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在日本略事勾留,便剪掉辫子、改穿西服。于翌年一月东渡檀香山。这时中山除母兄之外,他的妻子卢氏、长子孙科(五岁)、长女金琰(一岁),均已避难在檀。所以这位年方三十的孙逸仙,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华侨青年」。他虽然是个职业医生,却不事家人生产。老婆孩子还要靠一度与他反目的长兄孙眉来养活。他兄弟二人此时如何相处?我们就不能轻信官书上的描述了。 可是孙中山是个最有毅力、最倔强的人。他在檀香山住了几个月之后,便抛妻撇子,跑到美国去了。这时美国的排华运动已到了疯狂的程度。中山之所以能安抵大陆,所用的证件,显然就是他的「夏威夷出生纸」。中山游美的目的,自然是想筹款和组织兴中会。 但是在这方面他却完全失望。因为此时革命风气未开,而侨社中的主宰团体的「致公堂」又十分「顽固」(这是中山自己的话)。至于中山在美何以为生?我想他那时也和我们后来的留学生一样;「手舞银盘去复回,老子今朝作企枱。」他在餐馆或洗衣店「打工」。--我们己查到中山当年在美国打工的人证。 一八九六年夏秋之间,孙公在美国待了几个月。九月下旬他就从纽约搭船到英国去了。他去英国的目的,显然绕道欧洲回远东去。因为他的根据地毕竟还是在香港、日本一带。那儿有他大批的伙伴和同志。他有推翻满清的坚定的决心。在那儿他可再次组织暴动和起义。可是他绝未想到在伦敦却突然被清廷驻英使馆所绑架。这一出历时两周(十月十一日至二十三日),发生在伦敦的「西安事变」,却帮了中山一个大忙--孙文在国际上原无籍籍之名,可是这次闻名世界的「绑架案」,却使他从一个大清帝国的逋逃犯,一跃而为世界一级的革命家和政治家。自此以后,中国革命阵营中再没有第二个领袖,享有与中山相埒的声誉和地位。 「三民主义」的根源 再者,他环绕地球的不断旅行、观察和阅读书报,也使他对发生在中国的问题,有更深入、更广阔的理解。他掌握了加富尔(CountDiCavour, 1810-1861)、加里波的(Giuseppe Garibaldi, 1807-1882)和俾斯麦(OttovonBismarck, 1815-1898)的现代「民族主义」(有别于我国传统的华夷之辨);寄居英伦,他也更深的体验了英语民族三权分立、司法独立的「代议政府」的运作;更明白了资本主义社会异化分裂的毛病,而向往于当时正在美国风起云涌的「国民运动」(Populist Movement),尤其是这一运动的理论导师亨利·乔治(Henry George 1839-1897)的「单税法」SingleTaxSystem)的精髓。特别是对土地的「无劳增值」(unearned increment)和「涨价归公」诸要点。好学深思的孙中山先生,在融会贯通之后,把它们有条理的编纂起来,这就是他后来指导「国民革命」的政治理论的「三民主义」了。虽然这三个「主义」,都是当时在西欧北美,甚嚣尘上的政治经济理论,没一个是他具有原始性的发明,但是孙公能实际深入西方社会,耳濡目染,采自源泉,然后活学而活用之;较之与他同时或后辈之热衷「西学」,奢谈「主义」,而一知半解的夫子们、领袖们,那就高明得不可以道里计了。在那些多半是「不知不觉」的青年信徒的眼光中,则「总理」、「国父」,就更是「先知先觉」的天生圣哲了。 石不转而江自流的中国知识阶层 孙中山在「伦敦蒙难」之后,应出版界之请,写了一本名利双收的小书,畅销一时,足使他在伦敦住了九个月,不虞匮乏。他于一八九七年七月初离英赴加拿大。再穿过加拿大至温哥华,搭船于八月中旬抵日本横滨,投宿于老友陈少白寓所。中山于一八九五年冬路过日本时,只是个薄有微名的中国逋逃犯。两年后「蒙难」归来,他已成为国际知名之士。他的日渐上涨的「知名度」,因此吸引了日本人的注意。首先慕名来访,嗣后成为中山终身密友的便是宫畸寅藏和平山周二人了。他二人都是当时日本政党政治中的活跃人物。通过宫崎和平山,中山又结识一些头面人物,如犬养毅、大隈重信、头山满、尾崎行雄、副岛种臣、久原房之助、山田良政、萱野长知等数十人。日友平山周在无意中为他又取个日本名字曰「中山」。孙公自己在「中山」二字之下加个「樵」字。其后便偶用「中山樵」作为他的日文「化名」。后来在同盟会时代,黄兴、胡汉民等对外界通信,都尊称孙总理为「中山先生」。结果弄假成真,全国上下都叫起「孙中山」来,真的名字反而不用了。其实孙公从发命令到签遗嘱,一直都只用「孙文」二字;他在公文上函札上,向未用过「中山」的诨号,而国民政府的官书,和国民党的传记作者,却偏喜叫他「孙中山」,实在是很滑稽的事。 中山此次访日,来结交他的日本人盖有两大类。其一是英雄崇拜、慕名而来,如宫崎寅藏、山田良政等人。另一类则是别有居心的政客和帮会头头了,如犬养毅、大隈重信、头山满等人。在他们的想象之中,孙文是满清政府的死敌,而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这「朋友」在对清政策中,可能是个有用之材也。 中山的知名度在日本也吸引了一些好奇的中国留学生,像钮永建和马君武等人。两年之后,康、梁所领导的「戊戌政变」(一八九八)失败了。梁启超跑到日本,由于同乡的关系(大家都说广东话),孙、梁一时颇为接近。而梁氏的真正意图,是国内既然搞不下去了,他们这批「保皇」分子。要到海外来打入华侨社团,抢夺孙文的地盘。私人的友谊,实在是无从说起的。 至于在中国真正翘尾巴的知识分子、士大夫,对孙文这个帮会头目,这时还是敬鬼神而远之,瞧不起他的。吴敬恒(稚晖)就是个最好的例子,而章炳麟(太炎)却是个例外。 在「八国联军」(一九○○)之后的一两年间,孙中山和比他长一岁的吴敬恒(一八六五~一九五三)俱住东瀛。吴那时是中国留日学生中声名赫赫的名「举人」。中山慕吴之名倒颇有意高攀一下,而吴稚晖此时却是个尾巴翘得比天还高的,「一举成名」的士大夫、臭老九。他才瞧不起这「绿眉毛、红眼睛」的黑社会头头呢!竟然不要见他。吴举人尚且如此倨傲,中山那时如想谒见比他小两岁的蔡元培进士(一八六八~一九四○) ,恐怕也不能如愿,可是这时已文名满全国的章炳鳞(一八六九~一九三六)倒颇看中孙文,二人时有往还,斯为中山结交中国士大夫之始,不幸二人后来竟反目成仇。 可是中国现代化运动的进度是快速的,为时不过三数年,河东就变成河西了。盖庚子拳变之后,尤其是「日俄战争」(一九○四~一九○五)前后,清政府和中国士大夫阶层,也追随上述「华侨青年」之后,体会到传统老套搞不下去了,非兴「西学」,搞革命或维新,无以自强。西学西语一时顿成显学,老辈不再歧视、小辈则趋之若骛。因此留日留欧的公自费留学生乃成群出国,势如潮涌。「日俄战争」期间,东京一地的中国留学生,便多到两万人。欧美两洲亦各有百数十人。 这时吴稚晖举人亦以《苏报》案牵连,做了政治犯,逋逃伦敦。比中山晚出十余年,他也「始见轮舟之奇,沧海之阔,自是有慕西学之心,穷天地之想。」(语见中山先生于一八九六年「伦敦蒙难」后之自述)。再看所居之地,物品之盛,习俗之醇,「不图三代之治,见于今日」(这是清廷首任驻英公使郭嵩焘对英伦的印象)。吴举人傻眼了。以他那四十之年,无锡之腔,霜晨月夕,还在大啃其初级英语 abc 拼音,稚老真要跳楼了。这样也才开始认识孙文并不是「绿眉毛、红眼睛」的江洋大盗;相反的,孙文却是个眉清目秀、温文儒雅,语通英汉、学贯中西的大博士、洋翰林,世界一级的政治家和革命领袖。以一个无锡的土举人和孙公相比,真是丘陵之与泰山也。所以吴稚晖就要把所有「线装书都丢到茅坑里去」,尽弃所学而学焉。因此他在伦敦第一次见到中山之后,傲气全消;搞了一阵无政府主义之后,终于做个诚恳的孙文主义信徒而五十年不渝也。 四十岁的吴举人尚且如此,二十上下的革命小青年和留学生,就不用说了。「江流石不转」,孙中山未变也。可是潮流变了。中国现代化运动已进入另一阶段。孙公的历史任务也就进入了一个新阶段--那个「同盟会」的阶段了。 *原载于台北《传记文学》第五十九卷第五期 七、同盟会是个革命大拼盘 可是就在同盟会成立前两年(一九○三),中山在日本还只是个灰溜溜的会党头目。他显然自觉在日本久住无聊,乃于是年九月底离日赴檀香山。但是斯时中山潦倒到资斧全无,由侨商黄宗仰慨赠银洋二百元,始能成行。 中山此次一别八年重返檀岛,再转美洲大陆的道理,显然是他在远东两次「起义」(一八九五与一九○○)之后,一筹莫展,想回到美洲,另觅机缘。中山先生这个人的长处是信仰坚定、百折不挠。必要时破釜沉舟,为着远大目标,不择手段,亦在所不惜--这就是不拘小节的英雄本色。写历史的人如把他老人家看成个循规蹈矩的圣贤或迂夫子,就大错特错了。他此次回檀岛,发现他早年的小团体早已风流云散。檀香山已成了保皇党的天下。他的家这时还在檀香山,但是家人对他的态度,可能也是「妻不下织,嫂不为炊」了--这位满口大话,不事家人生产的「老二」,他们怎能相信他后来竟佩「六国相印」呢?一不做,二不休,中山乃于一九○四年初加入「洪帮」(致公堂)当了「洪棍」。洪门的义气居然帮助他穿过美国移民局的拘留所,而二次进入美国。 中山于一九○四年三月底抵美,在美一直住到是年冬季才应中国旅欧学生之约去欧洲。他在美国由西岸到东岸,跑了大半年。其目的无非是组织「兴中会」,并筹募革命经费。显然的他是一文未筹到。正式加盟愿意和他一道革命的,据最可靠的第一手史料--冯自由著《革命逸史》--所载,也只找到邝华泰一人。两个人,革什么命呢?真是可叹。因此在一九○四年风雪交加的严冬,中山形单影只地住在纽约市贫民窟中的一间单人房(rooming house),真是四壁萧然。虽然他个性倔强,永远不认输! 可是就在中山命运的最低潮,「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时,真的「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忽然收到中国旅欧学生汇来一笔巨款,据说有八千佛郎(亦译「法郎」)之多,并约他实时赴欧,共商救国大计。这一下峰回路转,中山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又进入一个新纪元。 大清帝国「墙倒众人推」 旅欧中国学生何以忽然心血来潮,汇款邀请中山呢?原来就在中山这段不得意的时期,革命意识和时机却在中国大陆迅速上涨。在丧权辱国的中日于一八九五年四月签订之后,全国上下还寄望于康有为、粱启超所发动的「强学会」和「变法维新」。孰知一八九八年「戊戌变法」彻底的失败了。失败之余,大清帝国也就在这一年(光绪二十四年·戊戌,一八九八年)几乎遭了瓜分之祸。笔者曾另有专篇纪其大略。别的不谈了,就说香港吧!九龙就是在这一年被英国强迫的「租借」了九十九年。--时至一九九七,租约期满,女皇陛下就要按期归还了。也就是这一年,德国强占了胶州湾;它的老搭档帝俄也「租借」了旅顺、大连。为阻止此二强垄断中国东海岸,英国又加租了威海卫。法国不甘后人,一下也就霸占了广州湾。大小帝国主义这时在中国都大搞其「势力范围」;要不是列强的野心为「均势」(balanceof power)所阻,他们早就把「东亚病夫」这个大清帝国瓜分了--那个不幸的「欧洲病夫」鄂图曼大帝国就是被他们这样啃掉的。时至今日那个不自量力的伊拉克小独裁萨达姆,还想「收复失地」--并吞同文同种的科威特,哪里由得他呢? 在一八九八年大清帝国已危如累卵,瓜分之祸,迫在眉睫;可是我们那个昏聩胡涂的慈禧老太后,竟然异想天开地搞出一套「刀枪不入」的「义和拳」,来「扶清灭洋」;那就荒唐透顶了。作者落笔至此,何敢冒犯那品质高贵、大义凛然的贫下中农所组织的「义和拳」?我所可惜的只是他们气功未练好,惹起了「八国联军」,又抵挡不了洋人的刀枪直入。在中累得我们四万万无辜老百姓,每人各赔纹银一两罢了。--那时我祖父家中,男女老幼也有十多口;所以我家大致也赔了十多两银子。因此在下写这段历史,也大有可抱怨的权利。 拳变刚了,又爆发了两大强邻的「日俄战争」(一九○四~一九○五)。这两个混帐的帝国主义竟然为抢夺我中国的土地财宝,在我国境之内,开起火来。而更混帐颟顸的,却是我们的满清政府。它无力阻止两个强邻在我国土上作战,竟然公开地把辽河以东的土地,划为「战区」,而自己在辽河西岸,宣布「中立」。 朋友,这时的中国哪里还配称为「国家」呢?我们连殖民地都不如。一般的「殖民地」都还有个殖民国来保护它。我们这个「次殖民地」(中山警语)就只好作俎上之肉,任人宰割了。但是有时有若干知识分子对大清政府发点牢骚和警告,而那批满族统治者竟能把脸一抹说,大清政权维持不下去时,则「宁赠友邦,不畀家奴」。这种话哪是人类嘴里说出的呢? 贤明的读者,你我如果也是那时的中国人,你我作何感想呢? 所以中国内忧外患,发展到日俄战争前后,已变成所有有良知良能和最起码知识水平的中国人的切肤之痛、燃眉之急。认识它的严重性,已不限于「得风气之先」的身居海外的青年华侨了。因此就在这一两年之内,国内救亡团体之组织乃风起云涌。少数爱国者甚至不惜采取牺牲个人的行动,以暗杀满清当道。一九○五年九月二十四日吴樾烈士(一八七八~一九○五)在北京车站谋炸「出洋五大臣」未遂而惨烈殉难,便是个突出的例子。这种恐怖主义虽无补于大局,但是它既表示出民愤之深;也炸得清吏胆寒。辛亥革命时,我们安徽第一大码头芜湖,就是被两颗「咸鸭蛋」光复的。老乡吴樾导夫先路之功也。 这时长江流域的革命小团体之建立亦如雨后春笋。一般性的民变和小规模的组织撇开不谈,那两个最有影响的「华兴会」和「光复会」,也就在这两年成立的。「华兴会」是黄兴、刘揆一、宋教仁、吴禄贞、张继等于光绪二十九年除夕(一九○四年二月十五日;一说一九○三年十一月四日)在长沙成立的,以湖南青年为主体。「光复会」则是一九○四年秋成立于上海。蔡元培当选会长。成员有徐锡鳞、秋瑾、章炳辚、陶成章等人。以苏浙皖三省青年为主体。与两会同时,一批湖北青年也在武昌的湖北陆军之内,组织了一个「科学补习所」(一九○四年五月成立)。社员中有曹亚伯、张难先等,后来也都是革命阵营中的骨干。一眼看来这些革命小团体,似乎是各地区青年分别组织的。其实不然。他们彼此之间乃至他们与「留日」、「留欧」、「留美」等学生团体的「海外关系」不但声气相通,会员之间更有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错综复杂的往还。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则是他们的宗旨、目标和方法,实在是完全一致的。至于武昌起义的前夕,更有一些新的小团体出现如「共进会」、「日知会」、「文学社」等等,其实都是上述这些小组织的骈枝机构。只是搞小圈圈,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通性。君不见纽约市爱好「国剧」的「票友」们,他们唱的都是些完全相同的《武家坡》、《春秋配》一类的戏目,但是他们却组织了五、六家不同的「票房」,结果没一家可以单独「上台」唱戏的。要「宣扬国粹」,还得彼此「挖角」和「借角」。人们或问:诸公诸婆为什么不联合起来呢?朋友,要能联合起来,岂不变成德国人和日本人了?那还是什么中国人呢? 长话短说,时至二十世纪初年,大清帝国害了癌症,气数已尽,非垮不可了。「墙倒众人推」!众人推的方向是完全一致的;方法也完全相同。只是你推你的、我推我的罢了--这便是满清末年,中国革命运动的形势和性质。 驱逐满人,建立民国,以美国为模范 再问一句:这些革命团体和革命单干户的共同方向、共同方法,又在哪里呢?要言之,则以一九○三年出版的畅销书,邹容烈士所写的《革命军》,最有代表性。我们这位死年才二十二岁的「邹大将军」主张:「推倒满洲人所立北京之野蛮政府」;「驱逐居住中国之满洲人」;「诛杀满洲人所立之皇帝」;「建立中华共和国」--这个「共和国」还要「以美国为模范」。如此而已。--这几条简单的口号实在是辛亥之前,大清帝国之内,从朝到野、从男到女、从老到少、从农村到都市、从国内青年到留日、留欧、留美的学生,乃至绝大多数华侨,一致的呼声。他们的方法则是组织革命团体,活动新军,联合会党……「他们的精神,干干干;他们的武器,手枪炸弹……」。 可是把这个全国统一的意志(national consensus),简单的概念化(conceptualize)一下,还不是孙文那两句老口号:「驱除鞑虏,建立民国。」这个口号,孙文和杨衢云在十年前不早就叫过了?那时无人理睬,现在却变成全国人民的共同意志。这一下不得了,孙文就变成全国共同意志的发言人,将来中国的形象;和意蒂牢结中的「先知」(prophet)了。大家想到了他,敏感的青年留学生就要扳请他出来现身说法,甚至实际领导了。这样一来,就使得我们的国父中山先生从美洲的灰溜溜,变成欧洲的香饽饽了。 佛郎、马克如雪片飞来 首先汇了八干佛郎把中山请到欧洲去的,是一群湖北籍的留欧学生朱和中、贺之才、胡秉珂、魏宸组等人。朱、贺等湖北青年原来也是武昌城内满口新政、革命、排满的小捣乱,声势颇大。湖北早期地方当局的张之洞等原亦是新派官潦,对这些小把戏一面羁縻、一面「充军」,乃拨资把他们送到海外留学,以免他们在国内鼓动青年造反。其中最激烈者则送往遥远的欧洲,较和平者,则送往东邻日本。所以他们都变成留欧、留日的「官费生」。 那时的「官费」和后来的「庚款」一样,是十分充裕的。因此每一个「官费生」都是个小富翁。加以他们又都是富裕家庭出身的小少爷,轻财仗义。既到「花都」等大城市,才发现自己原是些土包子,而孙文却是满口流利英语的留学生老前辈。敬佩之心,不觉油然而生。乃通过与中山有旧的鄂籍旅美学生刘成禺,邀请中山先生赴欧一晤。 这时待在纽约的孙中山,原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我相信他那时在纽约以「打工」为生。五十年后的不才,也是纽约市内的一个穷光蛋,也以打工为生。深知这批打工仔当中不乏藏龙卧虎之辈也,而我们的国父孙中山先生,便是我们打工仔前辈中最大的一条「龙虎」。只是在一九○四年冬季,忽然八千佛郎,凌空而降。他不啻中了「乐透」头奖。因此一下把「银盘」扔掉,一溜烟就跑到欧洲去了。--在欧洲,中山先生是有崇高声望的。因为他是当年震惊世界的伦敦「西安事变」的主角。 在欧洲大陆,尤其是在布鲁塞尔和柏林,中山与那百十个汉族留学生真是一拍即合。他是个名震国际、革命经验丰富、英语流利,又博极群书,满肚皮哲学,而又有正式 M.D.学位的老留学生。(其实孙文并无 M.D.学位,但是那时的留学生都以为他有,孙公亦未尝自谦。)那批斗志昂扬,却两头不通气的小竹节们,哪能和他比?很快的,中山就搬出他那「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的老套套,把他们组织起来了。--这个新组织是没有名字的。中山怕引起留学生的反感,没有把他那个早已死掉的「兴中会」搬出来复活(事实上年前他尚在檀香山时,已不愿再用这老名字,而改用「中华革命军」了)。 这时中山自觉已经是个世界级的革命领袖,与英法政府当局都有往还,实在不能再住 roominghouse了,他要搬入一级观光大旅馆。这意见一经提出,信徒们从无异言,据朱和中回忆,大家「争相捐助」,佛郎、马克如「雪片飞来」。中山既得巨资,在巴黎、伦敦大活动一阵,尚余「万余佛郎」,乃乘高级邮轮,直奔远东去者。 【附注】那时留法公费生每月学杂费为四百佛郎。 中山在巴黎时虽然还有些不愉快的小事,如汤芗铭等四个「反骨仔」,偷他的文件向清吏告密。殊不知清廷驻法公使孙宝琦已早存戒心,不敢妄动;还是把法国公文直接退还孙博士,并恭送中山离境了事。 「老孙」、「小黄」合作的开始 中山先生于一九○五年(清光绪三十一年·乙巳)七月十九日抵日本横滨,当即由日友宫崎寅藏介绍认识了黄兴(一八七四~一九一六)。「老孙」(一八六六~一九二五)与「小黄」这两位华裔革命家的约会,为什么要通过一个日本人来安排呢?朋友,你如久居海外你就知道,有些外国人对中国事务的热心,往往有甚于中国人自己。那时如此,现在还是如此。今日在海峡两岸、法国、美国跑来跑去的正不知有多少白皮肤的「宫崎寅藏」呢!抗战前的斯诺、史沬特莱、阿姆斯特朗、白求恩等等,还不是另一种「宫崎寅藏」? 孙、黄二人晤面之后,真是一见如故。黄兴这时是中国革命运动的实力派、中坚人物。他有个生气蓬勃的「华兴会」。会中围绕着他这个三十岁的青年领袖,是一群干劲冲天的小「湖南骡子」。他们勾结了长江中上游最有势力的会党「哥老会」,在中国内部十八行省的中心的两湖地区已搞过数次造反行动,死了不少英雄豪杰。如今这群小头头逃到日本,个个都在摩拳擦掌,要得机渗透回国,重新来过。他们留在两湖地区的还有千千万万的小革命,分散在「新军」之内;附托在教堂边缘(清吏最怕教堂);寄身于新政、学堂、巡警等不同的机构里。他们个个都「新」得要死;和「旧」的、「老」的,尤其是老太后、老官僚、老风俗、老习惯过不去。他们有他们的小组织,但是那些逃亡于日本的黄克强(兴)、赵伯先(声)、宋渔父(教仁)等等却是他们的小鬼大王、精神领袖。他们勒缰以待,静候驱策。--另外「华兴会」还在日本办了个机关报《二十世纪之支那》,风行一时。 在华兴会带头之下,「光复会」中的人马也围拢了过来。这光、华两会,在宗旨上,在社会成分上,并没太大分别。只是光复会出自文人荟萃之区,多了一些进士、举人和国故大师如蔡元培、章炳麟这样的人。他们也有一批组织家和死士像陶成章、徐锡麟、秋瑾等等。在基层为他们披坚执锐的,也有个骇人听闻的「青帮」。 总之这两个团体的靠拢,已把长江流域的革命精英,笼络过半矣。其实那时留东学生两万人,人数较多的省份大致都有学生会的组织。这些地方性组织虽非革命团体,然类多倾向革命。一经号召,都是革命的后备军。所以孙,黄接触之后,他们就想组织起一个全国性的大同盟了。 但是这些革命社团,却都有其先天性的缺点。就谈打倒专制、建立民国吧!他们之中几乎没一个人知道,一个没有皇帝的国家,是个什么样子。换言之,他们都是一批未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不会讲大话、谈学理;只能动手、不能动口。他们也没有海外关系。同文同种的中国和日本之外,也不知欧美华侨社会是什么个样子;对欧美国家去协商、去折冲樽俎,是如何个协商法、折冲法,这一点他们就得听孙中山的了。 我们的国父中山先生原是个见多识广,能说会吹(学术名字叫做「宣传」吧)的,有名的「大炮」。他说「兴中会」单在南洋即有会员十万人。美洲更有的是金山、银山。千万华侨是如何地富庶多财、慷慨好义,为革命之母。三合会、致公堂是如何地凶狠,清吏无不闻声落胆。他与欧美朝野两界的过往,又是如何地得心应手……。总之,这些小革命团体之所无,正是这位孙逸仙大革命家之所有。--大家携手合作,截长补短,何愁清社之不屋乎? 现说现卖,一九○五年八月十三日,星期一,日本中国留学界,在麴町区富士见楼,开群众大会欢迎孙逸仙先生。先生着笔挺的白哔叽西装、戴通草帽,按时出现于讲演台上。中山是第一次以现代政治家姿态。向广大而热情的政治群众发表了政治讲演。他使尽他天赋的讲演天才--连毛泽东也不得不承认的演说天才(见《毛泽东思想万岁》中毛对孙的评语)--使尽了浑身解数。中山一炮而红。他风靡了当时在场的一千数百位听众;透过这些听众,他也风靡了在东京的两万名中国留学生。透过中国留学生,他也风靡了数以千万计的黄海彼岸的祖国同胞。--孙文在中国革命中的不移地位,也从此确立了。 一个星期之后,一九○五年八月二十日,星期一,在中国近代史上起划时代作用的「中国(革命)同盟会」,在东京赤坂区一家市民住宅里,便呱呱坠地了。(为免日本政府干涉,会名中删除「革命」二字。) 「同盟会」这个革命大拼盘 「同盟会」是怎么回事呢?它的名字本身就说明得很清楚。它是许多小革命团体(加上许多革命单干户)所联合组织的一个革命大同盟或革命大拼盘。其性质就颇像抗战末期就开始组织,今日在大陆上仍变相继续存在的「民主同盟」。 「同盟会」最早的团体盟员计有「兴中会」、「华兴会」、「光复会」、「军国民教育会」、「科学补习所」等等。按道理,这些小团体一经入盟,小团体本身就不应该继续存在了。但这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干法。咱中国人知识分子是欢喜搞小圈圈的,所谓「党外有党,党内有派」也。原是无党无派之人,一经卷入「党派」,还要再制造小派系,何况原先已有党派了呢!「国共合作」期间,有所谓「跨党分子」(毛泽东、周恩来当时都是「跨党」的);「民主同盟」初期老盟员也大多都有双重党籍的--例如某人是「民主同盟」盟员,他同时也是「青年党」或「民社党」党员。这样一来许多盟员就要发生「双重忠诚」(double allegiance)的问题。一旦这双重忠诚发生抵触,盟内党内就要闹分裂了。 事实上,同盟会成立之初,就发生了这样的问题。当时当选「总理」(也就是党魁)的孙中山先生本人就是个「跨会分子」。他原是「兴中会」的党魁。但此时兴中会已不复存在。原兴中会员加入「同盟会」者,也只有中山本人及梁慕光、冯自由三人而已,而中山却念念不忘他的兴中会。所以等到「同盟会」需要有个「会旗」时,中山就坚持非用原兴中会的「青天白日」会旗不可。党魁示人不广,这一下就和他的副党魁黄兴几乎闹翻了。--这点小芥蒂,在这两位可敬的民族领袖心中,是死掉也要带进棺材里去的。 华兴会当时是「同盟会」团体盟员中,最具实力的一个。华兴会员在第一次入盟时即有九人之多,再加上个《二十世纪之支那》这个杂志和社址。这刊物旋即易名为《民报》,作为同盟会的机关报。黄兴既坐了同盟会的第二把交椅,他倒能舍弃「第二种忠诚」而和中山合作无间,但是华兴会在精神上却并未消失。那些后来不愿或无意与「同盟会」发生直接关系的小团体,像共进会、日知会和文学社等等,实际上都与华兴会有最密切的关系。 至于光复会,它在一开头便是「同盟会」中,意兴不大的盟员。会员中最初加盟的,也只有一个人。同盟会早期的重要位置,他们也未分到一席。一直到章太炎因「苏报案」在上海坐牢期满,于一九○六年夏季,东渡日本,接编《民报》之后,光复会的会员在同盟会内才稍形活跃。《民报》也以太炎接编而声价十倍,畅销一时。与保皇派的《新民丛报》之笔战,尤其脍炙人口,誉满神州。 孰知好景不长,《民报》发刊未及两年,日政府在清廷压力之下,赠中山巨款一万五千元,礼逐中山出境。孙公未与众议,乃收下巨款(留两千给《民报》),便于一九○七年三月四日率尔离去。这一下不得了,几乎触怒了留在东京的全部盟员。他们在章太炎、张继等的带头之下,发动了一次声势浩大的驱孙怒潮--同盟会分裂了。光复会也恢复了它自由的组织,和同盟会分头革命了。是年夏季,徐锡麟、秋瑾等起义失败就义,后来国民党党史上都认他们是同盟会的死难先烈,其实他二人都不是同盟会会员。后来那位被蒋志清(介石原名)亲手刺杀的光复会领袖陶成章,原来倒是同盟会员,并做过《民报》总编辑。陶氏之死,算是叛徒或烈士,连治党史的也难下笔了。 同盟会这次虽然分裂,但是并没有把这一大拼盘闹垮。第一是因为这时革命的浪潮已如日中天,而且是全国性的。在千万革命志士、无数革命集团各自为战、群龙无首的状态之下,「同盟会」和「孙逸仙」却正好具备这个「首」的资格。引一句洪秀全告诉李秀成的话:「朕的江山,你不保,有人保。」 第二是,同盟会的团体盟员此时已不发生决定性作用,因为绝大多数(数以千计)的新盟员,原都是一些革命的单干户。他们在入盟之前并没有个小组织。因此也没有「第二种忠诚」--他们就一心一意,生死以之,为同盟会的理想奋斗到底。这种单干户最标准的代表,便是汪精卫(一八八三~一九四四)和胡汉民(一八七九~一九三六)了。汪是广州秀才中的「案首」(即第一名,也是「三元及第」中的第一「元」);胡则是「举人」丛中「每发必中」的名「枪手」或「捉刀人」,在科举中为人「代考」。一九○二年胡为某兄弟捉刀皆中举,曾获报酬银洋六千饼(见汪、胡二人自传)。那时的六千元银洋是一宗吓坏人的财产。 所以汪、胡二人都是清末第一流的才士。他二人入盟之后,立刻就变成《民报》的台柱。再与章太炎等相配合,真是云从龙、风从虎,几管毛笔,横扫天下。而他们的对手方的康、梁也是海内第一流。因此在清末他们的文坛对阵,其光辉灿烂,真照耀古今。那时还是个中学生的胡适,也为之目迷五色,赞叹不已。所以同盟会自然也就成为中国革命独一无二的发言人了。 但是汪、胡在加盟之前都没有参加过小组织。因为广东佬那时,不论是革命或保皇,都站在最前排。搞革命要做「会党」,汪、胡不为也;搞保皇要抬举「载湉小丑」(章太炎办《苏报》所用的詈辞,章也为此坐牢),汪、胡亦不为也。所以他二人就变成排满革命的单干户。一旦入盟,也就只有第一种忠诚。追随中山,作其肱股,而终身不渝了。中山也幸亏有了这哼哈二将。 但是那时保持同盟会不致分裂的最大功臣,应该还是黄兴。黄兴是「同盟会」中的实力派;也是孙公之下的「林彪」(法定接班人)。他已是众望所归,用不着搞什么「五七一」就可接班。但是黄兴这个人虽也是个跨会分子,却有点儒家气质--也可说是「固有文化」的涵养吧--他识大体、有气度;他拒绝了赵匡胤的那件黄袍。并且苦口婆心、任劳任怨的维持了「同盟会」的团结,这才有后来的中华民国。 不幸后来有一些史家,按传统治史的方法,把缔造民国的功勋,全部派给了国父孙中山先生,而对黄克强的贡献,显然是只给了些低调的认可。这可把他的小女婿薛君度教授气坏了。君度不知吹断了多少根胡子。他为这位民国的cofounder 老泰山明怨白谤,真忙了大半辈子。最近我的朋友汪荣祖教授著书研究章太炎(一九九一年六月二十日台湾初版),也颇为克强不平。其实历史书为英雄作不公平的定位,是自古而然。杨衢云烈士还不是因为少了个女婿,而至今无人替他平反。再者,中国现代化是分阶段前进的。中山的历史功勋如只限于同盟会那一阶段,而没有「联俄容共」的后一段,他在历史上也不可能有今天这样光鲜的。黄公不幸,没等到历史进入另一阶段,他就短命死了,夫复何言? *原载于台北《传记文学》第六十卷第一期 八、鞑虏易驱,民国难建 还有许多历史家,尤其是若干美国汉学家,像已故的哈佛学派健将玛丽·瑞德教授(Mary C. Wright)。她把狭义的辛亥革命追根究底,竟发现武昌起义是「文学社」、「共进会」他们搞起来的。「同盟会」几乎没有实际参与。 我们治革命史的,如果只从「组织」的一个角度来看它,这话原没有错。辛亥十月十日武昌首义时,同盟会和那些首义团体,的确没有直接的组织关系。但是「革命」原是在某种特定的意识形态之下,「一时俱发的群众运动」(aspontaneous mass movement)。在爆发之前,更重要的则是有一个「全国一致信服的意志」(nationalconsensus)。此一意志,虽革命群众人人皆有,然其中总有一两个,甚或只有一个团体,为「众星所拱」,为兄弟团体所信服的,「马首是瞻」的老大。中国革命如此,美国革命、法国革命、俄国革命也都是一样的。老实说,辛亥革命前后,革命群众所一致笃信不移的共同意志,只有八个字:「驱除鞑虏,建立民国。」(须知袁世凯就是抓住上四字而掠夺了革命果实,身正大位的;他也是背叛后四字而身败名裂、遗臭青史的。)而同盟会却正是这椿「共同意志」的发源地和推动者。它也是化这一意志为革命行动的「马首」。它更提供了「以美国为模范」的运作方式、抽象理论,和领袖人才。--辛亥革命期间,「同盟会」之外,其它的小革命团体,都只是一些「娃娃队」、「红卫兵」。他们造反有余;建立民国就不是他们办得了的事了。所以治辛亥革命史而忽略了「同盟会」领导的重要性,正如治黑奴解放史而低贬了林肯一样,都是二次大战后,美国繁琐史学滥觞的结果,不足取也。 可是同盟会当时这八字灵符,宣传起来,虽有其摧枯拉朽之力;而实行起来,却有其难易之分。「驱除鞑虏」那时是最有效率的口号。它扩大了统战范围;缩小了打击目标。把大清帝国的一切罪恶,腐烂社会的一切不平,帝国主义的各项侵略,这些大黑锅,都让「鞑虏」大哥一肩背了过去。把「鞑虏」一下「驱」掉了,一个灿烂光辉的中华上国,立刻就可「恢复」了。--好不痛快哉?! 驱除鞑虏岂难事哉?非也!现在纽约市大执鞭,当年是「正黄旗」贵族的吾友黄庚教授,便时常指着他自己的鼻子向我说:「你们(汉人)那时要驱除的鞑虏,就是我!」「我们(汉人)」那时为什么要「驱除」这样一个多才多艺的小鞑虏黄庚呢?我拍拍黄教授说:「我们不但不驱除你,还把汉家姑娘嫁给你呢!」 所以孙中山那时要「驱除鞑虏」,只是驱除几个可怜又可嫌的满族寡妇孤儿,和十来位昏聩糊涂,连半句「满语」也不会说的满族老头子罢了。其后袁世凯歪歪嘴,不就把他们「驱除」了?--干净利落。 可是那八字灵符的下四字「建立民国」,就不那么简单了。中山与同盟会诸公,首先即以他们自己新组织的同盟会为示范,来试验那个「三权分立」、「权力制衡」和「司法独立」的美国式的共和模式(republican mode)。 「同盟会」于一九○五年八月二十日在东京成立时,其组织形式即分「执行」、「评议」(立法)、「司法」三部。中山由全体一致推选出任「执行部总理」,黄兴当选为「执行部庶务」,等于副总理。汪精卫则当选为「评议部议长」;邓家彦为「司法部判事长」。每部各有分属。全会干部三十余人,三权分立,煞有介事。然据曾任执行部书记的田桐回忆:「当时以秘密结社,最忌手续繁复。稽考时日,司法、评议二部,尤难实行。同人提议开三部联合会。遇有重要之事,将三部人员结合,一次议决实行。自此制行后,司法、评议二部未曾独立行使职权矣。」(见田桐,载《革命文献》第二辑)事实上,当一九○七年三月四日孙总理接受日人馈金离日时,如此重大事件,他们显然连会也没有开过。于此一纠纷,我们就可看出这个革命司令部内,平时会务操作的程序了。其后由「同盟会」进而改组为「国民党」而「中华革命党」而「中国国民党」。连「总理」、「总裁」二职称都变成孙、蒋二公专用的「谥法」,再没有第二个「总理」,第二个「总裁」了。三权分立云乎哉?有人或许要问:既然如此,革命不就不彻底了吗?朋友,革命原不能「毕其功于一役」。它是分阶段前进的。每一阶段都有些进步,搞了七、八上十个阶段,「革命」就会「成功」了。用不着做急色鬼。所以当时以一个首倡三权分立、司法独立的神圣政党、国父完人,以身作则,尚且如此,欲以之托诸军阀及「八百罗汉」(民初国会议员的集体诨名),而期其有成,岂非缘木求鱼哉?辛亥革命过去八十年了。我们搞「建立民国」,到现在已换了几个朝代,而我们的「民国」至今还是个半调子、「四不像」,实在是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是一个真正的「民国」,最后是必然要出现的。不信,等着瞧嘛! 三权已足,五权不够 精通「国父思想」、「孙文主义」的专家们,可能认为笔者所说的「八字」灵符,太简单化了。国父还有「五权」宪法呢!你只提了三权;国父还有「三民主义」呢!你只碰到二民。民生主义、平均地权,你就不谈了耶? 限于篇幅,应另有专篇始能详答。简而言之,我们要知道,国父也是逊清遗老,去古未远。他老人家看中了祖宗遗教中最最可取的两大制度:「考试制度」和「御史制度」。他要把它们延续下来。于三权之外,另设「考试权」和「监察权」。殊不知这对难兄难弟,都只是「农业社会」和「中央集权」前提下的天才发明。可是在工商业发达,现代化的「多重中心的社会」(multi-centered society)里,他兄弟就无能为力了。因为在一个多重中心的现代化社会里,要「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就以这超级工业化的美国情况来说吧。凡是沾上要领取执照的职业,几乎无一不要考(虽然「考试」这个怪物原是中国人发明的)。且看律师、医师、建筑师、会计师、社会服务员(social worker)、警察、邮务员、飞行师、领航员,甚至尝酒师(winetaster)、水喉工、地产经纪、货车驾驶员、出租车驾驶员、电器工、电梯操纵员、私家车驾驶员……盖不下百数十种,再加上各大公司行会,亦各有其专业考试,下及垃圾夫等等……无不有其考试。一个「考试院」哪考得了那许多?所以中山所特别强调者,只是「文官考试」(高普考),专为入朝当官而参加之考试也。试问今日台港有志青年,有几个要做官?他们要在工商界当大老板呢!「考试院」派啥用场? 至于「监察权」就更不值一提了。我国传统上的「御史」也、「言官」也、「参劾」也,都是专制政体中的看家狗(watchdog)罢了。最近在台湾的蒋纬国将军为了「私藏」几十枝「打靶枪」被揭发,便弄得手忙脚乱。在他老子和哥哥当政的时代,纬国要私藏几个原子弹,于右任院长敢瞥他一眼?--在一个现代化的政府之中,发生监察作用的,不是御史大夫也,反对党也!所以在一个现代化了的政体之内,防贪防腐,三权已足。政治民主化不了,搞五权、十权亦无济于事也。设个专打苍蝇的「监察院」有屁用? 再看无劳增值、涨价归公 再看看国父的「平均地权」的高论吧!中山那时谈平均地权,非搞毛泽东式的「土改」也。他的重点是亨利·乔治的「单税法」中「无劳增值、涨价归公」那一套--说浅显一点,中山先生反对现代化过程中,资本主义的「炒地皮」。伦敦地价在十九世纪涨了三千倍。不知出了多少地皮客、大富翁。其后美国和澳洲也急起直追(读者也可看看今日的香港、台北甚至厦门)。亨利·乔治老兄在纽约点出了这一点。一八九六年中山在伦敦待了八个月,也证实了这一点。孙中山是个好学深思的人,一辈子都在中西典籍(尤其是西书--毛泽东不如孙中山,就是他不读西书)中探索学理。读到乔治的《进步与贫困》之后,恍然大悟,非反对炒地皮不可。 中山和乔治这一套,都是相当深奥的。它不是青年留学生如薛仙洲,和八股文专家胡展堂或「一夜就学会了日文」的梁启超所能轻易了解的。所以他们都曾和中山「激烈争辩」,甚至反对到底。这一套对「同盟会」、「共进会」里面的红卫兵们来说,那就更是一头雾水了。因此共进会后来颁布的「会章」,一切都以同盟会的会章为蓝本,只是把「平均地权」一条改为「平均人权」。胡汉民在《民报》上谈「六大主义」,其中之一竟然是「土地国有」。「土地国有」属于王莽和毛泽东,非孙中山也。 中山那时所搞的如果只是简单的「分田」、「土改」,那他老人家晚年才想起的「耕者有其田」,一句话就够了。提倡「耕者有其田」,则「十代务农」的梁启超,和早年贫无立锥的胡汉民,都不会反对的。殊不知早年中山所搞的却是亨利·乔治一套的洋东西,对胡、梁等一些土老儿说来就有对牛弹琴之感了。 其实亨利·乔治(一八三九~一八九七)和马克思(一八一八~一八八三)一样,都是十九世纪的理论家。乔治第一本谈「土地政策」的书是一八七一年出版的,那时资本主义的诸「大王」,都还潜龙在田,蓄势未发;只有炒地皮才一马当先。所以乔治先生以为用「单税法」解决了土地问题,其它一切社会经济问题,也都可迎刃而解了。这是他老先生一厢情愿的想法。其实「经济起飞」了,哪一项利润不是unearned increment(无劳增值)呢?要「涨价归公」,为什么只对地皮客过不去呢?这就是「民生主义」的涨价归公的办法,直到今天的台湾也实行不了的缘故。现在我们在纽约的「小台北」法拉盛,一度有华裔「地产经纪」三百家,这两年来地皮跌价,据说都纷纷改行了--这就叫做「市场经济」、「自动调节」嘛!中山早年的操心是值得理解的。但是却是个不必要的杞人忧天。 挖掘了民族良心的「黄花冈」 孙中山先生实在是十分伟大的。他不但在辛亥革命时代是个最前进的思想家。搞历史的人一百年后回头看,孙公仍然是我民族最高层领袖中,近百年来极少有、甚至唯一的「现代人」。毛泽东雄才大略也,可是「太土了」。这三个字不是我们写历史的人封他的。那是他枕边人江青夫人对他的评语。君不见毛主席故宫的伟大书房里,就找不到一本洋书?君不闻,毛主席自夸把《资治通鉴》读了六遍。毛主席一辈子只会做酸溜溜的旧诗词,而一句「新」诗也不会写;毛公也一辈子未穿过西装,据说也未刷过牙。他这位土老儿居然也找到了一个当明星的老婆,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中山先生是个现代人。他在辛亥革命时的思想,是「新」得过了头,也可说是「躐等」吧!其实他那「八字」真言,就足够领导一个「辛亥革命」了。其它都是多余的。 为着「驱除鞑虏」,同盟会一成立,他们就想到要联合会党,搞武装暴动。在辛亥之前,孙中山所亲身领导的所谓「十大起义」,有八次都是同盟会在它短命的六年(一九○六~一九一一)之内发动的。一九○七年一年之内就「起义」了四次,计有「潮州起义」(五月)、「惠州起义」(六月)、「钦州起义」(九月)和「镇南关起义」(十二月);外加同年七月光复会徐锡麟的「安庆起义」。一九○八年则有「钦、廉起义」(三月),云南「河口起义」(四月);一九一○年则有「广州起义」(二月);一九一一年「武昌起义」之前则有最惨烈的黄花冈(一作「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广州起义」(四月二十七日,阴历三月二十九日)。 同盟会诸公为什么要不断地搞这些准备并不充分的小起义呢?而这些小起义为什么没一个能维持若干时日的呢,这就因为孙黄诸公都坚信满人政权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末日。墙倒众人推,只要他们能以有限的力量,在中国南部沿海占领一两个城市,全国各地就会一致响应;然后群策群力,就会把大清皇帝拉下马。--他们这一构想,并没有错。辛亥武昌起义之后,各省响应之热烈,不正是如此?可惜的是清末革命党人搞了十余次大小起义,竟然没一次能占领一个城池至一两个星期之上的,所以连锁反应就无从发生了。 再者,孙、黄二公都是运动秘密会党起家的,他们过高地估计了会党的战斗能力了。其实会党只是些乌合之众,而革命党领袖如孙黄等人,筹了些极其有限的「军饷」,买了些陈旧枪炮,便驱策这些乌合之众上前线,作战卖命。而孙、黄两人又都是文人。孙逸仙是个学贯中西的洋翰林;黄克强则是个「文似东坡,字工北魏」的名秀才。二人基本上都不知兵,至少没有临阵经验。那些桀骜不训的会党分子,也不一定听他们的指挥。率领他们去「起义」,正如古人所说:「驱市人为战」。对方的清军虽说不上是什么劲旅,但至少是职业性的正规军。两相砍杀,则胜败之数,就毋待蓍龟了。所以同盟会诸子,在罗掘俱穷,运动会党,发动七次起义,都一无斩获的沮丧心情之下,最后不顾一切,干脆舍弃会党,就自己赤膊上阵了。 最先丢掉笔杆,拿起手枪炸弹,去和满族王公拚命的高级干部,便是有美男子之称的才子汪精卫了。汪精卫其时年方二十七,由于《民报》的深入朝野,已才名满天下,连北京的深宫内院继慈禧、光绪(一九○八年死亡)执政的后妃,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汪原在南洋一带随孙黄二公办杂务,然自觉同盟会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非自己舍身做烈士别无他策,乃留下血书不辞而别,由倾慕他的女友陈璧君向乃母逼出八千元(此为陈璧君自报,实数犹待考),乃偕璧君及同志喻培伦、黄复生等数人辗转潜入北京,诈开「守真照相馆」,谋刺摄政王载灃。小才子怎能做职业刺客呢?事机不密,汪黄二人就被破获逮捕了。 北京捕获的革命党刺客,竟然是文名满天下的汪精卫。消息传出,一城皆惊。汪黄大狱由肃亲王善耆亲自主审,而善耆竟是个惜才之士,他首先便被汪氏的文名仪表供词和风采所慑服。当他把汪、黄两犯「隔离审讯」时,二人皆坚称是「个人谋反,累及无辜朋友」,叩请庭上将本犯千刀万剐而将无辜者释放。据说善耆闻供大为感动,竟放下朱笔,再三叹息,口称「义士、义士」不绝。就这样他才说服摄政王载灃,把这两个罪至凌迟处死、九族同诛的「大逆犯」,轻判为「永远监禁」的。 作者落笔至此,倒觉得载灃、善耆这些「鞑虏」贵族,颟预误国,固罪无可逭,然较诸后来国、共两党,诛锄异己,残害无辜者之凶狠毒辣,实有足多者。治史者记录善恶,可不慎哉?! 汪精卫那时年轻冲动,激于义愤,不惜一死,曾引起全国同情,把排满革命,带向另一高潮。其实汪氏只是因其多彩多姿,而暴得大名。当时革命党人,痛恨清室误国,沮丧之余,人人皆有必死之心。其中无名烈士,其死难之惨烈,更足铭人肺腑。即以喻培伦烈士而言,喻君原为三位刺客中的漏网之鱼,原可不死,但是最后还是自求一死,做了黄花冈上的烈士。今日世人但知「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汪精卫,又有谁知道,真正引刀成一快的小四川佬喻培伦烈士呢?! 辛亥「三月二十九日广州起义」,最后丛葬于黄花冈的「七十二烈士」(实数是八十六人),他们当时是人人自求一死的。这群烈士都是当时中华民族中热血沸腾的青年,他们眼见国家危亡就在旦夕之间,而人民愚昧、清吏颟顼。他们原想藉华侨之钱,凭会党之勇,以推翻满清恶政。可是起义十余次之后,才知藉华侨之钱匪易,凭会党之勇尤难。绝望之余,乃决心以一己血肉之躯,作孤注之一掷。这就是七十二烈士死难前的孤愤心情。 他们死得太惨烈了。八十多人原是「同盟会」的骨干,他们差不多每个人都是将相之才,却被当作冲锋陷阵的小卒牺牲了。一旦集体牺牲,则同盟会之精英斫丧殆尽;但是他们之死,也挖掘了我们民族的良心。--全国暴动已蓄势待发,清廷恶政也被推到了崩溃的边缘。 「共进会」、「文学社」是怎样的团体? 果然距七十二烈士之死,为时未及半年。便发生了十月十日(阴历八月十九日)的「武昌起义」,从狭义的观点立论,这就是「辛亥革命」了。所以所谓「辛亥革命」者,便是近代中国为「驱除鞑虏、建立民国」而发动的革命运动之最后一次的「起义」。通过这次起义,则「驱除鞑虏、建立民国」的两大目标,便完全达到了。--因此吾人如认为「中国现代化运动」是有其「阶段性」的,则「辛亥革命」应是第一阶段,而且是完全成功的第一阶段。不过其后还有三、五个乃至七、八个「阶段」,有待突破罢了。 可是我们如果是「一次革命论者」,认为长治久安的百年大计,可以「毕其功于一役」--国共两党的理论家,都是一次革命论者,就难怪孙中山先生要慨叹「革命尚未成功」了。共产党理论家则认为它是「资产阶级的民主革命」;它不是共产党人所认可的「革命」。是耶?非耶?让我再看看这「武昌起义」是怎样搞起来的。 长话短说。直接推动「武昌起义」的,有两个重要的革命团体:「共进会」和「文学社」。另一个团体「日知会」则作用不大。它只是个被革命人士用为盾牌的圣公会读书室的名字。那且也早在辛亥前就解散了。 「共进会」于一九○七年成立于东京。原动议人为同盟会内黄兴以后最末一任的「庶务」刘揆一。揆一为什么于同盟会之外,再组织个共进会呢?其原因是同盟会闹分裂。光复会退盟;孙中山与汪胡等人在南洋另组同盟会「总部」,因此原同盟会分子之留日者,不愿再隶属于老同盟会。刘揆一是倾向中山的,所以他想另组一个与同盟会性质相同的团体以为弥缝。 据共进会成立宣言:共者共同也;「进」者「有进无退」也。所以它也是许多小革命团体的「共同」组织。宗旨与同盟会完全一致。只是把平均「地」权,改为平均「人」权。至于会旗,他们就不用孙中山坚持的「青天白日」了;改用「锥角交错」的十八星旗。中国那时有「十八行省」,每省一颗星,显然亦以美国「星条旗」为模范也。新会既立,一时颇得人心。各省英雄纷纷加入,如川人张百祥(百祥与哥老会有渊源,故被选为第一任总理)、熊克武、喻培伦,鄂人居正、孙武,湘人焦达峰、覃振,浙人傅亦增、陶成章……等等,均是一时之选。东京之会既立,旋即移师武汉,俨然是长江中上游的革命重心。虽然共进会与同盟会之间并无直接关系,然又「共进会亦戴同盟会总理为总理,以示不与同盟会分别门户,独成系统也。」(见蔡济民、吴醒亚合著《辛亥武汉首义实录》)如果此言可信,则本篇前引美国史家玛丽·瑞德之言,就不攻自破了。 武昌首义时,第二个主要团体「文学社」,则是个青年军人的组合。原名「振武学社」。盖清末行新政,练「新军」,袁世凯的「北洋六镇」之外,以湖北张之洞所练的「鄂军」最有成绩。袁世凯狡猾而专横,他的六镇之内不用有革命倾向的留日学生。张之洞则较开朗,他不但大批保送优秀青年留日,并且重用留日归国学生以扩展新政、新军。不幸的是,在任何腐败的独裁政权之内从事改革开放,都是自掘坟墓(且看今日苏联)。因为有旧政权的克制,改革开放便不可能顺利开展。一旦改革不能尽如人意,则改革运动中的大批「新」人,就必然要走向叛逆之途。--这就是辛亥年间,新建鄂军之内,其所以革命党成百成千的道理,而文学社则是他们的秘密组织。文学社成立于辛亥之初,社员遍布鄂军诸标(即现今之「团」)及工程营、辎重营、炮兵队等单位。所以他们一旦搞起「起义」来,就同孙黄在华南所策动的不一样了。在南方他们多半是以「乌合之众」对抗「正规军」;在湖北他们要「起义」,那就是「正规军叛变」了。搞军队叛变的效率,较之搞会党暴动。自然就事半功倍。 不过「文学社」里的小革命家,却有个美中不足--他们之间,有兵无将(这和同盟会内有将无兵的情况,恰相反)。「文学社」的首任社长蒋翊武(湖南澧县人),也不过是鄂军混成协第四十三标三营里的一个小士兵。后升正副目(正副班长)。其它列名史册的辛亥功臣熊秉坤等人也都是小兵。所以他们一旦造起反来,局面搞大了,却有有兵无将之苦--后来情急智生,竟强迫一个反革命的旅长(混成协的协统)黎元洪来领导革命。辛亥之夏,四川「路案」骤起,清廷要调鄂军入川弹压,而众兵丁不愿离鄂。「文学社」与「共进会」乃暗通声气,终于联合造反。十月十日武昌城内一声炮响。二百六十八年的大清帝国就摇摇欲坠了。 「武昌起义」的经纬 辛亥革命,尤其是「武昌起义」的故事,史家所记盖不下千百万言。笔者个人在海峡两岸的「近代史研究所」暨老友章开沅、谢文孙诸教授鼎助之下,所收中西日文书目便有数千种之多。允为「民国史」中各专题之最。按题翻阅起来,岂人一辈子所能了? 可是武昌起义的实际情形,亦不妨以三数百言一笔带过:「武昌起义」是清末革命党人所发动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次武装暴动,而能占领城池至一星期以上者。它也是如孙黄诸公所逆料的,一旦站稳脚根,则全国各地便会作连锁的响应(chain reaction)。从湖南、陕西、江西(十月二十二、二十三日)开始,时未逾月,全国便有十三省宣布独立,而策动独立的主要分子往往不是革命党,而是各该省内,由立宪(保皇)党所掌握的民意机关--「咨议局」。这一来,那些无用的满族王公应付不了,清廷乃召回已被摒斥的袁世凯来撑持危局,而袁氏则养寇自重-- 一面「进剿」,一面又与革命党人私通款曲。他向武汉三镇反攻,也只取二城,留个武昌给黎元洪、黄兴这一架两头马车去慢慢拖延。 原来当黎元洪被拖出作革命军的「都督」之后不久,黄兴亦赶到武昌(十月二十八日),并被推举为革命军战时总司令。如此令出两府,便隐约的引起黄黎、湘鄂两派的分歧。黄兴苦战经月,终致两汉皆失,武昌垂危,黄氏终为鄂派孙武(民间误传为孙文之弟)等所排斥,悄然解职遁返上海(十一月二十七日)。然克强虽去,全国革命形势已如火燎原。越日南京光复(十二月二日),各省遣沪代表复举黄兴为革命军大元帅,以黎元洪副之,拟组临时政府奠都南京,而鄂方拥黎者则坚主黎正黄副。相持不下,俨然成为十余年后「宁汉分立」之前奏。而此时革命军的旗帜,鄂方所用者为共进会的「十八星·锥角旗」;宁方所用者,则为自制象征五族共和的「五色旗」。而广东光复时(十一月九日)所用者又为「青天白日旗」。一军三旗,亦见革命党人错综复杂之组织关系也。然斯时民国未建、鞑虏犹存;黎黄双方为自解计,竟分电袁世凯。袁如倒戈反清,当公举之为民国大总统。斯时归国途中的孙中山亦有相同的表示--遂奠定清末民初,安定中国「非袁不可」之局(「非袁不可」四字为新出狱的汪精卫所发明)。 但是在袁氏遵约倒戈之前,总得有一番和谈,以终止此南北对峙之局。这样一来,则南方这个支离破碎、一军三旗的纷乱场面也得有个整体的规画,和一个总负责人。黎黄二公既相持不下,则声望原在二公之上的孙文,就呼之欲出了。时局发展至此,袁氏亦觉时机成熟,由前敌将领段祺瑞等四十二人,一封联衔通电(民元一月二十五日),六岁的宣统皇帝就遵命退位了。 孙文的革命外交举隅 当国内革命运动闹得如火如荼之时,孙中山先生在做什么呢?香港那时不许他入境;日本亦作有礼貌的挡驾。中山活动的地区,只限于南洋。后来南洋荷属、法属、英属诸殖民地,为着向清廷讨价,对他亦不表欢迎,弄得中山无处存身。以致在民国前二、三年间(一九一○~一九一二)他连绕地球二匝。全部时间都用在旅途之上了。 中山旅行之目的何在呢?他是在寻觅有钱有势之欧美人士,同时也想加强他在美加一带同盟会的基层组织,为计划中的「起义」而筹饷。 中山对欧美当局寄存希望最大的原是法国。他在一九○五年夏应中国留欧学生之请,路过巴黎时,被汤芗铭等所窃走的文件之中,便有一封法国当局把他介绍给安南总督的信件。法国驻安南的殖民地官员,当时窥伺中国之不暇,何厚于孙文?显然的这些帝国主义者是想利用孙文;而孙文饥不择食也想利用他们。 后来同盟会成立了,中山席不暇暖,便于是年十月自日本专程经过西贡,赶往马赛、巴黎。舟过吴淞口,并与专程来访的法国在华驻屯军参谋长作最机密的往还(简直是一种「合符将兵」的方式)。其后中山并派专精英语人员,偕同法国军官,前后凡三人,前往与法国殖民地安南接壤的广西、贵州、四川三省,作实地调查。法人此举用意何在,就发人深思了。后来秘件泄露,清廷据以抗议。法国驻华公使亦为之吃惊,乃行文巴黎问询。法政府居然要其驻华公使,不必管闲事。中国政府亦无如之何(有关此事件的中国资料散见政府档案及私人杂著,包括《国父年谱》;法文原始史料亦不难查证也)。 一九○九年五月,中山作「第四次环球之行」时,亦自新加坡径赴马赛转巴黎,在巴黎住了一个多月。他到巴黎的目的,据说是「竭力运动一法国资本家,借款千万」。其主要牵线人则为前任法国安南总督。据说是「将有成议,不意法政潮忽起,法阁遽改组……此人(资本家)迟疑。因其非得政府之许可,断不肯在国外投巨资,事遂不谐。」(《国父年谱》卷上,页二六五;亦见中山于一九○九年十月二十九日发自伦敦的 ,载《国父全书》页四一九。) 据吾友吴相湘、蒋永敬诸先生之考据,辛亥之前中山在世界各地所捐之款,总数尚不及五十万。何来此法国千万富商?所以此一「资本家」很可能便是法国政府自己;而法国政府投此「巨资」,意欲何为?而中山要吸引法国投此巨资,「条件」又为何?均史无明文。盖同盟会当年与西方诸帝国主义所办的秘密「外交」,均由中山独任之。黄兴、汪胡等人因不通西语,亦不谙西情,均不知仔细也。 从「企枱」到「总统」 中山先生此时虽病急乱求医,四处筹款,但所得则极其有限。东西帝国主义都想利用他,但是又不信任他。中山当时在美洲华侨界的最大靠山厥为「洪门致公堂」,而致公堂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口惠而实不至。据中山先生于一九一○年(宣统二年庚戌正月二十日·阳历三月一日),他的第九次起义之失败,实因缺款五千,而「波士顿致公室担任五千,所寄不过一千九百余元。纽约致公堂许担任者,一文未寄……」。 所以近代史书如邓泽如所著《中国国民党二十年史迹》中所罗列的十万八万之数,都是「认捐」的数目,或事后夸大之辞,不是实际的收入。这实在不是「致公堂」诸公悭吝,而是中山的革命原是个无底洞,钞票是填不满的。加以当年华侨社区之中,既无「王安」,亦无「包玉刚」。大家都是打工仔,在美国欺压之下,做点洗衣店、餐馆的苦力劳动;终年所得,勉却饥寒。在一身难保之下,支持革命,已尽其所能了。过分捐献,大多力不从心。因此中山先生在辛亥七十二烈士死难之后,他实在已罗掘俱穷,甚至自身也衣食难周。 同年十月「武昌起义」爆发,中山时年四十六,正值壮年。据党史所载,他那时正在北美「致公总堂」支持之下,组织个「筹饷局」,到处巡回讲演革命,筹募军饷。但据一些私人记述。中山此时日常生活都很难维持。武昌起义期间,他正在科罗拉多州典华城(Denver,亦译但维尔或敦复)一家卢姓唐餐馆中打工,当「企枱」(粤语茶房)。他原先对「武昌暴动」的消息,并未有太强烈的反应。因为同样的起义他已领导过十次了,何况这次的发动者和他并无直接关系呢!可是一天他正手捧餐盘自厨房出来为客人上茶时,忽然有一同事向他大叫一声说:「老孙,你有份『电报』。」说着,那同事便把那份来电丢到「老孙」的餐盘中去。中山拆阅来电,不禁喜出望外。原来那电报(显然是黄兴打来的)是要他立刻束装回国。因为革命情势发展迅速,「中华民国」可能即将成立;一旦成立了,则首任「大总统」,实非君莫属也。--果然,两个多月以后,企枱老孙就真的做起中华民国的首任「临时大总统」了。 科州卢家的故事 笔者写出上段孙中山先生的轶事,朋友们骤读之下,可能认为是稗官野史。其实这故事的真实性相当高。因为把这份电报丢到中山餐盘内的那位「企枱」,和这家餐馆的主人卢瑞连君,据说在二次大战期间,都还健在美国。卢君的长子卢琪新君曾任国民党中央社「驻美京特派员」,与笔者老友,名记者龚选舞君曾长期同事并为好友。卢的次子卢琪沃君,曾任「青年归主教会」的牧师,也是交游广阔之士。他们卢家与孙公为世交好友和同乡同志,可能还是至戚。中山先生当年在他们餐馆中帮忙作企枱,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在那清末民初劳工并不神圣的中国社会,如传说孙总统曾在美国当茶房,恐怕会引起国内守旧分子不必要的误会,所以孙公讳言之。卢家父子为亲者讳,除向至亲好友,作为革命掌故笑谈之外,亦未多为外人道。 笔者在八十年后的今天,写出中山先生当年这段小轶事,正是要宣扬一代圣贤的伟大之处。不才在美求学期间亦尝打工有年。今日台港大陆在美的清寒留学生,有几个没打过工?--在美打工,何损于孙国父的日月之明?相反的,孙公的打工正可说明先贤缔造「民国」的艰难,足为后世子孙追念耳。 中山于一九一一年十月中旬离开科州回国,便道访华府、伦敦、巴黎,想举点外债,以度艰难,却分文无着。可是中山是当时革命党人中,唯一可以结交异国贤豪、华侨巨富的最高领袖。一旦自海外归来,中外各报皆盛传他携有巨款回国来主持革命。当他于一九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偕胡汉民抵上海时,各界皆以巨款相期相问。中山答曰:「我没有一文钱。带回来的只是革命的精神!」--我们后辈打工仔固知我们靠打工维生的前辈,一文不名也。至于「革命精神」之充沛,也倒是一样的。 一个「开始的结束」 中山这次自海外归来。可说是「适得其时」(perfect thing)。他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在上海上岸,十二月二十九日全国十七省代表在南京开「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选举会」(每省一票)。他就以十六票的绝对多数,当选了「中华民国」的第一任「临时大总统」。 一九一二年元旦,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文在南京就职。改元、易服,使用阳历。中国历史上三千年的帝王专制,和最后二百六十八年的满族入主,同时结束。中华民国也就正式诞生了。 辛亥革命如今整整八十年了。八十年回头看去,「辛亥革命」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对这段历史,我们的执政党--国共二党的党史家,各有官方的解释。 国民党官方的解释是根据「总理遗教」,叫做「革命尚未成功」。「革命」怎样才算「成功」呢?曰:「三民主义」和「五权宪法」的全部实现,才叫做成功。如此说来,则「辛亥革命」只是个流产革命,因为它的果实被袁世凯等军阀官僚所窃取;被党内叛徒所断送,所以国民党要继续革命,二次、三次到无数次。不达目的,不能罢休。果然在北伐完成之后,国民党就取得了政权,建立了五院政府,应该是实行「三民主义」的时候了。谁知这次革命果实,又被共产党半路窃去,所以国民党还要继续革命下去,要以三民主义统一中国、建设中国。不达目的,则革命永远不能罢休…… 中国共产党对「辛亥革命」的解释,则更为简单明了。他们认为辛亥革命只是个「资产阶级的民主革命」。共产党革命的目的,是打倒反动的资产阶级,所以资产阶级的民主革命,基本上也是反动的和假冒为善的。算不得是个革命。因此这个资产阶级革命所制造出来的「中华民国」,也只是反动阶级所控制的一个「朝代」。一部「中华民国史」也只是一部「断代史」。真正的「人民中国」还是从中国共产党所建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始的。 其实从「党史」的观点来解释「国史」,是不容易立足的。因为每个「政党」,尤其「革命政党」,都有它极其主观和排他性极强的意蒂牢结。首先肯定了一个意蒂牢结,然后再谈历史,这就不是「以马拖车」,而是「以车拖马」了。抽象的说,这就叫做「以论带史」,甚或「以论代史」。 历史是条长江大河,永远向前流动。搞历史的人,随着潮流前进,然后回头追本穷源去看看,哪儿是青海源头?哪儿是金沙江、三峡?哪儿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然后才能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我们如果昧于极其客观发展的历史事实,而在想象中制造一条随自己意志发展的历史,甚至对未发生的历史发展,也根据自己的意志,加以指派,这就叫做「实行某某主义」;主义实行得了,那是「客观」与「主观」的「巧合」。客观与主观如果不能巧合,甚或抵触,那往往就要出大毛病--轻者误民误国;重者就伏尸亿万,万劫不复了。古人常说什么「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一个大大小小的独夫,在一位智者的眼光中,本是不难辨认的。 再回头看看「辛亥革命」吧! 辛亥革命所完成的两大任务:驱除鞑虏,建立民国。前者是没什么可说的。重点是在后者。 什么是「建立民国」呢?简单的说,就是「把君权换成民权」。君权是「中古」的制度;民权是「现代」的制度。在政治上把「中古的制度」换成「现代的制度」,用个抽象的名词,便叫做「政治现代化」。「政治现代化」不是任何国家所独有,它是世界历史上的共同现象。而各国又因为历史和社会等等条件的不同,其政治现代化的程序,亦有长短、缓急、迟早、逆流、顺流……之不同。 具体说来,把「君权」换成「民权」,以美国为最早!美国摆脱英皇于一七七六年。建立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民国」(republic)。但是美国建国不是一蹴而几的。他们「英语民族」自有其特殊的「英美政治传统」(The Anglo-American political tradition)。大体说来英语民族成功地约束王权,盖始于「光荣革命」(一六八九)。自光荣革命到美国革命,他们大致挣扎了八十余年,才「建立」了一个说英语的「民国」。 法兰西民族,从君权完全换成民权,自法国大革命(一七八九)到第三共和之确立(一八七五),大致也挣扎了八十余年。 俄国的情况也大致差不多。苏俄自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开始,中经列宁、斯大林将近四十年的独裁专制--远甚于沙皇的独裁专制,到最近的政变流产,和戈尔巴乔夫自联共主席逊位,也搞了七十四年。要进步到真正的民主共和,恐怕也要在八十年之上。 日本自一八六八年明治维新开始。历经军阀起伏专政,直到一九四五年战败,也挣扎了八十余年,始搞出点民治的雏型来。 比诸世界先进的民治国家,老实说,咱们中国人向现代民权政治进展,也不算太坏。我们自辛亥革命搞起,至今也已八十年了。八十年中我们出了一个只在位八十三天的袁皇帝。一九一七年宣统爷也回来搞了几天。其外蒋、毛二公也各做了几十年的皇帝,但是二公毕竟不敢搞「黄袍加身」。最近《纽约时报》也把邓公小平封为The Emperor of China。说句公道话,「小平您好!」比蒋、毛二公毕竟要民主多了,虽然他也搞出「天安门事件」的一大败笔。但是我国近代史上,从君权到民权的转型浪潮,正如今夏(一九九一)百年一遇的洪水……。朋友,对付这场洪水,君不见官家只能「炸堤」,哪能「筑堤」呢?「社会科学」还是应该多学点才好! 我们搞「炸堤泄洪」大致也要搞它八、九十年。这时限是民主先进国家一致遵守的通例嘛!――所以我们的成绩,不算太坏! 那么,「辛亥革命」在我们这「从君主到民主」的百年「转型期」中,算个什么呢? 曰:广义的「辛亥革命」(一八九○~一九一二),是我国历史上从君主到民主这个转型期的「开始」。 狭义的「辛亥革命」(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曰至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则是这个「开始的结束」(The End of a Beginning)。如此而已。请读者诸位指教。 * 一九九一年九月一日脱稿于北美新泽西州 原载于台北《传记文学》第六十卷第二期 附:校对说明 本书是以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8年出版的繁体竖排五册版《晚清七十年》为蓝本,重新打字排版。内容完整,忠实原著。只是因港台地区与大陆在外文音译上的差别,为了照顾大陆读者,对一些人名做了改动。改动内容如下:(前为原文,后是改动) 史达林--斯大林 柯林顿--克林顿 希拉蕊--希拉里 季辛吉--基辛格 雷 根--里 根 义大利--意大利 海 珊--萨达姆 尼克森--尼克松 蒙妮卡·陆文斯基--莫妮卡·莱温斯基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