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中国文人-12

而唐琬之死,又为原本出色的词作增添了动人处。爱情悲剧,一波三折。传向千古的诗篇,却以艳骨青冢作铺垫。过了五十多年,陆游还在为唐琬伤心。一再写诗,字字动人。他不敢走近唐琬墓,只在远处徘徊。心中是否有一点内疚呢?当时情不自禁,写下那些句子,刮起本已平复的情感波澜,他能挺住,而唐琬一个多情弱女子如何能承受?字句竟如刀,伤她的五脏六腑。陆游会想:《钗头凤》害了她呀……陆游(6)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陆游之所以受人敬重,讨人喜欢,只因两个字:重情。而重情的前提是活得认真,凡事投入。情,决不是随便什么人想重就重的。人的生存乃是环环相扣。情之生发乃是自然而然。现在普遍流行的“用情”,反其道而行之,是实用主义、工具理性泛滥的惊人恶果之一。情感的实用化趋势,导致情感世界的坍塌与收缩。而收缩既是空间意义上的,又是时间意义上的:情感不以自身为目的,必定导致短暂、游移、多变、诡谲。最后,变得狰狞阴森。当海德格尔断言,现代人已被连根拔起时,就包含了上述意思。按时下某些中国人的标准衡量,陆游很傻的,近乎傻逼。唐琬死了半个多世纪,陆游还在伤心。艳骨都化成灰了,坟前小树早都长成材了,伤心有啥用呢?情感讲实用,良知讲实用,艺术讲实用,读书讲实用……结果是:作为人之为人的几项标志空前萎缩。到头来,生存诸环节的美好的东西灰飞烟灭,实用讲来讲去,既伤人又伤己。真到那一天,人们蓦然回首会发现,“实用”这东西最不实用。实用酿成了无数的悲剧。看似无用之物,则可能通大用。咱们的祖先有这智慧。今天这么多科技,这么多精于算计的大脑,丢了祖先智慧多可惜。钱权价值观持久地统摄生活,要“统”出大问题的。铜臭一词有真理。祈愿不要恶臭熏天: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肮脏的血……十二世纪的陆游,比之二十一世纪的许多国人,看生活远为广阔。拥有“地球村”这类概念的人们,其“现实通道”却是前所未有地趋于逼仄。这个世纪性难题,西哲如胡塞尔等洞察在先,针对乏味的科技世界,补之以多元的生活世界。胡塞尔的现象学,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存在论,在西欧早已进入文化主流。我们应当有借鉴的能力。不怕殚精竭虑学着思考。看不清当下,则很难回首过去。就古代看古代,可能看不出一个所以然。传统文化,正遭遇老是自己碰上自己的“同质性尴尬”。要重新激活这潭水,可能需要引进大量的“异质性干扰素”。笔者于此,也仅能讲点猜想。陆游活得投入。投入才有丰富,像韩剧展示给我们的那些男男女女。韩剧赢在细节上。前提却是:生活中尚有保存完好的意蕴层,有大量可供选择的韵味儿十足的细节。国内若拍表现陆、唐爱情的影视剧,恐怕得到韩国挑女演员。“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八十多岁的陆游,对六十年前的唐琬,毫不实用地怀念着。艳骨不存风流在,梅花落尽香如故。他在山阴,前后共待了五十年。中间三十余年,宦游东部西部,浪迹十万里。一步一个脚印。这样的人,这样的生存,才叫过好每一天。而不是被旋风刮得团团转,莫名其妙地刮掉几十年……陆游十九岁曾到临安考进士,没考中。过几年再考,省试拿了第一名。殿试却榜上无名。秦桧做手脚,安插孙子秦埙,黜落“喜论恢复”的陆游。陆游气得毛发倒竖,恨不能手刃秦桧,为国除害,为岳飞报仇。但丞相府戒备森严,围墙高达两丈,陆游又不会飞。绍兴和议以后,秦桧开始了他的独相期,长达十七年。投降派一手遮天。谁要说打过淮河收复北方失地,秦桧就对他不客气。血性男儿受压抑。宋高宗过得很快活,日费千金。陆游未能考中进士,拿不到官帽。他有两个哥哥,门荫也轮不到他,于是闲着。父亲陆宰已去世,留下一些财产和一万多卷书籍。陆游读书,写诗,交朋友。此间他做了爸爸。妻子王氏虽不如唐琬风流蕴籍,却能生孩子,生下一个男孩儿,又生下一个男孩儿……陆游乐得眉开眼笑。陆游跟一位叫曾几的大诗人学诗,收获不小。曾几是个老头,是硕果仅存的江西诗派元老。江西派为北宋黄庭坚所创,写诗重技巧,在练字、创意、对仗、音韵方面十分讲究。曾几寓居上饶茶山,陆游往茶山跑,盘桓多日,向老诗人请教。他后来回忆:“忆在茶山听说诗,亲从夜半得玄机。”学诗很神秘,夜半得玄机。什么样的玄机呢?陆游后来教训自己的儿子说:“汝果要学诗,功夫在诗外。”这话意味着,陆游年轻时,功夫在诗内。曾几、张戒、吕本中、范成大、杨万里、陆游……这一群南宋诗人,日夕琢磨着诗歌的形式,研究杜甫。莫非他们忘了沦陷的北方?不是。他们都是主战的官员。但诗歌作为顶级艺术,与口号有别。愤怒出诗人,平和冲淡也出诗人。南北对峙旷日持久,生活还得继续下去。行军打仗需要口号诗,日常状态下高呼口号,却会显得不正常。杜甫避战乱东奔西走,照样锤炼诗歌形式。江西派苦苦学杜甫,易得皮毛而难得精髓。为什么不学李白呢?李白天马行空,神仙般的飘逸,南宋一般诗人,只能仰望、惊叹,而无从学起。杜甫毕竟有迹可寻。陆游(7)伟大诗人气象万千,与之比肩谈何容易。苏东坡黄庭坚尚且不能,何况南宋诸诗人。宋词悄然而起,勃然而兴,终于和唐诗并称。却有几分意外的。文学艺术的发展轨迹,意外是常态。陆游是在四十多岁以后意外地变成“小李白”的。十几年学杜甫,倒学成李白了。也许这表明:陆游身上有李白式的迷狂。不过直到死,他仍在琢磨杜诗。他的七律、七绝相当出色,不让苏黄。七十年兼学陶、岑、李、杜,使陆游成为南宋的头号诗人。青壮年佳作寥寥。代表作惟有《钗头凤》,连同他的伤心故事传遍江南。武艺还在练。十八般武艺,陆游对剑、戟、戈比较在行。戟的长度通常在枪之上,身材高大的男子,方能舞得称手。三国吕布的天方画戟,和张飞的丈八长矛杀得昏天黑地。陆游梦击金兵,常常从床上一跃而起,操得画戟在手。耳边战声犹激烈,窗外却是月如银。他一度躲进穷乡僻壤研究孙吴兵法。《夜读兵书》:孤灯耿霜夕,穷山读兵书。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叹息镜中面,安得长肤腴?剑气腾腾,剑锋北指。这同样是在锤炼着诗歌。诗人梦想着成为一名战士,战死沙场光荣,守着妻小耻辱。这是唱高调吗?显然不是。特殊的历史情境,向来能够激发英雄气。陆游三十四岁始做官,担任福州宁德县主簿。门荫一途走不通,改由保荐制度踏上仕途。宋朝官制花样多,官宦人家子弟,总有办法的。宁德待了一年,调福州。不久,又调到临安做敕令所删定官,负责起草法令。他认识了一个叫周必大的朋友,互相欣赏,又住隔壁,往还中有不少趣事。陆游后来以四言的形式追述说:“得居连墙,日接嘉话…邻家借酒,小园锄菜。荧荧青灯,瘦影相对。西湖吊古,并辔共戴。赋诗属文,颇极奇怪。淡交如水,久而不坏…”这位周必大,日后官至丞相,在宋孝宗面前延誉陆游。二人一生交厚。周必大比陆游小,倒死在陆游前头,陆游为他写祭文。淡交如水,久而不坏。此言源自《论语》:“君子之交淡如水。”而武人见武人,通常三杯酒下肚,就要义结金兰。陆游骨子里是个文人。绍兴三十一年(1159年),金主完颜亮南侵,打过了淮水。完颜亮率兵六十万,号称百万,兵分两路,同时进攻川陕和荆襄、淮南。宋高宗在枢密史张浚的鼓动下勉强同意迎敌。其时秦桧死去多年,朝廷主战派抬头。川陕有吴璘,荆襄有刘锜,两位名将对敌人构成很大的威胁。然而金兵来势汹汹,宋军王权部败于合肥,高宗闻战报,立刻慌了神。这皇帝患有严重的“恐金症”。早在靖康登位之初,他躲到扬州花天酒地,忽传金兵来袭,大惊失色,吓得丧失性功能,再也不能生育。现在王权初战不利,他又想逃,连夜制定了逃跑的路线:先逃到绍兴,绍兴若站不住脚,再逃福州。必要的时候解散政府,叫百官各投生路,单剩御林军保护他那随时准备航海的几艘楼船。丞相陈伯康苦劝,高宗才惊魂稍定,把写好的逃跑手谕烧了。其实,战争的局面,对完颜亮的军队并不利。金兵成分复杂,将帅长期不和,战斗力远逊于三十多年前马踏汴京之时。宋军反而同仇敌忾。刘锜的大军曾屡与金兵交战,几乎没打过败仗。金军将领闻他名头,先怯了几分,不敢交锋,完颜亮只得亲自上。两支主力在皂角林相遇,刘锜军大胜金兵,却迅速退到镇江,伺机再战。此间,宋军与金兵隔长江对峙。完颜亮主力南下,中原空虚了,各路义军趁机反击侵略者,声势渐大。均州知州武钜率领的人马,深入沦陷区,联合义军痛击金兵,一度收复西京洛阳。消息传到临安,朝野共庆。陆游在狂喜中写诗:白发将军亦壮哉,西京昨夜捷书来。胡儿敢作千年计,天意宁知一日回…陆游调到枢密院任编修官,等于进国防部做秘书。他紧张关注战事。各式战报雪片般飞进枢密院。完颜亮制定了三日渡江的强攻计划,刘锜的大军能顶住吗?临安城议论纷纷,陆游也隐隐有些不安。那完颜亮足智多谋,行事果断。这个节骨眼上,刘锜呕血身亡。临安愁云惨雾。高宗又想跑。王公贵族蠢蠢欲动。陆游绕床达旦……然而大江对岸传来好消息:完颜亮被他的部属完颜雍杀死。几十万金兵北撒。这是绍兴末年宋金交战的戏剧性事件:双方的主帅几乎同时身亡。江南百姓都以为宋军会乘胜追击,东西两线大反攻,会同各路北方义军,趁敌人喘息未定,一举收复中原。可是百姓太天真,哪能吃透统治者的心思?宋高宗所担忧的,首先是军权旁落。焦点聚集在江淮宣抚使的人选上。这个职位意味着统帅东线宋军主力,朝野盛传,张浚将出任宣抚使。张浚是几十年的老主战派,人望甚高,高宗则是几十年的老投降派,君臣各唱各的谱。高宗能让这样的将军手握重兵打到中原去吗?这皇帝下诏,让杨存中出任江淮宣抚使。杨存中是他的心腹爱将,人气指数几乎为零。陆游(8)百官哗然,陆游愤然上札子,不顾位卑职小,奔走呼号。有趣的是:皇帝的诏令让四个给事中驳回了。给事中属于丞相门下,按宋制,给事中四人,“若政令有失当,除授非其人,则论奏而驳正之。”简单地说,丞相手下的给事中,如果四人取得一政,对皇帝就有否决权。所以,宋朝皇帝要独裁,还得把丞相抓到手,比如徽宗抓蔡京,高宗靠秦桧。此间的丞相陈康伯亮出主战底牌,支持张浚。高宗欲行诏令,得先免陈康伯。这一来圈子绕大了,紧要关头,天下舆情将对他十分不利。宋朝一如唐朝,制度和舆论都对皇权有制约。高宗显然没料到,他的诏令被集体否决。这使他很没面子,于是寻思退位。金兵南下时他想逃,现在臣子反对他,他又想溜,学徽宗撂挑子。不过,他在位一日,就不会让张浚统兵北上。兵权这根弦他始终绷得紧。这可是他们赵家的传家宝。前线战士摩拳擦掌,后方朝廷就这么耗着。完颜雍赢得了喘息之机,迅速扑灭中原义军,站稳脚跟,拨十万精锐部队,严防宋军渡过淮河。南宋的大好战机稍纵即逝。恢复成泡影。陆游仰天长叹,几日茶饭不思。他曾熟读兵书。这一年多,他研究过多少战略战术啊。他的身份是“国防部”秘书,却更像一位军事参谋。“夜阑闻疾雨,起坐涕交流。”他在梦中回到岳飞大破金兵的绍兴十年,奋勇杀敌,血染画戟。他和岳飞共饮,同唱《满江红》……梦醒一切皆空。倏忽起坐,眼泪噗噗如疾雨。陆游的记梦诗多达百首。爱国之情怀,岂是唱高调。心爱的北国,心爱的女人,一辈子魂牵梦绕。十二世纪的六十年代初,对皇帝,对陆游,都是命运的转折点。五十七岁的宋高宗不得不让位给养子。他曾有个独子,死了,南渡后又不能生育。龙椅上他听到金兵就心惊肉跳,于是赶紧叫太子担大梁。三十六岁的太子登基,是为宋孝宗。高宗退位后又做了二十几年太上皇,每日花销巨万。孝宗早请示晚汇报,尽孝为先,国事为后。宋廷等于有两个皇帝。高宗与嫔妃厮混,变尽法子要恢复性功能,四肢忙碌,大脑迷糊,但国家的重大决策,还得听他在酒池肉林中用鼻腔表的态。孝宗出身卑微,尽管也姓赵,与皇室沾点亲,祖辈却只是北宋时的一介县丞。宋高宗选他做太子,看中了他卑微的心理特征。老皇帝为自己谋划,可谓精细、实用。孝宗资质本不错,既有理想,又有修养。从哲宗到徽宗、再到高宗,几个皇帝的流氓习气到他身上踪影全无。他颇似宋神宗,胸有大志。做太子十余年,勤于读书,比如精读了卷轶浩繁的苏东坡全集。这样的人当皇帝,自然想要有一番作为。孝宗改元隆兴。起用张浚为右丞相兼大都督,统帅军队。朝廷主战的声音忽然大起来了。于是有了隆兴元年(1163)的张浚北伐,却打得很别扭,先小胜后大败,十天就结束了,史称南宋“儿戏般的十日战争”。两员大将在前线不和:邵宏渊自恃有太上皇做后台,拒绝听命于主将李显忠,导至金兵反击得手。宿州战役,宋军被打得丢盔卸甲。李显忠退至符离集。朝廷有两个声音,直接影响前线。北伐也不占天时。完颜雍的军队已不似一年前仓皇北撤之时。张浚上表,请求朝廷责罚。孝宗仍然让他掌兵权,要保住这面主战的旗帜。张浚一倒,以左丞相汤思退为首的主和派又将占上风了。此间陆游升为通判镇江军事州。镇江是大州,是战略要地,而通判为一州之副,参与军政大事,并有监督太守的职责。隆兴二年三月初,张浚巡视江淮的军事布防,楼船战舰威武。这是主战的信号,天下闻而壮之。陆游“无日不相从”,张浚也对他“顾遇甚厚”。他父亲陆宰,曾与张浚有交情。更为重要的是,陆游得以向张大帅显示抗金的决心和军事才能。他穿戎装,舞画戟,谈将略,大帅频频点头赞赏。人生要讲机遇,陆游的机遇到了。三十九岁,正是年富力强。懂文化的宋孝宗对他印象颇佳,擅军事的张大帅命他连日相随。二十年的愤怒与企盼,有望一朝喷发。命运到了转折的关口。也包括官运。此前一直干秘书。然而……一部南宋史,由太多的“然而”所组成。绍兴十年,宋高宗以十二道金牌召回兵临汴京城下的岳飞;隆兴二年,又是这个高宗,从幕后伸出太上皇的脏手,罢免张浚。张浚三月出巡江淮,四月被急召回临安,几天之内落兵权、罢丞相。内幕是:太上皇主持对金议和,先行罢免“鹰派”的领军人物。张浚下台,“隆兴和议”出台,老一套的割地陪款,并且额外加上一条:宋帝对金主称侄。接下来,宋帝该叫金主爹爹。宋孝宗有苦难言。八月,一代抗金名将张浚,迎着萧瑟秋风踉跄回老家,死在途中。陆游悲愤地写道:“张公遂如此,海内共悲辛。逆虏犹遗种,皇天夺老臣…”过了二十二年,年届花甲的陆游愤怒未消,《书愤》云: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陆游(9)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跟随张浚巡视江淮的那些日子,陆游一生不忘。那是他离前线最近的日子:紧跟大都督,打回中原去。执戟楼船多威风,可惜转眼成泡影。战士不能杀敌,只能挥笔写诗……但这事还没完。两年后陆游在南昌通判的任上遭弹劾,罪名是:“结交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可见朝廷已呈一边倒的局面,主张收复失地的臣子反倒有罪。宋孝宗打了败仗又签和约,顾不了许多了。他的御座后面,还有一只大手。弄不好,御座将被它掀翻。几年来,陆游竭力鼓吹迁都建康(南京),把“行在”摆到前线,振军威,鼓士气,结民心。朝廷豁出去了,必使天下人振作起来。金人最怕这个。南宋虽是小朝廷,其综合国力还是远胜于金国。何况中原、华北,四十年义军如潮,从未断绝。女真族残酷压迫汉民族,要把汉人变成奴隶。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迁都建康,是主战派一致的主张。然而投降派控制朝廷,迁都的声音在短时间内消失大半,陆游还忙着上札子,慷慨陈辞,想说服最高统治者。不适时宜的真知灼见,往往衍成罪名。历史的每一页都有记载。其中的一页,写着陆游的名字。撤职。官帽丢了。而一般的处分是贬官。哪怕流放,官身还在。报国无门。仕途无望。四十出头的陆游,只身、匹马、孤剑,从江西南昌打道回浙东的山阴。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这首《咏梅》词,不妨视为陆游自己的写照。断桥边孤零零的一支梅,更面临漫天的凄风苦雨。梅花零落,化为尘土,却是香如故。陆游对沦陷的北方,对泉下的唐琬,都是这般情怀。死了也要怀念。而情感并无高下之分,陆游热爱国家眷恋女人,都值得我们对他肃然起敬。陆游以梅花自喻。他爱梅,如东坡之爱竹,周敦颐之爱莲。其间盖有深意在焉。借此顺便提一句:眼下常用的国画题材梅兰竹菊,因其随意滥用而扬起“文化泡沫”。传统文化中的清洁精神,因泡沫而受遮蔽,而自动隐匿。古人对这些东西,不轻易下笔的。《咏梅》作于何时,至今无考。这反倒成全它,得以对应陆游的一生。看来是写在路上。他住过无数的客栈、驿舍。词有哀怨,诗人的心境就是这样。艺术乃是针对各类人生情态严格写实。写意,抽象,均在其中。一树梅花,满天风雨。毛泽东诗云:“梅花欢喜漫天雪”,那是另外一种境界。毛泽东和了陆游的这首名词,“反其意而用之。”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写得真好,百读不厌。以后有机会再来品读吧。陆游在南昌掉了官帽,骑马回老家山阴。这些年做官有了一点积蓄,他在鉴湖边重新盖了十来间房子。陆家是山阴的大家族,城里有别墅,云门山有老宅。陆游四十多岁了,已是几个孩子的父亲,另立门户很寻常。新宅虽然称不上豪华,但环境优美:“吾庐烟树间,正占湖一曲。”陶渊明来照面了。“吾庐”为渊明首创,衍生为中国人至今不衰的情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经典描画,一派天然。田园大宗师独创的审美境界,不须雕梁画栋,只要几间草屋就行。瓦房也可以。豪宅妨碍青山绿水。质朴蕴涵丰富,诗人能够细察。陆游有田产,一般不愁生计。灾荒年则难说。他的生活水平比渊明高,能吃肉,有美酒。缺红颜知己,于是追忆唐琬的点点滴滴,但不写渊明的那种《闲情赋》。渊明无望于美妇,才写热烈奔放的《闲情赋》。陆游宁愿憋着。这个事儿日后再说。陆游的性格不是有点像李白吗?“慷慨心犹壮,蹉跎鬓已秋。”世事艰难,壮心落不到实处,又使他沉郁如杜甫。而在乡村中的日常情状,更靠近陶渊明。且看陆游的名篇《游西山村》:莫笑田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冰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他在乡下转悠,从这村忽然转到那村,美滋滋的模样溢于言辞。渊明穷,“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敲门拙言辞。”伟大的渊明辗转行乞,读来令人心酸。有这写在明处的窘迫作铺垫,后世追随渊明者,总要想方设法待在温饱线上。乡下盖几间房子,大抵衣食无忧,然后寸寸贴近山水肌肤。两宋文人,无一例外地崇拜陶渊明,包括“气吞万里如虎”的辛弃疾。这一层,不失为古典文学研究的有趣的课题。在乡下人眼中,陆游是做过大官的,属员外级别,又饱学,和蔼,所以尊敬他,亲近他。“拄杖无时夜叩门”,这一句透出他的惬意和随意。农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入夜关门早,一般不串门。而陆游不拘什么时候,只要房内有烛火,他就抬手叩门。咿呀门开了,迎着他的总是笑脸。无时夜叩门,映照“简朴古风存”,如果人心不古,乡村盗贼奔走,谁还敢夜开门呢?恐怕家家户户弄个防护栏防盗门,有条件的豪宅,建个防暴队……陆游(10)《雨霁出游书事》:十日苦雨一日晴,拂拭拄杖西村行。清沟泠冷流水细,好风习习吹衣轻。四邻蛙声已阁阁,两岸柳色争青青。辛夷先开半委地,海棠独立方倾城…百草红紫哪知名!这西山村,陆游想必常去。下了十天雨,天刚放晴,乡间小路还泥泞着,他却迫不及待出门了。西村有朋友,类似渊明的南村,聚集着、散居着素心人。沿途访友,一路访春,那心境,嗬!拄杖是必要的,对付泥泞或沟沟坎坎,拄杖却更是一个优哉游哉的文化符号:渊明拄杖,东坡拄杖,陆游拄杖。权杖丢了,竹杖在手。反观古今有些人,掉官帽像掉了魂儿似的,呆滞,病歪歪,走路贴墙儿,生怕见熟人。例子多得数不过来呢。为什么?因为这些个昨日的官员,唉,怎么说呢?他错把权杖认作人生的拐杖,拐杖一朝丢失,马上变瘸子,举止像白痴……都是利字给害的。人要讲一点修身。看看人家陆游修得多好。官身不存,精气神在。山阴的乡下他一待五年。陆游又做官了。朝廷有他的名字。新任丞相陈俊卿,曾经和陆游同在张浚的幕府干过。陆游一纸贺信去,讨得一顶官帽来。仍是做通判。却通判到蜀中的夔州去。一官万里。“残年走巴蜀,辛苦为斗米。远冲三伏热,前指九月水。回首长安城,不忍便万里…”他是先到临安办理相关手续,然后冒着酷暑从临安出发,舟行数月,途中每天写日记,半日一首诗。日记短的百余字,长的逾千言,却并非流水帐似的记载,而是追思先贤、饱览风物,是浓缩了诗意的地理考察。泊舟登岸是常事,或逗留几个时辰,或盘桓两三天。过瓜州、苏州、黄州、沙头、江陵,舟望石门关,疾入瞿塘峡……“渔村把酒对丹枫,水驿凭轩送去鸿。道路半年行不到,江山万里看无穷。”诗写于江陵,时在深秋。蜀道艰难。陆游感慨说:少年亦慕宦游乐,投老方知行路难!杜甫曾在夔州写下《秋兴八首》、《壮游》等名篇。陆游却一眼看见了忧国忧民的杜甫:“予读其诗,至‘小臣议论绝,老病客殊方’之句,未尝不流涕也…少陵非区区于仕进者,身愈老,命愈大谬,坎壈且死,则其悲至此,亦无足怪也!”陆游多么理解杜甫。什么人就会理解什么人,这是一定的。拖着一家子万里投荒,陆游并无怨言。他原本是一条血性汉子,跋山涉水不在乎。此去夔州,毕竟强于避战乱的杜工部,贬岭南的苏东坡。杜甫坚决,东坡达观,坚决与达观的背后都有强大的文化支撑。却又化为日常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陆游追随着他们的身影。半年行不到,江山看无穷。想想陆游行路的身姿吧。走仕途的切近考虑,一为报国,二为子孙。陆游有六个儿子,得为他们的前途着想。上了一定的官阶,能荫及子孙的。“辛苦为斗米”,这也令人联想杜甫。待夔州一年多,陆游被调往川陕交界处的南郑。这是意料中事。朝廷正酝酿着对金作战。南郑(陕西汉中)是宋金对峙的西部前线。朝廷往西线集结兵力,准备从大散关一带向金兵发动攻击,出陇右,取长安。四川宣抚使王炎节制诸路兵马。陆游只身快马赴南郑,不忘写诗:“我行山南已三日,如绳大路东西出。平川沃野望不尽,麦陇青青桑郁郁。”陆游入王炎幕府,做了高级参谋。杀敌的机会来了。斗志改变诗风。王炎擅长军事,精心布置了这次西线大战,专等孝宗皇帝下决心。王炎幕府中的五、六个高级参谋,陆游是其中之一。他随侍王炎左右,和大将们一块儿喝酒。宋史说,陆游屡向王炎“陈进取之策,以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当初在江淮东线,陆游登上张浚的楼船。现在于南郑西线,他紧随王炎。前线时有磨擦,战争一触即发。陆游的岗位是在大帅府,不大可能披挂上阵。不过他勤练武艺,尤其练戟、戈、骑马射箭。四十多岁的身子骨,雨天也在叱咤腾挪。有个王参谋嘲笑陆游,欲以文官之身,求取武将功名,岂不是白忙活?参谋嘛,动脑子,不须动刀枪的。陆游照练不误,箭法长进迅速,有力道能拉硬弓,有准头,百步之外曾穿杨。他目力好,对射箭有帮助。“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切勿轻书生,上马能击贼!”陆游是否打过仗,史料没有确切的记载。他后来写诗说:我曾从戎清渭侧,散关嵯峨下临贼。铁衣上马蹴坚冰,有时三日不火食…诗中展现的场面,“三日不火食”,应是一次长达数日的冬季强行军。南郑附近的凤县,西县,两当县,定军山,陆游都去过。大散关下的鬼迷店,广元道上的飞石浦,都曾留下这位高级参谋英武的身影。也许偶有战事,与敌人有过接触,但战斗规模小,陆游未曾提及。如果他亲手杀死过一名金兵,一定会写诗的。几十万集结在关中的宋军虎视已久,金兵非常紧张,步步设防,长安城外挖了三条护城河。东线同样吃紧,金兵调不过来。大散关战役,可望改写历史:宋军收复北方,将改变历史的走向。陆游(11)然而朝廷迟迟不下命令。王炎不断派人,十万火急奔临安。宋孝宗的指示含糊其辞。兆头不妙。王炎对属下尽量不动声色,包括对陆游这样的高级参谋。王炎的作战部署,已经秘密深入到敌军营垒,一旦开战,几个据守要塞的金军将领将反水,配合宋军直取长安。除了深忧朝廷内幕的王炎,没人相信这仗打不起来。西线无战事。大军消耗着粮食,所幸这一年关中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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