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中国文人-17

普鲁斯特也这样,在他近乎密闭的的房间里年复一年过日子。他赢得了最高形态的艺术,于是家里什么都有:日月星辰欢歌笑语。从那些微妙的眼神、细微的举止到潮水般起伏的命运,应有尽有。普鲁斯特不用走出去了。一块玛兰德小点心所唤起的味觉,就足以使他生活(!)在贡布雷或斯万家那边。曹雪芹写作的地点,是北京的西山。书中展开的场景,是北京与南京(金陵)的混合物。曹雪芹一头扑进太虚幻境,过上了好日子,谁也把他拉不回头。“举家食粥酒常赊。”家人跟着他受苦,他好像全无知觉。曹雪芹对人世、尤其对女性的一腔深情与满腹悲悯,都化作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了么?“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几千年受压迫的女子,都在曹公笔下。却又揭示了千红万艳之生存细节,显现了她们惊人的美丽与自尊。这是曹公的伟业。中国历史长河,是他头一次掀起这巨浪,这奔腾不息的红潮。举家食粥无所谓了。而在当时,以曹雪芹的“实用性”才干,谋个小康日子不难。毛泽东说:《红楼梦》要读五遍。我读过三遍。若干年间断断续续、不成篇章的一些感悟与思索,呈笑于方家。曹雪芹生于1724年的春夏之交,具体日期无考。卒于1764年的除夕,享年四十另数月。生年无考,卒年又在春节期间,所以确定他的纪念日或忌日,是中华民族的一个难题。曹雪芹初名曹霑,字梦阮,后自号雪芹。雪芹二字,源自苏轼咏黄州东坡的诗句。——海外著名红学家周策纵先生为周汝昌的《曹雪芹小传》作序时,不惜篇幅,对此有过详细论证。梦阮是梦见阮藉的意思。阮藉是晋代“竹林七贤”中的二号人物,仅次于嵇康。阮藉有两个特点:狂放傲世;向往女性。他对权贵用白眼,对美好女性则用青眼。这人挺好玩儿。玩的背后是风骨。曹雪芹追慕苏轼阮藉,其生存向度是清晰的。苏轼一遇苦难便超然,“文化本能”深入骨髓;贬黄州像个隐喻:从三州太守的荣耀一下子跌入乌台黑狱,受尽凌辱恫吓,出狱后拖着老婆孩子到黄州开荒种地,却进入艺木的“井喷期”,苏东坡横空出世,佳作如潮俨然天赐。曹雪芹对这隐喻、这文化符号了如指掌,家道中落之后,他自号雪芹、芹溪、芹圃,寓意深焉。苏轼对他身边的几位女性又那么和风细雨,包括对乳娘任采莲。曹雪芹心向往之,不是偶然的。苏轼又是文化的全能,生活的大师,对年轻的曹雪芹有精神的指引。再看曹雪芹之“梦阮”:阮藉傲视权贵,动不动就翻白眼,长啸而去。他不屑做权倾天下的司马昭的儿女亲家,大醉六十天,疯癫可爱。这股疯癫劲儿,贾宝玉的身上不是常见么?阮藉追美女,亦是桩桩件件事迹昭彰,比如:不相识的美女死了,他竟然连滚带爬奔悼红颜,当众抚棺大哭一场。这情痴,又酷似写“芙蓉女儿诔”和痛哭林妹妹的贾宝玉。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康熙年间的一位诗人兼出版家,编印过《全唐诗》,是纳兰性德的朋友,而纳兰词偏重儿女情。曹寅还擅长书法,懂建筑园林,爱看野史小说,喜欢戏曲,与《长生殿》的作者洪升交厚。他曾不顾官员身份上台演戏,与卑贱的优伶们配合默契。作为一名“准八旗子弟”,曹寅亦熟悉声色犬马、各类市井习俗。这家学,这传统,在他的儿子曹钌砩系靡匝有剿乃镒硬苎┣郏⒀锕獯蟆?曹雪芹(2)曹家藏书之丰,清代屈指可数。这藏书的风气,要上溯到曹寅的父亲曹玺。曹玺是高官和当时的著名文人。胡适说:“富贵的家庭并不难得,但富贵的环境和文学美术的环境合在一起,在当日的汉人中是没有的。就在当日的八旗世家中,也很不容易寻找的。”曹雪芹的一生,通过《红楼梦》,向我们显现了两个努力的方向:精英文化与世俗生活。将二者融为一体,多少文化英雄耗尽心血,终归于一声叹息。但苏东坡做到了,曹雪芹也做到了。“举家食粥酒常赊。”“十年辛苦不寻常。”这两句诗分别是敦诚、脂砚斋写的。敦诚、敦敏兄弟俩,是曹雪芹落难后居北京西山小村时的好朋友。脂砚斋,则是曹雪芹的红颜知己。这是一个美丽的、大写的名字,是伟人身边的奇花异草。曹雪芹在小说中曾提到东坡的侍妾朝云。朝云在患难中显示了她的忠诚,而脂砚斋更胜一筹,将她丰富的情感、惊人的才华注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脂砚,顾名思义,以脂粉作砚台,又取“肤如凝脂”的隐喻。脂粉香与书香、墨香混为异香。曹雪芹为千红一哭,呕心沥血油尽灯枯。脂砚斋为曹雪芹泪洒相思地……曹雪芹早年的生活轨迹难寻,令红学家们很头疼。翻翻他的年表,从诞生跳到三岁,从三岁跳到“二十岁前后”,再几跳,到逝世了。这跨度未免大得离谱。曹雪芹的年代,虽有小说风行,却仍属末流行当。小说家年谱难做,不是一件稀奇事。曹公生平若是完整保留至今,那才叫稀奇。我倒是觉得,生平模糊也有好处。《红楼梦》自称“假语村言”,将真事隐去(甄士隐)。也许曹公本意,是希望读者直接看小说,不要分散注意力,把小说与他的身世联系起来。文本自足。小说迷人并启人思,这就够了。曹雪芹开篇就申明,《红楼梦》并不特指某一朝代。而我们今天读这巨著,觉得它展示的是古代社会,而不是清代社会。把小说中的人物与那些清宫秘事扯上瓜葛,是对读者的愚蠢导引。这愚事,上个世纪初的红学“索隐派”干过,现在又死灰复燃。影视剧大演清宫秘史,某些专家就趁机起哄,趁火打劫,将伟大的古典小说引向宫闱勾当。写内幕,黑幕,是小说撩拨读者的恶趣之一。美学大师朱光潜对此有专论。曹雪芹梳着长辫子,贾宝玉却是清代以前的汉人发型。大观园里的姐妹们的衣食住玩,皆是汉人光景。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像清代女子么?专家明知是瞎话,却还要大讲特讲,用心何在呢?专家个人的名利冲动,却要放到文化产业化的背景中来考察。幸好严谨的红学家们未能将曹雪芹的年谱做细,不然的话,专家会干得更起劲,一头钻进宫闱去,向我们逐一指点:贾宝玉的原型是谁,王熙凤的原型是谁,焦大傻姐儿刘姥姥的原型又是谁……都是清宫戏给闹的。文化瞄准利润的巨大冲动,不把历史、艺术变成一波又一波的娱乐闹剧不罢休。而文化的虚无主义,乃是强力推进文化沙漠,其最终指向,是直接伤害我们的民族。也许今天,正是辨认这类有毒冲动的契机。文化的繁荣,岂能靠瞎胡闹?文化是民族的根。文化有尊严,人才活得有尊严。文化维系多元的生活世界,而资本意志的越界扩张,是朝着单一世界图像的发足狂奔。文化怎能做资本的奴婢?一个有尊严、有耻感、有爱与恨、有价值观、有审美能力、有祖先记忆的个体,怎么能娱乐到死、嘻皮笑脸躺进棺材?消费主义的运动方向,是把人的所有尊严、全部价值向下拉到价格的水平上。人,不再是向上的、全面发展的那个人,不再是神性、诗意、风俗、良知的承载者,而只是一名赤裸裸的消费者、算计者。当所有的人都朝着消费主义狂奔,必定导至地球的死亡、生活世界的坍塌。像英.甘地当年对美国人讲的:“二十个地球也不够!”二十年前的电视剧《红楼梦》令人感动,那音乐,那角色,那名副其实的专家指导,那长达数年的默默无闻的剧组努力。眼下闹着要重拍,令人担忧。曹雪芹祖籍金陵。曹家虽是大户人家,荣华三代但人丁不旺。到曹雪芹,已是两代单传,家族的掌上明珠。多半有一二个哥哥曾经夭折。有考证说曹雪芹小名占姐儿,取两层意思:能占住,占稳;女孩的名字类似乡下的狗儿,易于存活。如果占姐儿之说成立,那么,曹雪芹幼年当被众人装扮成小女孩。江南、西蜀都有这习俗。有些男孩儿十来岁还穿裙子。名字、服饰作用于曹雪芹的潜意识,影响他的成长。曹府上下,从老祖母到小丫鬟,无人把性别真相告诉曹雪芹。这真相事关重大。弗洛伊德曾言:人在五岁前的经历将影响他的一生。曹雪芹的幼年童年少年,和贾宝玉一样,专与姐姐妹妹厮混。他是呼吸着浓郁的女性气息长大的,所以,他的女性视角来得天然。我猜想:当他某一天发现自己竟然是个男孩儿的时候,一定会惊奇,又有几分气愤,几分无奈。占姐儿居然不是女儿身,这太奇怪了!对他来说,男性的性别意识似乎突如其来,像女儿的绣房中闯入了一头怪兽。当他很不情愿地掉头打量同性时,打心眼里觉得他们是一帮须眉浊物。男性,男权,男人的四书五经、文治武功,通通是浊物汇成的滚滚浊流。他自己呢,虽然命中注定是个浊物,却发现了一个清清爽爽的女儿世界。曹雪芹(3)性别分裂,很可能是理解曹雪芹的精神成长的一把钥匙。有了这把钥匙,诸多谜团可望解开。或者,标示出解开谜团的方向。《红楼梦》第一回,作者自云:“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作者又强调说:“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闭口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渉淫滥…竟不如我这半世亲见的几位女子。”曹雪芹通过《红楼梦》,幻化成贾宝玉。他亲见的几位奇女子,已化作大观园中人物。我们读小说,大可不必去计较原型。脂砚斋是个例外,她是带着自己的经历进入了小说的,并对小说作了很多带情感色彩的点评。清代小说,点评本走俏,“白头本”常苦于无人问津。而脂砚斋点评的语气颇似林黛玉。这饶有意味。比如宝玉冒天下之大不韪,称读书上进者为“禄蠹”,脂砚斋点评:“二字从古未见,新奇之至。难怨世人谓之可杀,余却最喜!”脂砚斋很能理解曹雪芹。大作家的红颜知己,她当之无愧。而红颜隐于字里行间,点点滴滴露出来,带出她许多羞涩……曹雪芹所描绘的奇女子,有脂砚斋的身影么?从曹雪芹发现自己是个男孩儿的那天起,他就开始矛盾了。他长到一定阶段,家族必须重新确立他的性别意识。父亲首先给他压力,要他读正经书,求取功名,朝男人的世界奋斗拚搏。老太太、母亲、姨娘甚至姐妹们都来帮腔,顺着父亲、祖父、曾祖父的手指,向他示意正确的人生道路。而这条路上,从古至今,挤满了男人们各种各样的扭曲身影。曹雪芹陷入迷惘。激烈的思想斗争,结果还是清爽女儿占上风。禄蠹这种词,他不受压力,如何讲得出口?“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男人争来斗去,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呼喇喇大厦倾,昏惨惨灯将尽……谁去补苍天呢?曹雪芹可不愿去。与其说他是补天不成从天上掉下来的,不如说他心甘情愿落入红尘。他是那块关键的石头,他不补天,天要塌。“好一似飞鸟各投林…”大作家凭借他良好的直觉,预先洞察了男权世界的崩溃么?脂砚斋说:“作者本意,只写末世。”贾、史、林、薛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红楼梦》写了一个家族的兴衰史,将其余三个都捎进去了。书中人物,以宝玉为核心层层扩展,扩至三个,三十个,三百个……据学者考证,涌至雪芹笔端的,共448人。真是一场大梦,难怪一做十年。曹公十年梦,迷倒亿万人。曹雪芹的家族败于何时,不清楚。有败于十三岁之说,有败于十七、二十岁之说。比较趋于一致的,是作家二十几岁彻底跌入困顿;或者说,他从此过上了纸上的好日子。过去的时光吸引曹雪芹,像塔西堤岛的原始风光吸引着法国画家高更。高更置巴黎的小康局面于不顾,无端撇下妻儿,一溜烟去了海岛,过原始生活,画稀世之作。而曹雪芹几乎什么都懂,雅的俗的全来,如果他一心想在京城谋生,还不是小菜一碟?宫廷曾聘他做画师,他拒绝了。《石头记》风糜官宦人家与市井男女,如果他花点心思张罗“稿费”,哪至于举家食粥?不用说,他是一门子心思扑到书上,沉迷于汉语之美妙、之不可思议的再造大千世界的魔力。语言,使他珍惜的园子失而复得,使那些各呈韵致的奇女子,每日到他的破窗下旧桌旁。况且,有脂砚斋陪伴着。曹雪芹的续弦妻子名叫芳卿,大约是个贤惠女人,未见她对脂砚斋泼醋。芳卿能诗善画。作家每天写作。重现了时光,重新经历喜怒哀乐。这叫沉迷,做不完的美梦,而不是什么坚持不懈。写小说是他的赏心乐事,一日不写,浑身不舒服。家人受累,他因入了魔境而颠三倒四、而嗜酒如狂,摧垮了身子骨,所有这些他全不在乎。我们不禁还要问: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写作的诱惑为何大到如此地步?除去汉语的魔力,那永不再来的美好时光是作家的黑洞吗?有一点可以肯定:荣华富贵转眼成空,美好女性群芳散尽,给曹雪芹刺激太大,印象太深,记忆太稠。记忆拖着他,纠缠他,呼唤他的笔。天闷要下雨,人闷要讲话,写作,无非是纸上的更具规模的表达。曹雪芹浑身浸透了汉语文化,写着,改着,变着,假作真时真亦假。作家赢得了远比身世回忆大得多的表达空间。普鲁斯特说:惟有失去的乐园才是真实的乐园。在乐园失而复得的过程中,又平添了许多人事。深度记忆和奇诡想象,以情力为助推,层层迭加,合乎韵律地粘合着,搅拌着,氤氲着,铸成绝世奇观。曹公一双慧眼,阅尽人间悲喜。这是一座建在纸上的活生生的综合型博物馆,令其他类型的博物馆黯然失色。它自呈动感、光感、立体感,不须高科技的声光电……我估计,《红楼梦》很可能是一本写不完的书。再给曹公十年,他还会写下去,改下去。画家音乐家亦有类似情形,作者近乎本能地抵抗作品的完成。写完最后一个字,然后罢笔了事,对曹雪芹显然是很要命的。画上句号,意味着大梦结束,重现的时光又溜走。他刻画了那么多人物,精心营造了大观园、荣宁二府,他可万万舍不得自己把自己从乐园中赶出来。曹雪芹(4)曹雪芹埋头写这巨著,最初是几万字的中篇《情僧录》或《风月宝鉴》,然后是《石头记》,最后是程甲本《红楼梦》。版本多,抄本多,续作十几种。从脂砚斋评语的线索看,曹雪芹确实写到了八十回以后,写到了黛玉死,是否写完则属未知数。他丢失的原稿有多少,仍属未知。曹公盖了一座迷宫,上帝又赐给迷宫残缺之美。这是天意么?曹雪芹从小娇生惯养,享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宠爱,却为何有那么高、那么广博的文化修养?这位百科全书式的作家,于世俗生活又那么熟悉,连小丫头争风、老妈子斗嘴都让我们看得真切,而他的生命只有四十年。不可思议。司马迁,马司光,欧阳修,苏东坡……历史巨人的生命力的强劲喷发,正变成今天的谜团。今日谁能夸口说,他用一百年,能干成曹雪芹十年干的事?文明的推进,是让强大的个体日益萎缩么?如果萎缩成常态,成动态:萎缩日益朝着萎缩,那么,回望历史将变得不可能。谈华夏几千年文明,将变得语焉不详。人的眼睛若是一味向下,历史巨人将要么变形、要么在空中化为乌有。坍塌将是全方位的:精英文化不存,一切境界皆消,世俗的东西也将从它自身脱落,脱落为“生命的阴暗麋集”。再是花里胡哨欲望狂欢,终将归于这种“阴暗麇集”。这里有辩证法。举浅阅读为例,浅阅读决不可能滞留于“浅”,它会继续往“更浅”的方向推进,宿命般朝着动物形态的浅表性记忆。而一般动物的记忆,从几个月到几秒钟,梯次分明。瞬间记忆,闪一下就灭,闪一下就灭。有些动物,连“双亲”的死活都能“做到”麻木不仁,任何事对它都不过是过眼烟云。这能怪它吗?它原本没记忆……按照浅阅读的逻辑,唐诗宋词曹雪芹都该付之一炬。因为这些精英文化无一不是深度生存的产物。历代杰出文人,个个活得认真,一步一个脚印。如果一味的虚无,嘻皮,搞笑,弄钱,势必把包括古代文学家在内的一切先贤拖入烂泥潭。活得认真,是个体保存记忆的唯一途径:九十岁尚能回忆孩提时代。浅表性生存则把个体记忆推向平均化,并最终消灭个体记忆。电脑前成长的一代,已经面临集体失忆的危险:记忆中是一片影像的混沌,无物能够清晰。现在我们看清了:浅阅读的泛滥,是在进化史上开倒车。浅阅读自有其生存空间,泛滥开来很危险。这些糟糕的东西,却已经在本质上触动了我们的生活世界。短暂者(人)的生存,如果尚有境界可言,那就需要精英文化的持续指认。“看不见的文化”为人类精神赋形,给人提供着支撑。庄子说:物物而不物于物。什么意思呢?简单地说,是让精神驾驭物质。精神、境界要掌控局面,而不仅仅是与有形的东西同步增长。这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不可颠倒。不可颠倒!且让我们在还能仰望的时候,接着仰望星云、星系般的曹雪芹。顶级艺术,源自生命的巨大落差。文豪们几乎都这样,想想李煜李清照吧。曹雪芹的祖上属八旗中正白旗包衣人,包衣是满语,家奴的意思。也许曹家祖先与曹操有干系。清代的曹家虽为满族人的奴仆,却过得很荣耀,因为他是皇家的奴仆。曹玺,曹寅,曹睿晕现欤鞴芊闹⒉晒悍闹罚残刖旄U獯蠓嗜绷晡赵诓芗易嫠锶掷铮杉芗抑朴诰俪∈跫萸峋褪臁?滴跤谓希芗以诮⑺罩荨⒀镏莸鹊亟蛹菔复危耙踊ǖ孟衲嗌乘频摹!辈苎┣坌∈焙蚓咏鹆辏宰约移上耙晕#曰始移扇从懈芯醯摹=蛹菖懦《啵ㄑ拢し蛳浮2苎┣勖痪蛹荩刺奘危炷芟炅恕:罄此懈鼋憬阕隽嘶叔叔丶沂∏祝懦〗龃斡诨实邸2芗疑舷伦芏保赴倏谌嗣α税肽甓唷2苎┣郯偈虏还埽从质蠲Γ奘旅Γ笤白永镎煊蔚矗蛭骺矗芏嗍滤逡皇郑靼拙妥呷恕?接驾花的是官银,帐却要记在曹府,于是累积成巨额亏空。不过皇帝未死好说话,他大手一挥,将曹家欠的官银一笔勾销。康熙在位六十一年,曹家维持着繁荣的局面。雍正上台几年后,形势变了:曹钋废碌木薅罟僖セ埂R皇被共簧希Π炷兀坑赫铝罱跻挛莱摇?雍正在位十三年,抄过曹家几次?不详。曹氏家族由盛而衰,表面尚能维持原貌,像一个百病丛生的王朝,比如中唐、北宋后期。王朝的崩溃,家族的衰亡,有许多相似之处。家族走着下坡路,曹雪芹有知觉的,虽然雍正即位时他还在幼年。知觉犹如无数的细流,慢慢汇成河,很多事儿,很多场景,他后来写《石头记》时才慢慢想清楚。所有衰败着的感觉、印象,千丝万缕,日积月累,为《红楼梦》的写作提供了非常宝贵的感觉层面的支撑。感觉不是情节故事,甚至不是完整的人物。它可能是一阵风,一片落叶,一缕阳光,一声叹息。艺术始于这落叶或叹息。再明确的主题、再清晰的创作意图,也要回流到感觉。写作,是个清理感觉的过程。当然,这是针对好的艺术而言。曹雪芹(5)雍正后期,曹家又有了兴旺的迹象。毕竟是老奴才,还沐浴着皇恩呢,亲王中也有世交,像怡亲王允祥。曹雪芹的一个姐姐入宫做了贵妃,家族更有了靠山。代价却是:皇妃姐姐也将曹氏家族拖进了皇家的争斗场。这期间,曹雪芹已移居北京,也许常回金陵。后来写《石头记》是在北京,而小说中的场景以金陵为主。换句话说,曹雪芹的情感记忆是冲着南方的。吴世昌先生曾指出,大观园的旧址是南京的随园,现在却搬到了北京。曹雪芹打小就熟悉北京,这应该是不成问题的。《红楼梦》用的是北京话,将土语、口语提炼成书面语。作家待在北方,记忆朝着南方……《红楼梦》的写作姿态是这样吧?到乾隆朝的某一年,由于无休止的、充满了偶然性的权力斗争,曹家左支右绌,补了东墙垮了西墙,终于撑不住,从根基上垮下来,一败涂地。曹家繁荣六十余年,由盛到衰,又花了近二十年。曹雪芹的生平,细节模糊,但大线条是清晰的。他过了十几年好日子,“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接下来,眼睁睁瞧着败相纷呈,家族上下苦挣扎。短期内急转直下,落差大,印象深,感慨多。语言艺术瞄准落差,始于二十多岁的《情僧录》或《风月宝鉴》。富贵气象,女人们占主角。有出息的男人都在外面奋斗乌纱帽。曹雪芹却在园子里赢得了女性视角,看透了男人的扭曲变形。看透是说:作家深入了女性世界,于是看透了与清爽女性相对立的、污浊的男性世界。中国历史,中国文化,这可是不折不扣的破天荒头一回!一部《红楼梦》,首要价值在此。其次才是家族兴衰的巨幅画卷。再次,方为社会学家们津津乐道的各类专史:礼俗史、馔肴史、建筑史、园林史、服饰史、中药史、游戏史、奴婢史、优伶史、诉讼史、交通史、占卜史、殡葬史……所有这些具有时代特征的专史,抵得过几千年华夏女儿的辛酸史么?如果曹雪芹一直待在女儿堆中做他的“混世魔王”,那么,他也看不清女儿世界,不会为这个由他发现的清爽世界振臂欢呼。他的生存有悖论,有剧烈的矛盾冲突。当性别意识浮出水面,他一定是很不痛快,面临着性别分裂的难以名状的痛苦。而父权的压力、“仕途经济”的催逼,使他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对男人厌透了,并把这种厌烦上升到价值判断的层面。“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笔者敢断言,曹雪芹终其一生,最想说的就是这句话!有此一句还不够,作家又生发说:“凡山川日月之精华,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一锤定音了。这一锤敲出来的,却是黄钟大吕。《红楼梦》写人性,这一目了然。人性与家族统治,具有结构性矛盾。家族总要出逆子,要“反嗜自身”,这逆子,却又符合人性的方向,社会进步的方向。我总怀疑,贾政毒打贾宝玉,是真想打死他,灭掉这个家族的“孽障”。《红楼梦》是在人性深处绽放的汉语之花,和李清照异曲同工:李清照是女性发现了女性,曹雪芹则是男性发现了女性。二者俱为“新大陆”式的发现。《石头记》在清朝中叶的问世,有石破天惊之效。曹雪芹的攻击点,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皇权。巨大的疑惑伴随着作家的成长,他急于追问的,是若干年来的同一个问题:奔仕途的男人们怎么全都是面目可憎、没一个好东西?家族败亡,看不出曹雪芹有内疚——这曹家嫡孙,未能担起家族的大梁。也许他的潜意识,还有几分幸灾乐祸。《红楼梦》悲金悼玉,不悼家族。家族的荣辱沉俘,与他何干?家族为姐妹们提供了园子,却以隐形手段向她们施压、施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作家对父亲这个最大的家族符号只有惧怕,没有尊重:贾宝玉打死也不愿意做父亲那样的人,过父亲那样的道貌岸然的日子。西方男性有弑父情结。中国的男孩儿可能有憎父情结。这原因倒不复杂:父亲通常代表社会向小孩子源源不断施加压力。清代的宗法社会严密,无论在官还是在民,都受到政权族权神权的压迫,男人吃不消,把压力转移给女人。大观园群芳争艳,脂粉香浓,呈现为封建统治的薄弱环节。但女孩儿大一日,压力就增大一分。雪压霜欺的背后,赫然露出男权大手。而男权嚣张,乃是统治格局使然。有清史学者讲,满族人初入关,尚有八旗旗主共治的局面,到后来,渐渐落入皇权独尊的窠臼,皇子又多,派系林立,倾轧成常态。政治生态日趋恶化,贪官庸官层出不穷。汉人高官,往往变形更甚。官场中人,个个是钻营忘恩的贾雨村,一张脸迭着几张脸;外表光鲜,人五人六的,内里脓血流淌,腐臭难闻。曹雪芹嗅觉灵敏,闻到臭味儿走开了,他可没兴趣写一本官场现形记、沿着“护官符”的线索揭它个底朝天。官员面目可憎,毫无美感可言。曹雪芹把视线挪向别处。正好比阮藉朝司马昭翻白眼,陶潜扔了官帽转身向丘山……曹雪芹(6)不为几个奇女子,多半没有《红楼梦》。这座巍峨堂皇的艺术宫殿,芳菲园姹紫嫣红是基础。写女儿世界的清爽,反衬须眉男子的污浊。我们先看林黛玉。曹雪芹的身世,容后细表。艺术殿堂中的虚构人物,林黛玉居于女性长廊之第一号。这三个字,照面就有感觉。可惜有些阅读,容易在小性子的层面上理解她。电视剧《红楼梦》对黛玉的演绎,又强化这一误读。林黛玉对爱的执拗,往往落实到使不完的小性子。电视剧弄了一些诗词场景,观众又似懂非懂。越剧《红楼梦》中王文娟饰林黛玉,通过唱腔、台步与舞蹈,逼近了黛玉的气质,因而获得成功。爱情悲剧获得了力度。这方面,电影故事片和电视连续剧可能先天不足。鲁迅说:“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林黛玉之于曹雪芹,意味着女性的最高价值。大观园金钗争艳,贾宝玉独钟情于黛玉,不是无缘无故的。宝哥哥爱林妹妹,包括爱林妹妹的小性子。何以如此?盖因爱人者,深知对方的处境。黛玉孤身从南方来,本已寄人篱下,处处小心;偏又爱上宝玉,生出许多烦恼。宝黛相爱,却是明知这爱情不能自己作主,诸般烦恼、猜疑、敏感由此滋生,还不能说破:曹雪芹对此不著一字。潇湘馆里的每一次哭闹,最终总是宝玉赔不是。我初读小说时对这个也有点烦,后来理解了,反生敬意。爱人者当如此,看到心爱之人的全貌,体谅她生存的每一个细节。贾宝玉显然比一般男子更懂得什么叫爱。曹雪芹让林黛玉入住潇湘馆,再妥帖不过了。竹子青幽、婀娜、孤傲,竹子又暗示湘妃的眼泪。后来起诗社,宝玉索性管黛玉叫潇湘妃子。林黛玉的感人处,是她蔑视皇帝王爷,宝玉转赠北静王送的礼物,她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东西!”她从不鼓励宝玉走仕途经济,深得宝玉之心。为何不鼓励?因为她也爱着,懂得宝玉的精神内核。宝玉反抗宗法社会,她始终是支持者,同盟者,不幸她也是受害者。林黛玉爱得纯粹,因而爱得高贵,什么王爷,什么皇帝,她才不在乎呢。江南贵族小姐,又经诗词陶冶过的,林黛玉爱起人来就像李清照。而爱在古代,是个受压迫的字眼,社会不允许。宝黛二人的反叛性汇聚于爱。春日里,他们同看撩拨性情的《西厢记》。撩拨性情是说:拂去几千年礼教尘土,让爱意重见天日。黛玉是礼教背景下的情爱至上主义者,她爱贾宝玉,不含世俗成分。即使宝玉沦为乞丐,她照样爱。晴雯也会这样,宝姐姐、花袭人有点说不准。爱,呈现为价值。今天亦如此。爱以自身为目的,不讲附加条件,更不以爱为手段去谋求其他的东西。这境界,也许一般女性由于种种现实考虑而难以企及,但内心深处是向往的。有向往在,就会有境界存。这好比说:如果地球上的人还能仰望,就会有浩瀚星空。林黛玉的敏感有两点:一是关涉爱情,二是牵涉身世。设身处地为她想想,不敏感也难。除开这两点,她倒是很不敏感的,在贾母、王夫人跟前,她没有半点邀怜取宠讨巧卖乖的姿态。女孩儿若稍存机心,是会取悦老太太、太太的。或者去鼓励宝玉学八股文,暗博贾政欢心。林黛玉哪有这些动作?曹雪芹安排晴雯的眉眼儿酷似黛玉,寓意不浅。黛玉为人,有她的原则性。她的不作为,其实处处是作为。金陵十二钗,原是各有各的敏感:凤姐儿敏感贾府名利场,探春敏感嫡庶等级,宝钗敏感人事分寸……而林丫头于这些旁人的敏感处,木起来没个完,许多事,放到她眼皮底下,她也看不见的。对她来说,爱是玲珑剔透,不含一丝杂质,不越雷池一步。她使点小性儿,却不搞小动作。爱,矜持着。通过林黛玉,我们知道了,什么叫纯粹的、高贵的爱情。就一般恋爱中的男女而言,为终成眷属而搞点小动作是可以理解的。但有些男女永远不搞小动作,即使恋爱前景难测,她也不搞,不懂得搞,她在“不”的领域中自持,自尊,这便是所谓纯粹、高贵了。高贵非富贵,但二者有牵连。黛玉的爱不带功利色彩,和她贵族小姐的身份有关。托尔斯泰写俄罗斯上流社会女子,如安娜,吉提,娜达萨,已经让我们见识了许多。中外大家族,既有逆子,便有“逆女”。所谓家族反嗜自身,必有“反嗜男女”的出现。林黛玉为何能反叛?因为她是骨子里的诗人,有纯正的文化基因。像她这样的诗人,很容易通向“人的自觉”,通向新女性的自觉。历代名媛才女,唯有李清照和曹公笔下的林黛玉有一比,其余如卓文君、蔡文姬、崔莺莺、红拂等,均在礼教的框架内搞点小动作,难以和李、林二女相提并论。李清照富贵、高贵,一颗晶莹诗心光芒四射。又敢爱、敢恨、敢生气、敢性爱、敢写描画少妇寡妇情状的郁闷诗、敢于批评古今大文人……并且,置舆论与门第于不顾:说改嫁就改嫁,欲离婚便离婚。曹公描绘黛玉,心里想必有李清照的影子吧?曹雪芹(7)《红楼梦》安排了几处笔墨,精心为林黛玉画像。最为集中的,是第三十二回:宝黛二人,由爱意的萌动,发展到吐出“如轰雷掣电”般的肺腑之言。大观园有了一位薛宝钗,美丽端庄众人敬爱,黛玉的妒心,已觉不够用,偏又来一个活泼爽朗的史湘云,把二哥哥念作爱哥哥,随身带着麒麟,与宝玉的麒麟配成双。黛玉便情丝乱窜撑不住,潜至怡红院窗下,“以察二人之意。”不料房内的谈话,正与她有关。原来史湘云正鼓励宝玉去会贾雨村,说是“主雅客来勤。”以下引两段小说原文:宝玉道:“罢,罢!我也不过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罢了,并不愿和这些人来往。”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性儿,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谈讲谈讲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正经朋友。让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的出些什么来?”宝玉听了,大觉逆耳,便道:“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罢,我这屋里仔细腌臜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袭人连忙解说道:“姑娘快别说他。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不去,咳(叹词)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吗?要是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道:“这原是混账话么?”《红楼梦》这两段话,道出宝黛二人的爱情基础。性爱而需要价值观,性与爱就分离了。黛玉之可爱,袅娜风流在其次,不说混账话才是重中之重。这也表明,宝玉反感仕途经济到了什么程度。宝钗湘云袭人,谁不是他依恋的一流人物?可一旦伤及他的原则性,他马上翻脸走人,将他向来看重的清爽女孩儿扔进尴尬。接下来,二玉在怡红院外面对面了。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黛玉听了,怔了半天,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这个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情话来得突兀。曾经曲折而幽暗,欲拽它出来却苦于不着力。两个爱意迎面相遇,岂能错失良机?宝玉给出三个字,黛玉紧紧追问,要拽出那后面更多的言词。阴阳遇合之力,真是大如天。天底下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拆解、延缓这局面,这情话的丝丝入扣、天然合璧。人类的全部生存景象,情爱别有洞天。用汉语首先向我们开启这洞天的,是曹雪芹。如果汉语不够微妙,怎么能抵这人类情绪中首屈一指的微妙之所?冒昧插一句:笔者当初写小说《暧昧》,意在学习曹公,为那些微妙的瞬间状态赋形,并试图“拉长时间”,让模糊呈现出它自身的意蕴。从模糊到清晰,又从清晰返回到模糊……曹公的巨笔,叫人永远仰慕的,是他挥洒间毫不经意。这枝空前绝后的笔,使词语镶嵌在事物本身(!)所呈现的隙缝中,平滑无痕。这种事儿,大约只有神能做吧?林黛玉在烈日下给出了她的不放心,脸红心跳,语速急促。而贾宝玉,在那要命的、紧缩的三个字之后,说出了一长串让我们如闻其声的话语:“好妹妹,你别哄我;你真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连你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负了。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啥叫贴心贴肺的话?这便是了。这岂止是性爱,是知己,连体贴入微的父亲般的疼爱也和盘托出了。男女到这境地,确实远离了动物世界。古往今来,这巅峰上的云蒸霞蔚的爱情风光,肯定是有的。也许曹雪芹经历过。我们衷心希望他经历过。黛玉听了这番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地瞅着他…两个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咳(叹词)了一声,眼中泪直流下来,回身便走。”情已证,人要走。该说的都说了,情愫交给沉默中的转身,交给夏季的炎热、凝固的空气。那宝玉却是莽玉、痴玉,他拉住黛玉还有话说。于是,“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黛玉远去的袅娜着的身影,作家不写一字。宝玉呆定,呆话源源不断,末句说:“睡里梦里忘不了你!”偏是袭人来给他送扇子,听了这情话,先是会错意了,以为宝玉为她表白呢。及至听明白,顿时“惊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宝玉从痴迷中醒过来,方知旁边是站着袭人。“虽然羞的满面紫涨,却仍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话也没有,竟自走去。”恋爱中的男女都走了。单剩下袭人来品味,抚胸低眉,倾听她自己的心跳。她也“不觉呆呆的发起怔来。”袭人呆些什么,此处伏下两条线,一条明线,一条暗线。明线是:袭人早就是宝玉的人了,她将来做偏房,喜欢宝钗这样的二奶奶,生怕黛玉将原本属于她的位置给了紫鹃;暗线是:袭人由她的情力所推动,即将跑到王夫人跟前讲小话,邀怜取宠成功,却给金钏儿事件伏下角色、给晴雯之死伏下祸端。《红楼梦》的大手笔,往往在细微处见功力。结构宏大而精细,明线暗线交错,串起几百个人物。曹雪芹(8)眼下的场景还不止这些。走了两个呆男女,剩下一个呆女孩儿。那宝钗早不来晚不来,偏于此时出现。她一来就对袭人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从宝钗与袭人的对话看,她是这场情戏的旁观者,不知躲在哪棵树的背后。“诉肺腑心迷活宝玉”的全过程,她已看在眼里。自己出了一回神,偏问袭人出什么神。她的笑容,她的步态,带出了几分“藏奸”的味道,偏离了平日里的端庄大度。这也难怪,她是薛宝钗,怎么能置身局外呢?情爱磁场中,情力将袭人宝钗双双拉变形。夏日里,怡红院外,这四个人的举止笑貌、内心活动、生存基调、弹跳空间,包括一个眼神、一个手式(如宝钗拿着手绢悄然出场),被作家用寥寥几段文字,淋漓尽致地展示给读者。浓情弥漫于大毒日头地下,比真人真事还真实,比梦境更像梦境,比一切影像更具有强烈的画面感。曹雪芹是造梦的大师。《红楼梦》是他做不完的白日梦。我们读他的书,不让他拖入梦境才奇怪呢。“大毒日头地下”,这凝练的口语又在别处出现,看来大师很喜欢。林黛玉的情证有两层:言证与物证。接下来是宝玉挨了贾政的毒打,躺在床上,忽然叫晴雯给黛玉送去两条旧绢子。晴雯不知他何意,一路嘀咕着去了。晴雯单纯。若换了袭人,马上就会掂量出旧绢子的份量,生出许多念头,情不自禁要去王夫人跟前说点儿什么。袭人对宝玉,是另一种形式的全心全意,在意识的层面,她是个好姑娘,不想伤害任何人。林黛玉面对旧绢子,先一楞,随后才明白过来,“不觉神痴心醉…一时五内沸然,由不得余意缠绵,便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写道: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尺幅鲛绡劳解赠,为君哪得不伤悲。”掌灯写诗,一口气写下三首。伤感的林妹妹历历在目。证情的喜悦,反带出处境的悲哀。诗人林黛玉,此间初露风流。紧接着,夏去秋来,众姐妹结海棠诗社,园子里滚珠抛玉。咏白海棠的七律,林黛玉是这么写的:“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土为冰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倦倚西风,娇羞默默同谁诉?这情态,这韵致,将古典佳人推到了极致。李清照咏海棠也不过如此吧?这次海棠社,点评家李纨推宝钗第一,宝玉大叫不公,尚需斟酌,黛玉却是全不在意。好诗还在后头呢。恋爱中的林黛玉活出了她的风采,小性子怪脾气一扫而光。言证,物证,诗证,林黛玉的“情囊”中,三证齐全。请看潇湘妃子压倒群芳的《咏菊》: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笔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陶令评章:陶渊明对菊的评价。这是公元哪一年的秋天,让林黛玉收获了如此丰硕的爱情?情人,诗人,融为一体。融点是那么光彩夺目。《咏菊》在一系列写菊花的诗篇中公推第一,那宝玉喊道:“极是,极公!”佳丽们转过身去吃螃蟹,黛玉被灵感烧烫了双颊,即席赋咏蟹诗: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林黛玉变成李太白了。红颜豪爽缘何而来?食欲酒量因何大增?除非爱情……《红楼梦》第三十八回写大观园里的佳丽雅集,下一回却写“村老老是信口开河”,大雅转大俗,仿佛吃过了精美菜肴,再来几样村野家味。这便是曹雪芹的十年辛苦不寻常,匠心独具。若是换了庸才,百年辛苦也寻常。林黛玉证情之后活得光芒四射,对人也宽容了,好像全身都是闪光点。曹雪芹竭尽心思,让礼教下的读者领略爱情的魔力。而浸润于传统文化的中国女性,原来是如此美好!此间的林黛玉,肤色转红润,举止更风流。“笔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哪里还有什么风刀霜剑严相逼?令人诧异的,是曹雪芹以女性口吻写诗,写得这么深入。中国历代诗人,找不出第二个。熟悉美好的年轻女性的世界,再无人比得过他。有学者举晏殊的小儿子晏几道,却与雪芹差一大截。《红楼梦》之深入人性,紧追女性,洞察她们所有的生存细节……看来举证不难。一部《石头记》所展开的伟业,乃是自鸿蒙开初以来的头一遭,难怪要石破天惊。这石头不去补天,自甘坠落混入红尘,混出个“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娇娃割腥啖膻”。可是,林黛玉的好光景昙花一现。她的命运性的诗篇是《葬花词》:“花落花谢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香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曹雪芹(9)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愿侬此日生双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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