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一 临终前的呼唤 1987年。秋风萧瑟,秋水澄清。 台北市郊北安路大直官邸,宠罩着静谧又焦灼、神圣又浮躁的气氛,一双双眼睛一颗颗心、关注着昏睡于病榻的七十七岁老人,生命若纤弱飘忽的游丝,维系着这位在台湾拥有不容挑战的绝对权力,威严的主宰者的地位,可是生命岂只是走向深秋? 去日苦多,来日不长! 咕噜咕噜,轻微混浊的响声如同沼泽地泛起的泡沫,恐惧攫住了所有的人!真正的死一般的静默中,家人、亲信,甚至御医一瞬间都像浇铸的青铜塑像一般,动弹不得,忘了呼唤,忘了抢救,死———难道就这样来到了吗? “咕噜咕噜……般若般若……” 混浊声却陡地变得明晰祥和,伴着室外天际琮琮(王争)(王争)的秋声,犹如遥远的天国悠悠飘来的乐声,这是吉祥的福音,正欲抢救的御医松了口气,余者亦不约而同立了起来,伸长颈脖垂首对老人,等待着伟人冥冥中的昭示。 “……亚若……亚若……亚若!”飘泊孤岛三十八年,无根的生涯中他第一次呼唤这个女子的名字!时间空间流逝的风景,变迁的生命在这短暂的几秒钟凝固成一个永恒的“爱”字! 亚若! 过来人年轻人,知情人糊涂人,同情人憎恶人,全为这刻骨铭心、一往情深、痛苦悲怆却九死不悔的呼唤镇住了! 亚若———这个身与名俱被埋葬了的南昌女子,这个在官方民间皆讳莫如深的话题,此时此刻,却从禁忌者的嘴中冲决了禁忌! 四十五年的缄口忘却,何时又曾忘却? 四十五年的生离死别,何处可话凑凉? 当死神青铜色的翅冀裹挟着人的时候,政治的胃甲、世俗的外衣、人格的面具终于一一卸去,死还原为生,如同七十七年前他赤条条降生于溪口丰镐堂一般,痛痛快快呱呱大哭。 埋葬已久的爱,如洪水汪洋将性灵堤坝冲缺崩溃;隐秘难言的爱,终于在孤寂衰老的心田作了唯一的奔腾的突发,尽管一切在病魔缠身似承自知的境况中。 他,同样也是人,而不是神。 “亚若……亚若……” 这断断续续清晰的爱的呼唤,终于叫听众作出了反应,却亦不过面面相觑、出声不得。 他?!还将会怎么样呢? 他己经公开承认了健康状况的急刷恶化,并明确声称:没有希望、没有打算和计划把总统地位让给他的兄弟蒋纬国或他的三个儿子! 风风雨雨起起落落六十年的蒋家朝廷竟在他手中自行解体?突然又必然的思忖中,有着两千年封建历史种族心理积淀的人心还是受到了猛烈的冲撞。 他已经公开宣布解除戒严、开放组党,并允许民众赴大陆探亲。 在他的有生之年,终于拆开了保守、仇恨垒筑的禁锢,顺应了民心,顺应了民主、开放的潮流,万千感慨中他的坎坷艰难复杂矛盾的人生之路便有几分催人泪下! 那么,他的情爱史也将由他自己公布于众? 那么,他与她的非婚孪生子也将由他钦准归祖入宗? “亚若—” 他醒来了。一滴混浊的老泪沉重地镶嵌在他的右眼塘中,像一滴正在凝固的松脂,像一颗未雕琢过的紫色玛瑙。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1988年元月13日下午3时50分,蒋经国心跳停止、瞳孔散大,而告崩逝。 从1987年秋的呼唤到此刻生命的终止,蒋经国再未涉及“亚若”这一名字,一对非婚孪生子也未归宗蒋姓,尽管这期间有过可以清醒地圆通地交待其事的机缘,他却仍然付诸沉默。 或许他深知爱是大水大火,任其汹涌而出,恐会毁掉一切,尤其是亦至亲至爱的无辜者?或许他自知遗恨太久远太深厚,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将无济于事,不如带着负罪的爱去奈何桥? 或许他的灵魂深处亦畏惧蒋氏家族的门庭,没有自信送进这对非婚的亲生骨肉?或许他终于坦然悟之:为所谓的门庭荣耀所离弃,亦是抛却门庭的桎梏,他一生倡导平民化思想,笃信“吃得菜根,能做百事”,生于民间长于民间,历尽人间沧桑的一对儿子,正是他的平民意识付诸实现吧? 章亚若,依旧是—个神秘的谜。 章亚若,永恒地笼罩在悲怆中的南昌女子。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二 相逢不相识二 相逢不相识 1939年的早春。 马当夫守。武宁失守。涂家埠失宁。吴城失夺。安义失守。 日寇以强大的兵力、情良的武器、排山倒海的攻势摧毁一道道的防线,仅隔苍茫赣水,古城南昌——历来兵家必争之地,便裸露在侵略者贪篓的视野中。 隔着千山万水的重庆林园官邸,蒋介石亦焦灼地注视着军用地图上的南昌战区,电报电话频传,战火硝烟伤佛弥漫其间。南昌,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万万不能失守! 日寇铁蹄向着南昌长驱直入。 春寒料峭,赣水苍茫。 章江门外,麻石河埠台阶上,一个女子伫立于沉沉霭霭之中。 因为这催人归家的暮色,人们不由得关注起这孤独的女子,也亏了这混沌朦胧的夜色,人们无暇探究这古怪的女子。 她窈窕挺拔。一件合身的海青色棉旗袍,勾勒出她匀称的线条;肩头披裹着硕大的玫瑰紫绒线大被肩,攥着披肩的双手窝在胸口,左手无名指上,一颗红宝石戒指光彩熠熠;淡谈卷过的秀发上却歪歪地压一顶玫瑰紫的毛线帽,使孤单的她平添了几分活泼;白纱袜子下一双手工做的黑棉鞋,精致小巧。在这早春时分,这种大胆的色彩搭配,却显出抢眼又清丽的和谐。如果近前,你会惊叹这张年轻姣好的脸目间高雅的知识气,一双不很大却分外清澈的眸子中,沁出淡淡的忧悒。在她的身上,糅合着女学生的纯清和富家少妇的妩媚。 此刻,伫立着的她恍恍惚惚,神不守舍。 打敌机轰炸古城日起,举家就策划着南迁,可拖廷至今也离不开这片热土,在她,还因为……有一双陌生却已刻骨铭心的眼晴闪烁着…… 四周的喧闹渐渐平息,早睡早起是草民生存的规律。她也应该归家了。却听得激烈的交谈声:又尖又急的湖北口音与好生耳熟的略略沙哑的浙江口音!她情不自禁转身寻觅,她怦然心动——那双虽陌生已刻骨铭心的眸子就在三步外闪烁着! 似不可思议,可千真万确。 两个男子猛地收住了脚步,谈话戛然而止。大概适才一心交谈,没有注意到黑夜江边的这个女子的存在,故而受了点小惊。湖北口音的矮矮胖胖,温文尔雅,很快镇静下来,欲举步前行,沙哑嗓音的却驻足不前;这个女子,似曾相识?可却回忆不起来。 这个男子,正处于他生命中最潇洒英俊的辉煌时光。适中的身躯着一套少将领章的戎装,束着斜宽皮带,腰佩左轮手枪,脚蹬长统套靴,很是威武挺拔。他的一双眼睛,透着和善与亲切,却又分明潜藏着穿透力、威慑力和征服力。在黑夜中,竟闪烁着础础逼人的光亮。 她居然漠然地迎着他的注视,尔后鬼使神差,又回转身凝眸江水,给了他们一个孤傲的背影。 于是他们又继续着谈话向前走去。这个女子,似有点奇怪。他的脑中一闪念,也就忘了。 她却心潮起伏不已。 这是她与他在古城的第三次相遇,却仍不相识! 第三个不期而遇的瞬间,镌刻下永恒。 第二次的相遇呢?也是春天。 也是暮色苍茫中,她撑一柄红油纸伞,去码头寻租船的大弟。河埠石阶上乱哄哄一片,有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婆忽地就晕倒在石阶上,过来过往的人有漠然视之的。有围着感叹的,她本能地挤了过去,蹲在老太婆身旁,手指掐住老太太的人中。她学过救护,可老太婆大概饥寒交迫,只剩气息奄奄了,她还能怎么办呢?“让一让!”略略沙哑的男低音。他来了!他背起老太婆时,竟向她投去一瞥,似探寻似赞许,“我送老人去医院,你牵马先回。”却是对身旁年轻副官的吩咐。 人与马都已离去,可叽叽喳喳的人群却久久舍不得散去。不分长衫短衣,兴奋地感叹不已。 “你们晓得他是罢个?嘿嘿,他常微服察访呢……” “是哪个我不晓得,他鼻翼两边的白麻子,相书上有讲头,叫‘如日月照明’,嘻嘻。” 她痴痴地听着,不记得她来埠头做什么,那伞柄斜搁在肩头,淅沥春雨湿了她的脸庞头发,她也浑然不觉。 她,知道他是谁。虽然仅仅是第二次与他相遇,但与孤陋寡闻的平民相比,短短的数月,她已经听到过他的种种传闻。他从异国他乡来到古城南昌,他的别开生面的言行,给陈腐龌龊的官场刮进一股春风,燃起一腔热血。 她崇敬这样的男子。她烙刻下他的印象:那健壮的体魂,那洒脱的夹克衫漏斗形马裤和马鞭,那带着江浙尾音的略略沙哑的嗓音,那传统男子的忠实善良中流泻出异国男儿的潇洒奔放! 还有那双乍见极平常的眼睛,闪烁在古城罕见的皮鸭舌帽下。即便素昧平生,也让你觉着依托和信赖。 或许,正是因为他,因为他的眼睛,她才将南迁的行期一拖再拖? 今夜,她第三次遇见了他,第三次听到他的声音,他不是已经去临川温泉当新兵督练处的少将处长了吗?他又回到古城了?她该取消离乡的念头?把和平的憧憬、国家的命运寄托在这个突然闯进古城生活中的陌生人身上? 该归家了,她面对古城都市的万家灯火款款走去。 她不知道,这时他已与湖北口音的男子乘车离了古城去临川温泉;她不知道,数小时后古城将面临怎样的命运!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三 “老三……怎么还不回呢?”三 “老三……怎么还不回呢?” 正月之夜的县前街,失却了平素的清幽,填充着喧哗和骚动。 街,只不过是巷。但一色的青砖老屋毗连,街面用青石板辅就,多为名门望族所居。 章家位于街的中央。独门独户,虽只—进,但前后皆有天井,正房厢房耳房加上小阁楼,亦有七、八间,满够这三代同堂的家族休养生息。 刚用毕夜饭。周妈收拾碗筷,奶妈会香给主人和客人——章家二姑妈金秀和她的三媳陈玉芬——一一沏上庐山云雾茶后,接过玉芬手中的章家小孙孙维维,望望大门口,不禁叨咕出了声:“三小姐怎么还不回呀?” 坐在东边太师椅上的二姑妈就接了话茬:“是呀,不会有什么事吧?”她和玉芬来大弟家,亦是落实船只的事。两家相邀准备南迁。 隔着茶几的章老太太正呼噜呼噜抽着水烟筒,一时也未作答。 章老太太其实一点也不老,不过五十三、四岁。但十二岁就嫁作章家妻,几乎没间断地生了五女二男;儿女似又都秉承了父母的前状,都早婚早子,她早有孙儿外孙绕膝之福,怎不被人称为“老太太”呢? 不过那张清瘦的脸庞和高挑的身架还依稀可寻当年周锦华小姐的秀丽端正,只是那不见一丝乱发的老式发髻和那老式的高领黑色织锦缎的长袍,凸现了章家女主人的威严和固执。 待美美地抽完一袋水烟,灵巧的玉芬接过铜烟筒,给舅母装第二袋烟。章老太太方对二姑子说:“他二姐,老三办事,你只管放心,虽是个女儿家,凡事却有主见,决断沉稳呢。唉,只是命苦,童家老小的担子都落到她肩上,也真难为她了。老大老二虽没远嫁,可哪晓得嫁了就飞了呢,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隔着行山万水,怎不叫人牵肠挂肚?” 五十来岁的章老先生也不显老,个儿不高,但身板硬朗。上着一件宝蓝丝料对襟棉袄,下却穿一条烫迹线笔挺的黑哗叽西袋裤,脚上一双千层底冲丝呢棉鞋,白净富态的圆脸上架一副金丝眼镜,神态悠闲又豁达。 弱冠之年的章懋宿,单薄内向,文绉绉地牵着大侄儿修纯的手;活泼的修纯却甩开他的手,奔到章老太太跟前求救:“婆——公公要我背书呢。” 周锦华很不以为然地盯了丈夫一眼:“正月都是年,让纯儿玩吧。再说过了年还不晓得到哪上小学呢。” 章老先生反剪着双手,笑笑:“练好童子功,终身都受用。不经一番冰霜苦,哪得梅花放清香?纯儿,随我来。” 纯儿岂敢不从命?扮个鬼脸,不情愿地跟着公公进了后天井旁的西厢房,那是公公的书房养心斋。 周妈已拢好了一陶盆炭火搁置厅堂,又利索地将厚绒毯铺上八仙桌;懋宿静静地提出麻将盒,三姐没归家,得他这个生手凑数。 奶妈会香逗着维儿,时观战,时到门口张望。 西厢房中,传出修纯结结巴巴的背诵声。 周锦华烦躁不安起来:“老三……怎么还不回呢?”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四 与众不同的“蒋太子”四 与众不同的“蒋太子” 章家三小姐在古城作幽幽神游。 德胜路、中山路、环湖路、沿江路,她步履匆匆、顾盼生情,将那流逝岁月的踪迹来寻觅。 如果没有变迁的时代没有开明的家庭,她原来只属于烹饪与女红。章家大女上了京都女师大,让二女读毕小学,亦要钟爱的三女进了省城教会学校——宝苓女中。西化的教育,数理化体音美的濡染,给她年轻的心田拓宽了一扇明窗。而北伐战争隆隆的炮声、举着标语高唱“打倒列强除军阀”万众一心的游行又燃烧起少女原来恬静的血液…… 夜中的百花洲迷离虚幻,苏云卿的菜圃和蒋介石的行营混沌难辨。 她鬼使神差般进到湖畔的心远中学。这葬着孔子弟子澹台灭明的校园,眼下成了临时难民收容所。到处是南腔北调扶老携幼的人们,到处是布满尘垢和恐惧的面孔,到处是饥饿的哭泣和病痛的呻吟,到处是对故土的思念和喃喃的述说…… 她窒息了。她逃也似地来到篮球场的冬青树旁,哦,球场上也东倒西歪着流离失所的人们,一样呻吟啜泣。老(亻表)……给我…… 泪水蒙住了她的双眼,老(亻表)…… 明灿灿的天高云淡的秋日。明灿灿的洒满金色阳光的篮球场。明灿灿的生龙活虎的操着南腔北调的健儿们。 江西省青年服务团设在心远中学,从东北、平津、宁沪流亡而来的大学生们,有伤感颓丧,但更多的是勃勃朝气和乐观奋发的劲头,不遗余力地进行各种抗日宣传活动。其时,她在省抗战后援会帮忙,有事来服务团,一进大门就感受到热烈明朗的气氛,她的脚步不由得轻松起来,手也情不自禁抚着矮矮的碧绿的冬青树叶。 一只篮球飞过冬青树丛,在鹅卵石的小径上跳腾几下后,就要擦过她的身旁,一时兴起,她一个跳跃,接住球,小径上已奔来一男子:“喂——老(表)!给我!” 热切、开朗、随和。她有点尴尬,旋即将球很潇洒地轻掷过去。 男子接住,很赞赏地对她一笑:“谢谢,老(亻表)。”又奔向球场。 她在这一瞬间看清了这男子,白布衬衫,两根吊带的西装裤,头上戴顶鸭舌帽,帽檐下的眼睛似很有神,笑起来弯成月芽,有点眯缝。这,跟她自己笑起来很相似。 她的脸倏地赤红:胡思乱想。 她静静地立在冬青树旁观看这场球赛,直到球赛结束。她看见那男子挎着夹克衫,在一群大学生们的簇拥下,边走边聊。看见他逢人就打招呼:“喂—老(亻表)!” 他一点也不尴尬,或举手致意,或握手言好;时驻足观看宣传栏,时与人争辩得激昂慷慨。他将原本明朗活跃的氛围鼓动感召得如火如荼,让人感受到平等民主的祥和。 他就是别开生面、与众不同的“蒋太子”! 他第一次来到南昌,然而刚到就如鱼得水般融洽,刚到就鹤立鸡群般引人注目。是因为他的特殊的身分?特殊的经历?特殊的性格?特殊的风采? 总之,他烙刻进了她的心田……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五 “亚若,你娘……就托付于你了!”五 “亚若,你娘……就托付于你了!” 亚若居住的小阁楼,收拾得绣房一般典雅,只是嫌寡淡了些,什么都是海青色的。壁上斜挂着一支箫和一把月琴,写字桌的玻璃台板下压着自抄的蔡琰的《悲愤诗》,蝇头小楷,娟秀极了。章老太太正在收拾细软首饰,亚若便起身继续收捡父亲的行袋,一边宽慰着母亲:“妈,船租好了,东西收捡好了,该交代的事都交代了,等明早把爸送上船,我们后天就走了。” “唉,这兵荒马乱的,人家都怕天各一方,我们家是天各几方呵。” “妈,收拾熨贴了,早点睡吧,我送你下去。” 下到楼梯口,却见西厢章家主人还在擎烛夜读。母女俩便推开虚掩的门靡,将收捡好的大包袱拎了进去。一时间,章家老太太竟哽咽不能语。 抬眼看她们的章先生就呵呵笑了:“怎么啦怎么啦?不过是小别前夜嘛。” 章老太太就抽抽搭搭:“懋兰他爷,这兵荒马乱,你也不是年轻的辰光了,全靠自己保养呢。庐山寒气重潮气重,这传代的狐皮袍子还是你带上……” 听着内子的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章先生的鼻头就有些酸酸,眼塘子就有些潮湿湿的…… 章老先生也算阅尽人间沧桑。前清末叶,吴城镇的少年章甫,县试、府试、省试连连中魁,轰动乡镇。十八岁那年娶了同镇名门周家之女周(女先)为妻。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章甫自是得意。婚后虽连生三女,但民国了,时风不同了,何况章甫还曾在北京政法大学进修过,亦算新潮派,不仅不难为娇妻,还调皮地哄着妻子一同对付刁横的老母呢。去京都求学也罢,奉派到遂川当知事也罢,在佑营街挂牌做执业律师也罢,风风雨雨近三十年,说雅点,琴瑟和弦;说俗点,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眼下即要一北一南,何况近年来夫妻间还生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章甫的心就被搅得不能平静了。 三女却站到西壁一溜长排的书柜前浏览。笨重的老式书柜几乎挨着天花板。 三女最钟爱书柜,而他最钟爱三女。 大女太沉静,二女太懦善,四女懋梅自小给奶娘带,十来岁才归家,满女幽兰,一生下来就给新建的远亲当了养女,唯有这三女,活泼伶俐,聪颖可爱。三岁背得下唐诗一百首。七岁那年,章甫让儿女围着炭炉,给他们讲了曹植七步诗的故事。这个才七岁的三女,竟跳了起来,嚷道:“我也能作七步诗!”好呗,看她挪着小步,七步到了,就吟:“春兰桃李竞芬芳,夏荷秋菊美家乡,寒冬腊梅开过后,又是幽兰放清香。”这还了得!满座皆惊。她将姊妹五人的名字全嵌进去了。他章甫能不疼爱这白净玲珑的小精灵嘛? 到得抗战前夕,她竟然自作主张,将懋李改名叫亚若,底下的弟妹也就一哄而起,大弟懋萱改名叫浩若,小弟懋宿改名叫瀚若,懋梅也吵着要改,章老先生就说,你是大雪纷飞时生的呀,这“梅”字我舍不得。懋梅就改名叫亚梅。怎么说,三女早早就是弟妹们心目中的主心骨了。起初章老太太是不允许这么瞎改名字的,有宗有谱按辈分叫的,一个毛丫头敢擅作主张?章老先生却很开心,率先在家喊新名字。想当年,他到京都求学,不是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章贡涛吗?章贡合流为(章贡)(赣),赣江之水浪涛涛,有气势有抱负。他还将发妻周(女先)更名为周锦华,锦绣中华,女儿家的名字也要不凡嘛。看来三女像她呵,这就叫有种像种吧。章老太太却不改口,那原先的名字就委屈地做了小名。 此刻,章老先生望着凄凄怨怨的妻和手不释卷的三女,便说: “亚若,一大家人可就托付给你了。” 话很重,亚若便有点愕然,扬起弯弯柳叶眉,旋即又甜甜地笑了:“爸,我是那份料吗?爸还是改变主意吧,全家一起南迁好了。” 章老太太更是声泪俱下:“一家人家扯做几块,怎是得了呵。” 章老先生摆摆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已与友人约好,就不要改了。再说浩若的部队说是也调到了庐山,父子团聚亦是幸事嘛。你们呀,终归眼光浅一点,中国是亡不了的! 老式挂钟当当当当响起,十二下,正是子夜。 忽听有枪声和凄厉的呼喊远远近近撕碎子夜的寂静,三人面面相觑,动弹不得。 这枪声喊声似从不远处的省府传出! 他们当然不晓得,成群的伤病军人拄着拐杖,相互搀扶着涌进省府请愿,冲破卫兵的封锁、闯入府门,登上大堂,喊叫着要见“熊主席”!其时跛着一条腿的省主席熊式辉惊慌失措,逃进后花园的防空洞内,他的侄儿熊滨出来阻挡,手一挥:“格杀勿论”!枪声大作,曾在张公渡抵御日军的伤病员便倒在大堂的血泊中! 好一阵,夜又归于死一般的沉闷寂静。 亚若刚想启齿,又听有喧嚣声浪响在街外巷里裹挟着叫人毛骨竦然的恐怖。 “快跑啊!日本鬼子打来啦!” “快起来!快起来!全体疏散撤退!” 啪啪啪! 蓬蓬蓬! 白手套、警棍焦灼地拍打着、砸着一扇扇沉睡的门扉。门一扇扇吱吱呀呀开了,探出惊愕的披头散发的睡眼朦胧的人们。 “快跑!快跑!快跑!” 大街小巷!人拉人人挤人人推人人踩人。 二姑妈章金秀一家八、九口,扛箱挑笼,好不容易挤到县前街汇合成一路,个个脸上冷汗热汗交流,可又禁不住打着冷颤,牙齿格格作响。 章贡涛先生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撕碎了他的幻想,就转化成满腔的愤怒,反剪双手在厅堂里急促徘徊,骂着鬼子,吐出文天祥的《正气歌》。 亚若望望这二十几口的大家庭,将一绺秀发捋到右耳后,沉稳地说:“大家莫慌。船我已租赁好,米和咸菜也上了船,船老板是英葵哥哥介绍的,守信义。从这里上码头,大家一路要相互关照,各人管好各人携带的行李,会香你们几位奶妈,只管抱住细伢子。若万一冲散了,就到章江码头汇合,我会在埠头等的。就这样,大表弟和瀚若打头,我压阵……” 有条不紊、从容不迫,这才把混乱可怕的情绪略略调整。一大家子人望着这幢虽不阔绰但井然有序的老屋,就不禁泪流满面。 章老先生也不禁抹了把老泪,与骨肉至亲点头举手道别。亚若硬咽着:“爸……大衍细衍……还有婆……就拜托您老了……” “放心……放心……我会找入送他们随后跟去的……亚若……你娘你弟弟侄儿……就都托付于你了……” “爸——”亚若一头扑在父亲胸前,生离死别般悲恸欲绝。她毕竟还年轻。 章老太太就也大放悲声。亚若这才赶紧止住哭声,搀着母亲离了家门……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六 天涯同命鸟六 天涯同命鸟 省政府已迁到泰和县城,但泰和终究太小,不少省级机关就迁到了赣州。于是泰和与赣州的往来极其频繁,这条负重的简易公路便越发泥泞难行、满目疮痍。 一辆烧木炭的货车喘息着由泰和往赣州颠簸而行,那帆布车篷将车厢覆盖得蛮严实。连车厢后方也遮着两块大帆布,像装载着保密军需品或是怕风怕雨的精贵物资似的。 过了遂川,临近黄昏时,车厢后方两块帆布交接处被一只丰腴的女人的手撩开,无名指上有颗红宝石戒指——正是章家三小姐亚若。她探头看看车外,又转身扶着一头缠老蓝土布的女人,那女人伏在后档板上哇哇吐个不停,直到吐出青绿色的胃夜。亚若用一方湿手巾轻轻地替她揩拭,那女人方缓缓抬起脸庞,虽像涂抹了黄泥似地蜡黄,但即便在幕色中也掩饰不住这张鹅蛋脸的年轻的光彩:一双丹凤眼睛秀向鬓边娇俏地吊起,眼中似有流光溢彩;嘴巴十分小巧,却肉嘟嘟的厚实滋润!亚若不禁一怔,眼光垂到那扶住后挡板的那双手上——竟是十指尖尖削似葱!古典美女的纤手。 亚若回过神,扶那女子车过身,又将帆布盖了个严实。昏暗中,就听章老太太发话:“懋李,我这还有瓶仁丹,给她们娘俩含着,也是作孽呵,晕车这么厉害。” 亚若答应着,将仁丹接过,又有一京腔京韵的女老太哼唧着:“哟,您老呀……真是地道……您家小姐……也真是贤德……咱两家……也真叫缘分……” 亚若心头一跳,却不露声色将仁丹分给这陌生的母女俩含服;又掏出万金油,给这母女俩太阳穴旁抹抹,方柔声说:“都出门在外的,别客气了。”战时,药物是金贵的。 昏暗中,亚若又摸索着从包袱里抽出夹袄,给章老太太怀中抱着的纯儿盖上,章老太太就又轻声说:“你也迷糊一阵吧,一路上都你抱着纯儿,手脚都麻了吧。” 她不吭声,默默地倚着母亲坐下。车厢里,除了这对陌生的母女外,从南昌逃难出来的亚若和二姑妈这一大家人都在。啊,不!硬是丢失了三岁的维儿和奶娘会香! 亚若怎能不黯然伤神!天各一方的父亲的嘱托,在前线奋战的大弟的信赖,已到赣州的弟媳英葵的翘首企盼……她辜负了他们! 他们搭乘的是赣州烟酒专卖局的货车,车从吉安来,他们上车时车便遮盖得严严实实。憋气是憋气,可安全点,好在章家人老老小小没谁晕车晕船。 车厢里,却早蜷缩着两个女人:头上都缠着老蓝土布,身上穿的也是山乡老(亻表)嫂的老蓝土布大襟褂子,两个山里老(亻表)嫂?却听一女人吐了三个字:“我女儿。”算是介绍了他们的关系。那吐音,却是京腔。 亚若心中早存狐疑,可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自顾不暇,安及他人? 天黑尽了,亚若和那女儿不约而同挪到后档板前,双双撩开帆布帘,将夜的清凉来享受,又有细细雨丝,拂着她们的脸颊,便都精神了许多。行夜路的车辆不多,只远远有车灯明明灭灭,消除了旅途的孤寂吧。 突地,后方有几道晃目的车灯直射过来,马达声响几乎变成了呼啸、眨眼间,几辆带斗的摩托就包抄到她们的车前,货车紧急刹车,一车人前冲后倒,早把瞌睡惊飞,不知出了什么祸事? 车前乱哄哄一片。 押车员小宋声音都发颤:“各位长官,请你们不要……误会……我们是赣州烟酒专卖局的……上级有规定……不能随便检查的……” “他妈的,老子在前线拚命流血,你们这些奸商靠烟酒发财,怎么不能检查?!老子偏要搜查!搜!” “长官……长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实话相告,我们是空车回赣,要不,哪敢走夜路?我这里仅有半条三炮台,送给弟兄们……” “哈哈哈哈!老子也实话相告,我们不是来搜货的,我们——搜人!” 一群官兵就将车厢团团围住,有人用枪托击车厢:“都给滚下来!不下来就开枪啦!” 车厢里的人就都如同筛糠一般,彼此紧紧抱注。亚若挣开母亲的手:“妈,我来应付。” “哗啦”一声,后档板已被兵们七手八脚打开掰倒,几根电筒光柱白花花晃动时,却见帆布撩开,一个女子婷婷玉立高高在上,那从容不迫镇静俯视的劲儿,便叫兵们有几分惊怯,时间竟静悄悄无声无息。 对峙好一会,章亚若冷冷地问:“请你们的长官出来说话。”一口流利的北京官话。 “小姐,请别见怪,我们是奉命搜索两名逃犯。” “逃犯?!我们这是一大家子逃难的老老小小,跟逃犯有什么干系?!日本鬼子逼得我们流离失所,难道这月黑风冷夜,还要在国军的枪口下在荒岭野地过一宵?!” “好说,你们既不愿下车,弟兄们上几个,上车搜一遍。” 说时迟那时快,几个兵们已跃上车厢,帆帘已挑上篷顶,几道光束已在车厢里边人们身上脸上乱照乱晃,女人们都受不了,又怕又恼,纷纷把脸埋在膝上,那当官的也跃了上来,声调不恶却透着轻佻:“把脸蛋子仰起来呀,过一遍,没人就走路嘛。” 亚若悬在喉咙口的心总算又回到了胸膛:他们不是“抓”她的。可他们也不像抓真正的逃犯,似乎没有一点警惕嘛。于是她伸出手臂挡住那军官:“你们太过份了。请你们立即下车。” “小姐,你好凶呵。我们要搜的是吉安来的两个女逃犯,能不看脸蛋吗?” 那押车员小宋也巴巴地来到车厢后,仰着脸说:“长官……这一家子……是第四区保安副司令的内亲呵……别……别大水冲了龙王庙呵。泰和烟酒专卖局局长的拜托,我担当不起。” “啊?小姐,车内全是你家中人吗?”军官侧着脑袋盘问。 章亚若从袋中掏出证明信:“这是我们一大家从南昌迁出前办的证明,十五口人,你看仔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