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龙面也不吃了,慢慢的出了上房,见西边有屏门四扇虚掩,进了屏门,见路北上房三间,与这边成龙住的上房一通连的,窗上微露灯光。成龙来至窗下,听得里面夫妻悲泣之声,甚不忍闻。又听文学说道:“可惜!那位恩公白费一番好心,你我夫妻死在地府阴曹,也是感念他的好处。可恨这一个狠心之贼,将我银子偷去,害我们这两条性命。”又听见妇人之声说:“官人不必如此,你我夫妻死了吧。” 成龙正听在这里,背后有人摸了他屁股一下。山东马回头一看,不见有人,心中说:“必是韩三、刘四这两个东西,见我在此偷看,故意玩耍我。我且不必管他。”说道:“金文学,你出来,不可寻此短见,我有主意救你。”里边他二人方才要上吊,听得外面有在上房住的那位恩公叫,慌忙出去。成龙拉着他到东院上房落座,说:“金文学,你的事,我也都知道。你认得我不认得?”金文学说:“我被事所迷,也忘了问恩公尊姓大名,哪里人氏,作何生理。”成龙说:“我姓马,名成龙,山东人氏。跟钦差伊大人当差,奉命至卫辉府搬兵,从此路过。你看那边不是我的褥套吗?”方才说到此处,回头一看,褥套与搬兵的文书俱都不见了。马成龙吓的身不摇自战,体不热汗流,半响无语。金文学说:“恩公怎么了?”成龙长叹一声,说:“你就不必问了,我这条命也完了。”又说道:“欸!不要紧,反正我失落了文书也回不去了,你两个人也不必寻死,这场官司我替你们打了。明天有公差来,我把他打跑了。李虎臣若到,我与他决不罢休,就说他抢了我的搬兵文书。”金文学说:“那不连累了恩公吗?”成龙说:“你不连累我,我也要管这件闲事。叫韩三拿酒来,你我喝酒解闷。”正是:日长似岁闲方觉,事大如天醉已休。 二人闷酒残菜,直吃到斗转星移,鸡声三唱,东方发晓,天色已明。成龙说:“韩三,打净面水。”洗洗脸,喝了两碗茶,望韩三要了一根通条,在大门以内安放一个座位,等候那李虎臣。 天至早饭以后,只见从门口过去有二十多个人,俱是短衣襟,小打扮,抓地虎靴子,年岁都约在二十左右。后边扛着一捆扒打棍,后边又跟着两个骑马的。头前一匹青马,马上骑着一个年少之人,黑紫面皮,一只眼睛;青绉绸的裤褂,窄腰愉靴。随后一匹白马,上边骑定一个美貌之人,身穿蓝绸裤褂,薄底快靴。头前那个叫独眼龙谢聪,后边这个叫白花蛇杜明。后面还有一辆热车,嫩黄油漆本地姣儿,雪青洋绉的围罩,十三太保的玻璃窗,洋绉绷弓,银灰摹本缎的卧厢,真金什件,俱是时样洋錾的花纹。套着头号墨里藏针的骡子,里面坐着是李虎臣,年有三十多岁,面似青粉,两道箭眉,一双圆眼,三山得配,二目带神;身穿蛋青大衫,雪青洋绉套裤,漂白袜子,酱紫摹本缎镶鞋;戴着墨晶眼镜,二纽上还有十八子的香串,翡翠扳指;手拿全棕满金折扇,斜坐车沿,进金家店斜对过路东大昌店内去了。韩三说:“马老爷你瞧,这就是李虎臣。前头那些都是他的余党,少时就来,须要留神。”成龙说:“不要紧!”自己将蓝布大褂脱去,小辫子一挽,手拿通条,等着李虎臣前来。 只听外面一片声喧,有独眼龙谢聪带领打手赶到。谢聪手拿铁尺走进大门,说道:“姓金的,今天有银子便罢,没银子把人交给我们带去,就算完事。”成龙一听,用通条照着他那只好眼睛就是一下。独眼龙也不曾防备他动手,成龙一下子就将他眼珠子扎出来了。后次可以不必叫“独眼龙”,就叫他“双失目”吧。外面众贼党见独眼龙被伤,一齐前来动手,在大门前将成龙团团围住。李虎臣带着杜明在门外站着,见众人不是成龙的对手,他二人暗自着急,说:“这个胖子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竟敢帮助金文学向我等动手。杜明,你有什么计策把他拿住?”杜明说:“我师弟已带重伤,我先去叫两个人抬回家去。”回身到路东店内叫人,带了四个人来,先将独眼龙用笸箩抬回李家寨去。 杜明拉刀直奔大门以内,说:“你等不必动手,待我前来拿他!”众人往两旁一闪,白花蛇杜明言道:“你姓什么?为何在此助拳?是金文学请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来找事吗?”山东马说:“我是从此路过,听见李虎臣是个恶霸,要以帐目折算人口,因此特意见见李虎臣是个什么东西!”杜明说:“那是我的师傅,在外边站的就是。你能赢得了我手中这一口刀,我银子也不要了,钱也不要了,带着众人就走,还算你是个英雄!”说罢,抡好就砍。成龙用通条望上一迎,杜明刀望回一撤,分心就扎。成龙望旁边一闪,抡通条就打,杜明急架相迎。 二人斗有顿饭之时,成龙是精神百倍,勇力倍加。杜明看看不能取胜,望外一跳,说:“你们跟着我走,回头再见!”方出大门要走,成龙随后追出门外,说:“李虎臣,你别走,我瞧瞧你这个东西!”刚望前一跑,只听“扑咚”一声,成龙被人用绊腿绳绊倒,撒手扔通条栽倒在地,杜明举刀就剁。不知成龙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李家寨贼人拷成龙 滑县令缉捕二雹头 诗曰:损友敬而远,益友近而亲。 结交择德义,不论富与贫。 君子淡如水,岁久积于真。 小人甜如蜜,转眼成仇人。 马成龙被李虎臣余党用绊腿绳绊倒,杜明用刀就剁。旁边众人说:“且慢!等着把他带到咱们家再说。”此时众人就把成龙捆上,拉着他那一匹黑马,抬着成龙,一直望南,连金文学也抓住,拉着一同上李家寨。 韩三、刘四害怕,上西院说:“贤妹,我们金大兄弟被人抓了去啦,他们来抢你来了,你还不快想主意吧!是我们要跳墙走了。”何氏娘子一闻此言,心中害怕,独在屋内悲悲惨惨,将门关上,要上吊死。方要拴绳,只听外面有人叫:“女儿,你不必寻死,我自有道理。”何氏一听,隔窗一望,见一白发老头儿在那里堵着门站着。何氏并不认识他是谁,说:“你老人家不可错认了人吓。”老翁说:“我实告诉你,我不是恶人。由你自幼儿五六岁之时,你父亲在这里教书之时,我认你作的干女儿,你忘记了不成?”何氏一听此言,“说的有理,也许是真。他今天来瞧瞧我,不然,他如何知道我父亲在此教书?无奈他这大年岁,怕是不成,难与贼人动手。”正想之间,听得那老翁说:“你不必心中狐疑,我在这外边坐着,等着贼来之时,我如把贼挡走了,我再见你,细说我的来历,你也先不必死。”何氏半信半疑。只听东院中李虎臣大嚷大叫说:“白使我的银子,我是不答应!我与他有个地方说话,我先把人接了走。众人跟我来!”方一进西院子,见路北里门首有一个老翁坐在那边台阶上,有一块石头在那边放着。那个老头儿身穿白绵绸裤褂,青洋绸单套裤,白袜青缎鞋,旁边放着一个青绉绸大衫;黑面目,白胡须;用手将石头一拍,石头就碎了,说:“李虎臣,你好好的过来!你如要搁的住我这一巴掌,我就把你饶了;要没有石头结实,你就不必前来讨死!”李虎臣一瞧,心中害怕,说:“我也不必与他动手,咱们先回去吧。”李虎臣叫众人快走。此时那老头儿把眼一瞪,说:“你等往哪里走?老爷子非得把你们结果了不可!我也绝不能与你们善罢罢休!”说着站起来,直奔众人而来。大众与李虎臣心中害怕,一直的就望外跑,一个个连命也不顾了。少时,出了大门,李虎臣上车,大家逃走。 回到李家寨,见里边人出来迎接,李二雹头下车进里面外客厅。上房五间,东西各有三间配房。天棚底下捆着金文学、马成龙,二人在那里大骂不绝声。李虎臣到上房廊子底下落座,说:“你等将独眼龙谢聪送回他家去了?”众人说:“是送回他家去了。”又吩咐:“将山东马给我带过来,我问他是作什么的。他好好说实话便罢,若要不然,你们把那石头槽儿扛子预备好了就是。”左右有人答应说:“既然他这个姓马的拿了来,也要问问他,在咱们这个地方有案没有案,叫他打一个托案。”李虎臣说:“有理。把他给我带上来,我问问他。” 众人把马成龙带上了上房台阶以下,众人说:“跪下!跪下!”山东马说:“跪什么?别装着玩了!”后面有一个小子用杠子把成龙腿一打,成龙不能支持,竟翻身栽倒就地。李虎臣说:“我们滑县近来出了一案,大概是你作的,在路打劫过往官长,你们是有多少人?趁此实说,免得庄主动刑!瞧你就不是好人,你又帮金文学动手,打坏了我的徒弟。你说便罢,要不实说,我必要动刑勘问!”山东马破口大骂,说:“小子,你自管来,我偏不怕你打我!咱们两个有地方去说去!”李虎臣吩咐:“动刑!”只见众贼党齐来将山东马用石槽一掂,那杠子一轧,“嘎游嘎游”的,山东马的骨头都酥了,疼痛难忍,说:“李虎臣,你放下我来,我招了就是。”看来是什么样的英雄也是怕打,又怕非刑。此时成龙心想着说:“这个东西,大概必将我送入县衙,那时我见了知县再说也不为晚。”想罢,说:“打劫过往的官长是我们。你不必动刑了,到县里再说。”李虎臣吩咐:“把他带下去。带上金文学来,我瞧瞧他!” 少时,成龙由人带下台阶,就在天棚底下捆着。又把金文学带了上去了。大家齐嚷:“跪下!”金文学吓的战战兢兢,正待要跪下,只见外边门上来报说:“有滑县公差王雄王头儿、李豹李头儿,带领二十多名伙计、四辆车,在门首要见庄主,不知所因何故?”李虎臣一听,一楞,心中说:“没有事,他们来作什么?”遂吩咐:“请暂把金文学捆在下面去。” 少时,家人带进两个头儿,一见李虎臣,都说:“庄主,你别走,我们老爷叫我们来请你来了,你快些跟我们走吧!”李虎臣说:“二位既来到我这里,是谁把我告下来了?你们说说,我就知道了。”二人说:“你要问原告之人,跟来现在门外,你跟我们到外面,你一瞧就知道了。”李虎臣说:“原告在哪里?”两个头儿说:“在大门以外等着你哪!”李虎臣气往上一冲,说:“我去瞧瞧他是怎么个人物?吃了熊心,喝了豹胆!”站起来往外就走。方至大门,只见有二十多名公差在那里站着,一见李虎臣出来,大家说:“来了,来了!老头儿,你见见他吧!”又见从人背后过来了一人,把李虎臣吓了一跳。 原来是那个老头儿,就是方才在金文学家中那个。因他们大众抢人,被他追跑了。他就说:“女儿,你不必害怕,你在这里等候,我去告他去!”何氏说:“你老人家姓什么?我还不知道哪。”老头儿说:“我叫报应。”正说之时,韩三、刘四回来了,报应说:“你两个把门关上,我去上滑县去告李虎臣去。”说罢,扬长而去。 至滑县才五里地,到衙门一喊冤,里面门上二爷出来一问他,他说:“我是大同府的人,姓鲍,名英,先在外面保镖为业。这李虎臣是我干儿子,他自幼就不务本分,近来我在他家中住着,他又约人打劫过往官长,窝赃隐贼。我劝他他不听,他反说我是坏他的事,我不应该管他的闲事。因为地面上出了这样逆案,我怕叫老爷的贵差访着,我有知情不举,纵贼脱逃之罪。”门上人叫值日班头,带他回明老爷。当堂派王、李二位,带二十名散役,去拿李虎臣。众人方要走,鲍英说:“老爷别叫他们去,怕拿不了来,那时我倒闹了一个妄告不实之罪,我跟了他们去吧。”老爷说:“既然如此,也好,王雄,你带他前往拿获李虎臣。”众人这才出了衙门。在路上,鲍英说:“二位班头,你们知道李虎臣是个龙阳生不知?”众人说:“实在不知,这话是真的吗?”鲍英说:“焉能是假的哪!他跟我睡过觉,他是我的龙阳生,你们如果不信,到了他那里,他一见我就跑。你们可别告诉他,是我告了他;要是告诉他,那时他就不敢出来了。我说是不是?”众人半信半疑,也不知真假。少时,到了李家寨,他们二位班头进去,不大的工夫,将李虎臣领出来,鲍英说:“小子,你还认得我吗?”吓得李虎臣往里就跑,背后面两个头儿把他锁上,说:“姓李的,你先别走,跟我们过堂去吧!”二位头儿去到里边,把天棚底下捆着的马老爷与金文学解下来,带着到衙门去。王雄、李豹说:“马大老爷,你为什么叫他捆上?”成龙说:“到了衙门就知道了。”原来这两个头儿,那一天奉县主之命,在桃柳营去探听钦差从那条路走,正遇成龙,说了半天话,今天不知为什么叫李虎臣捆在这里,故此认得。先解下成龙,说了好些个好话;然后把金文学放下来,一同至县衙。 正值老爷升堂问事,王雄上去禀明说:“奉旨查办黄河堤工的钦差伊大人的委员马老爷,不知为什么在李虎臣家捆着,现在外面,要见老爷。”知县王仁吩咐:“请进来!”成龙进内,至大堂,知县叫“看座”。成龙落座。知县问:“兄台来此何干?为何与李虎臣打架,不知所因何故?请道其详。”成龙先通其名,就将“奉大人之命,上卫辉调兵,从此路过,住金家店,早晨起身要走,正遇李虎臣至金家店抢人,瞧见我这匹马好,他一定要买,我再三不卖,他喝令叫人将我马匹、公文、褥套一同抢去,又用绊腿绳将我绊倒,拿到他家,私立公堂,严刑审问。他还说我是打劫过往官长之贼。正在审问之际,被老兄贵役一并传来。我也不打官司,把我的公文、马匹给我找来,我就走路,也不管别的闲事。” 知县吩咐:“把鲍英、李虎臣带上堂来。”先问鲍英道:“你告李虎臣窝赃隐贼,若果是真情,本县定然有赏;倘然是虚词妄告,必然重处于你。”鲍英说:“老爷如其不信,老爷带着人一同去起赃,我为的是老爷地面上的公事,又不是我两个人的私仇。”知县又问李虎臣道:“你这个东西,胆子太大,目无王法,打劫官长,抢夺委员老爷的公文、马匹,大概并非好人!”吩咐王雄、李豹:“带着鲍英、李虎臣前去起赃,务要将委员老爷的公文、马匹急速带来。”众人下去。 李豹带着李虎臣,王雄带着鲍英,到李家寨将赃起出来,惟不见了褥套,公文。众人无法,出李家寨带领二人回衙,再作道理。行至半路,李虎臣一想:“这场官司我可打不了,我得想主意逃走。”想罢,说:“李头,咱们哥俩有交情,你把锁子松一松,我解一解手儿。”李豹把锁一松,只见李虎臣双手一夺,带锁而逃。李豹将要去追赶,王雄说:“你别追他,他的案情重大,我知你们两个人是甚么事?他要是用钱买通了你,他跑了你也跑了,莫非叫我一个人打这官司吗?不行,你别去追了!跟我的伙计们,把李头给我锁上。”李豹说:“王头,咱们一个衙门当差,可过不着这个样子。”正说之际,见鲍英说:“我给你们追去。”说着,反身就跑。王雄也要去追,李豹说:“等等!方才我要追去,你不叫去,叫人把我锁起来,你这回也别走。跟我的伙计们,把他锁起来,不用原被告儿了,这场官司咱们两个人打了吧。”说着,来到衙门。 老爷正在堂上办事,成龙在一旁坐等。只见一干人来到公堂跪倒,老爷说:“带李虎臣。”李豹说:“跑了。”又说:“带鲍英。”王雄说:“也跑了。”老爷一听,冲冲大怒,说:“分明是你等贪赃卖放!拉下去,给我打!”方要动刑,从外面来了一人,口中大嚷一声,跑上公堂。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卢文龙夜入金家店 金眼雕捉拿李虎臣 诗曰:也无烦恼也无愁,本分随缘莫强求。 无益言语休开口,不干己事少出头。 人间富贵花间露,纸上功名水上沤。 识破世情天理处,人生何用苦营谋。 知县在公堂上正要打王雄、李豹,自外面来了鲍英,上得堂来一瞧,连忙跪倒,说:“老爷不必责打他们,适才我追赶李虎臣,他进了村庄人家去了,我恐老爷着急,急速回来。”老爷说:“李虎臣走了倒是小事,把马老爷的公文、褥套给找回来就算得了。”鲍英说:“老爷不必着急,我替老爷将此事办好了就是。”说完,叫道:“老马,你这里来。” 山东马下得堂来,说:“鲍英,你作什么?”鲍英来至仪门,说:“老马,你的公文、褥套是叫人抢了去吗?你说良心话。昨夜晚上在店里金文学窗户以外站着之时,有人摸了你屁股一把,你知道不知道?”成龙说:“我知道,大概就是你这个东西吧!”鲍英说:“褥套等物,连你周济金文学那二百银子,都是我拿了去了,你别告诉知县。你就说公文失落也回不去了,望他要五百银子,你就说海角天涯以访公文下落。他不能不给你,若叫钦差知道,在他这地面丢了公文,连他也担不起。”成龙说:“我去望他要去,你可不许不给我褥套、公文。”说罢,来到堂上,与知县言道:“我的公文不要了,你给我五百银子,我从这里海角天涯自己找去,没有你的事就是。”知县说:“金文学大概是被李虎臣讹诈,当堂具结完案。”说:“老兄,你先回金家店,回头着人给你送银五百两就是。叫外面将马老爷的马给上。”成龙说:“不用,我走着去,回头连银子带马一同给我送到金家店就是了。我可把鲍英带了走。”知县甚是愿意,遂说道:“鲍英,你就跟着马老爷去,案后捉拿李虎臣与你无干。马老兄台请去,随后马匹等件,一同送到。”成龙带鲍英来至衙门以外,说:“你把我的褥套、公文放在哪里?趁此快说!”鲍英说:“我没有拿你的褥套、公文,你要走就走吧,我不管了。”说罢就走。成龙追也追不上,叫也叫不应。成龙说:“是我的报应,你报应了我了!”说着,出了滑县南门。 只见护城河水流得甚涌,山东马自己越走越难受,说:“我本是奉命调兵来到金家寨,因为多管闲事,正应了俗话:‘是非皆因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手扶着吊桥,望河内一看,思前想后,并无活路,想:“我马成龙好容易得这个守备,因为失去公文,有心回去,身担重罪;若不回去,哪里是我安身之处?”越想越惨,“不如投河一死!”想罢,翻身望河里一跳。此水深有一丈,跳将下去,正落在分水石上,坐在那里,水刚到他脖颈。他本是急的浑身是汗,着凉水一冲,甚是爽快。一个猛劲,他疑惑他死了,坐在分水石上,他说道:“阎王爷在哪里?还是我自己去找他,还是他来叫我?”惹得桥头之上众人观看,有说“是半疯的”,有说“是痰迷心窍的”,也有说“是伤寒病没好汗憋的”,大家直议论。成龙抬头一瞧,只见鲍英老头在上边,只是乐,说:“窃勺!你今天也跳了河了,我冤着你玩哪!你上来,我给你公文吧。”成龙这才知道是没死,慌忙站起身来,蹿上南岸,鲍英说:“你同我走吧,咱们两个到没人的地方再说吧。” 二人来至南关以外,鲍英说:“兄弟,你认得我不认得我?”山东马说:“不认得。”鲍英说:“我住在大同府宣豹山,姓邱,名成,别号人称金眼雕,绿林中人称报应,到处专杀贪官污吏,惟有剪除势棍土豪。当年保着彭中堂西巡,过宁夏府,到过贺兰山,破过牧羊阵,金殿封过义士。我是闲游三山,闷踏五岳,专打世间不平,一生自己无事,尽为他人所忙。”成龙说:“原来是老英雄了。此处并非说话之所,请到店中再讲。” 二人遂来至店中,韩三、刘四连忙迎接倒茶,金文学也前来相见。少时,知县遣人送来马匹,银两,交与成龙收下。邱成说:“我去给你取褥套去,在这西院养鸭子的窝里放着哩。”少时将褥套取来,交与成龙。成龙换上干衣,连那二百两银子都在褥套之内,惟有公文踪迹不见。成龙说:“邱大哥,你不可玩笑,快把公文给我拿出来吧。”邱成说:“不晓得什么公文。”山东马说:“我调兵的文书在里面,怎么会不见了?你快快给我找去吧!”金眼雕一听,心中大怒,说:“兄弟,丢不了这个东西,这是有人望我玩笑,大约也没有人敢偷我。咱们今天晚上等着,他大概必定前来。”山东马说:“不要紧,叫金文学去叫两桌菜来,打两坛酒,给伙计们一桌,咱们三个人一桌,且吃酒,消愁遣闷。晚上各屋预备着灯,俱用大盆扣上,听我一嚷有贼,就把灯献出,不可有误,以好拿贼!”大家依言,同金文学及邱成等三人吃酒,直吃到黄昏时候。成龙将那七百两银子,俱给与金文学了,说:“酒钱,你就拿这个银子给他,所余的都周济你了,爱作什么随你的便吧。你上后边去你的,我们还要喝酒。”那金眼雕邱成一看,甚是佩服马成龙,无奈心中有事甚烦恼,吃酒无兴,焉能多饮。天有二更时候,不见有贼来。山东马心中焦躁,站在炕上,把脑袋伸出去打呼声,等着贼来。 少时,只见从东边房上下来一人,背着单刀一把,直扑奔上房而来。成龙方才要嚷,自己出了神,把嚷都忘了,干张着嘴着急。金眼雕早看见,蹿在院内,贼人一见,蹿上北房去了。邱成随后追去,贼人由北房又奔至西房上。山东马站在院内直嚷:“有贼!有贼!”韩三、刘四方一拿灯,双手一歪,把盆也摔了,灯也灭了,吓的二人不敢出去,只见贼人方至西房,只听“嗳哟”一声,贼人栽倒在地。成龙过去拿住,只见金眼雕下来,将贼人拿进上房,用灯一照,正是李虎臣。邱成说:“小辈!偷公文者并不是他。”原来李虎臣自白天逃走,不敢归家,候至夜晚到家中一看,亲信之人俱皆逃走,自己家口并不知去向。无奈找刀一口,至金家店,打算要来彩花,彩花之后杀了何氏,以报今日之仇。不想方一进店,就被成龙等拿住。成龙也不问他,叫伙计交与地方官人,送县严究审讯。邱成说:“盗公文之人不是他。马贤弟,贼人是你拿住的吗?”成龙说:“不是,我在下边瞧见,好象有个人把他踢下来的,我到外边问问房上是谁?” 成龙来到院内,面向西房上一看,并无一人,口中说:“房上那个朋友,你下来吧,不用在那里探头,我都瞧见你了。”只见从房上“飕”的一声,跳下一人。成龙说:“朋友,进里边屋内坐着。”见那人点点头,同他进了上房。邱成睁眼一看,见此人身高八尺,面似姜黄;一身青夜行衣,靠背背金背刀;海下一部黄髯,环眉阔目。成龙说道:“你坐下。”那人点点头,并没言语。成龙说:“你喝碗茶。”那人接茶在手,竟自喝了,并没让人。成龙说:“你喝酒。”那人接杯在手。正是: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 成龙说:“你吃点菜。”那人各样菜俱都吃点。成龙说:“茶也喝了,酒也用了,菜也吃了,你倒是贵姓呢?我的调兵文书是你拿去不是?”那人说:“你也不必问我姓什么,要问你的调兵文书,可不是我偷了去。我可知道,昨夜晚我住在南隔壁店内上房,天有二更鼓以后,有我一个朋友,他说从你们店里得了一个黄包袱,打开与我一看,我说:‘这是调兵的文书,你偷他也无用,这要叫人知道,惹这个乱儿不小。’我那个朋友说:‘也不必留他,就在灯上烧了,以免后患。’”山东马听到这里,“嗳哟”一声,栽倒在地。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伊钦差攻打剪子峪 马成龙独战小耗神 恩重山丘,五鼎三牲未足酬。亲时临辰后,子到方能救。这都是出世大原由,凡情怎够。孝子贤孙真空究,因此把五色封赠一笔勾。 成龙栽倒就地,半晌不语。邱爷忙把他扶起来,说:“你这个朋友就不是了,怎么把我的兄弟气倒,是怎么回事?”那人说:“他倒是爱问我,我是交朋友的心肠,为的是告诉他知道。他没听我说完,他就气倒了。”成龙方才睁眼,说:“我的公文是被他烧了?”那人说:“你听我说完了。他方要烧,被我一抓他,将公文夺下。他说:‘你夺我的作什么?你说说我听。’我说:“你要把他烧了,恐怕害了好人,你给我吧。’他说不给我。他日行一千里路程,夜走八百不亮,他由昨夜三更时候,他就往云南去了。你说这事,我一想不对,倘要有人来找我要此对象,要是我的朋友,我该如何?我故此又把他追回来。现在我们哥儿两个夜晚前来探探,丢公文的是谁,走了没有?多蒙尊驾抬爱,又把我让进来,我故此说都是实话。我叫我这个朋友进来。” 说完,遂大喊着说:“兄弟,你还不进来吗?”只听外面有人答言,进来了一人,身短小,短打扮。山东马一瞧,认的是拜兄顾焕章,赶紧过去一见,说:“大哥,你还好?我不知是你拿了公文去。”焕章说:“你奉大人之命,你不去调兵,你在这里作什么?这是公文包一个,给你就是。若不是我们哥儿两个暗中跟随你,岂不叫人家笑话!”成龙接公文在手,说:“来吧,我给你们哥儿三个见见。” 这位老兄姓什么?原来顾焕章自从河岸遇大人分手,他说他还有朋友等他,就是先来的那个人,姓卢,名文龙,别号人称黄面太岁。当初与焕章患难之交,这就是他。二人方知小耗神在剪子峪聚众起立邪教,正算计该如何办理,见成龙从面前过去,在马圈挑马,他二人才知是上卫辉府去调兵。二人暗中跟着,又见一个老头儿在马后,跟着那马一样快,二人甚是惊疑,慌忙也就追下去,见他遇成龙说话,二人暗中知是一位英雄。晚间到了金家店,见他戏耍成龙,偷了褥套,他暗中把公文拿出来,今夜晚同来在这里瞧瞧怎么回事,将公文给了成龙。 听他说要给见见,只见那老英雄说:“不必见。我姓邱,名成,别号人称金眼雕,住大同府宣豹山,江湖绿林都叫我报应。你认得我了,你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边拔毛!”焕章道了名姓,邱爷说:“好,咱们俩去上外边无人之处,我看你有多大本领!”说罢出去,翻身上房,说:“我在村南双松林内等你,去是英雄,不去鼠辈!”焕章说:“老匹夫,休要无礼!待我去瞧瞧,你如何赢的了我!”也跟着出去上房,追下去了。山东马说:“你们别走!卢文龙,你也不去劝劝他们吗?”卢爷说:“不要紧。我去告诉你说吧,天明了你去调你的兵,你自管放心,我去了一说,他们就不动手了。”说罢,也出去上房,飞身走了。成龙有心要追,又不会上房,又不放心。有了公文,无奈候至天明,叫韩三把马上,去上卫辉府去,料想他们三个绝不能打起来,遂上马出店。金文学说:“恩公,我也不送你了,你到了卫辉府,可别耽误了。尊驾前程万里,你我后会有期。”说罢,分手上路。这天到了卫辉府,方到常明总镇大人驻扎之所,只见那边跟他来的马夫过来说:“老爷,你老人家方才到?我等了一天了。”马爷说:“把你落在后边了,我住店耽误工夫,你先来到此处甚好。也罢,咱们先投了文书,然后再说。”遂至号房,投文书与书信进去。少时,有一个家丁出来说:“马老爷,先在号里吃饭吧,明天起身。” 次日天明,马爷听见外面人声喧嚷,进来一位头戴青泥得胜盔,高提梁,双岔尾,银灰贵州绸子单袍儿,穿着官靴;面如紫玉,双眉重大,二目带神,一表非俗,带笑说:“马老兄台,弟王庆奉大人之命,同兄台到钦差伊大人处拿贼,外面大队点齐,弟带领前去。”山东马说:“好,咱们就走。”到了外面一瞧,旗招展,五百步队精兵甚是整齐。还有三个人站在那里:千总谢守仁、守备刘明、记名千总谢守义。大家齐与成龙见面,问好说话。此时大家起马,在路上还是成龙爱玩笑,说说笑笑,这一天到了桃柳营,进公馆见大人,回明了调兵之事。 天色方至巳正,大人吩咐:“兵伐剪子峪!”一杆大旗,是这里地面上官预备的,上写“钦差伊”三个大字。马成龙与马梦太跟随着大人马后,王都司带兵,离桃柳营,到剪子峪东山口外。只见上面也没有一个人把守眺望,不知所因何故,吩咐:“列队!”大众吶喊,也不见一个贼人出来瞧瞧。天至日落之时,方才收兵,安营下寨。大人一夜并未敢睡,又不知里面是有贼没有贼,甚是狐疑。 次日天明,大人又列队,吩咐派人探去。这座山是三个山口:一个在正南;大人列队在这里是正东;西边还有一个山口,不知是在何处。派的人去了半天,只见他回来说:“里面进山有五六里之遥,往南有一个山湾,里边有些个杀气,怕的是贼在那里。” 正说之间,只听得里边号炮之声,一片声喧,从里边出来有三千多贼,俱是头裹白绫巾,短打扮,手执长枪大刀,双龙山水势,分为左右;当中两杆大旗,上写“重整天地会”,下写“再立八卦教”。当中一匹马,马上有一人,身高九尺,头戴三角白绫巾,身穿蓝绸箭袖袍,腰系青丝带;面如乌金纸,勒马横枪,怒目横眉。南边站着一个,头戴三角白绫巾,银袜额,二龙斗宝,迎门菇叶乱,宝蓝缎子箭袖袍儿,青绉绸中衣,薄底快靴,手拿一杆虎头錾金枪。北边站着一个,也是三角白绫巾,双插白鹅翎儿,金抹额,粉缎子箭袖袍儿,甚是威风凛凛。头前站着是定兴县逃走的独角龙马凯,倒是随常的打扮,甚是威风,手拿鬼头刀一口,在那里说:“我去瞧瞧这个姓伊的,他带领是有多少英雄前来,我必要拿他就是了。”此时马凯在当场一站,说:“哪个不怕死的过来!咱们动动手儿。” 只见把总李德胜说:“众位看我去拿他去!”说罢,一直的跑到独角龙面前,说:“小辈,认得李老爷吗?”抡起豹尾钢鞭就往下打,马凯用刀相迎。二人杀在一处,两三个照面,马凯的刀劈面一剁,李德胜钢鞭望上一迎,贼人撤回来刀,分心一刺,只听“哎哟”一声,李德胜躺在杀场,当时身死,也算为国家尽忠。独角龙马凯洋洋得意:“还有谁敢前来动手?”千总谢守仁拧手中长枪,直刺马凯。马凯一见,望后一闪,说:“小子,你别讨死!”刀望里一进,三五个回合,谢千总败回去了。怒恼了都司带兵官王庆,说:“来吧,我去拿这小贼种!”跳下马来,抡刀直奔马凯剁来。一来贼人战败了两个人,也有点力尽精衰,因此王大人过来,他又不是对手,几个回合,败回本队。 小耗神余四敬下马摇叉,通名大骂至阵前,怒气填胸,说:“小辈,是什么人?”王大人说:“下司乃怀庆镇镖中营都司王庆是也。因为你等私立邪教,引诱愚人,我等奉钦差之命,前来剿灭乱贼。你不必发威!依我说,你早早归降,求钦差饶你性命,你还算是一个知罪改过之人。如若不然,那时想活,比登天还难了。”小耗神说:“你等不过是乌合之众,也敢口出狂言!天下人人有份,惟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你趁早归降会总爷,也不失封侯之位。”王大人心中大怒,说:“贼子大胆!我定要结果了你!”二人大战多时,小耗神力大叉沉,他又久练。王大人先年出兵在外得的功名,自得了实任,他就不练了,今天如何是余四敬的对手?他刀往下一剁,小耗神一闪身,刀就落空了。余四敬用叉分心就刺,王大人想要内就来不及了,左肋之上着了一下,王庆败回本队中。谢守义出去也败了回来,刘明出去也败了回来。 马梦太抡短把刀出去,站在贼人对面,将刀望肋下一夹,从跟头褡裢内取出鼻烟壶儿来闻烟,摇头晃脑,在那里说:“余四敬,你这个小辈先别逞能,老太爷来拿你!你认得老太爷不认得?”余四敬说:“你是何人?”瘦马说:“我在安定门里国子监住家,姓马,名梦太,别号人称瘦马老爷。你打听打听,里九外七、皇城四门、前三门、外九门、八条大街、五城十五坊、南北衙门、大宛两县、顺天府都察院,没有不认得老太爷的。就是你这么一个刀切的、二五眼手做的、面钢炉儿小子,你攒馅包子晚出屉,别装着玩,老太爷今天与你各分上下!说着,先将烟壶儿装在褡裢内,拉手中刀,说:“来,来!咱们爷俩动动手!”抡短把刀一刺。小耗神听了半天,也不知这些个外话,见刀刺来,用叉相迎。二人一照面,梦太刀望回一位,分心就刺。贼人用叉一崩,梦太的刀撤回来,拦腰就刺。贼人的叉双手往外一推,将刀推出,趁势抡叉就望头上盖来。马梦太忙望后闪,见贼人勇猛,败回本队。山东马跳下坐骑的黑马,把蓝布大褂脱去,把小辫一挽,就是山东绸子裤褂,高腰袜子,山东鞋,大瓦刀在后边裤腰带上掖着,手拿桑皮纸的折扇,出离了本队,说:“小耗神,你这号东西,望哪里走?我来了!”说罢,望前直走,看可到了贼眼前,只听小耗神说:“会总爷是英雄,不能暗中伤你,通上名来!”山东马面向西一站,冲着贼人说明自己的名姓,用手中扇子一指,说:“小辈,你就是小耗神吗?”贼人见成龙赤手空拳,又听见独角龙马凯说过他的厉害,用手中叉照着山东马就是一叉。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山东马空手夺叉 伊钦差山口受困 诗曰:英风锐气世无双,逆贼无知枉逞强攻乎异端迷本姓,终叫名败与身亡。 小耗神余四敬的叉,照着马成龙前胸一刺,山东马手中又无兵器,这时候要回手拉瓦刀也晚了,把眼一瞪,说:“来吧!你望我这里刺吧!”把胸一拍,见叉将要到胸前,他望后一撤,将叉头让过去了,用手把叉杆一抓,二人在战场之上就夺起叉杆来了,也分不出谁的力气大。这两个人夺这一杆叉,是半碗饭,谁也不能让谁。老马急了,把手一扬,说:“小子,着宝贝!”只见一片白光,把小耗神给蒙住了,望后一闪,那叉被成龙夺在手内。余四敬望回就跑,伊大人传令进兵。五百大队一直的望西一冲。八卦教众匪贼一回头,齐望山里败,大人的队望前就追。 方进山口,走了不远,只听得背后一声炮响,将进来的那山口被贼人堵住,上边滚木礧石望下砸打,正截官兵之归路。伊大人一听此报,唬得一阵阵发悉,出于无奈,大家齐来聚在一处。见北边是山,南边是山,山上都有贼人在那上头把守。众官兵前进无门,后退无路,正不知该当如何。四面山上都是贼人,齐声说:“好伊哩布!放着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此时众官兵目瞪口呆。大人说:“望回撤兵,咱们倒瞧贼应该如何?众人答言说:“是!”往东一闯,上面滚木礧石往下砸打。官兵不敢向前,暂且退回,待等候黄昏时候再说。大人在马上长叹一声,说:“我这是多管闲事!奉旨查办黄河,在此处地面上之事,落得这一般光景,连累这五百官兵、四员武将、二马都跟我死在这里,这也是命该如是,我先死了倒好。”说罢,叫梦太要刀。马梦太十分着急,说:“大人不可心焦!我有一个主意,此去到卫辉府也不算远,我等着晚半天,若是上天不该这五百人死,我扒上山去,找一个清静地方滚下山去也可。”大人说:“既然如此,也好。”山东马在那里拿出酒壶,在那里喝酒,也不言语。王庆大众也不言语。此时日色已落,众英雄大家也无法了。 马梦太辞别了大人,扑奔东山口,扒着山坡,一直的望上直扒。上面有好些个灯笼火把,众人来来往往巡察。马梦太离上面还有三四尺就上去了,早被一个贼人瞧见了,用手中枪照着梦太面门就刺。马梦太一瞧,心中害怕,直上直下,也没有地躲去,自己用右手把枪一接,贼人望回一撤,就这个劲儿,梦太上去了。自己心中甚喜,抽出短刀,照着那个贼就是一刀,将贼人刺倒,飞身下山至底营,向看守之人要了一匹马,骑上飞也似的顺大路,二次上卫辉府常大人那里去调兵。 走至天色一亮日初之时,恨不能飞了去才好。天有巳正,前面有一夹龙沟,南北有三里地,梦太从北往南要进这一道沟,只听见有行车之声,里面地方又窄,梦太心中着急搬兵,来救大人。他那马就进了这窄沟口,里面就可一辆车行走,再有单行人也过不过。那辆二套车又堵住去路,急的他直嚷说:“使不得!你们得让我过去就是了。我有要紧的事,不能耽误了。你们快躲开!”只见那个赶车的说:“欸,朋友,使不得!你快快回去,我过去。不然这样窄沟,我如何能躲的开?你不回去,你是自找无趣味了。”马梦太一听此言,说:“小子,你先别吹,咱们两个就在这等着,看谁回去?要不等一天,便是小辈!”赶车的把眼一瞪,说:“小子,你不必胡说,惹我们老爷生气!你趁早回去,让我过去;要不然,瞧我把你这小子结果了性命!”只听见坐车的里头说:“不可欺负人家外来之人,咱们爷们是本地的,你好好的把骡子卸下来,拴在后面车上,倒着拉回去就是。赶车的答应,方要卸骡子,马梦太说:“不可!你们倒着拉,那得多大工夫。我瞧着你们坐车的面上,放你过去,我回去就是。”把马一拨头,出离夹龙沟以外,那辆二套车随后也出来了。梦太这才进夹龙沟,一直往南,将一出南口,只见二套车复又追赶前来。梦太见有三条道路,不知哪条路通卫辉府。正想之间,见那辆二套车往东南那条道路去了。梦太问道:“借光,上卫辉府是从这条道去吗?”赶车言道:“是。”梦太催马,一直跟随在后。大约走了五六里地,并不见那辆车了,只见前面有一庄门,坐东朝西。梦太进去一瞧,原来是座极大庄村,四面都是土围子,以为防贼之用,东西大街。 梦太由西往东而走,只见路南有一座大店,门首有大槐树一棵,树底下放着不少的桌子、板凳。梦太也有点渴了,也有点饿了,下马进店,把马交小二,吩咐用细草料给喂上。自己坐在店门首树底下板凳上,说:“你先给我来一桶凉水,给我要小碗炸酱面三个、一壶酒、一个拌鸡丝凉粉皮,给我冲上一壶茶,我吃了饭再喝。先给我拿过水来。”小伙计将凉水桶放在梦太面前,马梦太端起水桶,“咕嘟咕嘟”直喝了一气,站起身来,在树底下走了有四五十步,把嘴一张,从口内吐出一口水来。自己又端起水桶来,又喝了一气,照样又吐出一口水来。伙计小二瞧着直嚷说:“你们瞧这个西洋水法!”大家闻听,俱都出来观看。梦太照样吐水三次,落座吃酒,用饭已毕,叫伙计算帐,帐已完毕,共吃钱二千整。忽然一想:“身上并未带钱,叫伙计暂且先给我记上一笔帐。”小二姓贾,外号叫高眼,说:“朋友,你是哪里的?”梦太一想:“我要说远方的,他必不写帐,我有主意。”想罢,说:“我是卫辉府衙门头,快班上有个神弹子马老,就是我。与我写上吧,改日给你送来。”伙计说:“不成,柜上一概没有帐,你好好给钱!我瞧你就不是个好人。众位伙计们,快拿出锣来,鸣锣齐会众人,拿这个奸细!”见伙计拿出锣来,打的直响。 少时,各门首俱有人手拿刀枪,齐声吶喊说:“贾高眼,有什么事?” 小二说:“有一个奸细来至咱们这里,把他拿着活埋了就结了。”众人往上一围,将梦太围在当中,大家动手捉拿。梦太在里面蹿纵跳跃,闪展腾挪,无奈人多势众,一人不能取胜。工夫许久,直累得马梦太浑身是汗,遍体生津,堪可支架不住。过来一帮飞抓将,照马梦太抓来。无论你能闪能挡,飞抓不离左右。又有人用绷腿绳将马梦太绊倒,大家过去捆上,问贾高眼说:“还是回禀庄主,还是把他活埋了?”贾高眼说:“埋了就结了,哪里还有这么些事情”众人说:“抬着埋去!” 众人抬起马梦太,方才要走,只见从正东来了三个人,大家说:“三位庄主都来了,暂且把他放下吧。”马梦太心如刀割,泼口大骂贼人,自知一死,断无生理。想钦差在剪子峪被困,还有五百名官兵,大约这两天都要在鬼门关上挂号,拨魂帐上勾名。见众人将他抬着要走,齐声嚷庄主来了,又把他放下了。 梦太睁眼望正东一看,见头前走着一人,年约二十以外,身穿着蓝绉绸大褂,白袜云履;身高八尺,面如紫蟹;手拿团扇,摇摇摆摆。第二个人,身高七尺以外,面似姜黄,微带瘦形,两道细眉,二目带神;身穿灰色贵州绸大褂,足登薄底快靴,手拿全棕百将黑折扇。第三个人,身高六尺以外,五短身材,白面目,长眉大眼,鼻直口方,年在二十上下;身穿宝蓝洋绸大褂,足登青缎云履,钮带十八子香串,手拿芝麻雕翎扇一把。三个人来至梦太面前,问道:“这是什么事?”贾高眼说:“我瞧他是一个奸细,到咱们庄村来哨探来了。我叫众街坊拿住他,把他埋了就完啦。回禀庄主,怕庄主生气。”头前那个庄主照着贾高眼就是一个嘴巴,赶紧过去把梦太绳松开,说:“老兄台,多有受屈了,弟等来迟!”梦太细一瞧,原来是故友来临。不知三个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马梦太误走连三庄 胡忠孝大战剪子峪 诗曰:一派青山景色幽,前人田土后人收。 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 马梦太一瞧,这三个人俱是相熟之人:头一个是胡忠孝,第二个是李庆龙,第三个是小丙灵薛应龙。此庄名叫连三庄。因在北京提督衙门一处打过官司,后来又是一同奉旨封官。这三个人是回籍归镖,家中本是财主,不愿在镖当差,在这庄中务农为业,闲时饮酒,闷来栽花。正是:静爱养花闲养鸟,清宜玩月雅玩花。 庄中以他三个人为主,一则是首户财主,二来又有功名。这三个人正在一处吃酒,商量着一同入都去谢伊大人。只见李庆龙的兄弟李庆春出门走至半路,又回庄来找他三个人喝酒,提起走到半路遇见一个北京城骑马的与赶车的打架,“我一想出门不利,故此我就回来了,咱们喝酒吧。”正在吃酒之际,只听传锣之声,叫人前去探问何事。少时,回来禀报:“拿着一个奸细,是北京口音。”故此三人出来一看,不想是故友马梦太,连忙扶起,到路西店内落座,说:“老哥,你怎么来到这里?”马梦太就把钦差受困、自己滚山调兵之事细说一回。胡忠孝说:“你走错了路了,理应望正南,你望东南来了。幸亏来到我们这个庄村,我们这里有六百多名团练乡勇,守望相助。我跟我们这村庄人商议商议,带了这六百人同你到剪子峪,前去相救大人如何?”梦太说:“你就快去,我也不到府上给老太太请安了,救兵如救火,越快越好。”三个人站起身来,说:“我们去商议去。”叫店中人给他倒茶相等,并将前帐会过。 梦太吃茶,等候多时,只见他三个人戎装前来。后面跟着六百团练,各穿红号衣,上写“团练乡勇,守望相助”八个字。后面有旗一杆,正面写“连三庄”三个大字,背面写的是“团练”二字。后面有大车三四十辆,载着是锣鼓账房、旗纛号令、刀矛器械、粮草军装,物件俱全。马梦太将马拉出来,一同出连三庄,扑奔剪子峪而来。在路之上,胡忠孝吩咐:“派李庆龙带二百人打西山口,薛应龙带二百人打东山口,自带二百人打南山口,马梦太为三路都救应。兵贵神速,今夜晚初鼓齐到剪子峪,以信炮为号,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一阵可破山口,救出钦差与一干官兵人等出山。”大家一齐答言,兵分三路。 胡忠孝与梦太同行,至黄昏时候,已到剪子峪南山口。见山上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山上贼人不少,山口已用木板闸死,不能放人出入。上面众贼人弓上弦,刀出鞘,见有二百来人在南山口外,他们也不在意。把守山口的是金枪太保侯尚英,是小耗神余四敬的拜弟。此人足智多谋,精明谙练,正在山头调拨人防守,困住伊钦差。只听外面山下有信炮之声,少时,东西山口各有炮响。空谷传声,听得甚远。人声吶喊,不知有多少官兵前来攻山。胡忠孝立飞虎云梯、行军踏板,望上攻山。无奈上面灰瓶炮子、滚木礧石,望下掷打。东山口也是如此。西山口李庆龙吩咐:“挑精锐之兵一百八十名,藏在树林之内,听我嚷拿贼,方可出来。这是暗号,不可有误!”他带着二十人,都是面黄肌瘦之人,拿着四个灯笼、四个火把。李庆龙骑的这匹马,是耗子皮的,短腿小耳朵,大肚子,圆尾巴,一名大肚子蝈蝈虎。骑上若是不叫他走,两腿一夹,他就不走;要叫他走,将腿一磕,能蹿一丈宽的濠沟。今天骑上此马,到了西山口,他也不叫他走。 把守西山口的是独角龙马凯,一见山下来了二十多个人,还放了一声号炮,他吩咐:“你等将闸板提起,待会总爷出去拿他,问个虚实,是从哪里来的。”大众贼人依言。马凯至山口以外,用手中鬼头刀一指,说道:“你等哪里来的?快些通名!我看你这人像有病的样子,何必前来讨死!”李庆龙故意小声说话,说:“会总爷,你有所不知,只因钦差伊大人在此山被困,本地知县望各村庄要人。我们是哥儿两个,我兄弟在家中务农,我是发了疟子没好,转了伤寒病了,出汗之后,又坐下一个病根,头迷眼昏,心胸胀满,气闷不通,浑身骨软筋酥。有心上吊,又没有个地方去上吊;要抹脖子,手上又没有劲儿;叫人家杀我,人家又怕抵偿。今天赶上知县挑乡勇救钦差,我遇见这么个机会,骑了匹病马。我来到此处,非为别故,求会总爷快快把我杀了就完啦。一则省得活受罪,二则又给家里挣下点功劳动。”马凯一闻此言,哈哈的大笑,说:“你会总爷岂与你这病鬼一般见识!你回去吧,换那有能为的、有本事的前来讨死!”李庆龙说:“我得与你见个高下,我才能回去。若不然,叫别人说我私通你等。”马凯说:“你撒过马来!”李庆龙把腿一夹,那马慢慢的往前行走,走了三步一歇,两步一站,马凯甚不介意,忽然见李庆龙的马往前一蹿,已到面前,抡三尖两刃刀就刺,马凯急架相还。无奈李庆龙精神大长,勇力倍加,照着马凯劈面一刀,马凯一闪,正中肩头,身带重伤,竟自逃走。李庆龙大嚷一声:“拿贼!”只听树林之内齐声喊嚷,一拥闯进西山口,一直望东杀去。两旁俱是峻岭高山,山上的余贼尽皆逃窜。 李庆龙带队正走之时,只见对面伊钦差与都司王庆、守备刘明、山东马成龙,带五百官兵迎面而来,问道:“你等哪里来的乡勇?”李庆龙跳下征驹,说:“恩官大人,把总李庆龙带本村连庄会,前来接大人驾回归。”众庄兵与官兵合在一处,此时马成龙心中甚喜,一同官兵、李庆龙大众,翻身杀入山口之内。 正值小耗神下山,带领有七八百贼人。因他在山寨饮酒,他想:“钦差等如笼中之鸟,釜中之鱼,困他三两天可以拿活的,饿也把他们饿坏了。”这天晚晌,正吃得几杯得意的酒,听有人来报说:“三山口有兵来打山口。”少时,又有人报:“西山口失守,马会总不知去于何处。”小耗神气望上一冲,吩咐点兵聚众,“大家同我下山,去拿这些个饿不死的贼!”带七八百贼众由山上下来,望北山下一瞧,见连三庄的号灯无数,遂带大众会匪,杀入大人的大队而来。此时众官兵又急又气,竭力向前攻南山口。东山口已破,侯尚英、侯尚杰带余贼逃走。胡忠孝等亦杀入山口,合兵一处。正是:众将交锋,战鼓齐鸣。三军擂碎花腔鼓,征驹摇响紫金铃。贼想得胜,将要立功,征尘冉冉迷宇宙中。直杀得高坡之上人头滚,低凹之处血水红。众八卦教匪四散逃走,小耗神余四敬拿着手中枪,望正东败走。方一出山口,听见后面追兵甚远,心中想要投奔四川峨嵋山。正望前走,只见对面来了一人,一把手把小耗神抓住,说:“望哪里走?”余四敬方出龙潭,又入虎口。不知抓住小耗神的这个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小耗神被捉东山口 赛报应引见畅春园 诗曰:野草鲜花遍地愁,龙争虎斗几时休? 抬头吴越秦汉楚,尽观梁唐晋汉周。 抓住余四敬的那个人,正是马梦太。他在山坡上瞧着山口内打仗,只见小耗神独自逃走,至面前,过去把他抓住。小耗神用手一挡,抡叉就打。马梦太难以敌他,无奈望旁边一闪,只见贼人望下一跑。此时梦太有心不追,心中不舍;有心要追,又不是他的对手。无奈只得在后边跟着他,看贼人望哪里走。追之不远,前面有一个树林儿,见小耗神进去,“噗咚”的一声,少时把那叉就扔出来了。 说书的,不是昨天山东马空手夺过叉来,怎么今日余四敬又有了叉啦? 众位,这座剪子峪慢说是一杆叉,要十杆叉、八杆叉都有的。闲言少叙。梦太一见他把叉扔出来了,他就心中疑惑,不知是什么缘故。正在狐疑之际。只听得林内说:“哎哟!罢了!!结了!该当我死!”彷佛像小耗神的声音。马梦太正在犯想,只听那边山东马与胡忠孝说:“贼人是望这边来了,怎么就会不见了?真是怪事!”正说着,一瞧马梦太在这里站着呢,胡忠孝说:“老哥,你瞧见了小耗神来没有?”梦太说:“二位来吧,你们跟我进树林内一瞧,就知道了。余四敬被我拿了。”二人信以为真,说:“既然被你拿住,咱们去瞧瞧去,看是如何。” 三人一同进去一瞧,只见树上捆着小耗神余四敬。山东马说:“罢了,老兄弟,有你的!你会把小耗神给拿住了。”马梦太说:“哥哥,不是我吹,你不知道,我不爱在人前叫人家瞧着好像我多大的本事似的。我要是拿贼不叫人看见,你们知道我的本领?这也不是望你们吹,你知道不知道?”胡忠孝说:“老哥的本领,弟真信服你!” 正说着,只见从林子里面过来了一个人,说:“梦太,不可吹着玩。这个贼人是我拿的,我也是在旁边瞧着呢!”马梦太面上带赤,不言语了。山东马倒还怕马梦太挂不住,他说:“使不得,我们都是自己哥们,不可玩笑。”梦太一瞧,认的是顾焕章,说:“大哥,小弟就误赖兄长你的功劳,也不要紧,何必这样着急?”焕章说:“贤弟,劣兄的不是了。你不可在这树林之内多说,咱们拿这个小耗神去见伊钦差就是了。”胡忠孝把他解下来,扛着一直的扑奔大营,三人在后面跟随。 此时大人带兵早把山寨得了,余四敬又没有家眷。在东山口以外老营之内,发放军粮。惟不见山东马与胡忠孝、马梦太,不知哪里去了。此时天色大明,老马等三个人俱皆回来,禀见大人,回明了拿小耗神之事。钦差此时心中甚喜。大家先用饭,用饭之后升中军帐,吩咐把贼人带上来。众差官把余四敬拉上大帐,一见大人,两旁人齐说:“跪下!”余四敬说:“你们是你皇上家的忠臣,我是我们会总爷的义士,不可如此无礼!”大人一听此言,说:“余四敬,你既知道忠臣、义士,你何必如此无礼作乱?你说说我听。”余四敬说:“胜者王侯败者寇。要是我们会总爷得了江山,拿住你等也是一样。不必多说,好好的把你会总爷杀了,凌迟了,处死了,我绝不归降于你!”大人说:“自我太祖入关以来,省刑罚、薄税敛,你等也应该早早的知时达务才是。为何甘做叛逆之人,所因何故?”余四敬说:“你要问,人人都有贪心。汉高祖起身于草莽之中,后来兴汉世江山四百年。你大清国之主,在关东满洲城发祥,因吴三桂请清兵入关,替明朝打闯王李自成,后来你等就在北京登基。你也不必说先前的事,要杀要剐,任你自便,我也没有别的话说。”大人吩咐带顾义士前来,焕章过去给大人行礼,然后大人也就问了几句拿贼的话。顾爷就把自己在金家镇与报应金眼雕比武,卢文龙给说合,才知是师兄了。“无奈三个人在一处多谈几天,到了这里,就知道大人在山内受困。正在无可如何之际,不想胡忠孝连三庄之人,来此救大人,我心中甚喜。夜晚小耗神要逃走,我想他是罪之魁、恶之首,把他拿住,比别人还好。故在东山口树林之内,把他拿住,来见大人。” 钦差甚喜,问明了功劳,然后请幕府师爷专折本入都,奏明康熙圣主老佛爷。圣主旨意下:伊哩布赏加一级,赏戴双眼花翎,钦赐团龙黄马褂。马成龙着以都司候补,随同伊哩布查办黄河。马梦太升补用守备之职。各赏加一级。胡忠孝、李庆龙、薛应龙、顾焕章来京陛见。随营兵丁,各赏给三个月钱粮。小耗神在本地处死,在案逃走之贼人,各处严拿就是。 一干众人俱皆谢恩。钦差吩咐顾焕章等四人入都召见,办文书,就把小耗神此地处死,号令人头。然后大人起身奔黄河岸,派王庆等回卫辉府去,诸事已毕。 顾焕章等得了文书,带着三人,至都中部里投文。是日,带领畅春园引见:胡忠孝赏赐都司,暂升通州守备;李庆龙、薛应龙赏赐守备,在京营当差;顾焕章赏赐二等侍卫,在京当差。旁边有达摩肃王说:“圣主龙恩,顾焕章功劳浩大,不知他有什么本领?请主子恩典,我要向他比武在畅春园;若果是真正有武艺还可,若是平常之人,不可在此充当二等侍卫。”圣主甚喜,说:“明日派彭朋、御亲王看你二人比武。” 次日早在畅春园,达摩肃王说:“顾焕章,你早来了好,来,来,来! 咱们比比看,是你我哪个有本事。我听人说你在五虎庄救驾那一段本事,如要你能够赢的了我,我必要保你高升的。”顾爷说:“你老人家不可与我一般见识。”说罢,二人在当场交手,一来一往,不分高低上下,胜败输赢。老王爷他本来有力气,焕章是有本领;二人战够多时,焕章立在东北犄角上,老王爷伸手要抓,焕章望上一蹿,跳在王爷背后,说:“老王爷不要与子民一般见识。”王爷说:“好俊本事!不愧人称赛报应。我看年岁尚小,我要认你作为义子,不知你意下如何?”焕章说:“甚好!”随即上前磕头。众随事的俱给王爷叩头道喜。 第二日,奏明比武之事,遂带领引见。圣上见焕章先前功劳甚大,又兼能为出众,真定镇总兵出缺,命顾焕章去领凭上任。焕章谢恩,请训起程的日期,住在达摩肃王府内。老王爷问:“你带多少人上任?我这里好给你准备。”焕章说:“用一两个人就够了。”遂把王府中执事人都叫将过来,挑了一个醉鬼李玉,要了两匹马,随带上任执照、行李、对象,先叫李玉头前起身,他自己身穿便衣,改扮相士模样,后边暗暗的跟随。 这一天,李玉拉着两匹马,给王爷磕头就先走了。出离彰仪门,过去芦沟桥、长辛店,来至窑洼。见路北有一座大店,里面上房五间,东西配房各三间,院中有天棚甚大。李玉拉马进店,小二接过马去,拴在马棚之内。李玉进在上房落座,先叫小二要酒要菜,自己吃酒等候老爷。喝了十数壶酒,尚然未见老爷前来,心中甚是焦躁。只见小二进来,笑嘻嘻说:“大爷,你把上房给腾出来吧,不是你吃完饭就走吗?我们东家来了。”李玉说:“你们东家是谁?告诉我知道。”小二说:“是现在保定营守备张忠大老爷,带同本汛千总王有益总爷,在此接差等候上司。方才来的信,叫将上房打扫干净,预备东家坐落之处。”李玉说:“你叫我挪在哪里去?”小二说:“你挪在东厢房。”李玉说:“我还等我们老爷哪,不能望东厢房挪。无论是谁,我一概不挪!” 正说之际,听得外面乱嚷怪叫说:“你们把屋子给腾出来没有?”小二说:“有一位大爷喝醉了,他不给腾。”外面进来两个少年人,向李玉说:“朋友,你请出去吧,我们老爷来了。”李玉说:“小子,我还是老爷哪!”过去一脚,将那一个少年长随踢倒了。他那个就吓的跑出走了。李玉拿绳子把这个捆上,把上身的衣服给脱下来,把他放在外面太阳地下晒着。 只见从外面进来两个老爷:头一个头戴新纬帽,五品顶戴,翡翠翎冠花翎,身穿酱色宁绸二则龙的单袍,并没有穿着褂子,身上带着飘带、荷包、手巾,各样活计俱全,足登篆底缎靴;面黄微须,细眉大眼。后边那个人身高八尺,面如重枣,两道重眉,一双虎目;身穿蓝宁绸袍子,天青褂子,六品蓝翎。后边跟着五六官兵,拉着坐骑。 方一进店,前头那位张老爷说道:“谁把我的跟人给捆上了?”只见小二同那个先跑的从西屋里出来,说:“老爷,可了不得了!上房有个醉鬼,把张禄捆上,还放在院子里晒着。老爷请看那个醉鬼,不是在上房台阶板凳上坐着吗?”张守备抬头一看,只见那李玉要站起来,身高九尺,面似黑漆,环眉大眼;身穿灰色细布单袍,足登青布薄底快靴,光着脑袋,手拿酒壶,在那里喝酒。又见自己跟班的在那边太阳地捆着,身子在那里晒着直嚷。守备一见,忽然大怒,说:“来人!把这个混帐东西,给我拿下!”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顾焕章升任真定府 王有义杀贼密树林 诗曰: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化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守备张忠要将李玉拿下,只见从外边来了一人,身躯矮小,头戴草帽,身穿贵州绸大衫,高袜云履,手拿小黄布包袱一个;年在三旬以外,双眉带秀,二目带神。进得店内,一见要拿李玉,说:“唔呀,不可如此!”张守备一回头,把眼一瞪,说:“你是作什么的?放着道路不走,在此多管闲事,赶紧给我赶出去!”从外进来的此人,正是新任总兵顾焕章,身穿便衣,暗自私行到此,见守备问他是作什么的,他才说道:“我是个相面的。从此路过,见你们打架,我来劝解,不能不管。”千总王有义一听焕章之言,说道:“你进来,你给我们二人相面吧。把那跟班的放下来,咱们到上房屋里坐着。”李玉见主人来了,也不敢言语了。见三人进了上房,他本来就醉了,在天棚底下椅子上就睡着了。 到上房三人落座,焕章问:“二位在哪里当差?”王有义说:“我们是保定营的守备与千总,接上司上任,乃是真定镇总兵顾大人。望先生你给我们二人看看相貌如何?”顾焕章说:“唔呀!尊驾的相貌可喜。印堂发亮,正走中年大运;三山得配,为武将,望后必要掌权;鼻有梁柱,将来必能官居极品。看尊驾目下气色,百日之内定要高升。”王千总听罢,说:“多蒙先生台爱。我们这营伍中升迁,俱有一定的规矩,此时又没有出缺,我何能升迁哩!来吧,你再给我们这位张老爷看看。”焕章一瞧张忠,大吃一惊,说:“唔呀!弗好哉!你这个相貌双眉带煞,地阁发萧,眼无守精。尊驾此时虽则为官,脸上带一般煞气。我可是直言,三天之内,必有大祸临身,恐有掉头之祸。”张守备一闻此言,勃然大怒,说:“你这个无礼的匹夫,竟敢以恶语伤人!”王有义说:“大哥,君子问祸不问福,何必生气!”焕章微微一笑,说:“二位不可不信方才所言。”焕章说:“我再给你细瞧瞧。嗳呀!张老爷我瞧错了,我看你今夜晚三更准死!”张守备气往上冲,作威说:“这还了得!拉下去给我快打!”焕章说:“要凭打,你们也不是我的对手。我实告诉你们说吧,我就是剪子峪捉拿小耗神、畅春园与神力王比武的赛报应,顾焕章就是我。”二人一听,慌忙跪倒,说:“原来是总镇大人,卑职等未曾远迎,惟求大人恕罪!”焕章说:“你们起来!这也不要紧,你们起来!”二人在旁边站着,垂手侍立。大人说:“你们坐下!”让至再三,方敢落座。 张忠吩咐看酒,少时店中人将酒席摆列齐备。张忠亲自到外面烫酒,进得屋来,满满给顾焕章斟上一杯,说:“大人神相,卑职素日久仰,料想我断无生理。我这一杯酒,奉求大人一件事:家有八旬老母,卑职家中又无兄弟,倘若我死之后,求大人多多照应。”焕章一听,说:“倒是个孝子。我喝了你这杯酒,就是你死之后,都有我一人承管。”说罢,一饮而尽。张忠复又斟了一杯,说:“家还有十四岁儿子,读书未成,学武未就,求大人带到任上,不时教训,给他一个微末差使,久后他能够养身餬口,卑职就死在九泉之下,亦感念大人的厚恩!”说着,跪将下去。大人用手扶起,说:“起来,我再饮了你这杯酒,诸事都在我顾某身上,老兄不必多虑。”张忠又将酒壶拿起斟上,言道:“卑职家眷现在保定府,倘若今夜身遭不测,求大人将卑职尸首着人送回府下,恩同再造!”大人接杯在手,一气而干。“老兄但请放心,不必多嘱咐。”焕章说罢此话,觉着头晕眼黑,天地乱转,头重脚轻,坐立不住,栽倒在地,气闭过去,不省人事。 张忠一见,哈哈大笑,吩咐伙计将店门关上。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叫王有义趁着李玉他睡觉,将他捆上。王有义捆好了李玉,口内塞上些个毡绵,然后又来到屋内,叫道:“大哥,咱们将那两个人都已捆上,我到此时不明白,你是怎么用酒会把他两个拿住了?”张忠说:“贤弟,你有所不知,我当年作过庞各庄的把总,因剿贼店,得了一包麻药,我留在身边。今天你我在此相遇仇敌,故用麻药将他麻倒。” 原来张忠是永平府抚宁县人氏,行伍出身,出任南路厅把总被撤,他又投在保定府协镖当差,那时他就归了八卦教了。教中人给他用银子走动门路,他方升本汛的守备了。与王有义是把兄弟,哥俩常在一处谈心说话,情投意合,言语对劲。他劝王有义归顺八卦教,王有义也不知八卦教是如何的好处,就跟他入了八卦教了。后来入了教一年有余,方知道他们乃是邪教,不是正道,有心要退出来,无奈又在他手下当差,不好脱身。今天他二人是奉他都会总的白牌,前来捉拿顾焕章,与小耗神报仇。今天用麻药将顾焕章拿住,用被窝将他二人包好,候至夜晚起身。一则恐走漏消息,二来白日眼目众多。二人落座吃酒,吩咐将李玉所拉之马套上一辆车,连顾焕章主仆二人物件等俱都装在车上。一干众人心中甚喜。 候至日落,大家起身,出离了何家洼。行至三更时分,正是皓月当空,前面有一树林,甚是幽静,大家齐说:“咱们这里歇息歇息再走。”张忠等俱皆下马,众人口渴,想要喝水,见东南上有一菜园子,众人前去寻井喝水,就剩下张、王二人在此看守。听得前面村庄正交三鼓,张忠一想:“他给我相面,说我今夜必死,现在天至三更,我不如把他杀了,以解我胸中之恨。”说罢,走至车前,由被内将顾焕章拉了出来,举手中刀,照着顾焕章脖颈,只听“咯嚓”一声,红光崩溅,鲜血直流,“咕噜叭哒”,人头落地,死尸栽倒于车下。不知顾焕章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红胡子戏耍顾焕章 神力王调兵剿邪教 诗曰:人生名誉最为先,过眼浮云似箭穿。 苦绪岂皆因自惹,愁怀惟望故人怜。 关心花酒将十载,留意诗书只六年。 堪愧芸窗荒怠久,耻将俚句写鸾笺。 贼人照定顾焕章一刀,顾焕章并未曾死,这是如何?列位有所不知,说书的一个嘴,写书的一支笔,难表两件事。何为两件事?一个被杀的未曾死,杀人的倒死了,岂不是两件事?因张忠举刀要杀顾焕章,王有义在身后一瞧,说:“原来他们八卦教的人,皆非正道,皆是叛逆的贼人,又要作逆礼无君之事,我要跟他们,终必受贼人之连累。想我当初不知八卦教是如何的好处,原来都是邪教。会匪隐恶扬善,诓哄愚人,我何不把这叛国贱人杀了,改邪归正。”想罢,抡刀就往下剁,“克嚓”一声,张忠人头落地,死尸栽倒。王有义又把被窝拉下来,把顾爷主仆二人放开,拿刀等候着众余党。只听跟班的张禄直嚷说:“慢慢的,不用忙,我去问老爷喝凉水不喝?”方才走到王有义面前,王有义一抡刀,“克嚓”一刀,也就把贼人砍倒。后面那些个贼众不知为何,大家齐说:“老爷,为什么把张禄杀了?他并去犯法。”王老爷说:“我本是大清国职官,无故跟着张忠在邪教瞎混了一年,实是可恨!我今天改邪归正,杀死张忠主仆,你等也就趁此去吧,不必前来讨死!”众人一哄而散。 王有义才用凉水,把顾爷解过来,然后又把李玉也就叫着醒过来,把马拉过去,说:“大人上马!”连大人的东西都给搁在马上,然后说明了这一段事。顾焕章如梦方醒,才问王有义:“天地会是何人所兴?供奉什么人为主?你说说教中的规矩,我听听。”王有义说:“我入教年浅,在先诸事不知道。后来我听张忠他说,当初有一个毕道成,他在江西太极观,得受异人传授的天书三卷:一卷名《宝录天章》,上面是吞丹练气;二卷名《总通万法》,上面俱是符咒,点石成金,驱妖逐邪;三卷名《王府奇览》,上面是长生不老、延年益寿的妙法,各种的起死回生的妙药。常常以看病为名,因此把这会中人越聚越多。连年以来,在天下各省,苏松、常镇、芦凤、淮扬、福建、三江、四川、两广、湖南、湖北、云贵、直隶、山东、山西、关东口外、陕、甘、凉州、宁夏等处,俱有他们天地会的公所之地。各村庄镇店以及州城府县,此会中人太多,不可胜计。我所说的无非是大概,我也不知确实。为首当时立教之人,在四川峨嵋山通天宝灵观里面招军买马,聚草屯粮。山下有六十四座围子的营盘,三、六、九日看操演阵,不许咱们大清国之人进他那里面去。如要他们会中之人私通大清国的官长,知道犯了他们的规矩,就是粉身碎骨,刨坟灭祖。我是反教归正,求大人多多的护庇。”顾焕章说:“恩公是我的救命的恩人,我必不负你之心!”顾爷说:“李玉,咱们这个任也不去了,功名是小,国家安危是大。我自去访访,若果是真,那时我必要替国家灭此叛贼。”说罢,吩咐李玉:“先把那两个死尸埋了,然后带王有义去,暂回神力王府,我去私访此事。” 顾爷方要走,听得树上一响,飞身跳下一人,说:“好一个王有义!天地会大事机关丧在你的手内,你望哪里走,我来也!”焕章一瞧,见此人身躯高大,气势雄伟,青绸子手绢包头,身穿青绸子裤褂,薄底靴子;面如晚霞,手拿金背刀,说:“顾焕章等,望哪里逃走?来,来!会总爷结果你的性命!”举金背刀就是一刀。焕章说:“小辈不可无礼,待我来!”抡短把刀相迎,二人动手。王有义要过来帮助,焕章说:“你们两个去吧,我拿住他就走。”二人战够多时,不分胜败输赢,只见那个人就望南跑,焕章后边就追。那人一直望正南去了,王有义也就不敢追了,一同回归王府去了。单表顾焕章追赶下去,追了有二十多里地,他道路生,也未追上。方见道旁东边有一座庙,坐北朝南,三个山门,上写“三清观”三字。月色西斜,有点口渴,来至庙门首,他想要叫门,一想黑夜多有不便,翻身上墙。只见里面大殿里头搁着一张八仙桌,北边放着一把椅子,两边有两条板凳,板凳上坐着两个小道童,俱皆年在十六七岁,坐在那里说话。 顾爷一见,跳下墙到了院内,说:“二位道友,还未睡觉么?”两个童儿说:“为什么跳墙过来,所因何故?你是作什么的?”焕章说:“我是过路之人,夜晚赶路,口渴舌干,求二位道友来赏一杯茶吃。”说着,坐在那椅子上。那两个道童说:“朋友,你这就不是了。黑夜之间求水火,是为穿窬之盗也。你是作什么的?”焕章说:“我也是一个火居道士,在家修真养性。”那个道童进内,去不多时,只见从西房内出来一个人,拿着茶壶茶碗,搁在桌上。焕章说:“道兄,庙中几位?”那个黄面目的道童说:“我们庙内,师徒爷们七个。我弟兄六个,我叫越挺,那个叫越硬,三个越来,四个越了,五个越就,六个越弄。我们这六个字是:‘挺硬来了就弄。’”顾爷用眼一瞧他,说:“你这出家人可好,一说话就出此匪言逆语。你说说我听听,这出家人讲究修真养性的,不准出此不知世务之言。”那个道童说:“道友不可生气,出家人养性,有人相犯,都不准望人家一般见识,你知道了?”顾爷一想,说:“好!”喝了一碗茶,把碗望地下一扔,说:“可不必生气,出家人修真养性。”说罢,又将那个茶壶望地下一摔,摔得粉碎。焕章说:“你别生气,出家人养性为本。”那个童儿说:“你别装着玩啦!摔了我们的茶壶,你还说别生气,你有多大本领?咱们过过手儿,今天你能赢了我,我便信服你!”说着,劈面一拳,照着他面门打来。焕章用拳相迎,二人在一处打够多时。焕章心中想道:“此人必受瞭高明的传授,若不然,拳脚这样精通!”正想之际,旁边那个童儿说:“师兄,你歇歇,我来与他较量较量。”那个过来动手多时,艺业也甚可以。旁边一个童儿说:“小辈,你不可无礼,我来也!”又过来一个童儿。 方要动手,只听的西屋里大声说:“顾焕章,不可与我徒弟动手,我来与你较量高低上下、胜败输赢!”帘子一响,蹿出一个人来。焕章睁眼一看,就是他方才追赶的那个人,手使金背刀,照焕章砍来,焕章急架相迎。两口刀上下分飞,战有三刻之久,那人闪在一旁,说:“顾焕章,无愧人称赛报应!我久闻大名,未能会面。白天你我由芦沟桥一处行走,至窑洼,你进那座店内去了。我知是天地会八卦教的人在那里等候于你,我料想他白昼不敢杀你,我在一旁哨探,至天黑夜晚,见一众贼人出店,我在暗中跟随。三更时分,到了密松林,我在树上观看。我本有心要救你,不想王有义将贼人杀死。你二人在那里谈心,我故以言语相戏,将你引到此处,我故叫徒弟试试你的本领如何。刚才你我一交手,就知尊驾能耐出众,武艺超群,我有极大一场功名富贵送给与你。”说罢,叫徒弟把西屋的灯给点着了,说:“请到屋内落座,喝酒再叙。” 焕章随同那人进西厢房屋内,西墙放八仙桌儿一张,一边搁着一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张条山画,画的是岭上孤松,配着对联一副,写的是:斗室堪留知己,杯茶尽可谈心。 桌上点着一盏蜡灯。焕章说:“咱们两个人说了半天的话,我还没有问你贵姓。”那人说:“你先坐下,咱们俩喝着酒,我再告诉你。”只见徒弟将酒菜摆上,二人落座吃酒。焕章复又开言问道:“吾兄高姓大名,此时可以见教,告诉我吧。”那人手举酒杯,要说姓名。不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马杰泄机天地会 焕章私访芦沟桥 诗曰:满城风雨蓟门秋,五百年来感旧游。 偶与蓬莱仙子遇,相携便上酒家楼。 那位英雄言道:“我乃是天津卫沧州人氏,姓马,名杰,别号人称红胡子。我有一个拜兄,名叫大刀韩成公,在北五省,人皆称我们为沧州双侠。因我的朋友被案死去,那时我正在四川,闻此凶信,五内皆崩,回到沧州,到拜兄坟上祭扫,痛哭一场。有人在本处居住,又怕北五省绿林弟兄有事常来寻找,故此隐居在庙内。八卦教屡有书信前来,请我入会,封我为一字并肩王。我早晚打算入川,探望贼人大势如何。若果势大,我身在天地会,心在大清国,明顺贼人,暗替国家出力,等待大兵征剿之时,我那时自有道理。今天相见,真是三生有幸!意欲结为金兰,不知尊意如何?”焕章一闻此言,心中甚喜,言道:“既蒙兄台见爱,小弟无不乐从。”说罢,马杰叫童儿把香案摆齐备,二人叩头已毕,马杰为兄,焕章为弟,重复入座饮酒,说:“贤弟,芦沟桥有一座天赐店,店内前后有五层大房,那是直隶巡抚吴联所开的,那里就为是铸地雷。”列位,直隶从先定鼎之时,乃是巡抚缺,至嘉庆年间,方改总督。此处可不是说书的说错了。闲言少叙。再说“他那里店中所有的人,俱是会匪,连吴联也是八卦教,他是会中的忠勇王,教中都称呼他为忠勇都会总。他从做知县之时,就是八卦教了。他是叛逆总头目八路督会总吴恩的兄弟,才智过人,专好收揽英雄。你要将这地雷之事访明白了,回都奏明圣上,一则为国出力,先断贼人的余党;二则功劳浩大,圣上必要重加封赐。你这么样可不成,改扮一个买卖客商,方好前去。别的买卖怕你说漏了,你就扮做一个卖人参的就是。我这南屋子里,有两箱子人参:也有扒山的货,也有老山的货。用只小箱子盛上,你就说你由祁州庙上回来,要上都中参局去卖,那时必然相信,你就在那店中装病,就说后边还有车辆。夜晚出去,再暗中察访。如将此事访明,再走不迟。”焕章一听,心中甚喜,说:“若果如是,我真感念兄台的好处。”二人吃酒,天已大亮,焕章收拾齐备,背上参箱,辞别马杰,起身往芦沟桥前去。 天至巳正,来至芦沟桥天赐店门首,见里面房屋甚多,头层院内,马棚槽道俱全。焕章进店就嚷说:“唔呀,我要住店!”从里面出来一个小二,年有二十多岁,身穿半截蓝布衫,白袜青鞋;淡黄脸面,笑嘻嘻的说:“客人,我们这店不住孤行客,里边没有闲房。”焕章说道:“我不是孤行客,我是卖人参的客人。你赶紧给我找房,随后车辆就到。”小二说:“同我到上房去住。”焕章随到上房,屋中甚是干净。落座要净面水,洗罢吃茶。小二摆上四碟点心,焕章说:“我不吃点心,快给我烫酒摆饭吧,我在路上还没有吃早饭呢。”小二去不多时,擦抹桌案,暖酒摆莱,冷荤热炒,干鲜果品,应时菜蔬,摆列满桌,又送过两壶莲花白酒。焕章吃得十分高兴,问:“小二,你姓什么?”小二言道:“我姓侯,排行在六,在这里店内跑堂,我家就在这里。我的母亲老病复发,买你点人参治温补病,行不行?”焕章说:“不要紧,我送你一支老山参就是,我谅你也买不起。我再告诉你吃参的方法:用一个小磁缸儿,放在开水之内煮着,等待两刻工夫,蒸透倒出再喝。”说罢,遂在箱内取出一支极好的老山参,交与小二。小二道谢已毕。焕章吃罢饭,天色已晚,又因昨夜不曾睡觉,遂合衣而卧。睡至初鼓方醒,喝了两碗茶,又要了点心吃下。至二更时分,大家俱已安歇,收拾妥当,换了夜行衣靠,出房各处巡访地雷消息。直找到五鼓,并无头绪,无奈回归上房睡觉。天亮托言有病,仍然不走,一连五天。 这一日晚上,小二侯六进来说:“客人,今天晚上须要早早睡觉,不可出门。今晚我们店中有事,不可出去,你就睡觉就是了。”焕章依言说:“是了。”天色已晚,自己把灯吹了,说:“我睡啦!”小二甚是放心。焕章在窗孔偷看。 天有二更时分,只听外面马蹄声喧,有人扣门之声。有几个人出去开门,说:“哪位来叫门?”外面说:“散值会总与分巡会总、逍遥会总、太平会总,前来察看地雷之工程。”众人把门开放。少时,有两个灯笼在先,后面有两个年迈之人:头一个戴三角白绫巾,银抹额,二龙斗宝,蓝绸箭袖袍,毡底尖靴,腰系凉带,面皮微白,沿口胡须。后面还有一个人,也是头戴三角白绫巾,金抹额,银灰宁绸单袍儿,薄底靴子,并插白鹅翎儿。后面还有两个少年:一个穿着洋绸大衫,年约二十多岁,薄底快靴。一个年约三十上下,身穿蓝春绸大衫,薄底抓地虎快靴;面如白玉,唇若涂朱,五短身材。共是四个会总:头一个是老龙神散值会总马凤山,第二个分巡会总任山,逍遥会总张宝任,太平会总任凤蛟,带着十六个会中之人,来查验地雷工程。众贼人见里面店门已关,任山说:“侯六,你去把三层上房屋内地板开开,少时我等去观看。”只见侯六入第三层院中去。 顾爷看够多时,暗中就把后窗户开开,拉刀上房,从窗户中蹿出去,翻身蹿在上房一瞧,又望院中一看。见侯六手提灯笼,扑奔后面,至三层院中,又见他把锁开开进去。焕章在暗中一瞧,只见他把灯笼放在地下,用手把地下的方砖起下来,一连起五十三块方砖;又把地板一翻,只听“咯”一声,将板提起来。又打灯笼出来,至前院中去。焕章从房上下来,进得上房屋中,来在地板临近,顺着梯儿一磴一磴儿下去了,约有三四丈深。至底下,自己把火一晃,照了照,一直望东,都是平川之地,还有好些个竹竿儿。 正在观看之际,只听得外面梯子声响,灯光闪闪,焕章忙往楼梯背后一蹲,也不言语。只见那四位会总,一齐带领着众人,望里面来了,各处去瞧瞧,也有火药,也有铁炮,也有房屋。只听得那个说:“老会总,你看看成不成?”那个说:“好,你等大家同我上去吧,我必有保举就是。”众人齐说“好”,遂望上去。焕章从楼梯后面也要上去,只听板子一响,早已盖上了。焕章想要出来,是比登天费事。不知顾爷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叛国贼奉旨交部讯 白将军兵定孽龙沟 诗曰:一生爱说是为偏,不读诗书不种田。 山水优游身外事,烟霞啸傲性中天。 浮生作梦空成梦,举世无缘亦是缘。 口谈今古为业事,光阴虚度十余年。 顾大人被他等用地板盖上,也不能出去,无可如何,自己想道:“说是生有处,死有地,今天活该我死于此地,大概是不能活的了。”正在发愁无可如何之际,只听得板子一响,焕章望上一蹿。上面马杰说:“贤弟,我日夜惦念于你,怕你在此受困,故此天天夜间我前来。今日甚巧,你我弟兄先走到外面无人之处再说吧。” 二人来至店外,红胡子马杰等二人蹲在地下,说:“贤弟,你不可在此久待,今天你急速入都见驾,奏明圣主,请旨拿直隶巡抚入都,审问天地会之事;请旨派兵前来芦沟桥天赐店,拿获贼人,刨挖地雷。你这是一件大功劳,劣兄就要入川去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年相见,再作道理。”说罢,二人分手。 焕章入都,先见神力老王爷,回明直隶巡抚吴联在芦沟桥设造地雷、安心谋反、自己私访在路拿贼之事。李玉、王有义过来给顾焕章请了安,回明了分手之后,把张忠、张禄两个贼人的尸身埋在道旁沟内。焕章说:“也不必管他就是。”神力王带顾焕章见驾,老王爷奏明了圣上,康熙爷降旨:派神力王调京营的官兵,去拿获天赐店一干贼人,连察访地雷。 王爷带兵去到芦沟桥天赐店,并不见有一人,派兵把店围上,刨地雷,刨出好些火药、竹竿子;将房拆毁,回京奏明圣上。康熙爷传旨:拿直隶巡抚入都,交刑部革职,严刑审讯;派顾焕章在刑部衙门质对吴联。 那日奉旨剿拿吴联,到刑部细细审讯。派的问官是:文学殿大学士、军机大臣、六部总裁彭中堂,吏部尚书、都察院总宪田文忠,满汉四名御史与大理寺卿明安、刑部尚书杜光耀,共是八堂,严刑讯问。吴联并不承认,他说:“身受国恩,官居头品,为封疆之臣,我岂能身入邪教?我与顾焕章素日有仇,求众位大人明鉴,不可听他一片之言。”又问顾焕章说:“你既出首告吴大人,你怎么知道他是天地会?你说说。”顾焕章说:“大人要问,神力王爷在芦沟桥剿了贼店,里面又剿出火药等对象,乃是职员在他那店内目睹真实,才能出首。众位大人用刑拷我们俩就是。”吴联说:“众位大人,他是武夫可以受得住刑,犯官实不能与他比,求众位大人圣明!”问了一天,也没有口供,散堂,把二人收科。如是问了十数余天。圣主下了一道上谕催问,无奈二人俱无口供。 这一日,奉旨出征叛贼的白大将军,跑红旗的折子入都奏明圣上:兵破了孽龙沟,拿获流贼杜双印,伤重身死;得了贼人宝刀一口,进献圣上;余贼蹿入福建画石岭,随后进兵追赶。圣主大加封赏,宝刀入库,传旨:派白国毡务要将贼人扑灭,又派查黄河钦差伊哩布提调参赞军务。伊大人自剪子峪诸事办完,都司王庆等谢恩,辞别了钦差走了。 伊大人先将何丁交县入狱看管,自已把诸事完了,方要起程,这日接到圣主的旨意,派下来打画石岭提调官,遂带二马先起身。至画石岭,早见将军的先锋官金马统领邓忠邓大人的队在此安营。伊大人先见了邓总镇,然后白大将军也就到了。伊哩布递手本参见大将军。将军甚喜,说:“兄台,你我都是朝廷的命官,又是街坊,何必如此多礼。本帅听人传言,说大人处有两个能人,俱都姓马,一名山东马成龙,一名瘦马梦太。不知此二人哪个是武艺出众之人?”大人说:“老帅,要说眼里灵变、平常的拳脚,马梦太来的熟练;若要讲临敌无惧、勇冠三军之人,胆大力勇,还是马成龙。” 大将军吩咐:“来人,把马成龙叫进来。”只听得外面有人答言说:“是!”进来一人:头上未戴着官帽,身穿蓝布大褂,高腰袜子,青布山东鞋;身高八尺,面如紫玉,粗眉大眼,平顶短项,在下面给将军请安,说:“卑职马成龙给将军请安!”老帅一瞧,口中说:“你这个山东人,是干什么的?”马成龙说:“都司马成龙参见将军。”白大帅说:“你既然是都司,为何不穿官衣?”马成龙说:“我没有官衣,求将军见容。”老将军说:“你会使什么兵刃?”成龙说:“使大脑袋刀一口。”说罢,出去取来,请将军过目。老将军一瞧,原来是一口瓦刀。又叫马梦太进来,外面答言说:“是!”至大帐,给老帅磕头请安。将军一瞧,见他身高八尺,面皮透黄,寿眉金睛;头戴新纬帽,高提梁翡翠翎管儿,身穿新宁绸单袍,外罩红青马褂,薄底靴子。将军说:“你是马梦太,使什么兵刃?”瘦马说:“我使的是短把刀、避血桷。”将军吩咐:“马成龙与马梦太,你二人在外面演平生所练的武艺。”山东马本不会什么拳脚,只听马梦太说:“我先打一趟拳。”下去在帐外当中一站,怎见得,有赞为证:罗汉拳,站当场,移身绕步逞刚强。伏虎势,暗里藏;反背捶,把人伤;鸳鸯脚,最难防;连珠炮,神鬼忙;丹凤眼耳,顺手牵羊。 练完了,气不涌出,面不改色,在当中一站。又练了一趟,在旁边一站。将军叫成龙练,山东马一瞧,不练不成,还得费话,瞎练一回,把身在当中一站,说:“我要练了。”把腿一抬,打了一个飞脚;望前走了四五步,又打了一个旋风脚;望前走了几步,又打了一个飞脚,完了。来至将军面前,说:“都司马成龙练完了。”老将军气的面目改色,问:“此拳何名?”成龙说:“嘎嘎拳。”又问:“还会练什么?”山东马又把瓦刀瞎练了一回,又至将军面前,说:“我练了一回六花刀。”老将军说:“你这个刀法、拳脚,俱是胡闹,我这营内用你不着,把他给我赶出去吧!”又赏了马梦太一个四喜的扳指,又赏了一个跟头褡裢、一把小刀子、火镰,赏了一桌酒席。马梦太也下去,来到伊大人住的大账房,一旁有东西两个小账房,见山东马把行李收拾好了,望大家说话呢。有几个跟伊钦差的下人说:“马大老爷,你是怎么了?”山东马在那里喝着酒,说:“我被白大将军把我给轰出来了,我怎么有脸在此处了?等着伊大人来了之时,他要是念起旧日的好处,给我几两银子,我回到北京城去,卖硬面饽饽就完了。”正说之际,听得那边有好几个跟老将军的差官,与马梦太在那里说闲话。又只见梦太笑嘻嘻的手内托着将军赏的那几样玩物,望那位哈大老爷说:“哈大哥,你瞧瞧,将军赏我的这几样东西。”哈老爷说:“好!”又给那位一瞧,说:“英大哥,你瞧瞧,将军赏我的东西。”又给那位瞧瞧,如是者,在那边站着都给瞧瞧。来在山东马的面前,说:“马大哥,你瞧瞧。”马成龙说:“我早已就知道。你这个贫就没完了,又是将军赏你的东西、酒席,对不对?”正说之际,见那边有两个兵抬着一桌席给送了来,摆在账房之内,说:“大人在大帐与将军那里吃酒,议论军机大事,你们众位用饭吧。”马梦太说:“大哥来吧,咱们喝酒吧,别生气啦!大人下来定有道理。”二人入座吃酒,山东马惟有拿酒遣闷。 方吃完了,只见钦差过来了,先把成龙叫进大帐,说:“你不可任性,暂且跟着我。等着明天要出兵之时,与贼人打仗,有功劳先叫人家众人立。如果是贼人真勇,将军帐下众将所不能赢贼了,连马梦太都算着;那时我在将军跟前一说,要是你出去成功,把贼人若是拿住,或是打死,我也就可以在将军台前说话了。除此,并无第二个主意。”山东马说:“谢过大人!”伊大人说:“你们下去歇歇去吧。”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听得大帐之内发动点炮。将军的大营有四五十座,十万精兵,今日调了有二成队,请伊钦差一同兵伐画石岭。只见旗旆招展,号带飘扬。少时,二马跟大人马后,随同大队望西,奔画石岭。只见那座山口,坐西向东,南边山坡上有九节毒龙炮两个,北山坡上也有毒龙炮两个,两杆白八卦旗,上面有无数的贼兵,各执枪刀,山口有木板闸住。将军在正东方传令驻队,只听得画石岭山口内三声炮响,木闸一开,自里边出来了无数的贼兵。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侯起龙连败七将 山东马醉破飞刀 词曰:欲避饥寒二字,当思勤俭为先。勤能创业俭能传,勤俭传家久远。 勤乃修身之本,俭为治富之源。克勤克俭有余钱,免受他人轻贱。 白大将军在画石岭东山口外列队,众带兵官将人等俱在两旁侍立。 少时,贼队自山里面出来,大旗在当中,是由绫子做成,上写“飞刀正印会总侯”。前面是先锋黄面太岁蒋方,左边是神机会总张,右边是副印会总马;侯尚英、侯尚杰俱在两旁站立。为首的骑着一匹青色马,头戴三角白绫巾,身穿粉缎子征衣,薄底靴子;鬓边上双插白鹅翎,金抹额,二龙斗宝;背后带着十二口柳叶飞刀,又名叫镖刀,俱是三尖两刃,把上拴着红绸子条儿;又有截把鬼头刀一口,在那里手中拿着,甚是威风;把坐下马一催,来至在两军阵前,说:“清国兵将,不必如此作威!不服我,哪个有能耐的过来,分个高低!”又见里面出来一个白面貌的说:“神机会总在此,你们哪个前来?”飞刀会总侯起龙说:“你先在后面去,有劣兄在此,可以敌了贼人。”正说之际,老将军派前营副将李德英,前去与飞刀侯会总动手。李大人是当初跟着神力王爷征过大金川、小金川,征过云南,智勇双全,由站兵出去的,自己得了一个副将,在直隶山海协任上,奉调带本部兵,随老将军剿贼。今天一瞧,就讨会说:“本将愿往!”一拍坐下马,拧枪出了本队,大声喊嚷说:“叛逆贼人,认得我神力将李德英的厉害吗?”催马至阵前,大嚷一声,拧枪直取侯起龙。旁边过来的蒋方说:“小辈不可无礼,我来也!”拉着手中棍至阵前,举棍就打。李大人用枪相迎,二人战上四五个回合,蒋方一棍落空,被李德英一枪刺于马下。怒恼了飞刀会总侯起龙,手使截把刀,前来助阵,一见李德英刺死蒋方,拉背后飞刀,冷不防,照着李大人就是一飞刀。只听一声响,李大人坠马身亡,为国尽忠,死在沙场之上。白大帅又派后营守备周振出去,也被飞刀砍死。如是者,一连六阵,阵亡了六员战将。惟有马梦太在那里说:“列位老哥哥们,不是我姓马的说句大话,我今天把你们这几位先供的高高的,就凭这么一个贼,会赢不了他?真也是怪事!来,来!我先去讨令去。” 正说之际,听得大将军传“马梦太出去拿贼”。本来马爷是望这一众武将军官吹着玩,听见将军真叫他出去,自已先就怕了,无奈过去给将军请了安,说:“守备马梦太伺候大帅。”老将军说:“也罢。你就出去拿贼,如得胜拿获侯起龙,本帅定有重赏!”瘦马不敢违令,拉刀出阵。只见那边侯起龙洋洋得意,说:“那边过来的马梦太,休要讨死,我飞刀会总在此!”梦太离贼人不远,还是把烟壶儿掏出来,把刀一夹,摇闪晃脑,甚是得意,说:“小子,你记得我吗?老太爷前来拿你,自通名姓!”飞刀会总抡刀过来动手,几个照面,被侯起龙一飞刀,把他头上皮削去一块,梦太败回阵来。白大将军甚是着急,十分焦躁。伊钦差在一旁说:“好一个胆大贼人!马成龙,你出去拿他就是。”山东马一听,从马后出来,见老将军施礼说:“卑职前去拿这个贼人就是。”老将军说:“有本帅能征惯战之人,尚不能胜贼,何况是你!”成龙说:“如不胜贼,甘当军法!”将军说:“好!你就前去。”山东马拉瓦刀出离了本队,直扑贼人而来。侯起龙一瞧,正要问他姓甚名谁,只听本队中鸣金之声,连忙归队,查问说:“哪个鸣金?”神机会总张说:“小弟方才见兄长连胜清营几阵,又见出来了一个山东马,此人艺业绝伦,弟恐兄长力尽,受他人之算,弟要替兄前去拿这个姓马的去。”飞刀会总说:“贤弟,与劣兄掠阵,我正杀的得意之间,等我拿了这个山东马,再作道理。”说罢,回身直扑两军阵前而来。早见马成龙在那里手拿着瓦刀,面向正西,在那里等候。 飞刀会总一见,甚是有气,用截把刀一指,说:“小子,你不可这样无礼。你就是那临敌无惧、勇冠三军的马成龙吗?”大英雄答应说:“我正是马成龙。你就是飞刀会总吗?我来拿你!”说罢,二人交手。侯起龙本来武艺超群,抡刀就砍,马成龙急架相还。二人在战场之上正杀的高兴,只听白老将军在队内连声说:“好!你等快给擂鼓助阵!”鼓吏擂动花腔鼓,在那里助威。山东马正在得意之时,又见贼人把手一扬,一飞刀直奔成龙咽喉而来。山东马大嚷一声,说:“好家伙!”那飞刀落在就地;又是第二口刀,照着前胸刺来,山东马又一嚷,那刀又坠落于地;三口刀飞来,照着腿剁来,成龙也就闪开了。 书中先说飞刀会总候起龙的飞刀,百发百中,为什么他又被马成龙闪开?能征惯战的英雄尚不能赢贼,马成龙又不会蹿高跳远,就是力气大,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其中有个缘故,要是山东马他头一个出来动手,他也得死在侯起龙之手。今天他在钦差大人的马后那里看了半天,他见飞刀会总那飞刀出来,一把在上路的头上、面门、咽喉;再不然,就是前胸、肚腹下;三路就是在腿上。他自己早已说:“我使的是一把瓦刀,长有三尺二寸,刀头宽有六寸,长九寸,他的飞刀一来,照着我之面门一来,我用瓦刀一迎,那时我就挡过去了;他的飞刀照着肚腹一来,我把瓦刀望下一沉,寻时就把他飞刀挡开了;往下腿上来,我一蹿就闪开了。”因此他出来在这里动起手来,头一飞刀,用瓦刀在面门上一迎,就闪开了;第二刀也照样闪开;第三飞刀也就把腿望上一蹿,闪开了。 此时飞刀会总侯起龙心中甚是着急,无奈又与山东马动手。二人大战多时,不分高低上下、胜败输赢。飞刀会总甚是着急,又用飞刀望着山东马腰中一扔,只听“咯嚓”一声,正中腰上,山东马成龙就翻身栽倒在地,侯起龙心中甚喜,在那边站着,洋洋得意,说:“小辈,你今天望哪里去,我来杀你这无礼的匹夫!”说罢,往前一蹿,方要抡刀砍马成龙,只听身背后有人说:“飞刀会总侯大哥,你别杀他,让我结果他的性命就是了。”飞也似来了一位神机会总,要救成龙的性命。不知来到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张广太醉入勾栏院 韩红玉俊目识英雄 诗曰:体自风流态自娇,桃花如面柳如腰。 看来何处曾相识?家住扬州廿四桥。 花气芬芳月色胧,销魂时见醉颜红。 平生多少伤心事,都付琵琶一曲中。 从贼队中出来一人,内有一段隐情。顺天府东路厅武清县河西务,有一人,姓张,名德玉,作粮行生理,熟读外科,乐善治病。先次娶妻赵氏,生下一子,名叫张广聚。赵氏故去,继娶姚氏,为人贤惠,知三从,晓四德,明七贞,懂九烈,多读圣贤书,广览《列女传》。自进门以来,操持中馈,家业日兴。继至连生二子,次名广财,三名广太。 这一日,张德玉从外面带了一个相面的来到家中,给他那三个孩儿相面。相士姓刘,外号人称刘铁嘴,善观气色,能晓吉凶。进得门来,先给张广聚看相,刘先生说道:“你可别恼。我看相是直言无隐。”德玉说道:“先生有话,请讲无妨。”刘铁嘴说:“观此人二目犯相,骨肉无情,多存厚道才好。二令郎广财平常,相貌无奇。所可敬者三世兄广太,五官出众,貌品貌超群。久以后必要官居极品,位列三台,显达云程,定非池中之物。”德玉说:“先生过奖,幼子痴愚,多蒙先生台爱!”送上相金,刘先生辞别而去。这一年,广太十三,正在学中读书。家人来报:“老东人病体沉重,请三爷急速归家!”广太一闻此言,心中甚惊,赶紧来至家中,到前一看,只见众人俱在此处环立。他父亲言道:“我平生在河西务开了广聚粮店一个,是你兄广聚照料;家有良田数顷,是你二哥广才照应;他二人俱已成家,你两个嫂嫂俱皆贤淑。惟有你年幼,尚未授室。我死之后,好好读书,以图上进,纵在九泉之下,我也瞑目。”说罢,气绝身亡。众人放声大哭,广太悲痛过甚,哀哀欲绝。大家开吊办理丧事,诸事已毕。 广太自他父亲死后,不好读书,惟好琵琶丝弦,专习外务,不学上进。 孝服已满,在外面时常走局,呼朋引类,把兄弟拜了哥儿三个:大爷李贵,是本街上一个斗行的经纪;二爷邹忠,是武清县的壮头。二人家中俱皆小康,与广太三人结为异姓弟兄。广太年至十六,有一个嫖友,姓康,名成,排行在九,乃是风月场中第一能手。这一日,同广太在一处走局,散后相约吃饭,二人意气相投,喝的十分高兴,谈来谈去。康成说:“贤弟,愚兄要请杯茶,你可肯去?”广太说:“到哪里去?”康成说:“离此不远,有一个下处四美堂,新来了下车的,名叫赛雅仙,又叫白牡丹,闻听生的十分美貌。你我不免前去打个茶围,前去看看,不知尊意如何?”张三爷本来是喝了有几盅酒,有点醉了,随跟康爷,二人一同至北后街路北,见有一清戟门楼,挂着一个大灯笼,上有三个大字:“四美堂”,门上有对子一联,写的是:堂前栽种相思树,池内常开并蒂莲。 二人进门,门房嚷:“瞧客!”三爷不知何事,进二门一看,屏门四扇齐开,院内开放各种时样鲜花,天棚高大,阵阵生凉。上房五间,前出廊,后出夏,窗户上糊着粉红色的芙蓉罗,配着绿纱格子,十分好看。东西厢房,甚是洁净。只见出来一个大的说:“二位老爷这里坐。”广太闻声一看,见那人年有三十以内,头梳马尾纂,焦黄首饰,头发漆黑透亮,身穿半大浅蓝厦布褂,金莲约在四寸,手打帘栊,带笑望里让坐。 二人进屋落座,一看屋内摆设,甚是幽雅:东墙摆着花梨云片,案上有盆景二个、座钟一架,窗下八仙桌一张,摆着文房四宝俱全,配着两把太师椅,铺着竹。北墙有藤一张,垂着芙蓉纱的帐子,竹席凉枕,并有香牛皮夹被。墙上挂著名人字画,唐伯虎的横披是“汉宫春晓”,两边配着泥金对联“艳质芳心宜自警,云容月貌为谁妍”,乃是郭尚先所书。瓶内插着夜来香数枝,帐檐垂着两个鲜花花篮。二人观看已毕,老妈端进茶来,说:“康九爷少见呵!这位老爷贵姓?”广太把脸一红,说:“姓张。”康九爷说:“叫他们前来见见。”老妈闻听,高嚷:“见客!”只听外面笑语之声,掀帘进来粉白黛绿数人。怎见得?有赞为证。 只闻香风阵阵,行动百媚千娇。巧笔丹青难画描,周身上下堆俏。 身穿蓝衫可体,金钗轻拢鬓梢。垂金小扇手中摇,粉面香腮带笑。 进来说:“九爷来了!这位大爷贵姓?”广太把脸微红,说:“姓张。”众美齐说:“大爷照应点!”见罢,俱皆出去。 随后内老板进来,与康成说话,说:“九爷来了!有茶啦?”广太一瞧,这个内老板年有三十以外,甚是齐整。怎见得?有诗为证:云鬓半偏飞凤翘,耳环双坠宝珠排。 明粉未施犹自美,风流还带少年材。 说:“九爷,这位贵姓?”广太说:“姓张。”康成又言:“这就是广聚粮店的三少东张三爷。”内老板说:“那阵风把你刮来了?老没有我们这里来过呀。”康九爷说:“我们听人说,你新近接了一个人来,叫赛雅仙白牡丹,叫出来我们看看。”内老板说:“欸!九爷,你再别提啦,要提起接的这个人来,话可就长了。我这几年存了点银子,到了一趟天津,打算要买几个人。我由沧州官媒人手里买的这个赛雅仙到家,一共享了三百多两银子。此人年方一十八岁,头脑脚梢足够十分人才。自到我家,琵琶弦子、时兴小曲,他不但不学,他还有气。我要打他,他一纵身出去,就上了房子。我还得与他说好话,他才下来。天天头也不梳,脚也不裹,终日间悲悲惨惨,把两只眼都哭肿了。在后面他穿着两件旧衣裳。他还会写字呢,写了好些对子。你们二位不必见他,瞧见就够了。”九爷说:“无防,带着我们三爷去到后边去瞧瞧去。”内老板说:“三爷走。”广太倒不好意思去,让之再三,方才前去。 内老板头前带路,三爷在后相随。出离上房,望东一拐,往北有一朱门,门上有副对联,上写的是:秀于外慧于内,惟见英雄能本色。 竹曰青菊曰淡,遇真名士自风流。 入门只见后院北房三间,东西各有两间厢房。内老板把上房帘子打起来,说:“三爷请!”广太迈步进得屋来,一明两暗,外间屋里有挑出一个《海棠春睡图》。两边挂着一副对联,上写的是:室贮金钗十二,门迎朱履三千。 北墙有八仙桌一张,上面有文房四宝,一边一把椅子。内老板说:“三爷请坐。”他把西屋里的帘子一打,说:“姑娘出来,三爷来了。”连叫三声,并不答言。原来韩红玉是午梦方浓,睡着未醒。 且说这个女子,原来是沧州北关人氏,其父名叫大刀韩成公。他有两个哥哥,一名金睛太岁韩龙,一名蓝面天王韩虎。他父亲在家中结交了一个朋友,是渤海东沽人氏,此人姓杨,名大雄,在南皮县劫过黄杠,在韩成公家中避难,被在官人役拿住,连累韩成公。他儿子没在家,家中被抄,韩成公身受国法,姑娘归官卖。姑娘自幼从父学习一身本领,自己要走也就走了,无奈又无投奔,又是一个女子,暂在勾栏院栖身避难,等候哥哥。自己又有能耐护身,也不怕鸨儿相逼。这一日早饭后,心中烦闷,一想自己红颜薄命,不知终身如何,自己闷闷不乐,因睡已熟,梦见一只白虎扑自己而来。正在无处藏躲,只听鸨儿呼唤,战战兢兢的,香汗直流。下得来,至外间堂屋,一见广太。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狠心贼绝断手足情 贤良妇放走张广太 诗曰:昨朝鹊嗓报芳辰,喜与多情结比邻。 岂料三生石早定,无缘今作有缘人。 兰汤浴罢试新妆,粉黛施来体自香。 最是销魂独立际,梧桐花下纳微凉。 韩红玉出来,内老板说:“姑娘,今天为何这么高兴?向日叫你见客,永远不肯出来,这是张三爷,你过来见见。”红玉一见广太:年在十六七岁,面色微白,双眉带秀,二目有神,准头丰满,齿白唇红;身穿一件白芙蓉纱衫,雪青官纱裤子,漂白袜子,银灰福履;手拿冬青翎扇,手戴翡翠扳指;纽扣上挂着十八子香串,时放奇香。韩红玉一见此人,面带秀气,五官端正,必非俗等之辈,心中早有爱慕。广太一见红玉:年在十八九岁,窈窕身材,眉似青山,目似秋水,杏脸桃腮,品如金玉,气若芝兰,懒梳妆精神少减;身穿一件半旧品月纱女衫,藕色洋绉中衣,金莲二寸有余,端端正正,齐齐整整,犹似曹子建《洛神赋》所云:肩若削成,腰若约束。绫袜生辉,丹波微步。 广太一见,早已魂销。二人四目,注定相看。 正是:瘦影正当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鸨儿一见,心中甚喜,看他二人彼此都有爱慕之心,回头说:“李妈倒茶来。”内老板向广太说:“三爷,你这里坐着,我到外边看看康九爷去。”李妈说:“三爷,里间屋内吃茶。” 广太到里屋落座,向韩红玉说:“你就是赛雅仙吗?”那女子把脸一红,口吐碎玉,慢启朱唇,说:“君子不可如此相称,此乃院中之人误我,非叫赛雅仙也。尊驾贵姓张吗?”广太说:“正是。”“尊驾家中都有什么人”青春几何?”广太说:“今年十六岁,家中老母兄嫂。”韩红玉说:“有几位令郎?”广太说:“尚未有妻室。”红玉“欸”了一声,说:“我本遇难之人,看足下是并非久在烟花游逛之人。足下作何生理?”广太说:“读书。”红玉说:“我看尊驾不满二十,要望此处常来,耽误正事,理应该进步功名,以图上进之道。”又把自己所遭之事细说一遍,“君能救我出此火坑,我感恩不尽。看你也是至诚君子,别人我也不能说此肺腑。看足下今天前来,也有爱慕之心。君既有心怜香惜玉,妾岂无意铺被迭。尊驾用三四百金将我赎身出去,你我作为地久天长之夫妇。并非我不顾廉耻,也是被事所逼,不得不如是耳。”广太说:“据你所说之事,我都愿意,无奈我不能专主,我今天回去到家,打算一个主意,明天你听我的信。” 二人说够多时,广太遂拿出三四个钱给李妈,说:“我前头院里去瞧瞧我九哥。”李妈说:“康九爷自三爷进来,有他们家中人找了去,留下话说,如要是三爷问,叫你老人家在此等候。”张广太也不愿意走,无可奈何说:“也罢,我今暂坐。”又与韩红玉说了一些闲话,天色已晚,无奈要回归。内老板说:“三爷还赏钱作什么?今天住在这里吧。”三爷说:“我回去,明天再来。” 自今天回到家中,先到老太太那屋里坐,坐在那里发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母亲可就说:“你这孩子,我瞧见你,我就又是疼你,又是恨你。自你父亲一死之后,你也不读书了,任性在外边,终日习学这些玩艺儿,那琵琶丝弦还能养得了家?也不过是耗财卖脸,游手好闲。你大哥他在铺内管理,也能养的了家;你二哥他也照料家务,也能过日月。就是你也该成家了,久以后我百年之后,你大哥那个人绝不能与你等在一处同居。你把这祖父的遗业花完了,你有什么能为养家?”广太听到这里,说:“母亲,孩儿有一事,与你老人家商议。孩儿听说烟花院近来有一美女,乃是沧州人氏,遇难在勾栏院中,无人将他救出来。母亲要将那人给我买出来,孩儿也就能务本分读书。”老太太说:“我与你哥哥说说,再作道理。”广太也就不言语了。少时,他哥哥进得房来,三爷就出去了,在窗外偷听他母亲说些什么。 只听他母亲先就说:“广聚,你三兄弟你也不管他,新近大概他在那烟花柳巷常去走走。今天他说有一个妓女,要叫老身给他买出来,我问问你,这一件事该当如何?”大爷广聚一听,说:“你老人家不可听他这孩子一片之言,他小小的年岁就要逛烟花柳巷。这就依着他,给他望家中买人?我是他的长兄,我得管管他才是。等着晚响,我责打他一顿,也叫他知道别这样无礼胡为!”三爷在外面一听,说:“好!先跑到外边天德泰银钱店,去借银子去。”自己出门到钱铺内,说:“借给我四五百银子。”王掌柜的从那边过来说:“三爷,有什么事?”广太说:“没事。”王掌柜常与粮店交买卖,今天一瞧三爷,就知道有事,又不好不借,又不好都借给他,说:“三爷,你先拿这一百银子去,少时我去粮食局子里去取来,给你送了家去。”三爷说:“不用送了,少时我来取就是。”拿着那一百两银子,在朋友家中住了一夜。次日,出门在饭馆中吃得早饭,又至勾栏院而来。方一进门,李妈说:“三爷来了?里边坐吧。我们赛雅仙姑奶奶,今天早晨起来,就念叨你老人家。来吧,后边屋内坐着吧。”大家也过来让:“三爷来啦,里边坐着吧。我们赛雅仙姑奶奶正在方才要叫人去请你老人家去哪。” 广太不久在烟花认识韩红玉,真有这话?此乃是行院中之人常说的拢人之语,他如何懂的。连忙至后院中一瞧,韩红玉还未上妆。三爷进得屋内,说:“你吃过饭了没有?”红玉正在那里思想昨日所遇之事,想了一夜,今天心中正盼想之际,见三爷进来说话,心内甚喜,说:“你来了?我不吃什么饭,心中急闷。”三爷说:“你别着急,我实与你说了吧,家中不由我作主,该当如何?此时我来瞧瞧你。”韩红玉说:“好多时你才能作主?”那三爷说:“大概也得五六年,我就可与他们分家之时。”红玉说:“我等你十年,成不成?”三爷说:“不必十年,怕你不能口随心愿。”红玉说:“你我对天发誓:‘谁要负心,天神共怒,不得好死!’”二人对天发誓。广太在这里住了一天,给了李妈十两银子,给红玉留下二十两银子,叫他零花。韩红玉说:“你不可在这里住,早早回去,你常来瞧瞧我就是了。” 自此,三爷常来,也不敢回家,在外边朋友家住着。所借的银子也花完了,再去借,王掌柜的说:“三爷,你大哥有话,别人借银子不许给他,广太也不敢言语了,自己出离了钱铺,还时常上红玉那里去。在外两个月有余,眼前就是八月节,钱也没了,也不能在朋友家中住着,也不能回家去。再者,外边所有的饭铺儿也都止了帐,一概不赊。自己无奈,在外边一座三官庙里暂住一两天。 这一日,正是中秋节,家家庆赏中秋,桂月明灯。自己从早晨也没有吃饭,这两天也没去瞧瞧韩红玉,心中十分不好过,心如刀剜肺腑、剑刺心肝。自己一想:“人家都是团圆月,想我张广太也不能归家,也不能与红玉相见,孤孤单单,冷冷清清,不知终身该当如何?”越想越烦,真是事不遂心怨恨多,不由己落下几点英雄泪来。只见皓月当空,碧天如洗。又听见家家吃酒欢喜之声,不由自己一声长叹。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低头一看,自己的衣服还是纱的,夜晚又凉,自己暗自伤心,无奈出离了这座三官庙。庙中道人说:“三爷别走,咱们喝两盅吧。”广太说:“我有事。”遂出离了庙门,慢慢的望前行,不知不觉的来到自己门首。 只听那边说:“三弟,你望哪里去了?我这两个多月各处找你,并不知下落。节前你赊了有七八百吊钱的帐,大哥找着你,要送你。我还各处找你,给你送这个信儿,帐也都还了。今天早晨,老太太连饭也没吃,大家劝着,方才用了几盅酒,你快来吧。你瞧你,还穿着这个纱衣裳哪。”连忙把自己的夹马褂儿脱下来给他穿上。到了里院,他大哥没在家,在铺内照料。先见过老太太,他母亲说了他几句,也不敢多说,又怕他饿。瞧他那个样子,连忙把衣服给他拿出来,叫他换上,又叫他吃饭。他与他二哥喝了几盅闷酒,就醉了,晃晃悠悠,在他大嫂子屋内坐着,伏在桌上,坐在那里就睡着了。只见他大哥喝了一个半醉,自外边回来,进屋说:“原来广太回来了。”连说三声,见三爷不言语,知道是睡着了。又闻酒气熏人,问自己之妻,大奶奶说:“三兄弟今晚半天回来的,跟二爷喝酒来,大概是醉了。他进屋里来也没言语,就坐在那椅子上,伏着桌子,睡着了。”大恶贼张广聚一听,心中说:“好!待我结果他的性命,以除后患。”正是: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 不知张广太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张广太天津受困 回教正河边救人 诗曰:人生只为名利忙,事业百年梦一场。 大数到来难消让,何必劳碌逞刚强。 张广聚说:“小三喝醉了甚好。你把口袋拿出一条来,我把他装在里头,趁着醉了,将他埋了就完啦,也不必叫别人知道,以除后患。”他妻周氏说:“那如何办的?要叫老太太知道,怕不好。”张广聚说:“老太太问时,你我就说他偷了咱们的东西,他跑了。”说着,自己开了柜,拿了一条口袋,先把广太装在里头,在上一放,他说:“我去找人刨一个深坑,贤妻你瞧着他。”说罢,匆匆而去。 周氏娘子是一个善良之人,又不肯真依着男人把他害了;自己胆子又小,也不敢去告诉老太太知道,自己进退两难。正在无可如何之际,听见院中二弟妇梁氏说:“嫂嫂还没睡觉哪?我哥哥没有回来吗?”周氏说:“没有回来,你进来吧。”梁氏进得房来,见上有一条口袋,装着一个人,问:“嫂嫂,这是谁呀?为什么装在那里?”周氏就把自己男人要害广太之话都实说了。梁氏说:“那可不好!依我之见,咱们也不可告诉母亲,也不可不救他。先把三弟倒出来,唤醒了他再说。”遂将广太拉出来,一摇晃他脑袋,张广太就吐出酒来,明白过来了。自外面进来一个白犬,吃三爷吐的那地下东西。广太说:“二位嫂嫂还未睡觉?”他大嫂子一听,说:“三弟,你醒醒,我告诉你。”遂把他大哥所办之事细说一回。三爷勃然大怒,说:“嫂嫂,你不必管,我去问问他,是为何这样狠心?”周氏说:“你是瞎闹!你要问你哥哥,他焉能饶的了我?”梁氏说:“三弟,你不可如此。我有一个主意:我给你十数两银子,你远走一趟,在外面要好,你就多住一年半载再回来;如要不好,去个一两个月;还须回来呢。”周氏说:“这话倒好。我也给你十数两银,给你几件衣裳,都是你哥哥的。”说罢,梁氏贤人取了银子十二两、镯串一对;大嫂子周氏也给他拿出来衣服银两。三爷磕下头去说:“二位嫂嫂,我张广太但得一步地,再报二位嫂嫂的恩情!” 收拾好了,方才要走,忽然心中一动,说:“且慢!我要是走了,我哥哥要问嫂嫂,你何言答对?”梁氏在一旁说:“我早想到这,你瞧那个白狗吃了你吐的东西,他卧在那里也不动,我可以把它装在口袋里。”周氏说:“甚好!如此,你我二人就照样办就是。”遂把白狗装好,他也不动,又把口袋嘴一捆,然后还搁在原放的那边。广太这才动身,出门去了。二奶奶梁氏也回自己房中去了。 少时,张广聚自外面进来,周氏娘子甚是害怕,也不敢言语,自己在那里坐着,心中直跳。又见他男人一进房来,说:“你先出去,我带铺中两个力奔来,叫他二人把他抬出去就是了。”周氏出了北里屋,到南屋里。少时,只听有人抬出去了,周氏才过来,放了心。张广聚带着人出了后门,在村外一里之遥,是他自己家中之地,早已把坑刨好了,就把口袋一扔,叫两个力奔埋好了,说:“你二人回去,明天每人给你一两银子酒钱,不准望外说。”那两个人去了。 张广聚方才要走,只听树林一声嚷说:“张广聚,你敢私埋人口!我在这瞧了半天,你望哪里走?咱们是一场官司!”大恶贼一听,细瞧,认得他是地面上官人,名叫张三,连忙说:“三弟,咱是这样街坊,我也不瞒你,这是我们三兄弟。他不受管束,在外面无所不为,我奉母命,把他灌醉了埋了。你别嚷,我明日给你十两银子,你买双鞋穿,等着明天上铺中去取。”张三说:“既然如此,咱们明天见就是。”二人分手。第二天,地面官人到铺中要了十两银子,大家还不知为何故。 老太太清早起来,找张广太,不知哪里去了。问张广聚,说:“他偷了我好些个东西,你等快去派人找他!”大家闹了好几天,也没下落。老太太好几天没有吃饭,他两个儿媳周氏、梁氏也不敢说。 且说张广太那一日从家中出来,心如刀绞,站在村东,自己想主意。有心要入都,一想到那里举目无亲,不如上天津去游游,到那里想个道路。遂望家磕了一个头,说:“生身的老母,儿这一去,你老人家不必惦念我。此去不居官不回来,不发财不回来!”自己贪心过重,望下行走,到了蔡村,换了二两银,吃了点饭,雇了一头驴,也就望下行走。 头一天住在半路店中,第二日是八月十七日。秋气阵阵生凉,万物结实,好一派的景致!大路之上,来往行路之人甚多。天有午初之时,到了天津,住在锅店街大客店内,占了一间独间,要净水、吃茶,要了几样菜,喝了两壶酒,自已甚烦,头一天也没有出去。 到了次日,到了三岱河口看一看,望各处热闹之所去瞧瞧,一连游了十数天。到了九月天气,所带的银子已用完了,无奈典当两件衣服,又用了两天,钱也完啦。自己也不敢在大店内住了,又把几张当票也卖了,在西门外小店里一住,也不敢回家。 次日一起身,天又下了一场霜,身上穿着一身单绸子衣服,冷气透骨,自已无奈进了西城门,一直望东,出了东门,走到了娘娘宫。那里有好几个生意场,也有好些个相面卖药的不少。广太在家中练着玩,练过一路大红拳,“不如我今天在这里卖艺,也是一个主意。”在当中一站,瞧了瞧天,他又不会说生意话,就练起来啦。众人围了不少,也不知是个作什么的。无奈自己练完了,在那里一站,也不言语,众人全都散去。 只有旁边一个老头儿说:“小小的年岁,还练的不错。”广太一瞧,那个老头儿身穿青洋绉大夹袄,虾米青色摹本马褂,青缎子鞋,白袜子;年有六十多岁,赤红脸,花白的胡子,手中拿着有四串钱,笑嘻嘻的说:“练的好!我看你也不象久惯卖艺之人。”三爷说:“我本不会卖艺,不过是被穷所逼,无可如何。”只见那个老翁把手中之钱散给众贫人。张三爷才知是舍钱的,有心过去,见人家已然把钱放完了。自己跟着那个老头儿望北走了有一里之遥,张广太脸上一红,说:“老爷子,你赏给我几百钱,我吃一顿饭吧。”那个老头说:“你姓什么?”广太说:“我姓张,名广太,乃武清县河西务人氏。因来此访友不遇,故困在此处啦。”那老翁说:“你这个样子,定非是来此处找人,大概必是逃学。小小的年岁,就这样不务本分,我有钱也不给你,我还周济那年迈之人哪!”羞得那广太不敢言语了。 广太白天也没有吃饭,直到夜晚,皓月当空,来到三岔河口,只见一湾绿水望东流,自己身上无衣,肚内无食,越想越难受,无奈如何。自己一想“死了,死了,一死就了。莫若一死,也就完了!”正思想之际,一阵金风透骨凉,自己说:“苍天!苍天!我今一死,大概不能与老母相见了。”自己嚷道:“苍天哪,苍天!我张广太今天一死,不知我这一点灵魂归于何处?”说罢,方要望河内跳。只听后面有人说:“且慢跳河!我来也!” 三爷回头一看,只见来了一人,年约二十多岁,黄麻脸;身穿青布小夹袄,青夹裤,外罩着青泥夹坎肩,腰中青洋绉褡包,紫花布袜子,青布鞋;剑眉圆眼,一脸的横肉,望着张广太说:“你是哪里的?为何寻此短见?你说说我听。”三爷又把自己之事细说一遍。那人说:“你真想不开。我给你找一个事吧,不知你尊意如何?”三爷说:“什么事?”那人说:“扛小口袋,你成不成?”三爷说:“扛口袋我虽然力气小,还须少要钱哪。”那人说:“小口袋,用不了什么力气。来吧,你跟我走吧。”三爷随在背后,望前行走,大约有二三里地,来到一所院落。三爷用眼一看,焉想倒惹出一场是非。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哈大人升任上海道 张广太杀贼沧州城 诗曰:平生无大志,愿得一窖金。 周围三十里,浅处半人深。 好财居士 着话说那个人带着张广太来到西头路北,有一院落,周围是篱笆,里面搁着好些个板子,不知作什么用的。上房三间,窗户上微露灯光,不知有何等之人。只听那个人说:“你来,跟我走。”方一进院子,他叫:“四哥,还没睡哪?我今天给你抓了一个‘盘儿尖’来了。”里面有人答话说:“你别玩笑来,我还有心弄那些个事。”那人把三爷领到屋内,见里边是西边两间明着,西墙上有一个大木,旁边放着被褥。北墙有张八仙桌儿,上放着文房四宝,有几本帐,搁着好些个船上用的家具。上坐着一个人,年有四十多岁,身穿玉色绸子夹裤夹袄,黄面脸,微有点黄胡子,白袜子鞋,说:“七兄弟,就是一个吗?” “盘儿尖”,列位,我要是不说明白了,也不是话。什么叫作“盘儿尖”哪?这是江湖的黑话。“盘儿尖”,那就是模样儿长的好。闲话休提。那个人说:“张广太,你过来见见,这是我们四爷。”张广太过来施礼,那个一瞧,说:“把他留下吧。那里有一千钱,七弟,你拿了去吧。”带了广太来的那个人说:“是了。”从那边上拿了一串钱就走了。 只听那个人问了广太一回,又说:“你吃了饭啦没有?”三爷说:“吃了。”那个人说:“我姓李,行四。明天我这里有几个伙计,你可不许望他们玩笑。上放下被窝,咱们爷两个睡觉吧。”说着,笑嘻嘻的用手来拉广太。张三爷一瞧,就知道他们不是好人,说:“你这不要脸的匹夫,休要无礼!我张广太乃是奇男子大丈夫!”说着,拿起那边船板儿来,照着那李四就是一木板,回头望外就跑。李四说:“这个东西,敢打我!我要不结果你的命,你也不认得我是谁!”说罢,望外就追。 三爷在前头跑,又跑至河边,自己说:“莫若跳河一死,也就完了。” 越想越难受,说:“我就在此处跳了河吧!”说着,自己想:“我张广太好命苦也,不想今朝死于此地!”方要望下跳,后边有一个人说:“你这个想不开之人,死了就活不成了!”过来抓住,把广太夹在肋下,望前就走;用手堵住张三爷的口,也不叫他说话。来到一个店的门首,进去到屋内,把他放下,说:“你不必害怕,我是救你。” 三爷这才一瞧,是白天施舍钱的那个老翁,坐在那里说:“你小小的年岁,能有这一段志气,我收你作个徒弟。你别想不开,你大概是没有吃饭,叫跑堂的要菜。”三爷说:“吃了。你老人家贵姓大名?”那老翁说:“我是卫辉府回回峪的人,清真教中,我姓回,名教正。收你作个徒弟,传你点艺业,你知道了?”三爷连忙叩头认师傅,起来用了些饭。自此,在这后院跟着师傅练艺。冬天有棉衣服,夏天有单衣裳。一连三载有余,练会了几种拳、十八滚、十八翻、短把刀、避血桷,一身的武艺。 这一日,算还店饭钱,他师傅说:“广太,我给你短把刀一口、避血桷一只,是你们师兄弟都是使这个兵器。我先收了十一个徒弟,是我们清真教的。那十个是:刘、李、洪、高、马、黑、白、张、赵、沙,第十一个是北京人马梦太,都是你师兄,见面认兵刃为记。此时已到四月天气,我将单衣服给你治齐,跟我走吧。” 广太带着夜行衣、小包裹,同他师傅出离客店,顺着河北大街,一直望南。人多一乱,再找他师傅,就不见了。自己来至浮桥,手中又无一文钱,自己思前想后:“虽然同师傅学艺三年之久,衣履虽齐,手中有百数钱,如何得能回家?师傅就是要分手,又不说明白了,此时倒叫我进退两难。”自己想罢,顺着河沿望西走,路北有个福来轩茶园,里面甚是热闹。自己口干舌燥,进得茶园,落座喝茶。 同桌有一瞽目之人,放着一个弦子,也在那里吃茶。少时来了一人,说:“先生,大人传你上去啦,你要好好的伺候!听见说天津卫的子弟书,就是你的好,你上去要唱的时候,须要留神。这位大人是京城里的旗官,新放下上海道,最喜欢八角鼓儿。你要是唱好了,大人一爱听,就把你带到任上去了。”广太一听,他素日所好的是八角鼓儿、琵琶丝弦、马头调,会完了茶钱,跟着瞽目先生身后,出离茶园。 站在门首望下河一看,见河内有几只大太平船,上插黄旗,写的是“钦命上海道哈”。见那个瞽者上得船去,弹起丝弦,唱的是《得钞傲妻》,错唱了一韵,广太不觉失声叫了一个倒好儿?”少时,过来两个公差说:“朋友,方才可是你叫倒好儿?”广太说:“不错,是我。”那个公差就拿出锁链把他给锁上了,说:“方才大人问下来了,你快跟我走吧。”说着,拉着就上船去。 一见道台,双膝跪倒,望上叩头。旁有监院那大人与天津道托大人在座。哈爷言道说:“叫你们把叫倒好的给我带来,谁叫你们锁了来?快把锁链撤去!”广太叩头起来,站在一旁一瞧,哈大人头戴雨缨纬帽,二品顶戴花翎,身穿古铜色二则龙缺襟单袍,天青缎子马褂,足登粉底缎靴,露着满身活计。哈大人乃是行装打扮。 哈爷一瞧广太:身高八尺,年有十八九岁,穿着蓝洋绉大褂,白袜云履,五官甚是不俗。哈公问道说:“你姓什么?方才叫倒好的可是你么?”广太回言说道:“我姓张,名叫广太,是河西务的人。在家中读书,来此访友。适才在岸上听见船上弹唱,不知大人在此,不觉失声叫倒好儿,惊动大人,实是小民冒犯虎威,求大人宽恕。”哈爷说:“不要紧,大概你必是懂得这子弟书,要不然你不能叫倒好儿?”广太说:“是小民习学过几天,不敢说会,略知一二。”哈爷说:“你不必太谦,你消遣一段。”又叫道:“阿喜,把咱们城里头带来的茶叶,给先生泡点茶。”广太在旁边落座,拿起那弦子,定准丝弦,唱了一段《黛玉悲秋》子弟书。哈公连声说好。 只见那边有一个管家哈喜说:“张爷,你跟我来。”广太同他到别的船上落座,又向三爷说:“方才我们大人听见阁下清音高唱,甚是爱惜,有心要把你带同上任,不知尊意如何?大人闷来之时,也不能拿你当生意待,你消遣几句,不知尊驾怎样?”三爷说:“甚好。无奈我自家来此找人,也不知在这里遇见大人。我家倒没人管,也不用带信,就是我也得有铺盖才好。”哈喜说:“那是小事,我先回明了大人去。”少时,又拿出一百两银子,叫哈喜带着三爷,去买办行囊物件。三爷一概俱皆买好,到了船上。众位拜会大人,都回衙去了。三爷上去,谢了哈大人。哈爷说:“你下去歇歇去吧。”三爷上那边船去了,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开船起身,用完了早饭,大人叫张三爷上去唱了几个岔曲儿,方归自己船上。这一日天晚,到沧州河口,方一住船,三爷就在船头之上,只听南边岸上有两个人,口中说:“合字钓瓢儿招路,把啊龙宫道,漂遥儿赤字,居米子垓,脑儿塞拈青字,浑天汪攒架漂遥儿,摘赤字的瓢儿肘,居米急付流儿撒活。”三爷一闻此言,说声“不好”。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小豪杰卖身葬母 大英雄访弟卖刀 诗曰:三尺清泉万卷书,上天生我既何如。 不能定国安天下,愧死男儿大丈夫。 三爷一听那边两个人说这个江湖黑话,别人不懂,三爷一听,就知道了。他说的“合字”,是他们自己人;“并肩字”,是自己哥们;“招路”,是眼;“把啊”,是瞧瞧;“龙宫道”,是河;“赤字的漂遥儿”,是官船;“浑天汪攒”,是夜里三更天;“脑儿塞拈青字”,是他们的头儿前来明抢;“急付流儿撒活”,是跑了。张三爷想:“了不得了!大概必是贼人看见我们大人的官船载的甚重,也有此一说,前来必是要生财。我何不趁此施展施我的本领,如要是能胜贼人,我必要大显名头;要是不能赢贼,我也自有主意,自此永不说会把势。”想罢,回到船内,管船之人预备着晚酒饭,三爷甚是烦闷,无奈喝了几盅酒,大家安歇。三爷换好了衣服,自己在船上闷坐,等候贼人前来。唬的船上的伙计也不敢言语,也不敢睡觉,无可如何,在那里坐着,暗中观瞧。 天有三鼓时分,只见西边来了一只小船儿,头里挂着一个红灯笼,里面坐着有二十多个人。为首的当中那个,蓝面透青,年有三十多岁,手抱金背刀,甚是威风。旁边那些个小毛贼,就不足论了。只见有一个贼人说:“我先去那边探探路,然后再说。”蹿出一个人来,直扑大人那只船去了。广太也就先从船后出来,望大人的船上,照着贼人就是一避血桷。只听“噗咚”一声,贼人翻身栽倒于船板之上。广太过去就是一刀,也就把他杀了。众贼齐声吶喊,又过来一个,也被广太擒住杀了。为首的出来,手执金背刀,说:“好个小辈,敢这样无礼,我来拿你!”一个箭步蹿出来,直奔大人的这个船上而来。三爷抡刀就剁,二人杀在一处。战了有一个多时辰,广太一避血桷,把贼人打倒,说:“小子,你是自来送死了!”抡刀把为首之贼杀死了。那边的那些个贼一见,齐说:“不好!遇见了英雄了。”问广太姓什么,三爷说:“弓长万,汪点。”那边的贼人就知是姓张,行三了,说:“你把死人的尸身给我们吧,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必有人去找你去!今天算我们输了。”三爷把他们的死尸也就给他扔过去了。此时无奈,众贼人撤回船,散去了。三爷回到自己船内,一见那边本船上伙计站在那里,还未睡觉,见三爷进来,说:“好的!我的老爷子,真有你的!把他们那些个贼人都追跑了。三爷说:“明天如有人问,不准与人说。如要走漏消息,我是要了你们的命!”大家都说:“不敢给你老人家走漏了消息。”说罢,大家安歇睡觉。 次日天明起来,大人是因昨夜晚晌已听见,起来把众人唤到面前,问昨夜之事。大家齐说:“不知。”按花名册一点名,惟不见了广太,叫人把三爷叫来,说:“昨夜晚上是你把贼人杀退的?”三爷说:“不知。”哈公一细看他那里的情形,把哈喜叫过来,附耳说如此如此。哈喜去不多时,拿了一口刀来,避血桷一把,夜行衣包,放在大人跟前。广大一瞧,都是自己的对象,说:“不好了,他们把我的东西对象给偷了来啦。”大人说:“方才我暗中去叫人把你的物件拿来,你就不必狐疑。你是怎么会事?”张三爷无奈,把自己家中之事又细说了一遍,把在天津学艺与昨夜杀贼之事都说明了。大人说:“你何不早说?我一家人都算是你救的,何必不露你本来面目。”连忙把少爷那丹珠叫过来,说:“你过去谢谢你三哥!”只见少大爷年约二十以内年岁,白脸膛,长眉大眼,儒儒雅雅,过来给广太请安,说:“三哥,小弟给你请安了。”三爷连忙答礼相还。二人亲热了一回,甚是投缘,三爷与那大爷结为昆仲弟兄了。带着三爷,到那边船上,见见太太,望姨奶奶叩头行礼。老太太赏了四样活计、四样玉器;还有姨奶奶给了几样物件,甚是亲热。 三爷感恩不尽,回到船上,众管家齐以三爷称之。大人甚是爱喜,向广太说:“你跟我去到任上,等我任满之后,我给你大小捐一员武职的功名,好叫你荣耀归家,也对得起你等众村邻。”广太心中甚喜,说:“若能那样,我虽死在九泉之下,也感念大人的好处!” 次日开船,非止一日,到了上海,接了任,派的哈喜总管税务,张广太帮办。到任有半年,大人时常唤广太进里面去,谈谈唱唱。太太、姨奶奶俱皆喜欢他。大人待他甚好,叫那大爷与他练练拳脚,刀枪。广太倒愿意教那丹珠,无奈他不甚爱习练。二人也时常出去,在外边逛逛,如遇见穷苦之人,自己也不露名,常常周济。广太在上海一年有余,人人都知衙门有一个张三爷。 这一日,他二人在十字街,见有一伙人围绕着,不知里边有何缘故。二人分开众人,进去一瞧,见是一个小孩子在那里拍石头要钱。有一个人拿了一块石头,说:“狗儿,你把这一块石头如能拍碎,我给你一百钱。”那个小孩年在十四五岁,身躯不高,细眉大眼,黄脸膛,蛤蟆嘴,油绿脖颈;身穿一身破烂衣服,用手一拍,那石块碎了。三爷甚是感佩,说:“我拿一块石头,如你能拍碎,我必要多给你钱。”那个小孩子翻二目瞧三爷,众人说:“狗儿,该你发财了。你瞧瞧这是上海道衙的张三爷。”哪个小孩子用手照着那块小石头上一拍,只听得一声响,石头已碎了。那大爷说:“这个小孩,你别瞧他长的丑陋,甚有力气。来吧,我先叫他跟咱们走吧!”三爷说:“你跟我们走吧。” 带着他到了衙门东小院书房之内,说:“你姓什么?你是哪里的人?” 那个小孩儿说:“我姓姜,就是这里的人,名玉,小名儿叫狗儿。家中有老母,我别无一业,就在街上拍这个石头为生。得了钱,养活我的母亲,这是我的实话。”三爷说:“你会什么武艺?”姜玉说:“我会吃、会喝、会拉、会撒、会睡,这五样大能耐。”那大爷说:“给他五千钱,叫他去吧,何必问他。”旁边有一个家人给了他五千钱,那个小孩子也就去了。二人说了会话,吃完了晚饭。过了十数余天,这一日,有门上人来禀说:“那天的那个小孩子来了,在门上说:‘有大事要见三爷。’”广太说:“叫他进来。有什么话,叫他来说。”少时,外面那个小孩子进来,给三爷叩头,说:“我母亲死了,我来求你老人家周济我。我这里有一个字儿。”说着,一伸手在腰内拿出来,递给三爷,一瞧,上写的是自卖自身的字儿:立字人姜玉,年十五岁,因生母病故,一贫如洗,不能安葬,情愿卖身葬母,永远为奴。空口无凭,立字存证。 康熙 年 月 日姜玉亲笔张广太看罢,说:“你也不必如此。我给你二十两银子,你暂拿了这字儿去,我也不留它,你拿了去就是了。”姜玉磕了一个头,说:“我走啦。”拿着银子,竟自去了。过了几天,姜玉来找三爷,说:“我也没有别的,我在这里伺候你老人家几天,就算是我报答恩公了。”三爷说:“别叫我三爷,你叫我三叔就是了。”自此,姜玉就伺候三爷。 过了有一个月之久,这一天,那大爷与广太在一处练拳脚,姜太在一旁瞧着只笑。三爷说:“你这孩子笑什么?你说说,我听听。”姜玉说:“三叔与那大爷所练的,都是平常的玩艺,赢的了力奔,赢不了行家。”三爷说:“你会练吗?”姜玉说:“会练。”练了一趟,拳脚精通。三爷说:“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会把势?你跟何人所学?姜玉说:“我跟的是我舅舅钻云神猴朱天飞所练。”广太说:“明天我给你买一口刀。”自此,天天寻访好刀。这一天清早起来,三爷带着姜玉出离了衙门,来到十字街,见围着不少的人。三爷带姜玉进去一瞧,见里面有一个人:身高九尺,面如白纸,丧门眉,吊客眼,耷拉嘴唇;身穿白绵绸汗褂,青洋绉中衣,薄底快靴;手中拿着一把金背刀,在那里说:“卖刀,什么人要买,自管说话。”三爷过去要买这把刀,惹出一场是非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粉哪咤俊目识侠义 笑无常故意戏英雄 诗曰:敢将诗酒傲王侯,玉盏金瓯醉不休。 虽为蓬莱三万里,青云转瞬到瀛州。 广太带着姜玉来到十字街一瞧,这个卖刀之人年约三十多岁,站在那里说:“那位买这把刀?”三爷说:“朋友,你把那个刀拿来,我瞧瞧。”只听众人齐 说:“来了财神爷,卖刀的,你说价钱吧。”那个人一瞧三爷这个打扮,说:“我这一把刀,有三不卖:不是朋友,我不卖;不是武士英雄,我不卖;再者,在官应役 之人,我不卖。我这一把刀,乃是英雄所使,非俗等之辈可比。”张广太说:“你不卖就是了,何必多说!你姓什么?”那个人说:“弓长万,汪点。”张三爷说:“是了,这弓长万,是姓张;汪点,是行三。”张广太也没言语,自己带姜玉回归了衙门。 用完了晚饭,在东院住,是正房三间,东西配房各两间。他住的是上房,与姜玉谈起心来了。张三爷说:“我的来历,你也不知道,提起来,铁石人也动心。我是家门不幸,手足不合。因为我在外面胡闹,我长兄理应管我才是,他竟生起狠毒之心,才断手足之情。中秋节晚上,我吃醉了,我兄长要将我活埋了,多蒙嫂嫂把我放走,惠助几两银子。到了天津被困,相遇恩师传授我的艺业,跟大人到此,收你就算是我的亲人一样。这几年我在外边,也不知老母生死如何,事到如今,我倒是一个进退两难之人。”姜玉说:“三叔,你老人家谈起心来,勾起我的烦事。想我是自幼儿丧父,老母居孀守,我自己又无至亲,又无有骨肉,谁是我的知疼着热的人?老母一死,我孤苦伶仃一个人,甚是可怜。”三爷广太说:“贤侄,你真是天下第一苦人。我也是不甜,离家四载,异乡作客,冷暖年来只自知。要是有了病,哪一个到我前问问我是轻是重,谁能日夜精心伺候我呢?”大英雄张广太越想越烦,不由己落了几点伤心泪来。 正伤心之际,只听得外边房上有人说:“罢了!”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看断肠人。 “我好惨也!”张广太问:“是什么人说话?”外边房上答话说:“我在这里等着你就是。”张三爷说:“好!”拉刀在手,蹿出房来,在院中一看,只见上面一条黑影。姜玉也跟出来,上房一瞧,也不知那个说话的哪里去了。二人各处寻找多时,复又进得房来落座,并不见动作。天有三更时分,姜玉说:“三叔睡觉吧。”三爷说:“先别睡,恐怕脑袋睡丢了。”候至四更时分,不见动作,二人方才安歇睡觉。 次日天明,起来的又晚,衙门内的饭早已开过去了,对着姜玉说:“你我今天出门把刀带上。”出离了衙门,到了大街路东会芳楼酒饭馆,上海第一个买卖,甚是热闹。二人进去,柜上的说:“张三爷来了?楼上喝茶。”张三爷上得楼去落座。上面甚是干净,也没有多少个座儿。方一落座要酒,听得楼梯一响,蹿上一个人,就是昨天卖刀之人,坐在广太的对过,用脚一登板凳,把刀望桌上一拍,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今天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才能完事!”张广太也不答言,说:“来!给我要菜吧。”跑堂的说:“要什么菜?”三爷说:“你给我要一个炸八块鸡、碎溜鲤鱼、烧鱼头、清蒸鸭子、红烧翅子就是了。”只听那个人也说:“跑堂的,照样儿给我要就是了。”三爷说:“给我要两壶白干、两壶玫瑰酒。”少时,跑堂的说:“三爷,喝点莲花白酒好不好?”三爷说:“好,也给我来两壶。”那边那个卖刀的,叫跑堂的大嚷着说:“也给我要一个炸八块鸡、碎溜鲤鱼、烧鱼头、清蒸鸭子、红烧翅子,两壶白干,两壶玫瑰,两壶莲花白酒。快来,如慢了,要了你的命!” 少时,过卖给三爷来送菜,被那个人用手一拉,说:“先给爷爷摆上,然后再说!”跑堂的也不敢惹他,就给他摆在那里,直害怕,过来见三爷,说:“三太爷,你老人家等等,这就来。给你老人家菜,被那位夺去先吃,想是饿了。”三爷说:“不要紧。我问问你,那新出河的活鲤鱼有没有?我可不要在盆里放了一两天活的。那个鱼虽然是活的,把腹内的油都没有了,肉就有点不鲜啦。新出河的肉又肥又鲜。他那个腮是胭脂似的,你拿一尾,我瞧瞧。”跑堂的下去,少时拿着有一尺多长的欢蹦乱跳的一尾活鲤鱼来,说:“三爷,你瞧好不好?”广太说:“好。一半醋溜鱼,一半吃酸炒鱼,越嫩越好。”跑堂的下去,少时杯菜俱来,摆在桌上,三爷喝酒。那边那个人也说:“来呀!给我拿一尾新出河的活鲤鱼来,我瞧瞧。”也照着张三爷的话,他说了一遍。跑堂的说:“是了,我去拿去就是。”少时,也给他拿来看看。 三人吃够多时,三爷说:“你把残桌撤去,我要走,你给我写帐就是。”说罢,自己漱漱口,带着姜玉下楼去了。那个人也说:“来人!给我记上帐,我也去了。”堂官说:“我们不认得你,记帐不成!”只见他把眼一瞪,把那把刀手中一拿,说:“柜上去写去!”“腾腾”的下楼去了。方要走,跑堂的直喊说:“八吊九百整,到柜!”三爷还站在那里与众人说话哪。 只见那个人手中拿着刀,冲着柜上人说:“记上帐吧!”大家一瞧,他长的像个死鬼一样,心中有几分害怕。张广太是有心事,昨天在街上遇见他,夜晚衙门里又去在房上,必也是他说话。心中说:“一多半是我那年跟着大人上任之时,在沧州杀了水寇为首之贼,他的余党说过,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必有人来找我报仇。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今天以恩待他。”想罢,只听柜上人们不让他去,三爷说:“写我的帐吧。”那个人还不说一句情理话。柜上的人说道:“张三爷给了钱,你知道不知?”那个人也不言语,望张广太说:“朋友,我在街西口外一里之遥大树之下等你,你要敢去,定是英雄;不敢去,是无名小辈!我走了。”三爷一听,甚是有气,说:“哪个怕你不成!” 说罢,跟在他背后,到西边无人之处,方说:“你有多大能耐,也敢这样无礼,待我结果你的性命就是。”拉刀动手。姜玉在旁一瞧,那个人本领比三爷强,刀法又纯熟。姜玉瞧了半天,见广太委实不成,要再不过去,怕三爷受伤,连忙说:“三叔,有弟子在此,杀鸡焉能用宰牛刀!待我拿他就是。”说罢,抡刀替三爷动手。三爷望一旁歇着,见姜玉也是不成。自己无可奈何,方要过去相助,只见那个人说:“张广太,不必过来动手。我是要瞧瞧你二人的本领,并非真心与你等作对。”三爷说:“你贵姓?是哪里的人?”那个人手执金背刀,大展名姓。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故托病诱奸张广太 感深恩杀死淫春姨 词曰: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万种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话说那位英雄说:“我是陕西咸阳的人,姓张,名忠,表字大虎,别号人称笑面无常的便是。”三爷说:“你我是五百年前一家人。兄长来,跟我到衙门,有什么事再说。”二人言语投机,携手入道衙,去见那大爷,说起方才外面之事。众人重新摆酒,叙旧谈心,甚是和美,留张忠住在衙门。三爷问:“你是为什么来此处?”张忠说:“我父母双亡,就是我胞弟张义张二虎。只因去岁间,我二人由家中分手,到如今一年之久,并未全面,我为找我兄弟来此。听说上海道衙有一张广太,为人仗义,结交英雄,我故托卖刀相访,今得遇尊驾,也是三生有幸!”张广太说:“兄台如不嫌弃,小弟愿结为昆仲弟兄,不知兄台意下如何?”张忠说:“你我今朝相会,也是三生有幸!”遂设香案,结为金兰之好。张忠居长,广太次之,二人情投意合,留张忠在前院住了几天。这日张忠要走,三爷拿出五十两银子,给张大虎作为路费。二人分手,广太送至二三里之遥才分手,洒泪而别。 自此广太在衙中过了二三年之久,哈大人甚是恩待三爷。这一日,上谕下:放下山西提刑按察使可按察使哈红阿急速前往,勿庸来京请训。哈公接了圣上的旨意,把旧任的事交代完毕,然后起程。 在路上非止一日,那一天到山西太谷县公馆之内住宿,第二天要起程,姨奶奶说:“大人,妾身得重病,不知何时才能好,大人先走吧。这两天我被车一咕咚,浑身骨头都酥了,心内也不痛快,不知是怎么了。来吧,快叫人给瞧瞧吧,我是不能走的了。”众人早把行囊收拾完了。大人说:“叫张广太在这里,等着你好了,押着行李再走吧。我先上任,等你们就是了。”说罢,大人就起身去了。剩下姨奶奶同两个老妈、丫头在里边上房。外边东厢房两间,住的是张广太。自大人吩咐他在这等候,他就在房中瞧书。 天有巳正,只见从外面进来一个老妈,是姨奶奶那里的赵妈,前来说:“三爷,你快来吧,姨奶奶在里边叫你去哪。”只见里边又出来一个丫环说:“张三爷,姨奶奶叫你进去哪。”广太穿好了衣服,连忙到上房帘子以外,听得里边姨奶奶说:“赵妈,你去煎药去,春芳给我捶捶腿。广太,你进来吧,我在这里与你有话说。” 三爷一进上房西里间屋,见北边是张,挂着帏帐,此上放着枕头两个。姨奶奶头向北,面向东倒着,身穿衣服甚是齐整。一见三爷进来,他面带笑容,连忙站起身来。广太一瞧,但则见:头上乌云,巧挽蟠龙纂,纂心横别白玉簪。簪押云鬓飞彩凤,凤凰袄衬百花衫。衫袖半露描花腕,腕戴钏镯是法篮。蓝缎宫裙捏百褶,褶下微露小金莲。莲花裤腿鸳鸯袋,袋佩香珠颜色鲜。仙人长就芙蓉面,面似桃花柳眉弯。弯弯柳眉衬杏眼,眼含秋水鼻悬胆。丹朱一点樱桃口,口内银牙糯米含姨奶奶笑着向广太说:“我自在沧州船上见你一面,时常想念在心。在上海衙署之内,耳目众多,也不能说话。今天我托言有病,特意的与你说话。我那边箱子里有三四千银子,还有一千两金子、十六只箱子衣服。这两个丫头、老妈,都是我的心腹人哪。广太,你想好不好?大人年岁已过半百,我今年二十二岁,如何与他相配?你我年貌相当,正当如是。古来红拂女与李药师,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皆是一见如故,遂行百年之好。才子应配佳人,方称心怀。我故把你叫进来,你我商议,如何走法,咱们两人共乐于飞,也是天作之合。”说着话,笑嘻嘻地走到了广太的跟前,伸出那十指纤纤的手来,要拉广太的手。三爷往后一退,说:“好姨奶奶,不可这样啊!幸亏无人听见,这要是有人听见,传到别人的耳中,那时节你我都不好看。你老人家好好的养着病,不可这样无礼胡行。大人待我天高地厚,人非草木,谁能无情?无奈这大理是下不去,我张广太断不敢作这逆礼相从之事!”说着话,连忙望后退,躬身施礼,把姨奶奶给说楞了。这春姨一见,是十分的怒气,说:“你真是无义又无情,又是金银,又是美妇人,这样的便宜你都不应允。也罢,我也知道了,你要不依我,到了衙门,我告诉大人,就说你在半路公馆与我调情。那时节大人必然要怒,我看你该当怎样儿行?就让伶牙俐齿,他也不能信。你仔细想想,是哪样好?还是依了我,也有金银,也得一个少妇,何必你又学君子,落个人财两空!” 三爷一听,也不言语,自己抽身回到房中,越想越烦,要了一壶酒,自己闷闷不乐,想这一回事:“大人待我恩典最大,我乃是堂堂正正奇男子,烈烈轰轰大丈夫,我岂能做这样亏心的事”?为人不可这样儿行,我何不自己不辞而别,望他乡走吧。啊呀,不好!要那么一动,那淫妇在大人跟前,他说我调戏他,红粉之言能入英雄之耳,弄假成真,我虽跳在黄河水,也洗不清。若要是我不走,还跟他一同去见了大人,他何等的话儿都许说。”千思万想,无有主意,把一个张广太为难在公馆之中。 正自烦闷,又听见有一个老妈儿来请,他说:“三爷,你快快的跟着我进里去吧!姨奶奶生了半天气,还掉下几点眼泪来,方才叫我们拿了点菜,暖了酒,等着三爷进去喝酒哪。叫我来请你老人家。”张广太说:“不必多说,我不进去!在我这面前,不要这个样子。你回去告诉他,就说我张广太乃是奇男子大丈夫,断不能做那淫乱、不遵王法之事!”说罢,向老妈说:“你快回去,别帮着他不要脸!”老妈说:“你爱进去不进去,别望我这样大气!”说着,嘴内嘟嘟囔囔的望里边去了。三爷喝了几盅闷酒,天色已晚,约有掌灯之时,晚饭摆上,也没有吃,自己闷坐无聊,对着一盏孤灯。 正在思前想后之际,只听得外边脚步之声,进来了姨奶奶。春姨浓妆艳抹,打扮得甚是齐整。怎见得?有赞为证: 一阵阵香风扑面,一声声燕语莺啼。娇滴滴柳眉杏眼,嫩生生粉面桃腮。樱桃口内把玉排,粉面桃腮可爱。身穿蓝衫可体,金莲香裙遮盖。好似嫦娥降瑶台,犹如神仙下界。 来至三爷面前,说:“张广太,你别想不开,我今来特意劝劝你,你如回心转意就好了。春花秋月,每伤虚度;日月如梭,人生几何?过隙光阴,老将至矣,再想要乐,都不能够了。古来多少佳人才子,算来都是妇女情长,男子负心。你我自当初在沧州船上一见,我处处留心,在大人跟前给你说了多少好话。因为耳目众多,我用尽了苦心,想着这一条计,我还喜欢得了不的哪。好容易盼着与你说几句知心的话,你白天好些个不愿意,我今日晚上来到你这屋里,也没有人瞧见,也没有人知道,你听见没有,那些个丫环、老妈,都是我的心腹人。”他说着,来到三爷跟前,广太正不知该当如何办理这一段事哪,一听他这话,自己心中一想:“他既来在我的屋内,我先用好话劝他,如果他听我的话便罢,不听我的话,我先把他结果性命,那时我再作主意。”自己想罢,说:“你先少说这话!你岂不知明有王法,暗有鬼神?大人待你也是甚好,你这样薄情无廉耻,真是可恨!你要早早的知非改过,回到你那上房,万事皆休;如若不然--”说到这里,三爷那句话也就说不出来了。春姨一听,又是气,又是恨,自己心中说:“好!真是痴心婆娘负心汉,罢了!”说:“张广太,你等着我吧!”转身要往外走。三爷一想:“这淫妇要走了,必有好些个风波,那时我跳在黄河水,也洗不清楚。一不做,二不休,莫若我把他结果性命,给他抵命就是了!”想罢,把手中的刀一擎,说:“且慢走!我不必等着你,先结果你就是了。”举手中的刀,照着春姨就是一刀,只听“克哧”一声响,把春姨结果性命,死尸倒在就地,鲜血直流。三爷杀完了,只听外面哈哈大笑,说:“杀的好!杀的好!”广太出去一看,不知外面那个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张广太误入太保庄 侯起龙雄聚画石岭 诗曰:怀抱凌云志,万丈英豪气。 田野埋麒麟,良禽困羽翼。 蛟龙逢浅水,反被鱼虾戏。 平生运未通,未遇真明帝。 张广太杀了春姨,外边有人叫好,自己出去一瞧,并不见有人。自己等至天明,到了外边。这座公馆乃是一个店,先叫听差之人,说:“带我去上衙门有事。”那个听差的人知道是按察使大人的亲信人,也不敢不带他去,遂带着到了县衙,先禀明老爷,自来投案。 知县升堂问三爷。广太一想:“把哈大人择清楚了就是。”想罢,说:“我名张广太,跟哈大人作门客,在上海三载。今有大人那里侍妾春姨指婚马昆,马昆已死,春姨守孀。昨天在公馆他托病不走,我奉大人之命,护送行李车辆。昨夜二鼓,他到我那屋中诱奸,我不从,他口出恶言,反说要去见大人,说我调戏他,故此我把他杀了。”知县一听这话,心中想:“这事我先去验验,禀明哈大人再作道理。”主意已定,吩咐人传稳婆,三班人等,先到那里验验尸,讯问了两个老妈、丫环,问明了,把尸身成殓起来,行文到省城。哈大人得了信,也就回文,叫把广太送到省城,自己发落就是。知县这日派人,连行囊、车辆与张广太一同送到太原府按察司衙门,交明白了,领了回文。大人派人给了来人十两银子,叫他把死尸埋了就完啦。又派那大爷出来,请进张广太。到了书房,给大人请安。大人说:“广太,我方才都问明白丫头、老妈了,此事与你无干,你不必疑心,就是还在我这里,别疑心。”吩咐摆酒,给三爷压惊。直吃到尽欢而散,又到后边给太太请安。自此就在衙门中住着,常同那大爷出去逛逛,外面之人都知道是大人的两个少爷。 这一天,三爷同那大爷正在街闲游,只听背后有人叫:“张广太!”三爷心中一楞,说:“此处除去大人,没人敢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老师回教正,连忙过去行礼。他师傅说:“同着人你先去吧,我在这西边羊肉馆雅座内等你就是。”三爷说:“咱爷们两个自天津分手之后,我时时想念。今天我先叫他回去,我跟你老人家去上羊肉馆。”说着,来到那大爷的面前,说:“大爷,先回去吧。我有要紧的事,遇见了熟人啦。”那大爷说:“让在衙门去就是。”广太说:“他是清真教的人。兄弟,你先回去吧,我去了就回去。”说着,来至老师回教正的面前,说:“老师跟我来。”二人到了羊肉馆雅座之内,说:“广太,我看你做事还好,在太谷县杀人之事,我知道。外边叫好之人,就是我。我看你此时气色甚好,五官端正,久以后必要走大运。我这里有书信一纸,你带在身旁,遇见你师兄瘦马马梦太交与他,自有照应之处。你还不可在此久居。此一去,你望西南走就是了,自有机缘相遇,千万要听我的话才是!”说着,要菜用饭,谈了会心。三爷说:“师傅从哪里来?”回教正说:“我闲游各处,无准定向,今天自阳曲县来。我早知道你在这里,我还有要紧事要走,特意来看你,指你一条明路。三两天之内,不可叫人知道,千万你走,不可在这里久耽误!我要去了。”三爷会完饭帐,出门分手,送了他师傅几步,才回了衙门来。 里边大人叫他进去,三爷到了里边,见了大人请安。那大爷也在一旁站着,说:“三哥,遇见那位是做什么的?你也没同他回来。”三爷说:“走了。他是我师傅,清真教的人。”说着,哈四太太说:“广太,你把那岔曲唱一个,我听听。”那大爷连忙递过弦子去,三爷唱了一个《长亭分别》,又唱了一回子弟书《月下赶贤》。唱完了,四太太与大人齐说好,叫老妈、丫环把那新近淮阳道送来的好茶叶,拿出来泡茶;又拿出来金丝散子、西洋蛋糕、各样的应时的点心,叫张三爷吃,广太也就用了几样。天已到三更多天,四太太说:“广太,你歇歇去吧,天不早了。”三爷说:“我要走了。”说着,站起身来,到外面把姜玉叫过来,说:“贤侄,我有句话与你说。我是明天要走,把所有的箱子都交给你了。我这一去,一年半载不定,我是有紧急大事,不能在此久待。要回明了大人,又怕不叫我走,那时倒费了话了。我是不辞而别,如要是大人问我的时节,你就说我出去有事,不知往哪里去了。”说罢,收拾对象,带小包袱一个,天有五更时候,换上了衣服,带着所有应用对象,带在身旁。天色已亮,自己出离了按察司衙署,也就去了。姜玉自己安歇。 次日,张三爷顺大路望前行走,无非晓行夜住,饥餐渴饮。这一日,走到一个镇店,见有一个挂货铺内挂着一个弦子,是楠木的,里边带胆,甚是时样。三爷甚是爱惜那个东西,遂问:“要卖多少钱?”铺中人说:“一两银子。”三爷给了一两银子,带着那一个弦子,心中想:“我到了无人之处,先弹弹好不好,然后我到店内,若遇高兴之时,我可以弹弹,就是拿他解闷就是了。”自己想着,甚是高兴。自己无人之处弹了会子,晚半天住店。自己喝着酒高兴,弹着弦子,唱了几句岔曲。次日,又往下走。 这一天,到了福建省地面一个小山庄儿。村西头儿有一个野茶馆,坐北向南,大天棚里边甚是凉爽。三爷也就进了茶馆,落座吃茶。方才喝了两碗茶,只见从外边来了一个人,年约三十多岁,五短身材,黑面,环眉,阔目;身穿青洋绸大衫,青缎快靴,手中举着一把凉伞。方一进茶馆,见众喝茶之人一齐让道,说:“侯大爷,你来了么,这里喝吧。”那个人说:“众位别让。”坐在张广太的对过的桌上。跑堂的连忙拿过茶来,只见那边众人齐让侯爷茶钱。那人说:“众位别让。”遂将跑堂的叫过来,说:“那边搁着弦子的那个先生的茶钱,我会了。”遂拿出钱来给跑堂的。跑堂的说:“先生,侯大爷会了你的茶钱。” 三爷广太方才要让,那姓侯的过来说:“先生,你是哪里的人?”广太说“顺天府的。”那人又问:“贵姓?”广太说:“姓张。”三爷遂回问道:“尊驾姓侯么?”那人说:“姓侯,名福。我与先生荐个事,你可愿意?”三爷说:“什么事?”侯福说:“我家庄主是本处一个大财主,从前几日就派人在各处找弹唱曲词的先生,我看尊驾拿着弦子,必是会唱的吧?”广太信口答言说:“是。”自己心中一想,说:“我自离太原府,来在此处,尚无有哪投奔,又不知道路在哪里,何不跟他前去,见机而作。”想罢,遂说:“侯大爷,此事甚好。我也是来此处访友不遇,何妨尊驾代我一谋。” 二人用完了茶,出离茶馆,来至正西八里之遥,有一座大庄院,坐北向南的大门,周围群墙,外面有护庄濠沟,里面房屋甚多。大门以外,一带垂杨柳树,映着雪白的群墙。门外上马石两个,大门以内放着板凳两条,里边坐着十数个人,俱是衣帽齐整,彪形大汉。一见侯福同广太进来,俱皆站起来说:“管家来了?”侯福并不答言,带着广太进了二门。里边是五间大厅,东西各有厢房,院中搭着天棚,摆着鱼缸、山子石及各种奇花,灿烂可观。带着广太至厅落座,见摆着陈设俱全。 侯福叫手下人来倒茶,只见来了一个书童,年在十五六岁,身穿毛蓝细布大褂,白袜子,青缎双脸鞋,面如白玉,一个伶牙俐齿的童子,挽着漂白袖口,手拿海棠花的铜茶盘,内放着青花白的细磁茶碗,与广太倒过一碗茶来。侯福说:“你在此稍坐,我去回禀庄主。”说罢,转身出去。广太喝了两碗茶,问这个书童说:“这庄子叫什么名儿?你家庄主姓什么?”书童说:“我是伺候我们管事的侯二爷的。这庄子名叫太保庄,我家庄主姓侯,名叫起龙。”正说到这里,只听外面有人说:“张先生这里来,里边庄主叫你。”张广太将包袱放在厅房,站起身来到屋门外。这一入后院,要惹出一场是非。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画石岭白将军鏖兵 畅春园张广太验记 诗曰:小窗无计避炎气,入手新编广异闻。 笑对痴人曾说梦,思携樽酒共论文。 挥毫墨洒千峰雨,嘘气空腾五岳云。 色即是空空是色,槐南消息与平分。 三爷广太到了厅外,见东边站着一个人,年约三十多岁,头戴宫纬帽,蓝绸国士衫,青布快靴,腰系凉带,黄白脸膛儿,说:“张先生来吧,见了我家庄主,须要小心才是。”三爷在后面跟着侯福,进了东边四扇屏门,有个院子,穿过厅房五间,又走了两三层院子,到了一所宽阔院子,搭着天棚,放遍时样鲜花。院内鱼盆无数,养着极品龙头凤尾金鱼。北边上房台阶下,放着琴桌一张,后面摆着藤椅一把,上面坐着一人,年在四十一二,短发满留,上挽盘蛇纂,别着如意金簪,从耳旁垂下两缕长发,漆黑透亮;身穿暑凉绸罗汉领短汗衫,青洋绉绸中衣,脚着青缎靴;项短脖粗,身体胖大,面如羊肝色。后面站着两个小童,年在十五六岁,面红齿白,十分伶俐,给那人打扇。桌上放着官窑盖碗、赤金茶盘,放着碧绿翡翠烟壶,漂白羊脂玉烟碟。旁边有两个水桶,内有南北鲜果。 侯福在旁边侍立,一见广太进来,说:“这是我家主人,过来行礼。” 广太施礼:“庄主爷在上,张广太这厢有礼。”那庄主说:“你唱个曲儿我听听。”广太说:“赏个座位给我。”庄主说:“侯福,那边与先生看座。”广太落座。有人将弦子给拿过来,广太定准弦子,唱了个《梦中梦》,又唱了个《于金全德》。唱完了,庄主说:“好!福儿把他带下去,每天给他二两银子,叫他住在外边厅房,我哪时高兴,快叫他进来。告诉厨房,给他预备饭。”广太同侯福出去,仍在先前坐着那个屋里住着,每天进去唱曲,账房里就把银子给他送过来,故此三爷也不想走了。 这一天,吃完早饭,里边也没传进去,自己还在外闲走,瞧这一座庄院甚是齐整。听得里边人声响亮,从里面走出五六十个庄丁,手拿枪刀剑戟、斧钺钩叉、鞭锤抓。大家说:“将张广太围在当中!”齐声嚷:“拿!别放走了张广太,拿着把他活埋了!”张广太不知何事,问道:“你等不可动手!有话说明白了,再动手不迟。”只见侯福在前说道:“娃张的,你的事犯了!”广太说:“我的什么事犯了?”侯福说:“不必多说,你跟我见庄主去就是。”广太说:“走呵!”众人围绕广太,直奔大厅前来。见侯庄主怒气冲冲,桌上放着他的单刀、包袱等物。原来是前头伺候的小童,偷看他的包袱里面有避血桷、单刀,心中一想:“他大概不是好人,我先禀明庄主,也算一件奇功。”说着,将包袱等物送与庄主观看。庄主一见,十分大怒,吩咐众人:“将他拿来见我!” 众人带到张广太来,庄主说:“张广太,你是做什么的?”张广太说:“是弹唱曲词的。”说:“你要这刀与避血桷何用?”广太说:“我久在外面,以作防身之用。”庄主说:“你会练不会?莫非你是绿林中的朋友?”广太说:练却会练,我可不是绿林中的人。我练一练,庄主看看就是。”说罢,练一回短刀。庄主甚喜,说:“罢了,练得真好,你真可算得英雄。你我结为异姓弟兄,不知你意下如何?”张广太说:“甚好,求之不得。”二人遂设香案,侯庄主居长,广太为弟。 磕罢头,吩咐摆酒,对座谈心,说:“贤弟,你猜猜,劣兄我是作什么的?”广太说:“我猜你是个财主。”侯庄主说:“不对,你望犯法的事情猜。”广太说:“兄长,你莫非是绿林中的英雄?”庄主说:“还得比那个厉害点。老弟,我告诉你吧。愚兄的姓,你是知道的了,我名叫起龙,别号人称飞刀太保。劣兄会打十二口镖刀,能七步斩黄龙,八步定乾坤,百战百胜,百不失一。因此,我雄聚一方。要论起大清国,我这个罪名,望老弟你说句外话吧,杀了发魂腔子扛枷大腿充军。”广太笑着说:“兄台太取笑了。”侯起龙说:“贤弟,实告诉你吧,四川峨嵋山通天宝灵观有一位八路督会总赛诸葛,姓吴名恩,字代光。此人上晓天文,下知地理,呼风唤雨,拘神遣将,撒豆成兵,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乃是一位天地会八卦教教中为首的头目。手下有五王、八侯、十二公、四十八家大会总、四十八家巡风的会总,天下各省州城府县村庄镇店,俱有我们会中人。贤弟,你要作官,入我们这个教中,久以后也可以凌烟阁上标名。”张广太说:“蒙兄台爱,弟当奉命。”二人尽欢而散。 广太喝的十分大醉,不省人事。侯起龙早给他打上火锻子顶记,打完用白蜡油一搽,从此头顶上就有钱大的一个疤疖。第二日醒来知道,后悔已晚。自己虽有万分不得意,亦不敢说走,走又走不了。正是:对人欢喜背人愁,众人欢喜我独愁。 夜晚坐在书房,自己灯下听见四壁虫声,窗棂上透进一钩新月,见景伤情,想起“家中老母年迈花甲,离家七载有余,不知老母身体可曾安康?家中兄嫂可能孝顺?我那长兄乃是忌妒之人,焉能孝顺他老人家?想我在外时常思念,他老人家亦必倚门而望。想我今天困在这太保庄,今生今世料想不能回去相见生母之面。再说我今年已二十二岁,他乡作客,不知四美堂韩红玉如今怎样?”自己思前想后,已至三更,上安寝,翻来复去,恨不能一时就亮。正是:白昼怕黑嫌天短,夜晚盼亮恨偏长。 张三爷想罢,长叹一声,不由自己落下几点英雄泪来。 少时,鸡鸣三唱,天色大亮,红日东升。天又下起雨来,自己前思后想。外面进来侯福,说:“我家庄主有请吃早饭,有大事商议。”广太说:“我去。”走到里面上房屋内,早已摆上酒饭来。侯起龙说:“贤弟,我在此处住不了啦,不久有清兵前来剿灭。此去山西三十五里,有一座画石岭,山里边愚兄有五千精兵,三员大将;有我两个侄儿,一名金枪太保侯尚英,一名金刀太保侯尚杰,一名独角龙马凯。管军教习蒋芳,人称黄面太岁。你我今夜晚换好了衣,你带着合庄之兵,前去逛逛山地,瞧瞧里边的人马,顺便在里面住几天。”二人用完了饭,天晚派人去套车,把合庄人等俱带着,望前行走。约有四鼓时分,到了画石岭,只听里边炮声阵阵,号灯齐明,杀声一片,摆开了大队,齐声说:“接会总爷。”望两边一闪,面见贼兵过来请安。又说:“请会总爷进山歇马。”侯起龙带广太入东山口,望里走之不远,又望北拐,一座教军场,甚是平阔。北边山上又一座大寨,上插旌旗,枪刀密密,人声吶喊,号灯齐明。只见独角马凯、黄面太岁蒋芳前来接见,又有侯起龙之侄尚英、尚杰前来,大家到了山寨。这一日,有孽龙沟的败兵杜兴、杜茂,带着三四千人马前来,见寨主说:“孽龙沟失守,督会总杜双印阵亡,请寨主会总爷早做准备。”正说之际,又报:“白大将军带人马前来征画石岭。”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张广太奉旨归家祭祖 胡忠孝离任送妹联姻 诗曰:一枕游仙梦渺茫,人生万类寄甜乡。 每嫌白面涂花面,转恨柔肠变铁肠。 丁令归魂终化鹤,方平叱石早成羊。 凭将冷眼窥人世,天女维摩演道场。 侯起龙在画石岭雄踞一方,听说有清兵剿山,派侯尚英与侯尚杰预备九节毒龙炮三尊,放在东山上面,安放滚木礧石、灰瓶炮子,派二千人轮流看守;又将南山口堵死,东山口用闸板闸住,上有精兵把守。 这一日,将军调队攻山。侯起龙愤怒,调五千飞虎兵,带一众战将,出离东山口,与白大将军对垒。侯起龙连胜清营七阵,马成龙出队被侯起龙一飞刀打在腰中,栽倒在地。侯起龙哈哈大笑,说道:“人说你临敌无惧、勇冠三军,原来是这样无能之辈!”他方要过去动手杀马成龙,张广太在后面一瞧,说:“兄长不可杀他,小弟来也!”广太要救成龙,先在太保庄就无心归顺侯起龙,今天阵上又见师兄马梦太在清营队内,“何不改邪归正,一则相救成龙,以为进见之礼;二则杀贼立功,报效国家。”想罢,刚要举步望前行走,只见马成龙站起身来,广太就站住不动。见侯起龙一阵发楞,大声嚷道:“怪道呵,怪道!某家这飞刀百发百中,今天为何四刀未伤此人?”心中十分不解,不但侯起龙害怕,连贼队众人俱皆着惊。 列位,这是如何?山东马既被飞刀打倒在地。为何又会起来?只因他那飞刀砍在老马腰中掖着荸荠扁的烟壶儿上。山东马一害怕,栽倒就地,并未伤着身体。自己翻身起来,站在当场,手拿瓦刀,破口大骂侯起龙。贼人举刀相迎。二人正在战斗之际,老将军调马步军队冲将过去,与贼人战在一处。只杀得天昏地暗,日色无光。怎见得?有赞为证:杀气腾腾万里长,枪刀密密透寒光。雄师手仗泥鬟剑,虎将安横丈八枪。军浩浩,日茫茫,锣鸣鼓响猛如狼。杀大将连人带马,追小卒弃甲丢枪。直杀得滔滔流血沟渠满,层层尸骨积路旁。从古也见英雄斗,不似今朝这一场。两军混战,是日风雨交加,方才罢兵。将军回归大寨,吩咐军政司:与马成龙记大功一次,并赏全席一桌;随营兵丁俱有赏赐,阵亡诸将俱皆表奏朝廷。国朝的皇恩浩荡,所有阵亡的功臣后辈,俱有世袭。 闲话少叙。成龙回归大帐,自己将衣服脱去,摆上酒席,说:“老兄弟,你喝一盅便宜酒吧。”梦太说:“大哥,真有你的,兄弟真信服你!你会把这小子给打败了。”说着,笑嘻嘻的坐下喝酒。哥俩说了会子话,越说越高兴,直吃到三更时分。听得外面进来一个人,说:“二位老爷去瞧热闹去吧,把守南营门参将博额敦布拿住一个奸细,解送军务处邓大人那里。那人说:‘要去见将军,有紧要机密事禀报。’大概将军此时升了帐了。” 正说之际,听见发擂点炮,二人出离账房,直奔中军大帐而来。只见里面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里边支着两个气死风,将军在当中落座。左边有图海侯爷,右边有提调参赞大臣伊哩布,两旁有中军、旗牌官、武军官、各营统领、刀斧手、亲兵队。也有花翎飘摆,也有岔尾儿摇,真是令下山摇动,升帐鬼神惊。二马在旁边从暗中观看,只见外面带上一人,年约二十多岁,天地会八卦教的打扮,跪在帐,说:“民子在教中,人称神机会总张广太,参见老将军。”绳捆二臂,跪在那里说话。 原来是张广太,白昼在两军阵前,瞧见师兄马梦太通名,自己早有心改邪归正,投归大清营。收兵进山之时,只听侯起龙吩咐:“山口留人把守,到了山寨之上,用完了晚饭,广太说:“大哥,小弟今天观这清营之兵甚勇,小弟去刺杀清营白大帅,不知兄意如何?”侯起龙说:“甚好。我在寨中等候你就是了。”说罢,三爷转身到了自己房中,换好了夜行衣,带着师傅给他的那封书信、单刀与避血桷,出离山寨,直扑东山口而来。 方一出山口,只见东北有一片连营,灯光闪闪,又见北边杀声阵阵。三爷自想道:“我这一入清营,不知我师兄待我如何?”正想之际,已到清营南门外,只听得人声吶喊说:“作什么的?快说!要不然,要放箭啦!”三爷说:“烦众位驾,禀看营门的大人,我要见老将军,有机密事回禀。”众官兵出来,把广太捆上,带到营务处邓大人那里。邓大人听他是北方的口音,念是同乡之人,问了他一遍,然后回禀将军。此时有三更时分,将军尚未安眠,只见内差官回禀,自己十分喜悦,心想:“必是一个投降之人。”吩咐发擂升帐,众军官伺候了。诸战将、各统领齐都来到。吩咐人把贼人带上来。张三爷一见了大清营的威武,吓的战战兢兢,跪在大帐,说:“将军大人在上,民子张广太情愿献画石岭,拿侯起龙,报效国家,将功折罪。”说罢,只是叩头。老将军一听,冲冲大怒,说:“画石岭弹丸之地,侯起龙乌合之人!”吩咐把张广太上,推出辕门外枭首号令。两旁的刀斧手一声答言,把广太推出大帐。 方才要走,张三爷说:“冤枉哪!将军,我有下情告禀。”老将军说:“把他带回来,有什么事自管说说,如若有理,我就放你。”三爷一听,说:“是投奔我师兄马梦太,有我师傅的书信。将军不信,打开一看。”有邓大人把他的物件呈上,将军过目,里边有单刀一把、避血桷一支,书信一纸,上写说:“面呈马梦太拆看。”说:“来人,把马梦太传来。”瘦马在旁一听,连忙答言,进大帐参见将军。张广太一瞧,说:“师兄,小弟被,不能行礼。”马梦太说:“你是何人的徒弟?”广太说:“我是老师回教正的门徒。”梦太说:“在哪里收的你?”三爷说:“在天津卫河北大街收的我。有师傅的书信一纸,你看。”马梦太说:“是。”接书信在手,打开封皮,里边有两张八行书,纸上的字迹写的分明,上写:字示梦太知悉:自地坛一别,至天津卫,收汝十二师弟张广太。 此人才智过人,棍棒纯熟,定非池中之物,必要显达云程。如见面之日,千万保举,则去人幸甚,为师幸甚。师命勿违!回教正书。 梦太看罢多时,给老将军请安,说:“这一封书信,可像是我师傅的笔迹。用兵之际,须要小心贼人之诈。”将军听说,吩咐营外将张广太枭首示众,不必多问了。两旁人把张广太上。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花烛夜失去黄马褂 庆团圆大上白犬坟 诗曰:石崇夜梦坠马,醒来告诉乡人。担酒牵羊贺满门,给他压惊解闷。范丹时被虎咬,人言自不小心。看来敬富不敬贫,世态炎凉堪可恨。 老将军要杀张广太,旁边闪出马成龙说:“刀下留人!祈禀将军大人,将这个人交与我马成龙,自有道理。他若是真心归顺,将军破画石岭易如反掌。”将军说:“将张广太就交给马成龙办理。”将军退帐。 成龙带他到了自己账房,叫梦太把他解开,自己把座儿放在一旁,说:“老弟,你坐下吧,我有话问你。你是哪里的人?在贼营里有多少年?你今天是作什么来?你说说我听。”张广太说:“我是武清县河西务的人,因家中弟兄不和,出离在外。学练拳脚是在天津,我师傅名回教正。我是流落福建,在太保庄遇侯起龙,与我结拜。吃醉酒后,他给我头上打了一个戳子,后来我知道他是八卦教,我也走不了了。后来到了他的山寨,他走了一套白牌的文书,保举我是一个神机会总,我在这画石岭日子不久。白天瞧见清兵大队有我师兄马梦太,我故此夜晚在侯起龙跟前讨令,说来清营探听军情,被众位看营门的看见,我情愿叫他们捆上见将军。方才要杀,多蒙尊驾台爱相救,这就是我的真情实话。”山东马说:“你献画石岭、拿侯起龙,应该如何的办理?你是多时献山擒贼?”张广太说:“背主投降,不能顶定。倘若定了明天,这边去了接应,我在那边不得出来办事,机关一泄,反为所害,须慢慢的图之。”山东马说:“我知道了,你不必说。我叫马成龙。老兄弟你过来,咱们哥俩保他这条性命。”梦太说:“甚好,我去营务处立军令状。”马成龙说:“好,我也去。”二人带着张广太到了邓忠账房内邓大人那里禀明,立了军令状。邓大人回禀将军不提。二马又带广太到了自己账房,还有将军赐的酒席,又让广太喝了两杯压惊酒。广太告辞,二人送出了大营而去。广太在路上想着马成龙的恩重如山,回到了山寨,又见里面众人齐声说:“接神机会总。”张三爷说:“你等用心把守就是了。”遂进了内寨,侯起龙正派侯尚英、侯尚杰,入四川峨嵋山通天宝灵观八路督会总吴恩那里去调兵去。二人改扮走后,与马凯商议这守山打仗之事。又见广太进来,说:“贤弟,昨夜到清营可曾把白大将军刺死?”三爷说:“不能下手。我看出一条道路,今夜晚你我二人先把大队调齐,然后叫他们扎在山口以外。兄与各带兵刃,先从暗中刺了清营的大帅,然后放起火来,合山的大队以号火为令,见号火齐杀入清营,一扫而平,不费吹灰之力,不知兄长尊意怎样?”侯起龙说:“甚好!我同你就是这样办理就是了。”二人白天也未出兵,候至夜晚,吩咐:“马凯带合山的大队,在那东山口扎住。我二人去也,见清营号火起为令。”说罢,带着广太出离了大寨。 二人方一出东山口,三爷在后面心中想道:“凭我一个人,不能是他的对手,须得暗中伤他才是道理。”想罢,举手中刀照着侯起龙就是一刀,正砍在腿上,贼人“哎哟”一声,栽倒就地。广太过去把他捆上,把刀扔开,然后扛起来,直扑大营而来。到了营门以外,守营门之官将问:“是何人?”张广太说:“我是神机会总张广太,投降清营,拿获为首贼人侯起龙,前来献功。”众人回禀了将军与马成龙,又知会了营务处邓大人。 将军升帐,吩咐武军官把张广太带来。二马出去,到了南营门外,见广太扛着贼人,自己在那里站着,连忙说:“张三兄弟好快!把贼人交给官兵带着,你跟我去见将军去。”三爷说:“甚好。”跟着二马到了大帐,给将军磕下头去,说:“民子拿获为首的贼人侯起龙前来,请将军大帅审问。”左右官将把侯起龙带上来,跪倒在那里,把他口中堵的那对象拿出来。大帅一瞧,是飞刀会总侯起龙,遂问道:“侯起龙,你那威风哪里去了?你那叛逆之心大概也不高兴啦?我今天拿住你,你把夭地会八卦教的细情说明,我奏明了圣上,还定要加功封赏于你。”侯起龙苏醒多时,“哎哟”一声,说:“气死我也!好一个张广太,忘恩负义,气死我也!我必不能饶你,我死后作厉鬼,必要结果你的性命!”张广太在一旁说:“大帅不必问他,急速调大兵前去剿山。此时众贼人齐在东山口外驻队扎定,这边以号火为令。”大帅吩咐:“调右营火器精锐兵五千,派金刀将邓忠出去,二马、张广太一同前往。把侯起龙带下去,派人看守。”又派英桂带接应队一万前去接应就是。梦太、冯带领火器军至大营以外,只见西门外人声鼎沸,举起号火来,只听得人声一片。这边早把炮车、火枪放了一阵连环。少时间,接应队已到,攻打得贼人东倒西歪,大家逃散。天明人报:“红旗兵胜画石岭。得了刀矛器械、旗纛号令、粮草车仗,投降之人三千之众。”大帅发放军情,奏明朝廷。康熙老佛爷旨意下:命张广太来京陛见。马成龙赏赐参将,记名提督。马梦太赏游击,尽先补用。随营兵将校俱有升赏,兵丁赏三个月钱粮。白将军赏赐斐陵阿巴图鲁,赏戴三眼花翎。伊哩布赏加头品顶戴,带二马查办黄河事务。 合营大家谢恩,并将侯起龙在本地处死示众。伊大人带二马直奔黄河水岸。 老将军带着张广太与那十万官兵,一个个鞭敲金蹬响,齐唱凯歌声。在路非止一日,到了北京,兵部投文,礼部演礼。是日,带领张广太在畅春园引见,是天地会八卦教的衣服。一班的文武官在两旁一站,甚是整齐。圣主问道:“天地会八卦教是何人所兴?”张广太把误入太保庄先前的事细说一遍,又奏明了邪教之事:“里面有一为首之贼,名叫吴恩,他会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妖言惑众,祸乱人心,天下各省俱有他们教中人。”圣主看了他的履历,甚是喜悦,加封三品衔,以副将留用,赏穿黄马褂,赏戴大花翎,钦赐博奇巴图鲁,赏假半年,赏银二千两。指婚胡赛花,是通州守备胡忠孝之妹。因前私访兴顺镖店,圣主所遇,故此指婚。又派张广太到刑部质对。吴联叫张广太将发分开,一看当中有一个顶记。又下旨:顺天府都察院、五城御史、各省督抚,无论官民人等,顶上是有顶记者,俱皆先斩后奏。 又下旨四川总督兵伐峨嵋山,拿为首之贼人吴恩。 张三爷谢恩,方到朝房,只见有一个人拿着一个包袱,笑嘻嘻说:“三爷,我奉大人之命,给你送衣服来了。”广太心中甚喜,细瞧,认得是哈府管家哈喜。三爷说:“哈兄大人在京中吗?”哈喜说:“大人由按察司新近奉旨调京,赏的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那大爷在刑部奉天司行走主事,住家在东四牌楼南边史家胡衕路北。昨日大爷在部中的一个朋友提起三爷你的名头来了,连大人都说:‘自太原府一分手,不知他的去向,不知是三爷不是?’今早晨派人到白大将军那边打听打听,方知道三爷你今天在畅春园召见,说是天地会的打扮。大人新告的假,派我请三爷到宅内住去。带着衣服,叫你老人家换好了。” 广太拿过衣服换好,到了刑部。问官正在堂上,提出来吴联与顾焕章二人对质,来到大堂。彭大人说:“吴联,你招认就是。”吩咐把张广太带上来。广太说:“众位大人,把他头上的发际分开,要是有顶记,必是天地会。我也知道他是八路督会总的兄弟吴联。”吴联说:“这是顾焕章用钱买的。我的头上有顶记,我认罪;我的头上没有顶记,求众位大人治他诬陷好人,必须治罪!”广太方要说话,众问官说:“把他头发分开!”不知吴联头上果有顶记无有,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小姜玉怒打墨龙 白氏女寻夫遇害 诗曰:古友尊三益,今人重万金。 乾坤无管鲍,何处是知心? 众问官吩咐把吴联头发分开,顶心果有一个顶记,吴联也没有话说了,自己闭口无言。 张三爷回了哈大人的住宅,那大爷先到了外书房,见了三爷请安,说:“哥哥,小弟自分手之后,时常想念,不知兄长在何处去了。小弟时常派人各处寻找,并不知你在哪里。今日相见,真是三生有幸!”正说之际,姜玉自里边出来,说:“三叔,你老人家还好啊?我在这里给你老人家请安啦!大人与太太俱在里边坐着,叫我出来请你老人家。我今天才知道三叔作了官啦。”那大爷说:“三哥,咱们走吧。”广太说:“姜玉,我今天瞧见你,我甚喜悦。来吧,先到里边去就了。”说着,到内院,一进上房,大人与太太甚是喜欢。”哈公说:“广太,你的心胸甚好。四太太说:“广太,你得有今日,我也喜欢。”说着,吩咐来人摆酒。三爷与那丹珠、大人与太太在一个桌上吃酒,说别后之事。三爷又叫姜玉说与报喜之人:“来这宅内报喜,不必去到河西务家内去。”大人又问广太说:“你在上海跟我三年,你的余资还有多少?”三爷说:“多蒙大人各处挂名,所有的进项俱皆未用。”哈公说:“我再给你五千银子。”四太太说:“我给你一千银子就是。”广太叩谢。直吃到月上花梢,方才停杯罢盏,撤去残桌,大家回归自己屋内安歇。次日,大人带广太递请训折子,方才与他写车雇跟人。天至平夕,外边门上来报:“倭侯爷来拜张大人。”三爷出去一瞧,是顾焕章,说:“里边坐吧。”只因刑部堂官与派审之人,俱皆奏明了圣上,康熙佛爷降旨:把吴联在莱市口凌迟示众。顾焕章与国分懮,钦赐倭克金布靖远侯爵。 倭侯爷谢恩,回到了达摩肃王府,一见王爷请安,提起张广太在刑部之事,“我去拜拜,他是在哪里住?”派下人去打听在哪里住。少时,回来禀报说:“住在史家胡衕哈宅。”吩咐外边人把车套上,要去拜张广太。 到了哈宅门首,张广太迎接出来,让到里边书房落座。倭侯爷说:“我这一场官司,若非贤弟,含冤泉下矣!今朝我虽蒙圣恩,升为侯爵,也是老弟之功。”张三爷说:“我在外边常听说有一赛报应顾焕章,并不知为人何如;今天得遇兄台,此乃三生有幸!”顾焕章说:“我蒙圣恩赏赐我靖远侯,赐姓倭克金布,我总感念弟台之恩。吾还有两个拜弟,不知你知道不知?一名山东马成龙,一名瘦马马梦太,俱在大将军处随营听差。”三爷说:“这两个我都认得。瘦马是我师兄,山东马是我的恩人,在大营内救过我,是我的口盟拜兄。倭侯爷说:“论起来,是自己弟兄了。张三兄弟,你不必外道,劣兄知道你是个英雄。你回家办喜事,我还到你家中去哪。”说着,喝了几碗茶,也就告辞。张广太留吃晚饭,请那大爷作陪。三人喝的高兴,焕章倭侯爷与三爷广太二人口盟金兰之好,情投意合,天晚侯爷回王府去了。 次日,广太由部内库上领了二千两银子,在都中拜了两天客,起身到通州潞河驿站。有本汛守备胡忠孝早预备好了公馆,留广太住宿,一来是奉旨指婚的娇容新亲,二则胡爷要会会这位三爷。广太留在公馆,连二十多辆车,并带姜玉等下人三十余名,俱在通州住宿。 次日天明,胡爷陪着用了早饭,问:“三大人是坐车走?是坐船走?旱路八十里,水路二百路程。”广太说:“我走旱路吧,一则一天就到;二则省得卸车装船,往返奔驰。”遂吩咐外边人预备起程。胡爷送出南门,就不送了。张三爷在路上想起离家当年之事,叫姜玉离河西务五六里打店。姜小爷头前先下打店去了,众人随后行走。至日色西斜,离河西务六里之遥,大路上村庄有一个大店,请三大人入店歇息歇息。广太用完了晚饭,吩咐姜玉找一身破衣服,自己明天访兄长张广聚,看他有手足情义无有。一夜无话。次日,三爷改扮,叫姜玉附耳,如此如此,自己穿一身破烂衣服,带着有二百铜钱,直奔河西务去。方一进西村口,只见村中就不似先前样式了,也有倒塌的房屋,也有新盖起来的。正是: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 人俱不认识了,真是:狐眠败,兔走荒郊,尽是当年歌舞之地;露冷黄花,烟迷碧草,无非旧日征战之场。荣辱何常,强弱安在?令人所思,好不灰心!迷则苦海如乐境,如水凝冰;悟则乐境如苦海,如冰水。世事如潭中之云影,月下之箫声,风中之柳态,草际之烟光,半真半幻。是君子,对青天而惧,闻雷闪而不惊,遇平地而恐,涉风波而不畏。 闲言少叙。单表三爷顺着大街望东而走,方到十字街,只见路东有一个茶馆,南边路东大门,北边有天棚。自北边来了一个挑青草之人,广太细瞧,是他二哥张广财。三爷心中一楞,暗想:“我自离家八九年的光景,家内也不知是如何的景况。” 书中再言,自广太走后,他母亲也是常问广聚,大恶贼在老太太的跟前说:“我托人上北京城去找。”又说:“托人去在天津去找。”一天天的支日子,花费了些银钱。逢年过节,老太太时常想念,不过是儿行千里母担懮。后来过了有一年之久,张广聚就起了谋夺家产之心,年节算帐以来,他在家中说:“赔了无数成本。”又过了一年,他说:“老太太,这事真不好办,我给你老人家与二兄弟五百两银子,别跟着我受罪啦,死活我一个人抵帐。此时把家产尽绝,也不够人家的。” 老太太与二爷搬家,在村北后买了草房三间,甚是整齐。无奈,二爷带着自己之妻,搬在背后街,度这寒苦光阴。一年之后,所有的家中余资,俱皆用完,一贫如洗。虽有二奶奶娘家,也是平常,父母死去,兄嫂虽说周济,也不济于事。到了腊月天,瑞雪纷纷,天寒地冷,屋内四壁皆空,一无所有。老太太说:“广财,你去到你大哥那里,望他要几十吊钱、几十斤面、几斗米来,就说是老身我说的。”二爷一听,也就出离了门首,直奔广聚粮店。见张广聚在那里坐着,身穿青布皮袄,蓝绸皮马褂,缎棉鞋,口中叼着长杆烟袋,一见广财进来,心中甚是不愿意,说:“你作什么来了?”二爷说:“我来是奉老太太之命,来叫你送几十两银子、几十斤面、几十斤米。”说着,眼泪汪汪,冷的浑身抖战。张广聚说:“你把老太太的钱都花了,你今天又来找我来了?这买卖是别人家的,我是给人家雇工,我家里还有人口哪!一月间,我能挣多少钱?你还时常找我作什么?今天你来了,我也不能空使你去,我给你二百钱吧,从此不许找我!”说着,叫徒弟拿二百钱,递给广财。广财将钱抛于就地。张广聚说:“好,你从此不许上门!自己要秉心胸,立志气,发财致富,就对得起哥哥。” 张广财气冲冲回家,一见老太太放声痛哭,与老太太细说此事,母子二人甚是悲惨。此时老太太已知广太那年八月节由家中走的事,想:“到如今,信息不通,不知生死存亡。”想到广太这里,不由放声痛哭。正悲惨之际,只听院中嚷道说:“老太太不要着急,我来也!”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于家围四庄主见色起意 河西务大英雄入都逢凶 诗曰:春郊一望碧迢迢,几日前头女伴邀。 山似浓妆花欲笑,叫人焉得不魂销。 外面说话的是张广太的大拜兄李贵、二拜兄邹忠。哥俩今天在酒馆中吃酒,吃得高兴,外边下起一天大雪,弟兄会完酒帐,出离酒馆。但见彤云密布,寒风阵阵,瑞雪霏霏,天地一色。二人走至北后街,见柴扉半掩,鸡犬无声,只听得里面哭声震耳。李贵说:“老弟,这是谁家的人?为什么大雪天哭,是何缘故?”邹忠说:“兄长,你不知道啊?这是咱们拜弟张广太的二哥搬在这里住。”又把张广聚谋夺家产用意、分出张广财来之事说了一遍,“咱们哥俩进去瞧瞧,就势再问问三弟的事情。” 二人进了上房,给老太太行礼问好,又问了几句张广太走后的事,然后说:“二弟,你不会告他去?”广财说:“我怕见官。家也分了,买卖是赔了,告他也无名。我打算要做个小买卖,又没有本钱。”李贵、邹忠说:“我们哥俩给你本钱三百吊,足够你作小买卖用的了。”说罢,拿出钱票子来,交给广财,二人告辞去了。二爷买了几件棉衣服,再一过年,想作小本经营,自己把钱也用完了。过了新年,李贵、邹忠二人来拜年,还时常周济,送钱、送米、送衣服。 今年时逢秋景,日月实在难过,朋友亲戚虽则周济,自己也不能去找了。今天清晨起来,先去打一挑青草,在街上去卖了钱好用饭,家内老太太与二奶奶还等他哪。天有巳正,方到十字街,正遇广太。此时广太可认识他二哥,他兄长不认得广太,这是为何?广太离家之时,年才十六岁,还是学生哪,身材未长成了,面皮也白;此时年岁也大了,身材也高了,模样也改了,就不似先前的样子了,故此不认识。 广太在那里站着瞧,也不言语。见他二哥挑着一挑青草,在那饭铺门首放下,说:“掌柜的,你要青草不要?要青草,我给你们挑进去。”从里边出来了一人,年约二十多岁,身穿一件蓝布半大褂,白袜青布双脸鞋,出来说:“张老二,我们昨天买了你一挑草,马吃了拉稀,驴吃了上渴,你快挑了别处去卖吧。”说的好些个不在行的话。自里边出来了一人,年约三十有余,身穿青洋绉大衫,青绉绸中衣,薄底青缎快靴,手拿平金一百单八将扇子。三爷一瞧,认是二爷邹忠,站在那里说:“二弟,你把那青草搁在那里,咱们哥俩去到里边坐着说话。”二爷把草挑儿放下,跟着进里边去了。三爷也跟着进去了,到里边找了一个座,把一个破草帽儿望旁边一放。又一瞧,大哥李贵在那边与他二人坐在一处,要酒要菜。又要了几样菜,与家中老太太送去。 李大爷又问起广太的下落,广财说:“自那年八月十五日晚上走,我也不知道。后来我们家里的说,是他与我大嫂子二人把他放走了,直到如今八年有余,并不知下落。”邹二爷说:“你不会告你大哥去吗?何必受这个穷困!衙门内都有我哪,你二哥在县署当差,还给你托不了一个人情?再者说,广太三兄弟也不知是死是活。” 三爷听到这里,慌忙过去说:“三位哥哥,小弟张广太有礼!”大爷李贵一瞧,广太身穿白布破汗褂,旧蓝布中衣,破袜子、旧鞋,一脸灰法,穷穷气气的样子。邹二爷说:“三弟,你这几年往哪里去了?我与大哥时常想念于你。”三爷说:“小弟自由家中走后,到了天津,受了困,拉了几年船纤。今年我由通州前来,想要回家,又没衣服。方才在这里喝茶,听见你们哥儿几个说话,我方过来。一则我问问我母亲生死,二则我打听家中事情如何。”李贵说:“贤弟,你早就该回来,我这里斗秤两行的管帐之人,俱是外请的,要有贤弟,何必另用别人?”又把张广聚谋夺家产之事细说一遍,然后说:“三弟,你喝酒吧,喝完了先去到我家里,叫剃头的剃剃头,洗洗澡,换好了几件新衣服,然后我邀些个人,与你二哥跟着你找他分家去。如要好好的说理便罢,他如要是不说理,咱们就拆他,拆完了咱们就先告他去。到了那时节,我们自有道理。”广太说:“二位兄长,小弟也不用换衣裳,也不必剃头,我就是这样去找他去,看他跟我如何。如要是念弟兄的情义,我有主意。”又望他二哥说:“哥哥,老太太当时跟着你,在背后街住哪?你先回去禀明老太太,我随后先去找大哥,问问他为什么没有手足弟兄之心,不奉养老太太?然后我再问他祖父的遗业,也得平分,不能你说赔了就完了。我今天与他算算帐就是。”说罢,站起身来,往外就走。李大爷说:“我二人去邀人去,广聚粮店再见。”他二哥广财还拦着三爷,不叫他去。 广太出门,直扑粮店而来。方一到粮店门首,里边是六间门面,三爷一上台阶,里边有一个伙计说:“我们这里是不给钱,有闸铺的!”广太说:“我不是要小钱的,我找你们掌柜的。”说着,望里边走。里边有一个老伙计姓韩的说:“三东家来了?里边坐着。众位,这是咱们大东家的亲兄弟张三爷。我方才仔细一瞧,方认出来是你。”即让三爷里边房内落座,徒弟倒过茶来。广太问说:“我哥哥哪?”韩掌柜的说:“有人请吃饭,少时就来。”正说之间,张广聚自外面进来。三爷过去行礼,然后在旁边一站。张广聚一瞧,这一惊不小,连声说:“打鬼!打鬼!”三爷说:“大哥,小弟广太并非是鬼。”张广聚说:“众位,你们瞧的见他吗?”大家笑啦,说:“大掌柜的喝醉啦,明明白白的一个人,哪里有鬼哪!”三爷又说:“当年八月中秋之事,那是咱们家中的白犬。”张广聚楞了半天,方说:“三弟,你也不必说啦,自己穿着这样的衣服,还有脸家来哪?河里死不了,那井里跳不下去?你还有脸活着!趁此出去,别招我生气!”三爷一听,心中说:“见面并无弟兄情义,也不问我是在外面作何事业。”想着,不由己把脸一沉,说:“好哇!祖父的遗业,不能叫你一人作主,这买卖也得分开才成哪!”大恶贼一听,怒气冲冲,说:“好你这不要脸的东西,楞敢望我分家来啦!我把你打出去就是了,永不准你进我这粮店门儿!”说着,照着广太脸上就是一掌打去,三爷用手一挡。只听他哥哥说:“好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来人!给我打他,把他捆上,我送他就是!”后边过来好几个徒弟,就要捆三爷广太,被三爷一掌一个,打得纷纷倒退,东倒西歪,把茶壶也摔了,碗也摔啦。张广聚直嚷说:“好大胆的奴才!”正嚷之际,外面一阵大乱,来了无数人,闯进粮店。不知是淮,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张广太奉旨交部问 顾焕章私访于家围 诗曰:蓬岛瀛州漫较量,郭郎鲍老最排场。 十年说破虚无理,月有清影花有香。 张广太正与众人打在一处,外边有李贵、邹忠带着二三十个人,方要帮着动手。张广聚一瞧这事不好,连忙就说:“三弟不可这样无礼!哥哥我是管你,叫你好。我说完了你,我吃饭还叫你瞧着不成吗?你自己想不开。别人的话,你不可听。走吧,我的车在外边哪,上车吧,咱们到家里去,有话自管说。”拉着三爷出来上车。外边邹、李二人就不敢去拦他了,派人跟着,后面打听,二人回到局子等信不表。 且说广太跟他大哥到了家,下车进里边,三爷明知故问说:“老太太在哪里哪?我给他老人家磕头去。”说着,到了上房。大奶奶一见,先说:“三兄弟来了,好哇!你自哪里来呀?”三爷正要问话,只见大奶奶说:“屋里来吧。”使唤人大家俱来给三爷行礼、倒茶。广太不见他大哥广聚进来,三爷心中甚是疑惑。 正思量之际,听得外边门上人进来说:“三爷,外边有人在门外等着你老人家说话哪。”三爷方才到了外边一瞧,见是四个公差,手拿着铁链,说:“你就是张广太?你哥哥把你给告下来啦,我们老爷派我们来传你过堂去。”说着,把锁子一扔,把三爷锁上了,拉着望前就走。到了巡检司,衙门里头早坐了堂了,见他大哥广聚把头自己也拍破了。这位老爷是吏员出身,姓牛,名必,字受川,是爱财如命的极恶的小人,原与广聚有旧交。今天张广聚自己打算要把他兄弟给治死,故此自己先把头拍破了,到巡检司署喊控,老爷派人传到广太。牛必坐在堂上等着,见四个公差前来,带着张三爷到了公堂之上,他坐在那里发威说:“你这个无礼的奴才,见了本司,因何不跪?不但你目无长兄,而且你胆敢目无本司,咆哮公堂!”吩咐左右:“拉下去,给我重责四十板子再问!”张三爷一听,说:“你且慢着!我身犯何罪?你不可这样无故作威害人!”正问之际,只见门外有李贵、邹忠在那衙门门首大骂说:“张广聚,你真是骨肉无情!来吧,咱们爷俩算算帐!”巡检司一瞧,吩咐:“给我拿人!先给我打这张广太!” 只听得人声一片,自外边进来五骑马,头前有一个人,年约二十以外,身穿一件蓝绸长衫,青缎薄底快靴,手托着个大包袱,上边有帽盒一个,到了广太跟前请安,说:“请大人上马。”那边巡检司一楞,说:“这是何人?”姜玉说:“是奉旨回家张三大人!”唬的巡检司浑身直战,说:“我不知道是大人。”连忙跪倒,过来行礼,说:“卑职不知是大人。”吩咐左右撤去铁链,殷懃奉劝三爷,少生嗔怪。旁边吓坏了张广聚,捻手捻脚的溜去。衙门巡检吩咐:“看净面水来!内书房请大人更换衣襟。”三爷说:“我打搅贵司了,休要见怪。你我都是有缘之人。”张三大人换好衣服,净面吃茶,吩咐外面伺候。巡检说了好些个好话。张三爷告辞,出了巡检司衙门,牛大老爷送到外边。 张三大人骑上马,带着四五个跟人,出了衙门,要上背后街给老母请安,然后再找大哥张广聚算帐。方才走着,瞧看之人不少。先前在粮店见与他大哥广聚打架,一个个的说:“这样不要强的东西,由自幼儿我就瞧他不成器,到如今还是不成器!”这又瞧见三爷戴花翎三品顶戴,身穿官服,四五个跟人,一个个的甚是威风,便又换过嘴来说:“我当初瞧着他是一个好人,必要作官,由自幼儿就不俗。如今作了官了,我知道必要成名的!”这就是人嘴两片皮,由着他说,大汉非奸则傻,矮人心内三把刀,怎么说怎么有理。闲言少叙。广太到了背后街自家门首,下马进里边,见老太太磕头行礼,然后给二嫂子施礼。老太太哭了会子,说了半天别后的事情。外边他大嫂子周氏进来,说:“三弟,你过来,今日个当着老太太,你哥哥所做的事,我从中劝他不听。就是老太太这里,我也时常来送些钱来,无奈我能有多少钱呢!你哥哥我就不能说他了,他在外边也不敢进来,叫我来说人情。我料想贤弟不能不赏给我一个脸儿。”说着,给老太太行礼。 老太太张母是一个好人,心地慈善,连忙说:“儿媳起来,把广聚叫来,我瞧瞧他。”只听外边大恶贼张广聚说:“母亲,孩儿原有心把你老人家早就接回去,不想如今我三弟来得巧,什么话也不必说,总是我的不好。贤弟,大哥错了!”说着行礼,请老太太上车回家去。老太太不去,夫妻跪着求了多时,连广太瞧着大贤人当初救命之恩,早过意不去啦,叫二哥请老太太先到外边上车,叫下人回来搬家。又派姜玉把自己车辆、箱子俱皆搬取到家,然后又忙了一天。 次日拜街坊,是河西务大小人家、买卖铺户全拜。拜到李贵门首,里边这李大爷正同邹爷在书房吃茶,告诉那使唤老妈说:“如有张广太来拜,就说我没在家。”正说哪,外边有叫门之声。老妈忙出去开门,见张三爷衣冠齐整,带着跟班的,三爷说:“我来给我大哥请安来了。你进去就说张广太来拜!”老妈是乡下人,不会说话,也说:“张三大人,我们大爷说啦,‘没在家’。”三爷一听,也笑咧。那个老妈自知说错了,也就不言语了。广太一想:“必是那天我没告诉他实话,他恼了吧。我与大哥孩童在一处,知己之交,我硬进去也无妨。”想罢,迈步望里走,带着跟班之人,来到了内宅书房。老妈说:“大爷,张三大人他一定要进来了。”李贵说:“他已然作了官,还认得哥哥作什么哪?”广太过去请了安,说:“大哥别记恨我。”又给二哥邹忠行礼,三人落座,谈别后得功名之事。 广太请二位帮办喜事,回家择日,行茶过礼,搬娶过门。洞房花烛之期,来了那丹珠、倭侯爷、哈四太太、都中众亲友。焉想到美中不足,洞房花烛闹出一场是非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假道士巧得真消息 真邪教误信假神仙 诗曰:休将世态苦研求,大界悲欢静里收。 泪尽谢道心意冷,愁添潘岳梦魂休。 孟尝势败谁鸡狗,庄子才高亦马牛。 追思令危鹤化羽,每逢荒陪神游。 张广太在家中娶亲过门,拜罢天地入洞房,喝交杯酒,吃子孙饽饽、长寿面。张三爷夜晚与焕章、那大爷、众家亲友,在一处划拳行令,斗宝夺标,直吃到三更时分,方才罢盏。三爷回归洞房,将官帽搁在帽架上,花翎放在翎筒里,黄马褂脱下交给侍奉婆,搭在衣架上。新人在上坐着,众人出去。三爷坐在椅子上,今天洞房花烛之期,想起当初之事,在天津受困之时,不想有今日;又想一生所遇悲欢离别之事,不由己扶几而卧,越想越烦,昏沉沉睡去。 不知不觉,天色大亮,外边都起来了。广太忙要穿上官衣服,自己出去酬客,一瞧不见了翎筒与黄马褂儿,开开门,叫人进来找,又叫侍奉婆在各处寻找,并皆不见。只见砚台底下押着一个红单帖,上写有四句话。写的是:寒风一阵逞英雄,红人是我把刀钉。 玉美无瑕谁能见?盗去马褂大花翎。 看罢,正想之际,猛抬头又见那边门上边门斗上寄柬留刀。三爷过去一瞧,知道是一个飞贼从这里进来的,连那把刀并字柬取下来一瞧。那字柬上写:韩信英名四野扬,红袍挡雁姓字香。 玉笛吹散三千将,苦死乌江楚霸王。 张广太不解其中缘故,反复看了半天。 正在心中愁烦之际,外边姜玉进来说:“三叔,我给你老人家道喜!外边那大爷套车要走,那倭侯爷也要走。”广太出去,先把远客送了走,然后与倭侯爷、那大爷说失盗之事。倭侯爷说:“三弟,你的气色很暗,有百天牢狱之灾,须要谨慎。此时印堂露出一道喜煞,必有顺事。你暂时不可着急,我把话说了,你不可不信。”那至近的亲友大家纷纷猜疑,也有猜说是与广太有仇的,也有说与他戏耍的,等等不一。 李贵、邹忠带着姜玉出去寻找,各分东西南北。李贵一直望东,按处访问踪迹,并不知下落。自己又望南走,正遇邹忠,方要问他,邹爷说:“大哥,我没有找着。你可曾找着下落来没有?”李贵说:“没有。”二人望回走到三爷家中,不见姜玉回来,心中甚着急。 天约正午,只听外边姜小爷跳跳蹿蹿进来,说:“三叔不必着急,我方才出去访着下落了。”姜玉自出离了门首,到了十字街,墙上边贴着一个红贴儿,写的是:“村北桃柳林,寄卖黄马褂、大花翎。”顺着道儿,一直的到了村北一里之遥,但则见有十数棵树,栽种几样野花、一棵柳树、一株桃树,名为“桃柳争春”。树林子东边又有一个花墙子门楼,黑油漆门,一带白墙。里边上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门旁边墙上贴着一个帖儿,上写“本宅寄卖黄马褂、大花翎”。姜玉叩门,从里边出来了一个年青的使女,品貌丑陋。怎见得?有赞为证:但则见前顶秃把头皮儿露;无宝纂,中间叩;雁尾歪,天然旧。耳挖长,拴石榴;脑袋小,黑又瘦。斗鸡眉,眼欧抠;塌鼻梁儿,鼻定流。大麻子似绛绉,多亏他把粉搽的厚。被风儿吹,吹裂了口,水芸梅的脸蛋好不风流。 蓝布衫,花挽袖;印花边,黄铜钮。红中衣,裆儿瘦。小金莲,钩九六;里高底,实难受,一步一歪一嘎游。 姜玉看罢,方要问话,只听那个丑丫头说:“干什么的?你打门来啦吗?”姜玉说:“你这门首贴着帖,‘寄卖黄马褂、大花翎’,我来买那个。”丑丫头说:“张三大人那里有人来买,才卖哪。”姜玉说:“我就是张三大人那里的,你进去说与你家主人,我名姜玉,是张三大人的亲信之人。”丑丫头进去不多时,笑嘻嘻说:“这有一封书子,你拿去交给张三大人,叫他自己来取。”姜玉接书子在手,也不敢造次,转身回到家中,将前项事说了一遍,又把书子呈上。 张广太接过来一看,上写:“内函祈呈张三大人文启,名内详。”广太拆开一看,里边两张八行书:身违芝颜,时经八载,遐想起居佳善,为慰为念。忆昔青楼得晤足下,实乃三后深幸!辱承厚爱,结绾同心,不啻海誓山盟。岂料好事多差,喜反为懮。临歧一别,实深懮想。临风自泣,对月长叹。红颜薄命,妾复何言?近闻荣归府第,妾心不胜雀跃。谁知足下又卜鸾交,新婚宴尔,乐也何如!回忆当年,心盟在迩,能不神伤?一缕柔肠,几乎寸断。今不避耻辱,特将花翎、马褂暂取妾处收存。君其智者,虽不念昔日恩情,亦必看物之重,谅必惠然肯来,则妾与君相逢有日,谈心有时矣。书至于此,泪随笔下。欲言不尽,余望心照。胡笳动处玉关秋,惊醒痴人梦里愁。不敢笑他年少妇,从今我亦悔封侯。 看罢书字,不由落下几点英雄泪来,想起当年之故耳。 原来是韩红玉自与广太二人在烟花院中山盟海誓,张广太走后,鸨儿说:“姑娘,自你到我家之后,吃穿日用不少,我们行院中指着买个人接客吃饭,养活我。你自到我家,我也不敢强叫你接客。你打算着是什么主意哪?”韩红玉说:“大概我家中两个哥哥,不久必来救我,你不可这样,我自有报答你之时。” 这一日,有红胡子马杰由沧州来到烟花院中,用三百银子把红玉赎身出去,要带回沧州家中,给他找一个婆家。红玉哭诉一回,把遇张广太之事说了一番。马杰在河西务村北,给赁了一所房子,雇了两个女下人、一名使唤丫头,留下几百两银子,时常前来送银子,每逢节年必要前来。韩红玉这里暗暗在外边打听广太的下落。今年韩红玉听说传言,张广太奉旨回家祭祖,心中甚喜,自己也不能叫人前去。这日听得说,张广太娶妻是通州守备胡忠孝的妹妹,他是心中真有气啦,夜晚带着钢刀,前去刺杀他二人。天有三更以后,由房上下来,把门斗儿摘下来,到屋内举刀要杀广太,一想:“他也许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何不拿他点东西!”伸手把花翎、黄马褂两件,包在一处,一旁有文房四宝,题诗两首,寄柬留刀。 他回到家中,写了几个字帖儿。派人贴在十字街,自家门首也贴一张。 姜玉至此,才给他一封书字。张广太一瞧,把这封书字搁在一旁,又把自己先前的事说了一遍。倭侯爷顾焕章说:“三弟,劣兄跟你前去。”吩咐外边马,叫姜玉带路。 三个人出门上马,至背后街村北韩红玉的门首,下马叫门。自里边出来了一个老英雄,身穿青绉绸大衫,白袜青缎子鞋;年约六十有余,赤红脸,红胡子。顾焕章一瞧,认得是拜兄马杰,慌忙行礼,说:“唔呀!原来是马大哥。小弟顾焕章有礼!”又叫广太说:“三弟,这是马杰马大哥。”三大人过来行礼,说:“久仰大名,今幸得会,也是三生有幸!”马杰说:“山野村夫,多蒙大人台爱,请里边坐着。”姜小爷拉着马,在门外站着,等候广太进去。到了书房之内,是东厢房三间,里边倒也干净。落了座,马杰说:“顾贤弟,你的事情我也知道。今天这一段事,你我二人为媒就是了。”说着进里边,去把三爷的黄马褂、大花翎拿出来,交与三爷。广太拿回去,定吉日搬娶过门。 那日亲友还不少,那大爷也去了,倭侯爷也去了。李贵请人修坟地,与白狗栽松树,立石碣,然后写了两台戏,对台唱戏。请三爷大上白狗坟,在四外村庄亲友前来听戏。是日,众人齐集,戏早开台,焉想到惹出一端是非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