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作者:斯仁-4

小灵杰等得极不耐烦,这么多人面前又不能泼妇一般地骂娘,只得不住口地埋怨那几位不守信用,周铁蛋早上出来时没有吃饭,此刻觉得肚皮已经贴上了脊梁骨,下意识地摸一摸肚皮,确实干瘪得很。摸了几次肚皮之后,肚里饿得更难受,一股怒气自脚底奋勇上冲,冲到脑门时,他再也控制不住,“腾”地一下从地上坐起来,“呸”一声吐出嘴里一直咬着的一根草棍,嘴里习惯性地骂了一句“日他娘的”,说:  “那几个人怕是在坡上娶上媳妇了,正抱着老婆睡觉呢?我去看看,日他娘的,就是生一对双胞胎也没这么困难呀!”  小灵杰没有阻拦,他已看见有几个病恹恹坐着的兄弟向他投来的目光中分明蕴藏着极大的不满,他如果阻拦很有可能立刻会有人跳出来跟他干上一场,那样极容易激起众怒,到那时他这个“头儿”恐怕就得屎克螂滚粪蛋——滚蛋了。  周铁蛋的背影刚被高岗上一片兀立的枯草淹没,一阵吵闹声就从上面顺风传了下来,入耳极为清晰。  “你们都死那儿去了,连他妈的几根柴火都不会拾。”周铁蛋今儿显然是火气攻心,否则说话不会这么脏,而且也不会这么充满火药味。  “栓柱掉到一个深洞里去了,我们费了好半天事才把他寻出来。”  小灵杰听到这儿坐不住了,一口气跑上高岗,周铁蛋脸憋得像经霜的紫茄子,正和几个人指指戳戳地讲理,不过他显然已经意识到那儿几位理由的正当,语气比方才弱了不少。  辩解的那位是拾柴的几个人里的头目,叫狗柱。今年七岁,个头儿可不像是七岁的人,紫红脸膛,粗的像个石磙,说话瓮声瓮气。是小灵杰他们打架捅事的得力干将,因为他力气大,所以小灵杰才让他去招呼着拾柴。狗柱此时一脸委屈,满身尘沙,边上几个跟他去的小家伙也都像刚在土堆里打了个滚,脏兮兮的,叫拴柱的那个似乎是受了点伤,左腿不住地颤,一只手搭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空着的那只手里提着一只摔断腿的灰野兔,血还在从兔腿上“卟嗒卟嗒”往下滴,或许是受这只捕获的野兔的鼓舞,拴柱虽然苦瓜着脸,眉宇间却有掩藏不住的喜气。  周铁蛋先看见头儿过来,住了声站一边瞅着狗柱发狠。小灵杰过去接过来拴柱手里还在瞪眼弹腿苦苦挣扎的野兔,兔子还不轻,有五六斤重,提着很吃力,无怪拴柱累得头上满是汗。冬天的兔子都这样,看着不怎么大,份量却不轻,怎么说这些家伙也养了两三个月膘了。小灵杰心里想着兔子躲在窝里美滋滋地啃吃萝卜白菜的样儿,嘴里却问狗柱:  “咋弄成这样儿。”  狗柱看了看拴柱,意思是让他说,拴柱人看着还算机灵,心眼却有点实,说话也结结巴巴的,像炉膛里在爆玉米花儿,一会蹦出来一粒,一会儿又蹦出一粒,等得人心里直痒痒:  “我……我……我正拾柴火,那只兔子……那只兔子……就……就……就”  拴柱结巴了半天才把原委说了个大概,原来他们正拾柴火,杂草里跳出只受伤的兔子,跑得也不怎么快,几个人当然不会罢休,奋起直追,拴柱于是就追到一个洞里去了,兔子当然逮着了,拴柱的腿也摔得青紫,洞口不大,却很深,大人站里面也不一定能露头,几个人找了一根干枯的粗树枝,一头递给拴柱,这边几个人一起使劲往上拉,拉了半天才拉上来。  拴柱说完后到一边喘气去了。这么多话让他一口气说完也真是难为他了。留守的人已经没了耐性,一窝蜂跑了上来,围在四周小声议论。  小灵杰决定去探一下那个洞,这是他重新树立威信的好时机,再说,不弄点新奇的玩意儿这伙人恐怕再没精神回家了。大冬天的在野地里呆了老半天还饿着肚皮让谁也不好受,边上的人此时已知道了拴柱他们的事情,注意力暂时转向了那个神秘的深洞,这么一大帮人没什么好怕的,小灵杰一说看看去,大家伙儿立刻表示赞同。  洞口是在一堵断墙房边,断墙上长满了枯草,中间还有一个门户,门已经不见了,朽坏的门框还嵌在墙上,洞口原来应该是在房子里面,因为彻底倒掉的三堵墙还隐隐约约在草下留了点儿地基的痕迹。  洞口有面缸口大小,隐蔽的极为巧妙,若不是一脚踩在上面,根本就看不出来一点痕迹,洞显然是人工凿挖而成,因为用来挡蔽洞口的板还在洞壁上悬着,但木质已经糟透了,要不然也不至于轻而易举地被一脚踹开。  下去的当然是小灵杰,别的人没有这个胆量,小灵杰嘱咐周铁蛋监督大家先“埋锅造饭”,然后照狗柱的办法,让几个人抱着树枝放他下去。  洞里十分干燥,虽然离河不远,小灵杰下到洞底后先适应了一会儿黑暗,洞壁上的土层结构渐渐明晰之后,他才发现有一面洞壁上有一扇极为隐蔽的木门。木门的颜色和土色差不多,乍一看极难分辨。  小灵杰此刻的心情用笔墨真是无法描述,惊奇、惶惑、刺激、害怕都有,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哪一种的比例多一些,他在心里念叨了几遍李督堂大胆,我为什么就不能。然后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去摸那扇木门。  木门触手即碎,眼前现出一道长长的甬路,从站立处到甬路上有十多级石阶,洞里极为昏黑,从石阶往下延伸到甬路后二者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甬路可能也是由大块石头铺成的。  小灵杰屏住呼吸下了石阶,伸手往洞壁上摸了一把,凹凸不平地似乎刻着什么,触手冰凉,仿佛也是大块石头。小灵杰没带火种,即便带了火种他也未必敢点着看,他怕黑暗中藏着什么比鬼更厉害的东西,看见火光先扑过来吃了他。  甬路好像没有尽头,小灵杰靠着石壁向前摸索着走了很远,眼前愈来愈黑,触目是一片无杂色的漆黑,他的脚步声和心跳声大得让他汗毛直竖。愈往前走他的脚步声越轻,心跳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大。等到他觉得两腿像是踩在棉花上无所着力时,他才决定退出来。到此为止的经历出洞后他已经有足够的资本炫耀了,外面的人没有谁敢步他的后尘跳下来,所以他说洞是方就是方,是圆就是圆。他心头暗笑,这可能就是头儿的特权。  爬上石阶,小灵杰一摸额头,湿湿的尽是虚汗,他掏出一块破布擦了擦,才放声大叫上面的人。周铁蛋等人正在上面担心,看他安然无恙,大为惊奇,忙不迭将他扯了上来。  天色差不多已经全黑,日头没了,月亮还没出来,大家伙儿不知用什么手段已经把饭搞热,还留了三四堆火种,干柴枝烧得“噼啪”作响,桔黄色的火苗被风吹得几乎是贴着地面,像条火蛇。围着火堆坐着的众人脸上都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泛着一种奇异的光。大家的眼睛都在围着放在一边的热气腾腾的食物打转,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动手去拿着吃。  小灵杰上来后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觉出洞里空气的气味有些怪异,怪异在哪他却又说不上来。  大家伙儿围着小灵杰七嘴八舌地问了一番,然后迫不及待地吃光了所有食物,一行人踏上归途,肚子里骤然不再空虚,每个人都重新兴奋起来,一路上缠着小灵杰问洞里都有什么古怪,小灵杰一脸神秘,对大家伙儿的发问不予回答,实在逼急了只说了一句话:  “谁有本事谁就再跟我下去走一趟。”  没谁有这个本事,大家只有面面相觑,当然心里对小灵杰的敬佩之情不自觉又增加了三分。  小灵杰兴冲冲地回到家里第一个碰到的东西是老爹恶狼般的两道目光。胡胡李站在大门口已足足等了他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对胡胡李来说可真是难过,推测了十来种小家伙可能的去向又给他一一推翻,后来他索性不去想这个,只想等小家伙回来怎么着揍他才能泄心头之火,小家伙偏巧就在这时候摇头晃脑,一溜小跑地回来了。  小灵杰看见老爹后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老爹提着后脖领提进了堂屋,一路上构思好的几条绝对充足的理由没了用武之地。屋里面气氛很紧张,爷爷奶奶蹲蹴在窗下一声不发,妈妈怀里搂着老五满脸阴沉,老大,老三,老四挨肩坐在妈妈身边,局促不安地乱动弹,眼睛里恐怕掺杂着兴灾乐祸。  小灵杰被老爹一下掼到床上时忽然想到了那只被他提着摔死在地上的野兔,一种莫名的悲哀袭来,他抬头看了看老爹阴沉的脸。想申辨两句,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胡胡李手掌攥紧了又张开,张开了又攥紧,如是有好几次,终于叹了口气,说:  “这次先饶了你,看过年我不收拾你才怪。”  不是胡胡李忽然心慈手软,农村有个习俗,大过年的,小孩子再调皮也不能挨打,如果挨了打一年倒霉。  小灵杰虎口脱险,心里暗暗高兴,当晚躺在床上,又想起那个神秘而又充满刺激的深洞,闹得一个晚上没睡好觉。  周铁蛋在除夕之前抽空偷偷地找了小灵杰好几次,商量是不是暂停活动几天,因为春节期间家里把的太严,人手没法凑齐。即便凑上几个出去一趟再回家怕也没好果子吃。  周铁蛋说这些话时眼圈还红着,目光闪烁游移不定,似乎对什么过去的事情仍旧心有余悸。他那天回去后老爹又喝醉了酒,搬了个凳子坐上去,堵着大门等他,老爹喝的酒是厚着脸皮“蹭”人家的,他的酒遍地找不见,自然怀疑到了最近行踪一直诡秘的儿子身上。周铁蛋一进大门就被老爹一脚踹在屁股上,打了两三个滚才站起来。老爹爹抡起鞋底狠狠地在他的屁股上发泄了一通怨气,他老爹那晚上喝醉了酒,忘记了那个习俗,第二天早上就给儿子赔了不是,赔不是也不管用,周铁蛋的屁股直到找到小灵杰时还时不时疼一下子。  小灵杰也正在苦恼这两天出不去,一听周铁蛋那么说正好乐得清闲。于是陪着兄弟四个在屋里好好玩了一阵子。  大年三十晚上小灵杰借口出去拾鞭炮离家了一会儿,找到周铁蛋,告诉他正月初五再到鬼地,要他通知众兄弟做好准备,别的不说,火种一定要多带。说完后跑回家连口气都没喘就被爷爷提了耳朵拽到土地庙里去烧香去了。  土地庙比平时要热闹得多,三三两两,你进我出都是些上香的人。老头掏出一把香燃着插在胡胡李用过喝水的那个香炉里,烧了些黄表纸,最后跪在烛影飘摇的供桌前面磕了三个响头。一系列工作做完,小灵杰终于瞅着机会,把憋在心里好几天的问题提了出来,问老头“鬼地”到底有什么好怕的,竟然能吓得那么多人屁滚尿流,谈之色变。  小灵杰把这个问题接连复述了三遍,老头仍然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最后一遍小灵杰趴在老头的耳朵边上扯足喉咙炸雷般地猛吼了一声。老头才欣慰地发现自己的耳朵也并不是聋得不可救药,欣慰完之后老头“蹬、蹬、蹬”连退了三大步,还捎带上了半个趔趄,差点没摔个“喜鹊登枝、老憋上树”,咋的了,吓的。  老头看来切身体会过鬼地的恐怖,好不容易站稳当后脸都成蜡渣儿黄了,仿佛小灵杰成了鬼地的妖魔鬼怪,就要扑上来一口吃掉他似的。  小灵杰一看老头吓成这样更来了兴致,缠住老头不放非让他说出个子丑寅卯,老头岁数也大了,啥事也都看开了,稳定了一下心神后觉得大过年的说这个虽有点大煞风景,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祖孙俩回到家后,老头靠着炉火,眯着眼睛,“滋拉滋拉”地吸着旱烟,给小灵杰说了这么一件事情:  鬼地自从少了人迹以后,就成了一片荒地,没有人去管它,时候长了,渐渐地传出风声说那地有鬼,一到阴雨天气就在草棵子里“啾啾”地叫,有时还像野狗一样嚎上两声。传说越来越吓人,有人信以为真,有人嗤之以鼻。东陈村有一个出了名的大胆,叫赵麻子。赵麻子按辈份还是赵举人的叔,跟赵举人他爹是叔伯兄弟,一个爷爷一个奶奶的叔伯兄弟。赵麻子家里原来是富户,到赵麻子时因为他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抽,坏事做绝,家产不多久就给他折腾了个净光,赵麻子没有了生计,别人又都看不起他,不肯帮补他过日子,没有办法,他就去盗墓,挖人家坟里的陪葬东西,当古董卖钱,周围也没有几处老坟让他去挖,挖尽了就去挖新坟,穷人家死了人没什么东西往棺材里填,他就只挖大户家的坟。也该着赵麻子运气,有一次丁家集丁大善人家出了事儿,丁大善人的女儿跟一个仆人拌了几句嘴,一气之下上吊死了。丁大善人是有名的瓷实户,赵麻子得了信便去了小姐的墓地等着,埋人的还没走远,天一擦黑,他便动手挖上了。新坟挖着并不怎么费劲,三下五除二黑漆棺材便在浮土里露了面,赵麻子把棺盖撬起来往里一看,当时就惊呆了。棺材里的陪葬物件儿自然不少,不过让他惊呆的不是这些,而是死了的丁小姐。  那夜有月亮,丁小姐躺在一堆绫罗绸缎、金银珠宝里边,不像是死了,倒像是睡着了,那个漂亮,赵麻子一眼就迷上了。  月光下,丁小姐脸上红扑扑的是刚搽了胭脂,眼睛微睁,嘴角似笑非笑,说不尽的妖媚多情,赵麻子也算是风月场上老手,不知坏了多少大闺女的清白之躯。这时候更是情不自禁,竟将丁小姐身上的衣服剥了个一干二净,扑了上去……。  老头讲到这儿时预料到有些东西说出来不太妥当,于是顿了一下,滋溜了一口旱烟,略了些内容,继续往下讲:  “老天爷有时候就是不长眼,好人不一定能有好下场,坏人也不一定就有恶报,要说这赵麻子,地地道道一个败家子,弄尽了万贯家财,本来就该着遭雷劈才对。又丧尽天良,干出这等没有人伦的恶事儿,真真是连猪狗都不如。可是,老天爷竟也怕恶人,不但没让他五雷轰顶,挫骨扬灰,反而还……”  小灵杰听得托着腮帮出了神,虽然爷爷说的有些话他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大致还是连贯的,到了爷爷一顿接下来的当儿,他觉出有些不对,爸爸并没有讲赵麻子干了什么事,就那么样骂他,小灵杰还以为爷爷是忘了一段,下边想起来还要接上的,于是接着往下听,殊料越听越不懂,越听越觉得爷爷少那一截的重要。看爷爷没有丝毫提起的意思,小灵杰终于忍不住捅了捅爷爷的胳膊郑重其事地提醒他:  “爷爷,你少说了一截,赵麻子究竟干了啥样儿的坏事呀?您那么恨他。”  老头被打断话头后一愣怔,待到一听小灵杰的问题又不禁想哑然生笑,不过老头到底是个“老姜”,骗住个“小姜”没太大问题,他把脸一绷,劈头盖脸训了小孙子一通:  “坏事就是坏事,小孩子家问那儿多干吗?”  小灵杰搞不明白爷爷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火,不敢再问,只有听下去了。  赵麻子正趴在丁小姐身上干坏事儿,身子底下的丁小姐忽然呻吟起来,这就见出赵麻子的色胆包天了,他也不害怕,把赤身裸体的丁小姐抱到怀里仔细端详了一遍,又伏到她胸前一听,心还在“怦怦”地跳,他明白自己遇着好事了。连忙替丁小姐穿好衣服,扶她起来,又是捶背又是揉腰,原来丁小姐只是一时气哽喉并非死绝,让他一捣估两捣估,又活过来了。活过来的丁小姐明白自己已成了赵麻子的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于是引着赵麻子到了丁家,要和赵麻子择日完婚。丁大善人见木已成舟,也没什么话说,心里虽然鄙视赵麻子的为人,但是又有了女儿。喜欢之下,也就顾不得什么了,赵麻子从丁家赚回一大笔彩礼,一分钱没花,还讨回个如花似玉的好媳妇。在本村一时众说纷纭,大家一边骂老天爷瞎了眼,一边又眼红赵麻子有艳富。当然,赵麻子的大胆也很快尽人皆知,赵麻子有一天不知怎地就听说了鬼地的故事。告诉他故事的人也知道他是有名的大胆,便要同他打赌,说赵大胆没有胆量去鬼地走一遭,赵大胆当然不肯掉这个面子,于是双方约定了日期,由赵大胆决定赌注大小,赵麻子满口应承,说睹注大小无所谓,重要的是他大胆的招牌不能倒。到了约定那个晚上,两个人结伴往鬼地走,到离鬼地有半里地光景时,跟赵麻子打赌的那位站下了,说恕不远送,前边的路你就一个人走吧!我在这儿呆着等你回来。赵大胆说不用客气,我这就走。那时候是夏天,河岸边一阵阵凉风吹着,格外舒坦,天上月朗星稀,庄稼地里不知名的虫一直在鸣叫,那个人看着赵大胆一仰脖灌下半斤黄汤,跌跌撞撞地往前去了,月光下影子淡淡的在地上拉的老长老长,那个人一直盯着赵大胆的背影,直到他再也看不见。那个人从前半夜一直等到后半夜,夜露把衣裳都打湿了,月亮也快看不见了,那个人有点感到不对头,害怕赵麻子出了事。念头一起竟不能打消,这人又联想到了不少鬼故事,越想越是害怕,往四下里看看,似乎月光下到处都鬼影幢幢,那人只觉得汗毛梢儿都竖起来了,再也没胆子等下去,掉头就跑,跑了没几步便听见背后似乎有沉重的脚步声,他不自觉地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背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迷茫的夜色。他心下稍宽,正待举步再走,鬼地那方向突然传来了一声嘶心裂肺的惨叫,虽然不太清楚,但他一下子就听出来是赵麻子的声音……。第二天早上,赶早集的人在路边发现了那个人,嘴里含着白沫,浑身上下被露水打得精湿,两眼翻白。抬回家后便病了,床上屙床上尿不说,动不动还旧病复发,指着墙角的黑暗处大叫有鬼,人家怎么问他,他就只会说一句话:  “我听见赵麻子叫唤了一声‘啊——’,我就知道他活不成了,嗬嗬,他果真没活成。”赵麻子的确是死了。知道他跟人打赌的到第二天正午时,找了十来个人拿着锄头粪叉到鬼地去找,结果在一片乱草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死状很惨,两眼瞪得铜钤一样,满脸害怕的神色,似乎至死都不相信会有那么可怕的事情,赵大胆的尸体散发着骚臭味,据说是临死之前吓得拉了一裤裆屎。赵大胆死后,鬼地就真成了鬼地,没有人再敢去送死。……  老头的故事讲完后,小灵杰意犹未尽,瞅着爷爷直出神,老头慈祥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脑瓜,笑着又加了几句:  “人都说赵麻子是被阎王爷收去了,因为他犯了天条,人呀!如果亏了心,坏了良心,早晚都会有祸临头的,别以为做了坏事没人知道,人不知道神知道啊!做人,就应该堂堂正正的做人,只要行得直,走得正,就是半夜鬼来敲门也没啥好怕的。”  老头说完这些话就去睡了,小灵杰坐着熬夜。眼前一个劲总是有一个麻脸人来回晃动,一会儿是他跪在地上拿镢头刨别人的墓坑,一会儿是他惨叫一声死在乱草里。好在屋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给他壮胆,否则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多么害怕,他突然无端地有种懦怯,他怀疑自己坐过的某片草地可能就是赵麻子停尸的地方,那他屁股上可能还带着赵麻子的森森鬼气。小灵杰一会儿害怕得瑟瑟发抖,一会儿又高兴得眉开眼笑,爷爷的话给了他不少鼓舞,人只要行得直,走得正,连鬼神也不敢近身,由此看来,胆子大些并不一定就好,赵麻子如果不是胆子太大,即使他坏事做绝,即便他拿把刀把他老爹杀掉,他也不会去鬼地,也不会被吓死在那儿。  到底是什么鬼把赵麻子吓死在鬼地了呢?小灵杰隐隐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伸入他脑壳里,竭力想找出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就是赵麻子被吓死的答案,他几乎敢肯定这些东西肯定存在于他大脑的某个角落,但那只手翻来覆去闹腾得他后脑勺直发疼,还是没把那些东西找出来,小灵杰急得直想发疯,他已经被这个怪怪的问题搅得如痴如醉,不能自拔,忘了是什么时候。过了午夜,胡胡李起来准备去坟地上香,正看见他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于是冲他说:“你看你是咋的了,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小灵杰的脑袋里正一团乱麻的地搅混不清、一听“人不人,鬼不鬼”六字,灵台里忽地一阵空灵,霎那间他仿佛被一团雾气卷到了那片阴气森森、鬼声啾啾的鬼地方。是夏天的夜半时分,他虚无漂缈地躲在杂草丛中缠绕成带的雾气里,磷火忽悠忽悠地从他脚下飞过,他并不害怕,只是感到好玩,他们发现的地洞就在他前边不远处。四野无声、天地间凝固成混沌未开般的静寂。忽然,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传入耳朵,他不用猜也知道是赵麻子挟着酒气过来了,赵麻子不知从那折了根还带着绿叶的树枝,一路分草拂花往前走一路嘟囔:“不就是几棵荒草吗?能吓得住老子,老子连死人都敢抱住亲嘴,哈哈哈!莫不是老天爷又给我送来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娘们吧!哈哈哈!“小灵杰贴在草尖上,往赵麻子前面的那个地洞看了看,他知道赵麻子的死肯定跟地洞有关,果然,赵麻子正往前走,忽然站住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脸色由怀疑转为惊恐,又由惊恐而至绝望,他竟然看见,前面明明平坦的地面上忽然冒出来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影子只露着两只明亮得可怕的眼睛和一口森森自牙,看不清脸面表情,小灵杰知道那只不过是从地洞里钻出来的穿着黑面罩的黑衣人,黑衣人没有料到会在这儿遇上一个人。他情不自禁地低“嗲”了一声,这一声对赵麻子却不啻是晴天霹雳,当头棒喝,赵麻子惨叫一声,恐怕是苦胆都吓破了。当然是死在那儿了。  小灵杰的思绪又忽忽悠悠地飞回家里、坐在炉边。他几乎敢断定赵麻子就是被他看到的那个梦一样的场面吓死的。  他敢肯定赵麻子碰到的绝对不是鬼,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不过他的出现太突如其来,而且又是在那个人们常认为有不祥之物出现的地方。  小灵杰被自己的推测整个征服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这么聪明,简直是聪明绝了顶,他禁不住手舞足蹈,嘴里“嘿嘿”地笑出声来。胡胡李狠狠地瞪了突然中邪一样的二儿子一眼,又向屋里间努了努嘴,小灵杰伸了一下舌头,冲老爹摆了摆手。心里仍是抑制不住地高兴。  日日盼、夜夜盼,好不容易盼到正月初五,天公不作美,竟下起了大雪,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半天也没个停的意思。小灵杰的满腔激情被这场雪浇成了透体冰凉。呆在屋里像被捕鼠笼逮住的小老鼠,东瞅瞅西看看,看见什么都生气,瞅见什么都想骂娘。吃罢午饭后,小灵杰绝望了,一次计划得好端端的二探鬼地的行动泡了汤。天快黑的时候,周铁蛋和栓柱在李家大门外“喵呜,喵呜”地学了几声猫叫,这是他们的暗号,小灵杰箭也似地冲出去,两个人嘴唇青紫,抖抖擞擞地站在雪里,还不停地跺着脚。小灵杰出来后,三个商量了好久,谁都没有更好的主意,最后不欢而散。小灵杰绝对没想到,他们这个被无限期推迟执行的行动的流产竟然救了他一命。莫非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小灵杰满腹怨气地熬过了“破五”,原以为上天有好生之德,会恩赐给他一个好日子,让他们到鬼地再遛一圈。那知事实确如爷爷说的那样,老天有时候就是不长眼,破五大雪铺天盖地落了一天,初六又奋鼓余勇续了一天,初七才算缓了口气,天明时候给了小灵杰一个短暂的惊喜,正吃着早饭,那些可恶的白家伙就又在屋外飘舞起来了。小灵杰恨不得真想跳到天上去把那个漏雪的大窟窿给堵上,然后再“噼哩叭啦”地给负责看守窟窿的神仙几个耳光,要像老爹红着眼睛捧他屁股一样狠,或者可以更狠些。初七一天小灵杰足足掰着指头查数查到一千多个人的指头。初八早上起来,小灵杰鞋都没穿就赤着脚跳到院里,雪竟然不下了!雪果然不下了。  小家伙拍着脑袋“嗬嗬”傻笑了足足有半个时辰,笑得胡胡李心里直发毛,不自禁地想起了谁告诉他的一句话:小孩子时候太聪明的人越长会越傻,傻到最后就会变成傻瓜。不下雪胡胡李也很高兴,过年之后亲戚家里还没走动走动,穷人的春节短,一过正月十五,再跑着拜年就没喜气了。  小灵杰高兴完了就跑去找周铁蛋。让他通知齐众兄弟正月十一如果没雪,吃罢早饭准时出发。初八阴了一天,初九很好的日头,农人们都晓得,化雪天要比下雪天冷,初九一天小灵杰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蒙着头睡大觉,梦里看到一个大晴天,暖风吹着,他们一群人欢笑着奔跑在婆娑的柳林里。……  雪化了两天,初十黄昏地上才隐隐露出黑色的路面,屋檐滴滴答答流下的水在院里未消触的雪地上冲出一道道死蛇似的黑痕。小灵杰忽然无由地害怕那个洞口会灌进雪水,那天走得匆忙,再说那地方几乎就没有人烟,他们只找了些枯枝杂草在洞口支篷了一下,连浮土都没有想到埋上一些。害怕归害怕,眼下小灵杰没办法跑去看看是真的。况且十一就要再去,也不急在一时。小灵杰做梦也没想到,老爹一个仓促之极的决定把他的全盘计划破坏的烟消云散。  胡胡李正月十一本来没打算要去走亲戚,早上起来推门一看,天上红通通的日头,地上雪差不多化尽,残存的一点和地面的疏土冻在一块,梆硬梆硬,正是出门的好天。胡胡李回头跟曹氏商量了一下,决定趁好天先到老太太的娘家侄儿那儿去一趟,然后再顺路下去看看近门的一个表姨,出于轻松起见,两个人决定只带一个小孩,而且两个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小灵杰。  小灵杰也是起了个大早,乖乖地等着准备吃完早饭借故溜掉,胡胡李的计划是在饭桌上通知的,小灵杰猝不及防,差点没把手里的饭碗失手掉在地上。  他不满归他不满,胡胡李的决定是不容改变的。小灵杰知道事情不可挽回便认了命。让老三去通知周铁蛋行动取消,当然他不敢给老三明说是什么事,就让老三告诉周铁蛋说我哥和我爹要一块去走亲戚。  老三出去后小灵杰想来想去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放在平时,能出门走趟亲戚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一年中,能轮着兄弟五个在亲戚家露面的机会也就春节后这几天,去就去,捞两个压岁钱也未尝不可,反正那个深洞一天半天也跑不了堵不住,晚去两天正好可以晒晒地皮,跑跑水气,免得弄脏了新衣裳。  小灵杰兴高采烈地跟着爹妈跑了一天。亲戚们都知道李家有五个小公子,如今只带来了一个,那这个肯定是五个小子里最受宠的,因此对小灵杰要多亲可多亲,小家伙察颜观色的本事本来就极高明,知道他的表现关系着老爹老妈的面子问题,因此也是着力表现,心甘情愿地充了一天乖宝宝、好孩子。亲戚们对小家伙的机灵、聪明赞不绝口,胡胡李夫妇高兴得眉眼都笑没了。  如此一来,这个春节小灵杰就成了老爹走亲戚必带的宝贝。马不停蹄地忙活了三四天,又接着忙活着过元宵节,等定下神时候,已经是正月尾、二月头了。  小孩子的兴致变得就是快,尝了几天爹妈呵护、亲戚疼爱的甜头,小灵杰对自己从前的“叱咤风云”竟有些忘却,觉出在一群小孩子里面称王称霸的可笑与可怜了。再说在那群人中,他时时刻刻得拿出一副头儿的样子,喜笑怒骂都得看着大家伙儿的脸色,不敢稍有放松,要多累有多累。因而,到春节过完时,小灵杰对所谓的行动聚会的兴趣已大不比从前,有一次周铁蛋在外面猫叫春似地“喵呜”了半天,叫得他极不耐烦,念及昔日情份,又不好翻脸,只得支使四个兄弟做出副凶巴巴的样子把他轰跑了。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转眼间到了三月份,子牙河岸的春意一天浓似一天,田野里到处是鸟语花香,绿肥红瘦,渲染出无边春色、万般景致,农人们从冬日的倦怠和慵懒中醒转过来,开始三五成群地出现在各家的田边地垄上。胡胡李夫妇一开春就下了地,修犁整耙,准备春耕、忙活得不可开交,这下可好,小灵杰又没人管了。  开春以后胡胡李对二小子加强了控制,一天到晚让他呆在家里看张老先生给他送的书。小灵杰虽然在张老先生的“短训班”是出类拔萃的“高材生”,但是毕竟没有根底。再说三两个月时间,有一大半耗在《百家姓》、《千字文》上,其他的圣贤之言也没有讲多少,小灵杰看着那一页一页的墨圪瘩直发急,看着看着头一圈一圈的大,原因很简单,小孩子一玩疯了,再想让他下苦功夫不太可能。再说了,张老先生那些书里有许多字小灵杰并不认得,这是一个绝佳的借口。胡胡李小时候跟道人学拉胡琴时,遇到难题也是怕得要命,推己及人,他明白读书人读到生字味道也不好受。事实上小家伙不好受是不好受,但决不是因为遇着生字耽误了工夫,而是读书本身就耽误了他玩耍的工夫,独个儿呆在屋里瞅着窗外树上叽叽喳喳叫着呼朋引伴往来觅食的小麻雀出了几天神,小灵杰终于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地跑出去玩儿的理由,他给老爹说遇着生字先积着,积到一些时隔两三天抽些空闲去找老先生问一次,胡胡李还当了真,以为儿子真是要用心读书了,满口应承。小灵杰是去找过张老先生,而且也问过问题,不过他每次一去半天,有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外边玩儿。只有半个时辰的工夫用来跑去找老师,问问题,再跑回来在外边玩耍。  如是跑了个把日,小灵杰的书没读会多少,身体倒锻炼得强壮了些。胡胡李也想过检查一下他的功课,但是苦于自己不识字,所以也不知道儿子的书读得怎么样,反正是一本书看完后,你翻到那一页他都能“哇啦哇啦”读上一通。胡胡李也没往深处想,孩子还小,一天读一点一天读一点,日积月累时间长了,自然会读出些名堂。  胡胡李夫妇下地前都要给小家伙交待交待,不让他随便乱跑,读书要紧,小灵杰每次都应承得嘎巴脆。只是爹妈一出屋门,他就竖着耳朵趴到墙上听音,估摸着爹妈走得看不着家门了。书一合,就往外跑,老太太一眼瞄见,颠着小脚气喘吁吁赶出大门,小家伙跑的早没影了。  那些个兵团的兄弟们对小灵杰真可谓忠心耿耿,头儿后来不理会他们了,他们就自己玩儿,头儿一旦有事用得着他们,招呼一声,“呼啦”一下就能到个十个八个的替头儿呐喊助威。小灵杰在家憋闷久了,渐渐的又忆起兄弟们共聚河滩,人欢马叫的盛况。于是“头儿”的称谓自然而然地重新让他觅到了昔时的欢乐。  这一天的活动是到土地庙去,就是村口的那个破烂的小庙。具体事情小灵杰没有想出来,到土地庙只是第一步,要在那里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最近这一段关于如何玩耍的问题很让小灵杰伤脑筋,鬼地是个好去处,但是听拴柱说那里驻上了兵,小灵杰派周铁蛋去调查过一次,果然有兵,都穿着花花绿绿的战袍,还有的披着铁甲,十分威武。兵们都端着红缨枪在河坡上左顾右盼地来回走动,看见人来远远的就跑过去阻拦,不让过去,模样儿很凶恶。鬼地是去不成了。  其他的地方又没什么好玩的。游戏吗?能想到的都玩儿完了。  譬如说爬树掏个鸟窝,下河逮个蛤蜊,老鹰抓小鸡、小猫逮老鼠之类,提起来这些人都想干呕,一脸的不屑一顾。小灵杰也没别的好主意,按理说三月天掏个鸟窝倒是比较好玩,鸟窝里没有黄嘴角的小鸟崽也有几个给母鸟暖得热乎乎的鸟蛋,可惜的是,整个李贾村眼下找不到一棵上面还有鸟窝的树。这群人玩得高兴时候没想过留点节目以后玩,所以,曾经在李贾村安过营扎过寨偷吃过小米哺乳过小崽的喜鹊老鸦们全另觅宝地去了。  小灵杰到的比较晚,离土地庙老远就看见狗柱手搭凉篷往这边望。周铁蛋不知到那儿了。狗柱看见头儿之后神秘地笑了笑,用手指了指小庙,然后趴在头儿的耳朵上悄声说:  “头儿,庙里出事儿了,不知从那儿跑来了一个怪老头在里边住下了。军师正在里面探听情况,你赶快过去看看。”  小灵杰一听就觉得事情蹊跷。前两天他一个人跑到这里拉屎,里边还连个人毛都没呢?咋地一下子就冒出个老头来,而且还是个怪老头。小灵杰明白这些小家伙们嘴里的一个“怪”字意味着什么,无非就是衣裳破点儿,胡子长点儿,脸上脏点儿,头发乱点儿。这种人小灵杰见的多,他老爹那些旧日同行们赶个集串个门的万一错了饭头就赶到他们家去白吃白住,那里边大多数人都可以担当这么一个“怪”字。  想归想,小灵杰一步跨过庙门,抬眼一看,方知自己的看法错到了极点。庙里因铁蛋和一群小孩圈成了一圈,仰着下巴瞪着眼往圈中间看,圈子中间的那个人就是狗柱所说的“怪人”了。小灵杰看他的衣着打扮没什么奇怪的,但一眼看上去心里涌出来的想法就是这个人里里外外透着奇怪,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神秘。圈子中间是一个小老头,说老头是因为他确实很老,面容枯槁得像秋风吹落的干树叶,留着很长的胡子,黑的白的都有,但梳理的却很整齐,长长的垂到胸前,像戏台上的须生。说他小是因为老头的身架的确不大,坐下来占的地方还不如狗柱多,但却没有一点猥琐的感觉。特别是那一双眼睛,精光暴射,扫谁一下能让你心寒半天。小老头穷的土不土洋不洋,外面罩着一件黄色的长袍,但却跟当地的长袍样式不大一样,奔波的时间可能太长,黄色已被风尘染成土灰。头上包了一块布,也是黄色的,黄布在后脑上挽成一个大疙瘩,看起来有点累赘。穿得鞋倒是本地货色,千层底布鞋,就是农人们出门走长路老穿的那种,既结实又轻便。小老头正盘着腿坐在圈子中间冲周铁蛋他们微笑,那笑仿佛也不是一般人能笑成的,让人觉得很舒服却又产生不了亲近感,似乎那笑里有一种威严,这大概就是张老先生所说的“高贵”吧!小灵杰不动声色地站在圈外,心里暗暗揣摸着,他想凭自己的“生活历练”猜出小老头的路数,好在属下面前再露一手。  小家伙都屏住呼吸坐得端端正正。谁也没有发现头儿已经到了。狗柱一直在门外等人,没有进来通知,还是小老头冲他点了一下头。周铁蛋一回头才发现头儿就站在身后,其余的几个也看到了小灵杰,“忽啦啦”合站起来了,乱七八糟地跟头儿打招呼,一声声亲切的“头儿”叫得小灵杰有些飘飘然。  小灵杰不知道,小老头给他说的那句话是周铁蛋他们几个进来后到目前的第一句话,小老头显然看出了这群看野马似的孩子在小灵杰面前的顺从与服贴,似乎是有点不相信,小老头把眼前高高低低一大堆孩子一一扫了一遍,脸上收起了矜持的微笑而代之以惊奇,一字一顿地冲小灵杰说:  “孩子,你是这些人的头儿?”  小老头的语气仍是威严多于温和,好像他是指挥人惯了,话一出口就是命令式的。小灵杰到此时已经觉出小老头决非常人。他家里由于老爹吃过江湖这碗饭的缘故,三教九流的人没少见,但没有一个像小老头这样。他觉得这个人可能会是微服出访的大官。要不没有这种渗入到骨头里的气势。微服出访的大官是奶奶那些老掉牙的故事里经常出现的人物,奶奶说大官要出访,就得换上老百姓的衣裳。有些还扮成沿街乞讨的要饭花子。但是不管他扮得多像,明眼人还是一眼能认出来,因为大官当官久了,都有那么一股气势,看着就是当官的。小灵杰对小老头由疑感而至敬佩。但小老头这句问话分明是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人总是这样,如果你对他满不在乎,那么他说什么你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可是一旦你对他有了感情,特别是有了敬意。那他如果稍稍表现出来一点对你的轻视或者贬低,你是绝对无法忍受的。小灵杰眼下面临的就是这种处境,他忍受不了小老头那挑剔夹杂着怀疑的眼光。他认为自己受了莫大的耻辱,他想发火,想臭骂一通这个不识相的老家伙,但他没有,在部下面前他必须控制自己。  小老头依旧笑咪咪地看着他,他勇敢地去触碰了一下小老头眼里那两道摄人心魄的寒光,然后漫不经心地回答:  “老人家,你看不像吗?”  小老头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微微有些发怔,但瞬间就仰天大笑起来。很难相信这么一具瘦小的躯壳里竟能发出这么宏亮的笑声,小灵杰的耳朵里轰轰作响,再看周铁蛋他们,已经拿手把耳朵眼塞住了。小灵杰没塞耳朵眼,并不是想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他只是觉得那样有失体面。  小老头笑毕,屋梁上的浮灰“卟卟”地直往下落,周铁蛋忙着扑打身上的灰土,小老头一步跨出人圈,站到小灵杰面前,轻轻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拍得小灵杰差点坐下去,他很奇怪这个干巴老头怎么这么大手劲。小老头仰天打了个哈哈,然后把目光死死钉在小灵杰脸上,还是一字顿地说,但音调明显有些沙哑低沉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伤心往事:  “小家伙,不简单,不简单,数十年后一旦大展鸿图,又是一个弄权夺利的好手,哈哈哈!”  小老头说到“数十年时”,语调更低,如同蚊子哼哼,若不是站得近,小灵杰几乎就听不见,说到“又是一个”,小老头又忽地把声音一高,眼睛里的光芒也瞬间变得阴狠凄凉,看着小灵杰像是看到了杀父仇人。一股冷气从小灵杰脚底升起,他几乎要考虑怎么逃走了,老头忽然又是一阵大笑。  以后小老头再没说要紧的话,只是很随便地问村里住了多少人家,谁家有钱,谁家穷。然后问小孩子们怎么不念书,最后是单独问小灵杰的,问他爹叫什么名字,问他家还有什么人,问他欢不欢迎自己到他们家作客。  小灵杰不知怎地对这个怪老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抵触情绪,好像他抢了自己什么心爱的东西,他觉得自己的一切平日认为很得体的举动在他眼里都显得苯拙幼稚,乃至可笑。他不想回答怪老头的问题,或者说是想给怪老头耍个滑头,但是不可能,怪老头直视他的目光中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得他胸口憋闷,他不敢和怪老头对看,他害怕怪老头的眼睛会伸出两把轻巧的钩子,从嘴里把他的想法全部勾出来。  回答完怪老头的问题,小灵杰几乎是虚脱着从庙里出来的。他不想承认自己是在怕那个怪人,但他的确是在怕,无缘由地害怕。他跑到一个角落里,脱下外衣喘了几口气,好在天气暖和了,汗湿透的内衣紧紧贴在皮肤上,紧裹得他十分难受。他想平静一下心神,好好考虑一下怪老头的来龙去脉,但是他感到力不从心,所有的想法一接触灵魂深处烙上的那两道锐利的眼光立刻便跑得一点儿不剩。他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样。  小灵杰回到家里一点精神都没有,老太太一看他回来,积聚一天的怒气喷涌而出,随手提了小破鞋底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小家伙只是病恹恹地抬头看了老太太一眼,没有半分求饶或是逃跑的意思,仍旧病鸡似地坐着不动。老太太冲到面前觉出了不可思议,手举到半空中搁下了。老太太心里直嘀咕:“这小子今儿个出去是不是撞撞击了邪了,咋这副德性。  我以前一向是冲不到面前他就跑上来帮我举住鞋底了,口口声声叫着再也不这样了。这次咋了,你不是让你老奶奶下不了台吗?噢!你以为我老人家只是吓唬你,不敢跟你动真格的,你小子等着,看我不……”。老太太眼一闭,犹豫了儿犹豫,终于“啪嗒”把鞋底撂墙角去了。她还真舍不得打!  老太太是把鞋扔了,心里可怪上小孙子了,你个小笨蛋咋成了傻瓜一个了。平时猴能猴能的,唉!你昨就不搭个台阶让我借坡下驴呢?我老人家白活了一大把年纪,竟然连一个黄口孺儿都收拾不了。  老太太又气又奇怪,问小家伙出了什么事他也不理。老太太没办法,坐一边生闷气去了。小灵杰想上去安慰两句,连说话的精神头都提不起,怯怯的到了里间,脱了鞋躺在床上,看着顶篷发了会儿呆,不知不觉就进了梦乡。  吃晚饭的时候,怪老头竟然真的来登门拜访了,依旧是那身打扮。小灵杰被曹氏叫醒后揉着眼出了里间,正看见他和老爹面对面说话,怪老头不知说些什么,听不大清,反正老爹是在那频频点头。  当晚怪老头就在小灵杰家里吃饭。李家接待“三山五岳”的高人多了。曹氏、老头、老太太都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倒是胡胡李的样子毕恭毕敬。干什么事也没了往日的洒脱劲,一个劲地束手束脚,丢东忘西。  老爹给小灵杰介绍说这个怪老头是蔡爷爷。小灵杰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又冒出个蔡爷爷,而且还是个让他怕得要命的蔡爷爷。老爹的话他不能不听,小灵杰平生第一次怯怯地叫了一声蔡爷爷后便不再言语。  饭桌上老爹和蔡爷爷谈得极为投机,老爹此时恢复了正常,手里抓着筷子东指西划,唾沫星子溅了坐在旁边的小灵杰一脸。蔡爷爷也忘了体面,长袍脱下来撂在一边,内衣扣子也解开了一个,露出里面清瘦的胸脯,蔡爷爷似乎很喜欢喝酒,而且酒量很大,老爹敬过去的酒从不推辞,杯到酒干,喝到高兴时还拿筷子敲着碗边,嘴里和着节拍哼些古里古怪的东西。小灵杰越发大惑不解,这个蔡爷爷到底是那路神仙,竟值得老爹这么敬重,一口一个大叔地叫,还去给他买了壶酒,要知道老爹可是从不沾酒的。要说蔡爷爷是个大官吧,小灵杰有些怀疑了,大官都是知书达理,威严端庄的,那有这么随随便便,不拘小节,看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菜,肆无忌惮的样儿,倒像是走江湖的绿林豪客。小灵杰忽然想起老爹给他提过的他那个拜把子的大哥,当过山大王,特别有能耐。  小灵杰第一次听老爹提起那位伯父时曾经想过跟他去打拳,但老爹说他死了。而且还引着小灵杰到他坟头上去拜祭了一番。跑江湖的应该都是会有功夫的,要不碰上截道的早就把小命丢了。小灵杰肩头一阵胀痛,不由的忆起了蔡爷爷轻描淡写拍他肩膀那一下。对,蔡爷爷肯定是个有真功夫的江湖人。可是,小灵杰这个结论一下他又感觉出不对来了,来家里的江湖人中,谁也没有像他这么有气势啊!  蔡爷爷和老爹促膝长谈到夜半时分。小灵杰在旁边打着瞌睡作陪,老爹没让他去睡他不敢擅自去睡,开始他还想听听老爹和他到底谈些什么,听了两句就没兴致了,老爹一个劲说什么王大哥对我天高地厚啊,李某人感恩待德,无能以报啊,到最后老爹眼里泛起了泪花,咬牙切齿了一番。又提到了二孬的爷爷,当然是骂他的,老爹最后痛哭流涕,断断续续地说无颜再见王大哥于九泉之下,王大哥为李某人断送了性命,李某人竟连他身后之事都没有料理好。蔡爷爷也挤了两滴眼泪,劝老爹说人都去了这么久了,也算是入土为安,身后事没有料理,该怪那个姓邓的福气,不必过分苛求自己人应该向前看,死的已经死了,活的要为死的受拖累那不太荒唐可笑了。小灵杰隐约猜出来蔡爷爷与埋在城里的那个什么“王大哥”有瓜葛但又不知道是什么瓜葛。  蔡爷爷过了夜半才走,临走时慈爱地抚摸了一下小灵杰的脑袋,摸得小灵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倒不是蔡爷爷用了什么手段。只因小灵杰太怕他。胡胡李极力挽留怪老头留下,怪老头力辞不从,非回土地庙不可。  送走蔡爷爷,老爹闩了大门就上床睡下了,不一会儿响起了粗重的鼾声,小灵杰看着黑洞洞的窗户怎么也睡不着,这个蔡爷爷到底是什么呢人?小灵杰百思不得其解,一直捱到东边窗户上泛起鱼肚白,勤快的公鸡开始叫了头声,他才沉沉睡去。  小灵杰一连许多天一想到蔡爷爷那个怪老头就从心底里嗖嗖地向外冒凉气。事实上蔡爷爷对他真的很不错,他不敢再去土地庙那块儿玩耍,但在其他地方还是碰见了蔡爷爷好几次,好几次蔡爷爷都是佝偻着腰,背着双手慢慢地走路,小灵杰可以尽量躲开,但要真是躲不开他还是要硬着头皮上去打招呼的,老爹给他交待过,蔡爷爷是咱李家的救命大恩人,千万不能慢待了他。小灵杰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虽然他不知道蔡爷爷对他李家有什么大恩大德,和蔡爷爷走碰头时他总是规规矩矩地垂着双手、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蔡爷爷”,然后退到一边,让他先过。蔡爷爷没有再像第一次一样对他露出一丝轻视的意思,也没有像在他家那次一样抚摸他的头发,只冲他和蔼可亲地笑一下,那绝对是忠厚长者见到他所赏识的晚辈才会有的灿烂笑容。这种笑容小灵杰在张老先生脸上见过多次,每一次都让他心里暖洋洋的,而蔡爷爷的笑不能产生那样的效果。小灵杰只能觉出受宠若“怕”和芒刺在背的尴尬。  蔡爷爷笑完之后并不走开,一定要陪他聊上两句。其实也不算聊天,只能是一老一少一问一答,蔡爷爷问他玩得痛不痛快、爹妈干啥去了。小灵杰是每问必答,答完后决不多说一句话,蔡爷爷临走前总要让他代自己捎给他老爹一句问候,还要求小灵杰没事就到他那儿玩,他说他有很多好听的故事。  小灵杰最爱听人讲故事。但他从没敢去蔡爷爷那儿听过,他扭转不了心里那股怯意。他想像对待其他长辈一样对待蔡爷爷,他想像亲近其他长辈一样去亲近蔡爷爷,有几次他甚至已经看见了土地庙里蔡爷爷佝偻着倚在墙上的身影,但是激烈地进行了一番思想斗争之后还是不声不响地溜走了。  世上的事真是很难预料,说不定你就那么一瞌睡的当儿老天爷就把你的命运给扭上七八道弯,小灵杰后来躺在蔡爷爷怀里听他讲故事时,想起以前对他的惧怕和畏怯,简直就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他还记得很清楚拉近他和蔡爷爷距离的那回事。  都说百姓怕官,其实百姓怕兵比怕官要怕得更为厉害,李贾村祖辈上都是外地人,迁来此地的原因要么是兵荒马乱,要么就是天灾人祸。所以这些一辈一辈绵延到现在的李贾村村民提起兵无异于提起洪水猛兽,鬼地驻上兵马的消息是小灵杰传到李贾村的,当时是午饭时候,小灵杰跟着老爹蹲在墙角里吃饭,四周还有许多端着饭碗吃饭的人。农村里饭场是小道消息传播的最重要渠道,农人们都在这里把各自所知的前三皇五帝的故事用自己的方式讲出来聊以下饭。那天的话题是从一个什么长毛的东西开始,大家七嘴八舌地发表各自的见解,小灵杰平生第一次听到长毛这个词,凝神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大致知道长毛原来是一群穷苦老百姓组成的兵。这些兵们总是和皇帝的兵打架,而且还老把皇帝的兵打得大败。  皇帝派出去统兵的大将军也被长毛打死了好几个,皇帝气得好像又坐不稳龙椅了,一个劲地派兵和长毛打仗,打来打去,长毛的兵越打越多,还在南京也立了一个朝廷,皇帝姓洪。长毛立了朝廷之后,发誓要把大清皇帝赶跑,听说长毛里打头的兵已经打到了西边安徽一带,很快就要打到北京了。  小灵杰对领兵打仗的事儿特别感兴趣,听着听着就入了迷,饭也忘了吃,呆呆地坐着听,农人们说到最后一句“皇帝的兵怎么这么脓包”结尾,有的人还辅以一声长叹。好像是预感到李贾村又要面临一次兵荒马乱,大家都不作声,闷闷地往嘴里扒饭,小灵杰忽然想起来鬼地也驻上了兵。而且还是皇帝的兵,但是听周铁蛋的口气那些兵也是一个个如狼似虎吹胡子瞪眼的,怎么会连盔甲都买不起的长毛兵都打不过呢?噢!小灵杰忽然明白了什么,大家都是老百姓,老百姓当然要帮老百姓说话了。小灵杰对这种偏袒自己人的作法很不满意,于是极不服气地说了一句:  “鬼地不是住上皇帝的兵了吗?听说也很厉害,你们怎么不过去瞧瞧?”  饭场上的气氛忽然间就凝固了,大家伙儿忘了往嘴里扒饭,直直地把目光射向小灵杰,有一个很悲哀地问小灵杰:  “是真的吗?”  小灵杰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人又自言自语了一句,眼泪似乎都快要掉下来了。  “那咱们老百姓的苦日子大概要到头了!”  小灵杰大惑不解,既然苦日子快到头了,他还那么难受干什么,跟死了亲爹似的。  大家后边的饭吃得都很快,吃完了也都不再打招呼,各自端了各自的饭碗往回走,小灵杰跟在老爹屁股后边,嘴里很不满意地嘀咕:  “皇帝的兵就是住到鬼地了吗,不信他们自己瞧去呗,有什么好难受的!”  老爹进了家门就把门从里边闩上,进了堂屋又把堂屋门也闩上,然后急切地问小灵杰:  “好孩子,鬼地真的住上兵了吗?”  “我听周铁蛋说的,他和别人一块去那儿玩过,刚好看见的,有很多很多!”  小灵杰怕挨打,不敢说是他让周铁蛋去看的,只得把责任全推到周铁蛋身上。  老爹在屋里急匆匆地来回踱步,脸上阴晴不定的煞是吓人。小灵杰不敢看他,低了头想自己的心事。忽然,老爹又回过头来问他:  “好孩子,我给你说,以后不管谁问你鬼地是不是有兵,你都要说不知道,千万记住这一点。还有,不管你以前去过没去过,以后再不要到鬼地去了。”  小灵杰一看老爹怀疑上了他去过鬼地,连忙红着脸辩解:  “爹,我以前没去过鬼地,说鬼地有兵的事是拴柱干的,然后周铁蛋不信,就去看了,一看果然是有的。”  “拴柱,拴柱他爹,噢,对了,一定是拴柱他爹从那儿得了信,回家闭着门说,让小拴柱听去了。唉?拴柱他爹,老实人,你不出来说大家就永远不知道了吗?”  老爹自言自语良久,又把妈妈和一群孩子叫到面前,告诉他(她)们官兵快要过来了,千万不要乱跑,没事就呆在家里,妈妈似乎想说些什么,被老爹用手势制止了,老爹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啪”一拳捶在桌子上,狠狠地说:  “以后的地里活我一个人包了,日他娘的,这世道,老百姓的苦日子真的快到头了。非得一个一个被这群兽兵弄死不可!”  小灵杰恍然大悟了,苦日子到头原来就是死,怪不得大家都那么伤心呢!  以后的几天村子里寂静,街上走过的人都阴沉着脸,见了面也不打招呼,只各自在嘴里“嗯”上一声,便低了头各走各个路。更让小灵杰奇怪的是,平时满街里说笑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没了踪影,甚至连七八岁的小不点也找不见了,只有几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仍旧每天拄着歪脖拐棍颤悠悠地散她们的步。田里干活的也没了女人,挥汗如雨地侍弄地的全是大男人,连送饭的都成了和小灵杰一时的那些弟兄们。  小灵杰的奇怪只压在心里,没敢问过老爹,他知道老爹不会告诉他什么。他不明白,鬼地的兵到底是厉害还是不厉害,说他厉害吧,他连长毛都打不过,说他不厉害吧,老爹还叫他们兽兵,而且他们能将李贾村的人一个一个弄死。小灵杰没有想到如果是村人都被弄死,他们一个也跑不掉,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们村一村的人都被弄死会是什么样的一个场景,他不服气,倔强的天性和儿童的好奇心使他又把鬼地之行当成了一次必须实施的计划,老爹的话大部分他当了耳旁风,一小部分他记着,就是鬼地很危险,他不想再带太多的人,人多事容易被兵发现,他只需要有一个伴就行,无庸置疑,周铁蛋是他做选择的第一人选。  周铁蛋和小灵杰是背着家里人偷偷溜出来的,他们选择的时间是下午,鬼地有鬼小灵杰本来就相信,况且如今又住了那么多兵,鬼怕阳气,就算有鬼那么多大活人怎么着,也把鬼吓跑了。所以他们决定下午去,在附近藏到晚上再偷偷溜过去看看情况,然后根据具体情况另行安排下一步举动。  两个傻大胆计划得很周密,小灵杰最初找周铁蛋商量时没有一点把握,周铁蛋人样样都好、能干、实诚、够意思,就是骨头有点软,据说他老爹晃晃拳头都能吓得他做三天恶梦。  因为小灵杰的决定是晚上在鬼地过夜,至少要天明才能回来,周铁蛋如果同意去回来就必须得有充足的思想准备捱住他老爹一顿毒打。那知周铁蛋听完小灵杰的设想连眉头都没有习惯性地皱一下就答应了,小灵杰提醒他似地冲他晃了晃拳头,脸上还装出一副凶神恶煞似的丑样儿,周铁蛋很为自己的丑事羞涩,红着脸对小灵杰说:“我不怕,反正我爹也不敢往死里打我。”两个人一拍即合后便开始谋划具体事项。包括什么时候动身,带什么东西,万一被兵们逮住该怎么脱身等等。  此刻两个小人都趴在离鬼地不远的一片乱草丛里,五月的草疯了似地铺满那一片无人居住的荒地,两个人触目所见尽是旺盛而茂密的一人多深的草棵,绿得哈口气似乎都能冒出汁水,黄昏的日头在草梢上滚滚,给草叶镶上了一层黄澄澄的毛边。鬼地的绿柳黄沙映着西天怪异的云彩,被两人眼前密密的草切割成鱼网大小的色块儿,很美很美。  两人只看见了一个兵靠在一棵柳树上打瞌睡,头往下一栽一栽,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来睡一觉,红缨枪被他斜杵在松软的沙地上,晚风中红樱舞成碗大的一朵红花,枪尖被日头照得明晃晃的,这个兵没有穿铁甲,衣裳也不像戏台上的战袍,倒像农人下地劳作时穿的破烂衣裳,上衣袖子短而宽、腰身很大,裤腿很窄,束在黑色的薄衣靴里,衣裳和裤子都是深红色,在胸前绣了一个字,两个人都认得,是“兵”字。兵的帽子像一个大空心陀牛,顶上也有一簇红缨子,帽子外边是白底有鲜红的道道,像是淋漓着的鲜血。  两个人趴在地上看得聚精会神,连大气都不敢出,其实,这儿会他们就是站起来蹦上几蹦再打个滚也不会有人发现他们的行踪。可惜他们不敢,怕万一被兵逮住,逮住之后的后果他们没想太严重,只是认定一点,鬼地肯定是进不去了。  两个人一动不动地趴着,好在还没有蚊子,地上的草软绵绵地贴着肚皮,麻酥酥的还算舒服,日头完全掉进子牙河里之前他们一人吃了点带来的干馍,没有水,两个人怕咬出声响,含在嘴里用唾沫和口水泡开后才敢一点一点往下咽,滋味不太好受,半个干馍就把他们两个一人捉弄了一头汗。  天黑后起了风,乱草扑簌簌地乱动,像一群人挥舞着手臂。两个人又等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往前爬动,路是白天他们看好的,没什么大的障碍。兵在天黑的时候换了一个精神点儿的,一样的行头打扮,一样的红缨枪,一样地靠着柳树,只是枪被他一头抓在手里,一头拖在地上。而且,他的两只眼睛还隔一会儿往四处看看,尽管看得不很用心,看到两个人藏身的地方时两个人还是不免心惊胆战。  那个兵没有发现他们,他们俩由斜坡一直爬上高岗,爬到高岗上的密不透风的深草里时才长出了一口气,眼前就是他们发现深洞的大致方位,那堵墙不见了。似乎就在洞口那地方有一个大大的半圆形的帐篷,帐篷门开在两个人正对的背面,因为帐篷里的光在那漏出一大块,在草地上照出一长条白斑。帐篷有大约一半被荒草包围,另一半前边是裸露的土地。帐篷外边没有看到兵。两个人趴在暗处勾了勾手指头,于是按原定计划周铁蛋负责警卫,小灵杰往前去看情况。  爬到离帐篷有十多步远时,小灵杰停了下来。冲呆在后边的周铁蛋打了个手势,这个联络方式是他们看到灯光时临时想到的,在家时他们考虑的是万一没有月亮,又没灯光时的情况。这会是没有月亮,灯光虽然淡了些,但离二三十步打个手势还依稀看得到。小灵杰打了手势后又往边上爬了几步,躲到一片草深而且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屏住呼吸,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帐篷周围的草棵。  周铁蛋看小灵杰隐蔽停当,从腰里掏出了一个弹弓,那是他们平时打鸟用的,这下派上了用场。周铁蛋用的子弹是随手从地上捡起的小石头子,这也是事先商量好的,如果打泥弹当然顺手,不过泥弹容易给人看出痕迹,不如就地取材来得稳妥。  周铁蛋瞄准的目标是帐篷门外那块光条房边的一片深草,那地儿离两个人都比较远,万一有埋伏从草丛里窜出来,要包围那块地方也不至于走到他们俩身边。  小石子疙里疙瘩用着显然不太顺手,小灵杰只听见“飒”的一声,也没闹明白石子落到那儿去了,四外的吆喝就响起来了,大叫着“谁”的声音至少有七八个,紧接着就是一阵纷乱而杂沓的脚步声,帐篷四周的草里幽灵般地站起来十多个人箭也似地扑向帐篷前面那道光条,小灵杰倒吸了一口凉气,在心里面默默算了一下。在那片草里来回走动着寻找的共有十二个人。都是人高马大的汉子。  那些人当然找不到什么,嘀咕了几句一个骂了句娘就要走开,一个兵忽然想起什么来了说:  “邹老大咋地没过来,莫不是给人割了脑袋。”  立刻就有人冲小灵杰躲的地方大叫:  “邹老大,你个狗娘养的滚出来吧!不滚出来又要挨皮鞭了。”  小灵杰明白邹老大就在他附近,不敢再抬头看,于是把头埋到草棵里,只听得身后一两步之遥的草棵“忽喇忽喇”一阵响动,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哈欠,再下来是骂人的粗话。  “谁他娘的活得不耐烦了,敢骂你大爷我,老子才他妈的刚合上眼,就有人在这儿哭丧!”  “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从小灵杰耳朵边响过去,踢倒的草棵倒在小灵杰头上,擦着脖颈痒痒的难受,小灵杰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响,隔了好一会儿才敢抬头,光明处已经是十三个人了。  小灵杰当机立断,伏在地上又往右挪动了四五步,估计离那位邹老大足够远了,才又伏下,摸一下额头,泥沙和汗已经粘到了一块。  那些兵对着骂了一通各回各地,小灵杰看准了他们的潜伏地点,一丁点一丁点地从夹缝中往前挪,挪到帐篷边上时,手指已在地里抠得热疼热疼。他放松了一下心情,把手指放在嘴里含了一会儿,蓦地听到帐篷里一阵女人的呻吟,呻吟声不大,好像是塞住嘴但没塞紧漏出来的,听着很是凄惨。  小灵杰不知道是什么女人为什么躲在帐篷里哭,他朝帐篷里看了看。帐篷上并没有露出人影,眼前似乎是堆着一个大的四方东西,紧贴着帐篷放着,一个立棱把篷布顶出好大一块。  根据小灵杰刚才的观察,那个立棱旁边没有埋伏,小灵杰不知道帐篷里他看不到影子的地方是不是也埋伏着兵,所以不敢轻举妄动。耳朵贴地仔细地听了好久,女人的呻吟声愈来愈大,愈来愈痛苦,但是在靠帐篷另一侧的地方。除此之外,帐篷里再无其他声响。  小灵杰不能再迟疑了,张老先生教他的“待时而动”,现在已到了时候,他轻轻地把拖到地上的篷布掀起一角,两只眼睛四处轮了一圈,帐篷里东西不多,那个有立棱的是个四角包着铜皮的黑箱,他掀起的地方正好在箱子的一面,呻吟声是从被箱子挡住的那部分漏出来的。  小灵杰不想就此罢休,女人的哭声和偌大一个几乎空空如也的帐篷更刺激了他的好奇心,他根本没有想到他现在的所做所为万一被兵们发现,他的小命可以被那些兵找到一千条理由杀死一万次。没想到后果才胆大,一胆大自然更不会去想后果,小灵杰曲着身子,两只手紧抠住帐篷里边地上的一块凸出的树根,吸紧小腹,一点一点把整个身子慢慢从篷布外缩到帐篷里面,像一条忙着蜕皮的蛇。  一入帐篷,小灵杰立刻就后悔起来。后悔的不是帐篷里没什么值得他看的,只要是在帐篷里边,不管是什么东西他都会强迫自己感上兴趣,他钻进来后发现自己是心甘情愿跳入了一个笼子。帐篷门口有兵,其他地方有埋伏,在帐篷里边只要稍一动作,被兵发觉,他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乖乖地束手就缚,听凭兵们处置。  呻吟声里又掺入了哭声,不伦不类的,有点像被他们逮住幼雏的老鸦跟着他们盘旋翻飞时的叫声。他不能不看那边出了什么事。害怕和刺激两者之间他更倾向于后者。  贴着箱子向外探出半个脑袋,小灵杰一下就被看到的情景吓得目瞪口呆了:  呻吟的女人身上一点衣裳都没穿,赤身裸体地被绳子牢牢绑住四肢躺在床上,女人的嘴里塞着一块破布,眼里闪着泪花。床很大,女人被绑成一个“大”字,床边上还留有一大块空儿。一个男人背对着这边,两只手正在女人的胸上用力揉搓,女人挣扎不开,只有手脚发着颤痛苦地呻吟。  女人虽然哭得一脸泪,看起来仍很好看,只是脸孔苍白了些,头发乱得象一团杂草,有一小撮被泪珠粘在脸上。小灵杰之所以惊呆仅仅是因为他以前从未见过女人脱光过。他想不到女人还会被脱光绑在床上,那个男人在干什么他不懂,不过显然是在干好事,小灵杰已经不能思想,他完全忘掉了爷爷给他讲的那个赵麻子的故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当然他不敢过去把那个男的轰跑,把女的解下来。事实上,他的心里渐渐有一丝从未体会过的颤栗,弥漫开来,到大脑,到手,到脚,他两腿发软,所有的血液一会儿工夫似乎全部冲到了脸上和大腿间,烧得他嘴唇发干,头脑发胀,大腿间一阵燥热,他觉得自己的小鸡儿忽然硬硬地顶在裤头上了,他想不出为什么,但他测想要是压在那个好看的女人身上肯定很舒服,他甚至也想跑过去揉揉那个女人的奶子,揉得她更加痛苦,泪流得更多,最好把破布从她嘴里掏出来,让她声嘶力竭地叫喊,……  男人本来是穿着上衣的,他好像是个头目,小灵杰从床边扔着的一大堆衣裳里看到一件铁甲,头盔也有,被他扔到床腿边上了。男人忽然也把衣裳脱了下来,一纵身压到了女人身上,女人颤得更加厉害,只是仍然不能出声,男人的身体像春风吹过的麦浪,一起一伏地好久,忽然就“哼”了一声翻了下来,一晃眼的当儿小灵杰看见他的胸口长着密密的黑毛,一直长到肚子上,黑碜碜的很吓人。  男人跳下来后连衣裳都没穿,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忽然从床下边拔出一口刀,明晃晃亮闪闪的,男人对着刀刃惋惜地吹了两口气,嘴里啧啧连声。床上的女人好像一点力气也没了,一动不动地躺曹,只有胸口剧烈起伏,头歪在一边,小灵杰看不清她的表情。  男人拿刀在空中挽了两个刀花,忽然一回头对女人说道:  “小娘儿们,别怪军爷我狠心,我也是无可奈何,军爷送你好好上路,黄泉路上你就怪你爹妈吧!怪他们为什么让你生为女人,而且还是这么可爱的女人。”  男人说着说着忽然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连眼泪恐怕都笑出来了,笑完后男人“呸”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把刀尖垂到女人高耸的奶子上,用力往下一摁。女人垂在一边的头倏地抬了起来,眼睛瞪得好像就要裂开眼眶迸将出来,额头上青筋暴起老高,她肯定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就那么支撑了一小会儿,小灵杰心里“怦怦”直跳,担心她的胳膊怕是要被刚才那一刀拗断了,因为他听到有两声很大的类似于木头断裂的“格格”声。  等女人再次摔倒后,男人似乎动了点善心,用手指在女人身上很轻很轻地抚摸了一下,说:  “这么可爱的小娘儿们,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着第二个,唉!爷爷我都不忍心下手了,可惜呀!可惜!”  小灵杰心头狂喜,以为他要把女人给放了呢!那知男人第二个“可惜”的“惜”字一出口,手中那把刀寒光一闪。……  小灵杰觉得一颗心“蹭”一下从嗓子眼蹦到了嘴里,嘴里发苦发涩发腥,脑子像被火球猛地烘烤了一下,刹那间奇热无比,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大叫了一声“啊——呃!”……  小灵杰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气喘吁吁地在一条长长的黑暗的地道里奔跑,后面肯定有什么在追赶他,他能听到那勾魂摄魄似的脚步声,他不敢回头看,害怕会失去跑下去的勇气,他已经累得筋疲力竭,他甚至想停下来等死,他觉得死的滋味大约也不过如此,然而,耳边有一个低语却又清晰的声音一直在命令他:跑下去,前面就是光明。前面没有光明,只有一团漆黑,但他仍然在跑,不停地跑、跑,跑……  小灵杰醒来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红红的日头就悬在头顶,是正午时分,睁开的眼睛一阵刺疼。但他还是看清楚了坐在他旁边的蔡爷爷和周铁蛋,噩梦中的那个追赶者不知到哪去了,小灵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仍是心有余悸,一看到蔡爷爷那慈祥的笑容,忽然有一种在外边受了委屈后回来看到妈妈时的激动,泪水在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从草上爬起来一头扎到蔡爷爷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蔡爷爷紧紧地搂着他,嘴里喃喃地对他说:“傻孩子,傻孩子,别怕,蔡爷爷在这儿呢!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指头。”他觉出蔡爷爷的泪珠一颗一颗滴在他脖颈上,滚烫滚烫。  周铁蛋本来睡得正香,他是靠着蔡爷爷坐着睡着的,小灵杰这么一搅和,周铁蛋也睡不稳了,一头栽到了地上。  小灵杰已经记不起他“啊”了一声之后的所有事情,他不明白蔡爷爷怎么会在此时和他在一块儿。倒是周铁蛋醒来后冲他大嚷,“头儿,还不快谢谢怪老爷爷,要不是他,咱哥俩儿就出不了鬼地了。”  小灵杰更加迷惑,会是蔡爷爷救了他吗?那几天他在白天一直没碰到过蔡爷爷,还以为他探亲访友去了,也没太在意,谁知再碰面竟是在这儿。  蔡爷爷已经擦去了老泪,笑咪咪地冲他说:  “小鬼头,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你没听说过清妖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转世吧?万一你们俩给清妖抓住,脖子上这颗小脑袋……哈哈……就保不住了。”  小灵杰不再怀疑是蔡爷爷救了他们,因为他知道蔡爷爷有真功夫,定了定神,小灵杰忽然神秘兮兮地问:  “蔡爷爷,您老人家咋知道我跟铁蛋一块来这儿了,我们俩谁也没告诉过呀?  蔡爷爷捻着胡须,一副未卜先知的样子:  “小鬼头,你以为你肚里那两个小九九,能瞒得过你爹妈?  你们俩没回家吃晚,你爹就心急火燎地找着我了,说小灵杰怕是和铁蛋一块去鬼地了,唉?要不是我老人家刚踩过道儿,轻车熟路的,你们俩,可就……难喽!难喽!”  小灵杰不知道老爹是怎样猜出他和铁蛋是去了鬼地,那次蔡爷爷并没有给他说明白到底怎么把铁蛋和他救出来的,回到家后老爹正在屋里生气,当然还有担心,老爹后来说他相信蔡爷爷的本事,但是怕万一蔡爷爷到了小家伙已经被逮住了,那就是有通天本事也救不活死呀?还好,老爹见他平安归来,也没怎么责怪他,只说以后别再头脑一热,就不要命的来回跑。小灵杰这次真是口服心服,唯老爹爹是从,不再乱跑,一有机会就去找蔡爷爷聊天。  蔡爷爷救他们俩的经过小灵杰是听周铁蛋说的。小灵杰听完后吓得接连做了两天恶梦,梦醒后就摸自己的脖子,看是不是在梦中被人割去了脑袋,周铁蛋是这么说的:  那天蔡爷爷赶到之前,周李二位已经潜伏到那片草丛里了,蔡爷爷眼睁睁看着两个傻小子在那里玩雕虫小枝,但是却不敢声张。事实上,小灵杰他们俩一潜入鬼地就给兵们的巡哨发现了,实际远没有两个小家伙想象的那么简单,因此,两个小家伙自太阳落山之前的潜伏直到鬼地的一举一动都在兵们的掌握之中。两个人之所以一路畅通无阻地爬到帐篷外边的主要原因是兵们故意给他们俩让开了一条路,就是说他们从哪儿过那儿的兵就悄悄溜走。因为那些兵不敢相信过来的只有两个小孩子,他们想放长线钓大鱼。蔡爷爷一路上不声不响地放倒了十来个明岗暗哨,好不容易才进到周李二位所在的那块草地,眼前的景象让蔡爷爷大吃一惊,小灵杰和周铁蛋一前一后隔了几十步远,两个人身后的草里密密麻麻谷穗一样排着的都是严阵以待的兵。两个小家伙不知天高地厚地拿弹弓投石问路了一把,一看没有什么危险,小灵杰便自以为得计,试摸试摸钻帐篷里去了,蔡爷爷和二位之间隔着由兵们构成的一道屏障,插翅也难飞进去,只得眼睁睁看着小灵杰钻进了帐篷,心里暗暗叫苦,可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明白那些兵的目的不是这两个小家伙,而是小家伙背后隐藏着的大人。蔡爷爷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个好主意,正急得嗓子冒烟,忽然间前面那些兵都一个个绕过周铁蛋围到帐篷四周去了,仅剩下了两三个继续监视周铁蛋,蔡爷爷恍然大悟,兵们是以为主谋者已经进了帐篷,才缩小了包围圈,这下可给他创造了可乘之机,他原来不敢下手是因为两个人隔得太远,救出一个后势必要被发觉另一个可就救不出来了。这下子免了他后顾之忧,蔡爷爷在刀尖上打了几十年滚,身经大小千余战,凭这点阵势如果心无旁鹜,是绝对吓不倒他的。  蔡爷爷主意打定,先收拾了监视周铁蛋的那几个清兵,然后一鼓作气冲入了帐篷,帐篷里的人是早有准备的,那个大箱子里装的就是伏兵,但还是被一只手挟着周铁蛋,天神一般冲进来的蔡爷爷吓了一大跳,猝不及防之下,帐篷外尾随进去的兵和箱子里跳出来的兵被蔡爷爷砍瓜切菜般砍翻了十来个。其余的寒了心,只是围着呐喊不敢上前,就趁这工夫,蔡爷爷一脚踢开了小灵杰他们发现的那个地洞入口,抱着他们俩个跳了进去,等兵们反应过来跳下去追赶时,他们早已跑远了。  周铁蛋还告诉小灵杰,说他在帐篷里看到的那回事是兵们在演戏,为了逗引出他们认为的擅入死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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