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怀传

作品:彭德怀传  作者:彭德怀传记编写组  内容简介:  彭德怀元帅,人们亲切地称呼他为彭总。他的一生,从旧社会最底层一个赤贫的农家之子到中国共产党、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杰出领导人;从一位功勋卓著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到“右倾机会土义分子”、“反党集团的头子”,直至成为“文化大革命”的囚徒;从蒙冤受屈、含恨以终到终于恢复名誉,受到举国上下的同情与追念,他的76个春秋是如此波澜壮阔、风雷激荡,又如此曲折坎坷。他的生命历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中华民族从上世纪末以后半个世纪中的苦难、追求与奋斗,反映出中国现代史上一场翻天覆地的人民革命的必然性及其辉煌胜利,也揭示了革命进程中曾经发生的错误和应当吸取的教训。  正文  第01章 乌石少年  彭德怀说:“我一生有许多故事,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彭德怀说这个话的时候,他是在马背上。当时,中国人民解放战争的烈火正在中华大地上熊熊燃烧,需要他的是指挥,而不是他的故事。他更没有几天几夜的时间去讲故事。  终于有了时间。那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历程——罢官、囚禁的15年。他在自己的笔记里,在给毛泽东和中共中央的信件中,在一份又—份的“交代材料”上,写下了自出生以来的历历往事。不是为了说故事,而是为了留下事情的真相。这却使今天的人们有幸能看到彭德怀平凡而又富于传奇包彩的早期生活的史页。  历史要追溯到他一生76个春秋以前更远的年代。  湖南省湘潭县西南有座乌石峰,孤峰锐起,侵云插汉,为一方诸峰之冠。古人有诗云:“崛起自南服,诸峰非尔侍,平扣朱鸟影,倒挂沧江流。”清朝雍正年间,有个贩茶人,名叫彭忠遂,从家乡湘乡县谷水九溪路过山脚,他放下茶担,驻脚憩息,抬头四望,见这一带缓坡地,背靠青山,面对平野,人家稀疏,是个好地方,便在乌石峰下黄泥坪旁买了一片莽坡,开荒种地,安家落户。当他在这新开垦的土地上播下第一颗种子时,只是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罢了。未曾想到,百余年后,他一个第六代孙,从贫苦的农家儿成长为彪炳千秋的人物。  那是清光绪24年(1898),中国近代史上的戊戌变法之年。清王朝昏庸腐败,中国面临帝国主义列强的瓜分,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康有为、梁启超等志士仁人维新图强,惨遭失败。就在这黑暗的年代——10月24日(农历九月初十日)——彭德怀诞生于彭家围子。  《湘乡九溪彭氏续修族谱》记载,彭家围子这个新生儿属清字辈,父亲为他取名清宗,字怀归,号得华,乳名钟伢子。  彭家上一代是单传,彭得华是头生子,这给全家带来了喜悦。  彭得华的祖父彭安恭一辈,有兄弟5人,勤劳耕种,家境尚好。到父辈时,家道日衰,只有八九亩荒土坡地,山地种棕、茶、杉和毛竹,平地种红薯、棉花。全家六口:祖母、父亲、母亲、姐姐(两年后夭折)和彭得华,还有鳏居的伯祖父同他们一起生活,勉强维持温饱。  父亲彭民言,字行端,号祥顺,秉性耿直,重义气。年轻时与同村人外出卖茶,伙伴病死途中,无钱归葬,他日夜兼程,背尸还乡。走了一程,尸体被磨烂,便雇人与他抬尸赶路,“百里背尸”在乡里传为美谈。彭民言却由此得了哮喘病,病情逐年加重,不能下地干活,只靠装殓死人挣口饭吃。  家的生活重担,压在彭得华母亲的肩上。彭得华的母亲是乌石峰西麓斑竹塘大年冲一个周姓贫苦农民的女儿。在彭得华之后,她又连添了余华和荣华两个男孩。每日侍奉婆母,照顾丈大,抚育孩子,从晨至夕,忙个不停。钟伢子整天跟着母亲,可她无暇爱抚他。有时,他模仿母亲两只小脚走路的样子,一扭一歪,逗得母亲追打他,亲昵地把他抱上一会儿。  这儿时的朦胧往事,直到抗日战争中,在太行山的一个风雪夜里,他向妻子淡说起来,还流露出深沉的怀念:“母亲的一生太苦了!……”他带着无限的温馨,搜寻童年记忆里慈母的容颜,告诉妻子:“她长得很清秀,很好看呢!特别是她的眼睛,又大,又亮。”  母亲眼看着彭得华长大起来,圆圆的脸上,一双大眼,透着稚气,却很懂事。她把未来寄托在彭得华身上,同丈夫商量,再苦再累也要送彭得华上学。  彭得华6岁了,母亲送他到山杉里姨父的私塾去读书。母亲平日愁苦的目光里闪现出喜悦,她这天的笑脸,给彭得华留下难忘的印象。  姨父肖云樵在乡间行医兼开私塾,为人善良宽厚,见彭家困难,免收学费。彭得华入学后,为了酬谢姨父,常常早起上山砍一捆柴,背到姨父家,再去读书。到农忙季节,要帮助母亲干活,只能在雨天去上学。他聪颖好学,深得姨父喜爱。姨母见他经常不带午饭,也常给他一点吃的。这样断断续续读了两年,读完《三字经》、《百家姓》、《庄农杂字》、《幼学故事琼林》和四书中的3部:《中庸》、《论浯》和《孟子》。  好景不常,母亲在第四个儿子出生后不久,患了痢疾,一病不起。彭得华守在母亲榻前,为她端屎端尿,洗涮衣裤。母亲弥留之际,满怀牵挂,望着幼小的孩子,嘴唇蠕动着,未能说出最后的叮咛,就匆匆离开人世,除了自己的姓——周氏,连名字也没有留下。  母亲的去世,带走了彭得华童年仅有的一份幸福。从此,全家生活风雨飘摇。襁褓中的小弟被饿死,彭得华不得不辍学了,8岁孩子的肩头分挑起养家的担子。他砍柴换米,总是饿着肚子上山。  两年中,家里先后卖掉山林树木和荒坡,几间茅屋只留下两间栖身,其余全部典押出去,最后,连围子里的树根都挖出卖掉。秋收后,穷苦人为生计所迫,到富户家门口,摆上几个小碟,里面放些十果之类,说上一些吉祥话,不开口讨要,由人家随意打发点米,在当地叫“打秋风”。彭得华的祖母年逾70,不忍全家挨饿,不得不拄着拐杖,出去“打秋风”。  大年除夕,无米下锅,灶凉屋冷。得华的两个弟弟啼饥号寒,祖母和父亲低声嘘叹。初一早上,祖母把得华叫到跟前,给他一个破篮,一根打狗棍,让他带弟弟出去讨米。彭得华不愿当叫花子,但想到一家人不能等死,便带着大弟弟走了。兄弟俩赤足穿草鞋,身披破蓑衣,走出三四里,讨到油麻滩教书的陈老先生家。陈家人开门一看,问:“是招财童子吗?”彭得华老实说:“是来讨米的。”陈家人就要关门,大弟连忙说:“是招财童子!”陈家人才给了半碗饭、一小片肉。从清早讨到黄昏,彭得华—天没吃饭,进了家门两眼发黑,饿昏在地。  初二清早,祖母要2个孙子都跟她出去,好多讨点米。得华说,受欺负,不去了。“寒风凛冽,雪花横飘。她,年过70的老太婆,白发苍苍,一双小脚,带着两个孙孙,拄着棒子,一步一扭地走出去。”彭得华看了,“真如利刀刺心那样难过”。  从10岁到12岁,彭得华给富农刘六十家看牛。他每天割30来斤草,外加担水、推米、舂谷、插秧、扮禾,早起晚睡。头一年每天工钱5文;第二年每天10文,每月得300文,可买10多升米。冬闲季节,仍回家去卖柴、挑脚。  沉重的生活负担,未熄灭他求知的欲望。晚上,在桐油灯下温习读过的旧书,还看了从村里借到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和《包公案》等几部小说。书中的清官、忠臣,深深打动了他童稚的心。  彭得华13岁时,一家生计仍无法维持。他只得离开家门,到黄债岭土煤窑做车水工。矿洞里潮湿、阴暗,充满臭污气味。窑工多是全身—丝不挂,在烟气弥漫的桐油灯下,一天劳动十二三小时,工钱30文。稍有不慎,就挨了头的打。当时窑工的劳动条件极差:水车是用打通的大楠竹做成,中装竹杆和皮阀,窑工手握竹杆,上抽下按,挤水外流,当地称之为“孔明车”。窑工在低矮而黑暗的坑道里运煤,用弯木作扁担,前短后长,拖煤爬行。彭得华为了多挣钱,每天车完水后,还要去运一两次煤。干到第二年,煤矿亏本倒闭,矿主逃跑。这一年白干了,散伙时,每人只得了4升米。  彭得华回到家时的情景,他在后来的回忆中,作了酸楚的描述:“腊冬回家,两间茅屋,窗纸未糊,一空如洗,四壁凄凄然!白发老人,幼小弟弟,接过我手上提的两升米、一斤肉,满以为我还有钱可以偿债、买年货。二弟叫我一声:”哥哥,脚冻烂了,替我缝一双袜子吧!‘大弟说:“哥哥瘦了,为什么还穿着草鞋,不穿鞋袜呢?’我说:”走路不冷。‘其实,我除从娘胎里带来的两只肉靴外,哪里还有鞋袜哪!“家里人听了他的叙说,”都泪流满面。父亲气得把拳头攥得紧紧的:“看你又黑又瘦,简直不象个人的样子,白替这些狗东西干了!’说完,又哭了。”  回家后,他看到村里又添了几户穷人家。世道为什么这样不平,穷人的活路在哪里?伯祖父过去讲的故事、乌石峰的传说,不时萦回在这个乌石少年的脑际。  彭得华的伯祖父,现今已无人能说出他的名字,只知当年人们都叫他五十老倌。五十老倌年轻时曾参加过太平军,常给得华讲太平天国的故事:太平军帮助受苦人平田土,有饭大家吃,男女平等,女人都放了脚,等等。这些故事在得华听来是那么新鲜,又那么叫他高兴。  从彭家围子回望乌石峰,林木葱笼,高耸人云的峰顶巍立着一座石砌的祠堂。彭得华的童年和乌石峰结下了不解之缘:和小伙伴在山上砍柴,在山脚放牛,在山坳的水塘里洗澡嬉戏。最令他神往的,则是山顶那座不大却十分坚固的石祠。祠堂正中端坐着一个威风凛凛的武将——易参政。守祠的阿公讲,易参政姓易名华,是元末义军陈友谅的参政。陈友谅被后来成为明王朝第一个皇帝的朱元璋打败。易华便带领一支人马来到乌石峰,凭险据守,还在附近的青山、白石、营盘和珍珠寨等处,安营扎寨抵抗官兵,打富济贫,保境安民。多年以后,一个端午节,官兵用美人计骗易华下山,将他杀害。当地百姓趁夜将易华尸体移走,头轻远移15里,体重仅移5里,分别埋在风景秀丽的珍珠寨和乌石峰。百姓对易华的怀念,衍成动人的神话,说他死后头飞珍珠寨,身飞乌石峰,镇守四乡。四乡的人便在这里为他建祠立像,把他当作保佑一方的神灵,四季供祭不绝,易华打富济贫的故事也在这一带世代流传。《明史》中无易华其人,在《湖南省志》中,则有关于乌石易华祠由来的记载。  当人们向易华祠敬奉香火、祈求福祉的时候,少年彭得华却深深地被易华的打富济贫所吸引,易华成为他崇拜的对象,他立志要做易华这样的人。  这个天真的人生最初追求,和降临在湘潭贫苦百姓身上的一场天灾人祸,造成了彭得华走出乌石狭小天地的机缘。  1910年,湖南省连遭蝗灾、水患,遍地饥馑。富户囤粮居奇,饥民被迫起来“吃大户”、“闹粜”。省会长沙爆发了抢米风潮,影响及于穷乡僻壤。1913年,湘潭大旱,塘坝干涸,田土坼裂。草根、树皮、观音土,都成了充饥之物。饥饿点燃了埋在饥民胸中的火种,纷纷起来“闹粜”。肩负着全家生活重担、梦想着打富济贫的彭得华成了饥民“闹粜”行列中最年轻、最勇敢的一个。  以后,他对这段亲身经历的回顾,可谓湖南近代社会史的珍贵记录。他忆道:当时豪绅地主为了防止民众闹事,办民团,练团勇,所需费用先是按田赋、人口摊派,后又百货抽税,官绅一体,富者益富,农村阶级矛盾日益尖锐。一些开明士绅,为了缓和矛盾,主张大户平价卖谷,按田亩摊派,每亩按平价出卖5升谷,市价每升60文,平粜每升50文。这样,每个饥民每日能籴米半升,但粜价太高,饥民不依。经过公议,定赤贫户老、弱、幼吃减粜,每升30文,青壮年吃平粜,每升50文。每户赤贫发给一个手折,写上姓名年龄和平粜、减粜各几人,名曰“折子米”。同时,公布管田户名单,按列名顺序轮流出粜。有了这一办法,“闹粜”暂时平息。  实行数日,乌石寨轮到李家瓦屋地主“陈满钻子”粜米。陈家有数年积谷,运到外地卖高价,对饥民却哭穷拒粜。饥民聚集陈家门口,从清早到黄昏,饥不可忍,涌入院内,挑谷舂米做饭。饭后,陈仍不出粜。机灵瘦小的彭得华爬上屋顶,将瓦推下,露出米仓,众人蜂拥而上,将3间屋瓦推落过半,陈才应允粜谷。  半月后的一天夜晚,彭得华的堂三伯和五叔悄悄来到彭家围子,告诉彭得华,有人告你聚众逼粜,要拿办你,赶快逃命吧!彭得华少年气盛,愤愤地说:“我们有理,他无理!”三伯叹道:“现今世界谁有钱谁就有理,你不赶快走,明早团勇就来抓你。”彭得华问: “谁告的状?”三伯说,是团总丁六告的,他家长工透的信。彭民言蹲在地上咳喘,催促儿子:“三十六计走为上,逃吧!”彭家一文钱没有,五叔刚卖了猪仔,掏出800文钱,塞到彭得华手里,叫他快逃到洞庭湖挑堤去,说那里有乡亲。  彭得华恋恋不舍地泪别老人,又看看已经睡了的弟弟,满怀痛楚,走出家门。  他“带着凄怅心情,走至大王庙嘴,想到两个可爱的弟弟,你们还在睡觉,明早起来,再也见不到你的哥哥了”!在月明星稀的夜空下,“回望那久居的彭家围子,痛伤离别,实难言状”。正在这时,彭五叔从庙后赶来催走,嘱咐彭得华走小路,绕过石潭镇,到湘潭十六总码头,搭夜船到洞庭湖。彭得华说一声:“五叔,我走了!”盈眶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簌簌地滴落在难舍的乡土上。  年仅15岁的彭得华,带着对童年苦难的回忆,和中国农民反抗悲惨命运播留下的火种,连夜离开乌石,从湖南湘潭的这片穷乡僻野,投身到更广阔的社会底层中去。  翌日黄昏,彭得华来到湘潭十六总码头,乘上一条坐人又带货的船。天未明,到了长沙,换乘去沅江的早帆船。到白马寺,适有人在岸上吆喝招人修堤。彭得华离家已3日,钱快用完了,便随招工的人去了西林围。  湘阴、益阳交界处的西林围,属湘阴、益阳两县管理,在洞庭湖南滨,是湘江和资江的出口处。由官府拨款和当地的大户集资,利用两水冲积起来的淤泥,围湖造田。修成后,能得数万亩良田,兼收莲藕、鱼禽之利。修堤的苦力约30000人,多是背乡离井而来的破产的农民和小手工业者,他们整天泡在泥水中干活。彭德怀回忆,修堤的工时以特制的香灸计算,1支香可燃1小时,每燃尽10支香为1个工。修堤纵横各1丈、厚l尺为1土方,每土方工价1角或5角不等。工具、伙食均自筹。西林围工程规模很大,设有堤工委员会,下分4个堤工局,各局又分若干包工头,每个包工头管理几个至10几个工棚,一个工棚有15至20余个堤工。  棚是堤工的劳动和生活单位,设有棚头。每月结算工钱时,棚头、包工头、堤工局,层层盘剥工人,包工头抽1%,棚头抽3%。对堤工局的监工和验收员,逢年过节、婚丧喜庆,堤工还要送礼。有些堤工因体弱或害病,负债累累;有的甚至被迫将自己的被、帐卖掉吃光,无钱还乡;不幸死去的,就被弃尸荒野。彭得华深感:“所谓洞庭湖区是湖南米仓,就是这些堤工的血汗和骨肉累积起来的”。而“堤工局那些董事等,无一不是剥削堤工来发财的”。  彭得华在西林围当挑土工兼伙夫,每天以燃尽5支香为炊事时间,另5支为挑土时间。尚未成年的彭得华,挑着沉重的土担子,跋涉于泥水中,致使他的身躯发育得两肩宽阔而背微驼,性格越发倔强寡言。  在西林围,堤工每做完一段工程,工棚便随着新的工段而转移。在工棚的搬移中,彭得华接触了洞庭湖边的很多农民,使他得出一个认识:贫穷与困苦不只是他一家、一村,“在湖南最富地区,贫富悬殊特别大,家无隔宿之粮者到处皆是。即象我家那样的赤贫户,也不是个别的”。  由于残酷的剥削,堤工无法生活,几次停工、罢工,要求增加土方工价。据《湖南政报》记载,官方为镇压堤工,其后在西林围增设了水上警察厅。  1916年春节前,堤工要求年关预发工钱,彭得华参加了,被当局认为是“不安分子”而遭驱逐。  时值湘军成立第二师,在长沙招兵。彭得华血气方刚,走投无路,愤而投军。走前,他把一卷破烂不堪的行李狠狠丢进洞庭湖,义无反顾地踏上寻求生存和希望之路。  不满18岁的彭得华,在生死线上已挣扎了10年,饱尝生活的辛酸,痛恨人世的不平,铸就了一副不安命的倔强性格。他将生命之根深植于旧中国苦难人民之中,并为解脱那无尽的苦难付出毕生的奋斗。  第02章 湘军十二载  彭得华离开西林围,去长沙投军,路遇骤雨。他躲进一个山洞,隐约听到洞里有滴水的声音。转身往里一看,水从岩缝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把一块坚硬的石板滴出一个小坑。他凝视着,若有所悟:外面的雨来得猛,收得也快;洞里的水,一点一滴,天长日久,果能穿石。穷人要找活路,也是这样的吧!  1916年3月中旬,彭得华在湘军第二师三旅六团当了二等兵。他为自己取号石穿,想以滴水穿石的意志寻找穷苦人的活路。但是,路在哪里呢?实在模糊得很。  这是中国近代史上激烈动荡的年代。孙中山领导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帝制,建立了中华民国。但是,在国内外反动势力的夹攻下,被袁世凯篡夺了革命果实,建立起北洋军阀的反动政权。1916年元旦,袁世凯公然复辟帝制,做了83天的皇帝。  袁世凯委任北洋军阀汤芗铭为湖南省都督兼省长。汤芗铭专横暴虐,对革命志士进行血腥屠杀。《湖南近百年大事记述》上记载:当时“陆军模范监狱已有人满之患,长沙通衢大道,执刑的号声,呜呜不绝”。湘人切齿痛恨北洋军。彭得华入伍时,正值湖南开展驱逐汤芗铭的活动。1916年6月,袁世凯暴死,汤芗铭遂被逐出湘。  袁世凯死后,他培植的北洋军阀各派势力,割地称雄。各地区、各派系的大小军阀连年混战。地当南北要冲的湖南,成了南北军阀争夺的焦点和长期拉锯的战场。自1916年到1920年的5年间,湖南省督军(总司令)7易其人:由汤芗铭到刘仁熙、谭延闿(两度出任)、傅良佐、张敬尧、赵恒惕。军事角逐,混战连年,湖南75县几乎无一不受其害。  继汤芗铭之后,北洋军阀祸湘,以张敬尧为最甚。他军纪废弛,纵兵劫掠、奸淫烧杀。对张敬尧的暴行,上海《民国日报》1920年1月19日曾有报道:“醴陵全城万家,烧毁殆尽,延及四乡,经旬始熄;株洲一镇,商户数百家,同遭浩劫;攸县黄土岭一役,被奸而死者,至女尸满山,杀人之多,动以数万。”、“人民流离转徙,死不能葬,生不能归。”彭得华看到:军阀纷争“一夕数惊,不可终日;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社会迅速破产,不少自耕农失去土地和生活依据,投军阀部队当炮灰”,感到自己“也是其中之一”。①这一切使他失望,他对旧军队所抱的幻想渐渐破灭。  彭得华在湘军反对北洋军阀傅良佐、张敬尧的作战中,勇敢矫捷,在行伍中任重耐劳,练文习武又都成绩优异,渐得营长袁植、连长周磐的赏识,送他到团训练队去学习军事、文化。两年中,他由二等兵升为一等兵、副班长、班长。1920年5、6月间,在驱逐张敬尧的战斗中,彭得华随队参加了宝庆、永丰、湘乡、临湘4次战斗。攻宝庆时,原排长负伤,彭得华代理排长,不久,正式任排长。  其时,湘军中来了一批保定军官学校毕业生,在营、连充当见习军官。开始,他们朝气蓬勃,常向士兵讲述鸦片战争以来的国耻,宣传爱国思想,提倡富国强兵、实业救国等等。他们讲得慷慨激昂,有时痛哭流涕,这对来自乡村又生活在军队严密封锁中的彭得华影响很大。日久,彭得华发现他们随着地位的升高,什么爱国爱民、廉洁奉公,完全置于脑后,如何升官发财却成了闲谈的话题,这又使彭得华大失所望。  在此期间,彭得华结识了营部文书兼团训练队语文教员黄公略。黄是湖南湘乡县人,原名汉魂,字家祀。少年好学,喜读兵书,对张良受书于圮上老人黄石公得以精通韬略,后佐汉高祖刘邦平定天下的故事甚为喜爱,便把自己的名字改为黄公略,又自号石。彭得华把同班士兵李文彬介绍给黄公略。李是湖南宜章县人,高小毕业,品学兼优,因家境穷困弃学从军。3人志趣相投,同抱爱国热忱,遂成好友。李文彬写信告诉家里人说:“我要追求光明,扫除邪恶,已将文彬之名改为灿。”彭得华还结交了20多个学生和贫苦出身的士兵做朋友,同黄公略、李灿一起,相约“以救国救民为宗旨,不做坏事;不贪污腐化(包括不刮地皮,不讨小老婆),不扰民”。②1920年夏,彭得华与李灿、王绍南、张荣生、席洪全、祝昌松、魏本荣共7人秘密组织了“救贫会”。  1921年7月间,湘军总司令赵恒惕为扩大地盘,联络四川军阀组织援鄂军,以援助“鄂省自治”为名,联合出兵湖北。8月间,败退长沙、湘阴一带。彭得华所在六团开往南县、华容县一带。彭得华被任为代理连长,率加强排驻华容县注滋口。③  注滋口是一个小镇,河流成网,帆船四通,市面相当热闹。彭得华在此驻防约4个月,发生了两件使他终生难忘、对他的人生道路产生重大影响的事。  军阀统治时期的湖南,军队每驻防一地,军队长官就是该地的太上皇。地方上的官、绅、商会、公教团体为了寻求保护,巩固地位,对驻地部队长官轮流宴请,每次都以歌妓陪酒。彭得华初任连长,有人来请,他也照例参加。在镇上的酒楼双喜堂,彭得华每次都看到一个叫月月红的姑娘,才十三四岁。出唱时,虽强作欢笑,却掩不住心中悲戚。一次,她忽对彭得华说:“你到这里一个多月了,还没有相好的女人,以前那些连长、排长谁没有十个八个的。你怎么不搞钱,又不找女人呢?”谈了几句,彭得华问她这么小年纪怎么到这地方来了?月月红告诉彭得华,她原叫张素娥,月月红是堂名。父亲早死,母亲改嫁,她住到叔父家。叔父很穷,前年遭水灾,把她押到酒楼来,押了200银元,卖唱不卖身,4年期满才能回家。一次,商会会长请前驻防的王连长来这儿吃酒,王出洋200元,要她留宿,她不从,被堂太婆狠狠打了一顿。彭得华问堂内情况,月月红说,每天除吃客人剩饭剩菜,就是开水泡白饭。出一次堂得洋1元,全归堂太婆。在堂有守门的,出堂有跟班的,逃也逃不脱。彭得华听后,深表同情。月月红要求彭得华替她赎身,愿服侍他一辈子。  彭得华回队后,立即给黄公略和李灿写信要钱。又写信给第三团王连长,说双喜堂的月月红因未留你夜宿,挨打受伤,我想赎这小女孩出火坑,你要解囊相助。数日后,凑了百余元,彭得华自己又拿出两月薪饷,带着一班班长、救贫会会员王绍南到双喜堂赎人。老鸨张口要400大洋。彭得华大喝一声:“拿押契来看!”老鸨见是军官,不敢放刁。彭得华赎出张素娥,给她买了船票,还给了她一些钱,叫她自回叔父家去了。  命运似乎要把彭得华推上一条歧路,但他猛然掉转了船头。双喜堂没能吸引他,却使他从这里看到了社会黑暗、悲惨的又一个方面。从此以后,当地绅商团体请他吃饭,彭得华一概拒绝,觉得他们的快乐完全建立在别人的痛苦身上。  以后,他休息时,就到农民家去坐坐。贫苦农民见他说话温和,关心的都是他们的痛苦,就向他倾诉苦情。舵杆洲有个叫姜子清的,说到地主区盛钦霸占他多年淤积起来的湖田时,痛哭流涕,要求彭得华帮助他要回淤地。  彭得华一打听,这区盛钦乃是当地一霸,任税务局兼堤工局局长。其兄是赵恒惕省署的高级参议。区仗势欺人,不仅霸地,而且霸水,封河湖,封苇田,独占其利,又巧立名目,增加税收,横行乡里。  彭得华手下有了兵,自驻一地,决心学易华,为民除害,实行“救贫”。于是派王绍南和魏本荣等3名救贫会会员,由姜子清带路,于黑夜去注滋口区宅,将区盛钦杀死,贴出匿名布告,宣布区盛钦的罪状。  事过3个月,当年11月底,彭得华率部驻防离长沙70里之潞口畲一带。落脚不几天,秘密处死区盛钦之事被人告发。一天早操后,团长袁植派特务排徐排长到彭得华处,说袁团长请他去长沙团部。走出数里,一班伏兵扑上去将彭得华捆绑了双手。徐排长上前说是袁团长奉督军命令,不得已来捉的。  彭得华边走边想逃脱的办法。他想士兵们多是贫苦人,便述说这次犯法,是因为杀了恶霸地主,救济穷人,区盛钦是当地为富不仁的最大恶霸,并列举了区的一堆罪状。士兵都说该杀,有的还出主意叫彭得华到督军署不要承认,他们没有证据,可能是土匪杀的,也可能是区盛钦平日作恶太多,别人报仇杀的。  行至午后,快到长沙。坐地休息时,牵绳的士兵紧靠着彭得华,偷偷将绳扣松解,示意彭得华逃走。彭得华以满含深情的目光感谢他。  过捞刀河时,他对徐排长说,反正我活不了,衣兜里还有几十元钱,你们拿去吧!徐喜笑颜开地上来掏钱,彭得华猛将徐撞翻落水,抖掉绳索,纵身上岸。士兵也不追赶,朝天放了几排空枪。  彭得华一路疾走,夜半来到长沙南易家湾湘江岸边,一个叫罗六十老倌的渔翁将他撑过了江。彭得华身上分文没有,罗老汉并不要钱,彭得华十分感激。9年后,他率红三军团攻下长沙,特地到易家湾来寻老倌,给这位年近70的恩人送去几块钱和一些米。  彭得华跳下罗六十老倌的船后,连夜赶路。天将破晓,来到湘潭城南八总大仙桥河边的郭得云家。郭得云是彭得华人伍时的班长,曾在清末湘军四十九标(相当现在的团,当时湖南有四十九标和五十标)当过兵,参加过辛亥革命,富有正义感,因愤恨军阀混战,弃职回家做皮匠,生活清贫,不失骨气。彭得华对他十分敬重。此时,彭得华有家不能归,故来投奔他。郭得云见彭得华深夜赶来,必有急事,问明原委,忙把彭得华领到小楼上的里屋藏身。  彭得华所在连队得知省署下令缉拿彭得华,顿时震动。彭得华被捕后逃脱,大家又十分庆幸。李灿、黄公略等在一起商议,他别无可去之处,便让李灿到郭得云家寻找,果然找到。  郭得云考虑到易家湾镇上人多眼杂,不甚安全,带着彭得华到熙春门外他的外甥李家住下。彭得华在那里看了郭得云送来的《资治通鉴》,可见他的读书能力已有相当的提高。  转眼已近年关。一日,李灿、黄公略和张荣生一起来到李家,给彭得华送来些钱,还带来了一个消息,说省署当局正在筹办湖南陆军讲武堂,招收尉、校级现役军官,要彭得华设法改名去投考。  自从实行了第一次救贫活动,彭得华开始认真地自省:“杀一两人无济于事,不能解决问题”,“打抱不平的做法,行不通”。④感到要想救国救民,并非易事。郭得云比彭年长10余岁,历事较多,认为应当有一个团体、一个主张才好。彭得华提出已有救贫会组织,还需要定个章程。于是,他们共同议论出4条,内容大约有灭财主,平均地权;灭洋人,废除不平等条约,收回海关、租界,取消领事裁判权;发展实业,救济贫民;实行士兵自治,反对笞责、体罚和克扣军饷,实行财政公开。⑤这几条,反映出当时湘军中这几个下级官兵强烈的爱国主义和民主主义思想,也反映了他们想团结起来改造湘军的愿望。  这时,救贫会共有9个人:黄公略、王绍南、张荣生、魏本荣、李灿、席洪全、李力、祝昌松和彭得华。  彭得华在湘军已度过了整整6年。从此,他放弃了少年时代学易参政打富济贫的梦想,立志于救国救民,尽管还看不清具体的道路。后来,他对自己当兵的前6年作过一个总结:“1916年到1921年,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五·四’ 运动和中国共产党的诞生,这5年是人类历史的转折点,而我处于被严格封锁的军营中生活,像海洋上的孤舟,隔离了与国际、国内革命思想的联系,没有接受马克思列宁主义,还是抱着孙中山的旧三民主义。”⑥  久住李家不是出路,彭得华去了广东,投粤军许崇智的鲁广厚独立营当连长。鲁广厚原是彭得华在湘军中结识的朋友。不久,鲁营被陈炯明部击溃。彭得华见鲁生活阔绰,胸无大志,便决意回家。  彭得华返回湖南,即去看望郭得云。郭得云因患伤寒去世。其父郭老倌悲伤过度,也一病不起。彭德怀后来忆及此事,深情地写道:“生平良友,未得一谈,至今忆及,犹为痛惜!郭氏父子克己为人,勤俭一生,同许许多多的贫苦人民一样,牛马式的生活结束了一生!”“留下幼儿郭炳生,14岁,替其抚养成人,后参加红军,在粉粹国民党第四次‘围剿’后,叛变投敌,子不如父,甚为可耻!”⑦  彭得华回到家里。伯祖父已去世,大弟在湘潭捻棕绳,二弟在家务农。彭得华问乡里的情况,父亲叹了口气,告诉他:“官府预征田粮,东家就加租。羊毛出在羊身上,总是作田人吃亏。东家每亩加租二斗到三斗谷,作田人交东家押租银子,每百两息谷五石;作田人向别人借银子,每百两息谷却要十二石,这两头削,作田人还不穷吗?”⑧  彭得华在家务农。82岁高龄的祖母,有一桩心事:要彭得华成亲。彭得华应允了,但提出一条:人要我自己选。  离彭家围子半里远,群山环抱之中,有个楠木冲,住着彭得华的好友刘玉峰。他俩从小在一起拉排子车,后又同在西林围修堤。刘玉峰家境贫困,两个妹妹给人作童养媳,受尽折磨,早早离开了人世,家中还有一个细妹子。给彭得华作媒的人很多,他都不同意,有人提到刘家细妹,彭得华一口答应了,说:“刘玉峰长得挺好,人也好,他的妹子像他,我不看了!”以后,他还是相了一下亲。  1922年农历三月初七,彭得华与刘细妹成婚。刘细妹才12岁,不识字。婚后头一年,彭得华只把她当小妹妹看待,教她识字,读书,鼓励她放了脚,又为她取学名为刘坤模,希望她成为一个思想开通的女性。  1922年夏天,湖南陆军讲武堂开始招收学员,从湘军总司令部、各师到湖南各地方镇守使都纷纷遴选初级军官应考。第二师六团团长袁植想起了彭得华,想趁机让彭得华去讲武堂学习。  袁植,字彝波,系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二期生,在湘军中被视为英才。他对年少英武、胸抱大志的彭得华十分器重;彭得华因袁植富有爱国思想,颇具才干,对袁也甚效力。1970年在“文化大革命”中,专案审查组追问彭德怀入讲武堂之事,提出:“袁团长为什么那么关心你?”彭德怀因此谈到在战场上的两次情景:一次是1918年二三月间,在与北洋军阀傅良佐所部的一次战斗中,袁植所部在衡阳渡湘江,彭得华奉命为后卫,部队已退到江右岸,袁植还在左岸。一股敌人迂回到袁植的侧后千米处,被彭得华发现,忙请袁沿江走,自己留后掩护袁植脱了险。另一次,1920年,北洋军阀张敬尧进攻宝庆,袁植所部选择攻击点不当,钻入敌人火力集中点,彭得华立即率一个排向另一个点发起佯攻,转移敌人火力,袁植负轻伤而得救。两次脱险,袁植对彭得华感激之余,无疑对他的机智勇敢也有了更深的印象。  1918年8月,六团一连驻茶陵浣溪圩休整。部队的尉官和军士每月要写一篇作文。从后来彭德怀谈到的他的两次作文中,可以窥见他当年的抱负。在一篇题为《爱惜光阴》的文中写道:“大禹圣人爱惜寸阴,陶侃贤人尤惜分阴,况吾辈军人乎!欲为国负重任者也,岂不勉哉……。”另一篇题为《论立志》,作文大意是:“志不立,吾人无可成之事。国亡家亡,灭种随之。覆巢之下,岂容完卵?弱肉强吞,莫此为甚。吾人生逢斯时,视若无睹,何异禽兽为伍。……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飘荡奔逸,何所底乎?”⑨袁植时兼任语文教员,给彭得华的作文打了百分,并送给团长刘铡去看。  由此看袁植奉命拘捕彭得华,本非情愿;彭得华能跑得脱,也和袁植无意穷追有关。其后,恶霸区盛钦之兄因贪赃枉法被撤职,第二师调换了防地,通缉彭得华一事,便无人追究。袁植想要彭得华改个名字,以便推荐他去应考,毕业后仍回六团。于是让黄公略向彭得华转达此意,并给彭得华在团部安置一少尉(排长)候差(后改为原一连中尉),确定薪饷彭得三分之二;三分之一分给连上其他两个排长,作为酬劳。  1922年8月,彭得华改名彭德怀,与黄公略、张荣生一起考入讲武堂。讲武堂11月正式开学。彭德怀自感文化基础太差,提前住进学校,补习数理课。开学后,被编在第一教授班,黄公略编在第四教授班。学四大教程(战术、地形、筑城、兵器)、四小教程(操典、野外条令、射击教范、内务条令)、军制学、马术、山野炮战术等。据第一期《湖南陆军讲武堂同学录》、《湖南陆军讲武堂职教员题名录》记载,讲武堂堂长、教育长、教官和彭德怀所在的第一队队长、队附,大多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或士官学校。彭德怀在讲武堂学习10个月,使他在已有丰富的实战经验的基础上,又有了相当的军事素养。  讲武堂实行严格的军事管理和政治封锁,学生很少与外界接触。星期日只有两小时的外出时间。1922 年,为收回被日本帝国主义占领的大连、旅顺,各地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运动掀起新潮。6月1日上午,长沙民众抵制日货,日本水兵开枪屠杀示威群众,造成“六· 一”惨案,激起工人罢工,学生游行示威。彭德怀愤慨难忍。这天,他偷偷跑到朋友家,换上学生装,走进游行队伍中,高举拳头,第一次大声喊出:“打倒列强!”“收回失地,废除不平筹条约!”等反帝口号,兴奋之情,久久不能平息。  1923年8月,彭德怀从讲武堂毕业,回到二师三旅六团一营一连任连长。这时六团直属队和一营驻防湘潭。  时值赵恒惕任湖南省省长兼湘军总司令。赵在1920年末,逼迫谭延闿下台,谭遂去广州孙中山元帅府任职。1923年6月,谭延闿授意湘西镇守使蔡巨猷等宣布湘西独立。7月,蔡等率部从湘西出发,分三路讨伐赵恒惕。孙中山委谭延闿为湖南省省长兼湘军总司令。8月7日,谭在其湖南旧部的掩护下,进入衡阳。  第二师师长鲁涤平,原为谭延闿旧部,掌握着几个团的兵力,在战争中举足轻重。鲁涤平建议谭赵双方停战议和,未成,便在姜畲召开团长以上的军事会议,反对赵恒惕,准备投向孙中山。会上,团长袁植态度暖昧。鲁涤平惧袁植之才,恐袁不为己用,设伏兵于袁植回部途中,将袁杀死。  袁植一死,六团无主,上下不安,唯恐被鲁涤平“吃掉”。团部召开紧急会议,由一营营长周磐代团长;同时,派彭德怀去师部打探情势,向师部表示六团仍听从命令。彭德怀到师部时,袁植已入殓,灵堂上悬着鲁涤平亲笔写的挽联:“生为我官,死为我殡,同僚十载,英雄流热血。”鲁涤平在接见彭德怀时表示:彝波之遇难,实出于误会,他是我师杰出人才,袁君不幸,是全军的损失……。鲁涤平杀袁植,是当时湘军中哄动一时的事件,其居心及手段颇受人非议。彭德怀当时听了鲁涤平的谈话,想:“谁不知袁植是你派人所杀,为了争权夺利,手段如此毒辣,可耻之至。”⑩但于大节说,鲁涤平当时是反赵恒惕而拥孙中山的,如果当年袁植拥鲁去粤,彭德怀的历史会又有不同。  鲁涤平杀了袁植,命令六团立即出发,经衡山、永州入桂转粤。六团更为恐惧。周磐接受彭德怀的建议,将队伍开至湖南湘乡、永丰一带,未听鲁涤平命令。鲁涤平便率其他数团去了广东。不久,周磐任六团团长。  彭德怀对周磐的评价不如袁植。说周磐“有些爱国思想,但志大才疏,遇事寡断,更无预谋”。但周磐很赏识彭德怀之才,对彭德怀十分器重。1924年4月,六团一营营长请假,周磐遂以彭德怀代理营长。  1925年春夏,六团驻湘北慈利、桃源、南县、华容、安乡一带,征收田赋和落地税,仅能维持伙食。一连6个月,士兵只月支2元,军官也只支三分之一的薪饷。官兵一致感到困难。端午节前夕,一营救贫会商议发动一次闹饷。  军阀混战中的湖南,社会凋敝,民不聊生,田赋预征,百货增税,仍不能满足浩繁的军用,部队欠饷越来越经常。彭德怀初入伍,是在陈嘉佑旅当二等兵,不久为一等兵,月饷6元。除伙食、零用外,净余3元8角,每月寄回家3元至3元5角,比一般工人、农民的收入高得多。但这种生活只有半年,以后,战争频繁,月饷常常不发。1919年到1920年末,湘军欠饷达23月之久。近10万军队不约而同闹起来,要求发清欠饷。各军呼应,向长沙开发,吓得总司令赵恒惕亲自出面,以田赋作抵,发了欠饷证,方告平息。事态之大,当时报纸均以显著位置予以刊载。在那次“兵变” 中,士兵推举代表,行动上丢开了长官,均听命于代表会,秩序井然。团、营、连长虽不参加,大多也表同情。彭德怀被选为连的士兵代表,对那次士兵组织起来实行自治的力量,有很深的印象。  这次,彭德怀想用闹饷的办法来发动和团结士兵,确是一次大胆的尝试。  闹饷紧密联系士兵的实际利益,救贫会会员到各连秘密活动数日,各营、连就选举出代表,提出发还欠饷的要求。所有士兵只听营代表指挥。排长大都同情闹饷,密通情报;少数排长和连长抱观望态度。没有一个军官出来反对士兵的行动。  周磐召集营长、特务连长会议,怀疑士兵这么行动一致,是否有过激党从中操纵;又害怕省当局令一、三、四师前来包围,面对闹饷,束手无策。会上,3个营长都同情士兵。彭德怀乘势陈说:一、三、四师都是欠3个月的饷,唯二师六团欠了6个月,待遇不公,应如实呈报省府请求酌发。周磐采纳彭德怀的建议后,果得赵恒惕回电,同意给六团补两个月的饷,以示一视同仁。  这次闹饷发动成功,启发彭德怀在团结和教育士兵的工作上继续跨步。  1926年5月间,彭德怀所在部队原一营营长久假不归,后又辞职,彭德怀被任为一营营长。  1924年,中国历史揭开了新的一页。中国国民党和共产党实现了合作,革命形势迅速发展。1925 年,孙中山不幸逝世,北洋军阀吴佩孚、孙传芳在帝国主义的支持下,盘据于湖北、湖南、江西、浙江等地,与广东革命政府对峙。1926年7月1日,国民革命军在广州誓师北伐。湘军第四师师长唐生智已于6月2日宣布参加革命,被任命为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军长、北伐军中路前敌总指挥。7月,唐生智所辖第八军进入长沙,将原湘军第二师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独立第一师,师设政治部,周磐任师长;原三旅六团改为第一团,设政治指导员,彭德怀任一团一营营长。改编后,经过短期整训,独立一师参加北伐,开往湖北。由南县用小火轮拖帆船运送部队到湘阴登陆,沿长(沙)、武(昌)路北进。  北伐军的先遣队叶挺独立团进攻武昌时,独立第一师一团奉命配合叶挺部作战,攻打武昌南门。一团团长戴吉阶贪财惜命,每遇作战即请假。这次进攻武昌城刘玉春部,是一场恶战,戴请假,由彭德怀代为指挥一团。彭德怀得以有机会和叶挺这位北伐先锋在战场会面,他两次赴青山叶挺驻地,与叶挺商谈配合行动事宜。当时,叶挺已声名远播,彭德怀尚默默无闻。  在武昌之役中,彭德怀由一团指导员米青介绍,结识了第一师政治部秘书长、共产党员段德昌。段德昌字裕后,号魂,湖南南县九都山人。1925年先后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和中国共产党,进黄埔军校第四期燕塘入伍生团学习,后毕业于中央政治讲习班,参加北伐战争。段德昌与彭德怀相识后,有多次交谈。段德昌的每次谈话,彭德怀都向救贫会会员传达。段还送给一团不少进步书刊,对彭德怀有很大帮助。  武昌守敌投降后,北洋军阀吴佩孚的残部,由宜昌经当阳玉泉山溃退。周磐派彭德怀率部进占玉泉山,截击逃敌,段德昌与彭德怀同往。到达玉泉山,敌已先一天通过该地。时已临晚,部队就地宿营。  一团一营在独一师战斗力最强,军纪严明。彭德怀勇武刚直,不贪不赌,不抽(大烟)不嫖,不开小公馆,却与士兵打成一片,在湘军青年军官中,可谓特立独行。这些,无疑早引起了段德昌的注意。  玉泉山关帝庙,传说是关云长显圣处。彭德怀与段德昌在关云长塑像前铺草就宿。段德昌指着关云长的塑像,问彭德怀有何感想。彭德怀说,关公不过是封建统治者的工具,而自己的愿望是为工农谋利益,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实行耕者有其田。段德昌告诉彭德怀,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不应当停留在耕者有其田上,而应当变生产资料私有制为公有制,由各尽所能、各取所值,再发展为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实行共产主义制度。共产党就是按照这样的理想而斗争的,共产党员要为实现这个伟大理想奋斗终身。  这一席话,对于苦苦求索的彭德怀,有如茫茫黑夜中看到了曙光。他非常感谢和敬佩段德昌。这次促膝夜谈,成了他人生道路上一个根本转折的开端。直到40年后,彭德怀在被囚禁中还写道:“到现在,有时还回忆这次谈话。”  当年冬,国民革命军独立第一师改为三十五军第一师,受军长何键指挥。12月下旬,部队到达宜昌,在宜昌送别了大革命的1926年。  彭德怀在湘军中苦度了10个春秋,打了许多仗,不惜性命,到头来只是为了一个军阀又一个军阀。他幻想救贫,但他的救贫会历时6年,只有20名会友。他缺乏新的思想指导,没有经验。段德昌的启蒙和北伐军中共产党的政治工作,使他豁然开朗,他相信和他一样被饥饿逼上吃粮卖命道路的士兵,能够觉悟起来,便按照这新的思想在一营积极开展活动。在他后来的回忆笔记中,曾以较多的篇幅记述了自己走过的这段路。  武昌之役,救贫会会员有4名英勇牺牲。1927年元旦,彭德怀召集16名救贫会会员,秘密商议将救贫会改为士兵委员会,争取公开活动。这时,北伐战争胜利进行,革命声势浩大。彭德怀认为,现在第一师是国民革命军,不是军阀队伍了,不能用闹饷等办法来团结士兵了。在他的提议下,拟定了一个士兵委员会的章程,其主要内容有这样几条:  一、穿的衣、吃的饭都是工友、农友生产出来的,我们应当为工友、农友谋利益。  二、拥护孙中山总理遗嘱,拥护国民革命,打倒帝国主义、军阀、土豪劣绅、贪官污吏,逐步实现耕者有其田。  三、禁止军官打骂士兵,废除体罚;反对克扣军饷,实行经济公开。  四、连队士兵选举代表组织士兵委员会,连士兵委员会联席会选举营士兵委员会,自觉管理革命风纪,不赌博、不奸污妇女、不扰民,实行士兵自治。  五、士兵委员会有权监督、逮捕反革命分子,解送军事法庭审处,并有陪审权。  经过救贫会会员的秘密活动,两个月后,一营各连成立了士兵委员会,各排成立了士兵会小组,全营士兵都参加了士兵会。  在士兵委员会下,一营各连组织了公开的经济清算委员会,负责清算全连帐目,掌管缺额军饷,并由士兵轮流值厨,担任采购,抵制了军官的贪污和克扣。当时,士兵生活很苦,特别是夏季,白天练兵打仗,宿营时蚊叮虫咬,夜不能眠,军队常因疟疾流行而减员。彭德怀把自己的薪饷节省下来,给士兵每两人买一顶蚊帐。一营经济清算委员会把全营经费节省的钱用于改善伙食,补助士兵生活。这些做法深受士兵拥护,使其他各营士兵都羡慕不已,有的甚至跑到一营来当兵。  彭德怀为了教育士兵,采用了大革命时期在部分军队中实行的办法,规定:一营士兵每日早晚点名和饭前站队时,要高呼问答口号。由值星班长问:“我们吃的谁的饭?穿的谁的衣?”士兵齐声答:“我们吃的农友的饭,穿的工友的衣,我们不要忘记工农;”当年的一营班长,以后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上将的李聚奎回忆说,这个口号很感动人,他还把这个口号刻在营房内一张桌子的腿上作为铭言。  在共产党的政治影响下,经过彭德怀和救贫会会员的活动,一营的士兵从吃粮卖命到渐渐产生了为工农的意识,转变了对民众的态度。  1927年1月下旬,三十五军军部和第一师开往湘西北。三十五军军长何键,一方面联络各地军阀、地主武装等反动势力,压制革命群众运动;一方面在军队内实行愚兵政策,在临澧举行“佛法大会”,宣扬三民主义与佛法根同枝别,聘一位“顾和尚”主持法事,令准尉以上全体军官受戒。  彭德怀关于这次佛法大会的回忆,活现了中国近代军阀史上的一幕丑剧:  “这次受戒布置异常辉煌,黄绫铺地,四周异花结彩,醮台高丈余,置以铜烛,佛像百余尊。”“军官受戒时,周磐马弁某是一个少尉,异常勇敢,当顾和尚念到戒邪淫那条时,马弁某突然立起,高举右手,五指张开,大声呼曰:”五个老婆!‘全场震惊,哄堂大笑 (原因是顾和尚有五个老婆)。“”耗费金钱何止万元,一呼五个老婆,即破灭无余。但顾和尚和何键仍厚颜无耻,身着袈裟,手持铜铃,俯伏跪拜,念念有辞。在坛下者,大家窃笑不已。“  彭德怀和一营士兵委员会抵制了这个活动,全师只一营军官没有受戒。  3月,何键所部戴斗垣旅驻防石门,打死该县江垭区农会干部。该区农民聚集于旅司令部门外大操坪上,举行哀祭,要求惩办凶手,抚恤死难家属。彭德怀率一营士兵去参加,还在大会上讲了话,迫使戴斗垣向农民道了歉。  从围攻武昌认识段德昌到驻防湘西北约5个月的时间中,彭德怀如饥似渴地阅读段德昌送给他的《向导》、《新青年》、《共产主义ABC》(布哈林著)、《通俗资本论》(李季编)等进步书刊。20余年来,他向往太平军,想作“易参政”,立志打富济贫、富国强兵,这些少年的幻想,青年的追求,在严酷的社会现实中都被撞击得粉碎。以后,他在回顾这一经历时写道:“我从幼年就有求知识的极大愿望”,“我出生在一个偏僻落后的农村和完全没有文化教养的家庭,连最低限度的生活都无法保障,经常挣扎在生死线上,不可能有时间和条件学习文化。”“10多年的军营生活又被严格的军事管理所封锁”,“只有在为自己生活挣扎的实际教训中,才能触发自己的反抗。只有反抗,只有革命的要求和热情,没有革命的理论指导,因此,在革命行动上有极大的盲目性。”(13)他追求革命真理的愿望是那样执着而强烈,他终于找到了中国共产党。当他一旦被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所吸引,他的追求向往就升华为一种献身的热诚。他毫不犹豫地投入一个新的革命巨流,不再是单枪匹马地在黑夜中奋斗。他曾向段德昌提出加入共产党的要求,希望段德昌派人来一营发展共产党组织。由于当时国共合作顺利,中共为照顾统战关系,决定暂不在第八军中发展党员,他的愿望没有实现。段德昌鼓励他继续在部队集结进步力量,跟着共产党走无产阶级革命的道路。  1927年5月上旬,彭德怀所在的三十五军第一师突然奉命开往岳州。岳州是湘北的门户,它西濒洞庭,北枕长江,为水陆交通的枢纽。何键调一师来驻此地,是他策应反革命行动的一着棋。  半个多月前,4月12日,当轰轰烈烈的北伐战争还在进行的时候,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反革命政变。一场对共产党人和革命工农的血腥屠杀先后在上海和东南各省动手。  蒋介石成立了南京政府,与武汉的国民政府对立;指使粤、桂、川、黔4省军阀出兵进攻湘、鄂;又勾结湘、鄂两省反动军官,里应外合,企图颠覆武汉国民政府,消灭革命力量。5月中旬,武汉国民政府独立十四师师长夏斗寅叛变,沿长江南岸向武昌进逼,同叶挺部队激战于纸坊镇。四川军阀杨森部沿长江北岸进占白矶、新堤,配合夏斗寅对付叶挺部队。何键则以第一师驻岳州,与杨森南北策应。  当夏斗寅向武昌进击时,彭德怀向周磐建议北进,配合叶挺消灭夏部。周磐以没有命令为辞,未采纳彭德怀的意见。待夏斗寅打不过叶挺部,周磐又派彭德怀率第一团到城陵矶一线隔江佯动,牵制长江北岸的杨森部,以便在共产党胜利时,他也有话可说。城陵矶是湘江与长江的汇合点,水面宽有六七里。彭德怀为声援叶挺,到城陵矶后,乘暮强渡,攻占城陵矶对岸之白矶。杨森部无准备,向朱河方向溃退20里。周磐此时又按住一师二、三团不动,急令彭德怀收兵返防。一向对彭德怀言听计从的周磐,开始和彭德怀在政治上出现了分歧。  5月21日晚10时,在何键的支持下,三十五军三十三团团长许克祥、教导团团长王东原、驻长沙留守处主任陶柳及其他驻长沙的部队,发动了反革命的“马日事变”。《湖南省志》记载:“省、市(长沙)党部及工会、农会等革命机关均被摧毁”,并“捣毁特别法庭,释放全部土豪劣绅,捕杀了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左派分子及工农革命群众100余人。”事后,“湖南国民党右派分子组成‘湖南救党委员会’,宣布脱离武汉政府,服从蒋介石命令。并通令恢复全省的团防武装及都团组织。令各地土豪劣绅武装摧毁农民协会组织,捕杀工农群众,所有各色反革命势力,又重新蝇集起来。” 革命者被悬头示众,劈尸焚灰,状极惨烈。湖南城乡沉浸在血腥的恐怖中。  “马日事变”,使彭德怀极为愤怒,建议周磐向长沙进军,消灭许克祥部。他认为当时一师控制足够的火车、轮船,可以朝发夕至,突然袭击。但周磐又说没有命令,不敢擅自行动。彭德怀气愤地说:“这两次叛变,都是何键、周斓等人策划的,他们怎么会下命令自己打自己呢?时局关键在第一师,如袖手旁观,革命形势也就不存在了!”  继“四·一二”及“马日事变”后,7月15日,武汉政府汪精卫集团叛变革命,旋即宁汉合流。第一次国共合作全面破裂,持续3年多的中国大革命失败了。轰轰烈烈的北伐战争,又变成了国民党各派新军阀争夺地盘的混战。  1927年6月,武汉第四集团军总司令唐生智发动东征讨蒋。彭德怀的一营时属第四集团军一师,随军进至桐城。唐生智部被南京政府的“西征军”击溃。第一师从桐城撤退,第一团为最后掩护部队,退到黄梅、广济时,遇到桂军和鲁涤平部的进攻。  一师退至汉阳,何键令一师利用汉水阻击追敌。这时,周磐向彭德怀抱怨说,何键对一师太不公道,将汉阳兵工厂武器全部运走,一枝枪也未拨给一师。又说,何键与他先后同学,但不讲交情,早就想吞并一师,每次战斗都置一师于危险处,仗是一师打,捷报、功劳归他占。现在又叫一师担任后卫,掩护他向湘西北常德一带逃命。彭德怀建议周磐,集中全师的3个团回驻南县、华容、安乡3县。这一带比较富庶,田粮税收能维持一师而有余。这样,一师偏处一隅,人熟地熟,可以休养生息;而常德为军事要冲,何键难以久据,他一旦失势,一师仍可保全。  军队是军阀的本钱,周磐欣然同意彭德怀的主意,即下令行动。  第一师到达目的地后,一团随师部驻南县。鲁涤平部尾三十五军向临澧、常德追击。何键果然抵挡不住,向湘西北溃退。  鲁涤平出任湖南省主席,叫曾任一团前身二师六团的团长刘铡来找周磐,将周磐之一师收编为国民革命军独立第五师。周磐师虽数次改编,仍为湖南军阀所掌握。  一师摆脱了何键的控制,对保存一团的革命力量非常有利。因为,早在这次撤退之前,何键对彭德怀就心存怀疑,曾多次对周磐说:今年3月,彭德怀一营参加了农民对戴(斗垣)旅的示威,彭德怀还到会上去讲了话,使得农民更加嚣张。在临澧举行佛法大会,军官都受了戒,唯独他那个营没受戒,彭德怀怕是共产党吧?!周磐向何键保证,彭德怀不会是过激党,最多不过是个本党左派。何键要周磐设法将彭德怀调离,给个厘金局局长当,让他多搞些钱,就没有危险了。周磐知道彭德怀不爱搞钱,怕戳了彭德怀的脾气,也未照办。为收彭德怀的心,反而将何键的话一五一十告诉给他。  这时,南县、华容、安乡3县,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中。团防、土豪劣绅纷纷组织“铲共队”、“还乡团”,杀害农协、妇运骨干,剖腹挖心,悬头碎骨,惨绝人寰。华容、安乡的地主豪绅又成立起“清乡委员会”,十家联坐,引诱“自首”。南县的“清乡委员会” 也在筹备之中。共产党领导的南、华、安3县的革命活动转入地下。  彭德怀召开一营士兵委员会,根据形势,决定士兵会在名义上取消,骨干成员转入地下。秘密士兵会仍坚持原章程,加上了打倒新军阀一条。  在向一营官兵宣布取消士兵委员会的同时,彭德怀宣布,一营禁止军官打骂士兵,加强士兵自治;保留经济清算委员会,实行财政公开,规定各连每月要召开一次全连大会,报告本营、连的财政开支,包括截旷(吃空额)、办公、杂支、医药等费用的收支情况,伙食费用每日在黑板上公布,月终公布总帐目。在中国旧军队中,截旷几乎是军官的不成文的收入,彭德怀的做法独树一帜。一营的经济清算委员会实际上代替士兵会,成为团结士兵的公开形式。  独立五师一团团长戴吉阶仍久假不归,一些人到周磐处告状。10月初,周磐经刘铡同意,批准戴吉阶辞职,委任彭德怀为一团团长。  按例,团长以上军官就任,要去上司处谢委。周磐将任命之事告诉彭德怀,即要他去鲁涤平和刘铡处申谢,又按例给彭德怀1200元就职费,为宴请师部同僚、一团官佐、地方公教团体和犒劳一团士兵之用。还要彭德怀择吉日举行就职仪式。当时,湖南省的军队,独立师已是最高编制,彭德怀就任师的主力团长,即拥有相当实力。这一步擢升,有如登云,故而被这样隆重对待。不料彭德怀既不肯去谢委;又不要请宴,周磐只得嘱师部依了彭德怀,说:“以免戳发石穿这个犟脾气。”  其时,戴吉阶已离职一年,一团事务实际上早由彭德怀代理。彭德怀报告周磐说,团内各项费用节余达 6000元,另外还有一营的节余,由于局势多变,这笔钱拟留作一团的公积金,以备补充军需之用。周磐很惊讶,问道:“什么?你们还有什么公积金?”彭德怀解释说,这是为了准备部队不时之需。周磐想了想,表示同意。  彭德怀被任命为一团团长,使李灿、张荣生、李力等士兵会的核心人员十分诧异:周磐如此信任彭德怀!那么,彭德怀当了团长,会不会沿梯子上青云,而逐渐改变救国救民的初衷呢?!彭德怀看出了朋友们的疑惑,自己也面临着抉择:周磐会走什么路?自己今后要走什么路?  11年前,彭德怀入伍当兵时,周磐是连长。以后,周磐把彭德怀调到连部当了一段勤务兵,让彭德怀读史书,练习毛笔字,对彭德怀着意培养。袁植死后,周磐把彭德怀视同心腹,遇事相商,关系更非同一般,这使彭德怀在此时不能不思前想后:过去周磐对自己是言听计从,唯在夏斗寅与许克祥的两次事变中,都未采纳自己的关于出兵的意见。这次得周磐提拔,说明他对自己仍然器重、信任;但同时周磐未经商量,就把一个很反动的雷振辉任为一团一营营长,把公认适于接替营长职务、和自己关系密切的李灿撇在一边,这又说明周磐对自己还存有戒心。彭德怀意识到,自己与周磐过去在爱国上还算意气相投。现在,一个一心要当军阀,一个一心要革命,在政治上已各走一端,分手在所难免。他向李灿、张荣生、李力断然表明心迹,和他们一起走共产党的路:“决不回头,主意早就定了!”  1927年10月10日双十节,南县县署大张旗鼓成立“清乡委员会”,准备加紧对民众革命活动的镇压。彭德怀发动秘密士兵会进行抵制。这天一早,南县市街到处是醒目的标语:“打倒清乡委员会!枪毙清乡委员××!”“土豪打不倒,农民活不了!”“打倒新军阀!打倒贪官污吏!取消苛捐杂税!”“恢复工会、农民协会、学生会!工农兵学联合起来!”周磐早几天就去了长沙,彭德怀又公开拒绝去参加成立大会。这下子,南县官绅由兴高采烈一变而为丧魂落魄,有的吓得赶快逃往长沙。直到第二年6月独立五师一团离开南县,这个县的清乡委员会也没能成立起来。  自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中共湖南省委为开展全省的革命斗争,秘密恢复或重新建立省内各地的党组织,在湘北地区重建了南(县)、华(容)、安(乡)特委。此时,特委面对敌人“清乡剿共”的形势,把党的活动重点转入以反“清乡”为主要内容的对敌斗争。特委机关设在南县东堤尾的一所小楼上,以开诊所为掩护。“双十节”前夕,一些中共地下党员,用煮熟的红薯作浆糊,在街上张贴反对“清乡”的标语,发现彭德怀所部士兵也在贴反“清乡”标语。彭德怀所部的情况和他的思想倾向,引起了南华安特委的重视。不久,在南华安特委会议上作出决定,强调在开展各种革命斗争的同时,“尤应注意领导驻军中士兵工作,而且特别加紧”,“在五师中赶紧组织党的秘密士兵支部,并派得力的同志人营工作”。  一天,彭德怀在营部接家中电话,说有姓张的表弟来找。彭德怀放下电话,颇感蹊跷。  这时,彭德怀同他的妻子刘坤模在南县官正街44号2楼租屋居住。自1922年8月彭德怀考入湖南陆军讲武堂后,刘坤模留在彭家围子侍奉年老的祖母和病重的父亲。1924年夏至1925年春,两位老人先后去世,彭德怀才把她接出,送她到湘潭女子职业学校读书。以后她又随彭德怀来南县,就学于县立第一高等小学五年级,准备下学期报考中学。  彭德怀回到住所,见是一位身穿长衫的青年,他自我介绍:名叫张匡(化名),汉寿人,中共南华安特委派来的。张匡赞许了一团反对成立清乡委员会的行动,但指出这样做太暴露。彭德怀向张匡又一次表达了加入共产党的愿望,并问及段德昌的去向。张匡告诉他,段德昌在沙市一带组织暴动,眼和手被打伤,只有点草药医治,至今未好。  当晚,彭德怀找来李灿、张荣生商量,让段德昌化名姓章,说是彭德怀的朋友,到南县乡下李灿家暂住,派一团军医官去那里给段德昌治伤。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张匡来告诉彭德怀:“段德昌同意介绍你加入共产党,也是特委同志集体介绍的。现在已报省委,待批准后即正式入党。”  在张匡第一次来后,彭德怀因为又找到了共产党,和李灿“两人不知为什么那样高兴,越谈越有劲,根本忘掉了夜深和疲倦,一直谈到东方发白,李灿才回去”。(16)张匡第二次来,说特委同意他的入党申请,彭德怀和张匡“热烈地握了手,表示高兴和感谢”。  31年后,1959年8月4日,在风雨庐山,当年真诚追求革命的彭德怀,被指斥为“投机革命”。他是以怎样的心绪来回忆当年情景的呢?他只顾伏案疾书,把历史连同对历史的沉重叹息都留给了后人。  在李灿家中,彭德怀看到了段德昌。段德昌感谢地说:“有军医官来医治,每天又吃着鸡、鱼、肉,伤已大体好了。”彭德怀关心地问局势究竟如何。段德昌告诉他:这次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了,蒋介石叛变了革命,现在革命形势是低潮。但是中国共产党和革命人民是杀不尽的。全国革命形势还不会马上到来,需要有相当的准备过程。北伐战争时期,党忽视军队工作,如果当时有10个叶挺那样的独立团,蒋介石叛变革命就没有那么容易。段德昌一再叮嘱彭德怀在独立五师的工作要特别注意秘密,要作长期打算。如果能做到逐步掌握一个师,在适当时机举行起义,将会发生很大作用。在时机不成熟时,切不可过早暴露,以免损失革命力量。段德昌鼓励彭德怀说:“过去一年里,你入党的愿望虽未实现,但独立地坚持了革命立场,是经受了考验和锻炼。”接着,又意味深长地说:“不少人在人党前,认为共产党每个成员都是那样的优秀,都高尚得无人能比。人党以后,因看到个别不顺眼的事而丧气。共产党是好的,是革命的,但成员中难免有坏的。把每个成员都那么理想化,那就会感到失望。”“现在革命处在低潮,要准备长期艰苦斗争,要准备牺牲,也要准备受委曲,受了委曲不要灰心。”  在这次会面中,彭德怀问段德昌需要什么帮助,段德昌提出需要枪枝弹药和路费。那时,段德昌正准备去江北洪湖地区发动群众,开展武装斗争。  彭德怀将一团未上号册的私枪10支和几百粒子弹,派人按约定暗号分别送到特委和段德昌指定的地点。两个月后,彭德怀又给特委一台油印机和一些枪枝,枪枝是由秘密士兵委员会会员李寿轩送去的。李寿轩以后跟随彭德怀参加平江起义,经过长期革命战争, 1955年,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将军衔。  段德昌伤愈后,渡江去鄂西,同贺龙、周逸群等一道创建红军,开辟了湘鄂西革命根据地。段德昌为洪湖游击队总参谋长、总队长,后任中央红军独立一师师长、红三军副军长、军长和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执行委员会委员等职。在这期间,他同党内的“左” 倾错误进行过针锋相对的斗争。1933年5月1日,在苏区“左”倾错误的“肃反”运动中,被冤杀于湖北省巴东县金果坪。年仅29岁。  段德昌在这次养伤中,对彭德怀的谈话,包含了他个人的哪些切身体验呢?彭德怀当日虽无从知道,却对此永怀不忘,写道:“我当时听了他那番话,印象是多么深刻!”“觉得身上增加了不少力量,改变了‘马日事变’后的孤立感,觉得同共产党取得联系,就是同人民群众取得了联系,也就有了依靠似的。”“几十年来,段德昌的形象都活在我的生活中,我一刻也没有忘记他,谁也没有想到,那就是同我的最后一次谈话。”  段德昌和彭德怀会晤后,中共南华安特委为加强兵运工作,介绍地下党员邓萍到一团任文书。  1928年一二月间的一天,张荣生到彭德怀处相告,省委已批准彭德怀加人中国共产党。原定举行入党仪式之日,恰逢师部派参谋长杜际唐等人来催彭德怀去团部就职,入党仪式未能举行。这时,彭德怀才知道,张荣生已于去年12月被接受为中共党员了。从最初的救贫会会友,又成为党的同志,他不胜欣喜。  彭德怀一反旧规,自己提着小皮箱,让张荣生背着行军床,被子放在马背上,到团部就职。当时的士兵会会员李聚奎回忆说:“彭德怀当团长的第一天,宣布了两项命令:第一条,全团所有军官今后一律不准打骂士兵;第二条,取消连排长的小厨房,和士兵一块吃饭。”旧军阀部队,军官打骂士兵是家常便饭,残酷的笞刑甚至使士兵丧生。废除打骂,使士兵有了做人的起码尊严,深得士兵之心。一营的士兵听说老营长走了,留恋不舍,有的人哭泣起来。  彭德怀就职后,即将一营实行财政公开的做法扩大到全团。接着,由一营建议,各营、连选派代表,成立全团经济清算委员会,将彭德怀代理团长期间积存的款项清算出来,以三分之二发给各营、连,三分之一为团公积金。  为了便于秘密开展党的工作,彭德怀任邓萍为团部书记官,张荣生为团部通讯排长。  一天黄昏,张匡、邓萍、张荣生来到彭德怀处,举行彭德怀的入党宣誓。彭德怀“真是心花怒放,说不出的愉快!将预先准备好的糕点和盘托出,大家都以愉快的心情吃了一点”。(20)张匡代表南华安特委,接受彭德怀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宣读了入党誓词,彭德怀庄严宣誓:愿为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牺牲一切,必要时献出自己的生命。特委决定彭德怀、邓萍、张荣生3人成立一团党支部,以彭德怀为支部书记。  中共湖南省委批准彭德怀加人中国共产党约在1、2月间,举行人党仪式的时间为4月份,具体日期无可靠资料。在《彭德怀自述》中写道:1952年4月底,“住在中南海永福堂时,让我填写一份简历,据说是苏联共产党中央要求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都写一份简历,编入百科全书。我当时对具体月日记不清,我宁肯向后推,而不要向前提,我就写了1928年4月入党,今后就以4月为根据”。  以后,彭德怀在谈及个人历史时,对入党时间有1928年1月和4月两种说法,在入党介绍人上有段德昌和南华安特委两种说法,相去无几。1959年庐山会议后,特别是10年“文化大革命”中,彭德怀专案审查组抓住这个问题大作文章,说彭德怀将入党时间提前3个月、将段德昌作为介绍人,就是为了“捞取政治资本”云云,使彭德怀无端受到许多折磨。以此,彭德怀在这一时期写的“历史交代”中,对这两件事作了反复的说明。从这些血写的交代中,人们在今天得以知悉他一生中这一转折时期的详细情况。  彭德怀入党后,独立五师一团建立了党的秘密支部。支部成员有彭德怀、邓萍、张荣生和李光。李光是特委派到一团工作的,公开身份是彭德怀的勤务兵,实际担任党的秘密通讯工作。  不久,党支部讨论吸收李灿、李力加人中国共产党,并得到特委批准。从此,一团的士兵委员会在共产党支部领导下开展工作。清算委员会形式上是经济组织,实际上成为公开的士兵会。周末晚上,士兵自编自演各种节目,其内容有反映本连清算委员会活动的,有宣传士兵会的口号的等等。这些活动开始于一营,逐渐影响到二、三营。  彭德怀就任一团团长后,打算在团内办一个学兵连,培养骨干,推动全团士兵委员会的工作。周磐听说一团要办学兵连,也想办一随营学校。彭德怀利用周磐想以此培植和扩大势力的野心,积极支持他办随营学校。彭德怀建议校长由周磐自兼,另设一名副校长。周磐提出要找一个有经验、有学识、有朝气的人充任,可又想不出合适人选。彭德怀便向他推荐一年前去黄埔军校高级班深造的黄公略。周磐很满意,叫彭德怀写信给黄公略,要他毕业后回师部。  彭德怀和李灿、李力、张荣生商量,一营如何为随营学校选送有活动能力和政治上可靠的人去学习,以便去做二、三营和二、三团学员的工作;又研究在士兵委员会章程前面加上一条总则:拥护三民主义,遵循总理遗嘱,奉行三大政策,为救国救民的宗旨。把章程中的打倒军阀,改为打倒新军阀,士兵委员会改为学员自治会等,由彭德怀送给周磐,作为代拟的随营学校章程。周磐欣然接受。一营士兵委员会章程的基本内容因而在师里取得合法地位。  师随营学校正在筹办中。一天,黄公略西装革履来到团部,和彭德怀、李灿、张荣生等久别重逢,非常高兴。谈到办随营学校时,彭德怀讲了随校的宗旨、章程,黄公略突然发问:“新军阀是指谁呢?”彭德怀回答:“是指蒋介石。”黄公略怒气冲冲地说:“校长(蒋介石)决不是新军阀。”大家倏然失色:一切秘密都告诉了他,这还了得!彭德怀正和黄公略争论中,张荣生拿了一条毛巾从后面往黄公略嘴上一捂,颈项上一系,说:“你穿着这样好的西装、皮鞋,你就是被蒋介石收买的走狗。你当学生哪来的这么多钱?”黄公略脸色发白,手指着皮鞋后跟。邓萍发觉了,说:“慢一点,放松一些,横直跑不了。”张荣生把手松开,黄公略连忙说:“我有介绍信,是共产党。”抬起脚来,指着:“在皮鞋底内。”张荣生用刺刀撬开鞋底,果然有写得很小的墨笔字字条,上面涂着一层薄腊,防水浸湿。在煤油灯下,看出是介绍信。彭德怀曾回忆当时的情景:这时大家猛吃一惊,继而笑作一团。彭德怀抱怨似地说: “公略呀!你这是干什么?开这样大的玩笑。”黄公略说:“你现在当了团长,谁知道你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他指着周围的人说:“你们这些人好野蛮呀!我的西服是老彭寄来的路费缝的,并不是蒋介石给的,穿得好些,路上方便,没人怀疑是共产党。”张荣生笑着说:“如是反革命,就绑起来扔到洞庭湖里喂鱼去!”  彭德怀与黄公略彻夜畅谈。黄公略告诉彭德怀,他带来了两个同志,一名黄纯一,湖北黄岗人;一名贺国中,湖南湘乡人。纯一很有学问。彭德怀即向周磐推荐,以便帮助黄公略开展随营学校的工作。彭德怀曾回忆见到两个新战友的印象是:“黄像一个文雅书生,贺是一个豪放的白胖青年。”(21)这个回忆成为黄纯一、贺国中两人在历史上留下的仅有写象。  黄公略是彭德怀在湘军中结识最早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今天又不约而同在革命低潮中参加了党。两人夜则同室而眠,日则找机会去洞庭湖堤上散步,讨论时局,互抒己见。黄公略参加了去年12月张太雷、叶挺、叶剑英等共产党人领导的广州暴动。暴动失败后,转经上海、汉口等地回湘。他将一路所见,细细说给彭德怀,并赠诗抒怀:“广暴失败旗帜在,树立红军苏维埃。旅沪、武、岳语弃市,乌云蔽日只暂时。欣谈时局喜春风,柳絮飞舞庆重逢。锦绣洞庭八百里,四江精粹在湖滨。”他对一团革命力量的聚集充满希望。彭德怀在答诗中,对毛泽东在井冈山举起武装斗争旗帜心向往之: “‘马日事变’教训大,革命必须有武装。秋收起义在农村,失败教训是盲动。惟有润之工农军,跃上井冈旗帜新。我欲以之为榜样;或依湖泊或山区。利用周磐办随校,谨慎争取两年时。”  周磐由长沙赶回南县,主持随营学校开学典礼。他在会上的讲话,按照彭德怀起草的随校宗旨章程,强调打倒帝国主义、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特别强调打倒新军阀;又宣布黄公略为校长,贺国中为教育长,黄纯一为大队长。这些,使彭德怀、黄公略等出乎意料的满意。随营学校开学后,一团党员开会时,大家谈到了周磐的表现,为什么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因找不到什么原因,对周磐取观察态度。  根据随营学校的有利形势,大家估计,在随营学校每期毕业时,能够吸收三分之一的学员为秘密士兵会会员,当年做到二、三团每连平均有一个会员,明年按情况再发展一些,做到每团有一两个进步连为核心,全师以一团为核心,在情况有利时,就可争取全师起义。  在特委张匡的主持下,一团成立了共产党的委员会,由彭德怀、黄公略、邓萍、张荣生、李灿5人为委员,彭德怀为书记。随营学校成立分支部,黄公略为书记,受一团党委领导。一团的6名党员成立支部,邓萍为书记。  一团党委的建立,在独立五师形成了共产党的领导核心。  这时,独立五师欠饷又逾5个月,为提高士兵觉悟,彭德怀决心发动闹饷。  自一营士兵委员会宣布取消后,经过一段工作,在一营和一团直属队、机枪连、特务连都成立了秘密士兵会。闹饷由团党委领导,秘密士兵会串连发动,很快把二、三团和随营学校带动起来。周磐惊慌无计,采纳彭德怀的建议,将独五师掌握的渔税、盐税和百货厘金支票作抵,以防兵变为由,向南、华、安3县商会强借10万元,闹饷取得胜利。这次闹饷检验了一团共产党的组织和秘密士兵会在一团的动员力。  6月中旬,独立第五师奉命开赴平江县接替阎仲儒旅的“防务”。平江县是著名共产党人毛泽东去年发动湘赣边秋收起义的地方。鲁涤平签发这项命令,只是想到独五师比阎旅力量强胜,能够有效地剿灭共产党领导的农民运动。却不曾料到,独五师的主力——一团的团长彭德怀已经成为一个坚定的共产党人。  彭德怀和他最初的救贫会会友用热诚和勇气,长期不懈地把一支封建愚昧的军阀队伍,逐步革新为一支具有团结力的革命后备军。不惧权势,却尊重、爱护士兵的彭团长,受到全团的爱戴。从崇拜易参政到孙中山到信仰马克思主义,乌石峰下那颗不屈的种子即将破土而出;湘阴道上山洞中的点点细水不停地滴在坚石上,定要将石滴穿。彭德怀痛恨社会的黑暗和军阀的腐败,期待着打破旧世界的牢笼,但根据特委的指示,他还要争取掌握全师,等待时机的成熟。他满怀信心,把自己当团长的薪饷也尽量存蓄起来,准备暴动之用。他的乌石老家,除大弟彭金华来要去400余元还清祖母、父亲的丧葬债务,和将彭家围子的破茅屋改为9间瓦房(即现存的彭家围子故居),他没有置其他私产。  在一团开赴平江之前,彭德怀让妻子刘坤模暂回乌石老家。从彭家的老人去世后,她通常是在彭德怀驻防时来和他相聚,在部队开拔前回家。这次一团调防,对他们夫妻来说,只是寻常的短别罢了。谁也没有料到,不久以后在紧急形势下提前举行的暴动,使他们之间音讯断绝。  湘军独立五师一团——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的前身。当人们看到红五军(及其后的红三军团)在创建后,即以惊人的气势迅速成长为与朱德、毛泽东领导的红四军亲密配合的红一方面军主力之一时,很少注意到起义前这支湘军队伍从内部革新、改造的历史。而这一段历史,实实在在是与其后红五军和红三军团那些辉煌的历史紧密相连的。救贫会的会员和秘密士兵会会员,大部分在以后的革命战争中牺牲,幸存者中除彭德怀外,还有4名——李聚奎、李寿轩、田长江、姚喆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高级将领。  1928年,已届而立之年的彭德怀,经历了漫长的军旅生涯,从二等兵到班长、代排长、排长、代连长、连长、代营长、营长、代团长、团长,走过了旧军队里的每一级阶梯。他跨越的每一级,都成为他军事才能积累和焕发的一步。他对士兵思想感情的亲切了解,对行伍生活的深刻体验,对火线实战的丰富阅历,对统军治军之道的独特体会,不仅铸成了平江暴动的胜利,且深深地影响着他以后数十年的革命军事生涯。  第03章 举义平江  1928年6月,独立第五师奉命开赴地处湘鄂赣3省要冲的平江县,接替原驻军阎仲儒旅的防务。  平江县是半殖民地半封建旧中国的一个缩影,农村人口约5%的地主,占有70%的土地。地主重租,官府繁税,农民终年辛劳,仍然“吃的菌拌菜,穿的露脊背”,①社会矛盾十分尖锐。当时的平江是湖南农民革命运动的中心地区之一。  1927年5月“马日事变”后。阎仲儒旅到平江县“清乡”。“设匦召告,捕拿革命分子肆意屠杀”。群众称:“阎王清箱(乡)百姓遭殃”。②残酷的镇压激起了平江农民的反抗,两次围攻县城(时称为“扑城”)。第二次为1928年3月(农历二月),参加的群众达10余万。终因反动势力强大,扑城队伍缺乏有力的组织和指挥而遭失败。  阎旅和清乡队、挨户团疯狂反扑,平江县哀鸿遍野。革命与反革命的斗争更加激烈,革命力量受到严重摧残。湘军劲旅独立第五师就是在这种局势下被派到平江接防的。  6月19日,独五师师部开抵平江,县长刘作柱、清乡督察员杨鹏翼、挨户团主任黄思岑等一伙官绅兴高彩烈,到城西10里恭迎,称师长周磐为“平江七十万民众的再生父母”,向周磐献花、赠旗,周磐颇为自得。  周磐在平江反动官绅的簇拥下进入县城,彭德怀骑马随周磐之后,目睹一切,深感这次独五师来平江换防不同寻常。抵近城楼,抬头一望,几颗人头悬挂在城墙上。刘作柱等人的罪恶,彭德怀虽已先有所闻,但如此凶残,使这个热血的青年团长仍不禁顿时怒火中烧,进城后就直去驻景福坪的一团团部,找到打前站的李灿、张荣生等,详细询问平江局势。李灿报告说,湖南反动当局于5月设置清乡督办署,将全省划分5个区,千江属于第一区,代理长官为张辉瓒;各县设清乡委员会,由挨户团担当“清乡”任务。县长刘作柱极其反动,督催清乡队到农村抓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干江城监狱里关着贫苦农民和青年学生近千人,月池塘刑场几乎天天都在杀人。全县处在白色恐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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