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得好:“瓦片儿也有翻身的一天”,就在混到山穷水尽无路可走时,杜月笙遇到了救星。 此人名唤黄振亿,绰号“饭桶阿山”,他平时很欣赏杜月笙的聪明伶俐,活络机警;如今看着杜月笙靠着袁珊宝,贪吃懒做,好赌好嫖,几乎就要变成“马浪荡”,心里不禁觉得可惜。有一天,他看到杜月笙正袖拢双手,百无聊赖地在大街上闲逛时,于是跑过去拍拍他的肩头,很诚恳地说: “月笙,你这样下去不是事体,假使你有心向上,我荐你到一个地方去,好吧?” 杜月笙懒洋洋的,抬起头来望他一眼,问声: “啥场子呀?” “八仙桥同孚里,”黄振亿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黄金荣黄老板的公馆。” 乍听之下,杜月笙简直不敢置信,像他这么一个默默无闻、潦倒不堪的小瘪三,能够踏得进同孚里,上得了黄大老板的门?黄金荣三个字,这时早已在他心中形成响当当的招牌,在上海滩的小瘪三们心目中,一方面畏之如虎,一方面衷心仰慕。法巡捕房里的这位华探头目,黄金荣是端坐在青云里的人物,财势绝伦,威风八面,他一向高高在上,几不可攀,杜月笙也能到他的公馆里行走吗? “同孚里距离民国路不远,一排两层楼的巷堂房子,里面住的,都是法租界里了不起的角色。”黄振亿道。 “我知道。”自从上次马祥生给他讲了黄金荣的传奇故事后,杜月笙曾不知几次走过弄堂门口,他总是远远地探望两眼,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曾眺望同孚里附近人来车往,门庭如市,而那些进进出出的人,谁不是挺胸凸肚,趾高气扬,他们席暖履丰,出手阔绰,平时生活至少吃的是油,穿的是绸。杜月笙向黄振亿笑笑,“好啊!你行吗?” 黄振亿事先已在黄金荣面前提过这件事,现在为了表示自己在黄老板跟前吃得开,有资格荐人,当他听到杜月笙有意追随黄老板,开开眼界,见见世面时,顿时便拍拍胸脯,他大模大样地说: “要么,你现在就去收拾行李,我马上带你一道去。” 杜月笙一听,就晓得黄振亿有把握,他大喜过望,连声道谢,和他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黄振亿转身一走,他立刻欢呼雀跃起来,一路跑回十六铺,向埋头清洗水果的袁珊宝说: “你进来,我有事情告诉你。” 放下手头的工作,袁珊宝跟着他走进了小房间,杜月笙反手把门一关,拉袁珊宝同在床沿坐下,然后一五一十,将刚才遇见黄振亿的一幕,说了个一字不漏。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袁珊宝替好朋友高兴,笑逐颜开地说:“黄老板那边场面大,来往的都是体面人物,月笙哥,你这次算是一步登天了。” “就怕———”杜月笙仍还揣着心事,“黄振亿不过说说罢了,他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黄振亿是爷叔,通字辈的前人,”袁珊宝点醒他说,“他不会在我们小辈跟前开玩笑,何况,他一直都是热心而老实的,他何苦跟你寻这种开心?” 细想想,袁珊宝的话确实不错,倘若没有因头,黄振亿绝不会主动提起这个建议,而且把话说得那么明朗。反正,究竟进不进得了黄公馆,三五个钟头就见分晓了。于是袁珊宝帮他收拾行李。一床被窝,几件换洗衣服,一些毛巾牙刷,没有一件是新的,或者是比较像样些的,包了包就行了。手里拎着简单的行李,袁珊宝送他到街口,两人分手时,杜月笙特地停下来,郑重其事地向袁珊宝说: “我这次进黄公馆,不管老板叫我做啥,我必定尽心尽力,把事体做好。所以,或许有一段时间,我不能出来探望你。” “我们各人做各人的事,”袁珊宝欣然地鼓励他说,“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们再碰头。” 和黄振亿在约定地点见了面,两人略谈数句,便往同孚里走。当他们来到黄公馆时,已是下午四五点钟左右。天气晴朗,杜月笙一路上直感到心情欢畅,喜气洋洋。沿途黄振亿在和他说话,他嗯嗯呵呵,一个字也不曾听进耳朵。 但是,眼看着同孚里的弄堂总门在望,他的一颗心便逐渐往下沉,突然之间又紧张起来了,越紧张便越着急,他只好硬着头皮,像木偶似的机械地跟在黄振亿的背后,向黄公馆走去。等下见到了黄老板,十中有九,必定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一进同孚里的总门,迎面是弄堂口。过街楼下,一边一条红漆长板凳,凳上坐着五六名彪形大汉,一色黑香云纱褂裤,微微地掀起袖口,对襟纽扣,板带宽厚,一个个虎臂熊腰,目光闪闪,像煞戏台上的武生。黄振亿跟他们很亲热地打招呼,那班人却皮笑肉不笑,嗯嗯啊啊,意思仿佛在说: “好啦,好啦,你们进去吧!” 穿出过街楼,头顶上又显露出天光,黄振亿跟杜月笙咬个耳朵: “他们都是黄老板的保镖,在弄堂口随时等候差遣的。一声老板要出去,他们统统跟着走。” 这时,杜月笙却想:“到黄公馆,至少这碗保镖饭我吃不上,看人家的胳臂有多粗,身胚有多壮!” 走进黄公馆的那座大门,门廊下,天井里,来来往往,到处是人。黄振亿不停地打招呼,有时候又叫杜月笙站住他喊谁一声。杜月笙本来就很紧张,此刻更加迷迷糊糊,头昏脑胀。从大门口到客厅,一路上碰见过几个人,黄振亿又教他如何称呼他们,俨然是个大长辈了。 黄公馆的客厅是中西合璧的布置,百彩粉陈,红木炕几垫着大红呢毡,紫檀木的八仙桌与靠背椅上盖着鱼虫花卉的图案,湘乡围披,波斯地毯上放着紫红丝绒沙发。四面墙壁层层叠叠地挂满了名家字画,楹联立轴,王石谷的大幅山水和西洋裸女横陈图,洋文的奖状高悬在何绍基的屏条之上,正当中是一幅关公读春秋图的彩色民画,真人大小,栩栩如生。两旁是一副泥金绣字长联: 赤面秉赤心,骑赤免追风,驰驱时无忘赤帝。 青灯照青史,仗青龙偃月,隐微处不愧青天。 “黄老板,”黄振亿领在前头,走到一张几个人正在打牌的方桌前面,大声说道:“我介绍一个小囝给你。” “啊!”一位方头大耳,嘴巴阔长的矮胖子应一声,转过脸来,目光越过黄振亿的肩头,落在杜月笙的脸上:“蛮好。” 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听起来,黄老板大概是接受他了。杜月笙一笃定,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黄金荣和颜悦色过望着他问。 起先还怕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今眼见鼎鼎大名的黄老板这么和蔼亲切,杜月笙的胆量陡然壮了十倍,他一开口便声清气朗,语惊四座: “小姓杜,木土杜。名月生,月亮的月,学生子的生。” 月生是杜月笙的乳名,也是他发达以前所用的名字,因为他出生于农历七月十五日中元节,月圆之夜,他父亲便为他取名“月生”。后来他发迹了,平步青云,一些文士墨客为他另题雅号,于是在“生”字上加竹字头,取周礼大司乐疏:东方之乐谓“笙”,笙者生也。从此改称“月笙”。 杜月笙在黄金荣面前通名报姓,黄金荣一听,当即嗬嗬大笑,他笑着向在座几位客人说: “真是奇怪,来帮我忙的这般小朋友,怎么个个都叫什么生的?苏州有个徐福生,帮我开老天宫剧院,前面有个金廷荪、顾掌生,厨房间里有个常州人马祥生……” 黄金荣所说的,便是日后惊天动地、四海闻名的“黄老板左右的八个生”,包括各个都是沪上闻人的杜月笙、金廷荪、徐福生、吴榕生、马祥生、顾掌生等。 主客谈笑风生,一室盎然,杜月笙神态自若,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欢,无意间往桌子上一望,他眼睛都瞪圆了:“咦,像黄老板这种大人物,怎么也和自己一样,公然在赌挖花纸牌呢?!” 其实这是杜月笙一时看走了眼,黄金荣和他的三位贵宾,玩的不是挖花,而是“铜旂”。铜旂也是纸牌的一种,和“挖花”约略仿佛,只不过少了一副“五魁”。玩“铜旂”是黄金荣毕生惟一的嗜好,五六十年来乐此不疲,几乎一日不可无此游戏。 在牌桌边谈话,黄金荣随和轻松,使杜月笙如沐春风,他仿佛有一种力量,能够令人在不知不觉中跟他接近,认为他是可以肝胆相照、推心置腹的朋友。 趁黄金荣顾着玩牌,杜月笙细细打量这位大老板,他大概要比自己矮半个头,肩胛块头并不太大,因此显得他那颗胖大的头颅和他的身份颇不相称。不过他却有一张正田字脸,四四方方,给人天庭饱满、地角方圆的印象,他两颊多肉,嘴润唇厚,在他那张紫膛脸上隐约可见一块麻皮,这便是他绰号“麻皮金荣”的由来。同时,他有一对大眼睛,睁开眼睛时,目光炯炯,可以看穿别人的五脏六俯似的,但是,他威而不凌,严而不厉。他穿长袍、布鞋、白布袜,不管情绪喜怒哀乐,一开口便先冲出一句:“触那娘!” 黄振亿怕打扰黄老板的赌兴,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这时,黄老板唇角挂着微笑,眼睛望着杜月笙,开门见山地问: “马祥生,你总认得的啰?” 黄老板这一说,杜月笙心中懔然一惊,连忙应了声是。 “你去寻他。”黄金荣随和地一挥手:“你就跟他一道住吧。” 杜月笙跟着黄振亿走着走着,忽然想起自己来时手里拎的行李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是遗失在天井里了,还是忘在客厅里了?他回头望了一眼,没有见着,他心里很着急但没说出来,怕给黄振亿添麻烦,也怕刚来就闹出笑话。 杜月笙送黄振亿出了门,再三向他道谢告别。 这时,马祥生来了。杜月笙正要和这位同参兄弟打招呼,马祥生却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原来,他们刚才在天井里就见过面了,而且他的行李也是马祥生顺手接过来,替他放到马祥生小屋里的另一张床上了。没想到,杜月笙却太紧张,把刚才的事给忘了。第一卷 少年得志 第六章 义气换手指 进了黄公馆后的杜月笙,仿佛换了一个人,他沉默机警,事事留神,平时除了奉公差遣,经常足不出户。嫖赌两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沾都不沾。他时刻在盘算着人生的目标。 几个月后,他眼观四方,耳听八面,终于发现掌握黄宅大权的不是黄金荣,而是他的老婆林桂生。 这重大的发现使杜月笙明白,只有抱住师母的粗腿,讨得她的欢心,才能有重用迁升的希望。从此以后,他便在师母身上狠用功夫,从每一个生活细节做起,去讨她的欢心。林桂生每顿饭后,杜月笙就送上削得滚圆雪白的梨子或苹果;林桂生抽鸦片,他就打出不大、不小、不长不圆的烟泡;林桂生搓麻将,他在一边出主意使眼色,递毛巾擦脸。甚至林桂生洗完脚,他也会抱着那小脚丫修趾甲、涂趾甲油……不过这些只能是在师父不在家的时候才能做。 日复一日,苍天不负苦心人,半年下来,杜月笙终于博得师母的欢心。林桂生觉得这条小光棍既忠心又灵活,开始外派差使,叫他去黄金荣开的“共舞台”收盘子钱———戏馆里的前座和花楼包厢座位前,除香茗外还摆上果品,供观众享用,任你吃不吃都得付钱,而且价钱昂贵,这是一笔好收入,行话叫盘子钱。 接着,林桂生又派他到妓院去取月规钱,到赌场去“抱台脚”。 杜月笙收到这些钱款后,当即回黄宅,把款子如数上交师母,一分不差。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验,林桂生把他视为心腹,把自己的私房钱由他去放“印子”———高利贷,并让他参加“抢土”的班子。 有一次,黄金荣把探得的消息告诉林桂生:有个南京大客商从租界买了5000两印度大土,分装10大包,打算由龙华周家渡上船,从黄浦江水路偷运到嘉兴去。 林桂生立即派人出动去抢烟土。当然,杜月笙也在内。 这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徐家汇一带没有行人。一辆马车急驶而来,马蹄在石子路上发出“得、得、得”的响声。马车转弯,来到漕河泾,离周家渡几百米的地方,几根烂木头交叉横在路当中。 马车夫骂了一句“操娘的”,正要招呼座厢里的人出来搬开,话音刚落,只听“呼啦”一声,车夫脖子套进了一只绳圈,随即一拉,把他拖下车来。 车厢里的人正要动作,几支手枪与匕首,对准了他们。 套绳圈的是杜月笙。他当年跟在“套签子福生”后面“抛顶宫”———抢别人的帽子,学了一手甩帽子的功夫。这功夫与甩绳圈相通,他一练就会,一会便精,现在终于用上了派场。 这次劫土的头头是一个叫做“歪脖子阿广”的头子。 歪脖子阿广同手下人七手八脚地把四个押送大汉和车夫绑起来,然后从车上翻滚下几口酒坛子,一一敲碎,扒出包包烟土,各人用麻袋一装,扛上肩膀,一声唿哨,逃之夭夭。 半小时后,他们在徐家汇一间小屋里聚齐,一点烟土数目,竟多了两包。 阿广眼珠子一转,从袜筒里拔出匕首,把两包烟土切成八块,让每人拿一份。杜月笙呆在一边不敢去拿,歪脖子发狠道: “老板、老板娘要我们抢的是10包,这两包外快,弟兄们辛苦,分点香香手。‘莱阳梨’你怕什么,拿着!” 歪脖子阿广边说边把剩下的一块烟土,用纸包了包,往杜月笙手里一塞,接着又说:“我办事公平合理,每人一份。要是有人去师父那里打小报告,老子就再赏他个‘三刀六洞’。” 当抢土的一班人马回到黄公馆,林桂生已叫人在厨房里摆好酒菜点心,她自己端坐一张餐桌前等候着。然后,林桂生让大家将麻袋里的烟土取出,一包包放在桌上,让她点数、过目。她十分满意,一面招呼大家坐下吃喝,一面挑出一包烟土打开纸包,叫杜月笙切成几份。她向几块烟土呶呶嘴,说: “这趟买卖干得漂亮,每人拿一份吧。阿广双份,吃完了休息。———月笙,把货送到我房里去。” 说完,她上楼去了。 林桂生住二楼,她的房间,除贴身使女以外,只有杜月笙可以进去。杜月笙将烟土搬进房里,锁入大铁箱后,走到林桂生面前,从怀里掏出两包烟土,双手呈给林桂生,随即把徐家汇小屋里私分烟土的事情悄悄地说了一遍。 林桂生听了,柳眉倒竖,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要传歪脖子问罪。 杜月笙忙拱手相劝,而后又在她的耳朵边嘀咕了一阵子。 林桂生点了点头,他才退出去回楼下吃喝如常。 第二天晚上,林桂生与黄金荣在大餐间里,周围站着金九龄、顾掌生、金廷荪、马祥生等几个徒弟。 黄金荣一抬下巴: “叫歪脖子。” 顾掌生跑到门口一招手,候在门外的歪脖子阿广踅了进来。林桂生看门外还站着四五个人,便发话道: “让他们也进来吧!” 以歪脖子阿广为首的六个人,低头垂手恭敬地立在黄金荣夫妇面前。 黄金荣虎起麻脸,说: “歪脖子,你这欺师骗祖的杀坯,在老子跟前掉花枪!原来我只晓得10包烟土,可是上午巡捕房报案有12包。你也真会钻空子,手脚做到我的头上来,活得不耐烦了吧?”第一卷 少年得志 第七章 义气换手指 下 “砰”的一声响,黄金荣一巴掌拍在茶几上,吼道:“家有家法,帮有帮规。拖出去宰了!” 其余五个人也一齐跪下求饶。歪脖子阿广慌了手脚,爬到林桂生跟前拖住她双腿喊:“救命啊!奴才下次不敢了。” 静坐一旁冷眼观看的林桂生这才开始盘问:“这两包烟土,你独吞了呢,还是私分了?” “分给他们每人一份,我独得三份。” “这主意是你出的还是别人?” “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我对不起师父。” 林桂生鼻孔里冷笑一声:“歪脖子,你不配当光棍。念你跟师父多年,放你一马,免了三刀六洞。你走吧!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都起来。” 跪着的人谢过师母恩典后起来,歪脖子向黄金荣夫妇叩过头,灰溜溜地走了。 大餐间死一般沉寂,谁也不说话。 这时,黄金荣猛吸了几口吕宋雪茄,喉结一动咽下肚去。过了一会儿,从鼻孔里长长地呼出两道青烟,然后缓缓地说: “以后由顾掌生主管这些事。” “好的,让月笙帮着干吧。”林桂生马上跟着建议。 黄金荣看了看杜月笙,说:“好。月笙还是挺能干的。对了,歪脖子那婊子养的,要不是你师母菩萨心肠,我早就剁了他。现在死罪饶过了他,活刑可不能免的。月笙,你去一趟,取下他的一个手指来。” “这个……” “怎么下不了手,不敢去?” “不是。我是想,这个婊子养的歪脖子肯定已逃出上海滩了。”杜月笙一看黄金荣板起脸,立即改口。 “这赤佬是江苏青浦人,现在末班车早开走了,航船要等到明天。他一时还跑不掉,你给我马上去。”说着,黄金荣从角落里摸出一把短柄利斧,递给徒弟,“就用这个。要不要带几个人去?” “师父放心,不用带人,我一定能办好。” 杜月笙接过斧子,转身放入一只蒲包里,披了一件夹袄,匆匆走了。 夜色苍茫,秋风萧瑟,寒气袭人。杜月笙打了个寒噤,接着来了个喷嚏。他拐进一家熟食店买了那小桌上摆着的熟菜肴,又去买了两瓶高粱烧酒,一并放进蒲包里,来到歪脖子的那间江边滚地龙小屋。 歪脖子阿广正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地上满是老刀牌香烟烟蒂头。他一见杜月笙推门进来,霍地一下从床上跳下来,头上直冒冷汗。他知道情况不妙。 进门后,杜月笙先把熟食打开摊在小桌上,再捞出一瓶白酒,而后拨亮油灯。 阿广呆在一边看着,等杜月笙在一条板凳上坐下以后,他才去门外张望了一会儿。没有别的随从,只有杜月笙一人。他放了心,闩上门,搬条板凳在杜月笙对面坐下。 于是,两人相对,喝起闷酒来。 几杯白干落肚,双方的眼珠子都布上了红筋。杜月笙知道火候到了,就从腰间摸出白花花的八块银圆,放到猪舌头边上,说:“我们两个师兄弟一场,今天你落难,小弟没有什么好相送的,这几块大洋送给大哥作盘缠……”说到后来,声音呜咽起来。 “这不行……怎么好意思啊……”阿广也动了情。 “兄弟我,一时也拿不出多少钱。我们两个兄弟一场,你不会嫌太少吧?你收下来路上买碗酒喝。”说着,用左手背把一摞大洋推到阿广面前。 歪脖子感动极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月笙老弟,师父、师母待你不薄,好好干,前途无量。将来自立门户时,让我再来讨口饭吃。” “唉,别说了!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哇!今天是你,明天说不定就是我了。” “怎么,兄弟也遇到难题了?” “我……算了,不说……我们喝酒吧!”杜月笙端起面前的满盏烧酒送到唇边,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全都灌了下去,放下酒盏,他双手扭下一只鸭腿低着头啃起来。 阿广纳闷了。这水果月笙平时是相当爽快的,快言快语,从不含含糊糊,这样吞吞吐吐,内中必有缘故。 “兄弟,你要把我阿广当自己人,有何难处,只要我阿广能办到的,绝无半点推托。” “阿广哥,你留个家乡地址给我吧。你是知道的,我没有什么亲人。说不定,过几天我要逃到你那里去……” “怎么,你犯事了?” “好吧,我就直说了吧。本来,我喝完这碗酒后,是要和你告别的,现在,你一定要我讲,我只好从命!” “快说吧,我阿广为你解难。” “不瞒你说,一个时辰以前,师父硬要我来取你的一截手指,说帮内规矩不可坏,还亲手交给我一把斧头。”一口气说完,他眼睛朝角落的蒲包斜了斜。 “原来是为我……” “阿广哥,我在路上就想定当了。你走你的路,这里的事体我担当。大不了卷起铺盖另寻码头。”说完,杜月笙提起蒲包,从中取出另一瓶烧酒,递给阿广,“这瓶酒你带着路上吃。” 歪脖子却不去接酒,而向前抢上一步,抓过蒲包,掏出那柄寒光闪闪的利斧,说: “兄弟,你是够哥们儿的,我也绝不让你为难。师母说我不配做光棍,可我自个儿觉得是条光棍。” 阿广转身,左手叉开三指,撮起一盏浇酒,咕咕咕灌了下去,一转身凑在桌角上,咬住牙,提起利斧喀嚓一声,斩下一截无名指来。 “你!”杜月笙忙过去阻止,已来不及了。 阿广左手紧攥成拳头,右手一扬,把斧子扔在地下,显出英雄气概,眼珠子转向桌角上那根血淋淋的手指:“拿去交差吧!” “保重!” “后会有期。” “回家后,遇到为难之事,就来找我。” 歪脖子阿广点点头。杜月笙取回歪脖子无名指后,回到林桂生那交差时,并未讲述办事的经过,他好像若无其事,更无居功而洋洋得意的样子。此时的林桂生却是眉飞色舞,她满意自己的眼力没错看人,而且,更相信杜月笙的将来前途无量,甚至会超越自己的丈夫黄金荣。但她没有要替丈夫除去这个隐患,反而暗自高兴。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想到这,林桂生心头一热说:“月笙,你跟我到楼上去一趟。” 两个小时过去了。杜月笙像一个征服者那样从楼上下来,虽然他仍然在众人面前谦让谨慎。但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要凌驾于这些人之上。这两个小时使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不能得到的东西。哪怕是最不可能的东西,也是一样,一定能够得到。第一卷 少年得志 第八章 智擒烟土贼 这一天,大概是晚上八九点钟时候,有人气急败坏地从外面跑来,报告林桂生,说是有一宗货,装在一只大麻包里,已经得手,交给某人雇黄包车拖到黄公馆来了。谁知,断后的人都到了,问外面守门的,运货的人却不曾到,可能是出了什么岔子,请桂生姐快些派人去查。 林桂生一听,勃然大怒。 黄金荣已经出去了,黄公馆里的保镖们都不在场。这是动家伙、拼性命的差使,一般在家打杂做工的都面面相觑,不说一句话。一时找不到人,林桂生担心出大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这时在一旁的杜月笙却暗自高兴。他觉得这是天赐良机,万万不可错过,于是走上前来,对林桂生说: “师母,我能不能去一趟?” 林桂生看他一眼,虽然床上功夫了得,但是人瘦作三根筋一样,哪是什么打架斗殴的料子,看到他有捋虎须的胆子,她一方面有些赏识他,另一方面却又担心他出什么事,自己又失去一个难得的性搭档,不想派他去了这差事。 但是,此时的确无人可派,林桂生也是个敢做敢为的角色,于是点了点头。同时又问: “要不要再派几个人帮助你?” 这一次杜月笙决定要做一次“拼命三郎”,得失成败在此一举。自己去拼死一搏,于是,他摆出一副久在江湖的无所畏惧的样子,用力一摇头,说: “不必了,我马上就去。” 他问清了运送“麻袋”所走的路线,然后,从林桂生手中借了一支手枪,又从自己的床下拿出一把匕首,插在裤腿里疾步跨入黑暗之中。 来到弄堂口,杜月笙找了一个熟人黄包车说了个地方,然后跳上车,说了声“快!” 车夫飞跑起来。 黄包车在林阴道上飞跑着,杜月笙坐在车上,脑子飞快地转着。他想:黑吃黑的偷烟土的贼既然敢从黄金荣虎口夺食,他绝不会是等闲之辈,也绝不会飞蛾扑火而到法租界来。但是,杜月笙又想,这年头的上海滩,谁都知道带一麻袋烟土,就等于带一颗不定时炸弹,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轰然爆炸。因为“黑吃黑”的抢土者到处都是,深更半夜独身一人带着值万千钱的烟土,随时都有挨刀子、吃枪子、被打闷棍的可能。于是杜月笙断定,偷土的这家伙一定会就近找一个藏身之地,绝对不会跑远。 接着,杜月笙还想到上海县城一到夜晚就四门紧闭,偷土之人进不去,法租界又不敢来。他一定会冒险穿过法租界,赶往英租界。因为英租界不是黄金荣的势力范围,在那里做烟土生意的,另有一批人多势众的“好汉”。偷土之人惟有逃到英租界里躲起来,才能够保全他的性命,才能保住冒死吞没的烟土。 判明了追赶方向,再细细计算时间和路程,他立刻吩咐车夫: “快点,往洋泾浜那边跑!” 洋泾浜是法租界和英租界的接界处,一道小河沟,浜南是英租界,浜北是法租界。杜月笙想在法租界地段拦住那贼。 夜已经很深了,街灯都已经熄了,无星无月,暗暗沉沉,风很猛。 杜月笙坐在人力车上,手握着手枪,此时的他虽然是一个人却没有什么担心害怕,他耳眼并用,在夜幕中像猎人一样搜寻着蛛丝马迹,不放过一个可疑的人影和声响。 果然,他发现了前面一部黄包车艰难地向一条胡同拐去。 一麻袋烟土有100多斤重,再加上一个偷土贼,重量大了,因此如果是偷土贼的坐车,车速肯定不能快。杜月笙判断着,看样子十有八九就是他,于是他催促他的车夫快跑追上去,谁知他这一追,前面的车似乎发现了什么,也拼命地走起来了。但是,载重的车子怎么也跑不过杜月笙,转过一个街角,终于追上了。杜月笙叫车夫把车横在他的车前面,跳了下来。 黑暗中,杜月笙首先亮出手枪,枪口指着车上那人,很镇静地说:“兄弟,你失风了!快下来吧!” 车上的偷土贼,这时惊得魂飞天外。他知道已无法逃跑了。同时,拉他的车夫又累又吓,也走不动了。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过了半晌,那贼在车上声音颤抖地问。 杜月笙一听那胆怯的声音,他已判断出,偷土贼身上肯定没有手枪,不然,他不会先问话,一定会先开枪的,随即他那忐忑不安地心也定下来了。 杜月笙把手上的枪亮了亮,然后插回腰间,对拉土的车夫说: “车夫,没你的事。不过,请你把车子拉到同孚里黄公馆。我赏你二块大洋,保证不追究你什么!” 杜月笙这三句话,第一句先安抚了车夫,第二句说出了黄公馆,第三句有赏并且带有一种威胁的成分,车夫怎能不听? 两位黄包车夫并肩奔跑起来。这时,那个偷土贼慌了神,连忙求饶,大声叫喊着: “停!停啊。”车夫停了下来。 “怎么了?”杜月笙抓住口袋中的手枪柄,厉声问。 “兄弟我是一时糊涂,财迷心窍。大爷,货全在这里,你老回去完全可以交差了,你就网开一面,让我走吧。”偷土贼知道到了黄公馆等待他的是什么,已经完全吓破了胆。 听着他的苦苦哀求,杜月笙问: “你只想保全这条性命,其他什么都不想要了?” “是的,是的。大爷,求求你,高抬贵手,饶了我这条小命吧,家中还有老有少。” “这件事我帮不上忙。你老实跟我回去,横财是发不成了,性命总还能保住。” “大爷,求求你哪!” “放心吧,黄公馆里什么时候都不会做过分的。”杜月笙并不松口。 “大爷……” “跟我一道回去,挨几句骂是免不了的。骂过以后,一出大门,你就离开这上海滩,另找生路吧。” “大爷,你肯帮我讨饶,说个情吗?”这时偷土贼已从车上抖抖缩缩地滚了下来,一骨碌跪在地上磕起响头来。 “你用不着求我,我说不说情都是一样的,黄公馆里向来不会动刀动枪,这种事,你还能不晓得?” “我怕啊,大爷。” “少啰嗦,老实跟我走吧。” 在杜月笙的命令下,偷土贼只好又上了车,跟着杜月笙往黄公馆驰去。 杜月笙回到黄公馆时,林桂生早已从楼上下来,她站在门口,亲自迎接这位凯旋归来的大英雄。 杜月笙初次出马,人赃俱获,干得干净漂亮,不负她的一番苦心。她林桂生可谓是慧眼识英雄的。她以为杜月笙一见到她,便会绘声绘色、滔滔不绝地向她夸耀一番抓贼经过。没想到,杜月笙却很平淡,什么也没说。见到她时只是说: “货已经搬进去了,人在客厅里面,顾掌生他们在看着呢,请师母发落!” 林桂生心中更加喜悦。她觉得自己的眼力真是太准了,这杜月笙是个能成大事的料,将来功业,绝不在黄金荣之下。 林桂生匆匆下楼,亲自发落那个吃里扒外的偷土贼。 但是,最终那个偷土贼的结局,杜月笙的预料一点也不差。林桂生破口大骂,发了一顿大火后,既没打,也没杀,骂过以后叫他立刻滚蛋,从此以后不许他再到上海来。 当天午夜,黄金荣带着保镖回来听说了杜月笙单枪匹马人赃俱获的事,大为赏识。他意识到杜月笙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干将,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杜月笙在黄金荣心目中的分量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