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非常失望,参加盛会的计划因而取消。晚上,杜月笙和张啸林都在牌桌子上,赌得兴高采烈。万墨林跑来低声报告,他说钧培里黄公馆来电话,老板请杜、张二位立刻过去一趟,有紧急大事相商。 杜月笙向与赌诸友说了声:“抱歉抱歉。”然后起身,叫江肇铭来接替他,一把拉起张啸林,两个人往大门外走。万墨林早巳吩咐司机备好了汽车,春寒料峭,夜凉如水,张啸林从热闹的赌局被拖到冷清清的街上,深更半夜出门,他忍不住又在破口大骂,大发牢骚。 车抵钧培里,黄公馆的门房开了大门,顾掌生,马祥生跑到门口来迎接,4个人齐步穿过天井,杜月笙一眼看到客厅里人影绰绰,金廷荪、徐复生也在座上,他望一眼马祥生说: “今天像是在唱群英会呢。” “差不多。”马祥生笑笑,又接上一句:“现在大家都忙,聚一聚,真不容易。” 杜月笙和张啸林相视一笑,意思仿佛是说:哪有深更半夜,无缘无故,约齐了老朋友,光只为了“聚一聚”的道理? 这时,黄老板笑呵呵地喊:“月笙,啸林,你们来啦!” 两个人连忙上前问了老板的好,再跟老弟兄们亲热寒喧,乱了一阵。然后,大家在一组红丝绒沙发上分别落座,杜月笙的座位紧靠着正当中的黄老板,黄金荣看上去很高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月笙,”他笑呵呵地说,“今朝我要叫你会一位老朋友。” 杜月笙环顾四周,故作惊讶地说: “老朋友不是都在这里了吗?” “哎———,”黄老板把脸一甩,“这班老朋友是经常见面的呀。我现在要叫你见的,是一位分别了多年的老朋友。” 于是杜月笙又问: “究竟是哪一位呀?” 黄金荣笑而不答,转脸向后,高声地一喊: “喂,你好出来了吧?” 话音未落,屏风后面扬起一阵声震屋宇的爽朗笑声,杜月笙一怔,一位虎腰熊臂、浓眉纲目的大汉闪了出来。他堆满一脸欢欣的笑容,一对闪闪生光的眼晴,迅速的在杜月笙身上一转,然后,他衷心赞赏地说: “月笙,你现在灵了!” 杜月笙看清楚了他的脸,惊喜交集,高声叫了出来: “哎呀,你是啸天哥!” “多亏你还记得我。”杨啸天又笑,亲昵地一拍杜月笙肩膀:“来,月笙,我替你介绍。”说完,他侧开身子,让他身后一位中等身材、小眉小眼、举止端壮、一脸精明相的中年绅士,走到杜月笙面前来: “这位是陈群、陈先生,大号人鹤,我在广东最要好的朋友,陈先生行八,平时我就喊他陈老八。” “久仰,久仰。” 杜月笙上前一步,和陈群热烈地握手。他说“久仰”,确实是从心中发出来的,这时,他已知道了跟前这两位贵客的分量。民国初年时跟他奔走策划过的老朋友杨虎,曾追随孙中山先生率领海军舰队南下,官拜大元帅府参军。陈群曾是孙中山帐下的秘书。现在北伐军敉平东南,东路军光复黄浦,两位贵客来自何方,有多崇高的身价,多重大的任务,自属不问可知。 “大家坐,大家坐!” 黄老板岔进来请大家就坐,两位贵客和黄老板一字并肩,黄门的几员大将以杜月笙为首,张啸林、金廷荪、顾掌生、马祥生等人,分两排坐定。老板家的俏娘姨重新沏了茶,黄老板使了个眼色,客厅里的佣人悄悄退下。 “月笙。”杨虎带着笑说,“有一位朋友,在南边的时候经常都在提起老板和你。” “是哪一位呀?” “王柏龄。” “啊。”杜月笙觉得十分荣耀,不禁沾沾自喜地说,“他还记得我呀?” 杨虎开他一个玩笑说: “像你这样的人,要想忘记,也是不大容易的啊!” 这得体的恭维引起了满座哄堂。杜月笙心里很感激,马上回应说:“杨虎兄成了气候,出语毕竟不凡。” 杨虎提起的老友王柏龄是日本士官学校第10期毕业生,他修养很深,黄浦军校成立,他担任少将教授部主任,军校成立教导团时,他兼充第二团团长。北伐进军后,他荣膺第一军副军长,兼第一师师长,他的事业正在如日中天,然而不幸的是,南昌攻城之役,他以总预备队指挥官率部应战,孤军深入,然而受挫失踪,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 但是,这时杜月笙最想知道的是杨虎、陈群是什么官衔?然而,他们两位很巧妙地避而不谈,杜月笙也就不便探问。他心中有数,他们今晚冒险越过租界戒严的重重障碍,化妆进入法租界,一定是有极机密重大的任务。一度隐居起来逢事不太露面的黄金荣对待杨陈欢迎情绪之热烈,言谈举止之诚挚,也显示出他们身份的不凡。但是,这一夜见面,杨虎和陈群只叙契阔,不谈公事,最后分别时,再三嘱咐对他们的行迹务请保持秘密,切勿轻易泄露,杜月笙笑了笑说: “啸天哥,这种事情还要你关照吗?” 大家哈哈一笑,气氛融洽无比。 第二天晚上,大家又相聚,寒暄之后,陈群就说: “这一次蒋总司令由九江到上海,3月19号那天,总司令座舰到了安庆。” 然而,才说两句话,陈群巧妙地把话题一转,他谈起共产党怎样利用国民党作掩护,随着革命军旌旗北指,阴谋企图窃夺政权。他们所到之处,利用工农暴动为手段,闹得地方上鸡犬不宁,秩序紊乱,等等。 陈群一点题,黄金荣、杜月笙这帮朋友马上恍然大悟,如梦方醒,他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纭,都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怪不得这些时候罢工暴动冤枉牺牲了不少人命,我们起先也以为是国民党,不好意思说什么,谁晓得这里面还有大大的内幕呢。” 这时,黄金荣提高了声音,把众人的嘈杂声浪压下去,他问陈群: “蒋总司令怎么会让共产党混进来的呢?” “这些年来,蒋先生都在整军经武,东征西讨,党政方面,他只负一部分责任,”接着,陈群对他们详加解释说,“同时,‘联共’本是孙先生的主张,而蒋总司令,他也曾说过:‘我并不是偏袒共产党,是要扶助中国弱小的革命团体,来和本党共同革命,增加国民革命的力量。’但是,共产党今日的包藏祸心,进行叛乱,又是当初哪里料得到的呢?” 杜月笙很感慨地说: “前几天的工人暴乱,拿人命做儿戏,把上海搅得昏天黑地,乱七八糟。国民党来了,总归这样下去,恐怕不是办法。” “岂止上海,各地都是一样。”趁此机会,陈群把武汉、长沙、广州、九江、南昌、安庆、南京,各地的赤祸泛滥的情形,约略地谈了谈。然后,他点入正题说: “譬如19日蒋先生到安庆,当时在安庆的共产党头目、总政治部副主任郭沫若,和临时省党部执行委员光升,居然定在21日召集全省代表大会,下令解散鲁班阁反共工人的总工会。派工会代表向蒋先生请愿,蒋先生也答应了他们,立即调查处理,但是代表们一离开总司令部,共产分子马上就制造冲突,跟反共工人打了起来。这分明是故意表示不尊敬蒋总司令,向他们示威。” 这时黄金荣愤懑不平地说: “真正岂有此理!” “他们一切都是有计划的,”杨虎插进来说,“打了人,还要恶人先告状,那个共产党郭沫若,也不想想蒋先生是革命的领袖,他自己的最高长官,气势汹汹地闯进蒋先生的办公室,大呼大叫,硬讲反共工人打了他们,光升受了伤。他那种目无长官,撒蛮粗暴的态度,当时我真想跑上去一拳把他打倒。”陈群愤愤地说。 黄老板很关心地问: “蒋先生一定发脾气了?” “当然有点生气,”杨虎抢着回答,“蒋先生叫他马上秉公调查,而且警告他说:‘你以后对于民众团仆的态度,总要不偏不倚才好!’” “23日上午,安庆五大团体举行市民大会,欢迎蒋总司令,”陈群接下去讲,“会里面有人要求撤换光升,驱逐共产党。于是散会的时候,共产党又派大批暴徒来打架,当着蒋总司令面前,实在是欺人太甚,不成体统。” “这一次,”陈群望着杨虎微微而笑,“啸天哥忍不住了,他登高一呼,领着鲁班阁的工友,拳打脚踢,一路打过去,竟然把那批暴徒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 这时,杨虎沾沾自喜地补充说: “安庆是我的家乡,鲁班阁里有不少朋友,都是跟过我的小兄弟,他们当然听我的招呼。” “打得好,打得好!”张啸林拍手大笑,“这叫做以牙还牙,以暴易暴。对付不讲道理的人,只有用拳打脚踢!” “这一架打得痛快呢,”杨虎站起身,指手画脚地说,“打手们给我们打跑了不是?我心想反正动了手,爽性一路打到底,也好替鲁班阁的朋友出口气,所以我们一连串的又打了共产党盘踞的省党部,市党部、几个左派工会,还有郭沫若的江右军政治部。我们打伤了他们六个,嗨!十多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动手打架呢!”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陈群在笑声中说: “啸天哥这一仗打出了大功劳来。首先是郭沫若28号逃到南昌去了,安徽全省的共产党势力元气为之大伤。反共分子从此抬头,这样才给安徽留下了一片干净土。” “后来他们又向武汉中央告状,指名告我杨虎,”杨虎反手一指鼻头,“说光升是我打伤的。其实呢,那天我恰巧不曾撞见郭沫若和光升,如果撞上了,哼哼,岂只打伤?打得我兴起了,我不把他们打死才怪!” 一场大笑,张啸林摩拳擦掌地说: “哪一天,把上海那帮共产党也打他一次!” 杨虎望着他,语意深长地说: “你放心,有你打的!” 杜月笙是个聪明人,他听陈群说了一大段国民党首次清党经过的叙述,再添上杨虎最后意味隽永的一句话,他马上有所悟,这两位朋友今夜远道来访,肯定有重要的事情,于是他很诚恳地说: “只要陈先生和啸天哥有所吩咐,即使是赴汤蹈火,我们也乐于从命!” “月笙,你真是了不得的———不得了,”杨虎一拍大腿,十分高兴地说:“就像三国志上面说的,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想不到你现在居然出口成章啦!” 他话音一落,由黄老板领头又是一阵欢声大笑。 这时,时钟敲了一点,黄老板惊觉为时已晚,他迟疑疑不定地望望杨虎问: “今天夜里———?” “我们不回去了,”杨虎逗趣地反问一句,“老板,你可否替我们订两个房间?” “何必订什么房间呢,”黄老板笑着回答,“只要两位不嫌弃,我这里好歹也有几间客房”。 “谢谢,”杨虎向他双手一拱,侧过脸又去问杜月笙: “你明天什么时候有空?” “随便什么时候,”杜月笙答,“啸天哥只管陪陈先生过来好了。” “好的,”杨虎点点头说,“为时不早,我们今天就这么散了。明天下午两点钟,我陪老八到华格臬路来。” 同为华格臬路的住户,杜月笙和张啸林异口同声地说: “欢迎,欢迎。” 第二日下午两点整,杜、张二人在华格臬路杜宅,接待贵宾而设的古董间里,接待杨虎、陈群。宾主略一寒喧,各自落坐,杨虎说完了开场白,陈群便滔滔不绝,条分缕析,向杜月笙和张啸林细说共产党在上海“挂羊头,卖狗肉”的种种经过。 “这些事情我们昨天就已经有点懂了,”杜月笙深沉地笑着,接续陈群的叙述往下说,“就是不晓得问题会有这么严重。现在我们只希望国民党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我们一定尽心尽力!” “好极了!”杨虎兴奋地大叫,“月笙,我们就只要听到你这一句话就行。” “我想,”杜月笙望一眼张大帅说,“啸林哥的意思,一定和我一样。” “那当然了。”张啸林赶紧慨然地允诺。 陈群微微而笑,他补充一句说: “我们的任务十分重大,除了杜先生、张先生自告奋勇,拔刀相助,还要联合上海各方面的朋友。” 杨虎嫌陈群说这句话有点不知轻重,他怕杜月笙听了不乐意,正要向陈群施眼色,没想到杜月笙却丝毫不以为忤,他一拍胸脯说: “当然,各方面的朋友,我们都会尽量的为两位联络。” 杨虎听了,衷心钦佩,他向杜月笙一伸大拇指说: “月笙,我们十年不见。这十年里,你的长进真了不起,上海滩上杜月笙这个响当当的字号,果然名不虚传。” 这一下午,整整商议了两个钟头,就如何迎接国民革命军,配合国民党中央全面清共,初步确定了几项步骤。 这一些步骤和做法是: 一、杜月笙他们既已了解共产党的阴谋,从此不但要拒绝汪寿华的种种支援要求,而且,要施展铁腕以组织对付组织,以群众对付群众,把汪寿华所掌握的工会和工人尽量争取过来,叫他们反过来打击共产党。 二、杜月笙尽速建立一支民间武力,这支民间武力,负有双重的任务:一方面协助北伐军,维持秩序,确保上海的安宁,一方面监视共产党掌握的武装工人,在适当时机,一举加以解决。 至于步骤,他们决定先从争取上海滩一切有力量的人士着手。于是,就在当天晚上,杜月笙又去和黄金荣密谈,他在金荣哥面前,他代表杨虎,陈群提出一个要求: “杨、陈二位想拜张镜湖张老太爷的门。” “只怕我还没有这个资格引见他们吧?”黄金荣颇为踌躇地说。 “金荣哥,”杜月笙笑笑说,“大概你还不晓得,青帮里有这么两句切口:‘引见无大小,传教分高低。’” “这件事体———”黄金荣终于坦然地说,“月笙,你是晓得的,他们一定要我引见,我的确很尴尬。” 这是因为黄老板身价高,他是从来不会当面要求过别人什么事情的。 杜月笙对黄金荣说:“杨虎、陈群以这么高的地位和身价,在上海做工作,他们为了工作的推展,不惜在此时此地入帮拜门,说来说去,无非为国为民,这种精神是极其可敬的。我希望金荣哥能够看在他们一片诚心的份上,勉为其难一番。” 为国为民!黄老板被他说得满腔热血,激情澎湃,马上抛下烟枪,“嚯”然而起说: “好!大家都在说我老了!我倒偏偏要在临老之前,为国家做点事情给大家看!” “金荣哥。”杜月笙十分欢喜地说:“我们这一帮人,成龙修凤,得道升天,就在这件事上。莫说金荣哥并不曾老,即使你老脱了牙齿,你也要领着我们办好了这桩大事。” “对!”黄金荣眉飞色舞地说,“我们说办就办。” 杜月笙先去拜访吴昆山,备述杨虎、陈群拜门的诚意,吴昆山一听,点头微微而笑,他试探地说了一句: “杜先生,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吧。” 吴昆山是上海革命元老,他曾帮着陈其美,攻打制造局,光复大上海。杜月笙在他面前不隐瞒,他把自己和杨、陈的商议,一五一十地全部讲给吴昆山听。 “很好。”吴昆山深表赞许。他又说:“张老太爷最近少问外务,不大肯开香堂收徒弟,然而事关国家大计,又有黄老板的推荐,我想也许老太爷会为之破一次例。万一老太爷执意不收,你放心,杜先生,即使我人微言轻,我也一定会尽力促成。” 3天后,杜月笙代杨虎、陈群把门生帖和贽敬先送进海格路范园,又过了两天,吴昆山派人来说,请黄老板陪同杨虎、陈群见张老太爷。当日,三个人在钧培里黄家聚齐,一起换了新制的长袍马褂。 然后,他们到张公馆盘桓了半日才回来,张老太爷为了客气,兼且保密,他开的是小香堂,仪式简单而隆重,杨虎、陈群都磕了头,他们成为青帮的“通”字辈。 在帮会中取得了进身之阶,走遍上海,到处都是自家人,杨虎和陈群配合上海“三大亨”,由于黄、杜、张的全力支持,反共清党的各项工作得以迅速而顺利的展开。 另一方面,在杨虎、陈群的策划之下,杜月笙积极着手组织愿为蒋介石效死的流氓地痞和青帮分子,一面组织,一面训练。与此同时,杜月笙不惜毁家购买枪支弹药。这时,杜月笙对手下人下了一道命令:自即日起,不惜一切代价,要以最快的速度,大量收购长短枪支,炸弹弹药,以及轻重各型的机关枪。至于价款,他说:“不必担心,有货色我就照付铜钿。” 黄老板听说杜月笙在大量收购军火,他又有点担心,打电话把杜月笙请到钧培里。 杜月笙向老板说明了,收购军火,准备武装冲突,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因为战火迫在眉睫,争取时间,此事第一要紧。他说:“只怕军火买得不多,收得不快,到时反而误了大事。” “购买军火,要花一笔大钱啊!”黄金荣知情地说。至于那一笔数目巨大的价款,杜月笙慨然地说: “既然我们晓得顶要紧的是军火,那么,除了我投下全部家当,那怕叫我去借、去偷、去抢,我也愿意。” 杜月笙慷慨激昂,义形于色,使黄老板深受感动,他此刻不但不再劝阻,反而这么样说: “货物买来以后,存放的地方虽要紧,外国头脑是顶怕私藏军火的,你们那边要是地方不够放,不妨叫他们送到钧培里来。我想,捕房里的朋友,总不好意思跑来抄我的家吧。” 杜月笙十分感激,他一时说不出话,向金荣哥连连地点头。 告辞以后,杜月笙刚刚走到房门口,黄老板又在他身边喊: “喂,月笙,你铜钿不够,随时到我这边来拿。”第二卷 我最嚣张 第十三章 密谋 华格泉路杜公馆,成为忙碌紧张、发号施令的指挥部了。每天,从早到晚,都是那几张熟面孔在华格臬路杜公馆进进出出,小八股党的头脑,是杜月笙的八员大将,这一次杜月笙借重他们的地方很多。顾嘉棠、芮庆荣,高鑫宝、叶焯山……虽然人人腰缠万金,或多或少办了些事业,如今已有大老板的身价,全都日以继夜,守在杜公馆里听候差遣。 叶焯山奉杜月笙之召,到华格臬路杜公馆来,杜月笙第一次介绍杨虎、陈群和他见面,简略说了些当前形势和他们所将从事的任务,杜月笙说: “焯山,我们买的第一批军火已经到了,我想交一批人给你,教他们打枪。” 叶焯山绰号“火老鸦”、“阿虎郎”,又称“小阿云”,他性如烈火,有水浒传上的“霹雳火秦明”之风,最喜欢冲锋陷阵,亲冒镝石,他和芮庆荣两个一搭一档,一向是杜月笙的左右先锋。 火老鸦身怀绝招,他的枪法独步沪上,一生不曾遇见敌手。某年,陈炯明部下的军长林虎,在叛乱失败后逃到上海,拥有“岭南神枪手”的尊号,杜月笙带一帮朋友在“一枝香”西茶设宴招待,席间叶焯山向他请教,他那一手“名声遐迩”的枪法是怎么样练出来的,林军长哈哈大笑说: “无非常玩而已嘛。我们当兵的,队伍里子弹多的是,闲来无事,我便打靶。老弟,不瞒你说,我这大半辈子,少算点,最少也打了两万发子弹。” 叶焯山吓得吐了吐舌头,杜月笙一时好奇,请林军长即席表演,林军长说:“大菜馆里不方便吧!” 立刻便有人去跟老板打过了招呼。林军长笑吟吟地从怀中掏出手枪,平放在桌上,命人拿一只磁盘,抛向半空,磁盘自半空中正急速落下时,他不慌不忙,抄起枪来“砰”的一响,一只磁盘立被击为两半,举座正在欢呼,第二次枪声又响,飞坠的两片磁盘之一,又中了一弹,齐齐的又断成两片。 原来,正当林虎面露骄矜之色,将手枪仍旧放回桌上,就在这时不容发的分际,站在他身后的叶焯山,弯下腰来,轻轻说一声:“得罪。”他迅如鹰隼,一把抄起林军长的手枪,于是又听见砰然一响,举座佳宾为之目瞪口呆,原来在另一半磁盘即将坠地的那一刹那,叶焯山又一枪命中,一只磁盘被两枪击为三块,跌落在紫红色的地毯上,一大两小,如刀切豆腐般整齐。 林军长连忙离座起立,肃容相向,和叶焯山亲热地握手。杜月笙等一帮主人个个喜形于色,不约而同地干了一杯酒。 这一天叶焯山在华格臬路奉“月笙哥”的将令,他正连声应“是”,陈群在一旁叮咛: “叶先生,这件事是很机密的,练习的时间和地点,恐怕都要加以特别安排。” 叶焯山轻声地回答: “我晓得,陈先生,我保险不露声气。” 杨虎放声大笑,他在笑陈群的外行: “老八,上海滩不是营房里,他们平常练枪,向来都是极机密的。” 于是大家笑了一阵,叶焯山粗中有细,他晓得共产党势力很大,总工会的工人纠察队也有气吞三山五岳的好汉、飞檐走壁的能人。于是他头一个想起杜公馆的安全问题,他提醒杜月笙说: “月笙哥,你这里的枪枝,也该拿出来分发一下了。” 杜月笙漫不经心地回答: “不要紧,保镖他们都是枪不离身的。” “那还不够,”叶焯山瞟一眼杨虎、陈群,“家里还有两位贵客哩。月笙哥,你不妨将你那些枪都拿出来,上下各人,大家分配使用,这是预防万一的意思。 “你说得对,”杜月笙霍然惊悟地说:“这是最要紧的。” 跟杨虎,陈群天天在一起,杨虎粗鲁无文,英雄本色,他还没觉有什么;但是陈群风流儒雅,出口成章,下笔草缴,文采斐然,杜月笙心里十分羡慕。他想到自己已经参与国家大事了,被国民党寄予重望,他感恩之余更加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多求点学问,多了解些国内外形势。鉴于这样的心态,在这紧张的不眠不休的时候,他反倒精神大抖,定得下决心来努力学习,从这时候开始他每天要“听”报,他不能自己阅报,因为报上的生字、生词、新事物太多,他还不尽认得,识得,懂得。他必须请人读报给他听,他把这位读报的先生敬之如师,他请的是尚慕姜,法租界受人尊敬的中国绅士;尚先生学养俱深,只要杜月笙提得出问题,他就能讲解得出道理。万一尚慕姜有事,杜月笙报纸不可一日不听,他又寻访一位替代尚先生的金立人,或尚或金,帮着他把一日间的国内外大事了然心胸。 除了听报,他还要听书。从前杜月笙听起来,不是列国志,便是三国,水浒。他是喊说书先生到公馆里来连弹带唱,作为消遣的。这会儿一下子对于什么三民主义、五权宪法、政治经济军事与社会等等,他每天请专家来为他讲解,他似乎想把治国平天下的大学问,一骨脑儿咽下肚皮去。 在百忙之中,他每天还要练字,将三字经与百家姓,一日一张,一笔一划地统统勾勒出来。于是,革命、北伐、清共、听书、听报、写字、忙得杜月笙气都透不过来。 一日,妓院老鸨盛五娘偶然遇到杜月笙的大弟子江肇铭,她喊住了他问: “杜先生这一晌到哪里去了?” “还不是在上海。”江肇铭苦笑回答。 “他在忙些什么?怎么连人都见不到呢?” 听他这样一说,伶俐剔透的江肇铭忽然有所感,他一耸肩膀笑着说: “我们老头子除了赌,还有什么可忙的事情?” 盛五娘吃惊了,她一叠声地问:“这么说,杜先生这一晌仍旧在赌铜钿?” “赌得大啊!”江肇铭平白无辜地叹口气,“他在乾坤一掷呢!” 盛五娘听不大懂,正想再问,江肇铭匆匆道声再会,飘然而去了。五娘不能不信他的话,于是四处添油加醋地说着杜月笙豪赌的场面。 首先对汪寿华下手。 4月9日下午,万墨林被喊进大烟间,他发现大烟间里的气氛,跟往日大不一样,他眼睛向两边一望,杨虎、陈群,张啸林,张伯岐居左,顾嘉棠、芮庆荣、叶焯山、高金宝居右,杜月笙坐在正当中,人人胸挺腰直,板起面孔,尤其是杜月笙双眉紧锁,一脸愁容。万墨林大为惊异:是出了什么事了?否则的话,为什么一个个的神情这么严重? “墨林你来!”杜月笙招招手,把万墨林喊到跟前,目不转瞬地盯住他问:“限定要在今日,你找得着汪寿华吗?” “找得着。” “那么,你亲自跑一趟,送份帖子给他。” “帖子在这里,墨林。”张啸林一伸手,递了份请帖给他,“你要关照那个赤佬,妈特个×!有机密大事相商,叫他一定要来!” “好的。” “呸!”万墨林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一出门他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暗骂,“汪寿华是什么东西!杜先生请他吃饭,还要备份请帖,喊我亲自送去。” 在从前,汪寿华和杜月笙并不曾见过几面,照万墨林的说法,汪寿华不够资格到杜公馆来作客,和杜先生平起平坐。 汪寿华是上海工人总工会的委员长。传说汪寿华从小就大胆机智,不怕死,他十三四岁的时候,曾经手执双枪闯进了杜公馆,要索一大笔钱。杜月笙的保镖正待加以“解决”,杜月笙却欣赏他人小鬼大,一身是胆,送了他一笔钞票,笑着让保镖放他走。从此以后,汪寿华便名满沪上,成了敢捋虎须的少年英雄。 但是几年之后,一日,杜月笙忽然接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向他“告借”两万大洋,缴款的方式,请他在某日下午三至四时,把钱放在杜公馆在邻墙角落的那双大垃圾箱里,“借”钱的人将会亲自来取。这一封信使小八股党、杜门中人和亲友家人一致为之震动,就是普通人家,强盗土匪也不会如此大胆,公然索取,指定时间白天取钱。于是,大家撺掇着杜月笙就放两万大洋到垃圾箱去,且看那贼怎样来拿? 杜月笙也要看看那贼到时到底如何把钱取走,届时真的把2万大洋放到了垃圾箱里,然后华格臬路杜公馆的附近八方巡哨,十面埋伏,杜门中人惟怕钱拿走了坍台,躲在那个垃圾箱的周围,把守得如同金汤铁池一般,百把个人一丝不苟地足守了一个钟头,莫说强盗贼骨头,便连一个闲人也不曾撞进。4点过5分大家一道去检视垃圾箱,盖子一掀,惊得人人目瞪口呆,那两万块钱一大包,神不知鬼不觉的不见了。 杜门中人恼羞成怒,于是侦骑四出,明查暗访,一定要将这狡贼抓来惩罚,但是,杜月笙爱惜这个人的“贼才”,这个天大的谜团无法揭开,因此他传知水陆各路兄弟请这位高手挺身出来:杜先生不但不追责见怪,而且诚心诚意要跟他做个朋友。 于是,有一天这人飘然而来,登门拜访,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他自家通名报姓,杜月笙又看他是汪寿华!殷勤接待,飨以酒食,席间杜月笙虚心求教,问他那日是怎样把两万块钱取去的?汪寿华笑了笑说: “容易得很,杜公馆左隔壁的房子上个月不是空出来了吗?那天杜公馆的人只顾了墙外的垃圾箱口,而忽略墙内的里箱门,而我便躲在空屋院中,顺顺当当,把钱拿了就走。” 顾嘉棠等人听他说得如此轻松简单,反而蔑视他们这一帮子无能无用,捺不住心头怒火,又要取汪寿华的性命。杜月笙急忙喝住,汪寿华却不慌不忙地笑着说: “对不起,不劳各位费神,兄弟来时身上缚好两只炸弹,无论我怎样掼下去,炸弹都会爆炸。” 结果,这一帮人眼睁睁地坐着,看他起身离座,扬长而去。 尽管如此,以后汪寿华也上过杜公馆有事相求,但是,他走的是万墨林的门路,他曾冒充浦东人,跟杜月笙、万墨林攀老乡情谊,因此,他一向讨好着万墨林。因此,这时杜月笙要请汪寿华吃饭,派万墨林亲送请帖,万墨林嘴里说不出,心里却是上下怎么也不舒服。 这时的汪寿华自从发动工人,夺取直鲁溃军枪械,成立了武装工人纠察队,成为上海总工会委员长后,李立三、陈独秀对他另眼相看。 湖州会馆高高悬起“上海总工会”的招牌,纠察队荷枪实弹,往返巡啰。 听说老朋友万墨林来了,汪寿华派一名职员代表欢迎。万墨林跟他进入高大宽敞、陈设豪华的委员长室。 “墨林哥!”汪寿华亲热地大叫,“很久不见!” “汪委员长,”万墨林觉得在这里处处令人拘束,他不想多逗留,走过去开门见山地说,“我是专程送请帖来的。” “啊?”汪寿华眉毛一掀,接过帖子也不拆开来看,先问一声:“哪一个请客?” “当然是杜先生了。” “不敢当不敢当,”他抽出请柬细看,一面在问,“还有些什么人?” “不晓得,”万墨林含含混混地说,“好像只请你一位吧,杜先生说有机密大事和你商议。” “杜先生请客,你一定要到啊!” “一定,一定。”汪寿华说,“墨林哥,你请坐,办公室里没有好招待,等一会儿,我陪你各处参观参观。” “不必,”万墨林向他双手一拱,“我要赶紧回去,恐怕杜先生还有事情交代。” 汪寿华绕过大办公桌,亲自送客到门口。 11日晚7点钟,华格泉路杜公馆气氛严肃紧张,首脑人物都在客厅里,电话铃声忽晌,万墨林跑过去接,他一听声音就晓得是汪寿华打来的,于是,他嘴里应声:“啊,汪先生!”同时向杜月笙以目示意,问他要不要接这只电话。 张啸林机警,伸手夺过电话筒,大声地问: “是寿华兄吗?” “是,是,您一定是———嗯,张先生。” “我是张啸林,今天晚上老杜请客,你要准时来啊。” “要来的,要来的,”汪寿华急急地说,又是一阵子笑,“我正是打电话来问问,杜先生怎么这样客气,是不是公馆里有什么喜庆?” “没有,没有,只不过老杜和我,有点事情要跟你商议,请寿华兄过来,比较方便一点。一小时以后,就只有你,我,老杜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