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是座大城,高高的,宽宽的,城门口布置了十万兵马,人人手持大刀,看来善于肉搏。城两翼另有援护军马,分做骑兵、炮兵、步兵,共计一百二十万,加上那厚达数丈的城墙,任凭也想破了脑攻破袋,也没法子攻破这座城。不想可知,也先可汗逃走了,可惜面前这个人不能逃。他姓“陆”,双名“孤瞻”,现下他坐在帅帐,听得一个嘹亮的嗓音道:“陆先生,您可知咱们这北京城,为何又叫‘八臂哪吒城’?”这话满是威吓之意,陆孤瞻当然不会应声,那嗓音便自问自答了:相传京城地底九幽之下,潜伏了一条怒龙,东入梦海、西起天山,时时为恶,故北京初建时,便依姚广孝之意,将之建为八臂二足之形,盼借哪吒之形,驾御地底之怒龙,以传万世于不移。”陆孤瞻抬起眼来,道:“潜伏地底之怒龙?那是什么?”那嗓音道:“或可称之为‘潜龙’。”听得此言,帅帐里传出低呼声,只见两名番女按腰刀,,目不转睛,都在注视帐内的一人,看他白面玉净,身穿白鹇朝袍,当是朝廷兵部派来的使者。陆孤瞻笑道:“尊使大人,我怒苍左军师,人亦称‘潜龙’,尊使语多射影,莫非是讥讽之意?”(熊尾巴手打)那使者道:“小可不敢。只是京城居于龙脉之上,乃天下王气所在,昔年也先包围京城,眼见那京师城墙之高,不能以丈量,城墙之厚,不能以尺计,王气冲天,直上云霄,故而悻悻退去。想那也先可汗以举国之力、精锐之师,尚且不能攻破京城,您如何能办到?”陆孤瞻道:“尊使,我有我的凭仗。”那使者哦了一声:“什么凭仗?”陆孤瞻道:“来人,掀开营帐。”哗地一声,两名番女掀起布幔,只见帐外几名脏孩子张大了嘴,顿时呼爹喊娘,拨腿便跑,却原来都蹲在门边偷听了。两名番女骂道:“又贪玩!不怕挨陆爷爷打么?”孩童边逃边笑,大声道:“才不会呢,陆爷爷人最好了!”放眼望去,帐外全是人,漫山遍野,无止无尽,陆孤瞻凝视远方,轻轻地道:“天下将乱,仁义充塞,故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而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食人也’。率兽以食人、人相食,是故......”那使者接口道:“孔子惧,做春秋。”陆孤瞻哦了一声:“大人也读过圣贤书?”那使者欠身道:“卑职与陆爷一般,都是孔孟门生,故云:‘人皆可以为尧舜’。”陆孤瞻捡起脚边的大铜鞭,微微一笑:“这位大人,北京有一样东西,比城墙还厚,您可知那是什么?”嗖地一声,铜鞭扫下,将木几砸得稀烂,厉声道:“你们这些当官的脸皮!”陆爷怒了,那使者立时低下头去,不敢作声。陆孤瞻道:“回去告诉马人杰,想要和谈,别再派虾兵蟹将上阵,拿点诚意出来。”使者咳嗽道:“陆爷是......要马大人亲来?”陆孤瞻道:“刀斧下的鱼肉,陆某见之何用?我要见的人只有一个......”顿了顿,轻声道:“皇上。”那使者嘿地一声:“陆爷这是强人所难了。皇上金玉之躯,岂能为尔等出城犯险?”陆孤瞻微笑道:“不见便算了,你可知我军储粮,最多能撑上几日?”眼看那使者答不出,便道:“三日。你回去告诉马人杰,三日之内,请皇上降尊纾贵,出城于百姓们一叙。否则不必等你们开战,陆某便要发动总攻。”袍袖一拂,道:“送客。”两名番女大声道:“还不滚!”朝那人背后一推,大声吆喝,那使者却不肯走,道:“陆爷,请别拒人于千里之外,下管来此之前,马大人曾托我携来一样事物,盼陆爷务必笑纳。”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盒,打了开来,须臾之间,帐内满是清凉之气,却原来是一盒膏药。陆孤瞻哦了一声:“这是送我的?”那使者道:“正是。今早城门大战,两军相交,马大人说陆爷不幸负伤,便命卑职带来此药,当作见面之礼。”都说笑里藏刀,又说兵不厌诈,今早陆孤瞻与伍定远正面交锋,让人打得遍体鳞伤,如今站不能站,坐不能坐,浑身上下无处不痛,现下那使者送了药来,看似是豪迈大方、为敌疗伤,实则是劝陆孤瞻三思而后行,以免自误。两名番女怒道:“谁要你假惺惺了?滚!”刷地一声,拔刀出鞘,却听陆孤瞻道:“明儿、阿青,不许无礼,把东西收下了。”两名番女忙道:“陆爷,这药里一定有毒......”陆孤瞻:“马人杰是朝廷忠臣,岂能如此下作?把药收下。”那使者单膝跪地,拱手道:“陆爷英明!朝廷怒苍是和是战,还仗陆公从中斡旋。我家大人惟恐陆爷有失,岂有丝毫加害之意?”这话说到了要紧处,陆孤瞻是君子儒将,仁厚大度,倘若无端死了,朝廷便得面对怒王,个中利害得失,不言可喻。心念于此,两名番女便也不多说了,只接下药盒,呈了上去。陆孤瞻把玩手上的瓷盒,道:“使君,我这两个丫头都是西域人,一个叫‘阿青罕’,一个叫‘明儿罕’,脾气刚烈,适才言语若有得罪,还请莫怪。”那使者道:“两位女将扬威京师,万军之前,射落我军帅旗,脾气若不如箭法一般犀利,反倒让小人失望了。”陆孤瞻哈哈一笑,两名番女则是仰首高哼,颇感得意。先前两边都说得僵了,此刻气氛缓和了许多,那使者总算也留了下来。陆孤瞻微笑道:“尊使,我看咱们也别作什么虚文了,这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您此番前来,究竟是极峰授意呢?还是马兵部的意思?”那使者道:“这是马大人的意思。眼前伍大都督正在请旨,我家大人便先遣卑职过来,听听贵山的退兵条件。”陆孤瞻微笑道:“这么说来,马大人是‘擅自’遣使密谈了?”那使者忙道:“陆爷此言差矣。现今圣意未裁,朝廷分作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这和战之间,尚有可为,下官此番代表马大人前来,正是为双方和局尽一份心,请陆爷务成全。”陆孤瞻听他说了偌大一篇,却是不置可否,只低头嗅了嗅膏药,道:“难得、难得,这是百草仙的化淤膏?”那使者咳嗽道:“陆爷渊博。马兵部脊骨有病,唐王爷听说了,便请百草仙寻来这帖灵药,他自己舍不得用,便请卑职转赠陆爷。”陆孤瞻微笑道:“是了,我差点忘了,马人杰受过刑仗,背脊有伤,是吧?”那使者默然半晌,却也点了点头。陆孤瞻含笑道:“尊使,照你看来,咱们这个皇上......是尧舜?还是纣王?”那使者凛然道:“我朝天子,睿智超卓,圣意所及,岂是臣下所能妄议?”这话弯来拐去,两名番女自然听不懂,陆孤瞻却是儒将,岂不知弦外之音?顿时哈哈笑道:“好口才!好口才!就冲着你这颗聪明脑袋,咱们便给你个面子吧,马人杰希望陆某怎么做?”那使者道:“贵方现今的处境,不能攻,不能守,进不得,退不得。为今之计,便是低头。只要怒苍愿意退兵,马大人将调集百万斛食粮以供沿需用。”陆孤瞻道:“那吃完粮食之后呢?再来怎么办?”那使者欠身道:“那是贵山的事了,有劳陆爷多费心。”陆孤瞻微笑道:“说得好,这就叫眼不见为净,是吗?”那使者摇头道:“陆爷,马大人是有心人,请你别为难他。若是主和派失守,主战派居于上风,您也知道后果如何。”陆孤瞻笑了几声,喝了口热茶,又道:“尊使,听说朝廷要立太子了,是吗?”那使者咳嗽一声,道:“是。”陆孤瞻道:“照我看来,立储还是缓一缓为上。”那使者摇头道:“陆爷此言差矣!当今天子统御天下,一言九鼎,如今八王世子立储在即,事关天下人心向背,岂容谁来反覆?”陆孤瞻微笑道:“尊使,没有八王了,你忘了吗?”那使者心下一凛,这才想起今早一场大战,徽王爷已然战死。陆孤瞻淡淡又道:“老弟,咱们今早稍稍较量一场,还是我输了?贵我双方若要兵戎相见,你道陆某还真是束手无策、坐以待毙吗?”东方是京师,西边是饿鬼,这儿有城墙,那儿有人海,究竟谁淹得了谁、谁压得住谁,怕是谁也不敢冒然一试。眼看那使者哑口无言了,陆孤瞻又道:“我这儿只有一句话,劳你传回去,就说我等臣民不远千里而来,所求不过是见皇上一面,只有今圣愿意出城探视,一切都好谈。”第二十二卷 “八王世子” 第一章:议和(下)2008-1-31 16:57:20 本章字数:2259话不投机半句多,两边已是谈无可谈,明儿罕大声道:“还不滚!”那使者叹了口气,道:“去你妈的狗杂碎,少说两句不嫌吵。”两名番女惊得呆了:“什么?还敢骂人哪?”正要动手打人,陆孤瞻却拦住了,道:“且慢。”两名番女退了开来,听得陆孤瞻轻轻地道:“你还知道什么,全亮出来吧。”那使者点了点头,取出两张纸条,双手奉上,道:“明暗明、长短长、白金红。请陆爷过目。”明儿罕抢过了,大惊道:“这......这是咱们怒苍的烽火令!你......你是从哪偷来的?”那使者道:“实不相瞒,这两道烽火令怪异无比,兵部上下虽已破出内文,却还是看不懂玄机,下官只能奉命来向陆爷求教了。”明儿罕冷笑道:“做梦,军机密闻,谁会告诉你?”那使者道:“去你妈狗杂碎,少说两句不嫌吵。”明二罕气得跳起来:“又骂人?”正要过去打人,却听陆孤瞻叹了口气:“算你们有本事,这第二道烽火令呢?兵部也解出来了?两名番女呆住了,这才听出玄机,原来这句粗口并非骂人,而是那堂堂的怒苍烽火令。那使者咳嗽道:“回陆爷的话,这第一道令已然怪诞难堪,可第二道令更加不雅了,我得先请两位姑娘回避则个,以免让人责骂。”那明儿罕怒道:“回避什么?你只管说?”阿青罕也道:“是啊,什么粗口没听过?快说!”那使者道:“勤王军出,少主......”棚里静了下来,听得“少主”二字,人人呼吸加促,只听那使者低声道:“少主嫖妓去了,还没回来。”全场愕然间,猛听回回语连珠炮似地响起,两名番女破口大骂:“什么嫖!这哪里是烽火令!你胡诌骗人!”那使者苦笑道:“陆爷您自己看看吧?卑职晓得这定要挨骂的。我看还是请怒王他老人家亲自出来解释,不知可好。”陆孤瞻道:“怒王不会见你的。”那使者笑道:“是了是了,瞧我这记性,少主嫖妓去了,还没回来啊!”此言一出,帐内众人莫不咳嗽一声,全都没声音了。不论这道烽火令如何荒唐,都已证明了一件事,怒王不在阵中,不管他去干了什么,总之他老人家就是不在家。陆孤瞻轻轻叹息,道:“尊使,亮你的底牌吧。”那使者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下官也不客气了。马大人曾说,在朝廷眼里看来,贵山锋锐如同一柄刀,双英三雄四招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绝无破绽,可要有人撂担子不干了......”笑了笑,便从怀里取出一块布,却是朝廷的日月旗,道:“我家大人已开出退兵条件,贵方若是应允所请,便请竖旗在此,马大人自会谴使拜见。”眼见陆孤瞻默默无语,居然拿起日月旗,两名番女惊怒交迸,大声道:“陆爷!您......千万别听他的......秦将军一会儿就回来了!这人是朝廷派来骗咱们的......”正焦急间,陆孤瞻却已将布旗扔入火炉,道:“回去告诉马人杰,不必劝降,也别再派使者来,除非皇上出城相会,陆某绝不再见任何人。”两名番女松了口气,那使者却是嘿地一声,道:“陆爷!千万人的性命在您肩上,可万万不能意气用事啊。为了这次和谈,我家大人甚至压住这两道烽火令,以免主战派得势。此间用心,望你深思......”还待劝说,却听帐外脚步焦急,一名兵卒奔了进来,急急禀报:“启禀陆爷!这使者带来的护卫不知怎地,居然和咱们的人打起来,您快出来看看吧。”众人一惊,各自起身出帐,却见千名灾民手持棍棒,团团围攻一批官兵,却都是这使者带来的护卫军马,已被打得头破血流。陆孤瞻淡淡道:“明儿、阿青,要他们住手。”两名番女奔上前去,急急喝阻:“住手!都住手了!”众灾民愤然不已,竟都不听指挥,那使者自行奔出帐外,一路来到灾民前,两手张开,大喊道:“打得好!打得好!快快打死这些官兵吧!死活豁出去了,反正朝廷里的奸臣早想找个理由杀你们!快打吧!把咱们这些使者都打死!那奸臣们就赢啦!”这话甚是有力,众灾民听入耳里,立时有人咦了一声,放下了棍棒,不少勇悍之徒还待要打,也让一旁同伴拉住了。陆孤瞻微微一笑,道:“大家都退开。”眼看陆爷来了,众灾民闻声退却,空出一大片地方,转眼场里官兵,却是狼狈不堪,都让人狠打了一顿。那使者忙道:“大家还好么?”众官兵含泪低头,待见四下敌众虎视耽耽,却也不敢作声。陆孤瞻道:“明儿、阿青,护送这些人出去,别让人为难他们。”两名番女大声道:“还不快走?”这批官兵并非正统军,亦非勤王军,全是兵部直辖的堂官,哪里禁得起这般惊吓?一时脚步蹒跚,连站都站不起来了。那使者却不急着走,只叹了口气:“陆爷,您终究是不肯卖马大人这个面子了?”陆孤瞻道:“这叫人各有志,勉强不来。”那使者默然半晌,拱了拱手,正要随众离开,却听陆孤瞻道:“尊使,且慢一步。”那使者面露喜色:“陆爷回心转意了?”陆孤瞻微微一笑:“适才听尊使入帐时自报姓氏,可是姓杨?”那使者拱手道:“卑职正是姓杨,不知陆爷有何指教?”陆孤瞻道:“指教不敢当。只是看尊使这等胆色口才,必是朝廷等一等人物,但不知兵部这帮文员里,哪位有此能耐?”那使者拱手道:“兵部最不入流的郎中,杨绍奇。”陆孤瞻啊了一声,道:“原来是杨二爷!龙兄虎弟,果非虚传。”两名番女茫然道:“杨二爷?他.......他是.......”陆孤瞻道:“这位杨二爷,便是中极殿杨肃观的亲兄弟,杨绍奇。”第二十二卷 “八王世子” 第二章 天下第一大气力2008-2-24 9:58:44 本章字数:14372正午、飞雪、暗巷……天色黯如黄昏。乌沉沉的飞雪中,暗巷里立了三人,左右二人倚墙抱胸,一年老、一年少,正中那人腰间悬剑,剑鞘纯金贵气,握柄饰以一只小小玉虎,看此剑如此尊贵,不消说,这并非是凶器,而是一柄「王器」,佩剑之人必是一位贵族。正午以来,这三人始终在暗巷徘徊,不过四下也无人留意他们,一来天候酷寒,下了整夜雪,再者时局不对,今早官军入城,打着「北威」、「北宁」旗号,凛凛肃杀,谁还敢出门蹓跶?雪花涔涔而落,灰空空的街心传来脚步声,总算又有人来了。凝目远望,来人手提斗笠,身穿一袭长袍,脚步轻缓,显是身怀武艺。那贵族尚未言动,左首随扈已贴身而来,另名随扈也解开外袍,亮出贴身匿藏的一柄剑。「经箓剑印」,此剑形制狭长,剑鞘镶以金丝,篆书四字,却是道家一脉沿用的天师剑,右首随扈深深吐纳,两掌微推,赫是内家绝顶功夫:「太极推手」。这两随扈一佩剑、一空手,一个踏到那「王爷」身前两尺,一个紧挨保护。一片戒备间,那布衣男子也已来到近处,三人打了照面,那年轻随扈顿时放下长剑,大喜道:「殷师哥!」「元亨师兄、元朗师弟。」布衣男子稽首为礼,却也道出两大随扈的名姓,看这佩剑的叫做「元朗」,另一名年岁稍长,却是叫「元亨」,两边做了招呼,布衣男子又朝贵族深深一揖:「王爷,小人来迟了。」说着将手中物事奉上,却都是些常见之物,见是一件蓑衣、一顶斗笠。看这贵族来头非小,竟是一位王爷。他接过了蓑衣斗笠,急忙穿上了,低声又问:「殷兄弟,有人跟踪你么?」那布衣男子尚未回话,元朗却已笑了起来:「王爷放心,我殷师哥身经百战,为人机警无比,谁有本事跟得了他?」还待吹上几句,布衣男子却已咳嗽一声,道:「不瞒王爷,草民出城时遇上了几名探子,双方动上了手。」元亨愕道:「怎么?真有人追踪你?是唐王的人、还是……鲁王的狗?」布衣男子道:「认不出来。他们身穿夜行装,把五官都遮掩了。」两名随扈笑道:「大白天的穿夜行装?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啦?」正要哈哈大笑,那王爷却是脸色大变,忙道:「等等,你……你说那些人身穿夜行装?」布衣男子道:「是。全身黑衣,头套黑罩。」砰地一声,王爷面色惊恐,脚步急退,撞上了背后泥墙,众人微微一惊:「王爷怎么了?」「没……没什么……」那王爷左手支额,喘道:「只是……只是有些头晕……」说话间左右张望,似有谁在暗中监视。元亨、元朗对望一眼,心下微感纳闷,布衣男子却已吩咐道:「元亨师兄、元朗师弟,劳您俩一会儿守住大街两头,若有可疑人物靠近,立时发声示警。」两名随扈答应了,眼看布衣男子处置有方,那王爷却还是深感不安,低声道:「殷兄弟,本王……本王一会儿若有什么差池,还请您转告元易道长一声,请他念在两家的情份上……」听得王爷言语奇异,两名随扈吃了一惊:「王爷,您好好地说这干啥?」那王爷无意多言,只解落腰中长剑,交给了元朗,低声嘱咐:「此剑是丰王府历代家传信物,本王若有万一,由你转交载懹。」宝剑亮出,这位王爷的身分也明朗了,原来他便是「徽唐徐丰鲁」中的丰王爷,至于那三位随扈,自都是武当派的高手名家,专来随行保驾。眼看王爷袍袖一拂,正要转身,布衣男子忙道:「王爷留步,让草民陪您一齐过街,好么?」元亨也道:「是啊!奸人多诈,咱们陪王爷过去吧,也好有个照应。」那王爷摇头道:「不了。点子见我带了帮手,断然是不肯现身了。反正你兄弟仨儿便在这儿,一会儿若有什么事,本王自有暗号给你们。」不再多言,只管横越大街而去。此地位在通惠河畔,对街便是船厂,三人守在原地,都是一脸担忧,布衣男子低声道:「元朗,我来得晚,没把事情弄明白。这王爷不是好端端在天喜楼宴客么?为何突然赶来这儿?」元朗低声道:「有人送来了一张字条。」布衣男子皱眉道:「字条?写了什么?」元朗道:「不晓得。只知是一个叫『万山风』的人约他。王爷一见之下,坐立难安,掌门三番两次问他,他也不肯说,只急劳劳出门,片刻也不敢耽误……」布衣男子沈吟道:「万山风?你没看错?」元朗道:「错不了。王爷翻看字条时,一不留神便让我瞧见了,那字条最末有个署名,就叫『俊杰万山风』,我猜便是这姓『万』的约王爷过来船厂。」眼看布衣男子徘徊踱步,似在思索什么,元亨低声道:「师弟,你看这姓万的到底是什么来历?该不会是伍都督的手下吧?」元朗皱眉道:「那也难说,可这伍定远向来做事光明磊落,若有事与王爷商量,决计不会约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元亨喃喃地道:「那……那究竟是谁差人找王爷?还能让王爷这般慎重?总不成是皇上么?」元朗咦了一声:「搞不好还真是……」正猜测间,却听布衣男子道:「都别说了。我猜有人握住了王爷的把柄。」这「把柄」二字一出,两名随扈不觉啊了一声,慌道:「怎么?王爷……王爷让人勒索了?」布衣男子淡淡地道:「若非如此,他为何不带咱们过去?」元朗低声道:「师兄这话有道理,都说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王爷若非有事见不得人,干啥怕咱们知道?」还待多加几句,却让元亨拉了一把,骂道:「胡说什么?王爷行得正、做得端,平日对待丫嬛婢女如同亲生女儿一般,哪有什么亏心事怕人知道?」布衣男子淡淡地道:「元亨师兄有所不知。现下八王世子竞逐东宫,王爷哪怕是一念之差、一言之失,也能让人一状告到御前。不可不慎。」元亨呆了半晌:「这么厉害?那……那王爷到底招惹了什么人?」元朗苦笑道:「谁知道?我看麻烦不在床上,便在坟里。」凡人所犯亏心事,一半躺在床上、一半埋在坟里,总之非奸即杀,这才不足为外人道。正议论间,布衣男子却笑着摇头了:「别瞎猜了。我干这随扈勾当也有十多年了,似丰王爷这般把细的,十个也找不到一个。纵有什么小癖好,必也做得隐密慎微,岂会让人察觉?」元朗喃喃地道:「可师兄不是说……有人抓到王爷的把柄了?」布衣男子道:「没错。王爷志在天下,所留把柄绝不在床上,对方能把王爷逼到这个田地,手中所握凭据,必能上震国家。」听得此言,两名随扈心下更惊,凝望对街,只见王爷痀偻着身子,慢慢行向一处船厂,宛如过河卒子一般。元朗心里犯怕,低声道:「师兄,要是王爷真做了亏心事,咱们该怎么办?」布衣男子道:「香也吃了、辣也喝了,你说该怎么办?」元朗颤声道:「什么?要……要杀人了么?」布衣男子轻声道:「不然呢?你还会什么?」听得此言,元亨、元朗不禁对望一眼,脸色均甚难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侠客一旦投身朝廷,便已注定了此生下场。他们无论为谁效力、使命多高,仍旧只是一柄杀人之刀,因为他们别无所有,只有那柄「刀」。想起卓凌昭的下场,布衣男子遥望天际,不觉怔怔出神,忽听元亨道:「大家噤声,王爷已经过街了。」眼见王爷已横越街心,随时都要抵达对街河岸。三人顿也分散开来,一朝东、一朝西,一个居中不动,以犄角之势暗做保护。元宵初过,路上不见什么行人,丰王爷徘徊河畔,左顾右盼,只在寻找会面之人。北京这座船厂,便在城东通惠河畔,专为帝王家造些轻舟小艇。只是此际天候严寒,船厂自是大门深锁,不见半个人。转看四遭,也只一间砖厂、一间镜子铺还在开门做生意,几只家犬瑟缩门边取暖,瞧不出有何机关古怪。眼看点子始终不来,丰王爷深深吸了口气,只能再次取出了字条,藏在掌里细看。这张字条来历古怪,其上只有十二字:「蓑衣斗笠,船厂相会,不见不散」,当时自己在天喜楼宴客,家丁送了进来,说是一名和尚转交而来,丰王爷原本不以为意,哪知细看字条的署名处,却吓得他魂飞魄散,只能舍下满堂宾客,直奔通惠河船厂而来。「俊杰万山风」,丰王正是为这五字而来。这「万山风」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五个人,这五字恰与五位当朝人物的字号相连。俊是「牟俊逸」,杰是「马人杰」,万是「万吉祥」,至于那个「风」字,则是藏匿江夏的「柳云风」。牟俊逸,内阁辅臣;马人杰,兵部尚书;柳云风,前征西大都督公子。这五人看似天南地北,并无关连,可字条却将他们兜拢在一块儿,这说明五人间有些不可告人之处,尤其更让人心烦者,这「俊杰万山风」仅是下半阙,其上另有五字,也与五位当朝人物名号相连,其中第四字读做「朱」,朱红罗紫的朱、近朱者赤的朱、「丰王」朱邧的朱。丰王爷掌心出汗。他当然明白这字条的厉害,因为「俊杰万山风」干的勾当,他也有一份。在天下郡王中,唐王算是商人,徽王纯是武人,川王本乃闲人、鲁王原是蠢人,唯独丰王不同,他不打仗、不赚钱、不玩乐、不嫖妓,照他父王的说法,这孩儿压根是个「圣人」。丰王与唐王同年,两人虽说打小相识,性子却截然相反,唐王是聚宝金盆,丰王是散财童子,花钱之快,好似与钱财结上了仇,往往几千两、几千两的送人,父母尊长都拦不住,不过这不是因为他豪爽,而是他从来不相信钱。钱能做什么?在丰王爷看来,钱买不到的东西太多了,第一样就是性命。唐王爷说:「世上一切都有个价钱」,那丰王要反问一句:「你呢?你的性命值得多少钱?」能用钱买到的东西,有何希罕?你有钱,别人也有钱,你买得到的,我也买得到,因而丰王爷这辈子从不攒钱,他喜欢练武,可练了十多年,他发觉练武也没用。双拳纵可敌四手,却能敌得过百手、千手、万万手么?于是丰王爷心灰意懒,从此开始游山玩水,什么也不打算做了,一年他到了关外,站在长城前,骤然间却也懂了一件事,这天底下最大的气力是什么了?这股气力不能以钱度量,也不能以拳脚抗衡,那便是折煞天下英雄的「权」。权是什么?权不似银两,不似拳头,它看不见、摸不着,可它又无所不在,大富翁遇上了三五强盗,只有哭泣磕头的份儿,因为拳比钱大。可大富翁遇上了几万官兵,却又能颐指气使、倨傲冷视,因为他的钱多了一个倚障,那便是「权」。两个人在一起,就有「权」。一个人一条心、两个人两条心,这叫一盘散沙。可当两个人一条心的时候,「权」就诞生了,从此双拳难敌四手,四拳不敌八手。到得三个人、百个人、甚且千万人一条心的时刻,就能盖出长城、造出天坛,开创万世不移的大根基。然而这一切的起步,都得让另一个人听命于「我」。要使另一个人乖乖听话,这是千古难题,丰王爷为此思索多年,总算也找到一个答案。唐王爷说:「天下人都有个价钱」,丰王爷说:「天下人都有个弱点」,只消被抓到这个弱点,哪怕这人智慧再高、本事再大,也只能俯首听命、甘为下人。至于这个人的弱点是什么,那就说不完了。人生在世,谁没有情人、谁没有仇人?要是两者俱无,他也还有亲人,定怕爹娘被杀、女儿被污、更怕妻子不贞、儿子反叛,这些都是钱买不到的,须用心机、须用手段、须得寻方做法、拨云见月,一次一次敲到要害、刺中弱点,方能使一个人抛弃贰心,俯首遵命。心念于此,丰王爷忍不住回首向后,打量自己带来的三大高手。此行三名随扈均非等闲之辈,年纪最老的是元亨,乃是当年武当掌教元清的亲兄弟,内力深湛,素以推手见长;另一人道号元朗,年纪轻轻,却已是剑术名家,真武观里排名第三。元亨六十多岁,一辈子没碰过女人,所以弱点就在女人。元朗自视极高、剑法更高,所以弱点就在剑上,他杀过一个不该杀的人,那人姓啥名谁、埋在何处,丰王爷恰巧也知道,说来尸首还是他派人帮忙埋的。不过这三人里最可靠的不是别人,而是那布衣汉子「殷闻达」,此人论起功夫,推手不及元亨,剑法也不如元朗,但他最受丰王爷器重,因为元亨的一见钟情、元朗的错手杀人,全是殷闻达暗中设计的。恐吓、要挟、挟制、构陷,层层恐怖包围,使人焦躁不安。施恩、赏赐、提拔、知遇,处处温暖降临,使人心生向往。从极苦到极乐,只消轻轻点个头。点过了头,他就萌生侥幸之心、屈从之意,乃至揣摩另一人的心意、舍弃人身、甘化为奴,成了一头鹰、一条犬,永生如禽兽般苟且于人世,不得自由而不自知。这便是「权」,使天下万众的聪明才智皆为我所用,使三人成虎、使众口铄金,使双拳难敌四手,使长城屹立、使宫殿造成……使天下人屏息以对、拭目以待。这一切浩瀚事业,全都得从小小的第一步功夫做起,那便是使另一人「点头」。点头就是自愿,自愿方显珍贵。也因丰王爷自己是权门中人,所以他比谁都明白点头的下场,他宁可一死,也不投入「客栈」、成了修罗王的马前卒。于是他暗中结盟,图谋反制,堪堪逼近东宫大位的一刻,谁晓得他又遇上了麻烦,有人识破了他的阴谋。「俊杰万山风」,倘使这纸条公诸于世,修罗王会知道谁在暗中包围他,一旦盟友里有人失风被捕,丰王爷立时要被拖下水,遭遇阿修罗麾下的魔兵鬼卒。可他若是示弱了,哪怕只是向敌人轻轻点头,他也踏上了奴材的第一步,此后他将一步一步深陷下去,好人杀尽、坏事做绝,如禽兽般苟且于人世,永世不能超生。丰王爷咬牙切齿,目光转为残暴。此时此刻,须得奋力一搏。他绝不容自己沈沦至此。是什么人掌握了自己的秘密?又是什么人在背后主使?想当然尔,对方绝非「徽唐徐鲁」,他们没这个能耐。对方也不是客栈中人,他们若得悉了内情,早在天喜楼里便刺杀了自己,岂能容他活到此时?依此看来,敌人不在外,而在内,有人从背后桶了他一刀。内奸并不可怕,想这人能朝别人背后捅刀子,别人当然也能背后捅他一刀。要紧的是能不能查出此人的来历,只消有了点眉目,哪怕他逃得再远,丰王爷都能反将一军,他要让此人的父母妻儿受尽凌辱、吃尽苦头,看这内奸怕是不怕、招是不招?此时此刻,内奸已然约出了自己,那是自找死路了。丰王爷冷冷一笑,心里也有了主张,他暗暗打量自己带来的随扈,只见殷闻达坐在街边,似在那儿赏雪,元亨、元朗也守住了大街两头,以此三人连手,点子若敢现身,便插翅也难逃。丰王爷放下心来,便慢慢踱回了河畔,装得一脸温善祥慈。正发呆间,镜子行里忽然走出一名伙计,气喘吁吁,将一面银镜搬到门外,自取干布擦拭。丰王爷撇眼打量这名伙计,看他二十岁不到,头上一抹皂巾,污秽少洗,脚下却穿了双新靴子,望来恁不相搭。他留上了神,便吟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此言带了禅机,说得是六祖慧能「见性谒」的上半阙,下阙则是「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正等着那伙计来答,却见他微微一愣:「您……您老说得啥?」丰王爷微笑道:「小兄弟,我想买镜子,你这儿有的卖么?」那伙计喃喃地道:「咱们掌柜出门去了,您若要买东西,晚些再来。」说着便又擦起了镜子,不时打量丰王爷,好似遇上了怪人。丰王爷心道:「看来不是这人。」他心情有些浮躁,便假意伸了个懒腰,正左右张望间,忽听背后一人笑道:「客倌要买镜子么?」丰王心下震动,看这人便算是天上掉下来的,也得有个咚地一声,岂能这般无声无息地现身?骇然之下,左掌提至胸前,转身向后,右拳倏地击出,但听轰地破空大响,雪花飞散,好似投石入池,半空溅出了一个涟漪。拳力渐消,涟漪渐散,丰王爷心头怦怦直跳,只见先前那小伙计不见了,眼前只剩一面穿衣大银镜,照出了一名蓑笠翁,不是自己,却又是谁?丰王爷张嘴茫然,赶忙走到银镜后方察看,却还是不见人影。转头去看对街,殷闻达等人全站起身来了,元亨、元朗则是面露诧异之色,二人交头贴耳,想都没料到自己这般武功身手。方才那拳虽说击了个空,却透出了霸道内劲。丰王爷不免也泄了武功家底,原来他才是当今皇族第一高手。只是过去「财不露白」,不到要紧关头,绝不在人前展现武功,以免多树强敌。眼看武当众高手已要联袂过街,丰王爷却连使眼色,示意他们莫要过来,以免打草惊蛇。点子迟迟不现身,先前却有人说话,想是要打草惊蛇,也好瞧瞧自己带了多少帮手。丰王爷深深吸了口气,再次宁定下来,他放下双掌,来到那面镜子旁,只见银镜薄薄一层,一如平常,不见什么机关,他绕行了一圈,看不出点子躲在哪儿,正想过去砖厂里瞧瞧,却听背后再次响起了笑声:「客倌啊,不过买面镜子,怎就动手动脚啦?」丰王爷心头怦地一跳,知道点子总算又现身了,这回不敢冒失,只静静背对来人,道:「朋友,是你约我来的么?」「是。」嗓音就在耳边,相距不远,丰王爷悄悄回目望后,却还是不见人影,背后除了那面大镜子,以及镜中的蓑笠翁,再无一物。丰王越看越是犯疑,索性转身过来,正张望间,忽见镜子里的自己鼻梁高了些,下巴瘦了些,容貌竟似变了?他咦了一声,揉了揉眼,突见镜中蓑笠翁微微一笑,道:「王爷,幸会啊。」镜中有人?丰王爷寒毛直竖,正要放声狂叫,镜中人却笑道:「别怕,咱不会害你的。」丰王爷全身发抖,怎么也没料到点子居然藏在镜中?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碰了碰镜子,镜子里的怪客也提起手来,向前碰了碰,举动合拍,宛如镜中照影一般。丰王爷头皮发麻,嘶哑地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镜中人微笑道:「放心,咱不是『义勇人』。」听得对方揭露自己的身分,丰王爷顿时脸色惊恐,吓得连话也说不出了。镜中人道:「请王爷转过身去,面向河水。没我的吩咐,不许朝镜子望来。听到了么?」丰王爷心里发慌,他本想抓住此人,严刑拷打,孰料点子竟然躲在镜中,却要自己怎么逮人?他吞了口唾沫,一边依言转身,一边低声来问:「你……你是客栈的人?」镜中人道:「我若是杨肃观的人,早就出手杀了你,又何必约你出来闲扯?」这话甚是有力,登使丰王爷安心了几分,便又轻咳一声,道:「那你……却又是何方神圣?」镜中人道:「这王爷不必多问。我只要王爷替我办一件事,事成之后,咱俩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不知王爷意下如何?」丰王心下冷笑,一旦让对方要挟得逞,哪还一件事、两件事,只怕自己永生永世都得受制于人。他哼了一声,道:「我如何相信你?」镜中人淡淡地道:「俊杰万山风。」这五字道出,真如五雷轰顶一般,直打得丰王作声不得。镜中人笑道:「王爷,这五个字上头还有一句话,您要不要听听?」丰王爷全身颤抖,微微喘气间,左手拇指慢慢收紧,正要与食指相扣,镜中人却笑道:「王爷,别犯浑了,您手下弟兄知道您是『义勇人』么?」丰王微微一惊,只能松开了手,咳嗽道:「这……这不用你管。」镜中人笑道:「王爷别见外啊,您和客栈为敌,总得和手下人说一声吧?到时人家白白替你送了性命,却连怎么死的也不知道,那多冤啊?」「镇国铁卫」势力庞大,丰王爷的手下一旦发觉自己的处境,只怕逃的逃、降的降,再也无人愿意效力。此言意在取笑,丰王低头听着,猛然心头火起,只撇过头狠瞪银镜,森然道:「脏东西……你可知咱的弟兄与本王是何交情?」镜中人笑道:「元亨欠你一双腿,元朗欠你一条命,对吧?」丰王爷心下微惊,没料到这人无所不知,竟连元亨、元朗的隐私也探听了。他嘿嘿一笑,道:「算你本事,你既知本王的作风,也该知道我不会受人胁迫,你说是么?」镜中人微笑道:「没错。王爷这辈子只知胁迫他人,岂有受制于人的时候?」丰王爷哼了一声,森然道:「你明白就好。」双方隔着一面镜子,丰王爷垂首敛目,心中却是杀机顿起,他默默打量银镜,只见此物厚仅数寸,形质平常,真不知来人如何能躲在其中?正想如何破解机关,镜中人却笑了:「王爷别忙了,您看不出破绽的,倒是您想不想帮在下这个忙,快请说句话吧。」丰王爷森然道:「朋友,信不信我立时便能杀了你?」镜中人有些烦了,叹道:「王爷,我躲在镜里,你却站在镜外,您有几分把握抓住我?」丰王爷目露凶光,冷笑道:「狗贼,你最好真练了穿墙魔术,不然……」霎时握紧拳锋,竟不待下属过来,便要亲自击毁西洋镜了。若要谈判,必先无赖,眼看丰王爷拿出了流氓本事,镜中人忍不住笑了:「王爷,我的弟兄还在等我回去,一个时辰见不到人,您晓得大掌柜会收到什么。」丰王爷心下震动,知道他要抖出消息了,嘴中却道:「想送快送,本王死前总要拖你陪葬,却也不枉。」镜中人叹道:「王爷,别再说笑了,在下手里握有您的把柄,您却两手空空,这般蛮缠乱打,却是想吓唬谁呢?」丰王爷冷笑道:「谁说我两手空空?照我看来,我手里至少抓了你身边的四个人。」镜中人脸色微变:「哪……哪四个人?」丰王冷笑道:「你的父、你的母、你的妻、你的儿。」镜中人一时静默,听得丰王森然又道:「狗贼,真心劝你一句,想与本王为敌者,此生真的要小心啊。他上从父母、下至妻子,人人都得留神背后,不然夜叉从后扑出,将你的妻子拖入无边炼狱,你也知道她会受什么苦……」杨肃观若是修罗,丰王爷便是夜叉,这恫吓当真无比森威。镜中人听着听,却是淡淡一笑:「怕要让王爷失望了,在下父母双亡,无妻无子,早已是孤魂野鬼一个,王爷却想拿什么挟制我?」丰王爷冷笑道:「笑话,人生在世,谁能了无牵挂?你便算是孤家寡人,岂难道你的同伙也举目无亲?告诉你,本王只要抓到一个,照样能拖出一串,将你们一网打尽。」镜中人叹道:「王爷此言差矣,我的兄弟连客栈也招惹他们不起,您动得了他们?」丰王爷冷笑道:「怎么?你是正统军的人?还是皇上的钦差?」镜中人道:「吾比正统军更勇、比紫禁城更高。」丰王爷呸道:「报上名来,有种便让我瞧瞧你是什么东西。」镜中人道:「也罢,王爷既要看,这便转过头来吧。」说着摘下了斗笠,露出了本貌。丰王爷凝目来看,只见镜中人光头秃顶,形容枯瘦,不由微起错愕:「你……你是……」镜中人将斗笠罩回,微笑道:「小僧俗家姓沐,于白龙寺修行。」丰王爷自来只知少林、红螺,哪听说过什么「白龙寺」?正忖量间,突然心下一凛:「等等,你……你是怒、怒……」「怒苍山止观和尚。」镜中人含笑欠身,接口道:「拜见王爷千岁、千千岁。」丰王心下震动,难怪此人于朝廷机密无所不知、甚且对「义勇人」的秘辛了若指掌,原来他便是怒苍军机大头目:「止观和尚」!怒苍昔年有「潜龙」、「凤羽」,第三号军师便是这位「止观」,传闻他曾创建「密十一」,深入朝廷内外,为秦霸先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岂料这人居然找上门来了?丰王惊惶之下,正要簇唇做哨,却听止观道:「王爷别做傻事,你背后有埋伏。」丰王大骇停手,自知怒苍刺客如云,项天寿的飞石、解滔的暗箭,无一不是例无虚发,惶急之下,便要伏身趴倒,却听止观道:「王爷别误会,我此行并未带帮手。」丰王爷一夕数惊,已是无所适从,喃喃便道:「可……可你又说有埋伏……」止观道:「埋伏在此的并非我山弟兄,而是客栈的人。」听得「客栈」二字,丰王爷好似让雷击了,看自己与怒苍首脑在此相会,一旦为人所觉,便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他急急撇眼回望,却见殷闻达坐在对街,元亨、元朗也各在街道两端警戒,街上非但不见行人,连猫狗也瞧不见一只,哪来的密探埋伏?眼看自己上当了,丰王爷自是大大松了口气,拭去了冷汗,干笑道:「笑话了,我弟兄在此把守,便苍蝇也飞不进一只,哪来的客栈探子?」说着撇眼过来,狞笑道:「倒是我傍晚入宫面圣,正缺一份大礼,难得你自己送上门来……」下午正统皇帝召见八世子,自己若能生擒止观和尚,一路押到皇帝跟前,岂不是大大的露脸?他满心亢奋,正想如何活捉此人,却听止观道:「王爷,别大意了,您背后真有埋伏,到时有什么闪失差池,可别怨小僧不曾提醒在先了。」丰王爷到底是弄权之人,天生便有疑心病,一听话中有话,心下又是一凛,沈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止观道:「元亨好色、元朗好斗,王爷您就这么相信他俩?」丰王爷冷笑道:「想挑拨离间么?告诉你吧,就因为他俩一个好色、一个好斗,本王才信得过他们啊。」正要招来下属,止观却又阻拦了:「王爷别太自信了,您可曾想过,您自己的弱点是什么?」一听「弱点」二字,丰王爷的傲病便发作了,霎时仰天鼻哼,冷冷地道:「孤王自己。」止观笑了起来:「王爷别要聪明一世、胡涂一时啊。小僧这便请教王爷,您手下的那几个秘密,除您自己之外,还有谁知道?」丰王爷一派轻松,正要傲然以对,忽然间双眼圆睁,道:「等等……你……你是说……」止观道:「殷闻达,是吧?」丰王爷瞠目结舌,竟是作声不得,止观轻轻地道:「王爷,您若是『大掌柜』,要部署策反您身边的人,您会从何处着手?」丰王爷这会儿不由得冷汗直冒,颤声道:「这……这绝无可能……老殷是……是……」止观淡淡地道:「是义勇人荐举给你的,是么?」丰王爷低头喘气,并未回话,又听止观道:「王爷,您认得韦子壮多久了?」丰王爷微微发抖,眼神转为恼怒,咬牙道:「你……你大老远过来找我,便是为了离间咱们弟兄?」止观笑道:「那倒不是,小僧此行与王爷一会,是为了请王爷办件大事。」听得此言,丰王爷忍不住嘿嘿冷笑,看现今怒苍临城,朝廷大军也已云集西郊,大战一触即发,止观却在这当口找上自己,却是想干些什么?森然便道:「贼子听了,本王虽不服杨肃观,可好歹也姓朱,你……你要本王替你开城门,做内应,那是强人所难了……」正严拒间,却听止观笑道:「王爷多心了。北京人心思变,人人都是我山的内应。不劳您来做这个小人。」丰王爷哼了一声:「那……那你要本王为你做什么?」止观道:「王爷,瞧瞧您脚边。」丰王低头一看,只见脚下不知何时,多了一只信封,他俯身拾起,皱眉道:「这是……」止观道:「我要借王爷的人脉,替小僧把这封信交给一个人。」丰王爷深深吸了口气:「什么人?」止观道:「皇上。」「什么?」丰王爷双眉竖起,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要把这封信交给皇上?」止观道:「没错。请王爷记好了,此信一不可经太监之手,二不能署大臣之名,只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皇上的案前。正因此事非同小可,我才不得不找上了王爷。」丰王爷心念微动,道:「这……这信里的东西,与西郊之事有关?」止观道:「王爷,小僧再劝您两件事,其一,别打听信里写了什么,更别私下拆阅本信,否则必将惹上杀身之祸。」丰王爷哦了一声,道:「这倒稀奇了,是你怒苍要杀人?还是镇国铁卫要杀人?」止观道:「是皇上。」丰王身子微微一震,心里反而更加好奇,不知这信里写了什么?他沈吟半晌,暗自盘算了一番,道:「看来本王是别无选择了。也好,这信就交给我吧,本王自会设法送到皇上眼前。」止观道:「如此多谢了。事成之后,小僧拍胸担保,王爷的秘密绝不会泄出一字半句。咱们就此两不相欠。」说着说,镜面突然起了大雾,丰王心下一凛,知道他便要离去,忙道:「大师,请留步。」镜面雾气消褪,止观淡淡地道:「怎么,王爷还有事?」丰王咳嗽道:「大师,本王替你出生入死,可也不能白干活。敢问这件事若是办成了,本王有什么好处?」止观笑道:「王爷,您这是反客为主了。您的性命还在我手上,怎好与我讨价?」丰王爷拿起信封,放在手里招了招,笑道:「大师,情势逆转啦。」止观脸色一沉:「什么意思?」丰王笑道:「我若把这封信交给杨肃观,想来咱俩便算有天大的冤仇,那也可以解开啦。」看这丰王爷机关算尽,什么便宜都想占,居然还占到怒苍山的头上了?止观忍不住笑着摇头:「王爷这般权谋功力,老衲真是叹为观止了。好吧,事成之后,我怒苍弟兄可以替你刺杀几个政敌,当作谢礼。」丰王爷怦然心动,忙压低了嗓子:「你此话当真?」止观怫然道:「老衲又不是朝廷中人,何时言行反复了?」丰王爷微微一笑,自知帝王路上又少了几个敌人,他眼珠儿一转,忽又想到了一事,忙道:「等等,这政敌杀不杀,一时还不急……倒是秦仲海那儿……嘿嘿……究竟有何打算,大师可否给点指引啊?」止观淡然道:「怎么,王爷怕京城守不住了?这便想逃命去啦?」丰王冷笑道:「大师啊大师,这北京几百万兵马,鹿死谁手,还未分晓,本王却要逃什么?」止观道:「那王爷又何必多此一问?反正有伍定远替您守城,王爷只管争您的权、夺您的利,等伍大头倒了,再来发愁不迟吧。」镜面雾气大起,止观正要离去,丰王爷却叹道:「大师,您还是不懂本王的处境啊。」止观哦了一声:「什么意思?」丰王爷叹道:「怒苍要是杀进了北京,皇上遭殃、百姓遭殃,大家都是个死字,总算也图个干净。可要是伍大都督打垮了怒苍,你想我丰王下场如何?」止观道:「生不如死。」丰王爷叹道:「没错。怒苍若是垮了,到时皇上做他的万岁爷,大掌柜打他的大算盘,大家各就各位,可我却惨了,想我是本朝八大郡王、名列『徽唐徐丰鲁』之一,本已减了三十年阳寿,如今又加入了『义勇人』,成了反杨十大臣,您看这立储案一定,我还有几天好活?」止观道:「黄泉路上车马稀,王爷怕是要先走一步了。」丰王爷冷笑道:「大师小觑我啊!本王若到了奈何桥边,我担保前方万头钻动,这天底下多少人还得排在我前头,怕连你止观也跑不掉啦!」止观笑道:「是了,这就叫『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王爷说是吧?」听得讥讽,丰王爷却是脸不红、气不喘,淡然道:「大师,咱们也别玩笑了,说正经的,现今怒苍已经围了城,下一步你们打算怎么做?直接攻城么?」止观微笑道:「也罢,冲着咱俩有缘,我便跟王爷交句心里话,咱们怒苍下一步怎么办,我心里也没底。」丰王爷悚然道:「怎么?连……连你也不知情?」止观道:「信不信由你了,现今我山弟兄屏息以待,全在等怒王下一步的决定。究竟咱们是要攻要守、要和要谈,谁都说不准。」丰王手掌一紧,不自觉地握住那封信,想到这信是送给皇上的,尚且不能经太监宫女之手,霎时脑中电光雷闪,现出了「秘密招安」四字,一时心惊肉跳,忙道:「大……大师,本王这儿有条计策,您想听么?」止观笑道:「和王爷做买卖,那是稳赚不赔了。您说吧,小僧这儿洗耳恭听。」丰王爷低声道:「我……我希望你们别退兵,直到……直到……」止观微笑道:「直到令郎当上皇帝,对么?」丰王爷心头怦怦直跳,正想答应,却又怕着了形迹,吞了口唾沫,迟疑半晌:「大师,本王向来说话算话,与咱们皇上是大不相同的,你们……你们若能拥立我儿子,本王……本王一定……」正想着如何白纸黑字、割地赔款,签它个八百八十八条,忽听止观长叹一声:「王爷啊王爷,看您多大公无私,怎都不为自己打算打算?」丰王爷双眼一瞪:「什么意思?」止观道:「都到这个节骨眼了,您……何必还让位给世子?」「对啊!」丰王爷一声惊叫,看局势动荡至此,自己再不称孤道寡,谁能让怒苍群雄安心?谁又能让文武百官称幸?等自己身登九五,怒苍退军、兵灾消弭、百姓安居乐业,自己再来个翻脸不认人,先杀杨肃观、后灭秦仲海,等镇国铁卫与怒匪同归于尽后,岂不是天下太平?他又激动、又兴奋,正要与止观发誓赌咒,订出盟约,忽然肩上拍来一只手掌,道:「王爷,您怎么了?」丰王愣住了,急忙回头去看,却见殷闻达、元亨等人竟都到齐了。霎时手一颤,信封便落了下来,颤声道:「你们……你们怎么过来了?」殷闻达忙道:「我方才听王爷大喊一声,唯恐有失,这便前来察看。」丰王爷心下惴惴,唯恐止观的行踪让人发觉,正想说几句话遮掩,却听元朗道:「地下有封信。」元亨道:「我来瞧瞧。」丰王爷大吃一惊,喝道:「慢!」正欲上前拦阻,却还是慢了一步,只听嘶地一声,信封已让元亨撕开,掉出了一张字条,上书「天下第一大笑话」。众人愣了半晌,各自望着地下字条,茫然道:「这……这是什么玩意儿?」丰王爷也傻住了,他本以为信里必然洋洋洒洒,写了整篇密和,谁知就只这么张字条,写了这么个「天下第一大笑话」?却是要议什么和、招什么安?丰王爷沈吟半晌,就怕止观另有什么阴谋,却是冲着自己来的。眼见字条背后似还写得有字,便想拾起察看,可想起止观先前的警告,心里却有些发毛,眼看殷闻达还在一旁,便道:「殷兄弟,你也一起来瞧瞧这字条,替我出点主意。」元亨忙道:「王爷,我也可以看么?」丰王爷向来是水鬼的性子,遇上坏事,总要多拉几人下水,忙道:「来、都过来。」殷闻达答应了,元亨、元朗便也围拢过来,三人挤在王爷身旁,翻转了字条,瞧瞧背后写得什么。纸条翻转,四人定睛一看,突然间,人人都傻住了。元亨第一个笑了起来:「真的假的?这种闲话也敢说?」元朗笑道:「假的呗,你没看纸条正面不是挑明了写……『天下第一大笑话』,还能是真的么?」两人哈哈笑着,还待再说,却见丰王爷突然举起脚来,将路边镜子一脚踹倒,凄厉大叫:「王八蛋!居然拿这鬼东西过来!你想要害死本王么?」说到激动处,竟将字条放入嘴里,嚼也不嚼,便一口吞了下去。霎时之间,众人心下一寒,已知这字条上写的不是笑话,而是一句招si的闲话。止观并未骗人,他已做过了jinggao,这纸条看不得,此时此刻,在场的都已惹上了大mafan,此事一旦传入正统皇帝耳中,看过这字条的四个人,上从丰王,下至元朗,全都会被miekou。想到自己的处境,元亨已是欲哭无泪:「王爷,这……这只是玩笑话啊……皇上……皇上不会和咱们认真吧?」丰王爷喘息道:「会……他一定会当真……我知道他的piqi……」正面面相觑间,忽听元亨嘶哑地道:「不怕、不怕,大家……大家就当没见过这字条吧,只要咱们谁也不说,谁会知道?」元朗忙道:「没错、没错!咱们赶紧立个誓,谁敢把这话望外传,谁就天打雷劈,死得惨不堪言……」元亨大声道:「我立誓!我立誓!」正争先恐后间,猛听扑通一声,一人转身跳入了通惠河,游水走了,正是那最得力的殷闻达。元朗大惊道:「殷师兄!你干什么!快回来呀!」转头去喊:「王爷!快喊他啊!」殷闻达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止观所言全数是真,他真的是「镇国铁卫」。丰王爷呆若木鸡,一跤坐倒,什么声音都没了。元亨颤声道:「王爷,现下怎么办?」良久良久,听得丰王爷叹道:「元亨,备车,本王要去杨守正府。」元朗大惊道:「王爷,您……您要去见杨肃观?」「别闹了……」丰王爷深深叹了口气:「现今世上能救我的,只剩下杨绍奇。」第二十二卷 “八王世子” 第三章 天下第一大笑话2008-2-24 9:59:31 本章字数:14631天底下的人,很少没有秘密。便算是清心寡欲的和尚,木鱼里往往也藏了几分玄机。也因此,傅元影一直是国丈最倚重的人。道理很明白,因为他能守口如瓶。哪怕再骇人听闻的事情,一旦传入他的耳中,就不会再泄出一字半句。「守密」之难,非是发几个毒誓就能了事,从埋藏秘密那一日,傅元影不知经过了多少考验,人情刺探、权势胁迫、美色利诱,他全都熬过去了,这才平平安安过了二十四年。可惜真能称作秘密的东西,便不会随时光而流逝,反会如一坛好酒,越陈越烈。随着正统皇帝登基,琼家地位日高,傅元影心里的秘密也越来越重,几乎逼得他喘不过气来。「老爷子……」今早一如往常,傅元影忙完了华山本门的事情,便又来向国丈请安。听他轻轻敲门,低声问道:「您起来了吗?」房里并无声息,也不知国丈是否起身了,傅元影无可奈何,只能转望门边的丫嬛,听她们低声埋怨:「老爷子方才发了好大的脾气,见人便骂,咱们谁都不敢进去……」傅元影点了点头:「都下去吧,今儿我来服侍更衣。」侍女如得皇恩大赦,急急告退。傅元影也不多说了,把手按上门板,将房门一推,霎时一股药味扑鼻而来,屋内昏暗阴森,满是腐败之气,望来直如死人的阴宅。老人家总是如此,再明亮的地方,再宽敞的所在,一旦让他们住下,总有法子闹得死气沉沉。不过这也不能怪琼武川,八十多岁的人,手脚不便,体弱多病,夜里睡不稳,白天不开心,活着便似受罪,好似不能让全天下跟着难过,他们便称不了心。傅元影服侍国丈多年,自也明白老人家的脾气,是以这十多年来,他每日为琼武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替老国丈开窗透气,多晒太阳,心情也能开朗些。他行入房中,正要推开窗扉,却听屋里传来老迈喘息:「别开……这样挺好……」老人家又作怪了,傅元影摇头道:「老爷子,快要晌午了,您该起床啦。」「雨枫,来……来……」国丈微微喘息:「我……我快不成了,快来,我……我有要紧话和你说……」傅元影见惯这些伎俩了,便道:「老爷子起来更衣吧,有话一会儿再说。」「雨枫……来、过来……」老人家很是固执,催促几声,忽又猛烈呛咳,自在床上呻吟,傅元影无可奈何,只得行将过来,替老人家倒来一杯热茶,让他润润喉咙。「我老了……不中用了……」床上坐了一名老者,双颊凹陷,目光灰败,正是皇后娘娘的老父,「英国公」琼武川。他喝了口茶,低喘道:「雨枫、来……来……」哗地一声,傅元影趁机掀开帘幕,推窗透气,霎时间天光地明,屋里又多了勃勃生机,他提起水壶,倒了满满一盆热水,道:「老爷子洗脸吧。川王爷一早就来了,等了您个把时辰。」屋外光芒刺眼,琼武川举手遮目,喘道:「怎么……阿郢那小子不耐烦了?」傅元影道:「这倒没有。」「那你急什么……」琼武川咳嗽喘息:「是不是伍……伍定远派人来了?」傅元影心下一凛:「您知道了?」国丈喘道:「今早……今早唢呐吹得老响……」掏了掏耳孔,露出嘴里剩下的几颗黄牙,咧嘴一笑:「你真当我耳背啦?」饿鬼围城,琼武川早已知道了。傅元影也不多说什么,便取来了毛巾,自替老爷子洗脸。在娟儿那样的小姑娘眼里看来,琼武川只是个糟老头儿,不可理喻,其实傅元影心里明白,国丈最善扮猪吃老虎,他精明似鬼,城府过人,满面胡涂都是装出来的。若非如此,当年他早与「江刘柳」三派一同殒灭,何来的本钱与「威武文杨」同朝为臣?琼武川任凭傅元影擦脸,一边低声来问:「伍定远派了多少车来?」傅元影道:「一共来了三十辆车,都是运粮的。另有五百名兵卒,全在府外候着,说是要护送老爷子过去红螺寺。」国丈道:「车子全是空的,对吧?」傅元影欠了欠身,道:「老爷子英明。」琼武川点了点头,低声道:「有心人……伍定远对我还是恭敬的……」现今战火将至,天下最平安的地方,自是京北红螺寺,正统皇帝的行驾所在。只是琼府是帝王姻亲,洞见观瞻,倘学别的臣子抱头鼠窜,不说丢了琼家自己的脸,怕连皇上也要颜面无光。正因如此,伍定远才打着运粮的旗号,暗中将国丈送至红螺寺,也好让皇后娘娘一家相会。伍定远是个周到的人,他自己并未将家人送出城外,却暗中替国丈打点好了一切。这说明他懂得朝廷的规矩,哪些事情该说一套、哪些事情该做一套,他心知肚明。琼武川洗过了脸,精神略振,便道:「芳儿呢?还在杨家么?」傅元影深深吸了口气,嘴中却应了一声:「是。」国丈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派人去接她?」傅元影躬身道:「此事雨枫不敢作主,还要请老爷子吩咐。」「等我吩咐?」国丈嘿嘿笑道:「那你又为何把颖超交给了玉瑛?这事怎又不必我吩咐啦?」傅元影双肩微动,没敢作声。琼武川接过茶杯,漱了漱口,吐到了脸盆里,道:「万福楼这么高,没摔死他吧?」傅元影叹道:「老爷子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问我?」琼武川道:「雨枫,别介,我这只是试一试你……」说着从枕下取出物事,塞到傅元影手里,道:「看看你是不是真把我当糟老头了?」傅元影低头一看,只见手里多了块铁牌,篆刻雄鹰,双翼全展,大书「镇国铁卫」四字。「雨枫……你知道的事,我全都知道……」琼武川伸了个懒腰,哈欠道:「至于你不知道的事呢……嘿嘿……」说着说,便又朝床沿拍了拍,道:「坐下,我有大事要交代你。」国丈连番催促,傅元影只得搬来一张凳子,一如往常坐在床边,任凭国丈握住他的手。琼武川年轻时很高大,身长至少九尺,年老之后,个头虽变矮了,那双手却还是一样大,他握紧了傅元影的手,忽道:「雨枫……你这趟下去贵州,可曾打听到不凡的下落了?」傅元影别开了脸,低声道:「老爷子忘了么?您当年答应过娘娘什么了?」「玉瑛?」琼武川睁开了眼,一脸茫然:「我……我答应她什么了?」人老了,最大的好处便是这个,眼看国丈又装成了老糊涂,傅元影也不想多说了,琼武川笑道:「雨枫啊,别老是生闷气……其实颖超这件事,你处置得很对。」傅元影低声道:「老爷子是说……我把他交给了娘娘?」琼武川呵呵笑道:「是啊,颖超这孩子心太高了……他不是宁不凡……却老想当宁不凡,你得想法子杀杀他的锐气,不然他不能死心塌地守着芳儿。」傅元影默默听着,忽道:「老爷子,颖超是一个剑客。」国丈笑道:「你呢?你不也是个剑客?」傅元影默然半晌,似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住了,琼武川察言观色,呵呵笑道:「雨枫啊,你就不怕颖超会落到你这个下稍吗?」傅元影摇了摇头,道:「老爷子多心了。我华山门下,一人一把剑。颖超的剑与我、与他师父的都不同,他迟早会找到自己的路子。」琼武川笑道:「什么路?死路?」琼武川有很多面貌,在江充面前,他像个瞎子,跌跌撞撞,让人懒得计较。在景泰皇帝跟前,他又像个傻子,天天打摆子,到了华山门人眼中,他却又似个神算子,样样事都算无遗策,总之千变万化、莫衷一是,根本就是一个戏子。傅元影并未顶嘴,眼见桌上还搁着一碗汤药,便端了过来,道:「老爷子,吃药吧。」琼武川张开了嘴,如小孩般让人喂了一汤匙,道:「雨枫啊,你也别总是挂记着不凡、挂记着颖超,今儿咱俩便来说说你的事吧。」傅元影皱眉道:「我?我有什么好说的?」国丈笑道:「你晓得你像谁吗?」傅元影无心回话,提起汤勺,正要再喂,却听琼武川道:「你像杨肃观。」傅元影微微一愣,手上汤匙微微一晃,险些溅了出来。琼武川握住他的手,微微摩挲,道:「雨枫啊,你可知我为何把你比成杨肃观?」傅元影摇了摇头,示意不知,琼武川呵呵笑道:「你可晓得朝廷若是少了伍定远,会怎么地?」傅元影道:「兵凶战危,势若危卵。」琼武川狡黠一笑:「那咱们现下有了伍定远,就不兵凶战危,势若危卵了吗?」国丈所言不错,伍定远早已受了朝廷重用,可前线如火、京师被围,仍旧是天下大乱,说来伍定远便似一帖臭郎中的老药,延得了命,却断不了根。傅元影推测话意,沈吟道:「那照老爷子的意思,咱们这朝廷若是少了杨大人……」「即刻便要……」琼武川握住那块铁牌,咬牙道:「覆亡。」话到嘴边,突又猛烈呛咳,汤药都呕了出来,傅元影忙沿国丈的背心抚了抚,咳嗽立缓,便又取出布巾,替他擦拭嘴角。琼武川淡淡几句话,却也点出了傅元影的身价。华山有了宁不凡,能够威震天下,有了吕应裳,可以添光增彩,可没了傅元影,华山却有立即倾倒之虞。「懂了吧,雨枫。」琼武川喘过了气,便又嘶哑道:「你……才是华山真正的大掌柜啊。」傅元影默默听着,忽道:「老爷子过奖了,雨枫没这个本事。」琼武川笑道:「别介啊、雨枫,你可知琼某活到了八十岁,靠的是什么吗?」傅元影道:「老爷子靠的是神机妙算。」琼武川戟指笑骂:「违心之论。要说神机妙算,我哪算得过刘敬?」傅元影道:「那老爷子靠的是什么?」琼武川嘿嘿笑道:「我善观人身上的『气』。」傅元影蹙眉道:「气?您指的内力,还是……」琼武川傲然道:「气!就是霸气、英气、秀气、才气,还有吾善养的浩然正气。」傅元影点了点头,瞧向床边那块「镇国铁卫之令」,颔首道:「这个正气,老爷子养的真是太充足了。」「***!」琼武川把手一挥,弄翻了茶碗,骂道:「都到了今天,你还是反对我投入客栈吗?」傅元影欠身道:「雨枫不敢,老爷子向来神机妙算,做事自有道哩,何劳旁人过问?」琼武川恼道:「是,咱们都是龟孙子,最没出息……可雨枫啊,你到底有没想过,似我这般胆小之人……那年复辟大战,却为何把身家性命都赌在杨肃观身上?」眼看国丈打翻了汤碗,弄得满身是药,又脏又黏,傅元影只得一边替他擦拭,一边道:「老爷子很看重杨大人的干才,对吗?」琼武川斜目冷笑:「笑话。当年他不过是个小小兵部郎中,与我素无深交,我哪知他有何干才?」傅元影微微一凛,也知国丈这话说到要紧处了,当年刘敬举事之时,手握东厂,连结内外,来势汹汹,琼武川却躲得不见踪影。到了杨肃观决心复辟时,不仅早被开革为民,尚且无兵无权,声势全不能与刘敬相比。却不知琼武川何以拒绝了刘敬,却选择与杨肃观连手?琼武川喘了口气,慢慢挣扎起身:「很奇怪吧……刘敬和我是多年交情,可他举事之时,我却吓得噤若寒蝉,好似成了一只缩头乌龟,就怕担上干系……」傅元影找了一件干净内衫,随口道:「老爷子,风险是娘娘担着。要是出了事,砍的是她的头,伤不到您一根寒毛。」琼武川大怒道:「你说什么?」把内衫抢了过来,抛到了地下,暴吼道:「混蛋东西!昨晚芳儿骂我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傅元影道:「老爷子,您方才不还说我像杨大人?怎么这会儿又是混蛋了?」「混蛋……」琼武川眼中现出一丝恼怒,一拳便望傅元影身上打去。砰地一声,「雨枫先生」肩头略沈,便卸下了气力,随即捡起地下的内衫,替国丈换上。国丈像个孩子,打过了人,气也消解了几分,又道:「雨枫,说正格的,你和杨大人熟么?」傅元影道:「当朝五辅,天绝传人,我是久仰大名了。」琼武川道:「你第一回见到他时,想到了什么?」傅元影道:「面带城府,语无真心。」琼武川轻蔑一笑:「那你只看到了皮相。」傅元影哦了一声:「那老爷子看到了什么?」琼武川道:「我见到了他身上的『气』。」傅元影笑了笑:「老爷子是惊叹于杨大人身上的『秀气』,是吗?」「放你妈的屁!」琼武川脱下了衣服,说话更粗了,大声道:「秀气?什么秀气?我女色尚且不爱,还爱什么男色?」傅元影微笑道:「那倒是。老爷子清心寡欲,天下罕见。」「讥讽我是吧?」琼武川火大了,正要再次出拳打人,却听傅元影道:「老爷子,手举高。」拉住了国丈的手,带他穿过了袖子,琼武川咒骂几声,任他替自己穿衣,嘴中却吼道:「听好了!琼某生于永乐年间,经五朝四帝,看尽天下风流人物,却没一个人能像杨肃观那样……」顿了顿,话声转为低沈:「生具南面之气。」子曰:「雍也可使南面」,南面之气,亦即王者之气也,傅元影微起错愕,随即摇了摇头,释然一笑:「老爷子,雨枫倒不知您还善于看相。」琼武川摇头道:「雨枫,你不是官场中人,自不信谶纬的道理。可咱们这些朝廷里打滚的,最信者三,一是命、一是运、一是气!几十年下来,潮起潮落,教你不信也难。」傅元影不置可否,含笑又道:「那照老爷子看来,杨大人的面相有何特异之处?」琼武川深深叹了口气,道:「记得是景泰三十三年吧……那年杨肃观打了个败仗,到了奉天门前,那时我也刚好路过,猛一见到他,突然被他吓了一大跳,险些滑了一大跤……」傅元影皱眉道:「滑了一跤?怎会如此?」琼武川喘息道:「这我也说不上来,我只记得那天他背对着奉天门,凝望北京,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似曾相识,便在心里直喊,对!这就是南面之相……我见过的……」傅元影越听越是不解,皱眉道:「老爷子的意思是……那时的杨大人看起来很面熟么?」琼武川低声道:「这我说不清楚……反正那一幕就是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见过……自那之后,我便知道他绝非池中之物,早晚能飞腾人间……」这话玄之又玄,傅元影自然听不懂,他推测半晌,忽道:「是了,这是因为他长得像他父亲杨远,所以站在奉天门前,猛一下便让您误认了,是吗?」琼武川摇头道:「不是。杨远身上没有他那种气。」傅元影道:「您的意思是说,他父子俩长得不像?」琼武川道:「说不像,那也不算,这杨家父子都是白面斯文,也算有几分神似。可不知为何,他老子就没那个气,不似他这大儿子杨肃观,让我越看越觉得胆战心惊……」傅元影越听越胡涂,便道:「老爷子,我这样问吧,您初见杨大人时,他那时多大岁数?」琼武川道:「那年他刚从少林寺还俗,年方十八。」傅元影道:「那时您便觉得他有『王气』么?」琼武川摇头叹道:「那时……那时还不觉得。」傅元影微微一笑:「这么说来,这王者之气还是与时俱进的?」琼武川听得讽刺,却也不去反驳,只低声喃喃:「看来……真是如此。」老人家总是老眼昏花,疑神疑鬼,傅元影忍不住笑着摇头了:「那刘总管、柳昂天呢?他俩见了杨肃观,也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吗?」琼武川摇头道:「没听说过。」傅元影道:「那江充呢?听说这江太师是真正懂得面相的,他也没看出杨肃观非比寻常?」琼武川木然道:「没看出。所以他才成了我的……」突然嘿嘿一笑,道:「手下败将。」景泰三雄之中,向以江充城府最深、刘敬智慧最高,柳昂天识人最广,想这「江刘柳」三大权臣都瞧不出的事情,琼武川却能慧眼独具,不能不让傅元影半信半疑。眼看傅元影没说话了,琼武川低声道:「雨枫,你当我发疯了,是吗?」傅元影摇头道:「不,老爷子没疯,疯的是我。」琼武川恼道:「什么意思?」傅元影淡淡地道:「老爷子是赢家。赢家是不会疯的。」确实如此,十年前复辟大决战,江刘柳都死了,琼武川却活了下来,这是因为他站对了边,靠对了人,从此跃居为朝廷第一世家,无可动摇。不过傅元影却不知道,原来当年国丈选择了杨肃观,竟是因为此人的面相。「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人生许多事,往往莫名其妙,这就叫天命。傅元影也不想追问了,伸手拉住国丈的裤带,将他的睡裤拉了下来。琼武川道:「雨枫,你别当我是老糊涂,告诉你,我琼武川为人做事,向来是有远见的,好比说……好比说……」傅元影接口道:「出手打跑自己的孙女?」「他madeshi!」琼武川用力一拳捶在床上,吼道:「存心气我是吧?混蛋……你说!说!我为啥要打芳儿?」国丈气得结巴,傅元影却是面不改色:「老爷子是怕那姓卢的,是么?」琼武川喘道:「看你跟了我这许多年,总算还不胡涂啊……」伸手搭住傅元影的肩头,提腿进了裤脚,咬牙道:「你……你晓得那姓卢的像谁?」先前国丈才说杨肃观身有王者之气,现下又替那姓卢的看起相了,傅元影替他绑好了裤带,便又取来外衣,道:「老爷子,手举高。」国丈微微喘气,慢慢穿上了袖子,道:「那姓卢的,让我……让我想到了我儿子……」傅元影闻言一怔,停手下来,只见国丈抚面低喘:「雨枫,你说……为何琼翊样样都强过我,却会比我早死?」傅元影无言以对,正要带着国丈穿衣,却听一声哽咽:「因为他这个人……比谁都有良心……」话到嘴边,突然激动起来:「所以他……注定要第一个倒下!」砰地一声,国丈把脚一踢,猛听轰然巨响,木桌飞了起来,撞破窗扉,直直坠到了楼下。屋外响起一片惊喊:「怎么了?」傅元影大声道:「没事!这儿有我!」琼武川虽然年老多病,可发起威来,气力仍是骇人,看他须发凌乱,抄起了桌上钢鞭,使劲一扫,乓琅一声,先将衣柜扫得坍了,随即反手一抽,又将花瓶尽数砸破,傅元影也不劝阻,只退到了墙边,静静看着老人家发泄。良久良久,国丈放落了钢鞭,双肩不住抽动,竟似哭出了声。傅元影替他穿上外衣,低声道:「老爷子别这样了。当年翊少爷他……是自愿喝下那杯酒的。」骤然之间,老国丈仰起头来,热泪却从眼角滑落,哽咽道:「雨枫,你……你也觉得我是个心狠手辣的父亲么?」傅元影低声道:「老爷子,这话该问您的一双儿女,不能问我。」叹了口气,便从衣架上提起朝袍,径自披到琼武川的肩上。这件官袍色呈艳红,双肩绣以狮虎,正中补子则是一只五彩火凤,看琼武川官袍加身,不知怎地,原本气息短促,却变得呼吸刚猛,原本须发凌乱,却成了豪迈落拓,他不再是什么糟老头,而是本朝右柱国、复辟大战第一大特功,「奉天翊运推诚武臣」,琼武川。忙了半个时辰,国丈总算穿戴完毕,傅元影擦了擦汗,道:「老爷子,可以走了么?」琼武川左手叉腰,右手提着钢鞭,静静地道:「你坐下。」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天下最大的灵丹妙药,就是这一帖。琼武川穿上了官袍,说话也威严了许多,眼看傅元影乖乖就范,便道:「我这儿有件大事,攸关我琼家满门生死,得立时与你商量。」傅元影心下一凛:「老爷子说的是怒苍……」国丈制住了说话:「错了。什么怒苍之祸、八王之乱,都要不了你我的性命,真正能见生死的事,是这一件。」说话之间,便从枕头下取出一张字纸,塞到「雨枫先生」手里。傅元影微微一奇,正要开掌来看,琼武川却道:「先别忙。」国丈目光深沈,傅元影却是心下迷惑,看现今朝廷两件大案,一是立储案,也就是是国丈嘴里的「八王之乱」,再一个便是「怒苍之祸」,西郊阜城门外的那把怒火,前者包围群臣、后者包围京城,都是迫在眉睫的大事,可国丈却似心有旁骛?屋里静悄悄的,只见国丈握住傅元影的手,嗓音转为柔和,低声道:「雨枫,你今年多大岁数了?」傅元影欠身道:「过了元宵,雨枫就五十了。」琼武川伸手出来,轻抚他的面颊,低声道:「这么说来,那个秘密……你也守了二十四年了?」不知不觉间,傅元影身上发起抖来了,寒声道:「老爷子,你…你这话是……」国丈低声道:「那杯毒酒又来了。」砰地一声,傅元影竟尔滑倒在地,张嘴骇然,琼武川轻声道:「打开纸团。」傅元影大口喘息,勉强撑起身子,只见掌心里有张字纸,已让国丈揉成了一团,他慢慢将之展开,却见到了一行字,见是:「天下第一大笑话」。傅元影颤声道:「这……这是……」琼武川道:「猜吧,天下第一大笑话是什么?」傅元影脸色铁青,慢慢将字条翻到背面,看到了一行字迹,见是:「皇后娘娘的儿子……」「不姓朱」。「啊呀!」陡见这心里埋藏二十年的秘密,饶那傅元影练了一辈子的内功,还是忍不住双手抱头,狂叫出来,正要将纸条撕得稀烂,却听国丈道:「定下神来,什么都别动。」傅元影低头喘息,咬牙切齿,又听国丈附耳道:「把字条收好,咱们还得靠它指引,揪出幕后主使。」听得提醒,傅元影啊了一声,这才想起这字条是个线索,他将字条贴肉藏好,深深吸了口气,语音颤抖:「老爷子,这……这字条是打哪来的?」琼武川替他斟了杯热茶,道:「喝下去,先定定神再说。」傅元影坐了下来,慢慢喝了几口热茶,让心情定下,听得国丈低声道:「我一早起床,见到案上压了这张字条,拿起一看,才知出了大事。」傅元影咬牙切齿:「有内奸,我……我既刻召人来问。」正要转身离房,却又让琼武川拉住了:「不要节外生枝。这不是府里人送进来的。」傅元影嘶哑道:「何……何以见得?」琼武川静静地道:「只要是我琼家的人,哪怕是一条狗、一只鸡,都会受这字条牵连。谁会傻到拿自己全家的性命玩笑?」姜是老的辣,这张字条若是泄漏出去,那便是罪夷九族的大罪。琼府上下两百余口人,无一人能脱身。国丈不愧经历过两次复辟政变,生死关头,拿捏精准。反倒是傅元影方寸大乱,喘了口气,低声又问:「那……那照老爷子看,这字条是什么人送进来的?」琼武川道:「我推算过,此事只有两个可能。其一,便是立储案。」傅元影心下一醒,忙道:「徽唐徐丰鲁?」琼武川道:「正是。现今立储在即,这些籓王兔崽子早在抓我琼家的把柄,掘地三尺,无所不用其极,这便让他们查出了蛛丝马迹。那也未可知。」傅元影听着听,忽道:「不会。」这回轮琼武川「哦」了一声:「何以见得?」傅元影道:「老爷子,世上的秘密只消经过我的手,便不会再外泄。」傅元影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断断无转圜余地了,料来「徽唐徐丰鲁」便把琼家的祖坟都掘开了,也挖不出这字条上的秘密,此间事情,必是他人所为。「喀……嗨……」琼武川推开窗扉,朝外吐了一口脓痰。傅元影又道:「老爷子方才说了两个可能,另一个是什么?」琼武川提起茶碗,漱了漱口,道:「义勇人。」「义……义勇人?」傅元影面色微变,琼武川皱眉道:「怎么?你也听过他们?」傅元影低声道:「我……我曾听若林提过几次,说朝廷里有一帮人专和杨大人作对,好似叫『反杨十大臣』,也不知是真是假。」琼武川嘿嘿一笑:「好你个吕若林,明察秋毫啊……」傅元影不愿拉师兄下水,便转过了话头,道:「老爷子,您和这『义勇人』有仇么?」琼武川道:「我是杨肃观的盟友,这义勇人却是杨大人的死敌,你说咱们俩家有仇没仇?」傅元影低声道:「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何以这般憎恨杨大人?」琼武川道:「这些人有的是朝中大臣,有的是江湖术士,全都吃过杨肃观的亏,于是便以柳昂天的名头为号召,结盟立誓。」傅元影纳闷道:「柳昂天?这人不是过世了?为何要以他为号召?」琼武川道:「相传柳昂天……死于杨肃观之手……」傅元影心下一凛,立时默然低头,不再多问了。守密之难,难如登天,想傅元影的肚子早被秘密装得满了,如何还装得下新东西?听得秘密又来了,忙掉过话头,低声道:「老爷子,倘使这字条真是义勇人搞的鬼……那他们是要……」琼武川附耳道:「他们是要我背叛『镇国铁卫』,下手扳倒杨大人。」傅元影心头大震:「那……那要是老爷子不从呢?」琼武川道:「这张字条便会放到万岁爷的案上,你想咱们琼家会如何?」这话如同雷霆闪电,直打得「雨枫先生」作声不得。良久良久,听他低声道:「老爷子,你想过向杨大人求援吗?」琼武川道:「这事若让杨大人知道,我琼家立时便倒。」傅元影闻言一愣:「老爷子,你……你不也是镇国铁卫的……」琼武川嘿嘿一笑:「雨枫,你还是没弄懂啊,你可知义勇人的靠山是什么人?」傅元影沈吟道:「是……是宰辅何大人?还是……伍大都督?」琼武川摇头道:「错了,是皇上。」傅元影霍地起身,颤声道:「皇上?」琼武川淡淡地道:「你可知皇上怎么称呼杨肃观?」他笑了笑,自知傅元影猜不出,便道:「杨党。」眼看傅元影呼吸加促,琼武川便叹了口气,道:「当年复辟政变之后,皇上立时察觉朝廷藏了所谓的『杨党』,遍布朝野。你且想想,皇上好容易才拿回了大权,却又听说朝廷里另有党派集结,他会怎么想?」傅元影低声道:「日夜忧惧。」琼武川木然道:「你说对了。」史记韩信传有言:「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卧榻之旁,岂容有人鼾睡?依此观之,杨肃观其实形势危殆,绝非外人想象得那般大权在握。傅元影低声道:「老爷子……皇上为何会隐忍杨大人至今?」国丈道:「怒苍山。」傅元影啊了一声,却也听懂了。正所谓飞鸟不尽、良弓不藏,只要秦仲海未倒,皇上便不会和杨肃观撕破脸。傅元影点了点头,低声道:「难怪老爷子会说『义勇人』的靠山便是皇上。原来藏着这一层道理。」琼武川道:「没错,皇上不能没有杨肃观,却又信不过杨肃观,为了压制杨党的势力,皇上对反杨大臣总是恩宠有佳,若非如此,那年马人杰把皇上骂得一文不值,如何能留下一条命?」「马人杰?」傅元影皱眉道:「他……他也是反杨大臣?」国丈道:「客栈里有句话,叫做『俊杰万山风』。你猜猜,这个『杰』字指的是谁?」傅元影低声道:「便是马人杰?」国丈道:「就是他。反杨十大臣,善穆义勇人,这『俊杰万山风』里的『风』字,正是柳昂天的儿子柳云风,『万』字则是现任都察院的大头儿万吉祥。上头那个『俊』字,则是内阁辅臣牟俊逸,你别看马人杰官大,论资排辈,还只能排到了第七。」听得朝廷重臣云集,专以反杨为己任,傅元影自也暗暗心惊,忙道:「除了这五人,另外还有谁?」国丈道:「头牌五位,至今尚未现身。客栈虽说到处刺探,至今也还是没个定论。」傅元影低声道:「这些人从不露面,彼此怎么联系?」国丈道:「这就不清楚了。每回朝堂上要与杨党争执,多由牟俊逸、马人杰他们发动,不过除开『反杨』这门功课,这些大臣平日多半自行其是,就拿这饿鬼东渡的事来说,牟俊逸主战、马人杰主和,两人便各执一词,公开对着干了。」傅元影对朝政不甚关心,心里只挂记着字条,又道:「那照老爷子看来,义勇人的大首领究竟是什么人?」国丈叹了口气,道:「此人神出鬼没,彷佛有百变之身。我几次差人跟踪马人杰,他却都能及时脱身,至今仍是一无所获。」傅元影微微一凛:「老爷子派人跟踪过马大人?我怎么不知情?」国丈淡淡地道:「你们华山玉清是名门正派,有些事情不好出面。我便没通知你。」傅元影咳嗽一声。自知国丈私下还养了一批探子。白日里的事情,多由华山门下代劳,夜里的事情,则交由这批密探来干。虽说武功比不上华山的大剑客们,下手却狠辣了许多。傅元影默默听着,忽道:「老爷子,皇上知道您也是『杨党』吗?」琼武川嘿嘿一笑:「你说呢?皇上知不知道?」傅元影心下一凛,忙道:「皇上……皇上已经知道了?」琼武川裂嘴一笑:「知道?岂止是知道?那年杨肃观挨了一枪,从永定河里爬了出来,你晓得他第一个找的是谁?就是我琼武川!你可知那时他浑身浴血、命在旦夕,却拉着我去见了谁?见的就是皇上!那时琼某赌上了身家性命,与杨肃观歃血为盟,又是谁拉着咱俩的手,感激涕零、自称永世不忘今日之恩?告诉你,那个人便是咱们今日的……」提起钢鞭一砸,厉声道:「皇上!」杨党、杨党,昨日之旧爱,转眼成今日之大患,傅元影默然半晌,低声道:「老爷子这场富贵,来得着实不易。」国丈仰起头来,怔怔叹了口气:「来得实在是……太难太难了……」屋里静了下来,傅元影与琼武川对望一眼,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谁也没作声。良久良久,听得傅元影道:「老爷子,皇上想过要拔掉你么?」琼武川道:「那还不至于。我手里有张保命符,只消这张符还灵验,我就不会有事。」傅元影道:「您说得是娘娘。」琼武川道:「没错,就是玉瑛。杨肃观是有远见的人,当年他拉拢我,其实为的就是这条裙带。只消玉瑛还在,他与皇上之间便有个缓颊,可掉句话来说,要是这条裙带污了脏了……」声音渐渐低缓,叹道:「你想他会怎么做?」傅元影道:「他会壮士断腕。」琼武川木然道:「你说对了。依我推算,杨肃观一旦得知消息,非但不会替我等遮掩,反会率先揭发此事,否则他若受我琼家所累,怕也要跟着一齐倒了。」前有狼、后有虎,这儿是九五至尊,正统皇帝,那儿却是复辟奸雄,「镇国铁卫」的大掌柜,无论向哪方开战,都是死路一条。如今腹背受敌,国丈却连客栈的密探也不能用了,说来「紫云轩」上下别无依靠,只能看华山高手的作为。华山门人不少,堪用的大材却不多,先看苏颖超浑浑噩噩,再看琼芳少女骄狂,耍耍威风可以,谋划大事则远远不行,推来算去,只剩下大师兄吕应裳可以援手。只是这「若林先生」总是聪明得过了头,一旦察觉大事不妙,只怕脚底抹油,又要跑得不见踪影了。傅元影叹了口气,缓缓提起自己的佩剑,道:「老爷子希望我怎么做?」琼武川道:「倘这字条是八王所为,咱们便有着力之处。毕竟『徽唐徐丰鲁』所求只在东宫,不会把咱们望死路上送,可若是义勇人所为,事情便难善了。」傅元影垂首无语,国丈也是抚面沈思,良久良久,听得老人家低声道:「芳儿还在杨家,对吗?」傅元影道:「是。」琼武川道:「那好。你这两日先别急着接她回来,先把她留在杨府,若真出事了,也好扯杨肃观下水。至于义勇人那边……」喘气半晌,道:「你替我去找马人杰,探探他的口风。」傅元影忙道:「老爷子,马大人是兵部尚书,咱们若是用强……」琼武川道:「没人要你用强。马人杰虽是义勇人,却也是个明白人,当今怒苍兵临城下,大祸在前,他绝不会坐视咱们琼家在此刻垮台。」傅元影忙道:「万一……万一马大人不愿帮这个忙,那咱们……」琼武川道:「那也没什么,真到了绝路上,琼某便打开西郊阜城门,恭迎怒王进京。」轰地一声,傅元影脑中一片空白,耳中更是嗡嗡作响,竟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饿鬼围城,人心惶惶,看国丈虽是皇帝亲家,却也生出了反心,何况其它?眼看傅元影脸色铁青,琼武川便又道:「雨枫,兵凶战危,没人是忠臣,也没人是奸臣,大家都只求个满门保全、全身而退。他们若逼急了我,姓琼的只有反。」对面是杨肃观,背后是义勇人,头上还有个正统皇帝,三方包夹,国丈的出路无他,恐怕真是在阜城门了,傅元影怔怔望着窗外,又听国丈道:「好了,事不宜迟,你赶紧吩咐家人收拾收拾,说咱们今夜要在红螺寺里挂单,绝不能让皇上起了疑心。」傅元影低声答应了,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国丈道:「且慢,我还有件事问你。」傅元影躬身道:「老爷子请吩咐。」国丈撑起了身子,慢慢来到傅元影身边,搭住了他的肩头,压低嗓子,嘶哑地道:「雨枫,那个孩子……」傅元影极深极深的吸了口气,听得琼武川附耳道:「你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傅元影低头沉默,并未言语。国丈皱眉道:「都二十多年了,你还信不过我?」傅元影道:「老爷子,我答应过翊少爷了。这事不能说。」琼武川摇头叹气:「你想得太多了,虎毒不噬子,我还能害了自己的外孙么?我只想问问你,那孩子平安么?」傅元影道:「老爷子放心,这二十多年来,雨枫一直照看着他。」琼武川双眉一轩,道:「一直?」傅元影看似目光望地,实则双眼圆睁,眉毛更吊了起来,国丈察言观色,立时猛烈咳嗽,喘道:「那就好……那就好……有你照看着……那我也放心了……」傅元影躬身行礼,便又走下楼去,木板嘎滋嘎滋地响了起来,渐渐远去。国丈把耳朵贴在墙上,倾听良久,确信傅元影走远了,方才道:「招度罗。」喊声一出,屋梁上忽然垂下一条绳索,降临了一道黑影,行到国丈面前,躬身道:「三当家。」琼武川道:「方才我和傅雨枫的对答,你都听到了?」那黑影道:「听到了。」琼武川道:「很好,我现下有个差事给你,知道是什么吗?」黑影道:「三当家要找那个孩子。」琼武川木然道:「你说对了。那孩子理应躲在华山门下,算来已有二十四岁,姓啥名谁不知道、样貌如何也不清楚,但有件事错不了……」黑影道:「资质,是吗?」琼武川道:「没错。苏颖超成不了大器,华山绝学却不能失传。我要你顺着『三达剑谱』去找,看看傅元影把『三达剑』交给了谁,懂得这个意思吗?」那黑影道:「小人懂得。等找到那孩子以后,国丈是要……」琼武川深深吸了口气:「这我自有处置。」那黑影默然半晌,并不做声,琼武川恼道:「怎么?信不过我?」黑影道:「小人不敢。」他拉住了绳索,正要回到梁上,忽又顿了顿,道:「三当家,您方才说要迎怒苍入京,该是玩笑话吧?」琼武川道:「那是说给下面人听的。你要不放心,不妨把这话转给大掌柜。」那黑影道:「小人不敢。」琼武川道:「去吧,记得告诉大掌柜,琼某人的麻烦,琼某自个儿收拾,绝不让他操心。」黑影拱手致意,身子慢慢飘了起来,顺延绳索,回到了梁上。琼武川立时爬起身来,动作迅捷之至,一时贴耳在墙,确信黑影离去了,方才骂道:「一群混蛋!」木阶嘎嘎作响,琼武川推开了窗扉,朝窗外吐了口痰,便也拾级而下,离开了精舍。几十年来,国丈住的地方都没变,一直在紫云轩的「碧涛楼」,此地一来邻近竹林,绿影碧涛,最能陶冶性情,二来地势高,不但可瞧见琼府的家庙议事厅,还能望见少阁主的卧房,紫云轩的过去、未来,乃至于当下,无不在掌握之中。天色严寒,慢慢又飘起了雪,也不知过了多久,园林里奔来了一人,喊道:「傅师叔!傅师叔!您在这儿吗?」来人年纪颇轻,腰上带剑,正是华山弟子施得兴,来到了精舍下,不由愕然道:「师叔,您……您怎么坐在这儿?」园林里盘膝正坐一人,正是傅元影,看他满头霜雪寒花,不知在这儿待了多久。碧涛楼可见过去、可见未来,却见不到脚下。傅元影未曾躲藏,他只是静静坐着,国丈与招度罗来来去去,都没发觉他,因为他是宁不凡的师弟,华山那套藏气功夫,他也练了四十年。傅元影盘膝而坐,将长剑平放腿上,不发一语,施得兴低声道:「师叔,您……您还好么?」傅元影抚挲剑身,默然良久,方才道:「找我有事?」施得兴见他神气古怪,心里有些害怕,低声道:「外头……外头来了个太监,说晚间八世子要比武了,要咱们赶紧挑个大伴习出来,他好把名单送进宫里。」傅元影皱眉道:「什么大伴习?这是什么名堂?」施得兴低声道:「这……这弟子也不大清楚,好像是陪世子练武的伴当,那太监说……说这人选挺要紧的。赵五师祖找不到吕师伯,便要弟子来精舍找您,说要商量这个人选。」傅元影缓缓站起身来,忽道:「陈得福呢?见到他了么?」施得兴叹道:「那小子不知又发了什么疯,一早便哭哭啼啼,躲在后厨不出来,说自己闯了大祸……」傅元影点了点头,握住了剑柄,「嗡」地一声大响,剑身已然出鞘,那弟子吓了一跳:「师叔,您……您怎么了?」「没什么……」当地一声,傅元影伸指在剑刃上一弹,长剑前后摆荡,发出了嗡嗡低响,听他道:「只是看这柄剑藏了这么多年……」说着从怀里取出干布,在剑上擦了擦,淡淡地道:「也该是擦亮它的时候了。」第二十二卷 “八王世子” 第四章:新年新气象2008-3-1 16:59:38 本章字数:37465新年新气象,阿秀也有个新梦想,他要成为一个「坏人」。之所以盼望当坏人,是因为「好人不长命,坏害遗千年」,每回阿秀听姨婆说起故事,那帮好人现身出来,总是身无分文,哀哀啼哭,四处受人追打羞辱,彷佛为人不够懦弱,便构不上那个「好」字,也是为此,阿秀便想通了,既然当个好人又命苦、又气短,若要长命百岁,一辈子威风得意、吃香喝辣,便得学得又奸又坏。如此一来,人间便是极乐世界,又何必再寻什么天堂?「哈哈哈哈哈……」阿秀纵声狂笑,心情爽利,只想干件天大的坏事,最好十恶不赦、人神共愤,成了个元凶巨恶,那才叫痛快。谁要「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呢?「嘿嘿嘿……」阿秀目露凶光,沿街狞笑,忽见路边一家酒铺,颇为眼熟,赫然便是诈骗自己钱财的那间黑店,念及伍伯母送来的金元宝,阿秀怒火中烧,飞奔而入,破口大骂:「还我钱来!」此时已过午膳时光,店里只三五伙计正自聚赌。眼看孩童闯入店中,凶喊狠嚷,便只斜瞄半眼,不以为意。阿秀毫不气馁,大喊道:「没看到坏人来了么?快快还钱来!」伙计们没空理他,正要掷出骰子,却听砰地一声,一张板凳扔了过来,听得阿秀怪吼道:「再不过来,小心大爷砸了你们的店!」「小鬼……」一名伙计懒懒起身,道:「又是你啊,还嫌被咱打得不够么?」正所谓冤家路窄,这伙计恰是欺侮阿秀的那名奸人,一个时辰前先拐了他的银钱,后又毒打了他一顿,这当口狭路相逢,阿秀不免有些怕他,可想起自己已成坏人,理当天下无敌,便又戟指警告:「你千万别惹我,小心一会儿吃不完……」「兜着……」那人提起手来,拧了拧阿秀的黑面颊,笑骂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