[民国红颜三部曲]清秋吟-4

别院?如若他口中闲置的别院如此奢华气派,她决然不会接受他的安排。司机悄然在门口等候,不过眨眼的功夫,沉厚的铁门裂出一道缝隙,来人见到司机凛然一震,躬身出门,右手微扯起灰色大褂,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随即命人大敞门庭,迎接贵客。听不清司机说了些什么,只是瞧他眼神示意了阶梯下的轿车。来人又慌忙下来楼梯,到了车窗前,唯唯诺诺,弯腰唤了声:“四少爷!”张泽霖随意问道:“二哥呢?”来人丝毫不敢隐瞒,低头回话:“老爷他今晚歇息得早,人马上就到,请四爷你莫怪!”张泽霖听罢爽朗笑道:“我不怪他,只是他心里莫要骂我才好。”来人生怕被误会,忙解释道:“哪敢!哪敢!”两人正寒暄家族理事,忽然又从门里闯出一人,身着白色睡褂白色裤子,边系短褂衣扣边赶忙步子,脚下的鞋子一拖黑色一拖白色,显然是匆忙中胡乱穿了一通又来不及换下。走进车旁,看清轮廓,宛静赫然一惊,这分明是早晨接她去猎场的司机,孙先生。孙铭传亦是发现了轿车后排静默的宛静,脸色微凉,随之沉着喊道:“四少爷!”张泽霖一副坦然,问道:“二哥,你家北郊的那座宅子最近可有人租赁?”孙铭传轻轻“噢”了一声,顷刻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回话道:“乌衣巷的梅香楼前些日子刚被租了出去,如果四少爷喜欢,我马上派人……”“算了。”一旁的宛静知道打断谈话有违礼数,不*羞愧难当,面颊绯红,对身旁之人莞尔而笑道:“不必劳烦孙先生了,我想还是随便找个客栈歇息落脚吧!”瞧他眉头微皱,甚是为难,她又劝说道:“既然已经租了出去,让人连夜搬出来无家可归,实在是不妥......”她话未说完,不想被孙铭传淋漓的音色压了过去:“四少爷,余小姐若是不嫌弃,壁苑里正有一处空闲阁楼,是当年接待外使特意建造的。”好不容易找到离去的借口,又被人轻易挡了回去,宛静晦涩接道:“既然是为外使设置,我一个百姓人家怎好住了进去!我看......”“余小姐举止娴雅,贤淑,一看便知是名门之后,怎会是寻常百姓?再说,您从许昌远道儿来,又是四少爷的贵客,也算是顺德府的外使,寓情于理,住在里面都不为过。”孙铭传接过话耐心解释道。她正欲推脱,被张泽霖携了双手,温柔安慰道:“还是听二哥的吧!毕竟这里比起客栈旅馆更让我放心!”不待她答应,他又转首对孙铭传下令道:“这样吧!阁楼算是我租借下来的,租金照付,时间不定。”孙铭传腰身挺直,脚跟相撞,声音轻微却有力:“是。”随即打开车门,请出客人,不留半分余地。宛静推托不过,只好下了车,临走听到主人低声提醒管事“小心小姐行李”时,内心不免又多了份不安。壁苑假山玲珑,芭蕉婆娑,南方水秀气息的建筑却硬生生地压得她喘不过气,似乎这园子越是奢华,越是表露出他的非同一般,行走在迂回曲折的回廊,望着前方不知名的黑暗昏色,她仿佛一步步濒临悬崖峭壁,命悬一线深渊。春风不识周郎面(19)所谓的阁楼是两层设计的洋楼,落地玻璃的橱窗象牙白轻纱窗帘颇具西洋作派。客厅里绒布沙发莲花吊灯石灰壁炉钟表陈设,木质楼梯上去是卧房书房,卧房有钢丝大白色纱帐象牙白衣镜衣橱梳妆台案,书房有半壁书册橱窗常青绿树,洗漱间不缺洋式浴缸长袍浴巾,这些倒让宛静莫名感到一股股的熟悉,毕竟与南洋的一切有太过相像。见她焦躁不安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张泽霖依依不舍地牵着她的手,说道:“很晚了,你早些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她乖巧点头,他又是不放心说道:“二哥不是外人,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吩咐他,有什么交代购置的东西也可以知会他一声,倒时,我们一起结帐。”也许租下来的房子多多少少算是金钱交易,少了太多的人情世故,听到他的那句“我们”那句“结帐”,她庸人自扰的沉思多了些许自欺欺人的宽慰,说道:“我明白。”他满腹心思的话未来得及述说,门外骤然响起的姣美笑声瞬间泼湿了初夏夜的一丝温情清凉:“什么结不结帐的,我要是收了您的钱,哪里还有脸面去见姑妈?”只见金黄旗袍的妖娆身影从黑幕中轻迈进屋,波浪卷发衬着笑意满满的丹凤眼爽朗亲切之余不乏一股子妩媚,颇像混迹于上流社会的达官太太,那女子三十上下年纪,不闻不问便携了宛静的手,好无陌生顾忌,说道:“你别听他胡言乱语的,既然愿意在壁苑住,就是喜欢这里,既然喜欢这里,就是我妹妹,我这个做姐姐的,理所当然要好好照顾。”随后又转身对张泽霖开玩笑道:“我瞧着这妹妹便喜欢,以后你若是欺负了她,我可不顾及亲戚的面,饶了你。”宛静尴尬地低头颜笑,又不知说些什么推托客套否认的话,只听身旁的人笑道:“你的妹妹可都不是娇弱之辈,我就是惹也惹不起,哪敢欺负!”女子又是咯咯笑了两声,请了客人入座,便对着门外唤道:“银梅,把茶端进来。”银梅小心端进了三杯红茶,先是放了一杯搁置在张泽霖和宛静面前,递给女子时,轻言说:“太太,老爷刚才传话,说老太太知道四少爷回来了,想见他一面,若是他安置好了小姐,请他过前厅一叙。”“噢,大姨妈从东瀛回来了?”张泽霖有些意外。“午时下了船又偏逢暴雨,老人家身子若,着了些凉气,天未黑已经早早睡下了。”女子满面伤感,起初的笑容早消散无影。张泽霖担心微露,宛静瞧他难过又无动于衷的样子,知他牵挂着自己,于是好言说道:“你快去吧!别让老人家等待太久。”他感激一笑,别无他话,只说:“GOODDREAMS。”她点头会意,目送他离开,余光下的一瞥是白色案几上纯银套装配合白瓷花边杯碟,杯中的红茶散发着袅袅香气,极富优雅,突然间,她陷入了空寂的茫然迷阵,为何会不凭自己的意识全部应承他的话?又是为何随他走进了这座轩峻壮丽的宅院?丫环口中的太太比起何家太太比起姨妈多得又岂止是几分高贵典雅的气质?张泽霖走后,孙太太未多聊什么家常,除了吩咐银梅做她的贴身丫环,好生伺候,便是快言快语将张泽霖先前的话重复一遍,缺什么只管交代银梅,把这里当作是家,不要拘束之类,她微笑点头,脑袋却什么都堆砌不下。夜晚,瘫倒在*,凉风悄然入窗吹皱得公主蚊帐恣意骚弄着她的眼帘,她轻吐了口气息吹散了开,可眩晕彻底摧毁了她的骨架,她枕着胳膊盯着窗外的黑暗茫然了。忽然,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从门缝挤了进来,接着传来女子的高声惊恐尖叫,接着便听到婴儿般“哇”地大哭,似乎摔了一跤,跌破了额头,鲜血直流。她忙从*爬起来,开了门,只瞧见走道上银梅泪流满面惊慌失措地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行李。银梅抬头望了她一眼,惊恐万状,匆忙跪在地上磕头道歉:“余小姐,对不起!对不起!”她拦下银梅,哭笑不得,说道:“你这是做什么?”银梅泣声不止,祈求说:“余小姐,求你饶了我吧!千万别告诉太太,她知道后会打死我的。”她惶然一惊,说道:“你又没犯什么错?”银梅抹着眼泪回话:“我把小姐的衣裳弄脏了,把小姐贵重的东西也摔坏了。”她看了看从箱子流落出来的两三件衣裳,还有滚落在墙边的相机,略有所思却是微笑安慰道:“只是些身外之物,坏了便是坏了,哪有你的命贵重?”银梅俨然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如此言论,一眨不眨的眼睛莹着满满当当的泪痕难以置信瞧着她,她浅浅一笑,毫不介意地拾起衣服拍了两拍又随意装进箱子。银梅认清了宛静的态度,慌忙整理另外几件,又感恩戴德地千言万谢,当小心翼翼地捧起相机时,却沉重地抬不起额头:“余小姐,相机好像坏了,你看要多少钱,我......我.......赔给你。”宛静接过相机,说道:“你这个小丫环,一个月能挣几个工钱,只怕把你卖了都买不起。”银梅自是知道这玩艺的价值,单单看着样式都比太太的要小巧好几倍漂亮好几倍,听姐妹们说,太太的宝贝是花了她好几百大洋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若不是来孙家做丫鬟,这稀世的东西只怕一辈子都瞧不上一眼,即使瞧见了,也不知道它叫什么,能用作什么。瞧她又是低头惊慌不语,宛静笑了笑,唤道:“银梅。”银梅应了一声,抬起下颚间,骤亮的灯光一闪,晃得她稀里糊涂云里雾里。宛静举着相机,莞尔一笑,说:“瞧见了没,它没有坏,你也不用太过紧张。这里虽是孙家,但是阁楼是我租借的。你现在是在阁楼当差,不是壁苑,也不是面对孙家太太小姐,我跟你一样都是人,需要人与人之间的尊重,你是丫环,丫环不代表你命*,你是靠劳动所得来养活自己,你比很多人包括那些打扮富态得太太小姐们都要高尚,知道吗?”银梅瞠目结舌,念过的书不多,却懂得对方话里的意思,她把自己当人看。春风不识周郎面(20)子夜。孙家古宅的东厢房灯火依然。孙太太站在明亮清晰的穿衣镜前,脱掉罩在外的乳白色宽大衣裳,露出深藏的吊肩贴身睡衣,摆动着迷人的身姿,仔细端详后,不*对着大*蠢蠢入眠的人感叹道:“人人都说,岁月催人老,跟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比起来倒不见得有什么,今儿瞧见了稍微嫩一点儿的,一下子竟被比下去了。”榻上的人疲惫直至,困倦横生,也不知晓夫人问了些什么,只顾应付说:“嗯!”孙太太见对方闭着两眼,爱理不理的神色,没好气地走了过去掀开锦被,搂着倦意人的脖子,撒娇道:“你说,是我漂亮,还是她漂亮?”对方昏噩扯过被子,重新撂在自己身上,朦胧回答说:“你漂亮!”若是一般的人说出这种话来,要么是刻意讨要么是随意奉承,可是孙铭传是出了名的正直诚实,鲜有夸奖迎合的话,孙太太听罢自然美不自收,眼眸里尽了柔情似水,情意绵绵。而银梅的敲门声明显不适时宜惊扰了缠绵的好兴致,她不得不搁下白色透明的帏帘子,端坐在梳妆台前,佯装起对镜整理容妆,不耐烦地唤了人进来。银梅低头入内,先是汇报说小姐已经梳洗入睡,随之将太太吩咐打翻箱子后的结果详尽告知,什么余小姐的衣料是南方上好的蚕丝制成的,什么小姐箱子里有很贵重漂亮的相机,甚至小姐对她打翻箱子不仅不恼怒而且对她说了几句很稀罕的话,接着活灵活现地演绎了一遍小姐的口吻语气。旁听的孙太太一直掩饰着眉宇间的惊异,其中仍然忍不住“噢”了一声,虽然随意嘱咐了两句便打发了银梅,可留在镜子里的却是微微吊起的眉梢、蹙起的眉头和低垂下的眼珠,她显然遗忘了方才未完的热情奔放。“想什么呢?快睡吧!”孙铭传耳根子终于消停,眼睛又被清亮的光线刺激得难以忍受,不*发了话。孙太太熄了灯躺在*翻来覆去毫无困意,不由扛了扛枕边人,说道:“老四真是什么人都敢玩!那小丫头,我瞧着比平日里的三流明星多了份自信涵养,比大家闺秀多了份见识大方,比那些社交名媛多的可不止是内敛低调。”疲倦的孙铭传好生劝慰道:“这事儿,咱们管不上也管不着,你别瞎掺合!”孙太太对于丈夫的毫无戒心显然不满:“你以为我是担心那小妮子,我是关心咱们老四,指不定什么时候被人家给伤心到了,一辈子不婚不娶地折腾姑妈!”这危言耸听的一句如一口铜钟震惊了孙铭传,震醒了孙铭传。张泽霖对这女人非同一般的态度超出了他的意料,也超出了夫人的想象,不能不引起警惕,何况涉及到张泽霖,自是不敢小窥。他未露疑虑,只是回首对夫人宽慰道:“老四玩两天会腻的。”可是第二天随之而来的生活细节不仅印证了孙太太的敏感,更是引发了孙铭传的探究好奇:她到底是什么来头?若是纯粹留洋回来的富贵家女子,自然安然无事。若是定军派过来的奸细,那岂不是引狼入室?早餐完全照南方人的口味准备,一家人围坐餐桌后等待起贵客,却远远只瞧见银梅急匆匆地跑过来禀告:“余小姐说她病了,不能过来就餐,请老爷和太太担待。”孙太太惊中略有不满:“病了?昨天不是还欢言欢语的,在这儿住了一晚,就病得起不来了?”联想起昨天暴雨天气张泽霖什么不顾出去寻人,孙铭传接过夫人的话,郑重嘱咐道:“快让孙福派人请李医生过来。”银梅仿佛预料到了老爷的忧虑,不慌不忙回道:“余小姐说,只是稍微感冒,不用劳烦医生了。她吩咐我去备些小米粥,两个新鲜柳橙,三个红汁番茄,还有用生姜,辣椒和葱白,少许盐熬制的汤水,还让我请太太不要去探望她的病,这病虽说不厉害,但是会传染,被感染上了,虽要不了人命,但终归不舒服。”孙铭传夫妇面面相觑,对望了一眼。孙太太明事理地发过话:“既然她这样说,就照吩咐去做吧!”银梅应了一声离去了。孙太太搅着碗里的稀粥,脑袋里思索着方才丫环的传话,嘴里念叨着:“这余小姐想不招人喜欢似乎都很难!”孙铭传满脸忧心重重,却是低眉盘算着那句“不请大夫?”。这一天,张泽霖碰巧事务繁忙抽不出空闲来看宛静,清早派人送了束花,带了几句歉意的话。孙铭传一一接收,但也未将宛静感染风寒不能走动的事情上报,只是翌日,听丫环说,小姐的病真的出奇般好了,这才趁着军事部署后的闲暇,轻描淡写地叙述了,未说宛静是如何生得病生得是何病,只说道,身子微恙,一天未出来走动。仅仅是这几句已让上司放心不下。张泽霖草草结束了会议,马不停蹄地往孙家赶。当看到晚日暖,紫檀树下徐徐飘落的花瓣落在萋萋地上一张张娇嫩的面容时,他繁忙的步履*不住停在郁郁葱葱的梨花树后,悄然观望。紧随其后的孙铭传不觉好奇,探身望去,竟也是惊呆了。紫芸阁前的草地上躺满了孙家大大小小的丫环,一个个白纱遮面。宛静一身黄色的及膝长裙,左手执着白瓷盘,右手不停用木勺挑着黄色透明的粘稠液体,涂抹丫环的面纱上。孙太太亦是顶着干燥的白纱懒洋洋地靠在藤椅上悠然自得。孙铭传的一对儿女更像勤劳的蜜蜂穿梭在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蕊间,忙碌地在安然的丫环面上铺下白纱,口口声声催着:“静姐姐,你的美容膏敷慢了!”宛静轻拭了额头的汗渍,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斑斑点点的光线下静若潺潺溪水,动人极了。张泽霖嘴角边醉意滋生,没有上前打扰,恋恋不舍地赏着美景,轻声对着孙铭传说道:“听姨妈说从东瀛带了好茶回来,上次错过了,这次我要品品。”孙铭传不动声色地“唉”了一声,作揖请客人走先,趁着转身离开机会瞧了一眼这几十年来孙家从未有过的壮观景象,沉思的眼睛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春风不识周郎面(21)也许人多口杂在初夏的夕阳比院子里争先开放的百花来得热闹,自打住进阁楼,宛静的博学多才和与众不同一刻没让她自己清闲下来。若不是丫环们忌惮老爷太太的威严,忌惮老爷太太对张泽霖的敬畏,怕是刀山火海挡在面前,她们也要挤到宛静身边,跟她聊天,向她请教,鸡毛蒜皮的事也好,高深不懂的学问也好,总之,她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你,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两全其美,百无一害的。可是夜晚来临直至晚睡,这段美好的空闲光被她们眼中得罪不起的四少爷无情剥夺了,不过稍微有幸的人可以继续陪伴她身边去逛街去看戏去听她天南海北地侃侃而谈,尽管有时候提着沉如铁石的衣袋,像柱子一样怵立在茶楼的包厢,但是很快她会发现不协调的地方,会交代同行的司机要怜香惜玉帮忙拎着新购置的水果衣物,交代茶楼的老板多搬几张椅子凳子,一起坐下来品戏赏戏,似乎在这个时候,一向令人敬而远之的四少爷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而宛静在孙家的这些日子没有忘记隔三差五向张泽霖旁敲侧击表哥的近况,张泽霖的答复非常简单:“张元帅已经答应了放人,只是有些监察程序必须要执行,例如谭世棠在顺德做生意期间接触了哪些人?这些人是什么背景?有没有可疑之处?很多很多都是要备案记录的。张元帅是非常认真的人,我也不能每次开会之后去他,有了答复,我自然会告诉你,你安心在这里住,若是住得不开心,我再去找其他的地方。”话已至此,她亦不好多说,将他的意思整理后托人送到了何家的谭彦卿手中,也算是报个口信,表哥安然,她也是。而带回来的书信都是千遍一律:“表小姐,你还是搬回何家住吧!你在外,我怎么跟老爷交代,怎么放心得下!”每次,她一笑置之。可是这次,谭彦卿一改劝慰的调子,直接针砭时弊:“孙家壁苑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张元帅亲信孙参谋长家的宅子。彦卿叔知道你有法子救世棠,但是彦卿叔不想你去招惹咱们不敢招惹的人。我听说,他是有家室的人,孙太太在整个顺德是出了名的人物,而且是张元帅的表亲。你是谭家的表小姐,又是出过远门,长过见识的,何苦去趟浑水,让自己的后半生遭罪?……”她实在读不下去,把信直接丢进了屉子。雨后的清晨,水珠在嫩绿的叶子上打着旋,一阵清风徐来,那珠子便散落到叶子边缘,清翠欲滴。在阁楼前竖起了画架,她想用心平气和的神态,清新的*呼吸,还有手中不停挥动的排笔去淹没那些烦心的俗尘俗事。“静姐姐!”“静姐姐!”孙家的小小姐和小少爷不知何时跑进了院子,喊她不应,便各自扯着她的衣角,开心地嚷着:“今儿书堂放假,你陪我们玩游戏吧!”哪里有闲情逸致去玩游戏!她无奈地笑着哄道:“乖了,姐姐今天忙,去找银梅她们玩。”两个小人不是她一句话说打发便打发掉的,只听大的说:“静姐姐,你不是答应我们,等放假了带我们去放风筝吗?你不是说什么都能骗,但绝对不能骗小孩子吗?原来,也是说一套做一套。”小的更是不依不饶:“银梅她什么都不会,不会跟我们讲小矮人的故事,不会跟我们讲海底鲨鱼故事,我们就是要跟你玩,你要是不跟我玩,我就告诉爹和娘,说银梅欺负我,让爹和娘把她们赶出去,没人陪我们玩了,看你让我们怎么找银梅?”她不仅苦笑不得,而且被狠狠地威胁了一把,只好收起了敷衍的调调,答应了。瞧着两人拍手大叫,胜利在望,她心情似乎也随之好转,不由问道:“在书堂里,先生们都教过哪些东西?”“《三字经》,《诗》,《书》,《论语》......”大的细细数着,生怕遗漏了一二。“还有算数。”小的在一旁补充。“还有个长相不一样的修女会叫我们说不一样的话。”两人越说越有精神。宛静笑言问:“那静姐姐邀考考你们,100加300等于多少?”“400。”两人不假思索,异口同声。“111加309等于多少?”两个小鬼掰着指头沉默计算着,片刻后,大的回答:“420。”宛静赞许地点点头,又相继问了四位数的加减,两人皆回答无误,于是她便把笔塞到老大的手中,将画架降低,背过身子,请他们在纸上随意写一个三位数字,要求是百位数不能跟个位数重复,两人交头接耳争论探讨后,终于写了一个他们自以为很难看的数“743”,随后得意地跟宛静说:“写好了。”宛静听罢接着说道:“把这个数字百位和个位对调。”两人快速玩成了任务:347。宛静又说:“那现在用较大的数字去减较小的数字,然后再将得到的数值百位和个位对调,最后把这两个数字相加。”两人依照她的吩咐,一步步认真执笔演算,终于得出了一个四位数字。“静姐姐要说最终的结果了,若是静姐姐说对了,你们就去找银梅玩,好不好?”两人又低耳商量一番,给了她满意的答复:“好!”她咯咯笑了,仿佛正中下怀,肯定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是不是1089?”正确无误的数字惊住了两个自以为聪明绝顶的孩子,同时再一次震惊了悄悄躲在树后观察已久的孙铭传。孩子们耍赖说宛静肯定是偷看了计算结果,要求重新再来。可是孙铭传那久久不能收缩的瞳孔不能欺骗自己,从始自终,她没有回头偷望一眼,她一直闭着眼睛甚是享受的神情,他甚至能看得见微微翘起的睫毛在晨曦的轻风中一一。孩子又写了不一样的数字,可是每一次的答案都是相同的一个“1089”。他毕业于高等军事学校,自认为学习了精妙的战术,不管是心理战还是持久战,他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可是今天,这一连串加减仿佛给他打开了另一个神秘的世界,数字的世界。“这就是科学!”她笑着跟孩子们解释:“若是研究这些数字,你们会发现非常好玩的事情。”孙铭传仿佛再一次回到了课堂,跟儿女们一起好奇又认真地听她口中一个个神奇的故事,有涉及到平日的习惯生活,有关于游戏的规则判定,更有关于战争的战况战术,他熟读《三十六计》,《孙子兵法》,熟悉军队的整顿管理,了解军队的作战技巧方式方法,他不*思考,若是用科学用数字来合理演化,那秦军的战斗力会不会有所提高呢?春风不识周郎面(22)“我真是太小瞧她了!”背后轰然响起的男声惊得孙铭传身子僵硬,吓出了冷汗,他随即低头附和说:“余小姐确实聪明伶俐。”张泽霖原打算借今天事情不多的空闲约宛静出门游玩,不想刚进了孙宅便瞧见孙铭传对嚷着不去书堂的儿女低声嘀咕,眨眼的功夫,那些表侄儿们熙熙攘攘去了紫芸阁,孙铭传则鬼鬼祟祟跟随其后,偷偷摸摸候在园门外,他只好假扮黄雀,不着声色跟在螳螂后面,竟万万猜测不到孙铭传在有意无意地试探宛静。现在听到对方话语间虚假的掩饰,他也无心说破,转身朝前庭方向走去。孙铭传自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道理,紧随上司,缄口沉默,索等待对方发问。两人在假山壁石的回廊处停了下来,流水从五尺高的山顶滑落而下,哗啦啦作响。张泽霖略背双手,瞧着一片片青青藤叶,嘴角微扬,不紧不慢述说道:“上次我冒险去许昌府游说商贾,所有的生意人都愿意跟我合作,偏偏一个谭继昌仗着家财万贯跟我唱对头戏,不仅联合其它商会抵制我,而且把我的行踪泄露给了定军,所以我才匆匆命令你把谭世棠捉起来。宛静,她是谭继昌的表侄女,是我回来路上遇到的,来顺德的目的也非常简单,为了救谭世棠。我之所以把她留在孙家,一是为了拖延时间,二嘛,我确实有点喜欢她。”一番直言不讳坦诚相待的话虽没超出孙铭传的想象,却让他倍感压力,他欠身道:“四少爷,铭传错了。”张泽霖不介意地笑道:“二哥,你哪里有错?我知你是担心我的人身安危,父亲不在了,你不想我有任何差池!”孙铭传挺直了腰板,严声接道:“这是属下的职责。”张泽霖左手有力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宽慰一笑。也许,这就是他愿意对孙铭传委以重任的原因,孙铭传是一名无惧无畏的军人,更是一名愚忠愚心的军人。打发走了孙家的两个小人,宛静的心烦意乱又开始一刻不停地消磨起来,她不得不承认谭彦卿的话后遗症过于厉害,特别是那句“他是有家室的人,太太是张元帅的表亲”,她从头滚到了尾,胸口的那股子怨气越滚越大,几乎撑胀了整个心肺,吐又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直到打开衣柜拎出箱子往桌子上猛地一甩,心里的莫名委屈才酸酸地从鼻子蔓延开来。衣柜里有好几件来顺德后他专门为她添置的衣裳,她挑出来死气地扔在地上,踩了两脚,嘴上咬牙切齿地骂着:“你个有家室的混蛋,骗子,张泽霖的表亲。”随后又将自己携带的衣服一件件收拾进了箱子,当翻开铺找寻有无遗漏的东西时,枕头下那把银色的手枪赫然闯进了她的视线,不经意间脑海里再次浮现起被它到死角,到不能自已的一幕,她义愤填膺地举起它,瞄准了镜子里的自己,恨不得一枪把自己给崩了,可是顷刻间她愣住了,枪膛底部飘摇的字在镜中分明是“霖”。张泽霖?突然涌现的念头唬了她一惊。他是张泽霖?怎么可能?张泽霖一直待在顺德,怎么可能身犯险境跑去许昌?为什么又不可能?起初她问他姓甚名谁,他一句话气得她七窍生烟,现在想想,难保他当时不是故意左右言它,支开话题?这孙家壁苑是孙铭传的祖宅,孙铭传有家室,孙太太是张泽霖德表亲,若她每日见的孙先生是孙铭传,那么约他出去的家伙不是张泽霖又是谁?她怎会如此糊涂?许昌时瞧不出他是谁倒也罢了,可是来了顺德,剧院的巧遇,猎场的安排,自己早怀疑他,为何偏偏联想不到他是张泽霖?自己每天在孙宅逛来逛去,竟然忘记怀疑他的身份,竟然忘记跟丫环们打听虚实,那四少爷是姓张还是孙?她信他,已经到了心甘情愿把命交给他的地步。心砰砰直跳,不是为自己的推理高声欢呼,是一阵阵恐惧感令她不寒而栗,如果他真的是张泽霖,那么他整天哄骗自己肯定是不愿放了表哥,他到底想做什么?银梅来唤宛静去中堂吃午饭,看见她手执枪支坐在*,忍不住惊叫了一声,这一声也把呆滞的宛静从死亡的迷幻里拉了出来,她不能束手待毙,但她也不能单单凭借一把手枪上不知名的字判定自己的推测。她收起了枪膛,不顾站在门口不敢入内的银梅,径直去了内间,取出了一叠照片,找出其中一张递到傻傻怵立的银梅手中,哀伤的调子说道:“这是上次拍你的照片。”银梅见她脸色凝重,与平日里明媚的气质相距甚远,再低头看看手中贵不堪言的东西,一股热情瞬间冲破了喉咙:“余小姐,你怎么了?”她苦苦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转回身拾起*凌乱不堪的衣物往箱子里丢。这境况不言而喻,银梅惊叫道:“你要走?”她没有否认:“我没必要继续留在这儿,麻烦你跟孙太太知会一声,我身上没带大洋,银票能不能行得通?”银梅知道自己无法应付这种场面,更加知道此事关系重大,拔腿便往中堂奔去。听到踏踏的脚步声远离,宛静微微轻笑,将箱子里的衣物又倒了出来,重新整理。春风不识周郎面(23)张泽霖推门而进的时候,宛静满脑子已经勾画出了开场的对白、情绪铺垫,还有步步为营的精妙细节,哪知千算万算,算错了这场对手戏的主角不是孙太太,是惹她愤懑无比的罪魁祸首。好在,瞧见他恬淡全无,心急火燎的一面,那眸子里蕴含的愁怨迅速转化成了一种被人愚弄、遭人抛弃的悲情。亮晶晶的朦胧在眶子里打转,她咬着嘴唇,压抑心痛,不让它掉落出来。手里的纸张被发抖的拳头紧紧攥着,吭哧吭哧地做着最后挣扎。她却毫无理会,只顾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挂进象牙白的橱子。“谁欺负你了?”他扯过她默不做声地胳臂,怜惜地问。她挣脱清晰不可辨的魔掌,低身拾起最后一件绿色长裙,面朝窗外,不去看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方咽下绝望的悲伤,只是轻轻摇头说:“没人欺负我,是我自己的错。”刚才对着孩子,她还是一副彩绣辉煌、温情柔媚的神色,不过跟孙铭传小谈了一会子,她竟是收拾行装,结帐离开。看见她右手死死捏着的纸团,他不闻不问夺了过去。她意料不及,大惊失色,伸手过来争抢,却被他制住双肩,心疼安慰道:“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解决。”听了他的话,她那雾蒙蒙的滚烫湿气再也悬挂不住,全部落了下来,凝结成珠,细细地沿着脸廓往下流,她匆匆地转身抹掉,显然不想他看到这不够坚强的一幕。他一目三行,快速浏览了信件后不自觉地笑了,随之深情款款地搂住了她。那不知名的笑声本先是惹她一惊,接下来亲昵无间的动作更是吓了她一跳,她竭力从里面挣脱出来,却被他结识的手臂越箍越紧。她摧他打他无力叫嚷着:“你放开我!”他疼痛全无,只是贴着她的耳边,吐着迷醉的热气:“你喜不喜欢我?”她身子微微一震,放弃了抗争,忧伤地口吻说:“你是有家室的人。我纵是喜欢你又如何?这世上的女子都是可怜之人,我怎会去抢夺他人的幸福,分享他人的丈夫?若是注定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妾,我情愿离开,情愿永远没认识过谁……”“我喜欢你,比得上‘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比得起‘曾经沧海,除却巫山’。若是为你,赴汤蹈火,枪林弹雨,我都愿意去趟。纵使我坐拥天下,这万里江山也甘愿双手奉上。”他快言快语抢过话。她懵了。他接着说:“宛静,我以为自己衣食无忧,荣华富贵什么都不缺,遇到你,我才清醒过来,原来不是,我缺了你。”他又说:“我没有家室,除了母亲姊妹,便是孤身一人,我以为这辈子自己会孑然一身,想不到,我还能有你。”他每一句都是情深意浓,他每一个字都是铿锵有力,像牛鬼蛇神一样勾着她的三魂六魄,她傻了。她猜不到一番折腾后,传进耳朵里的是不需要分析的爱恋表白。她更是把好端端的一盘棋搅得七零八乱,自己亦不知道是该出“马”还是出“车”?她只想着,若他不是孙铭传不是张泽霖,这话便是真的,是他发自肺腑的心声;若他是孙铭传,这话便是用来哄骗她欺骗她的感情;若他是张泽霖,那他说出此话时,心里不止是险的笑,嘲弄的笑,还挂着一副玩弄她戏弄她的下流的嘴脸。“这场的是哪处戏?”孙太太推门而进,看见屋子里相拥的两个年轻人,脸上无半分羞愧之色,还不适时宜地打趣:“看样子,我这个和事老来晚了,竟是比不上某人千军万马地,生怕有了闪失,丢了日思夜想的人儿!”宛静眼睛外围的红晕消失不开,听到有人调侃,脸颊白皙中瞬间透出了抹不掉的红霞,她推开张泽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道:“碧茵姐莫开玩笑,我跟他没什么。”孙太太笑道:“没什么还拉拉扯扯,若是有了什么,我方才进门,错过得岂不是帏里鸳鸯戏水,彩翼双飞的一幕?”宛静自知理亏,话语结舌,面如桃花,耳根发烫不说,羞涩中更添了几分见不得光的难为情,好在张泽霖出来圆场:“二嫂,她脸皮纤薄,你别欺负她了。”“哟,又变成我欺负她了?这天底下,我可只听过惹女人伤心落泪的男人。”“宛静她以为......”张泽霖未出口的话被宛静及时捂在嘴巴里,她矛盾极了,孙太太若是知道原因,肯定会说出*,可是现在,从他愿意坦诚的那一刻,她胆怯了,害怕了,她不敢去揭开感觉中的谜底:他不是孙铭传,他更像张泽霖。孙太太哪里是随随便便打发的人,宛静越是遮掩越是引起她的好奇:“难道真是我无意间惹了干妹妹?”“没有,碧莹姐,不是你......”宛静极力解释。“她以为我是二哥,以为我叫孙铭传,以为我是有妇之夫。”张泽霖坦然解释。仿佛是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孙太太扑哧一声笑了,笑弯了腰,笑弯了眉,笑得东倒西歪,前俯后仰,笑得宛静心里越发难受,悲到极致。孙太太走过来,安慰地拍了两下,轻柔的丝帕拨动着她每一根毛发,瞧她面色难堪,也不好解释清楚,只是携了她的手便往楼下走,说道:“这一日三餐乃人之本份,缺了一顿,上下心慌,正所谓饱暖才思银浴。咱们先把肚子喂了,再谈这男女之事不迟。”宛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净自己的清白,况且张泽霖脱口而出的话不仅是天降大雪,而且还雪上加霜。三人前脚刚到中堂,孙太太便冲着里屋喊了一声:“孙铭传。”孙铭传不知何事,随口答应一声。响亮的回音震得宛静两耳发奎,腿脚发虚。望着餐桌上的金钱虾球,酱汁茶皇鸡,孙太太口中的“流金映月翠玉龙”,还有盘子边缘露出的竹叶白瓷,她眼神迷离,思维混淆,一声不吭地端坐在张泽霖身旁,不晓得夹菜。“又不舒服了?”他的手爱怜地搭在她的腰间,她身子晃然一动,直直地竖立在凳子上,它顿时顺着光滑的绸缎旗袍掉落下去,她心情稍稍轻松,不想它竟又不离不弃地滑了上来,更加紧紧地扣着。她不得不苦苦地摇了摇头。孙太太笑了笑,问道:“还在生姐姐的气?”她勉强露了笑颜,解释说:“这事从始自终都与碧茵姐无关,是我自己没有弄清楚,才......才......打扰了碧茵姐,我......”孙太太不介怀地说:“雨过天晴是再好不过。生姐姐的气也好,生自己的闷气也好,不要拿自家的身子开玩笑,病着了,整天寝食难安、夜不能寐的人可是你左手边那位!”她仍是拿惊愕的眼神象征瞟了张泽霖一眼,不管他们是合谋演习,是表里不一,还是表里如一,她都需要在夜深人静的氛围里,一个人仔细斟酌,而现在,见到的是什么,便是什么吧!她被折腾得疲累了。所以午饭后,她放任了张泽霖,也放任了自己。他不再像平日里的彬彬有礼,对她相敬有加,他牵着她,走过藤萝掩映的假山,走过奇花闪烁的木石,在一弯碧池边,趁她不留意,偷偷吻了她。春风不识周郎面(24)夜幕临近,房栊向晚,残花静默地敲打着东厢的暖霭轻暑。孙太太欣长的手指在头的玻璃莲花灯下格外白皙无暇,指甲上淡粉的红,高挑的雅中不经意间流出了柔美的媚。她左右端详,对着眼睛照了百十个轮回,满意地笑了,回头瞧见身旁的人皱眉深思,胳膊推了推,说道:“其实,那小妮子还是太嫩,只晓得什么是风花雪月,没见过这风花雪月之后的闺阁愁怨,遇到老四这种人,倒有些可惜了。”孙铭传怀揣心事,对于那种鸳鸯蝴蝶的情情爱爱没有半分热度,听到老婆的话,像往常一样敷衍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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