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第一部_2-7

曾国藩忙扶起,说:"先生免礼。"  邹半孔坐下,王荆七端过茶来。曾国藩将邹半孔仔细端详一番后,问:"先生贵庚几何?"  邹半孔答:"学生今年四十有九。"  说完,又伸出几个指头比划着,露出很不自然的笑容来,坐在凳子上,手脚不知如何放。曾国藩见此人举止神态有点猥猥琐琐,心中不甚欢喜。  "平日在家治何经典?"  "学生不治经典,平生喜爱的是稗官野史。"  "此人不是正经读书人。"曾国藩心想,接着又问:"也读兵书吗?"  "最爱读兵书。"邹半孔得意地回答。  "先生常读哪些兵书?"  "学生第一爱读的兵书是《三国演义》。"  曾国藩一听,双眉紧皱。曾国藩最不喜欢的书便是《三国演义》,认为它纯粹胡编瞎扯,何况《三国演义》也不是兵书。邹半孔没有注意曾国藩脸上的变化,劲头十足地说:"《三国演义》是历朝历代最好的兵书,书中的计策学不完、用不尽。孔明是最好的军师,学生最佩服他,故改名为半孔,希望做半个孔明。"  曾国藩心里冷笑:真是一个不自量的人!  "先生说有奇计出卖,请问卖的是何奇计?"  邹半孔洋洋自得地说:"听说大人几次攻打九江不利,学生在家一直为大人思索良策。那日重读空城计,突然大悟,思得一妙计,因见不到大人,故贴红条相告。"  曾国藩认真地听着,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邹半孔眉飞色舞地说下去:"我想,大人也可以学孔明来个空城计,将南康城内人马全部撤出,埋伏在四面八方,派一小股人去九江,将林启容引进南康,然后伏兵四处出动。这样,林启容也捉了,九江也破了。"  康福在一旁忍俊不止,曾国藩这时才真正明白,来者乃是一个心里不明白的人,便有意逗弄他:"邹先生,倘若林启容不出九江,此计不成呢?"  邹半孔瞪大眼睛,扪着脑门想了半天,忽然大声说:"有了。大人,你可以在军中找一个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的人,化装成关云长,要他领着兵马去打九江。长毛最怕关帝爷,关爷一去,九江必下。"  "哈哈哈!"曾国藩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邹半孔不明白曾国藩笑什么,挺认真地说:"大人手下上万名将士,一定可以找到一个和关爷长相差不多的人。若大人信得过,邹某愿代大人到军中一个个查看。"  曾国藩站起来,笑着说:"好!先生献的果是好计。荆七,拿十两银子来酬谢邹先生。"  说罢,拱手与邹半孔道别,进了内屋。康福跟着进来说:"大人,这个姓邹的不是呆子便是骗子,你何必白白送他十两银子,还要遭人讥笑。"  "价人,你知道古人千金买马骨,筑台自隗始的故事吗?我今日对邹半孔这样的人尚待之以礼,真有才能的人必会挟长来就了。"康福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第三天,曾国藩衙门便来了十余起人。有献八面围城计的,有献里应外合计的,有献掘濠引江计的,也有献反间计的。曾国藩反复权衡,觉得掘濠引长江水断绝城内城外联系,将林启容困死在城内的计策最为稳当可行,便指令李续宾遵行。但行之半月,并无成效。掘濠的兵勇一个个被太平军杀死在濠边,濠沟未成,兵勇倒死了不少。曾国藩一筹莫展。恰在这时,折差送来一份兵部火票,又把曾国藩抛进忧愁之中。十 大冶最憎金踊跃,哪容世界有奇材  兵部火票递的是军机大臣的字寄,抄录关于上海厘金的上谕:前因曾国藩奏请在上海抽取厘金,接济江西军饷等情,当谕令怡良等体察情形具奏。兹据奏称,江苏军需局用款浩繁,专赖抽厘济饷,未能分拨江西。且上海地杂华夷,该地方官绅年余以来,办理尚能相安。若再行派员办理,实多窒碍。所奏自系实情。所有上海厘金只可留作苏省经费,曾国藩所请饬调袁芳瑛专办抽厘以济江西军饷之处,着无庸议。  曾国藩读完这道上谕,心里凉了半截。调拨上海厘金,并由袁芳瑛专办的如意计划,竟遭到两江总督怡良的断然拒绝。  "怡良可恶!"曾国藩在心里狠狠地骂道。如今朝廷,居然这般软弱,怡良说不给就不给。曾国藩想,这种事在宣宗时代是决不可能发生的。哎!今日之情势,真要办事,非得要有督抚实权不可!随便在哪个省当个巡抚,供应二万勇丁都不成问题,何来向人乞食这副狼狈相。曾国藩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心中充满委屈。这时,门被轻轻推开。  "哎呀!筠仙,你几时回来的!"正在为军饷担忧的曾国藩,一眼瞥见从杭州运盐回来的郭嵩焘,仿佛见到赵公元帅一样高兴。  "刚到南康,就来向你交差了。"  几个月的劳累奔波,郭嵩焘显然黑瘦多了。曾国藩亲切地说:"这趟差使辛苦你了,看瘦成这个样子。"  按照待老友的惯例,曾国藩亲手为郭嵩焘泡了一杯浮梁茶。  "瘦一点不打紧,事情没办好。"郭嵩焘满脸倦容。  "三万引盐如数运到广信,你为军营立了大功,怎说没办好呢?"曾国藩知道郭嵩焘一向不讲客气话,这中间必有难处。  "涤生,现在世道人心都坏了。国家遭大难,本应和衷共济,共拯危难,其实大谬不然。"郭嵩焘很气愤,"一到浙江,先是巡抚何桂清高低不肯拨,说是浙江也是受长毛蹂躏区,不能承担八万军饷的义务。幸而不久户部下来公文,他只好勉强接受。派去办理的各级官吏层层盘剥,弄得百姓怨声载道,知道是要运到江西充军饷,都骂你没良心。"  "愚民无知,就让他骂去吧!"曾国藩苦笑道,"自出山办团练以来,我也不知挨过多少无端的咒骂了。"  "好容易运进江西,在玉山解开几包准备食用时,发现上当了。"  "怎么啦?"曾国藩惊讶地问。  "盐里掺了观音土。一包盐一百斤,至少有十斤观音土。"  "这批混蛋!"曾国藩脱口骂道。  "这倒也罢了。"郭嵩焘继续说,"原拟每引盐可售价二十五两,除去成本和各项开支外,在广信一带出售,每引可赚四两多。谁知每引只能卖到二十两左右,几乎赚不到钱。"  "这是什么原因?"曾国藩感到事情严重了,净赚十万两的计划岂不要落空!  "后来一打所,近来大批走私淮盐正在出售,价格也在每引十九、二十两之间,有的还便宜些。"  "三令五申严禁私盐,为何没有堵住?"曾国藩气得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  "江西的州县,不是你这个兵部侍郎所能管得了的。你可能还不知道,那些从安徽贼区买淮盐的私贩子,几乎个个都有官府作靠山。走私盐是州县官吏的一大财路,他们会真正地禁止吗?据说,"郭嵩焘走到曾国藩身边,小声说,"藩司陆元烺、署理盐法道南昌知府史致谔就是最大的走私犯。"  "筠仙,你有确凿根据吗?"曾国藩转过脸,咄咄逼人地问,"如果有,我即刻上奏弹劾。这班人,简直是国之巨蠹!"  "确证当然有。不过你可以弹劾一个陆元烺,弹劾一个史致谔,你能弹劾掉全江西的官吏吗?世道人心已坏,整个风气已坏,是根本无法扭转的。"  曾国藩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做声。他觉得自己已走在荆天棘地之中,前面是张开血盆大口的虎豹豺狼,这似乎还好对付些,而身后及左右的蚊虫蛇蝎、刺丛陷阱,却无力制裁防范。他咬紧牙关,狠狠地吐出一句话:"如果有朝一日我当了两江总督,我要把这些腐败家伙全部清除!"  "涤生,我这次来一则向你交差,二则向你辞行。"  "怎么!你也要离开军营?"曾国藩深感突兀。  "我已服阕,理应回京供职,明日我即离开南康,先回湘阴安置一下,然后再北上。"  "江西局面仍在危困之中,你再帮我一把吧!"曾国藩实在不愿意郭嵩焘离开。  "涤生,按我们的交情,我是应该留在这里帮帮你的,但这次办理盐务,办得我心灰意冷了。我想,我们大清帝国怕真的要亡了。不易亡在长毛手里,而是亡在自己人手里。我这次在杭州,看到一本介绍英国国情的书,夷人有许多长处值得我们学习。我真想到英国去亲眼看看。"  "夷人的确有许多东西比我们好,就拿他们造的船和炮来说,就强过我们百倍不止。你帮我平定长毛,大功告成后,我向皇上奏明,保你出洋考察何如?"  郭嵩焘苦笑说:"我不过说说而已,你就抓住这点和我做起交易来了。这几年的辛苦奔波,也使我烦腻了。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最耐不得烦剧,你还是让我到翰林院去过几天清闲日子吧!"  曾国藩知不可挽留,说:"明天我和孟容为你置酒饯行。"  郭嵩焘见曾国藩答应了,反觉过意不去,他深情地望着曾国藩,说:"涤生,你顽强坚毅,定会做出大事业来。我禀性柔弱,在这方面不能望你项背。刚才所说的,我自思也过于灰心了。有志者事竟成,国事也并非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明天我要走了,今天我要送你几句肺腑之言。"  曾国藩也颇动感情地说:"贤弟请讲。"  "你若像我这样,不在地方办事,又不带勇剿贼则罢,倘若指望办成大事,剿灭逆贼,你有些做法要改。"  "旁观者清。我哪些地方做得不对,你就直言不讳吧!"曾国藩已感受到郭嵩焘的一片真心。  "第一,要联络好地方文武,不要总是站在与他们为敌的地位,当妥协处则妥协。常言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第二,越俎代庖之事不能再做,费力不讨好,反招怨敌。第三,要利用绿营的力量,不要再单枪匹马地干。若做到这三点,许多事情会办得好些。"  "筠仙,你这三点的确是金玉良言。今后是要按你的意见办,否则弄得焦头烂额,最后还是一事无成。"曾国藩说到这里,想起江西局面的困危,眼眶潮润了。  第二天,曾国藩请来刘蓉,一同为郭嵩焘送行。曾国藩拿出一幅字来,对郭嵩焘说:"贤弟要走了。我无物可赠,心绪烦乱,亦无佳作,现录十六年前旧作,权当为贤弟送别。"  郭嵩焘接过来看时,写的是四首七律,题作《寄郭筠仙之浙江四首》:  其一  一病多劳勤护持,嗟君此别太匆匆。  二三知己天涯隔,强半光阴道路中。  兔走会须营窟穴,鸿飞原不计西东。  读书识字为何益?赢得行踪似转蓬。  其二  碣石逶迤起阵云,楼船羽檄日纷纷。  螳螂竟欲挡车辙,髋髀安能抗斧斤?  但解终童陈策略,已闻王歙立功勋。  如今旅梦应安稳,早绝天骄荡海氛。  其三  无穷志愿付因循,弹指人间三十春。  一局楸枰虞变幻,百围梁栋藉轮囷。  苍茫独立时怀古,艰苦新尝识保身。  自愧太仓縻好爵,故交数辈向清贫。  其四  向晚严霜破屋寒,娟娟纤月倚檐端。  自翻行箧殷勤觅,苦索家书展转看。  宦海情怀蝉翼薄,离人心绪茧丝团。  更怜吴会飘零客,纸帐孤灯坐夜阑。  录道光二十年旧作为郭筠仙送行,咸丰六年冬于南康军营  郭嵩焘接过这幅字,看着上面刚劲挺拔的字迹,往事浮上心头。那是曾国藩大病初愈时,郭嵩焘应浙江学政罗文俊之聘离京入浙,也似今日,曾国藩在寓所为他置酒饯行,后来又将这四首诗写在信里寄给他。郭嵩焘想:涤生今日把这四首诗重新抄给我,是不是暗责我在困难时离他而去呢?他心里怀着一丝歉意。  "涤生,我到京城住两年就回来。"似乎是为了表示自己的惭愧,郭嵩焘说出这句言不由衷的话。  "筠仙,你的性格才情,宜在翰苑,而不宜在军旅。你回京是件好事,今后若不是别有缘故,也不必再到军中来。你为我在京联络京官感情,了解朝中大事,勤写信来,就是帮我大忙了,或许比在军中起的作用还大。"  刘蓉说:"刚才涤生提起联络京官感情,了解朝中大事,倒使我想起一件事,不知二位知道不?"  "什么事?"曾国藩心中有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  "前几天,文中丞府里的袁巡捕到南康来清点湘勇在营人数。"  "文俊又不按人头发饷银,他凭什么来管我的人多人少?"  曾国藩打断刘蓉的话。  "袁巡捕说,大军在江西,地方招待不好,文中丞准备给兄弟们发点礼,故来点一下人数。"  "这里头有蹊跷。"郭嵩焘说。  "我也觉得不大对头。袁巡捕又说不必跟曾侍郎说了,我便更加怀疑。于是留下他,客客气气地请他吃饭,乘他酒酣耳热之时,我拿出一副象牙骨牌送给他。"  "你哪来的这种东西?"刘蓉一向规矩严谨,从不涉牌赌,曾国藩对他有骨牌感到奇怪。  "我哪里有这种东西。"刘蓉笑着说,"这是春霆的战利品,他要我给他保管,说金银丢了不要紧,这东西不能丢,放在我这里保险。"  "春霆就是爱赌爱喝酒,终究不是将帅之才。"郭嵩焘一向不喜欢粗野的鲍超。  "我把这副象牙骨牌送给袁巡捕,他高兴极了。"刘蓉不想议论鲍超,接着说,"我乘势问他,省城近日对曾侍郎和湘勇有些什么看法。姓袁的附在我耳边悄悄说:'我前天听文中丞和德音杭布在议论曾侍郎。'"  曾国藩两眼盯着刘蓉那张已变粗黑的脸,心中有点七上八下。  "姓袁的讲,德音杭布说,寿阳相国跟皇上提过,曾某人在江西一无成就,但勇丁却不断增加,现在又叫一个弟弟招募几千兵到江西来了。一家三人都带兵,而且都集中在江西,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呀!"  曾国藩听到这里,心里一阵恐慌,手心渗出冷汗。  "又是那个祁老头子在使坏,早就该致仕了,却总这样恋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郭嵩焘很愤怒。曾国藩两条扫帚眉锁成一条线,三角眼黯淡无光,嘴唇紧闭。  "姓袁的讲,文中丞听后说:'寿阳相国老成谋国,所虑的是。'文中丞还说,姓曾的刚愎冷酷,不能相处,陈子皋是他的同乡同年,军饷拨慢点,就下此毒手。跟此人共事,得处处提防,并要德音杭布注意点。德音杭布说姓曾的城府深,心思摸不到。我当时听到这些胡说八道,直气得发抖,心想,这分明是文俊、德音杭布和祁隽藻上下串通一气,在算计我们。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他们就会第一个弹劾。"  "这一伙魑魅!"郭嵩焘骂道。  屋子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良久,曾国藩长叹一口气,无力地说:"夕阳亭事,不久就会重演了。"  刘蓉心里一紧。他后悔刚才不该一古脑把话都倒出来,引起曾国藩这样大的伤感,便安慰道:"杨伯起生当乱世,又遭权贵所害,才弄得被迫自杀。今日天子圣明,祁寿阳虽然糊涂,究竟不是权奸,他与你个人无私怨,那年对你冒死直谏也很称赞。我想他只是对你这几年所做的事尚不甚了解,想到历史上常有拥兵作乱的事,提醒皇上注意罢了。即使不是你,换成另外一个汉人,他也会有这种疑心的。"  曾国藩说:"孟容这话倒也不错。虽然祁寿阳上次也在皇上面前说过我的坏话,不过,此人到底还不是耿宝一流人。"  "再说,皇上比汉安帝也英明百倍。"郭嵩焘插话。  "是的。"刘蓉继续说,"今后你事事注意点,一切小心谨慎,必可避祸趋吉,平安无事。"  "小心谨慎自是应该,不过,"曾国藩的紧张心绪已消除,代之而起的是极为委屈的痛苦,"当世如祁相国这样的人,学识才具,二位都很清楚,顶多当个'平庸'二字,却天子信赖,群僚拥戴,位高秩隆,身名俱泰,且这种人尚不只祁隽藻一人。咸丰二年,国藩乃一在籍侍郎,本可不与闻国事,只是想到两朝恩重,斯文无辜,不忍心看鼎移贼手、孔孟受辱,才不自量力,以一书生募勇练团。实指望上下齐心,扫除凶丑。谁知在长沙时,鲍起豹不容,靖港败后,一片诟骂,湘勇进城者竟遭毒打。这两年在江西,步步艰难,处处掣肘。在地方上受如此苦不说,还要在朝中遭无端猜忌。唉!虹贯荆卿之心,见者以为淫氛而薄之;碧化苌弘之血,览者以为顽石而弃之。看来我死之日将不久矣。二位他日为我写墓志铭,如不能为我一鸣此屈,九泉之下,永不瞑目。"  说罢,神情黯然,怆叹良久。忽然,他离开酒席,走到书案边,奋笔疾书。然后,对郭嵩焘说:"刚才那幅字不要带了,我另送你一首诗。"  郭嵩焘和刘蓉接过看时,上面写着:      送郭筠仙离营晋京  城中哀怨广场开,屈子孤魂千百回。  幻想更无天可问,牢愁宁有地能埋。  夕阳亭畔有人泣,烈士壮心何日培?  大冶最憎金踊跃,那容世界有奇材!  郭嵩焘嗟叹,刘蓉饱噙泪水,三人望着冰冷的杯盘,再也无心吃下去了。突然,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曾国藩的心立即紧缩起来。十一重踏奔丧之路  "大人,瑞州紧急军报!"康福一阵风似地进门来,将一封十万火急请援书送到曾国藩手里。这是曾国华从瑞州军营里派人送来的。原来,在湖北战场上失利的罗大纲、周国虞率所部人马,从湖北来到江西,将瑞州城团团包围,扬言要攻下瑞州,千刀万剐曾老六,以报昔日之仇。曾国华见城外太平军人山人海,一时慌了手脚,火速派人请大哥救援。曾国藩对六弟遇事惊慌很不满意,但又不能置之不管:若真的瑞州城丢失了,六弟在湘勇中就站不起来。但眼下四处吃紧,哪方兵力都不能动。他想来想去,唯有李元度一军可暂时移动下。当曾国藩带着李元度的二千人马急急赶到瑞州城下时,罗大纲、周国虞已在先天下午撤走了。他们原本路过瑞州,只不过借此吓吓曾国华而已,并没有真打瑞州的意思。这场虚惊过后,曾国藩心里更忧郁了,江西长毛气焰仍旧嚣张,军事毫无进展,银钱陷于困境,一向被视为奇才的六弟竟然如此平庸,自己与江西官场方枘圆凿,今后如何办?他遣李元度仍回南康,自己留在瑞州帮六弟一把,再不济,也是自家兄弟,今后还得依靠他来当曾家军的主将哩!  这天深夜,曾国藩跟六弟在书房谈了大半夜带勇制敌之道,正要就寝,康福来报:"蒋益澧在门外求见。"  "他怎么来了?"曾国藩深为奇怪,"快叫他进来。"  蒋益澧风尘仆仆地进得门来,向国藩、国华行了礼。曾国藩问:"芗泉,你不在南康侍候德音杭布,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回禀大人,"蒋益澧恭恭敬敬地回答,"我不是从南康来,而是从南昌来。"  "德音杭布又到南昌去了?"  "是的,大人先天走,他第二天就要我收拾行李,陪他到了南昌。"  "他这样迫不及待地到南昌去干什么?"曾国藩皱着眉头,像是问蒋益澧,又像是自言自语。  "大人不知,"康福在一旁插嘴,"前几天,文中丞给他在胭脂巷买了一套房子,又用一千两银子在梨蕊院里赎了一个妓女,那烟花女据说是豫章一枝花。他早就想到南昌去,只是碍着大人在那里。"  "怪不得大哥一走,他就急急忙忙往南昌溜。"曾国华是曾氏五兄弟中对女色最有兴趣的一个,家有一妻一妾,还时常在外面寻花问柳。对德音杭布的艳福,他甚是羡慕。  "康福,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曾国藩笑着问。  "我是从彭寿颐那里听说的,他早两天到南昌去过一趟。"  康福嘴边露出诡秘的一笑。  曾国藩望着蒋益澧,打趣地说:"芗泉现在跟着这位满大人,正好在花花世界里享受一下,为何深夜跑到这儿来?"  益澧红着脸说:"我岂敢忘了大人的嘱托,夤夜至此,有重要事情相告。"  众人都收起笑容。荆七给益澧送来饭菜。坐了两个时辰的快马,又累又饿,蒋益澧不讲客气,狼吞虏咽地连吃了几大碗饭。他抹抹嘴,对曾国藩说:"昨天夜晚,文中丞、陆藩台、耆臬台、史太守四人请德音杭布到南昌知府衙门喝酒。他有意不要我跟着,愈发引起我的怀疑。中途,我借送衣的机会进了衙门,偷偷地躲在屏风后面,听他们谈话。没想到这些堂堂大员,酒席桌上谈的全是美食和女人,我听了大倒胃口。正想退出,忽听得史致谔问德音杭布:'听说曾侍郎准备给朝廷上折,严令禁止淮盐进入江西,德大人知道有这事吗?'德音杭布说:'有这事。这次郭嵩焘从杭州贩浙盐亏了本,据说是因为淮盐入赣的缘故。'德音杭布说完后,酒席间沉默片刻,然后是陆元烺的声音:'看来曾侍郎打算在江西长期呆下去。'只听见德音杭布叹了一口气,说:'也是我的命苦,好好地在盛京,却被皇上派到军营来受罪,也不知哪辈子作的孽。'耆龄说:'是的哩!有一个娇滴滴的解语花,又不能天天陪着,还要趁人家离开南康的机会,急匆匆地来偷情,也真可怜。'满座哄堂大笑。"  "这些人,一说起女人来,就兴致高得很。"康福鄙夷地说。  "笑过之后,陆元烺说:'德大人要想带如夫人回盛京享福亦不难。'德音杭布忙问:'陆大人有何法教我?定当重谢。'陆元烺压低声音说:'皇上要你来看着曾侍郎,曾侍郎不再辛苦了,你的差使不就完了吗?''正是的。但那个姓曾的倔强得很,任是怎么打败仗,怎么碰壁,也是死不回头。他如何肯离军营?''曾侍郎自己当然不会离开,他亲手创建的军队,他肯拱手让给别人?若皇上不要他在军营了,他还呆得住吗?'这话像是提醒了德音杭布。略停一会,他说:'各位大人提供点材料,我给皇上上个折子,话说得重点,让皇上撤了他的督办军务的职,我便感激各位不尽。'"  曾国藩听到这里,脸皮绷得紧紧的,心里骂道:"这个祸国殃民的德音杭布,不惜拿皇上的江山来换他个人的享乐,真正可耻可恶至极!"口里却不动声色地问:"他们都编派些什么?"  蒋益澧说:"我竖起耳朵听,听见他们在杯筷之中凑了这样几条:一是纵容部属奸虐掳抢,举了鲍超一军攻下靖安为例。一是网罗一批痞子流氓无赖办厘局,公开卖官鬻爵,举了夏镇、吕伦为例。"  曾国藩心噗通噗通地跳:这两个例子都挨得上边,真的让皇上知道,撤职查办是完全可能的。  "这些鬼蜮!"曾国华气得一拳打在桌上,油灯也给掀翻了。荆七忙过来点灯。蒋益澧说:"更毒辣的还在后面。是陆元烺说的。这个老混蛋说:'我听几个湘籍勇丁说,他们的曾大人诞生那天,老太公梦见一条龙从天上飞进曾府。曾大人是真龙下凡,日后有天子福分。德大人,把这条也写上去。或许今后真正篡皇位的,不是长毛,而是曾国藩。"  "砰"的一声,曾国藩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打得粉碎,把大家都吓了一大跳。只见他脸色煞白,几乎昏厥过去。曾国华忙过来扶起大哥,蒋益澧赶紧停住嘴。过一会儿,曾国藩恢复过来,又问:"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蒋益澧说:"德音杭布听后,高兴地说:'行了,仅这一条,就可以置姓曾的于死地。'接着又是一片劝酒劝菜声。我估计后面不会有再重要的东西了,也怕呆久了被人发觉,就悄悄地溜出来。今天下午,我便打马来到瑞州。"  "你离开南昌,是怎么跟他说的呢?"  "我说回南康取东西。"  "好!你今天太辛苦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吃过中饭就回南昌。"  "大人,"蒋益澧着急了,"这批恶棍真是狼心狗肺,你就让他们这样上告皇上吗?"  曾国藩淡淡一笑:"他要告,我有什么办法呢?你放心去睡觉,容我慢慢对付他。"  蒋益澧走后,曾国华气愤地说:"大哥,不能由他们这样诬陷你,要给他一点厉害瞧瞧。"  康福也说:"德音杭布是满人,他果真上这样的折子,对大人是极为不利的。"  "岂只不利,杀头灭门都不为过。"曾国藩又是淡淡一笑,"前些年在湖南,鲍起豹、徐有壬、陶恩培他们虽不能容我,但尚不至于这般卑鄙阴毒。他们是明火执杖,表里一致。这些恶魔,则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倘若不是芗泉听到,岂不是死在他们手中,尚不知冤在哪里!正是康福说的,他们五人中有三个满人,且德音杭布又是皇上亲自派来的,皇上自然会相信他们的话。"  康福说:"陆元烺从前比陈启迈、恽光宸还客气一点,现在何以变得这样黑心?"  曾国藩说:"查淮盐走私,查到他的致命处了。还有史致谔,原本也还马马虎虎过得去,我一查淮盐,他就又怕又恨了。关键还是在德音杭布身上。此人既贪又蠢,为了不在军营吃苦,真是不择手段,这人终究会吃大亏的。文、陆正是利用他的愚蠢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却一点都看不出。日后朝廷查出是诬告,惩办的又是他,文、陆都会赖得干干净净。"  "大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看我们得先下手!"  曾国华杀气腾腾地走到大哥身边。  "你说怎样下手法?"曾国藩两只三角眼里,射出冷气逼人的凶光。  "杀掉德!"曾国华低低地但却是沉重地抛出三个字。  曾国藩望着六弟,两把扫帚眉连成一条横线,阴沉沉的脸上没有一点表示。他抬起左手,慢慢地抚摸着垂在胸前的胡须。康福神色庄重地说:"六爷说得对。德音杭布一死,那个折子也就吹了,还为我们湘勇拔去一个眼中钉。大人,这个任务就交给我吧!我会像捏死一只蚊子一样干得干净利落。"  曾国藩仍旧在抚摸着胡须,仿佛那是一个智囊,可以给他以启迪和智慧,又仿佛那是千军万马,可以给他以勇气和胆量。终于,他将胡须向右边一甩,霍地站起来,两道阴森森的目光朝康福、曾国华扫了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进卧室。这是一个经过反复考虑后而决定的杀人的信号,曾国藩身边的人都清楚。  "六爷,我明早和芗泉一起去南昌,你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康福摸了摸腰间的新腰刀问。曾国华沉思一会儿说:"你要耐着性子,寻一个好机会,最好让他死在文俊、陆元烺的衙门里。到时,我再要大哥给朝廷上个折子,告他一个谋杀之罪,让他们一世脱不了干系!"  康福、蒋益澧走后的第四天傍晚,文俊衙门的袁巡捕急匆匆地来到瑞州,哭丧着脸对曾国藩说:"曾大人,德大人德音杭布昨夜被人暗杀了!"  曾国藩心中甚喜,脸上故作惊讶地问:"德大人在南康好好的,怎么会被人暗杀呢?"  "德大人他,他不是死在南、南康,而是死在南、南昌。"  袁巡捕一着急,说话就有点结巴。他有意慢点说,"德大人早在十多天前就到南昌来了。昨夜,文中丞请他来巡抚衙门议事。两人在书房密谈。一会儿,文中丞外出方便,回来一看,吓了一大跳,德大人已倒在血泊中断了气。文中丞立时命人封锁衙门,却找不到刺客的踪影,文中丞已下令四处严查。"  袁巡捕说到这里,凑近曾国藩耳边把声音放低:"文中丞因德大人死在他的衙门里,当时又无第三人在场,心里有点怕,怕说不清楚。"  "干得好,康福有心计。"曾国藩心里想,口里却严峻地对袁巡捕说,"德大人是朝廷派来的留都郎中,圣祖爷的后裔,当今皇上的叔辈,就是本部堂亦敬慕他,兵凶战危之地,从不让他去。他住在南康,有一队亲兵专门保护,现在却无缘无故地死在文中丞的衙门里,又没抓到刺客,叫我如何向朝廷交代!"  说罢,拿出手绢来擦眼睛。袁巡捕见状,也只得陪着流泪,又结结巴巴地说:"文、文中丞自知保护不力,有负朝廷,故遣卑、卑职恭请大人到南昌商、商量,一起捉拿凶手归、归案。"  曾国藩冷冰冰地说:"瑞州军务繁忙,我如何离得开!"  袁巡捕哀求道:"文中丞一再叮、叮嘱卑职,务必请大、大人放驾。"  曾国藩心想,不去看来不行,今后朝廷追问起来,也不好回话;去呢,又有点心虚。他坐在椅子上,做出一副又哀又怒的样子,让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深恨自己胆气薄弱,缺乏董卓、曹操那种乱世奸雄的禀赋。这事做得神鬼不知,天衣无缝,你怕什么来?曾国藩经过这样一番心理上的自责自慰后,胆子壮起来:"好!我明天和你同去南昌,一定要把这件事有个水落石出。"  袁巡捕慌忙鞠躬:"多谢曾大人!"  "大哥!"曾国藩正要叫人收拾行装,准备明日启程,忽见曾国华哭着进了门。  "什么事?"堂堂五尺大汉,居然泪流满面,岂不是脓包一个!曾国藩真的有点看不起这个六弟了。  "大哥。"曾国华经此一问,哭得更厉害,"父亲大人去世了!"  "你说什么?听谁说的?"曾国藩猛地站起来,双手死劲抓着六弟的肩膀问。  "四哥打发盛三送讣告来了。"  曾国藩手一松,瘫倒在太师椅上,泪水从微闭的双眼中无声地流出来。好一阵子,他才睁开眼睛,轻轻地吩咐左右:"拿丧服来!"然后转过脸,对袁巡捕说:"国藩遭大不幸,不能应命前往南昌,请代我多多向文中丞致意,务必请他早日缉拿凶手归案,以慰德大人在天之灵。"  深夜,曾国藩从悲痛中苏醒过来。他前前后后冷冷静静地想了又想,如果说当年母亲去世最不是时候的话,那么父亲不早不迟死在这个时刻,真可谓恰到好处。目前局面,处处掣肘,硬着头皮顶下去,日后会更困难,无故撒手不管,上下又都会不许,不如趁此机会摆脱这个困境,把这副烂摊子扔给江西,给朝廷一个难堪。这水陆二万湘勇,除开他曾国藩,还有谁能指挥得下?到时,再与皇上讨价还价不迟。曾国藩的心绪宁静下来,他坐在书案边,给皇上拟了一个《回籍奔父丧折》:  "微臣服官以来,二十余年未得一日侍养亲闱。前此母丧未周,墨绖襄事;今兹父丧,未视含殓。而军营数载,又功寡过多,在国为一毫无补之人,在家有百身莫赎之罪。瑞州去臣家不过十日程途,即日奔丧回籍。"  他想起德音杭布之案,今日之境遇,是越早离开越好,决定不待皇上批复,即封印回家。  咸丰七年二月二十一日,是个愁云惨淡、天地晦暗的日子。早几天气温和暖些,水边的杨柳枝已吐出星星点点的嫩牙尖,这几天又被呼啸的北风将生命力凝固了,偶尔可看到的几朵迎春花,也全部萎落在枯枝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鸟儿不敢出来觅食,全部蜷缩在避风的窝里,企望着艳阳天的到来。吃过中饭后,曾国藩告别前来瑞州送行的彭玉麟、杨载福和康福等文武官员僚属,以及文俊专程派来吊唁的粮道李桓和瑞州城的知府、首县等人,带着六弟国华、九弟国荃、仆人荆七踏上回家奔丧的路途。  兄弟三人都不说一句话,默默地骑在马上赶路。曾国藩的心更像满天无边无际的阴云一样,沉甸甸、紧巴巴的。他望着水瘦山寒、寂寥冷落的田野和马蹄下狭窄干裂、凹凸不平的千年古道,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这悲哀不是为了父亲的死。父亲寿过六十八岁,己身功名虽仅只一秀才,但儿子为他请得一品诰封和皇上的三次赏赐,整个湘乡县,没有第二人有如此殊荣。做父亲的可以瞑目,做儿子的也对得起了。曾国藩悲哀的是他自己出山以来的处境。  从咸丰二年十二月出山以来,五年过去了,其中的艰难辛苦、屈辱创伤之多,正如眼前的锦江水一样,倾不完,吐不尽。锦江水尚可以向人世间倾吐,自己肚子里这一腔苦水,向谁去倾吐呢?——"好汉打脱牙和血吞",他也不愿向别人倾吐。望着不见一只航船的枯浅的锦江,他眼中出现了水面平静的湘江和波涛起伏的长江。这两条曾被他深情吟咏过的江河,差点儿吞没了他的躯体。两次投江,羞辱难洗,多少年后都将成为子孙后世的笑柄。满腔热血,一颗忠心为了收复皇上的江山,捍卫孔孟名教的尊严,却落得个皇上猜疑,地方排挤,四面碰壁,八方龃龉,几陷于通国不容的境地。这几年除了痛苦,得到了什么呢?论官职,依旧只是个侍郎。江忠源带勇,从署理知县升到了巡抚。胡林翼带勇,也从道员升到了巡抚。这倒也罢了。还有许多像陶恩培,文俊、耆龄一类人,心地又坏,才质又庸劣,也一个个加官晋爵,手握重权。天下事真是太不公平了。但是,想想自己,他又不禁摇头叹气。论功劳,武昌、汉阳、蕲州、田镇,收复了又丢失,最后还是别人再夺回的。来江西两年多,九江、湖口至今未下,长毛仍控制七府四十余州县,有何功劳可言!难道说长毛不能灭,大清不能兴吗?难道说今生就只配做一个书生,不能做李泌、裴度吗?  不远处的田塍上,一个农民牵了一头羸弱的水牛在走着。  看着这头疲惫不堪的牛,曾国藩突然想起了衡州出兵那天,用来血祭的那头牛。水牛渐渐地消失在薄暮中,看不见了。曾国藩低头看着自己,猛然发现,这几年来,自己明显地瘦弱了。还不到五十岁,何以衰老得如此之快!脑子里又浮现了石鼓嘴下的那头牛,它即将断气,痛苦地抽搐着,两只榛色的眼球鼓鼓地望着苍天。曾国藩奇怪地觉得,那头牛仿佛就是他!  天色更暗,北风更紧,黄昏来临了。四周的山河、田地、房屋、道路慢慢模糊起来。出路在哪里?前途在哪里?曾国藩无法预卜,只觉得眼前天昏地暗,心情万般苍凉。他现在什么都不想了,也不要了,仅仅巴望着早点回到荷叶塘。他太疲倦了,他要在父亲的墓旁静静地休息一段时期,然后,再将这几年所经历的一切,作一番细细的回顾。(《血祭》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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