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中国文人-21

如果让卓别林来演阿Q,那才叫绝呢。让人笑得直想哭。这是什么样的艺术?现实主义,象征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荒诞派,黑色幽默……什么标签不能贴?鲁迅之作为艺术大师,其艺术形变的能力之强,至今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从小说到散文诗《野草》,到《故事新编》,到杂文。顶级艺术,向我们保持着它的神秘性。就像《红楼梦》。鲁迅(12)读阿Q,笑得想哭,又哭不出声,为什么?因为很多人在阿Q身上嗅到了自己的气味。却又不好明说,大家装糊涂,反指别人是阿Q。麻烦在于:反指别人是阿Q的时候,更靠近阿Q。阿Q似乎无处不在,布下了国民劣根性的天罗地网。这部几万字的中篇小说,于1921年连载于《晨报副刊》,暑名巴人。副刋编辑孙伏园每隔几天到鲁迅的住处催稿。杰作是催出来的。初看像滑稽小说。看到后来,又越看越不像滑稽小说:很有些读者笑到一半便停下,疑神疑鬼地瞅瞅也拿着报纸的其他人……官绅阶层,智识阶层,敏感者尤多。阿Q是未庄游荡的阿Q,他们为何敏感呢?他们的魂灵被击中了。灵魂深处那黑糊糊的一团东西,突然注入了一道强光。这强光,仿佛来自天外。阿Q自轻自贱又自傲,很善于自欺欺人。他有个口头禅:我们先前……比你阔多啦。中国落后于西方国家,阿Q的这种语气当时很流行。提倡国粹、“整理国故”的声音一波又一波。《阿Q正传》点了胡适的名。平心而论,鲁迅先生有偏颇。偏颇却有洞见。当时的中国既落后于西方、遭凌辱受挤压,自己又搅得一团糟,却总是有人高叫:中国的精神文明冠于全球!这口号即使无大错,也叫得不是时候。更何况,关于中国固有之精神文明,很多东西要重新回首。鲁迅是回首的伟大的先驱。他给青年学生开书目,建议少看或不看中国书。他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期说这番话的,蕴涵了深意和苦心。借助西哲的眼力,清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毒素。这是需要勇气的,需要大智大勇。以胡适辈的中庸,焉能看到这一层?这才是重振民族自信心的战略性眼光:鲁迅的一生,是致力于让固化的文明得以疏松。鲁迅乃是历史性的鲁迅。也许今天,是辨认他的伟岸身影的更好的历史时机。《阿Q正传》编入小说集《呐喊》,一经问世,轰动全国。连云南昆明这样的西部偏远城市也供不应求。鲁迅剖析国民魂灵的手术刀,往往首先对准他自己。混合了自卑与自傲的“自欺欺人”的心理模式,是鲁迅揭示的。由此生发了这种心理模式的对立面:勇于解剖自己;触及灵魂;人贵有自知之明;批评与自我批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对这些句子耳熟能详。毛泽东把鲁迅精神带到了新中国。鲁迅以轻松的笔调为阿Q画像,同时烛照着、剔除着自己身上的阿Q因素。比如忘却。阿Q是很能忘却的,他到钱庄赌钱,输了一大把,很想不通,于是自抽嘴巴,似乎打人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人,于是,他心满意足地倒在了土谷祠的杂草地上,呼呼入睡了。甚至到了示众砍头的时刻,“他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喤地一声,似乎发昏了。”可是转眼的工夫阿Q又忘却了,“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末了,他无师自通来一句:“过了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身首异处的一刹那,他竟然还惦记着去博取看客们的喝彩。这叫至死不悟。鲁迅对中国人的各种类型的“忘却”深恶痛绝。《为了忘却的记念》,故意说反话,把“忘却”抛到前台。我以前也是读不懂,盯上了忘却二字,正中先生的下怀。忘却也是弱者的特征,弱者的生存术。试想:如果阿Q不善于忘却,桩桩屈辱铭心刻骨,他还能在未庄混下去活下去吗?所以鲁迅先生,对阿Q们,对孔乙己们,对“鸭子般伸长颈项”的可怜又可怕的看客们,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揭出病苦”,是为了“引起疗救的注意”。可是很多人并不这么想。小说刺激了他们的神经。当时有人在《现代评论》撰文说:“鲁迅先生站在路旁边,看见我们男男女女在大街上来去,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笑的哭的,一大群在那里蠢动…鲁迅先生的医学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他有三个特色,那也是老于手术富于经验的医生的特色,第一个,冷静,第二个,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这话是嘲讽的,却也讲出了鲁迅特色。写《包法利夫人》的法国大作家福娄拜,同样保持着外科医生式的冷静。冷收缩反衬热膨胀;“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此系苏轼名句。冷与热的辩证法,鲁迅体验最深。契柯夫的特点,俄罗斯人总结为:淡淡的幽默。冷热之间的淡淡的幽默,可能是契柯夫经过曲折的探索之后找到的艺术喷发点。而读过契柯夫的人都知道,这位伟大的小说家对俄罗斯抱着怎样的火热的感情。鲁迅很喜欢契柯夫。二人都学过医。都弃医从文。《阿Q正传》自问世以后,数十年间一直处于激烈的争论中。争论的焦点是:阿Q这个艺术形象,是否指向中国社会各阶层?阿Q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吗?许许多多的学者作家卷入了这旷日持久的大争论。而争论本身,又折射了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眼光和心态。这是小说的延续。一石激起千层浪。惊涛拍岸不停息……郭沫若说:“旷代文章数阿Q。”鲁迅(13)茅盾说:“我们有时自己反省,常常疑惑自己身中也免不了带着一些‘阿Q相’…作者的主意,似乎只在刻画隐伏在中华民族骨髓里的不长进的性质,——阿Q相。”郑振铎说:“这个阿Q,许多人都以为就是中国人的缩影。”钱杏邨则批评鲁迅:“不但没有抓住时代,而且不曾追随时代。”钱的文章发表于1928年,马上有人撰文反驳:《阿Q时代没有死》。鲁迅自己说:“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在中国实在是一件难事…我也只依了自己的觉察,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作为在我的眼里所经过的中国的人生。”1933年,鲁迅在《再谈保留》一文中又说:“十二年前,鲁迅作了一篇《阿Q正传》,大约是暴露国民的弱点的。”鲁迅认为,“中国国民性的堕落…最大的病根,是眼光不远,加以‘卑怯’与‘贪婪’,但这是历久养成的,一时不容易去掉。”这“一时”是多久,鲁迅没有讲。几千年形成的病根,几十年难以去掉。历史有不易察觉的惯性。法国大作家罗曼.罗兰读《阿Q正传》深有感触,他写道:“可怜的阿Q将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由此可见,国外也有阿Q。毛泽东在《论十大关系》中指出:“《阿Q正传》是一篇好小说,我劝看过的同志再看一遍,没看过的同志好好地看看。”真该好好地看看。鲁迅研究国民性由来已久,《呐喊》是一次集中喷发。他要“救救孩子”,免得他们长大后,“昏天黑地的在社会上混。”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我们遗憾地发现,阿Q还在到处走,虽然他已经不戴毡帽,不唱“我手执钢鞭将你打!”。怯懦、油滑、短视、中立;麻木、侥幸、忘却、投机;自卑、自傲、自欺欺人、欺软怕硬……学界商界演艺界的阿Q,市井的阿Q,农村的阿Q,机关大楼里的阿Q……花样翻新的精神胜利法,还在强势推销。“市场前景”难以测量。二十年代前后,鲁迅成为鲁迅,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一面旗帜,“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的心。”由于他的作品立意不凡,样式特别,吸引了大批追随者。他仍在教育部,兼了北京大学的课,以讲师的身份讲授《中国小说史略》。他花掉多年积蓄,卖掉绍兴老屋,在北京八道湾买了房子,将母亲、朱安和弟弟都接来同住。他回过一次绍兴,闰土来看他,当初的英俊少年变得非常木讷,像个木偶人。鲁迅为此写下著名的《故乡》,忧郁的目光瞄准饱受欺压的底层。早年在南京下矿井,鲁迅对“鬼一般工作着”的矿工们印象极深。病态的社会,苦难深重的底层,此二者,牢牢地牵扯着鲁迅的神经。他一直在看,深入地看。悲天悯人的情怀,乃是中国文化的一大传统。杜甫看。白居易看。苏东坡看。陆游看……1923年的7月,鲁迅和周作人突然闹翻了,开始自己弄饭吃。次年初他搬出八道湾,住进西四条砖塔胡同。六月十一日,鲁迅回八道湾取他的东西,“比进西厢,启孟及其妻突出詈殴打。”启孟即周作人,其日本妻子名叫羽太重久。兄弟失和,从此不见面,与这日本女人有关。细节无考。周氏兄弟共同的朋友川岛是目击证人,写过文章《弟与兄》。鲁迅回忆往事的散文集《朝花夕拾》,其中一篇叫《风筝》,表明他对弟弟是牵挂着的。川岛也披露了兄弟失和之后的一些事。周氏两兄弟道不同。论述已多,此不赘言。鲁迅从北大转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并迁西三条长住,戏称工作间为“老虎尾巴”。几年间他陆续接待了大量的来访者,多为青年。“五四”运动使中国青年走到历史的前台,鲁迅是他们持久的偶像之一。《呐喊》使无数青年想要呐喊。鲁迅待客的房间小,他吸烟又多,常把玻璃窗打开,透透气。窗外有个小院子,院中有杨树,冬日盛开着几树梅花。谈话不拘题目,往往一谈大半天。来访的青年们还留下吃饭。言语激烈碰撞时,鲁迅静静地抽烟,望望玻璃窗外的杨树或梅花。这情形与绍兴会馆的那几年形成鲜明对照。鲁迅四十出头了。他和小他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很融洽。争论,探讨,夹杂轻松的闲聊与开怀大笑。思想自由地绽放着。这是中国式的思想讨论班。思想的火花喷溅到社会。此间鲁迅忙于支持青年们的未名社,办《语丝》和《莽原》杂志,而他的写作瞄准了散文诗。跳跃而短促的句子,沉郁而滚烫的意象,仿佛思想自动寻找着火山口。《野草》令人联想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萧军等人回忆:《野草》震动了他们的心。鲁迅在女师大讲厨川百村的《苦闷的象征》。这本论艺术的专著是鲁迅翻译的,它有两个思想来源:柏格森的创化论、精神绵延说;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艺术是苦闷的产物。苦闷源于对现存秩序的不认同,在“不”的领域矜持着,固守着。苦闷是能量的蓄积。鲁迅十几岁就开始苦闷,他追忆说:“父亲的穷下来,也是一件好事,使我想了很多事情。”他在南京苦闷,在东京、仙台苦闷,回国后依然苦闷。他把身体放到一边,让精神迎着苦闷顽强地生长。精神界之战士,这仿佛命中注定。不同时期的苦闷似乎各有名称,先前叫呐喊,此间叫彷徨。鲁迅(14)《新青年》的编辑部散了,对鲁迅刺激很大。陈独秀去了上海,打算把这本影响甚大的杂志带入政治的可操作的层面;胡适钻进了“整理国故”的象牙之塔。“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尚彷徨。”这是小说集《彷徨》的题辞。思想者前行艰难。在确认了自己的选择之前,宁愿寂寞着,彷徨着。所谓独立思考,必然伴随着寂寞与彷徨。在中国,寂寞、孤独几乎是思想的同义语。鲁迅苦闷着,压抑着。压抑好比将气球按入水,按得越深,气球弹得越高。思想,艺术,语言,乃是压力所致。鲁迅的文字像钻石般坚硬而漂亮,乃是长期受力的一种结果。他的轻松,随意,是从不轻松、不随意的地方争来的。犹如他的幽默,有着并不幽默的广阔的背景。按一般人的理解,二十年代中期的鲁迅已经名利双收了,却何苦还跟自己过不去?教育部官员,大学正教授,著名作家,青年偶像,他已是许多人眼中的社会精英、上层人物。然而他从未给人留下社会名流的印象,他的生活十分简朴,凡事喜欢自己动手,包括砸煤劈柴这类体力活。思想者偏爱干粗活、手工活,中外例子甚多。嵇康打铁,陶潜种田,莱布尼茨当针表匠,维特根斯坦送掉巨额遗产做了一所中学的园丁。海德格尔是木匠的儿子,自己也喜欢摆弄铁锤,搭建托特瑙山上的小木屋,而他惊动欧洲的“上手性与在手性”的杰出思想,是从铁锤的起落中悟出的。质朴有丰富,奢华有单调。唯有质朴的状态方能与丰富照面。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是一名质朴者,能思想者,精神与物质的双重贵族,反衬形形色色的暴发户。能思想者就是能感受者。能感受者就是能幸福者!一个辛勤耕耘的老农民,其对自然、对生活感觉的丰富,当胜于几打名缰利锁之辈。后者其实挺可怜,他的最高境界,不过是动物式的欲望循环。鲁迅毫不经意地滞留于质朴的状态,远离了惰性群体的持存状态。奢华有单调是说:当一个人有了小汽车的时候,他再也看不见自行车的诸般好处与妙处。鲁迅从质朴出发,展开他的丰富而强劲的思考。毋宁说,一切强劲的思考,均与质朴为邻。思想与奢华不两立。如果二十年代的鲁迅过上了成功人士的奢华生活,出门摆谱,回家享受,那么,“思想”就会跟他过不去。鲁迅穿有补丁的衣衫和皮鞋到女师大上课,惹得阔小姐们掩嘴娇笑。他这叫名士风度么?从魏晋唐宋到明清、民国,不拘小节的名士、狂士的故事太多了,鲁迅是这支奇特的队伍中的一员么?女生们私下议论着。鲁迅在课堂上讲厨川百村,批评弗洛伊德。他一再抨击性的潜意识学说,倒使人联想他的已经受到意识控制的潜意识。升华的鲁迅,也许尚处于回望那升华的地基的开端。学贯中西与文理的鲁迅,讲课随意发挥,旁征博引,妙趣横生。他不是学者型的教授,知识的后面有思想支撑。他无意带出一群女战士,却能对她们潜移默化。清华、北大、女师大的学生们,读着鲁迅的书。读着《语丝》周刊、《莽原》杂志,以及胡适梁实秋周作人林语堂等人的作品。“五四”运动反帝、反封建的声音在延续着。声音也在分化中。女师大学潮不断,赶走了流氓式的女校长杨荫榆。向来温和的、一说一个笑、一笑两个小酒窝的刘和珍,是学生领袖之一。学生当中她人缘好,具有温和的感召力。生一张圆圆的俏脸的刘和珍,崇敬着鲁迅。她并不宽裕,却毅然预定了全年的《莽原》。1926年3月18日,青春活泼的刘和珍倒在了血泊中。这一天,北京三万多人大游行,抗议帝国主义列强在上海制造“五卅”惨剧、抗议列强在北京以“八国通牒”的方式威逼段祺瑞政府。学生爱国,徒手请愿,却突然遭遇呼啸而来的子弹:卖国贼段祺瑞下令屠杀,枪声持续了十多分钟,又有衙门里冲出来的大刀棍棒队,将倒在地上的呻吟着的伤者击毙。女师大学生自治会主席刘和珍和她的几个同学被子弹打死、刀棒杀死。鲁迅为这个血腥的日子命名:“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他写下《记念刘和珍君》、《无花的蔷薇之二》。“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我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们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军阀卖国贼,杀人不眨眼。鲁迅这么写文章,而且发表出来,是冒着杀头的危险的。战士不怕流血,却没必要作无结果的牺牲,鲁迅痛苦地呼吁:请愿的事,从此可以停止了。1926年的这个3月,鲁迅亮出的身姿、写下的文章,惊天地泣鬼神。死者无言,后死者发出如此彻底的声音。鲁迅(15)墨写的文字,偕美丽而勇敢的死难者长存。鲁迅的生命受到了威胁,北京一时盛传:当局要抓他。北京是待不下去了。鲁迅和许广平去了上海。又分手,相约过两年再见面。师生情侣频繁通信。《两地书》是二十世纪的经典情书。鲁迅到厦门大学任教,任文学系教授兼国学研究院教授。这所大学背山靠海,鲁迅几乎独住一栋临时安顿他的生物学院的三层楼,夜里听呼呼的风声,白天看茫茫的大海。鲁迅也到沙滩上捡贝壳。他整理《汉画像考》、《古小说钩沉》,并将这两本书付印。此前的《中国小说史略》已在北京出版。以及杂文集《热风》。编古籍,伴随着孤寂。教学的头绪很多。累了一天,独自上三楼,有时自己做饭吃,自斟自饮。学校的教员多玩家,且排外,鲁迅和他们格格不入。鲁迅后来在《三闲集》中形容厦大的孤寂的生活:这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面骨立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坟冢;一粒深黄色的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灯。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寂静喧嚣着。这是我读过的关于寂静的最出色的文字。寂静之色香味扑面而来。这是海洋般的寂静与喧嚣。寂静与坟冢,于鲁迅仿佛有某种亲和力。他在坟前照了一张相,并寄给北京的朋友。肖红写过鲁迅先生走夜路将“鬼魂”踢成活人的故事。对死亡的敏感,对孤寂的亲近,几乎是一切天才思想家的先天素质。历数西哲或诗人艺术家,谁不敏感着死亡呢?以布勒东、阿拉贡为代表的超现实主义者宣称:死亡乃是唯一的主题。有个巴黎诗人布置他的房间,墙上贴满了“死亡通知书”。死亡是人生的极限,是无底的深渊,是短暂者返身打量一切生存的最佳的炽热地带。孔子曰:“不知生焉知死?”西哲云:“不知死焉知生?”两个追问,在鲁迅身上合而为一。而两千多年前的儒学圣人将死亡与知性相连,表明思之力已抵达“坟”前。可惜圣人止步了。可惜鲁迅在坟前留影,并给一本杂文定名为《坟》,学者们似乎鲜有思考。鲁迅太熟悉寂静、孤独、死亡与黑暗了。思想的原发地带,此四者为常态。现实的层面,则是无声中听有声,听惊雷;黑暗中寻光明。1927年,鲁迅去了有“革命策源地”之称的广州。他到黄埔军校演讲,强调枪杆子的重要性:一首诗吓不倒孙传芳,一个炮弹却能将他轰走。中山大学他是唯一的正教授,兼文学系主任,月薪三百大洋,可能相当于现在的两三万块钱。他住在东堤的白云楼。许广平当他的助教。她是广东人。鼎鼎大名的鲁迅,自然被视为社会名流。各式请柬雪片般飞来,名人请名人,要员请名人,其中有孔祥熙、戴季陶、陈公博这样的显赫人物。而那些自以为是个人物的人也请鲁迅吃饭,真是五花八门。鲁迅不吃这种饭,拒绝十分彻底:门上贴出四个字“概不赴宴”。吃一回就会有十回……鲁迅之所以能够发现各式“捧杀”,与他拒绝成为名流、拒绝插上各式身份标签有关。赴许多饭局,说无穷套话、废话,对一个思想者来说是不可想象的。萨特曾形容这类饭局:不是人吃东西,倒是东西吃人。萨特拒绝诺贝尔文学奖,理由是:拒绝一切来自官方的荣誉。加缪并不拒绝这个奖项,却同样讨厌社交。多少英才被无谓的应酬缠死。犹如水下杂草缠死浪里白条。纠缠花样之多,几本厚书写不尽。时间多宝贵。而总有一些人活着就为了互相纠缠。废话滋生废话,时间消耗时间。周旋作揖打拱,每张脸上都暗藏几张脸,鬼头鬼脑层出不穷……鲁迅以坚实的个体,很容易识种类繁多的群体式的伎俩。思想者岂是一句空言!难怪他后来感慨:浪费别人的时间,无异于图财害命。鲁迅在广州,曾秘密会见当时的中共广东区党委书记陈延年。上海发生“四一二”政变,国民党在广州也大搞白色恐怖。中山大学的进步学生被抓捕,鲁迅冒雨参加紧急集会,愤而辞去大学里担任的所有职务。一年几千块大洋,不稀罕。鲁迅曾长期寄希望于青年,现在希望趋于破灭,《答有恒先生》说:“我至今为止,时时有一种乐观,以为压迫,杀戮青年的,大概是老人。这种老人渐渐死去,中国总可比较地有生气。现在我知道不然了,杀戮青年的,似乎倒大概是青年,而且对于别个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无顾惜。”《而已集》题辞:“这半年我又看见了许多血和泪,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在广州,鲁迅陆续编定了《野草》、《朝花夕拾》、《唐宋传奇集》。在那样的环境中,脚踏实地的文化工作未曾中断。十月,启程去了上海。上海十年。先住闸北景云里,许广平先生有文章《景云深处是吾家》,每个字都饱含亲切。后迁北四川路大陆新村九号,房子宽敞而整洁,陈设漂亮。鲁迅从不排斥物质生活。鲁迅(16)《语丝》从北京搬到了上海。创造社、太阳社在上海很活跃。茅盾、郭沫若分别从武汉和香港来到上海。鲁迅与茅盾、郁达夫、冯雪峰等一见如故。后来与翟秋白更是平生至交。他不喜欢梁实秋。讨厌帮闲文人……三十年代的上海,聚集着中国的文化精英。鲁迅专心著述,翻译大量的外国文学作品及理论著作。他很少出去演讲了,虽然各大学纷纷邀请他。许广平生了孩子,取名周海婴。鲁迅对她体贴入微,在她的房间里布置鲜花,让她出院回家惊喜不已。1931年的9月25日,上海文化界新闻界祝贺他的五十寿辰。他工作,工作,工作……通宵达旦是寻常。肖红说:“鲁迅先生在椅子上躺一躺,翻翻闲书,就是休息了。”别人喝着咖啡,鲁迅工作着。他抽烟,抽烟,抽烟,时常每天多达五十支烟。鲁迅先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多少爱着他的人劝他少抽,或抽点好烟。朋友送他好烟,他却给朋友们备下,自己还是抽劣烟。他事必躬亲,连寄给朋友的书都包得整整齐齐,棱角像刀切过。青年给他的稿件,几万字的,几十万字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字迹太潦草的,也使他生气。但生完了气还是埋头细看,抽着劣质烟,咬嗽着。翟秋白的文集《海上述林》,耗去他多少体力。编辑,校对,一遍又一遍看清样,酷暑严冬放不下,还拖着病躯。秋白泉下若有知,当仰天慨叹: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鲁迅先生工作之余的乐趣,是和朋友们谈天,坐汽车看电影。未曾逛过一个公园。他关怀着中国新兴的美术运动。也自己动手设计书籍的封面。他注视着上海的日常生活,写“上海的少女”、“上海的儿童”、“我们怎样做父亲”、“三月的租界”、“上海文艺之一瞥”……《且介亭杂文》,厚厚的,厚重的。三十年代初的上海,也是血雨腥风的上海。常来看望鲁迅的柔石,和殷夫等其他四位青年作家被反动派杀害,鲁迅愤而写下《为了忘却的记念》,痛感“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他深夜挥诗笔:“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九一八”事变,日本人向中华民族挥舞着屠刀。日军迅速占领东三省。鲁迅与宋庆龄、蔡元培、杨铨等人组建中国民权保障同盟。1933年六月,副会长杨铨被执政当局派出的特务暗杀。鲁迅也被列入暗杀名单。他去参加杨铨的追悼会,出门不带钥匙,赴死之心已决。大雨滂沱送杨铨…“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无情最是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血呀,血呀,同志的血;同胞的血……三十年代的鲁迅,写长篇巨作几乎不可能。炮火威胁他的寓所,使他几度出走。杂文一本接一本。《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花边文学》……论战激烈。短兵相接。鲁迅对他的论敌毫不留情,撕开他们的各式面具。这倒不是说,鲁迅全对。没人全对。有一些争论的对手后来明白鲁迅是对的,公开向他认错,赤子之心如鲁迅。比如闻一多。真理一词在德语中含争辩之意。中国人,太多的是折中面团,太少的是唇枪舌剑。鲁迅形容说:两个中国人见面,通常互问台甫,拱手,假笑,然后是“今天天气哈哈哈”……中国人哼哼哈哈的本领倒是称冠于全球。鲁迅中年得子爱怜有加,有人却拿这个说事儿了,嘲讽他。鲁迅付之一笑,写诗云:“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鲁迅的旧体诗,现代罕有企及。鲁迅想写红军长征的小说,想写盛唐杨贵妃的长篇小说,并为此作了很多准备,却未能如愿。这非常可惜。三十年代的初期和中期,正是工农红军屡遭围剿极艰难的时刻,鲁迅明明白白地表达了他对共产党人的敬意。红军到达陕北后,他拍贺电,托人给红军送去火腿。他细听陈赓、冯雪峰讲长征的故事。这人类历史上的壮举,在鲁迅杰出的大脑中长时间再现着酝酿着……鲁迅写杨贵妃的念头则起于二十年代,1924年他去过西安。他眼中的盛唐时代和杨玉环这样的悲剧佳人会是怎样的呢?他多次讲,决不相信女人祸国的。伟大的思想家小说家写盛唐及盛唐之衰,将是何等景象?鲁迅不是专治史学的,可他的历史感、他的历史性眼光强于任何历史学家。历史学离开了历史性,势必变成一堆唠叨。历史性,乃是哲学意义上的价值判断。鲁迅写杨贵妃的冲动,是否包涵了瞄准他自己身上的某些盲区?可是所有这些,只剩下深深的遗憾:民族的遗憾,历史的遗憾,文化的遗憾。鲁迅先生病了,病情时好时坏。肖红这样写:“一九三六年三月鲁迅先生病了,靠在二楼的躺椅上,心脏跳得比平日厉害,脸色略微灰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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