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作者:斯仁-11

“地杠。”  “这个呢”?指铁拐子,“龙头拐。”  “这?”龙四面如死灰地把刷子拿起来,他真有些害怕。  “吸水石!”小灵杰答完低头合什如前,只是不紧不慢地问:  “施主还有什么问题,一并提出来吧!贫道给你解答就是。”  龙四干瞪着嘴“这个这个”了半晌,终于硬起头皮问: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那路神仙,龙四在这片也算是一号人物,总不成连个庐山真面目都不晓得吧!”  龙四真是庙里长草——慌了神。世上有一种人是你软他就硬,你硬他就软,龙四就属此类。他真怕小灵杰有啥来头,他可真是担当不起。说完话,龙四舔了好几下嘴唇,连抹了几次汗,额上还是湿淋淋的。  小灵杰到这时终于抬起头来,闭着双眼,微微一笑,仍不说话,只慢慢伸出两手在小腹上交叉成火焰之状,良久方才放下。龙四不知他这儿做是何用意,但他知道这肯定是某个秘密帮会的暗语,这都是不为外人知的,自己不晓得,只能怪自己孤陋寡闻,故而虽心下狐疑却也不再往下问,怕惹火这个小煞星,丢了性命,于是忙不迭地跪倒在地:  “小的龙四有眼不识泰山,慢怠了您老人家,小的深感歉疚,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小灵杰仍不理他,自顾自坐下来,开始补鞋,龙四在一旁呆得没意思,又不敢走,只得陪着他补鞋。这一天生意特别特别好,有龙四帮忙打下手,大家伙儿都想看龙四的狼狈样。没有破鞋的找对好鞋撕个口子也得来看一下,故而一天下来,小灵杰接了五六十双鞋的生意,当然其中有一多半是龙四帮他做的工,不过钱装他腰包里了。  到吃晚饭时龙四毕恭毕敬地非要请小灵杰吃一顿饭,小灵杰借口还有其他事,并委婉地告诉他自己俗家本是那天在这儿挂牌补鞋的外乡匠人。龙四也不敢往深里想,只暗暗地吐了一下舌头,心说真险,那天幸亏没把那个乡巴佬揍出毛病,要不然这下够着自己喝一壶了,算了,那二十吊钱拉倒吧!少了这点钱我龙四照样能活。  没有龙四来找事,其他更小的混混自然也不敢寻衅滋事。  所以小灵杰这摊儿搞得很是红火,他知道龙四这下就是有包天的胆子也不敢再要那二十吊钱了。小家伙思前想后觉得自己长这么大还没好好让爹妈高兴一下,于是决定要候到最后一天给爹妈一个天大的喜外惊喜。再说小家伙没有那么深的生活历练,办起来少那么一点周全。他嘱咐哥儿几个一定要守口如瓶,倒忘了老爹和老妈还蒙在鼓里,摸门不着地等着那个所谓最后期限的来临,甚至都想到全家死在一块了。  那两天小灵杰还了从李爷爷那里拿的钱,又跑街上给李爷爷买了个“老头乐”送过去,乐得老头都不知说啥好了。老头早年即行动江湖,以除暴安良、匡扶正义为己任,没有娶妻,到老年时明白了以一人之力终难扭转乾坤,平心静气想通了前尘往事,歇了心,想成家时一看自己的满头华发,苦笑苦笑也就罢了。老头这两年一直梦想有个小孙孙抱着该有多好。现在小灵杰从某种意义上说满足了他欲享天伦之乐的心愿,老头咋能不乐。  老三风风火火跑去叫二哥时,小灵杰正在太阳底下歇着盘算该咋个办才能让爹妈最高兴,一看老三跑得满脸汗道,气喘吁吁,方待开口询问,老三已快嘴快舌地叫上了:  “老二,大事不好,老妈发觉咱们的秘密了。”  小灵杰要他把话讲详细一点,老三这会儿喘上了,一句整话都讲不出来。小灵杰估计也也没啥大事,只是一个很好的表现机会在快要成功之前突然失去,毕竟心中有些遗憾,于是收拾了挑子,兄弟三个相跟着慢腾腾地往家走。  曹氏在家里早已等得心焦麻乱,坐卧不宁,小灵杰一进门被她瞅见,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子火气,曹氏大喝一声,“孽子!”小灵杰正蔫儿巴唧地在心里叫败兴,一只脚方踏进院门,就听得一声断喝如焦雷般在耳边炸响,这才叫猝不及防,小家伙膝盖一软,一下子跪到了门坎上。当时就“妈呀”地叫出声来了。  这下子磕得可不轻,小家伙咬了半天牙也没站起来。老三扶他起来,小灵杰低头一看,膝盖上磕了深深的一道口子,已经开始向外冒血。曹氏定了心神,找块干净布头把伤口给他缠上。小家伙一看老妈的神色,方知事态大为不妙,此时伤口疼得像洒了辣椒面。他不敢怠慢,抽着凉气把原委讲了一遍,曹氏听得悲喜交加,也忘了儿子腿上的伤,紧紧抱住儿子大哭失声,小灵杰被搂得伤口扯着疼,想着想着便明白了老妈的一片苦心,开始后悔自己的自作聪明,不由得泪水也湿了双眼。……  龙四的事摆平以后,李家在京城平平安安地过了段日子,胡胡李的身体也渐渐复了原,仍旧到街上摆摊补鞋,只是小灵杰腿上那块伤偶而淋了一次雨,从此一日不如一日,起先他还能跑出去蹦蹦跳跳,到后来扶着拐棍走到旅店外边都疼得捱不了,再往后干脆就剩躺在床上抱着腿呻吟了。  一波不平,一波又起,胡胡李夫妇为儿子的腿伤操了不少心,碰着先生郎中就请人回来看,凡是京城地片在经济条件许可下能请来的所谓名医也都请了。不管是游方郎中,江湖野医,还是号称家传秘方,百治百灵的,碰着小家伙这腿伤就只有搔脑袋,搔完脑袋后漫不经心地开几丸药,留下几句“试试以观后效”的话作为遮羞布然后掉头就走,喊都喊不回来。  这回事开初,胡胡李夫妇也是给忽视了,小家伙腿上的伤就是那次摔门坎上留下的根。不过那会儿可是一点发病的征兆都没有,小家伙只在床上躺了半天就一瘸一拐地跑出去玩了。曹氏只顾高兴绝处逢生,也没问他感觉啥样儿,那知两天以后小家伙嚷着膝盖疼,嚷着疼还冒雨跑出去和一帮孩子跑着玩儿,结果再回来就病倒了,先是发烧、头痛、说胡话,曹氏以为是受了凉,还声色俱厉地训斥了他一顿,然后随便出去抓了些药。一煎一熬一吃,小家伙出了身通汗,沉沉地睡了一天,烧也退了,胡话也不说了,躺床上也不动,两只眼睛骨碌碌转着嚷膝盖疼,嚷着嚷着就想去搔,曹氏从这时才开始犯嘀咕,小心翼翼把他包住膝盖的布条解开一看,心里只“咯噔”一下,原来那个沁血的伤口此刻已然荫成了一个小碗口那么大的红片,触一下里面硬硬实实,好像有啥比骨头还要硬的东西。伤口也变了模样,在红块正中间有指头肚那样大小,一张一翕地向外吞吐着白色的脓液,红块是冰凉的,碰一下小灵杰直疼得杀猪也似地叫。  曹氏这下不敢怠慢了,招呼其他几个小家伙帮忙把小灵杰牢牢捆在床上,让他没法探身用手去搔伤上,自己先急慌忙跑出去找医生、觅郎中。从此后,隔了有两三天时间小家伙憋得难受,一个人拄了根拐棍挪到大门往街上看了几次外,就再没有下过床,连厕所都上不了,随便动他一下便疼得脸上直冒满黄豆大的汗珠子,面色煞人,嘴角直抽。如是忽忽二十余天,钱也花得差不多了,这药那药的一天能灌下七八剂,整天就见曹氏眯缝着眼蹲锅台脸下面吹火烧锅熬药,可就是不见效。有胡子的,没胡子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郎中走马灯似地在李家转悠,把他家门坎都快踢平了,进去时都是舌灿莲花,满面春风,出来时都是垂头丧气,像斗败的公鸡。  眼见小家伙一天比一天虚下去,说话舌头似乎也不灵便了,眼珠子也没了昔时生气,黄皮寡瘦地躺在床上像一根芦柴棒。曹氏心里急得冒火,心说我是不是摊着倒霉命,丈夫刚刚好起来,儿子就又躺下来,看那势头还像是一个个都想往死里走,这可咋办?  这一天是天桥庙会,曹氏早上起来上街买菜,便看到行人如奔向槽头吃食的猪一般往一个方向赶,一问才晓得天桥那边有端会,据说是热闹非凡。曹氏往家走着心里一想,说不如带小灵杰过去看看,进京城已有这么久了,整日里忙这个忙那个,没一点闲工夫,天桥离他们住的地近在咫尺,到现在还没逛过。再说,天桥那边有不少道观庙宇,据说里面供的都是各路神仙,极为灵验,倒也不如过去试试运气,反正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挨过一日就算一日吧!要真不治,也不能屈着孩子,长这么大啥福也没享过,倒替大人做了不少事。  曹氏想着想着不免又心酸落泪,拿定主意后回家给小灵杰一说,小灵杰欣然同意。小家伙在床上憋闷了差不多一个月,连好日头都没见几次,这两天吃了几丸一个游方郎中的所谓什么去毒散,气色稍微见好,也正想让老妈带他出去遛圈呢,故而双方一拍即合。  曹氏找了架手推车,用被褥把上面铺的软软的,背后又放了一个加高的枕头,让小家伙躺在上面。再给他身上盖一条薄被,最后小家伙就那么歪在车上,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曹氏兜里揣了些钱,推着车吱呀吱呀往天桥去了。  笔者有必要在此处把天桥的大致情况补说一下,天桥在永定门大街北接正阳门大街处,在元、明两伏直至清朝前叶还是一片水乡泽国,清时震钧著《天咫偶闻》载:  “先农坛之西,野水弥漫,荻花萧瑟,四时一致,如在江湖,过之者辄生遐思。”  该书又载:  “野凫潭,在先农坛西。积水弥然,与东城鱼藻池等。”  另外,清人吴长元在《宸垣识略》中关于野凫潭有更详细的一段文字:  “野凫潭在祈谷坛西北,积水十余顷,四时不竭,每旦有野凫游泳其间,因名之。”  野凫潭所处之地就是那时的天桥,由此可见,天桥在清初依然是野水弥漫的荒凉之地,文人到此览浩淼烟之水不免涌起怀乡之思,倒是一个清静无为、修身养性的好所在。  清初以后,皇帝要经帝都的中轴线到城南举行郊祀大典,而天桥所在的这片沼泽正好在京域的中轴线上,这样一来,皇上可受不了,一道诏令,天桥于是产生,而野凫自此也无家可归,不知所之。  天桥由于其地理位置重要,扼庶民百姓南北通行之咽喉要道,一经成为平地,过者云集,久而久之,遂有今日之繁荣盛昌。  事实上,早在元朝时,天桥就已是文人雅士官宦人家寻欢作乐、消磨时光、吟风弄月、狂歌号哭的理想场所,因为这里地处偏僻的城南,适合一部分人离群索居的需要,又有河水汪然碧涛,莲花亭亭,荷叶如盖,垂柳摇曳,湖光水色,犹如江南水乡。逢夏秋之际,每每有画舫流连桥下,舫中游人或饮酒赋诗,或品茗赏荷,或听丝竹之乐,或任清风拂面,说不尽清幽雅致,道不出万千风情。  明时,朝廷在大力修建宫殿同时.又分别在天桥东南修建天地坛,合祭皇天后土;在天桥西南修先农坛,用以祭农神。到嘉靖九年,又另在北效建立了地坛,于是将天、地分开祭祀,原来的天地坛就改为天坛。嘉靖三十二年,兴工修建京城之南的外城,一口气修了二十八里长,上设城门七处,正南即是永定门。这样一来,就把原在郊区的天桥,圈在永定门之内。自从天坛等雄伟而壮观的建筑落成之后,天桥即成为南北交通要道,每年春夏秋冬,上到帝王,下至黎民百姓,无不来往于天桥,随着官民游乐活动的日益盛行,天桥一带遂渐繁华起来。  春天时候,正月初八到十八日的晚间,成群结队的妇女穿着白绫衫,摩肩接踵地在桥上行走,这种活动名叫“走桥”,据说走桥可以防治腰腿上的诸多疾病,到清中期以后,这项活动声势更为浩大。潘荣陛撰的《帝京岁时纪胜》说:  “元夕妇女群游,祈免灾咎,前一人持香辟人,曰走百病,凡有桥处,三五相率以过,谓之度厄。俗传曰走桥。”  可见那时桥的称谓已不单指天桥,而是只要是桥都得走。  从《燕京上元竹枝词》中也可管窥一二当时盛况:  “正阳门外鱼龙盛,火树粘天照走桥。”  到春天二月时,妇女还有出北城而至南城踏青春游的嗜好,《析津志》记:  “二月,北城官民妇女,多游南城,风日清美,踏青斗草,若海子上,车马杂沓,绣殿金鞭,珠玉璀灿,人乐升平之治,上自内死,中至字执,下至士庶,俱应积千架,日以嬉游为乐。”  就是说到二月草长莺飞,春暖花开时候,不但平日足不出户的妇人女子可以迈着小脚跑到城南天桥那一带去不顾名节面子尽情放肆一番,就连只会抱着象牙笏人五人六地站在朝堂上和皇上争得面红耳赤的宰相大臣在这时节都可以大摇大摆地支起秋千架,跳上去嬉弄玩乐。《燕京岁时杂咏》在描写都城妇女赴天桥迤南直到永定门外海子踏青这一景象时说得更为生动:  绣帔弓鞋去踏青,北城士女到南城。  无风一上秋千架,小妹身材比燕轻。  我们从这几句诗中仿佛可以看到一个个浓装艳抹、披红挂绿的妙龄缠足少女,娉娉婷婷地踏过天桥的每一块石板,抛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然后在天桥南边的碧草绿林处轻轻地荡起秋千。  初夏时节,到天桥游玩者更是不计其数。在五月五日端午节前,男女老少都涌入天坛去观光,这也有个称谓叫做避毒。避毒而入天坛必须得等正午以后才能出来,还得骑着马在坛外的围墙下跑上几圈,才算避毒完事。《帝京岁时江胜》也有这方面记载:  “帝京午节,极胜游览。或南顶城隍庙游回,或午后家宴毕,仍修射柳故事,于天坛长垣之下,骋骑走獬。更入坛内神乐所前,摸壁赌墅,陈疏肴,酌余酒,喧呼于夕阳芳树之下,竟日忘归。”  射柳故事是解早织的风俗,这些惯于骑马射箭的游牧民族在举行秋天祭祀时,也不忘显露一下百步穿“柳”的箭术,要让大家伙儿成一圈围着所植的柳枝跑上三周,边跑边往圈中间的柳枝上射箭。宋人以此作为一种游戏,也是兵士闲得无聊时用来散心的一种手段。在校场四周全部插上柳枝,兵士们便骑着马在校场里大声吆喝着往来驰骋射箭。然而,对于孔武有力而又逞强好胜,惯于争凶斗狠的八旗子弟而官,赛马兜风要比枯燥无味的射柳更为有趣,更有刺激。于是,天桥南西坛前面的马道,便成了八旗公子哥儿赛马以决雌雄的场地。  不但这些东西和游戏引人入胜,让人留连忘返,趋之若骛,天桥还有许多名胜景观,譬如俗名金鱼池的鱼藻池和明代的私人苑囿李园等等。总之,这些都是天桥吸引南北客商、东西游人的法宝。游人的纷至沓来,自然就刺激了商业发展。  天桥南北的地方极为宽敞,具备贾人云集的种种条件,再加上道光年间到咸丰时朝廷大发圣恩,不对小摊贩征税,因而在天坛的西坛根和北坛根、先农坛的东坛根和北坛根,涌现出一大批流动的小商贩,每日自晨达旦,自由出售百货、食品等等小东小西。这样一来遂使天桥变成了一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闹市。  天桥的庙会和农村逢着固定日子赶集的样式差不多,只是人多一些,仪式更隆重一些,其最主要的故事是“走会”。  “走会”是由京城附近农村一种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进京表演的有开路、杠箱、中幡、秧歌、高跷、王虎棍、双石头、耍狮子、小车会等,其中最负盛名的是中幡和耍狮子。  曹氏用手推车推着小灵杰一路行来,说走好像有点不太恰当,应该叫“挨”,一出店门,便见眼前一堵人墙,呼声霸天,想汇入这个人流都是难上加难。从上边看,一个脑袋挨着一个脑袋,估计从半空中扔下一个半截砖至少得砸破三个人的头,而且你如果不躲闪,砖绝对不会掉到地上;从下边看,穿着各种裤子的腿一条挤着一条,扎针难入,泼水不进。  风传每年到庙会(天桥)时候,或多或少总要挤死几个人,丢的人当然就更多了,所以你往人堆里看,凡是两眼滴溜溜乱转,跟做贼似的,手里肯定牵着小孩,而人最多处,往往是哭声和笑声混在一处,有时候亲娘看着小孩子就隔那么两三个人,急死你可就是挤不过去,只有干瞪眼的份儿。曹氏一看那么多人心里直犯怵,看看躺在手推车上的小灵杰。小灵杰的脸孔被秋阳映成了嫣红色,憔悴之态毕现,可是他两只眼睛瞪得倒是铜铃一般,闪现着一种奇异的光芒,丝毫没有一点回去的意思。曹氏也不忍心再劝他回去,于是只得在门口等着,扯喉咙大嗓子吆喝了几声,手推车旁边的人总算极不情愿地让开一块地方。曹氏刚把车往里一塞,立时便有几个人被挤得立脚不住,仆倒在车上,曹氏心吊到了嗓子眼,惟恐谁不小心碰着儿子的伤,没奈何只得一个劲陪着笑脸给靠近她们娘儿俩的人解释,要大家伙儿帮忙看护着点儿。游人也都看出小灵杰病害得不轻,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心肠好的都挨在他旁边给他讲笑话解闷,大多数人也都小心翼翼地躲闪着,惟恐碰着他。  小灵杰倒没看出大家伙儿看他的眼神里含有不少怜悯和同情成分,他天生就不是闲得住的命,在屋里一动不动呆了那么多天,觉得腿脚都发硬了,虽然每天床前都不缺人陪着他玩儿,讲说外面的见闻,可毕竟不如自己亲身体会的舒服。  所以在一离开无聊之极的房间,小家伙话稠得吓人,看见啥问啥,瞅见啥便不挪眼珠地死死盯住着,好像初生胎儿刚睁开眼睛,瞅见啥都好奇,瞅见啥都看不够。好在路上人拥挤不动,比蜗牛爬得都慢,不管啥他都能看个够。  从李家居住的那个小店出来到走上永定大街,都是碎石路,手推车走着一颠一颠,小家伙一会儿便疼得满头冷汗,再加上人那么多,他躺在车上,呼气吸气都不主便。曹氏氏揣摸着他躺车上的滋味不会太好受,不过心疼也没办法,一入人堆出都出不去,只有一路往前走下去。小灵杰精神倒不坏,一直兴致勃勃地问这问那,看见啥稀奇玩意儿时不时还想打着挺从车上跳起来。从家走到天桥,小灵杰看了不少东西,也听了不少东西,都是他以前心仪已久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爷爷告诉他,农村来“走会”的人都是会真功夫的,一般人三五个根本近不了他们的身。他们中间有很严格的规矩,平常人想加入走会的行列要经过会首的检验才可以。会首就是各村上负责走会的头儿,由德高望重的人充任,一到会期,走会的所有人必须得一切行动听会首分付。他们是一个极其严密的团体。会首大家一般称之为“老督管”,他用以指挥会众的信物是一面白色的小三角旗,那旗看着不起眼,在会众眼里可是比皇上的圣旨都管用。到走会时候,会首走在最前,令旗一挥,该进则进,该停就得停,会首后面是一个持“七星督旗”的会友,七星督旗相当于将军行军打仗时竖的写着将军姓氏官职的旗帜那种作用,表明这个走会的是属那个团体。  七星督旗一般是黑底白星,星有七个,寓意是北斗七星。督旗后有四到八个号手,号的模样像锣,直径约有二尺大小,由广铜铸造,敲起来声音铿锵,震耳欲聋,极有威势。号后面是四到八挑笼子,笼子是像笼屉形的东西,里边装的是拜佛用的香烛.还有走会用的乐器、服装、道具等物件。笼子四周等距离竖着四根竹竿,每根竹杆上都有一面“幌子”。幌子也是一种三角形的小旗,大多是黄颜色,也有用白颜色的,旗下拴着一长串黄铜铃铛,队伍行进时,小旗迎风招展,号震天地响,小铃铛清脆悦耳地响在身边,各种民间乐器前呼后应,形成一组古朴雄浑的民间交响音乐。走会的有句行话,叫做“中幡怕过牌楼,狮子怕过桥”,因为举中幡的一过牌楼,不管牌楼有多高,都得在这边用力把中幡掷到那边,然后飞跑过牌楼再将它稳稳接在手里。中幡又长又粗,斤两重不说接着又极不方便,因而玩中幡的不但两臂要有大力气,还得有一定技巧,就这样弄不好还要砸锅。所以,走会的逢到中幡过牌楼都会捏一把汗,而真正艺高人胆大的,也就是靠这个争强斗胜,引人注目。因为大家伙儿都晓得中幡过牌楼有好故事,一到这会儿都挤扁头看。“狮子怕过桥”是因为耍狮子的一到桥上就得玩狮子戏水,根据桥面高低有单狮戏水、双狮戏水、三狮戏水等等,耍狮子的一个人玩的狮子叫“少狮”,两个人玩的叫“太狮”,三狮戏水是狮子戏水中难度最大的,当然也最见真功夫。最上面一个是太狮,用脚勾在桥栏上,下面再吊一个太狮、最下面是一个少狮,玩狮子的五个人一连串用手抓住下一个人的脚,最下面一个探身入水,撩起水花,阳光下看去,波光点点。确实让人心动。除了这两类高难节目,其余的如高跷、秧歌都很好玩,而五虎棍、双石头等单纯就是表演武术。走会的碰着面都有一套见面的礼节,弄不好极有可能演成双方大打出手,两败俱伤。一个走会的正在前面走时,如果把七星督旗挂在显眼的树梢上,那就表示后面的大队人马稍安勿躁,再往前走别怪我们不客气。  道光十六年的时候有一次走会,小车会不小心踩了双石头的场子。双方一语不合,大肆械斗,死了十来个人,都是身强力壮的棒小伙子。两个走会的集团要是关系比较好,见面客套,年纪出较老的会首得让年纪比较轻的会首说“您多虔诚”,不和的则对老的说“您多承让”。客套完毕,双方互一拱手,开谈正题。正题是关于走会的各个组织到底怎样走的问题。这时候老会首和年轻会首都得绞尽脑汁,因为他们的每个举动,每句话都关系着自己组织的生死存亡,失面子、报名分对走会的组织就意味着死亡。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弄不好就得拳脚上见真章。……  挤到到晌午时,曹氏才和小灵杰慢腾腾挪上了天桥。天桥并不太大,桥边护栏土雕着奇形怪状的花纹,被游人摸得光溜溜的。走上桥面时小灵杰从车上欠起身,看见桥边外伸出一个个石雕的龙头,龙头嘴里的管道和桥面上的小圆洞相连,是下雨时漏水用的。桥上刚过了一个走会的,号声和鼓声已到很远的前面,仍然震耳欲聋,桥上的人大多跟着走会的潮水般涌到桥那边,桥上出现了暂时的松散,跑得累的游人扶着桥栏三三两两地议论三狮戏水的好处。桥上清风拂面,凭栏远眺,一派朦胧,远处的城墙被垂柳绿树掩映,乍一脱离喧嚣嘈杂的人群,在桥边看一看,丝丝凉意浸入心脾,只让人觉得倒不如在绿树之下。水泊之畔,结庐人境,无喧嚣人声,无车马相扰,逍遥一生,快活一世的好。  小灵杰愣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心头不免如薄雾般飘起一缕怅然,他轻轻喟叹了一声。想起自己腿上的伤,那么小的一个伤口愈演愈烈,竟会那么多郎中医士束手无策,如果是要害部位的毛病,郎中得出这种诊断,恐怕就得准备再世为人了。然而膝盖虽然离心尚远,照此下去,久治不愈,终也会危及生命,往好一点说就是废掉一条腿,从此就得拄着拐棍,再不能和其他小伙伴一样蹦跳着玩,还得忍受别人的白眼和冷嘲热讽。到那时活着还有啥意思,即使会一朝发达,也不过在世人眼里博个惊世骇俗的怪物的称号。再活下去确真是没了啥意思,还不如早些死掉。天桥下一池碧水,纹丝不动、宛如暖玉,看不见底,触目生寒,倒是一个葬身的好所在。……可是,自己万一真跳到桥下,能死了一了白了,从此不再听闻红尘喧闹,爹妈虽则会难受一阵子,还有老大他们四个,伤心一时肯定就会过来了。万一要是死不了,被人救起来,从此恐怕就得让爹妈永远放不下心,拖累他们终生了。  小灵杰在车上浮想联翩,曹氏早已推着小车缓缓到了桥下。前面人声骤然鼎沸,小灵杰幡然醒悟,定睛一看,眼前围着一堆人,正在高声大气地叫嚷,大家伙儿脸上大多是看见别人倒霉的兴灾乐祸的笑容。一个小伙子从人堆里越众挤出时甚至照地上吐了口唾沫,恨恨地说:  “我可怜你,谁可怜我呀?老爷们儿这么大岁数了,连个暖脚的都没有,你咋不发发善心给我找一个去,吓!”  只有几个年纪比较大的人向人群中探了探身,小灵杰听见有铜钱掉地上的哐啷哐啷响,这几个人转过身来,摇摇头叹口气便走了。  人不太多,曹氏没费多大劲就找了个缺口把小灵杰推进去。只见圈子中间坐了一个小道士,小道士披头散发,遮住半边脸庞,露出的半边脸上满是汗,看他年纪充其量也就只有十一二岁。小道士赤着脚,还袒着背。已经十来月份的天了,也不知冷不冷。从小道士穿着的那条破破烂烂的裤子上绝对看不出他是啥身份。表明他目的的是地上放着的一张白纸,纸上写了寥寥几个字,色作紫红,触目惊心,好像是用鲜血写成后凝干的,纸上写的是:  “道观失修,望求君子施舍一砖一瓦。”  说是砖瓦,大家伙儿总不成从家里搬着砖瓦跑过来施舍给他,地上放着七八个咸丰通宝。小灵杰看得心寒,从早晨到现在,天桥上你来我往地过了多少人,小道士才募到了七八个铜钱,照此下去,道观到猴年马月估计也建不起来,难道真像老人们说的那样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吗?抬头看看眼前这些个笑语莺声的仕女和衣冠楚楚、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他们哪能缺那几个咸丰通宝花销,可是他们中有谁向场子中间扔过一个铜钱,看他们的样子,打死小灵杰他都不会相信这些人会这么铁石心肠,竟能冷眼看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熬刑法似地等着募钱而毫不动心。  小灵杰心寒的原因倒不仅仅是因为大家伙儿看到一个小道士在那儿坐着等人捐钱而无人过问,倘若让他看见一个穿得衣帽整齐、悠闲自得、面目狡猾地伸出双手向小灵杰讨钱,口齿伶俐地说是道观失修,为了修建而求施舍,只怕小灵杰就是给他,心里也会犯疑,怀疑他是无赖子弟游手好闲出来骗钱。眼前的小道士不是那样,他端坐在地上,两手捧在胸前盘着腿,完全是道人打坐的架式,目视鼻尖,蓬乱的头发上压着五块青砖,头发已被汗水湿透,砖底的灰粉随汗流到他脸上,有一道甚至流进了眼睛,小道士不敢闭眼,那只流进灰粉的眼睛分明在往外大滴地淌泪。小道士的两条胳膊上各压着五块青砖,两条大腿上又是各五块,那可是二十五块大青砖呀!小灵杰看看道士袒露着的麻杆似的细胳膊,心说就凭他纹丝不动地坐着受这份苦也值许多个铜钱了,可惜他眼前的空地上就只有七八枚铜钱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小灵杰又气又怒,直想跳起来把站在边上指指戳戳的游人一个个臭骂一顿。  人在自己遇到困难或身处绝境时往往最易激发同情心,因为他在那时候才更有可能设身处地地推己及人替别人多想一些。一个人身处顺境时绝对不会去顾及身边众人的疾苦,至少他不会主动去替别人想啥事情,即使想了也常常是往坏处想,即使是往好处想也绝不会想到去伸手相帮。所以世上既便有那么多受正人君子咒骂的奸邪小人,事实上每个人都是如此,套一句俗话叫“站着说话不腰疼”。  小灵杰由此联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张老先生讲过的一句诗“同是天涯沦落人”也在此际骤然跃入了他的脑海。张老先生说这句诗是白乐天写的,白乐天得罪了权贵,被贬到一个小地方江州做司马,一天晚上出去送友人回家,在江岸上听到一个人弹琵琶,白乐天雅兴顿生,派人去把弹琵琶者叫过来,是一个半老的徐娘,白乐天问她为何琵琶弹得那么幽怨,那么动感情,徐娘珠泪顿落,哀哀婉婉地述说了身世。说她原是一个歌妓,也曾经风光过一把,等人老珠黄了,没有公子哥儿再去给她捧场,衣食无着,只得嫁给了商人。商人长年奔波在外,难得有几天在家,因而她把自己身世,融情入琵琶,才弹成那样。白乐天触此生情,想想自己受奸人陷害,一腔抱负不得施展,虽然学会了文韬武艺,却无法忠孝帝王,岂不是与歌妓的境遇相同,白乐天不由得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大放悲声,把穿着的青衣裳都哭湿完了。小灵杰由此及彼,想想那个可怜巴巴的小道士,虽然没有生命之忧,可是天天坐在天桥上袒背赤足等着,还得受常人不能受的洋罪,难道不是比眼下自己的境况还惨吗?小灵杰不由得眼圈也红了,问老妈要了一把零钱,用一张破布包着,不声不响地抛到场子中间,然后默默地示意让老妈推着自己出了人堆。身后有一阵议论声响起,小灵杰充耳不闻,此刻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只想远远地逃出人堆,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热闹的地方还有很多,曹氏上庙里烧香拜佛的目的还没有实现,小灵杰已全然没了心情,一劲催着赶快回去。曹氏不敢违了儿子的意志,只得逆了人流推着儿子往回走。  一路上小灵杰好像连斜着身躺着的劲儿都没了,头恹恹地歪在一边,连眼睛都懒得睁。他一直在心里考虑一个问题,人到底活着图个啥?世上当真没有几个好人了吗?为什么看到有人受难,大家伙儿都置之不理?人活着难道仅仅就是为了自己活得好吗?小道士强撑着募钱修建道观又是为啥?人,简简单单的两笔就能写出来,咋会活一辈子活得那么复杂。有的人明明是坏人偏偏就长寿。狗柱他爹妈难道是坏人,咋就被阎王爷叫去那么早;天兵难道就是坏人,咋会死了那么多年轻小伙子,连个全尸都留不下。人活着到底做好人好还是做坏人好呢?小灵杰仔细盘算,他认识的人所共知的好人几乎没有一个好下场。老爹常提的王大伯被官府砍了头,张老先生跳了河,蔡爷爷更惨,被乱刀分了尸。坏人呢?邓天一头上长疮,脚上流脓,坏透顶了,却活得那么自在,又有钱又有势。还有那么多贪桩枉法,鱼肉百姓,欺压庶民的政府官员、地痞流氓,那一个不是春风得意,飞扬跋扈。照这样分析,当好人还有啥用处,除非你不想得好死或想早死,两个念头在小灵杰心里激烈地争斗,到最后他甚至怀疑自己把那么多钱扔给小道士是不是太犯傻,那么多人一分没给从场子边上离开后施施然走在路上,又有谁会因为他没有可怜穷人而非难他责骂他,不是在场子边呆过的谁也不会认得他,但即便是在场子边呆过的,即便认出来还能咋样儿,大家都没给钱,谁不说谁。这世道上咋就坏人比好人要多呢?你小灵杰给他钱他还能给你些啥?也许他根本没看见,看见了说不定不但不会感激你,可能还要在心里骂你一句大傻瓜,因为他可能在这儿呆着根本就没想着能弄几个钱,他也许晓得人心都是坏的,他甚至可能就是以此方式检验谁是大傻瓜。小道士暂且不说,边上的围观者的那阵议论声中估计没几句是说小灵杰好话的,他们肯定有大多数人在肚里骂,骂这个小傻瓜,这小小混蛋是从那儿冒出来的,难道就你有几个臭钱?  有钱了你把天下的穷鬼们都帮成富人,要没这本事你就别在这儿抖份儿,衬得我们这些大老爷儿们都成了大坏蛋。小灵杰在心里接连骂了自己好几句大傻瓜、大笨蛋,心说我真是钱太多咬着手咬得疼了吗?还是多得花不完,实在找不到地方扔出去,我何苦吃力不讨好,去犯这个犟劲,天下难人多得是,我又不能一个一个都帮到,我咋不去学着心安理得地作坏人,我咋不学。……小灵杰在一霎那间觉得以前的这么长岁月都是白活,觉得自己以前想作好人纯粹是鬼迷心窍,作坏人多好,坏到底,坏透顶。谁敢说邓天一活得不好?他在欺压别人时心里绝对没有半分愧疚,晚上睡觉根本就不会做恶梦吓自己,因为他是坏人,他活着就是为了自己舒服,只要妨碍他活不舒服的他都会不遗余力将之打倒,乃至整死,所有能让他觉得干了后会活得更舒服的事儿他都会不顾一切去干。所以,他们才活得舒服,而且一天比一天舒服,他们没有啥错,谁都是为了自己。谁敢说自己做好事都是为了别人,当然你可以说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然而良心难道就不是你自己的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自己。好人和坏人的区别某种意义上讲就在于一个良心的有无,没良心的不会为了良心去屈从别人使自己难受,有良心的因为受了良心的束缚,所以怎么走都是磕磕拌拌,最后落得个为了良心丢掉性命,或者受苦受难一辈子。良心这玩意是绝对可以换钱的,小灵杰在闪念间坚定了自己的这个看法。只要丢掉良心,只要一心想着让自己舒服,只要不瞻前顾后老为别人考虑,啥钱你弄不来,事实上好人穷困潦倒一生并不能证明他是笨蛋,相反可能是因为他太聪明,聪明的老是摆脱不掉良心的纠缠,所以很多扔掉良心换钱的事都被他错过了。象龙四,有啥本事,就只凭着无赖和那两膀子蛮力,谁敢说他穷困潦倒,他有钱,他不愁吃不愁穿啥都不愁。老爹呢?辛苦挣扎了半辈子,做一点对不住人的事得难受好几天,结果呢?到处受人欺负,地被人家占去不说,还被人变着法轰出老家……  小灵杰下定决心要学坏了,他相信世上坏人那么多,多他一个也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但对他而言,学坏绝对比学好要容易,而且学坏了还可以过得好些,也可以让爹妈少受别人欺负,多享两天福,……  可是,腿上的伤——,生死难料,小灵杰的滔滔思路又在这个难题上搁了浅。>>李莲英--二、“我一定要当老公!”二、“我一定要当老公!”  一个老道给小李莲英算了一卦,其中的一句偈语是:“不入空门入皇门”。小李莲英听后,竟晕乎乎地尤如腾云驾雾一般,忍不住地大叫:“我一定要当老公!”  天桥回来之后,小灵杰的伤口奇迹般好了起来,胡胡李夫妇已经没办法可想,明知治也白治,所以整日里只尽着好吃的给他买着吃,想着是让他好好吃些东西补补屈。那知小家伙又在床上呆了三天两晌午后,有一天后响,曹氏出去办了点事,回来推门一看,小家伙竟然正笑咪味地端坐在锅台脸前面烤火,看起来虽然很是憔悴,不过病容倒去了不少。曹氏大喜过望,也不晓得该说啥好了,也不想问小家伙到底为啥突然就好了起来,只是双手合什一劲喃喃地说: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原来小灵杰那晚回来后,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腿上的伤因为出去折腾了一天,更是火烧火燎般地疼痛。他微微欠起身看了看,一家人都已睡着,清冷的月光从窗缝里洒进来,淡淡地笼罩在每个人脸上。小灵杰不敢大声呻吟,生怕把爹妈不小心弄醒后再令他们担心。于是硬撑着躺在床上咬住牙不吭声,实在疼得不行就用手在床板上用力抠,到最后他也不晓得到底是膝盖疼得厉害还是手指尖疼得更厉害了,似乎全身上下都已被一片祥和的疼痛气氛包围,他已分不清到底啥叫疼痛,是自己在疼还是别人在疼,是疼痛使他难受还是他让疼痛难受,似乎他和疼痛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整体。  疼痛变成一个具体的有鼻子有眼还会怪笑的小东西,坐在他肚子上冲他张牙舞爪,挤眉弄眼。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伸出去了一只手臂,疼痛猝不及防,应手而倒,化成了一个哭丧着的小孩脸,和他差不多大小,仅仅就是一张脸,在他眼皮子底下晃动,眼里淌着泪,嘴里还狠狠地悦:“小家伙,你等着,过几天我再跟算总帐,呜呜呜!我就不信你比我还厉害,呜呜呜”。小灵杰忙着想张口申辩,他真是不想再让疼痛来找他了,而那时他灵台一片空明地认识到那个小人脸就是疼痛的化身。小人脸倏忽不见,小灵杰张大了嘴在床上吼叫,仍无济于事,小人脸根本不再出现。门在这时忽然就无声无息地开了一道缝,一阵凉风吹进来,小灵杰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回头看时,床前早站了一个人。  床前站着的是白天那个小道士,虽然他换了一身打扮,显得齐整脱俗了些,小灵杰还是一眼便把他认了出来。因为小道士那双含羞忍辱的眼睛已被他铭刻五内,他想忘也忘不了。  小道士此刻还是愁眉苦脸,手里还捧着一只净瓶,净瓶里插着一株鲜嫩的柳枝,柳枝泛着鹅黄,似乎是刚从初春的树上折下来插进瓶里的。小道士看着不高兴,说起话来可让人听不出他有啥难受,相反倒有股兴灾乐祸的味。小灵杰猛可里意识到小道士是在嘲笑他白天扔给他铜钱的愚蠢行为,禁不住腾地羞红了脸,小道士却不理会这些,慢条斯理地说:  “小灵杰,认了命吧!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浮光掠影,转瞬即逝,还有啥抛不下的。贫道虽然敬你为人,却深为小施主之愚鲁叹息,一块可造之材,埋没土中,可惜可叹!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吧!现在我把欠你的还你。”  说着话,小道士从净瓶里取出柳枝,小灵杰分明看到柳枝上有两滴熠熠闪光的水珠,霎那间他的膝盖上一阵清凉,连燥热的感觉也荡然无存,宛如三伏天喝了一杯雪水。小道士看着他笑了一下,抛下一句话后飘然而去,门复又无声无息地关上。小道士说:  “贫道救你一时,救不得你一世,不管是善缘还是孽因,都是前生前世修来的,小施主,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小灵杰呼地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揉揉眼睛,屋里依然清辉遍地,一家人的呼吸声平静缓和,在静夜里衬出一派和煦可人的气氛。小道士已踪影不见,摸摸膝盖,连半点疼痛感也没了。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又找不出证据,要是做梦,咋会膝盖就真的不疼了呢?小灵杰忽然想起净瓶里插上柳枝是评书中观音大士的行头,心里格登一下,心说莫不是观音大士乔装打扮,救我脱离苦海,并给我指点迷津。要是那样,到底给我指点啥迷津呢?“敬我为人,叹我愚鲁”,哦!对了,分明是观音大士看我实心仁厚,本可以到名利场上游走一遭,博下彩头,却因此而大减成色,故而虽敬却又叹息。小灵杰几乎就认定自己想的是千真万确,因为为人好的除了能让别人从心眼里崇敬一下以外,对他自己实在没半分好处。对!就是这样,小灵杰喃喃地拜谢了心目中圣洁的观音大士,觉得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片大光明,大光明中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矗立,殿门口立着无数个仆隶皂役,正冲他震天动地地叫:  “迎接李大爷!”  小灵杰被自己编造的美梦逗得眉开眼笑,更是睡不着了。  躺床上平心静气想了想,觉得不如再在床上躺两天好,让爹妈再无微不至地体贴自己两天,反正自己以后能挣大钱,到时候加倍还他们就是,趁这两天工夫好好享受享受,养精蓄锐,以图后举。再说了,本来病这么厉害忽地一下好完了,也太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为掩人耳目,避免泄露观音大士的行踪,也得再躺床上将养几日。小灵杰主意拿定,于是心安理得地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后依旧声称膝盖疼得厉害,看着老爹老妈奔东跑西却又唉声叹气地给他忙活,给他买好吃的,小家伙只想偷笑,心说这太舒服了,倒不如一直病着好。再坏的孩子一病也成了乖宝宝,哈哈。在爹妈面前使个坏都能捞到这般好处,更何况对别人?再说,在爹妈眼前使坏毕竟还有些歉疚,对别人根本就不用考虑这个,要个心计,玩个手腕,哈哈!那还不啥都有了,小灵杰高兴得禁不住想手舞足蹈。  如是这般在床上熬了五六天,小家伙实在耐不住了,膝盖要是真疼那是没办法,不躺不行,眼下膝盖也好了,再躺着真是如躺针毡,比疼着躺那儿还难受几分。小家伙自忖业已为复原垫了不少底,于是这天下午就揭了被子跳床下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他自个闹腾了一阵子,毕竟久病无强人,身子骨太虚,一会儿工夫累得腰又酸,腿又疼,于是坐下来靠着炉火歇息,刚好被办完事回来的曹氏逮着。  李家因为给小灵杰看病养病,把仅存的一点钱捣腾得干干净净,店家催房租催了几次,胡胡李都给他凑不出来。那会儿是有儿子的病这块心病,别的事再大也夹不进胡胡李夫妇眼里,一门心思全想着给儿子看病,小灵杰病一好,经济问题立刻又见缝插针钻了进来,胡胡李计无所出,操完这件事的心再操那件,心里凄惨得了不得,不自觉地每天又是长吁短叹,愁眉难展。  这事还是得由小灵杰解决,小家伙充足了乖宝宝,心情特别舒畅,看老爹急成那样,一拍胸脯说这回事包在孩儿身上。胡胡李看儿子的神情不像说谎,况且这个二小子一到危难时总能石破天惊地来一下子,扭转危局化为平安,这才心下稍安。  小灵杰对老爹夸下了海口,昂首挺胸出了门,当然又是去找他的李开山爷爷。李爷爷又是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着他,见面先逗了一会儿乐子。小灵杰把事情给他一说,李爷爷眼都没眨,连说好说好说,三句话离不开本行,皮货店的老板当然也离不开皮子,他建议李家搞一个熟皮子的作坊,钱和雇大师傅的事儿由他负责。  小灵杰也不道谢,明知道这回事在李爷爷身上是小菜一碟,说多了反显得见外,于是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回了家。几天以后,西直门外堂子有间房坐东朝西竖起了一个小小的门面,门口挂着一个简陋的木牌,写的是“永德堂皮作坊”六个工整的大字。这就是李家的熟皮小作坊,木牌上的字是小灵杰费了一天工夫才写成的,看上去还蛮像回事。  李家人还清了店家的房租,全家都搬进了皮作坊。在李开山的帮助下,雇了个熟皮子的师傅,熟出的皮子由同增皮货店负责销售,这样一举两得,双方都沾光,形成了生产到销售一条龙。李家人全家齐上阵,把永德堂皮作坊搞得红红火火,不久,当地人都开始称呼李家是“皮硝李”。胡胡李的名称倒在不知不觉中销声匿迹了。  其实这也是李开山的过人之处,他晓得小灵杰人虽小,却心高气也傲,帮他太多反倒让他感到心里不舒服,别扭。小家伙又不是没能耐,随便插上两手解决了眼下的困难,日后自然不愁他发达不了。搞熟皮子一则李开山给他负责销路,不愁滞销,干多少都不用愁堆在家里弄不出去,二来熟皮子不是太难的活计,大人小孩都可以赤膊上阵弄两下,所以李开山就选择了熟皮子这个事情让小灵杰去做。  李家的作坊是皮硝李找的,不是李开山给的钱不够用,而是皮硝李一辈子苦惯了,况且仅仅是为了顾个温饱,捞两小花费,也没往发达处想,因而找的这个房子又是破破烂烂。这个作坊是个小小的四合院,房子破旧不堪,看得出原先的房主也是个穷困潦倒之家,不得已才出手转让。小院里放着五口大缸,里面盛着黄花绿沫的脏水,正屋的外墙上楔着一排大钉,上头挂着乱七八糟的这皮那皮,好在眼下是临近冬日,没有那么多苍蝇嗡嗡叫着捣乱。可是那股子腥臭气可也是冲天地熏人。天一转冷,院里坑坑洼洼的积的都是脏兮兮的冰水,李家就住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每日三更睡五更起地忙活。  有了事干,小灵杰的心却转着弯收不回来了,那兄弟四个每天都在老爹老妈的督促下不分昼夜地干活。他倒是清闲,想干了就干两下,不干了就借故开溜。皮硝李念他小小年纪就为李家立下了汗马功劳,打心眼里对他表示赞赏,心里也认为让这个聪明伶俐的二小子干这种粗活实在亏材料,因而也不太管他。小灵杰就是瞅准了老爹这个弱点,家里家外俨然以有功之臣自居。几个兄弟对老二都自愧弗如,当然也没法借他的光。  这一日小家伙又开溜了,没精打采地跑到街上,瞅来瞅去没啥事干,日头照得他直想打瞌睡,看看街上往来的每个人都是病恹恹的,脸上阴森森的。走到一个当街路口时,蓦地觉得有啥东西在碰他腿,小家伙低头一看,是一个没有腿的叫饭花子,皓首鸠面,葛衣百结,正跪在地上向他伸手要钱。小家伙怒不打一处来,一蹬腿走了开去,走出老远还回头吐了口唾沫。被老叫化子那么一打岔,小灵杰更没力气了,叫了一声倒霉,便转身往家走。走着走着,耳边忽然听见有人亲亲热热地叫少爷,他可没想到是叫他,不停步地往前走得更快,那知一只袖子竟生生被人扯住了,接着耳边又是一声“少爷”,比先前那声叫得更为亲热。小灵杰回头一看,见一个瘦子正冲他眯眯地笑。瘦子脑后拖着大清帝国的标准三尺长辫子,身上穿着紫褐色粗布夹袍,夹袍下露出槐花染的浅黄色单裤,脚蹬牛鼻式山岗子单鞋,腰里扎着一条直隶流行的宽幅腰带。小灵杰心说你是干啥的,想找碴儿吗?我正愁没地儿撒气呢?陪你玩到底。想到此处,小家伙气哼哼地说:  “叫你家少爷有何贵干?”  瘦子仍然在笑,长脖子一伸一伸,像是被人赶着跑的鹅,奴颜卑膝地对小灵杰说:  “这位少爷,贫道慧眼识英豪,观你非同凡人,想来必大富大贵,愿为你相上一面,故而冒昧相扰,海涵海涵。”  说完话瘦子一个长揖下去,头快磕着了地。小灵杰看看瘦子的妆束,禁不住哑然失笑,心说这年头是不是道士特别吃香,前一阵子我还人模鬼样充了一番峨嵋山的道人,今儿你又玩儿上了。可你这身打扮咋看咋像拦路劫财的毛贼,还在这儿猪鼻孔插葱——愣充大头蒜。再往这位“道士”身后看,只见地上支着两根弯弯曲曲的糟榆木棍,木棍上挑着一块补丁摞补丁的白粗布帐子,帐子上写着拙劣的六个大字:神算子张铁口。帐子前面的地上又有同样的一块白粗布,上面写的字体同样拙劣,那上面是八个字:推测流年,未卜先知。  字下面画着一个太极图,看下去不是圆的,倒像个大鸡蛋形状。  小灵杰拔腿要走人,怕自己不小心笑出声来让张铁口下不了台,抓住他不放。这个张铁口自称贫道,却是满口江湖黑话,小灵杰怀疑他是黑道上的人物,因为剪径打劫捞不到钱,才转行替人相面。这种人穷凶极恶,小灵杰怕捅了漏子担当不起。可是转念又一想,光天化日之下,他还能吃了我不成,索性让他算一卦也好。为啥小家伙忽然又这么想呢?因为这两天他正茶饭不思地想着咋样儿才能飞黄腾达,有人吹他他自然高兴,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了嘛!计议到此,小灵杰脸上笑开了花,脱口而出:  “请问道长,在下贵在何处,富在哪方?”  “道人”不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冲来往行人一拂手,又玩起了王婆卖瓜的本事:  “列位看官,贫道远投高师二十余载,学成出门,而今胸怀天机,预卜流年,指点迷津,普渡众生。”  道人这儿一叫,倒真有不少人围了上来。道人做足了套头,这才指着小灵杰说:  “贫道生来以真言为本,我看这位少爷,虽然衣衫褴褛,袖线飘零,愁眉不展,似有重忧,然则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不失王侯贵人丽质,日后必乘风破浪,飞黄腾达。”  众人侧目而视,果然见小灵杰虽然年龄幼小,衣饰褴褛,但却鼓鼻鼓眼,端庄秀气,犹如戏台上的公子王侯。  道人咽了一口唾沫,又手指李莲英的眉头加重语气说:  “诸位请看,这位少爷眉心的这颗痦子……”  小灵杰眉心确是有颗痦子,是左眼眉心,这时候摸着还鼓溜溜的,小灵杰一听道人提到他那颗痦子,不由得想起了老妈小时候给他说的事。老妈说他生下来那天,她看见房梁上有一条大长虫正在吃一只小燕子,老妈向来很珍爱小燕子,在农村都说小燕子是神虫,碰它一下神都要怪罪的。可是这会儿老妈却喜上眉梢,说长虫吃燕,有人坐县,我儿长大了保准能坐大官。  道士此刻眉毛一扬,忽然倒吸一口凉气,高声大气地说:  “啊呀呀,这位少爷,贫道直言相告,你的小便上还有一个痦子,这在相书上叫龙走玉柱,虎卧深丛,生相叫做‘喜鹊登梅’,这可是帝王之相啊!”  他说得一本正经,眉飞色舞,似乎小灵杰此刻已成了真龙天子。  看热闹的瞬时炸了窝,半信半疑地看小灵杰,道人看大家似乎不信,插嘴又说:  “诸位如若不信,可以当面验证,请问这位少爷,贫道所言是也不是?”  小灵杰很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围观的人群这下子更热闹了,有几个棒小伙子叫唤着摩拳擦掌准备扒下小灵杰的裤子当面验证。小家伙还没从高兴劲儿中反应过来,就被几个后生按到了地上,那几位七手八脚扒开小家伙的裤子一看,果不其然,一颗鼓溜溜的大痦子,端端正正长在小家伙的小便上,那几位这才服了劲,撅嘴瞪眼地冲道士发愣。  相面是不能白相的,得给钱。小灵杰喜滋滋地正想往兜里摸钱,那只手被道士一把抓住。道士毕恭毕敬地把一把制钱塞到小灵杰手里,脸向着大家伙儿说:  “相面的有个规矩,对大富大贵的人不但不收银子,还要倒贴几个,人往高处走嘛,这么好的面相相一辈子也未必能碰着一个,讨个吉利,希望这位少爷日后真到了大富大贵,别忘了贫道今日之真言预卜,如果少爷心肠好,回家后就替贫道给上神烧两刀纸,替我求天恕罪吧!天机不可轻易泄露,贫道刚才得意忘形,不小心泄露了天机,恐怕要遭天谴、折阳寿啊!还有,相面的碰到有血光之灾或不日就得离开人世的,也不收钱,因我干我们这行的都不是常人,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你想想,我活人咋能收他快死人的钱,也是要折阳寿的啊!”  道士连声叹息,目光在诸人身上游移不定,忽然间,他一把扯住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在他脸上仔细端详了一阵子,大惊失色说:  “这位少爷,你这几天可是要行霉运啊,你看你面罩黑气,天门洞开,若不是碰上贫道,小命怕是休矣!”  小伙子本来是凑趣看热闹,冷不丁被道士这几句话一说,只唬得他魂飞天外,面无人色。颤巍巍地说:  “你……你……你说……说啥?”  小灵杰此刻已抓着那把制钱跑远了,比拾着个金元宝都高兴,精神来了,眼睛也亮了,跑到家里见一家大小都在忙着熟皮子,小家伙高兴的晕了头,没小心眼前放着一个锥子,刚好又擦住那受伤刚好的膝盖,当时就觉得又麻又痒。胡胡李这下不敢轻心了,跑到街上买回来一张狗皮膏药,用火烤了一下,给儿子贴在伤处,扶他到床上去歇。也不知是蘸进了刚洒出的热皮子的污水,还是又该小家伙受洋罪。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我的妈呀!伤口已肿成柿子那么大了,不得已把膏药揭下来一看,只见疮口上头有大大小小七个窟窿眼,有两个向外沁着脓水,还有一个一张一合地动,里面却没有脓汁,露着粉红色的肉。仔细端详一下,有鼻子有眼的活像个小人脑袋。小灵杰头轰就大了。那天晚上那个小人脸一下子蹦到他眼前,小人说的话他还记得清清楚楚,是“过几天我再找你算总帐。”这下子小灵杰五脏俱焚,万念俱灰,心说完了,完了,这些天的如意算盘如今都化成南柯一梦,付诸东流之水了,得罪了那个小人还能有好过的,这番死定了,完了!完了!都怪那个狗娘养的臭道士,说的啥龙走玉柱,虎卧深丛,都是骗人的鬼话!我要不是高兴疯了也不会那么大一个锥子都看不见,偏偏就把膝盖顶在上面,他娘的,他娘的,我完了,我完了。  小灵杰彻底崩溃了,一天工夫就瘦得脱了相,脸也走了形,神志也有些不清,痴痴呆呆地喃喃骂人,也不知是骂谁。  曹氏和胡胡李相对无言,心说你看看这叫啥事儿,李家进京之后过了几天舒心日子?不是有人找碴儿,就是自家一个劲出事。眼看着儿子这膝盖全好了,这么一折腾竟比原先还厉害,还不如一直不好,让人高兴两天之后再受骤然打击,心里更加难受。  其实这时候不管是心灵还是肉体,最难受的都是小灵杰。  小家伙这才叫扬子江中翻船,万丈高楼失足呢。正志满意得时,搂头盖脸一闷棍,不但飞黄腾达要成泡影,命都怕是要舍掉,这个落差,从天上到地狱,再有涵养的人也受不了,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小孩子。  小灵杰在床上躺了三天,水米没有沾牙,只是一个劲地咬牙切齿骂娘。常言道:儿是娘的心头肉。曹氏看着儿子成了这样,心疼得直想自己替他难受,孩子虽然不少,正象一个人的十根手指,咬咬那个都疼死人呐。可现下只有看儿子躺在床上挣扎,无计可施。  这天曹氏正坐在儿子床头上暗自垂泪,忽然听见一缕笛声由远而近,她侧耳细听,这笛声悠扬顿挫,声声入耳,有如龙飞凤舞,百鸟朝凤,又如百花齐放,落英缤纷。曹氏不自觉听得入了神,正努力捕捉那串悦耳动听的音符,笛声嘎然而止,余韵徐歇,就听得一个闽南腔吆喝道:  “看病啦,包治各种疑难杂症,不管是腰腿疼,心口疼,大病小病,还是心病,一律包治。”  曹氏一听这个大为扫兴,江湖野医见得多了,有几个是灵验的,灵验了他就转行当坐医了。凡是这号人,大多凭着一张能将稻草讲成令条的巧嘴,说得你晕头转向,然后装模作样地给你一味药,肯定不会治病,但也绝对不会因为吃药而吃死人。啥病都不治的药肯定啥病也不会导致。这些人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走时给你拍着胸脯保证灵药一吃,三天见效,三天以后你发觉药不见效,再去找他,他早已跑得踪影皆无了。这是曹氏给小灵杰看了一段伤病得出的经验,她现在对这个打心眼里感到厌烦。因此也不去理会,忽然小灵杰就睁开了眼,气息微弱地冲她说:  “妈,你去把这个先生请过来吧?说不定还能治病呢!”  曹氏一听,这样也行,反正是有病乱投医,保不准偏方能治怪病,说不定这位先生就刚好瞎猫碰上个死老鼠,把儿子的病治好呢?治不好了权当几个钱打了水漂。  先生此刻已渐去渐远,声音弱得都快听不见了。曹氏跑出去看时,已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曹氏顾不得体面,大呼小叫地要先生回来。先生的耳朵挺灵便,曹氏一叫便转了身,走到近前一看,又是个道士,不过这个道士看着倒蛮像道士,身披鹤氅,手持拂尘,头戴高冠,三绺长须,鹤发童颜,很有几分仙风道骨。曹氏不自觉对道士生产了好感,自然同时也产生了希望,她一面把道士往屋里让,一面讲述儿子的病情,道士只是颔首微笑,并不动口。  到屋里之后,道士揭开小灵杰的伤口一看,面色一下子沉成了潭水,紧皱双眉,叹气说:  “这孩子长的是人面疮啊!”  曹氏一听似乎有救,忙不迭插嘴:  “那还有治吗?”  道士长眉轩动:  “治倒是能治,可是疮怕有名,病怕无名,人面疮可是难治得很啊!”  曹氏以为道士是卖关子想多要钱,急忙给他吃定心丸:  “道长,仙长,您开开恩,救我儿一命,要多少钱,我们倾家荡产也不会短你一文。”  道士连忙摆手:  “女施主误会了,出家人向不谈钱,耻于言利,跳出三界,不在五行,女施主这么说分明是折杀贫道。”  话锋一转,他又接着说:  “女施主稍待,贫道先给这位小施主算上一卦,看是否能够化解这段孽债,不过尽管放心,小施主性命非但无忧,日后还有很厚的福泽。”  曹氏听道士说得斩钉截铁,不禁喜上眉梢,于是依言坐好,待道士说卦。  道士问了一下小灵杰的生辰八字,小灵杰属猴,十月十七日辰时生人。道士盘腿坐到地上,眼观鼻,鼻观心,满脸虔诚,掐着指头一算,霎时脸上大汗淋漓,打坐都不稳了,失声叹曰:  “贫道修为尚浅,无力化解此孽债,只好看这位小施主日后的造化了。”  说着话道士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粒黄澄澄的丹药,让曹氏以无根之水在夜里天交子时给小灵杰服下,即可痊愈。  曹氏这时节对道士已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听他刚才说得头头是道,于是便央求他再推测一下小灵杰的前程如何。  道士面色凝重,声称天机不可泄露,曹氏再三央求,道士磨不过她,只得微闭二目,吟出四句偈语来:  阴反阳来阳反阴,阳阴二字定乾坤,若要逢凶化为吉,不入空门入皇门。  曹氏只听得最后一句有些明白,她晓得皇门是进皇宫,那可是当官的好差使。可是空门她却不明白指的是啥?一问道士,道士说就是出家。曹氏心里合计,出家一辈子清苦,又不能生儿育女,当然不能走这条路,可是入宫到底咋个入法呢?老道士对此问题缄默不语,宾主双方枯坐了半天。道士拂袖起立,也不要钱,也不说告辞,扬长而去,曹氏追出门外,隐隐听见他在如泣如诉地说:  “人面小儿,人面小儿,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语音渐弱。曹氏回到屋里坐下,只觉得今儿一天的事都透着古怪。她越想越认为不可思议,像醒了一场梦似的,仙凤道骨的道士,黄澄澄的丸药,深奥难懂的偈语,如泣如诉的吟诵,都涌到曹氏脑际,她迷惑了。  俯身看了一眼儿子,小灵杰正瞪大两眼冲她笑。一看她看自己,小灵杰忽然很神秘地说:  “妈,我晓得道长说的咋个进宫法。”  曹氏还是没回过神。问:  “咋个进去?”  “当老公呗!咱穷人家的孩子还想咋个进去。”  小灵杰的话说得轻描淡写,在曹氏听来却不啻是晴天霹雳,当头棒喝。再一回想老道士闪烁其辞的神态,曹氏的心里猛地一收,像是一只巨手捅破了蒙住她脸面的厚纸,骤然让她看明白了巨手的主人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吓得曹氏上下牙床格格地往一块碰着捉对打架,话都说不出口了。老道士说不入空门入皇门,她当时还觉得好笑,入空门做道士或者和尚,一辈子就得吃斋念佛,长伴古佛青灯,缁衣麻卷,心静如水,据说修练到无喜无怒,无忧无愁,无心无肝方称得成正果,要真成那样,活着还有啥意思。那不成了一截木头。不知道什么是忧愁固然是件好事,可是碰到天大的喜事也高兴不起来可就坏了。人活着就是图个高兴。要真出家出到这份上,何如当初不要这个儿子,眼睁睁地看着长这么大,等于没了,成了个没有任何感情的冷血动物,榆木疙瘩。就算是有喜有忧,一入空门,戒律森严,就那么在深山古刹里呆一辈子。就算能出来云游一番,手里也没有一分钱,吃口饭都得可怜巴巴地向人讨要。虽说能游遍名山大川,不能享受,又有啥意思。入空门实在太苦,相比之下,曹氏觉得入皇门是好到了顶点,她那时还以为入皇门是做大官呢!心说这两件事咋能并列着让人选择呢?就是傻子也会晓得入皇门好,吃香喝辣,一呼百应,仆从如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住在深宅大院,且能长伴皇上身边,那可是无上的荣耀和实惠呀。现在想来,她那时真是愚蠢得透了顶,她咋就没想到入皇门的不单单是当官,还有一条穷苦人家孩子常走的路当老公呢?一想到老公这两个字,曹氏汗毛直竖。老公她是见过的,小时候就听大人们讲,他们大城和河间、静海、昌平、青县、霸县等地都盛产老公,那家穷得活不下去了,家里孩子多,便咬咬牙弄几个钱把孩子送到刀儿匠那里请求阉割,阉完了便送到宫里去当老公。据曹氏知道的情况,阉割是极其残酷的,她甚至想都不敢想,小时候还不大懂事,她大着胆见过邻家一个小子被阉的情景,他们家里穷,连礼物都备不齐,为了给孩子找一条活路,他老爹一狠心,索性自己拿刀把儿子阉了。阉时的情景她想起来现在还心惊胆寒,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子,被几个大人扒光衣裳按倒在床上,啥手术器械都没有,就只有一把磨得雪亮的片儿刀,他老爹找了几个大人,两人摁手,两人摁腿,一人摁头,把小家伙草草按倒在床上。他老爹找了根绳子,一头系住儿子的小鸡儿,一头牢牢绑在窗棂上,绳子扯得笔直笔直。当然小孩的小鸡儿也被扯得紧绷绷的,他老爹就那么样扬起片儿刀,“嗨”一声喊,手起刀落,小孩身物两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划破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鼓,那绝对不是人所能发出的声音。曹氏许多年来一直这么想,那种手术不是人所能承受的酷刑,那样做是灭绝人性。曹氏还清楚地记得她那时的颤栗,小孩儿的小鸡儿被割掉之后,弹到了窗户上,血肉模糊的一团,还在微微抖动。他下身血流如注,两条腿全都被鲜血染红,血又流下来染红了被他爹失手扔在地上的片儿刀,染红了黄土地。那个小孩最后死了,根本就没被送到京城,他整整在家里嚎了四五天,走过他家门口的人不忍听闻,都用手把耳朵捂上。他爹用粗绳子把他绑到床上,人死后解下来,绳子勒过的部位都露出了白骨,那是他疼极之下挣扎留下的痕迹。小孩死后他爹并没有多难过,因为阉割而死的人本来就不少,别说是自己动手用土法进行,就是京城里毕刘两个阉割世家动刀之前都得立个生死文书,写明是“生死由命,一旦出事,阉割者慨不负责。”他爹提着儿子的尸体大摇大摆地提过大街,见了人还好言好语地说笑,甚至冲人家说养活这么大个孩娃,一死就等于白养活了,还不如喂条狗值钱,死了还能扒皮买钱,吃肉充饥。那是人家在活不下去了,反正横竖都是一个活不成,索性死马当做活马医,万一要是阉割成功了就等于给儿子找条活路,阉死了爹妈也没啥愧疚可言,即便不这样也得活活饿死,只不过两条死法择其一罢了。  那个小孩的事至今让曹氏心有余悸,那是她最早晓得人活在世上还要经历许多苦难,弄不好一条脆弱的小命便会葬掉。从那以后,她学会了尽量用平和的心态去对待降临到她头上的一切苦难。很多次当她几乎要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时,她就想到了那个曾经带着他到河边的青草地里去逮过蚂蚱,后来被他爹活活阉死的本家哥哥,她就会想到他那不忍入耳的惨号。婚后的日子她觉得无可挑剔,当闺女时做梦也没想到过会遇到这么好一个婆家,她心满意足,一心扑到李家人身上,儿时的许多苦难的印记被她一点一点淡忘,然而,不管怎么淡忘,那毕竟是笼罩在她头上的一片生活的阴影。只要有适当的条件,她仍然还会被迫从记忆中将那些场景拾回来进行痛苦地咀嚼。她曾经在自己心里赌咒发誓,如果自己要干过啥昧良心的事儿,她宁愿这辈子不得好死,下辈子身为男儿被人阉割。那成想事到如今自己的亲骨肉竟然被逼到了这条路上。  曹氏心潮澎湃,看着儿子像喝口凉水似地把“当老公”三个字轻轻地从喉咙眼里送出来,还以为儿子不晓得当老公有多可怕,这回事从妇道人家嘴里说出来很难为情,虽然是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可曹氏还是对词汇进行了再三斟酌,方才说出口:  “儿啊!当老公这条路咱可不能走,你是不晓得当老公该咋样才能当。说起来干得是皇差蛮有气势,那受的可不是人受的罪呀!弄不好连命都保不住,还得受人冷落讥笑,媳妇也娶不成,男不男女不女,死后连祖坟都不能入,儿啊!咱要不是被逼到非当老公不成,说啥也不能去当,就真是逼到那条路上,就是咱自己把自己杀了,也不能去做那丢八辈子人的事。”  曹氏说着说着声泪俱下,仿佛儿子此刻就像她小时候那个本家哥哥一样被绑在床上等候阉割,而她则是小孩的母亲。  小灵杰看着老妈眼睛红着,心里感到暗暗好笑,心说这方面我比你懂的多的多,你还给我讲,脸上却一片茫然,故作不知,很天真幼稚地扯住老妈的袖子问:  “妈!当老公要受啥罪呀?你给我说吗!”  曹氏这下搞了个手忙脚乱,连泪都顾不上流了,只在那儿干咳,还闹了个大红脸,心说小孩子家咋会啥事儿都刨根究底,没奈何,只得含糊其辞地打圆场:  “这个——这个,妈也不太清楚,反正听老辈人说想当老公得受大罪。”  小灵杰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母子俩沉默了一会儿,皮硝李就从门外掀开帘子过来了,满脸喜色。一看儿子好模好样地坐在床上,更是高兴。待问明儿子腿上的疮已有了治头,更是大喜过望,手舞足蹈,摸索着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块足足有五六两重的大银锭,“啪”一声撂在桌子上,大叫:  “双喜临门,今儿晚上咱大摆宴席,一醉方休,我好好地喝他两壶,散散这么长时间来积的闷气。”  曹氏也暂时把当老公的讨论放到了一边,虽然不明白丈夫在外头碰到了啥喜事,但是一下子搞回来五六两银子终究不会是坏事,她嗔怒地瞅了丈夫一眼,笑笑地说:  “还喝两壶呢?今儿晚上你敢多喝我……我和孩子都不理你,你都不晓得你喝多了是啥德性,不能喝就少喝点,还老打肿脸充胖子。”  曹氏正说得起劲,猛然想起新婚之夜皮硝李喝得烂醉如泥之后的轻狂,不由得心如鹿撞击,顿觉得面红过耳,连忙转移话题,以掩窘态:  “哎,孩他爹,到底遇见了啥喜事,把你高兴的跟得了荆州似的。”  胡胡李没有察觉妻子的失态,自顾自地沉浸在喜悦之中,听妻子这么一提,恍然大悟,拿手捶着自个儿的脑袋,苦笑着说:  “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了,三岁小孩子似的,办事没一点安排,回来高兴了这么久,倒忘记把原由告诉你们了。给你说,我今儿个遇见了一个老乡,这银子就是他送的。”  原来小灵杰躺在床上一直昏迷不醒,皮硝李早上起来咋叫都叫不应,心里难受,想到二儿子的诸多好处,到现在形销骨立,恐怕不久就得被阎王爷收去,更是坐卧不宁。想想家里反正有曹氏照顾,索性出去散散心。思忖之间出了院门,走到街上,无心浏览街道两边的景物,忧心忡忡地一直往前走,他也不晓得自己想往哪儿去,反正满脑袋里塞着小灵杰的病情,他根本不敢停下来,怕一停下来想的多了就会失声痛哭。  转过一个街口,他魂不守舍地跨上了路当中,到此刻他犹不自觉,仍然口里念念有词地往前迈步。就在这时,突然一个骑士飞马而来,马赛蛟龙,说时迟,那时快,皮硝李根本就没想到避让,一下子被撞了个仰巴跤,躺在地上回过神后直“哎哟,哎哟”地叫。  马上骑士飞身下马,勒住缠绳。马是白马,站在路上鬃尾乱乍着咴咴咴仰天长啸。皮硝李看清楚了,只见那骑士面皮微黄,隆鼻阔口,身材魁梧,兰灰色的马褂,脚蹬长筒马靴,头戴蓝色顶戴花翎,别有一种气势,不怒自威。只是这位脸蛋上光光的像大姑娘一样,没有半根胡须,皮硝李正愣神间,那个骑士已指着他叫了起来:  “嗨,我说你这人咋不懂走路的规矩呀!连路都不晓得让,把你踢死了咋办!”  皮硝李知道错在己方,看那骑士虽然高声大气,却也并不是多怒言令色。心里的愧疚之意更浓,赶忙从地下爬起来,复又跪下,磕头如拌蒜一般:  “对、对不起老爷,小的是乡下人,没见过大世面,冲撞了老爷的大驾,您多包涵。”  那知这么一说,那骑士连手中擎着的马鞭也放下来了,和颜悦色地走上来把皮硝李搀起问他:  “你是哪的人,咋会口音这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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