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得福不疑有它,便将包袱送了过去,娟儿接了来,便自行解开绑缚,喃喃地道:"三达剑好大的名头......我早就想翻一翻了......"陈得福大吃一惊,赶忙夺回了包袱,大声道:"你干什么?"娟儿拂然道:"你小气什么,不过翻翻剑谱,又不会少你一块肉。"陈得福生气道:"不行!你这女人好坏的心眼!快还我!"欲待阻拦,却是哎呀一声,已让人一把推倒了。娟儿喜孜孜地蹲在地下,正要取出经书,扫把福却又爬了过来,一把按上包袱,颤声道:"等等,娟姑娘,我......我这是为你好......你资质太差,看了会走火入魔,到时成了傻子,那可怎么办?"娟儿暴怒道:"什么?你说我资质差?好!就冲着你这句话,老娘看定了!"正要解开包袱,忽听陈得福骇然震惊:"娟姑娘!快看你的背后,有个怪影子!"娟儿大惊起跳:"什么?"正恐惧回望间,陈得福却夺过了包袱,低头冲出屋外,娟儿这才晓得被骗了,大吼道:"陈得福!你连本姑娘也敢诈骗,不想活了么?"高声嚷嚷,翻上了赤兔马,四下搜索追捕。陈得福躲在草丛里,眼看娟儿暴跳如雷,却是越走越远,心下暗想:"这女人是个白痴,比我还笨。"松了口气,又想:"对了,小黑狗究竟怎么了,赶紧去看看吧。"适才偷听大人们说话,方知华山藏有一颗大金丹,说不定真给小黑犬吃了,若是如此,这狗岂不成了哮天神犬?陈得福心头怦怦一跳,都说"母凭子贵",倘使小黑犬成了一条仙犬,自己定也能身价百倍,从此一人一犬、行侠仗义,岂不便是一个"神犬少侠"?到时朝廷聘自己为捕头,加官晋爵,买楼买地,说不定还能娶个漂亮姑娘为妻。人生一切全有了指望。他越想越欢喜,忙溜去了后厨,摸走了一块卤猪肝,一会儿若是遇上爱犬,也好有个贿赂。来到了竹林,只见铁笼里一片空荡荡,美丽白犬离笼外出,狮群也还没回家。陈得福怕狮子现身吃人,自是胆战心惊,忙提着铁扫帚,蹲到了草丛里,颤声呼喊:"小黑犬,你在哪儿啊?快出来啊?"喊了几声,不闻应答,只能慢慢爬将过去,诱以美食:"小黑犬,看,这是卤猪肝,好吃得咬舌头,不信我吃给你瞧。"正嗯嗯尝味间,突听一声温柔轻唤:"得福。"陈得福大吃一惊:"小黑犬会说话了?"转头急看,只见眼前多了一双绣花鞋,足踝纤细,抬眼向上,见到了碧绿衣裙,再望上看,则是丰臀蜂腰、饱满胸脯。陈得福心下狂喜,道:"小黑犬!"看这大金丹如此威力,竟让小黑犬变成了仙女,他又惊又喜,正要扑上前去,突见那女子似笑非笑地打量自己,不觉倒抽一口冷气,颤声道:"师伯母......"面前站着一个女人,笑颦如花,正是吕得礼的老娘谢嫣嫣到了。陈得福不知她有何图谋,自是双手紧抱包袱,畏首畏尾,谢嫣嫣却笑吟吟地道:"得福,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草丛里?怪里怪气的?"陈得福低声道:"我......我要找小黑犬......""小黑犬......"谢嫣嫣沈吟不解,突然双手一拍,笑道:"啊,就是你从红螺山带回的那只小野狗啊。我方才见到它了。它同两只獒犬追着玩儿,兴高采烈的。"陈得福惊道:"打起来了么?师伯母,它们......它们在哪儿?"谢嫣嫣微笑道:"别急,让伯母带你去找它吧。"伸出玉手,携住了陈得福,神情亲昵。陈得福吓了一跳,道:"师......师伯母,你......你这是......"正迷惑间,忽见谢嫣嫣俯身弯腰,蹙眉道:"得福,你的裤子怎么破了?一会儿师伯母替你补一补吧。"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可这慈母却认错人了,陈得福脸上更红,忙道:"不......不用了......"谢嫣嫣走近几步,温柔道:"师伯母面前,客气什么?来,到我房里来,把裤子脱了,师伯母替你补补。"陈得福生到了二十来岁,还没在女人面前脱过裤子,心念于此,脸色涨紫,颤声道:"真的不了......我......我还有事......"谢嫣嫣失望道:"你......你还有事?"陈得福忙道:"是......是啊,我还没吃早饭......"听得此言,谢嫣嫣玉指竖起,俏眼笑道:"我就晓得你没吃饭。来,伯母熬了一锅广南鱼粥,咱俩一块儿吃吧。"陈得福越发错愕了,看这谢嫣嫣最是溺爱儿子,三兄弟平日吃剩的饭菜,宁可倒到阴沟里,也决不让别人家的孩子沾上一口,谁知她今日一反常态,竟把自己当人看了?正茫然间,忽觉一股迷人香气,飘近鼻端,只见谢嫣嫣双眼直瞅着自己,竟是满面母爱。陈得福脸红过耳,低声道:"师伯母,你......你为何待我这么好?""傻孩子......"谢嫣嫣轻启朱唇,柔声道:"咱俩天生投缘啊......""投缘?"陈得福失声呆呼,谢嫣嫣怜声道:"是啊......师伯母好想收你当干儿子,日日夜夜都想疼你爱你、怜你宠你......"陈得福哭出了声,大喊道:"干娘!"正想依偎怀中,惹其爱怜,忽觉怀中包袱微微一动,似给人拿住了。陈得福咦了一声:"师伯母......你......你这是做什么?"谢嫣嫣柔声道:"心肝宝贝儿,干娘怕你累着啦......看这包袱好沈,来......干娘替你拿着......"陈得福忙向后退开一步,害怕道:"不...不用了......"谢嫣嫣怜声道:"乖孩子,别怕羞,快来......"她越靠越近,陡然玉手暴长,直朝包袱夺来。陈得福早已有备,拔腿便跑,谢嫣嫣亮出了判官笔,厉声暴吼:"谁敢阻挠我儿子练成三达!谁就得死!陈得福!你纳命来吧!""杀人啦!"新年新气象,元宵方过,陈得福便已身陷绝境了,他狂奔惨叫,一路奔向主宅,眼看不远处有座精舍,房门虚掩,一时无暇多想,便藏身进去,盼能躲过追兵。来到房中,但见室内光亮精洁,清静高雅,打扫如同宝镜一般。陈得福心下一醒,才知自己无意间闯入了国丈的"莲荷精舍",此地收藏无数古董字画,价值连城,平日都上着锁,今朝怎么忽尔开门了?正起疑间,忽听脚步细细,两名老嬷嬷哼着歌儿,一个手拿鸡毛潭子,一个手提水桶,从门外走了进来。陈得福吓了一跳,眼看一只花瓶立地巨广,足有八尺,忙藏身在后,掩住身形。两位老嬷嬷颇为勤奋,来到了屋内,各自擦洗打扫,那谢嫣嫣手持判官笔,自在门口瞪眼张望,却也不敢贸然闯进。良久良久,老嬷嬷扫好了地,锁了门,终于离去了。陈得福也松了口气,起身四顾,只见满屋都是古董,当是国丈费心搜罗而来。他满怀敬畏,正小心观看间,忽见一件衣裙高展墙上,裁剪古朴,青靛如玉,岂不就是师叔伯口中的"采莲翠裙"?陈得福啊了一声,急急走近来看,鼻端闻到一抹千年芳香,隐隐带了几分酒香,不觉神思迷惘:"这......这就是西施的体香么?"李白诗云:"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据说写的便是这件"采莲裙",还说当年西施刺杀吴王夫差,穿的也是这件绿裙,其后与范蠡退隐,来到太湖采莲,穿得还是这件碧裙,无怪国丈醉心赏玩,八成常在屋里闻香。正想学着嗅上一嗅,忽听房门喀喀几声,竟给人撬开了。陈得福心下惴惴,就怕是谢嫣嫣入室搜捕,便又躲到了大花瓶后头。还待多做防备,却见一名小孩儿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带来了一股酒臭,竟是谢嫣嫣的小儿子吕得廉!陈得福惊奇不已,不知这小鬼为何现身此间,莫非也是为三达剑谱而来?正起疑间,只见这小孩打了个哈欠,反手掩上房门,突然掩住了嘴,急急转身过去,呕吐起来。吕得廉好似宿醉未醒,吐了半晌,总算直起身来,他擦了擦嘴,喘息道:"下回不喝酒了,好难受啊。"房中满是珍奇古董,吕得廉却呕得满地秽物,酒气熏天,一会儿若让人发觉了,不免闹出大事,这孩子却是不慌不乱,叹道:"又要擦地了。"便从墙上扯落了绿裙子,先朝嘴上擦了擦,其后扔到地下,一脚踩住,朝地板去抹,将秽物清理干净。陈得福看得全身发抖,这才明白西施裙的香味自何而来。正感骇然,吕得廉又吐了,这回抱住了周公鼎,尽数吐在里头。吐了几回,吕得廉总算舒坦了,他挖了挖喉咙,惊喜道:"内力好像更深了。"说着说,便从墙上取落一只钓杆,笑道:"好久没钓鱼了。"这只钓杆非同小可,陈得福自也听师叔提过,传说当年姜太公与文王相会之时,便是手持这尾钓杆,也才有了后来的武王伐纣、三界封神等等事情。只不知吕得廉人在屋中,却想钓些什么?正纳闷间,却见钓杆一抛,鱼钩竟朝藏身处飞来,陈得福心下一惊,没想自己已给发觉了,正要伏身闪避,却见钓钩坠入花瓶,听得吕得廉哈哈一笑,提手一拉,居然钓出了一只包袱!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陈得福大感惊奇,自没料到花瓶里居然还藏了东西,却见吕得廉蹲身下来,打开了包袱,里头赫然是有木老虎、泥人兵、"金海陵纵欲身亡"上下两册,诸般宝物,无一不备。陈得福咦了一声,暗道:"珍藏不少啊。"珍藏秘本现身,陈得福内心怦怦直跳,自是有些艳羡,吕得廉却又从裤袋里掏出一迭红纸袋,其上书写名字,有叶得开、冯得诰、施得兴,其中一只更有"陈得福"三字。陈得福不觉骇然失色:"这......这不是我的红包么?"过年前师叔伯发下了红包,有的出手大方,一给就是一两银,有的寒酸紧蹙,只能赏个一吊钱,众兄弟巴望一整年,好容易攒了点零头慢慢花,岂料竟落入吕得廉的魔掌之中?陈得福暗暗忿恨:"好小子,平日吃我喝我,现下还拿我,一会儿揍死你。"吕得廉不知有人窥伺在旁,兀自拍手笑道:"东西越来越多了。"从红包里倒出了几十枚铜钱,自赞自夸:"看我多能挣,难怪娘疼我。"吕得廉人如其名,为人甚是廉洁勤俭,平日仗着年纪幼小,出门吃喝玩乐,从不付钱,多赖师兄支应,孰料白吃白喝尚嫌不足,索性将师兄们的棺材本充公了?看吕得廉一脸快活,不知窝藏了多少珍宝,只将铜板一只只排列整齐,细细点了点,正要尽数收入包袱,陈得福委实忍无可忍,顿时现身出来,大喝一声:"小偷!"吕得廉吓了一跳,万没料到花瓶后头躲得有人,他受惊坐倒,呆了半晌,随即左顾右盼,讶异道:"小偷?谁啊?"陈得福怒道:"还问谁?你就是小偷!"吕得廉困惑道:"什么?我是小偷?你说话好怪哪。"陈得福指着地下的包袱,怒道:"看!这是什么?"吕得廉低头瞧了半晌,疑惑道:"这是包袱啊,有啥奇怪的么?"陈得福提起铁扫帚,当作惊堂木狠狠朝地一拍,厉声道:"这叫做赃物!你这个小偷,如今人赃俱获,还想狡赖么?走!和我去见赵五师祖!看他怎么打你!"华山方今第一长老,便是赵老五,他执掌门规极严,只要抓到了小偷,哪管来人是谁的儿子,总之先抽五十鞭再说。吕得廉听了胁迫,却是毫无惧色,只是皱眉道:"你好怪啊,我方才从花瓶里找到这些东西,还想是打哪儿来的,你怎能说是我偷的呢?"陈得福怒道:"胡说!这东西明明是你藏入花瓶的,不然你好端端地,来精舍干啥?"这话问到了要紧处,吕得廉不觉咦了一声,道:"有道理啊,陈得福,你来精舍做啥?"陈得福为之一怔,喃喃地道:"我......我是来......来......"吕得廉双手一拍,醒悟道:"我知道了!陈得福,这些东西都是你偷的,对么?"陈得福大惊道:"不是!不是!"吕得廉起疑道:"可你为何背着一个包袱?你自己看看,这两只包袱可不是一个样?"说来也巧,两个包袱都是油布包裹,上头也都绑了个结,宛如亲兄弟一般。陈得福大惊大慌,满头冷汗间,竟为之词穷了。吕得廉淡淡地道:"小偷,总算让我抓到啦。"拉住陈得福的衣袖,喝道:"走!跟我去见五师祖,听他发落!"想起赵老五的鞭子,陈得福哭道:"不要!不要抓我!我是冤枉的!"吕得廉喝道:"无耻之尤!还敢拒捕!"二人拉拉扯扯,也是吕得廉宿醉未醒,脚下一晃,撞到了大花瓶,听得当琅一响,已然砸了个稀烂。二人张大了嘴,陈得福寒声道:"看看你......"吕得廉哭道:"都是你!"这玉瓶来历甚奇,诗云:"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乃是大唐越窑秘色瓷,号称英国公镇府三宝之首,现下却成了烂泥一堆,国丈若是见到了,岂不气得一命归西?二人对泣半晌,都知大祸临头了。吕得廉拭泪道:"扫把福,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了,国丈会怎么处置咱俩?"陈得福垂泪道:"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吕得廉哭道:"知道就好!你快立个誓,绝不能告诉别人这件事,你若说了,便要天打雷劈、万箭穿心而死!"陈得福啜泣道:"为何是我先发誓?不是你先?"吕得廉大哭道:"你年纪大,当然你先。"二人争执不休,都要对方先行赌咒,突然大门打开,走入了一人,正是吕得义来了!"二哥!"吕得廉看到了救星,立时扑上前去,哭道:"陈得福偷东西,又打破了花瓶,方才还威胁着我,说要杀我们全家灭口哪!"陈得福震惊不已,大哭道:"你胡说!"看这吕得义虽只十四岁,身材却比弟弟高了不少,平日个性阴沈,武功更是深不可测,此刻若要袒护亲弟弟,陈得福哪还有活路?他百口莫辩,正悲愤抽噎间,只见吕得义瞄了瞄弟弟,又朝自己看了一眼,道:"三弟,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已经知道前因后果了。"陈得福大哭道:"恩公啊!"吕得廉则是痛哭流涕:"二哥!你都不帮我!"吕得义果然知义,这会儿便来大义灭亲了。陈得福正要叩谢恩德,却听他淡淡地道:"扫把福,先别高兴得太早,方才打破花瓶,你也得记上一份功劳。我一会儿表上功去,你也知道自己下场如何?"陈得福魂飞魄散,掩面哭道:"不要啊!"吕得义淡淡地道:"要我隐瞒此事,其实也不难,只要你俩答应一件事,我可以替你们遮掩。"二人并肩跪地,哭求道:"恩公,你要咱们答应什么?"吕得义道:"我要你俩发誓赌咒,终身效忠于我,若有违誓言,你俩会天打雷劈,化为烂泥而死。"陈得福听这誓言如此凶毒,自是害怕犹豫,吕得廉却已大哭道:"我发誓!我发誓!小人一定终身效忠于您,若违誓言!陈得福必然万箭穿心而死!"陈得福又惊又气,赶忙喊道:"我也立誓!小人要是有一丁点违背您的圣旨!吕得廉全家必然满门抄斩,死得惨不堪言!"二人胡喊乱嚷,吕得义却也没留神,只颔首傲然:"我有两个奴隶了。"当即道:"得廉,二哥缺钱用,把你的收藏都拿来。"吕得廉哭泣不依,想他一生辛苦,方有这点儿积蓄,若就这么交出,日后哪还有一点生趣?吕得义森然道:"不肯是吧?"推开了门,作势欲喊:"来人啊,有人打破了......"吕得廉大惊道:"等等,等等,我听话就是了!"包袱送来,总计四十两银,此外奇妙书刊、童玩弹珠,要什么、有什么。吕得义颇见满意,又道:"陈得福,把你背上的包袱拿下来,让我瞧瞧里头有什么。"陈得福大惊道:"不行!这是傅师叔托给我的东西!你万万看不得。""看不得?"吕得义斜目冷笑:"我上天下地,无所不看。爹娘上床、丫嬛沐浴,哪样没瞧过?快把包袱拿过来,否则要你好看。"陈得福哭求道:"不行、真的不行。"吕得义狞笑道:"不行是吧?好,那我便让天下人知道,是谁打破了琼国丈的花瓶。"转身过去,正要朝门外暴喊,陈得福已是大哭道:"不要、不要,饶命啊。"吕得义哈哈大笑:"想和我斗!就是和天斗!快把包袱交出来!"陈得福自知无幸,只能含泪取下包袱,慢慢解开绑缚,吕氏兄弟定睛一看,面前竟是一本经书,却是大名鼎鼎的"三达剑谱"!吕得义颤声道:"三达剑!我......我等了好几年,总算落到我手中了!"吕得廉也是喘息道:"有了这个,我啥都甭怕了......"兄弟俩垂涎欲滴,正要劫夺剑谱,陈得福急忙阻拦:"不行、不可以!"三人各出一手,扯住经书,吕得义怒道:"陈得福!你不听话了?不怕我对付你么?"陈得福咬牙道:"横竖是死,今日跟你拼了!"吕得廉喊道:"拼啊!"手上发力,将经书扯了过去,吕得义怒气勃发,双手来夺,陈得福职责在身,更不敢放,猛听"嗤"地一声,人人仰天摔倒,各自抓住了一块破书皮。三达剑谱一分为三,一页又一页剑法随风飞舞,缓缓落到了地下。吕得义张大了嘴,吕得廉一颗心也停下了,陈得福则是抱住了剑谱,大哭道:"吾死也!"傅元影万般嘱托,要自己小心看管经书,谁知一个时辰不到,祖传剑谱便硬生生毁去了。吕氏兄弟自知闯祸了,二人对望一眼,顿时发一声喊:"快逃啊!"吕家兄弟慌忙逃命,跑得无影无踪,陈得福失魂落魄地站着,想哭也哭不出,想叫也没气力,若要找傅师叔告状,他兄弟俩牙尖嘴利,连手瞒天过海,自己哪能斗得过?正想撞墙自尽,突然心念一动:"对了,可以去买胶水啊!"天下最易破损的,不是这些武林秘笈,而是"金海陵纵欲身亡",这些春宫秘本四下传阅,一本本破损不堪,陈得福自也时常黏合修补,算得上熟门熟路。他瞄了瞄花瓶,瞧了瞧经书,自知一会儿找来浆糊胶水,说不定能将之黏合修补,届时神不知、鬼不觉,谁又晓得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他越想越是道理,忙关紧房门,提起铁扫帚,先将花瓶碎屑扫到周公鼎底下,以免为人所觉,其后四下捡拾破散经书,就怕漏了一点半点。过去陈得福也曾偷看过"三达剑谱",自知内页共计九十九,前头九十八页尽是"智剑"心法,最后一页则绘了颗大鸭蛋,称作"化圆为方"。他四下捡拾,一一比对,将书页从头至尾点了点,一五一十来算,计到了九十九页,终于松了口气。侥天之幸,剑谱并未遗漏,内页大致完好,只是线装处松脱了,料来不难修补。他翻点书页,正要将经书收入包袱里,忽见脚下还散落些零星纸条,东一堆、西一簇,不知是什么东西。怪事生出了,"三达剑谱"明明只有九十九页,现下页数点齐了,怎还有残余纸头?莫非书页有何破损不成?他惊疑不定,忙俯身拾起其中一张碎纸头,却见纸上笔画凌乱,似水瀑、似怒涛,湍流横飞,彷佛便是泼墨山水。陈得福"咦"了一声,只觉这笔墨似曾相识,彷佛在哪儿见过,茫茫然间,伸手去摸裤袋,慢慢找出了一张字条,不觉震惊道:"好像啊!"这字条也如小黑犬一般,同是红螺寺里捡回来的,那时他在一处树林里闲逛,凑巧撞见颖超师兄,当时看他低头拭泪,随手扔掉了这张字条,好奇之下,便捡了起来,留作纪念,本以为没什么用处,孰料两相比对下,竟似与这堆纸屑有些干系?陈得福茫然呆立,也是猜想不透纸屑的来历,只能提起铁扫帚,先将地下纸屑扫成一堆,一一捡入包袱,小心收了起来。至于一会儿要用浆糊还是松胶来黏,那也管不到这许多了。第二十一卷 兵临城下 第七章2008-1-10 9:07:07 本章字数:36267第七章木兰原是尚书郎“饿鬼上门啦!万佛烽火啦!”却说阿秀一路逃难,沿窄巷一溜烟地奔进了厨房,正大喊大嚷间,便听一名家丁叫了起来:“少爷!你总算回来了!管家!快来啊!少爷回来了!”阿秀吓了一跳,看杨府管家姓“蔡”,数十年来忠心耿耿,深得杨府上下信赖,每回见到自己,总是叨叨絮絮念得整篇,一会儿让他抓着了,必无好事。忙道:“还嚷!再嚷就不救你啦!”那家丁茫然道:“救我?少爷要救我什么?”阿秀大喝道:“天下大乱、万佛烽火!末世已经到了!你还不知死活么?滚了!”随手找来一只大麻袋,将包子、点心全数扔了进去,装得满饱,还不忘多摸一颗橘子,随即直奔鲤鱼池,便要叩见娘亲。来到了鲤鱼池畔,四下阳光普照,清风徐吹,已在春暖花开时分,阿秀忽然有些累了,便放落了麻袋,自言自语道:“先坐坐吧,下午还要逃难,可别把自己累死了。”手拿橘子,慢慢坐了下来,凝视着面前的大池塘。这鲤鱼池有个别名,称作“龙眼池”,听叔叔说这池塘是水神龙王爷的眼睛,蓄着它的泪水。也是为此,即使别家的井里都没水了,这池子却清澈如常,数十年如一日,至于这传说是真是假,阿秀也不管这许多,反正自己只消没渴着,哪管水从哪儿来?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其实这“鲤鱼池”之所以漂亮,是因为娘亲住在池畔,当年她来了杨家,爹爹便把楼阁让给她当画坊,风景怡然,清静幽雅,日常里她得了空闲,必在楼里待着,有时画画儿、有时填填词,除了小阿秀,谁都找她不着。阿秀坐在池边,手拿甜橘,剥开了果皮,随手扔到地下,不忘多吐一口痰,反正饿鬼打来了,人间一切都要化为乌有,又何必保持什么整洁?不嫌糟蹋气力么?心念于此,更朝花圃拼命乱踩,便死也不留遗憾。阿秀嚼着橘子,伸了懒腰,索性躺平下来,一边吃橘子,一边抖脚哼曲,说不出的惬意。小孩子便是这样,先前嚷着逃难,煞有介事,可回到了家中,却又舍不得走了。他怔怔望向鲤鱼池,心道:“要是真打仗了,我就看不到这池塘了。”心念于此,竟然有些难过。世上的事,总是难以两全其美,要想不上学,便得饿鬼来,可饿鬼来了,京城又要打仗,难免要害死许多人。阿秀叹了口气,他趴在池畔,自言自语:“怎么办呢?有没法子让饿鬼不来,可又不必上学?那就可以一箭双鸟了。”一箭双雕之事,人间少有,倒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时时有之。阿秀有些发愁,忽见自己的脸蛋映在水上,反照点点阳光,竟是说不出的好看。阿秀心下大喜,暗赞在心:“原来我生得这般俊美,以前都没留意哪。”也是他小孩子心性,一看自己样貌如此神骏,便把饿鬼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只管拨弄额发,望池自照,正挤眉弄眼间,却又见到了那条玉佩。自小到大,娘亲便为自己缝了这条玉带,遮住了额头,只因阿秀的眉间有一个胎记,天下无双,故须以玉石掩之,免遭神鬼之嫉。阿秀呆呆伸起手来,将玉佩解下,凝视水中的自己。霎时又见到了那条狭长伤疤,望来便像二郎神的天眼,让人一见难忘。阿秀呆呆摸着额间伤痕,打小到大,自己不知问过娘亲多少回,为何别人只有两只眼,却只有自己生了三只眼,娘却顾左右而言它,不肯多说。反倒是姨婆说他是天界投胎,所以比旁人多了一只眼,乃是有福之人。阿秀听了这鬼话之后,却也信了,因为这段话也解开他心里另一个疑惑,为什么他没有爹爹?别人家的孩子有爹,阿秀却没有。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若不是常和别人家的孩子一块儿玩,怕还不知道世间竟有“爹爹”这玩意儿。没爹也好,阿秀还有娘,那就什么都有了。只是到了六岁那年,外婆过世,娘亲带着他嫁入了杨家。阿秀也忽然有了一个“爹”,那便是“杨伯伯”,不过阿秀一点也不高兴,反而又哭又闹,他死也不肯改名,就是不要做“杨神秀”,他只要做自己的小阿秀。这时“杨伯伯”便亲自过来开导他,他说阿秀其实本就姓“杨”,因为他额头上那只天眼,便是“三眼二郎神”的记号。二郎神名叫“杨戬”,也是个姓杨的,据说这位神明是玉皇大帝的侄儿,英俊潇洒、武功高强,另还养了一头威风哮天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额上的神眼还会发光。阿秀听得自己是“二郎神”投胎,真是大喜欲狂,便开开心心地由了大家,成了今日的“杨神秀”。几年过去,阿秀长大了,见识一开,自也晓得被人骗了。什么“二郎神”下凡、什么“天界投胎”、摔到豆浆铺里成了小娃娃,遇上娘亲叫妈妈,全是骗小孩的胡说八道。只是他虽不再信这些鬼话,却也不再热衷打听神眼的来历,更不曾追问自己的生父是谁,因为阿秀心里明白,他已经有了一个“爹”。打进杨家以来,爹爹待他始终严厉,有时更会拿藤条抽他,阿秀嘴里骂着,其实心里并未抱怨,因为他明白爹爹真心待他,若非是对待儿子,谁会望死里打?可是……可是……阿秀望向池水,摸着自己的天眼,不知不觉间,泪水竟已盈眶。阿秀真正的爹到底是谁呢?他为何从不来探望自己?莫非他讨厌阿秀,这才遗弃了他?阿秀把脸埋在膝盖里,低声哭着。正自怨自艾间,突然心念一动:“等等,不只是我,方才那怪人也有一只天眼,他……他到底是什么人?”阿秀是早熟的孩子,打八岁以来,便不信什么“天眼佛睛”,却没料到此事竟然有凭有据,不独是他,世上竟也有人生了这只“神眼”!适才亲眼所见,城头上那名怪人与自己一模一样,他也是个三眼的,他到底是谁?为何盯着自己猛瞧?还自称认得娘亲,又说小时候抱过自己,难不成这人便是……便是……阿秀张大了嘴,忍不住跳了起来,颤声道:“不会的,不会的,没这种事!”阿秀怕了起来,慌张之下,拼命摇头,偏偏那怪人的脸庞就是挥之不去,那只神眼儿如此清楚,便印在他的眉心额间,模样位置,与自己一模一样。倘使……倘使他就是自己的生身父亲,那会如何呢?他会否登门造访,把自己从娘亲手里要了走?阿秀一颗心好似停下了,依稀之间,好似看到自己挥别了娘亲,随着个陌生人去到了异乡,从此妈妈不见了,叔叔不见了,爹爹也不见了,身边却多了一个三眼怪人,咧嘴傻笑。阿秀吓得牙关颤抖,想起那人满身穷酸,八成是个穷光蛋,自己若真与他相依为命,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霎时大哭道:“不要!不要!娘!您别把我送人啊!”骇然之下,再也不敢胡思乱想了,忙冲向了鲤鱼池,奔入了楼阁,也是小孩儿走路不看地下,方才来到门内,突然脚趾一疼,哎呀一声,顿时摔了个狗吃屎。阿秀疼哀哀地爬起,骂道:“土地公,你领钱不办事啊?忘了本少爷是天界投胎的?怎不来保护我啊……”他喃喃苦骂,凝目来看,却见地下放了一只扁担,两头各一只木柜,却是街上看过的面担。阿秀咦了一声:“这是谁的东西?怎会放在这儿?”此地是个小厨房,娘亲有时夜里作画累了,多在这儿煮宵夜吃。没料到娘亲吃饭不过瘾,居然上街买了面担回来,莫非要在家里卖面了?想到这个“面”字,心里忽觉不对劲,好似自己听谁提过什么事情,却与卖面的有些牵扯?他想不明白,却不忘记报仇,举脚一踢,朝面担便是一脚,谁知那木柜做得牢靠,只疼得他抱脚跳起,哎呀哎呀地叫疼,一路跳上楼去了。这处阁台共计上下两层,下头是厨房客间,上头才是娘亲的居所,他推开了门,里头安安静静,好似娘亲还没起床,阿秀眨了眨眼,走到床边一看,只见炕上盖着一床棉被,一名女子面向内里,露出满头乌丝秀发,宛如绸缎一般,棉被底下还露出一双晶莹玉腿,雪白动人。阿秀咦了一声,暗暗惊讶:“娘的腿变白了?”娘是扬州人,肤色也算白皙一类,只是与爹爹、叔叔、奶奶相比,却又输了一大截。只是说也奇怪,一个晚上过去,娘的肤色变得雪白晶莹,彷佛羊脂宝玉一般,莫非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成?阿秀呆呆看着,眼看大腿就在眼前,便伸手摸了摸,打算体会一番。不愧是大腿,入手滑腻,摸来十分顺手。阿秀眨了眨眼,便又小心捏了捏。大腿微微一动,缩回棉被去了。正惊奇间,枕头上秀发流动,床上女人转过身来,沉沉而睡,阿秀凝目一观,不觉大吃一惊:“怪了?这……这女人是谁啊?”面前躺了个姑娘,约莫二十来岁,长长的睫毛甚是漂亮,肤色白皙,脸颊也比娘亲丰腴些。反复看了几眼,心下猛醒:“啊呀!这不是芳姨么!”阿秀自也认得琼芳,过年前他去“魁星战五关”看人比武,当时便见到这么一位秀气的公子爷,其后果然证实她是女人,名叫“琼芳”,只是说来奇怪,这芳姨明明是娟姨的朋友,和娘不大熟,却为何睡到娘的床上?阿秀也懒得多想了,反正床铺柔软,上头又睡了漂亮女人,顿时睡意浓重,哈欠道:“昨儿一夜没睡,先躺躺吧。”扔下了麻布袋,急急爬到炕上,打算与美女共枕一番。天气寒冷,被窝里温暖如春,阿秀大觉舒坦,他抬起头来,先瞧见芳姨的俏脸,又闻到她身上的香气,不觉脸红心跳,暗想:“我要早生十年,非娶她做老婆不可。”转念又想:“不知她喜不喜欢小孩?那我又可以骗一个干娘了。”当下拿出对付干娘的办法,先紧靠怀中,讨其爱怜,揩了些些油水之后,手脚便抱了过去,打算乱挤一通。“大胆!”哎呀一声惨叫,阿秀直滚了出去,撞到了桌脚,圆凳翻倒,登时号啕大哭起来。棉被掀开,琼芳总算坐了起来。看她昨晚失眠,好容易天亮时浑浑噩噩地睡了,岂料睡不到几个时辰,便有蚊子叮上大腿,痒得厉害,其后还有东西爬上床来,好似鬼压身一般,也是她天生悍勇,二话不说,一脚踢出,果然踢下了一只小妖。扫除了妖孽,烦恼全消。正想倒头再睡,却听床下传来孩童哭声,琼芳咦了一声,探头去看,只见床下倒着一名孩子,额系玉佩,呱呱大哭,却不是顾倩兮的宝贝儿子是谁?琼芳过去只见过阿秀几次,称不上相熟,却陡然下手打人,不免有些过意不去,忙道:“你……你叫做阿秀是吧?伤着你了么?”阿秀善于假哭,忙擦拭泪眼,哽咽道:“好痛……骨头像是断了……”琼芳叹道:“谁要你溜上床来?不是自己讨打吗?”阿秀哭道:“那是我娘的床啊,我怎么知道你睡在上头……还怪我呢……”琼芳想想也是道理,偏又不善哄弄小孩,只得咳了几声,左顾右盼,问道:“你娘呢?起床了吗?”阿秀悻悻地道:“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你呢。”琼芳累了一晚,此时浑浑噩噩,听得顾倩兮不在房里,也没气力多想什么,便又躺了回去,吩咐道:“小阿秀,先别吵我,芳姨还得睡会儿。”卷起棉被,正要鼾睡,阿秀却也爬了过来,哈欠道:“我也好累啊,借我点地方躺躺吧。”掀开了棉被,自行钻了进来。此时琼芳身穿内衫,棉被褪下,便露出一身雪嫩肌肤,尤其大腿粉嫩晶莹,更见夺目。只是阿秀年纪还小,便也没做什么男女提防,只任他躺到身边,问道:“你整晚没睡么?去干什么了?”“我撞鬼了!”阿秀哈欠连连,叹道:“昨晚我念经做法,替结拜兄弟驱鬼,谁晓得自己却让鬼抓走,后来又见到百万饿鬼杀向北京,最后连三眼二郎神都降临了,真是活见鬼哪。”琼芳哑然失笑:“什么神啊鬼的,就你这么一只小鬼而已,哪来这许多鬼?”阿秀叹道:“不信就算啦,反正天下大乱了,你自求多福吧。”说话之间,睡魔真已袭来,他打了个大哈欠,便将棉被尽数卷起,闭眼睡了。琼芳也是困倦之至,将棉被抢夺回来,再来补眠小憩。阿秀鼾声大作,睡得十分香甜,慢慢靠到琼芳怀里,忽然动了一动,琼芳“咦”了一声,低头瞧了瞧阿秀,待见小孩一脸天真无邪,料想是自己多心,便又闭上了眼。琼芳闭目养神,身旁立时眯开一双小眼睛,正是阿秀。他偷瞄了芳姨一眼,便又轻轻动了动,待听她鼻息沉沉,毫无知觉,心下大喜,正欲大大乱动,忽觉臀上一痛,啊呀一声惨叫,竟又飞下床去,他骨溜溜地滚到门口,还不及死皮赖脸,屁股上又给踩了一脚,霎时凄厉大哭:“哎呀!踩死了呀!”一声惊呼响起,一名美妇急忙收脚,却是顾倩兮来了。她蹙眉蹲下,扶起了阿秀,道:“倒在地下做什么?娘险些踩坏了你。”阿秀活该倒霉,却又不好明说实情,只得含泪道:“地下凉快,躺起来真舒服。”阿秀怪模怪样,已非一日,顾倩兮面有愠色,道:“怎么玩了一晚才回来?娘不是要你天亮前回家么?”阿秀慌道:“娘,你不知道,我昨晚遇鬼啦!”顾倩兮茫然道:“遇鬼了?什么鬼?”阿秀忙道:“大鬼、小鬼、饿鬼!什么都有!娘!我跟你说一件大事……”顾倩兮没空来听,道:“有话一会儿说,娘要招呼客人。”她放下一盘热包子,走到床边,问道:“妹子,起来了么?”琼芳早就醒了,忙坐起身来,道:“对不住,我睡晚了。”顾倩兮看来容光焕发,心情好得不得了,笑道:“不打紧,昨夜元宵,本该让你多睡会儿。”她取来一瓶药,便在床沿旁坐下,道:“手还疼么?”琼芳忙道:“不疼了。”琼芳昨夜让国丈毒打一顿,悲愤下离家出走,身上又没带钱,便投奔顾倩兮来了。这些话不便多说,顾倩兮自也不会提,只拿起她的手来,细细察看伤势。眼见掌心处仍是红肿破皮,不见好转。便默默倒出药酒,细心为她涂抹。两人相距咫尺,琼芳也趁机打量着人家,只见顾倩兮有一双漂亮的凤眼、长长的睫毛,低头垂望之际,发丝垂落了半边面颊,说不出的好看。琼芳怔怔望着她,忽道:“顾姊姊,我有件事想问你,方便么?”顾倩兮微笑颔首:“妹子只管说。”琼芳道:“我昨晚下楼喝水,见到了一座面担,那是你的东西么?”顾倩兮抬起头来,朝琼芳望了一眼。琼芳却是一语不发,一双大眼微微而动,只在察看顾倩兮的神色。两人相视无言,半晌,顾倩兮便又低下头去:“来,掌心张开,要替你擦药了。”琼芳嗯了一声,依言开掌,目光却仍停留在顾倩兮的俏脸上,久久不离。正看间,床边忽然凑来一颗脑袋,好奇道:“真惨哪!这是藤条抽的吧?”二女回眸来看,自又是阿秀来参观了。顾倩兮沈声道:“去外头玩,老这儿捣蛋。”阿秀哼道:“谁捣蛋了?娘,你别拿清凉膏擦,那只会止疼。想要消肿,得用老虎油才对症。”琼芳惊讶道:“你怎么知道?”顾倩兮叹道:“三折肱成良医。”琼芳恍然大悟,想来阿秀让夫子的藤条抽多了,自是熟门熟路,怕比大夫还精到几分。阿秀嚼着热包子,一边偷看女人擦药,忽道:“娘,芳姨不是娟姨的朋友么?什么时候跟你要好了?”顾倩兮微笑道:“娟姨的朋友,就是娘的朋友。难得她来娘这儿夜话,娘能不好好招呼么?”阿秀讶道:“原来可以来咱们家大吃大喝啊,怪不得娟姨的朋友这般多。”听得此言,琼芳脸色微窘,顾倩兮也是噗嗤一笑,她擦过了药,便又捧来几件衣裳,道:“妹子,你的书生装破了,我这儿有几件衣服,不知合不合身,你起来试试吧。”琼芳啊了一声,忙道:“顾姊姊,你别客气……”顾倩兮道:“是谁客气了?快来试试呗。”昨晚琼芳来得急,没带换洗衣裳,果然顾倩兮细心周到,便为她准备了,只是琼芳男装穿惯了,竟是有些不知所措,还待推辞间,阿秀却搬了个板凳,坐了下来,鼻中喷气,只等着看女人脱衣服,却听娘亲道:“阿秀,下午学堂要开课了,快去收拾书本,别又掉三落四的。”阿秀傲然道:“娘,今儿个不上课啦。”顾倩兮微微一奇:“不上课了?为什么?”阿秀俨然道:“听好了,天下大乱,群魔乱舞……学堂即将毁于战火……”正摇头晃脑间,却给娘笑着推了出去:“到外头玩去。芳姨要换衣裳了。”砰地一声,房门关起,阿秀气急败坏,拼命拍打房门,大声道:“娘!我和你说真的啊!咱们大祸临头啦!”正嚷嚷间,忽听嘎地一响,房门打开,娘亲却又探头出来了。阿秀松了口气,忙道:“娘,你听我说……”话还在口,手里却多了一只木雕小老虎,听得吩咐:“小乖乖,自己玩喔。”脑袋被人当成小狗拍了拍,随即关上房门,不忘上了锁。世人无知,犹如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只没想自己的娘亲也这般傻呼,倒真让人惊骇了,正叹息间,忽听门里传来说话声:“妹子,快把衣服脱了,试试这件衣裳。”听得芳姨要宽衣了,阿秀双眼圆睁,想起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立即奔到楼下,搬过了大木梯,架到窗边,快手快脚地爬了上来。“妹子,来,套上这件裙子……”听得妇女说话,阿秀心头怦怦直跳,举起手指,朝窗纸狠命刺出,挖出了一个大洞,就着窥孔,心惊肉跳地偷看。正望间,只见窥孔里的娘亲捧出一身女装,却是一件淡青连身裙,听她道:“这是我做的月华裙,一早替你仓促改了,希望合身。”她拿着衣裳在芳姨身上比了比,道:“裙围六幅,另压百褶,风过裙摆,其色雅如月华,故也名之。来,你穿穿看吧。”娘亲说了一整篇,那芳姨却不怎么爽利,沈吟道:“不了……顾姊姊……我穿不惯女装,还是别了……”她推拒了半天,始终不脱光,阿秀急火攻心,心里自是百般诅咒。却听娘道:“妹子,你都有了婚约,总不成穿着男装当新娘?来,我替你宽衣吧……”说着解开了芳姨的书生巾,将她一头秀发垂落下来。阿秀心中激动,忖道:“脱了!脱了!”正激动间,果见芳姨开始脱下衣衫,想起方才见到的玉腿,阿秀更想一探究竟,正期待间,惊见窥孔一花,刚巧不巧给阿娘的衣裙挡住了,阿秀望着裙上小碎花,内心大惊慌,耳中却听道:“头一回穿女装吗?”听那芳姨嗯了一声,跟着传来衣服窸窣声响,想来露出了白腿。又听娘道:“站起来,我替你束腰。”阿秀五内俱焚,如受拷打,眼前偏又是一大片的小碎花,只能急急爬下木梯,又匆匆奔回楼上,喊道:“娘!有人找你!”嘎地一声,房门打开,娘亲探头出来,手上还提着一枝画眉笔,茫然道:“谁找我?”“我!”阿秀鼻中喷气,赶忙提起脑袋,撞开房门,急急抬眼来看,却见面前坐了个美女,身穿桃红比甲、月华衣裙,娇滴滴、羞怯怯的,却不是芳姨是谁?看琼芳一辈子惯穿男装,如今换回了女儿身,姿容风情,果然非同小可。顾倩兮含笑道:“阿秀,瞧瞧芳姨,漂亮么?”琼芳轻咬贝齿,低头含娇,竟似羞于示人了。阿秀看了半晌,冷笑道:“有差别吗?看不出来啊。”娘亲听罢讲评,登时提起鸡毛潭子,快步走来,这回阿秀不必谁来驱赶,便已冲出房门,险些摔跤了。都说“祸从口出”、“病从口入”,阿秀这张嘴专能惹祸,他一路逃回了花圃,抚胸喘道:“女人哪,就是听不得真话。换汤不换药,新瓶装旧酒,管用吗?”想起忠言逆耳的道理,便又摇了摇头,蹲到鲤鱼池旁,扔石为戏。正惊疑间,突听鲤鱼池传来扑通一声,似有什么人从围墙上落了下来,掉入了池水之中,阿秀骇然道:“谁啊?”急急抬头去看,只见一条人影湿淋淋地爬上岸来,一拐一拐地走了。阿秀愕然道:“小偷来了么?”杨家乃是大学士府,自有侍卫看守,可等候半晌,竟不见有人现身盘查,忙提起手来,从颈子处取下一只笛子,小心翼翼含在嘴里,方才尾随过去。这笛子是爹爹交给他的,称作“五里笛”,平日一旦遇险,只消奋力吹鸣,立时有救兵到来,昨晚首次来试,果然招来一个黑衣人,虽说不怎么济事,总比自己这个小孩儿强些。城外饿鬼来袭,什么怪事都能生出,阿秀心里害怕,正四处巡查间,忽见地下湿答答的,踩了几个鞋印,不觉心下一惊:“找到了!”地下足迹一路朝叔叔的厢房而去,不知有何古怪,正惊疑间,忽听花花水声响起,叔叔房里好似躲着有人。阿秀微微一凛,忙蹲了下来,从门缝向内瞧望,赫然间,只见一头黑亮亮的长发垂下,带了几滴水珠。阿秀心下大惊,暗道:“女人?”叔叔房里确实躲着一个女人,从门缝望内瞧去,正是一双雪白藕臂,晶莹如玉,顺着湿湿的发丝,向下梳洗,阿秀心头怦怦直跳,便又将门缝推开了些,恰于此时,那女子抬起头来,露出半边侧脸,看那模样,竟是个大美人!阿秀心下狂喜,暗道:“好啊!原来叔叔私下养了姑娘,却让我撞见了。”看叔叔是个俊美的,官家小姐也罢、丫嬛婢女也好,上上下下不知多少女人爱着他,可他却嘻嘻哈哈、装疯卖傻,始终不曾松口,却原来早已金屋藏娇,说不定小孩都生了几个,那也未可知。阿秀蹲地偷看,只见眼前美女鼻梁纤秀,肤色白腻,一双眼儿却是炯炯有神。单靠这张侧脸,便芳姨、娟姨来此见了,也要自惭形秽,何况淑林淑怡之流?八成要闹自杀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方才虽没见到芳姨更衣,现下却看到婶婶脱光洗澡,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正兴奋间,忽然脚下一滑,撞开了门,“啊”地一声惨叫,摔到了地下。阿秀暴露身形,房里立时传来“咦”了一声,只见一双白皙玉足行到面前,停了下来。阿秀呆呆瞧着,骇然道:“好大的脚啊……”话声未毕,玉足高高提起,踩到了脸上,淡然道:“不但大,还挺臭的。”阿秀听这话声好熟,抬头急看,惊见美女消失不见,却成了二爷杨绍奇,不觉骇然惨叫:“见鬼啦!”杨绍奇将之揪起,森然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偷窥洗澡也罢了,居然还偷看男人洗澡?敢情是失心疯了?”阿秀大哭道:“我不知道啊!我以为是漂亮姊姊呀!”“滚!”杨绍奇两手奋力一抛,将阿秀扔出门去了。看叔叔赤膊上身,在房中亮标,宛如浪里白条,无怪阿秀会错认了。眼看没了漂亮婶婶,阿秀自是神情萧索,便从门外摸了回来,躺到叔叔的床上,叹道:“叔叔,你昨晚去哪儿啦?怎还从墙上跳下来?小偷也似?”杨绍奇打了个哈欠,道:“不然怎么着?还能从大门闯进来么?”叔叔向来是***心肝宝,只消一刻不见他,便要坐立难安,即便到了跟前,也得交代去处,是以日常出入之时,多要爬墙钻洞,宛如老鼠一般。杨绍奇唉声叹气,提起干布,将上身擦了擦,便又胡乱束了发髻,另取一件旧袍子披上。虽只是破衣旧裤上身,还是显得精神奕奕,大显风流气象。杨家兄弟各有所长,长子杨肃观虽也俊雅,却因出身少林,体格昂藏,朗然有王者之气,顾盼间自有一股威仪。相形之下,次子绍奇虽无这份官威,却多了一份江南文采,凭他的天生仪表,无须一分打扮,仍显得神采飞扬,比大哥犹有过之。阿秀怔怔看着,忽道:“叔叔,我好羡慕你啊?”杨绍奇讶道:“羡慕我什么?”阿秀叹道:“你长得这般好,无怪可以天天玩女人。”杨绍奇板起脸来,喝道:“鬼话连篇,我玩谁了?”阿秀道:“还说没玩?张妈、周婶、李嫂……哪个不是你的相好?”杨绍奇为人随和,平时从没一点架子,府里的丫嬛婢女多与之亲善,前庭后厨、东厢西厢,到处都是他的人马,常来通风报信。杨绍奇哈哈大笑,这会儿也招认了,便从床下搜出一双黑臭旧袜,就着一双白脚套上。道:“你昨晚不是去提灯了么?玩得尽兴么?”阿秀叹道:“我遇鬼啦。”杨绍奇讶道:“鬼?”阿秀仰天长叹:“唉,说了你也不信,反正咱们大难临头啦……”正感慨间,却听叔叔沈吟道:“你说得是饿鬼打来一事吧?”难得遇上一个晓事的,阿秀大喜道:“叔叔也知道啦!我跟别人说,大家都当我疯子哪。”杨绍奇颔首道:“是了,朝廷上下封住了消息,对外都说是演军,自然无人信你了。”说着说,便又正色嘱咐:“你小心些,现下兵马都已聚集城西,为防人心恐慌,朝廷已严禁风声走漏,你再到处嚷嚷,小心让人抓起来。”阿秀皱眉道:“为何要封住消息啊?”杨绍奇叹道:“不然该当如何?把消息发出去,让百姓们四处惊慌奔走么?”天下白痴所在多有,一听大难临头,不必饿鬼上门,自己便吓死了。阿秀想想不错,忙道:“叔叔,别管那帮傻子了,倒是咱们家呢?要不要逃啊?”杨绍奇耸肩道:“傻小子,皇上都没逃了,咱们逃什么?”阿秀愕然道:“怎么?皇上……皇上都不担心么?”杨绍奇道:“他该担心什么?是缺兵少将了,还是无米无粮了?说来听听吧。”阿秀喃喃忖想,不觉咦地一声:“对啊,有伍伯伯在,他操什么心啊?”适才亲眼所见,伍伯伯调了军马进城,不过小试身手,便镇住了饿鬼攻势,这批人若想闯入北京,自也没那么容易。想起城外那批饿鬼,阿秀心里有些同情,低声又问:“叔叔,那些饿鬼要干什么啊?为何都挤在城门口?”杨绍奇淡淡地道:“这得问你爹了,哪能问我?”阿秀忽有不祥之感,忙道:“叔叔,我爹他……他知道这事么?”杨绍奇道:“那当然。你爹是何等人物?怎会不知此事?反正放你一万个心,有他坐镇京师,大伙儿上工的上工、上学的上学,必定作息如常。”阿秀惨叫道:“我就知道!他老是作乱!”朝廷有所谓“威伍文杨”,那“威伍”指得自是“正统军大都督”伍定远,“文杨”却是“中极殿大学士”杨肃观。两位大臣年轻有为,皆是国家栋梁,有他们主持局面,想来城外饿鬼再多,朝廷上下必也能化险为夷,顺利渡过劫难。百姓平安,阿秀却有难了,想起下午学堂开课如常,自己又要缴验习字本,到时孟夫子拍桌震怒,自己还有活路么?阿秀脸色铁青,忙提起手来,抚摸额头,颤声道:“叔叔……我……我好像生病了,你快摸我的额头,好烫哪……”正发烧间,杨绍奇却已哈欠连连:“你别吵,叔叔整晚没睡,唉……下午还要去衙门一趟,得先睡一阵。”卷起了棉被,正待呼呼大睡,却听阿秀问道:“一会儿淑琴来了,要不要叫你?”杨绍奇本已闭目养神,听得此言,便又双眼大睁,骇然道:“怎么?姓于的一家来了么?”阿秀懒懒地道:“谁知道?我才刚回家哪。”杨家老夫人姓于,娘家亲戚众多,大舅小舅、婶婆姑姨,族繁不及备载,时时带了女儿上门蹓跶,每回撞见了,轻则破财消灾,重则人财两失,最不堪言。杨绍奇害怕起来,颤声道:“不行,我……我得换个地方睡,你娘……你娘那儿空着吧?”杨绍奇为人一向随性,这会儿竟想睡到大嫂床上,当真没大没小之至。阿秀也是个到处打地铺的,自也不在意,便道:“叔叔,我跟你说喔,我娘的床上已经睡了人啦。”杨绍奇骇然道:“什么?嫂子床上有人?”不忘附耳细声:“男人女人?”阿秀气愤道:“不男不女的妖人!”听得此言,饶那杨绍奇聪明绝顶,也不禁愕然失笑:“怎么?东厂的房总管来家里了?”阿秀骂道:“才不是太监,那妖人是女扮男装的。”“女扮男装?”杨绍奇眼儿微转,霎时大喜道:“好啊,是琼芳来啦!”阿秀咦了一声:“叔叔还挺行的嘛,你是怎么猜到的?”杨绍奇笑道:“你当叔叔的功名是捐来的?京城里能有几个花木兰,我还猜不到?”翻身跳起,嚷道:“紫云轩少阁主到府,岂能不会上一会?走!咱们这就瞧热闹去!”阿秀咦了一声,没料到说动了叔叔,便笑嘻嘻地跟着走,直奔鲤鱼池而去。杨府人丁众多,百来口人热热闹闹,门口处却是冷冷清清,只见一人徘徊踟蹰,思绪如潮,自又是卢云坐困愁城了。一墙之隔,屋里有倩兮、有阿秀、有杨绍奇、太夫人,当然也还有那位“杨肃观”。卢云负手踱步,心中烦乱无比,又想进去见顾倩兮,又怕见到杨肃观,几番都拿不定主意。自从得知“大掌柜”的身分以来,卢云早有心找杨肃观问个水落石出,为了柳昂天、为了浑沌政局,他要当年的杨郎中亲口交代几句话,即便双方一言不和,大打出手,卢云也不来怕,他有死于“神剑主人”剑下的准备。身为儒生,凡事但求无愧于心,万一结果不如人意,那也不必惋惜什么。毕竟他已尽力了,至于什么正道沦丧、黑白颠倒,他也管不着。毕竟这是老天爷的意思,谁又能奈何?卢云总是如此,纵使眼前死路一条,他也要直闯过去,便老天爷也拦不住。只是“义勇人”的首领不容他这般蛮干,故而安排了一道妙计,好让他能潜伏杨家,顺利得手。那便是顾倩兮了。在“义勇人”的首领看来,卢云若是范蠡,顾倩兮便是那位西施,若要逼近吴王夫差,将之刺杀,她自是卢云的最大筹码。只是“义勇人”的首领错算了一件事,顾倩兮不仅是杨肃观一人的罩门,她同时也是卢云的隐患。不论杨肃观是否罪大恶极,也不问卢云有无决心刺杀他,单看他是顾倩兮的丈夫。事情便已难办之至。即使卢云真能与顾倩兮相会、穿过层层防备,向“神剑主人”突击下手,只消顾倩兮稍有不忍,事到临头,卢云便会举棋不定、反复再三。怒苍兵临城下,为了天下大局,卢云已不能置身事外,可他又怎能不为顾倩兮打算?他到底该怎么做?难不成还真能找顾倩兮商量此事?正挣扎间,突然对街屋顶闪过一道黑影,身法快得异乎寻常。卢云心下一凛,眼看黑影窜入了后巷,就怕是要对阿秀不利,忙急起直追,还不及发声示警,忽见黑影缓下脚来,看他身穿黑衣,手上提了一柄奇门兵刃,却是只铁琵琶。卢云微微一醒,暗道:“镇国铁卫。”昨夜去了万福楼,遭遇大批黑衣人,其中便有金凌霜、屠凌心等高手,没想大白天里又撞见一个。卢云放下心来,看这人既是杨肃观的下属,当不至无端加害阿秀。便潜伏在旁,打算把这人的来意看个明白。来人环抱铁琵琶,倚墙而立,似在歇息。看他两腿放松,重心全落到了背上,自己不用一点劲,卢云自是暗暗赞许:“好个镇国铁卫,果然门下无虚士。”近年来卢云钻研武学,见识大进,见得此人的站姿,便知这人极善驾驭重心,此乃一流高手的体态,常人想学也学不来。同样的,他便想刻意做作隐瞒,怕也藏之不起。正看间,却听黑衣人哽咽啜泣,低声道:“老天爷,我的命好苦……”卢云微起错愕,看“镇国铁卫”个个杀人不眨眼,尽是虎豹之辈,岂料还会有人暗巷啜泣、自慨命途多难?正起疑间,又听黑衣人啜泣道:“我真倒霉……先弄丢了魔刀、又看丢了小少爷……这下四当家绝不会再饶我了……”说着说,便取出了一条绳索,一端挂于一旁的树稍,一端套于颈间,随即爬上墙头,望下一跳,竟要上吊自尽了。卢云心下一惊,正想上前解救,转念一想,却又微微一笑,心道:“这可麻烦了。”黑衣人上吊了,正垂死间,突然噗噜一声,放了个响屁。其后又朝后背挠了挠痒,模样有些忙碌。看这黑衣人颈套绳索,高挂树稍,双脚随风飘舞,常人若是置身此境,必然断气,只是他功力深湛,必知龟息吐纳之法,要想上吊而死,只怕大为不易。果然等候半天,眼看自己迟迟不死,不免有些不耐,便跳下地来,大哭道:“怎么办?死都死不了哪?”也是他泪流满面,便将面罩取下,擤了擤鼻涕,不忘朝地下吐了口痰。面前这人嘴角下弯,倒眉外八,天生一张苦脸,犹带几分傻气,卢云心念微转,醒悟过来:“是了,那夜在扬州,押解那柄怪刀的就是他。”这黑衣人自称弄丢了“魔刀”,便也提醒了卢云,半月之前,自己于扬州渡口北上,当时曾见一批人押解一柄怪刀上船,领头之人手持一柄铁琵琶,岂不便是此人?那一夜各方人马汇聚,先是魔刀上船,其后帖木儿灭里大闹渡口,最终伍崇卿渔翁得利,趁乱劫走了魔刀。也才有了后来的万福楼大战。世间之人,成王败寇,看伍崇卿铤而走险、盗走魔刀,实乃英雄出少年,胆气震天。可怜这人却成了苦主,除了躲在暗巷里自怜自伤,还能做些什么?正瞧望间,忽听巷外传来笑声,卢云凝目察看,却见一群丫嬛手提菜篮,朝杨府走来。听她们一路说说笑笑,当是杨家人到了。卢云怕撞见熟人,忙贴墙而立,藏住了身形。“唉,今儿于家那帮亲戚要来,我瞧二爷又要逃命了。”、“谁要那个淑琴夺命似地爱他啊?他再不跑,岂不给生吞活剥了?”、“还不是他自己先招惹人家?不像大老爷天生正经,越是漂亮的女人,他越是不假辞色……”卢云听了半晌,自也知“二爷”便是杨绍奇,“大老爷”当是杨肃观了。又听一名丫嬛叹道:“姊,二爷是不是在外头有了意中人啦?老夫人问了几次,他就是不说……”另一名丫头笑道:“放心,他外头没女人,家里却养了个小的,小心你东窗事发啦!”娇笑打闹里,又一人沈吟道:“我看二爷外头没女人,大老爷却难说了……”杨家兄弟成了风流话靶,说不尽说,卢云听得出神,自也盼她们聊些顾倩兮的事情,众女却已转入了巷中,猛见一人身穿黑衣,手持琵琶,模样古怪之至,霎时便是一声惨叫:“哎呀!”卢云心下一惊,忙掩身来看,却见丫嬛们好端端站着,反倒是那黑衣怪客坐倒在地,一脸骇然,这声惊呼却是出自他嘴里。卢云微微一愣,不知何以如此,却听一名丫嬛大声道:“又冒出来了!大白天就蹲在这儿!说!你来这儿干啥?”“奉…奉上喻……”那黑衣怪客结结巴巴:“属下……走累了,想在这儿歇歇……”众丫嬛齐声责备:“歇?要歇不会去废院歇?大白天出来,不怕吓着了邻居街坊?”那黑衣怪客颤声道:“我……我忘了……”一名丫嬛喝道:“什么都忘,就吃饭不忘,闪一边去!咱们要过去了!”黑衣怪客挨了骂,却也不敢回嘴,只贴紧了墙壁,便要让婢女们过去。眼前巷弄极窄,仅容一人通行,黑衣怪客虽已贴墙站好,还是会触到人家的玉体,众丫嬛勉强钻了几下,只觉正面过不行、背面过更不好,忍不住停下脚来,气愤道:“又来了!又来了!为何咱们每回买菜回家,你们这帮御前侍卫刚巧都来窄巷歇脚?摆明是要欺侮人吧?”黑衣人慌道:“小人……小人不是御前侍卫,小人是锦衣卫……”听得辩解,那几名丫嬛更是恼火:“才不管!只要不是东厂的,全都是色鬼!你姓啥名谁?报出来!”“奉上喻!”那黑衣怪客抖擞了精神,双靴并起,喊道:“属下帅金藤!座次二十三!”那黑衣怪客原来叫做“帅金藤”,还有个座号。众丫嬛哪管谁是谁?听罢之后,齐声冷笑:“帅金藤!记下你的名字啦!头号色鬼,大白天就出来调戏丫嬛,别怪咱们跟管家告状了。”帅金藤惊道:“误会、误会……小少爷让人掳走了,在下寻了他一整夜……”“什么?”众丫嬛大惊道:“神秀少爷让人掳走了?”正要出言相询,却听巷内深处传来喊话:“饿鬼上门啦!万佛烽火啦!”这声音正是阿秀,话声未毕,便又传来家丁惨叫:“蔡管家!神秀少爷又在胡闹啦!”喧闹声阵阵传来,那黑衣怪客不觉咦了一声,道:“小少爷回来啦?”大喜之下,竟是手舞足蹈,众丫嬛却是大怒不已:“谁给掳走了?假借因头、偷占妇女便宜,大家打!”提起菜篮,又踢又打,那“帅金藤”不敢还手,只护住了头脸,嗯嗯苦哼,模样窝囊之至。路上行人见到了,莫不驻足笑看,把他当成了傻子。自遭遇“镇国铁卫”以来,人人剽悍果敢、纪律严明,没想还有这么一位怪人,卢云心里有些好笑,他望着帅金藤的苦态,瞧了半晌,不觉收拾了笑容,慢慢生出了几分佩服。这位帅金藤并非常人,他涵胸拔背,气凝如山,手中的铁琵琶更是罕见的奇门兵刃,一旦出招,莫说这几名婢女不是对手,便算满街行人群起围攻,片刻间也能让他杀得干干净净。可他武功再高,却不曾动念反击,即使处境难堪,也只是苦笑哈哈、装疯卖傻。不想可知,这人必然信奉了什么,方才让他甘心忍辱。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暗道:“这……这便是镇国铁卫么?”丫嬛们打骂良久,总算泄愤已毕,悻悻离开,那帅金藤也松了口气,哈哈笑道:“原来小少爷平安了,我总算不辱使命啦。”还在喜悦中,肩头却让人拍了一记,帅金藤大吃一惊,想他武功高强,世上能无声无息来到背后的人物,说来也不过三数个,看背后这人突然现身,一非铁脚狠踹,二非铁手冰寒,却是举手轻拍,帅金藤心下大喜,霎时暴喊一声:“奉上喻!”双靴并起,身子高高起跳,半空转向,朗声道:“卑职帅金藤,座次二十三!参见大掌柜!”身子凌空下落,正要顺势叩头,却让人伸手拦住了:“兄台,在下不是大掌柜,你认错人了。”帅金藤咦了一声,抬头急看,只见面前站着一人,身穿布袍,面容隐带风霜之色,与“大掌柜”的雍容气度大为不同。来人自是卢云了,也是帅金藤初见面便来磕头,这便急急拦住了他,不愿无端受他大礼。那帅金藤却是一脸茫然,道:“你……你不是大掌柜?那……那你是什么人?”卢云不愿道出真实名姓,随口便道:“我乃闲人。”帅金藤讶道:“贤人?”卢云道:“丢官去职是一闲,无家无室又一闲,与世隔绝再一闲,到了亲逝友散之后,那真是闲得慌了。”闲来无事不从容,到得头来尽成空,名已空、爱已空,四壁萧然巢也空,不过那都无所谓了,隔墙有尔,尔为倩兮,那就让人好高兴了。眼看对方豁达潇洒,胸襟超然,远非常人可比,帅金藤不由咦了一声,突然大起了胆子,伸手朝卢云脸上摸了摸,卢云疑惑道:“仁兄,这是做什么?”传闻大掌柜时时变装易容,微服出巡,身上还藏了几幅人皮面具,可别是来试探自己的。帅金藤喃喃忖忖,突然眼儿一转,瞧到卢云衣襟内里,不觉大吃一惊:“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令!”身子向空弹起,暴喝道:“六道喧哗,不归一心!”“三界乱起,众说纷纭!”话声未毕,便已拜倒在地,喊道:“属下帅金藤,拜见大掌柜圣颜!”说了偌大一篇,随即四肢伸开,五体投地,跟着一动不动。眼看路边倒了一人,趴地不起,宛如死尸,四下百姓越聚越多,都在指指点点。卢云不知这人是病了疯了,不免有些发窘,忙道:“兄台,快起来吧。”伸手托住了他,打算让他起身。偏生帅金藤武功了得,伏地时筋肉放松,重心全失,身子顿时重了十倍不止,若要勉强迫他起身,必得强下重手,难免让他身受内伤。卢云与这人素昧平生,自也不愿用强,便恳求道:“兄台,起来说话吧。在下受不起你的大礼。”说了几声,对方仍是置若恍闻,卢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得学了他的口吻,道:“上有喻!命你——起立!”“奉——上喻!”帅金藤好似吃了大力神丹,朗声道:“卑职帅金藤!座次二十三!遵命起立!”喝地一声过后,筋肉抽紧,双掌向地略略一撑,居然不必弯腰屈膝,身子便直立而起,宛如挺尸模样,四下百姓见状,纷纷惊呼出声,几名孩童更吓得大哭起来。好容易撞见一个“镇国铁卫”,孰料却是个神智不清的,卢云自知此地不宜久留,便拉着帅金藤,附耳道:“走,里头说话去。”二人钻入后巷,那帅金藤亦步亦趋,必恭必敬,想来真把卢云当成了“大掌柜”。好容易避开了人潮,卢云停步便问:“听君自道姓名,可是姓帅名金藤?”“属下帅金藤!”啪地一声,帅金藤挺胸肃立,鞋跟并起,暴吼道:“座次二十……”卢云是炼气士,耳音远比常人灵敏,忙道:“知道了,座次二十三,烦请说话轻些。”帅金藤双靴并起,狂吼道:“遵……”正要向上跳起,却给卢云抱住了,叹道:“劳驾阁下,站着别动。”一听此言,帅金藤便双眼圆睁,挺立不动,好似成了一尊石佛,不免又让卢云看傻了眼。“这位仁兄……”卢云说了几声,帅金藤都是睁眼镇目,不动如山,好似让人点上了穴道,卢云无可奈何,只得叹道:“上有喻,你可以动了。”帅金藤等待已久,顿时“啪”地一声,双膝并起,喝道:“六道喧哗,不归一心!三界乱起,众说纷纭!”话声未毕,便又拜倒在地,喊道:“修罗王临,天地噤声!属下帅金藤叩见大掌柜圣颜!功德!功德!不可思议大功德!”看他伏地叩首,脑袋方才触到地下,便又抄起铁琵琶,奏起了乐,仰头直唱了起来:“大掌柜哪真圣贤、评定三界观人间、轮回六道不得闲……执掌生死定罪过、平等万物自在天……”卢云哑然失笑,看这只铁琵琶好似是件奇门兵器,孰料妙用无穷,一首曲儿珠圆玉润,虽说阿谀如潮,听来竟也十分悦耳,想来“大掌柜”听了,必也要龙心大悦,飘飘然起来。卢云忍住了笑,耐着性子等此人唱完,突然心念微转:“等等,评定三界、轮回六道……执掌生死罪过……这岂不就是……”“我建超世志,必至无上道”!顿时之间,卢云双眼圆睁,竟有悚然之感。良久良久,一曲方终,帅金藤总算也唱完了,他低下头去,羞赧地道:“大掌柜,这是小人苦思七天七夜,特意为您老人家造的曲儿,您还喜欢么?”卢云见他一脸期待,却也不好让他失望,只得咳了几声,道:“挺……挺好的……”帅金藤心下狂喜:“您真的喜欢么?那小人还有下半阙没唱。”拨了拨铁琵琶,正要引吭高歌,卢云心下一惊,忙拦住了他,道:“有空……有空再听。”正要再说,帅金藤却又脸色一变,肃立不动。卢云顺着他的眼光去望,却见他瞧着自己怀里,衣襟里却是金光闪烁,岂不是正是胡媚儿送来的那块金牌?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方知这人为何会错认自己,却原来是为了这块令牌的缘故。卢云手中这块令牌并非抢来的,而是由胡媚儿亲手致赠,缄于一封公文里,署名“灵吾玄志”。当时她自称衔杨肃观之命送交,卢云本还以为是打发之用,孰料今早以来,自己手持金牌,无论身在何处,遭遇何人,竟都是无往而不利,足见这面金牌大有来历,绝非寻常之物。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有心查明此物的来历,便从怀中取出金牌,道:“帅兄,我有一事请教,这令牌究竟是……”雄鹰招展在前,帅金藤复又大惊失色,嚷道:“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令!”战栗趴伏,不敢言动。卢云点了点头,已知义勇人首领所言为真,杨肃观确实自号“修罗王”,并非虚言杜撰。他有心多探一些内情,便蹲了下来,附耳道:“仁兄,这黄金宝令有何功用?你可知晓?”帅金藤心里有些害怕,不敢言语,卢云蹲了下来,抚了抚他的背心,低声道:“你别怕,我只是考考你而已。跟我说,这令牌有何功用?”帅金藤低声道:“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令曰:见我令者,如见我身,见我身者,必入我门。”卢云沈吟道:“必入我门?何意也?”帅金藤头顶触地,拜伏道:“爇顶立誓,以昭赤诚。”卢云微微沈吟,所谓“爇顶立誓”,指的便是和尚头顶的香疤。释门中人为显向佛之心,往往自残肢体,或烫出香疤、或自燃一指,蒙古南侵后,此风更炽,天下僧尼无可例外。看来“镇国铁卫”仿效此风,便以烙印爇身,做为入门之誓。卢云反复察看手中的黄金宝令,只见手中的令牌正面阴刻一只雄鹰,双翼全展,背刻“镇国铁卫”四大篆字,瞧这形状模样,岂不与伍崇卿、胡媚儿身上的印记一模一样?卢云心下大惊,这才明白那些黑衣人身上的烙印是由何而来了?无论是伍崇卿、还是胡媚儿,当他们入门立誓之时,都曾被这块令牌烫出了疤痕,依此看来,此印象征了“大掌柜”的无上权柄,竟为“镇国铁卫”的根本之印!“见我令者,如见我身、见我身者、必入我门”,看这令牌至关重大,当足以号令天下一切“镇国铁卫”,胡媚儿却为何要交给自己?莫非这是她偷来的?可当时听她说话,言语里尽是对自己的不满,倘若她知道所交之物便是这“阿修罗王令”,应当多方提点才是,怎会对自己破口大骂?卢云呆了半晌,暗道:“难道……她也不知道信封里藏了这面令牌?”卢云越发觉得奇怪了,更有心问个明白,便提起了手中金牌,问道:“帅兄,你方才说,这令牌是……”帅金藤战栗叩首,寒声接口:“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令。”卢云曾浏览佛经,自知这“阿修罗王”也是天神,曾为征战之故,质疑佛祖,似神而非神,似人而非人,却不知杨肃观为何对这名号情有独钟?他满心疑窦,竟不知从何问起,凝思半晌,方才道:“帅兄,何谓修罗王?”帅金藤提起手来,朝唇上一抵,轻轻“嘘”了一声。竟是个“噤声”的手势。卢云心下错愕,不由左右张望,不知是否有人窥伺在旁,可瞧望半晌,不见有人。便又把话问了一遍,哪知帅金藤还是不发一语,仍旧抵指在唇,也不知是装聋做哑、还是心存畏惧?卢云抚了抚他的背心,柔声道:“别怕,有我在这儿,天下没人伤得了你。快跟我说,何谓修罗王?”话声未毕,帅金藤又次提手起来,竖指唇边,再次“嘘”了一声。卢云心下沈吟,忽然醒悟过来,想到了八个字:“修罗王临、天地噤声。”正是适才帅金藤顶礼膜拜时的颂言。“噤声”乃是一个佛门境界,如来入灭前曾言:“我此生未曾说一字”,此即“无有名相、不立文字”,以无言胜有言,以无声破有声,从此成为禅宗根本妙谛。禅宗不立文字,讲究以心印心,不凭言语。是以他们的法场往往静谧异常,上起师父宾客、下至弟子火工,万物一律噤声。杨肃观亦然,他的话一向很少,卢云与他相识虽久,从未听他说过一句教化人心的大道理。又因他生得俊美,不认得他的人,多以为他是个“风流司郎中”,专于温柔乡里打滚,毫无大志。其实此人坚毅果决,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这才一统朝廷三大派,成为“镇国铁卫”的创始人。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望着手里的“修罗王令”,只在反复踱步,思索杨肃观的用心。返京以来,身边事情全都蒙蒙隆隆,义勇人是谜,杨肃观是谜,一层又一层包围了自己,不免让他坠入了五里雾中。卢云仰起头来,望向身边高高的围墙,容情转为肃穆。看那高墙之后,便是杨家老小的世界,不仅杨肃观、杨绍奇兄弟,连顾倩兮、阿秀也住在里头。若要探知“修罗王”的心意,也只能进屋里一趟了。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搀住帅金藤,道:“上有喻,请您起身。”“遵命!”帅金藤跪了半天,登时高高一跳,双靴一并,便又站了起来。卢云道:“帅兄,我要入府去了,你可以带路么?”帅金藤微微一愣:“大掌柜,这……这是您家啊,您……您怎么还要小人带路?”卢云自己也尴尬了,俊脸一红,低声道:“这……我……我也不清楚……”卢云老实惯了,明知自己答非所问,仍编造不出什么谎话,天幸帅金藤是个傻的,心中立生异想:“对啊,不愧是大掌柜,连回家的路也不知道。定是每日里三过家门而不入了!”昔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连儿子都不认识他,想来大掌柜为国为民,定是八过家门、九过家门,直接住到外头去,这才不认得回家之路。正敬佩间,忽然又想:“不对啊,他如果是大掌柜,平常家里泡茶的那个是谁?”转念一想,立时恍然大悟:“啊!是替身!难怪大家都说他夫妻俩感情不好,原来那个是假冒的!”他越想越觉道理,自知大掌柜为国为民,老婆小孩都托别人照顾了,一时又是景仰、又是钦佩,忙道:“大掌柜,快请这儿来。”难得可以替大掌柜做点事,帅金藤自是大感光荣,谁知走了几步,卢云却还在巷口徘徊,忙赶了回来,焦急道:“大掌柜,您别每日里为国为民的,偶尔也要回家歇一会儿,快来吧。”卢云醒了过来,忙道:“是……我……我这就来。”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踏入了巷中,心中暗暗感慨:“时光好快,上回来到杨家,我还只三十岁哪。”卢云年轻时也曾赴杨府作客,当时杨府上下还居于大明门畔,家中主人则是“中极殿大学士”杨远,杨肃观也不过是个兵部郎中,至于卢云自己,当时更只三十出头,还在秦仲海麾下参赞,说来自己与顾倩兮二次巧逢,也是在杨府里。多少年了,顾倩兮始终在一栋大宅子里,一墙之隔,永无相见之日,如今自己总算要闯进去了。卢云微起感伤之意,已是思绪如潮,帅金藤偷偷打量着他,忽道:“大掌柜,您很多年没回家了,是吗?”听得“家”这一字,卢云心中一热,眼眶微起湿润,帅金藤忙递来一块手帕,道:“大掌柜,别哭了。一会儿就到了。”卢云醒觉过来,忙擦拭眼角,便又咳了几声,略作遮掩,道:“帅兄,你……你投入镇国铁卫很久了么?”帅金藤忙道:“大掌柜,帅兄二字,小人担当不起,请您以后称呼小人的官职吧。”卢云咳道:“你……你的官职,那……那是……”帅金藤忙道:“副统。”卢云停下脚来,讶道:“何处的副统?”帅金藤腼腆地道:“锦衣卫。”这回轮到卢云惊嚷了起来:“什么?你……你官拜锦衣卫副统领?”那帅金藤虽说疯疯癫癫,可想起自己当了大官,还是有几分得意,害羞道:“谢大掌柜提拔。”景泰朝廷里有句话,称作“内禁外锦”,一是禁卫军,一是锦衣卫,二者洞见观瞻。当时锦衣卫统领更是大名鼎鼎的“安道京”,此人笑里藏刀,见风转舵,号称天下第一大猾头,这才能与柳昂天、刘敬等众多朝廷势力周旋。孰料十年过去,这个“锦衣卫副统”却成了一个傻瓜,除了背书念经,连话都说不明白了?卢云满心错愕:“帅副统,你……你既然身居要职,怎不去官衙批公洽案?却来此地游荡?”帅金藤茫然道:“官衙?什么官衙?”这话却把卢云问倒了,只得改口道:“你……你下头管着多少人?”帅金藤讶道:“就我一个人啊。”卢云骇然道:“什么?就你一人?你……你不是锦衣卫副统领么?怎没一个部属?”帅金藤疑惑道:“大掌柜……是您说锦衣卫浪费公帑,藏污纳垢,这才裁掉大半人的,您怎又忘了?”闲话之中,卢云总算也明白了道理,原来这帅金藤是个“空头副统”,占缺不管事。想来有他坐镇锦衣卫,哪怕“锦衣卫”里高手再多、人材再广,也等于让人点上了死穴,即便诸葛亮前来投效,怕也难起政潮。“镇国铁卫”自也能高枕无忧了。十年风水轮流转,当年的锦衣卫,如今成了朝廷的破落户,不堪闻问。眼看卢云凝思不语,帅金藤忙道:“大掌柜,您怎么又不走了?您不想回家了吗?”卢云忙道:“不……不是……”当下加快了脚步,便朝巷中深处行去。眼前这条巷弄弯弯曲曲,越向深处,越发阴森狭窄,两面尽是高高的围墙,过去卢云来过杨家一次,到的却不是这栋宅邸。想来杨肃观升官之后,方由大明门迁来此地。杨家当年的故居甚是整齐,格局恢弘,远比眼前这栋宅子气派,只不知杨肃观为何中意眼前这栋官宅?他茫茫思索,正走间,突见围墙脚边有处记号,俯身来看,却是只扬喙振翅的猛禽,鲜血所绘,凄厉生动,岂不便是“镇国铁卫”的印记?卢云心下一凛,便又停步下来,道:“帅副统,这围墙后头是什么地方?”帅金藤茫然道:“大掌柜,这墙后便是废院啊,您忘了么?”卢云愣住了:“废院?”帅金藤颔首道:“是啊,为了看守这处地方,您从客栈里抽走了大批兵力,还把自己的六甲兵调了出来,四当家劝了好几次,您都不听哪。”卢云越听越奇,索性飞上墙头,亲眼瞧个明白。来到围墙上,凝目去看,只见墙后是一大片空地,林枯叶凋,厚雪严实,却是一幅隆冬之景,此地真如帅金藤所言,乃是一座道道地地的“废院”。除开满地枯枝落叶,见不到一点建筑,却不知杨肃观为何要遣出重兵看守?卢云心下暗暗纳闷,看杨肃观做风稳健,绝非故弄玄虚之人,此地若无玄机,他绝不会大张旗鼓调兵驻守。依此看来,这院子必有什么古怪。卢云沈吟半晌,转朝四遭望去,此时他居高临下,整座大宅尽收眼底,只见这宅子建筑开阔,形如一个正圆,脚下窄巷却是蜿蜒曲折,从中横穿,竟将好好一栋府邸切成了两半,北边是一片空地,荒凉无人;南边却是炊烟袅袅,花木扶疏,盖满了建筑,想来杨家上下人等都住在那儿。看这栋大宅建筑如此古怪,好似暗合什么阴阳五行之理,却又看不明白。卢云怔怔站在墙头,顺延围墙去望,但见南北两墙愈发逼近,巷弄也愈发狭窄,到了巷底深处,两面围墙渐渐交会,竟尔化作了一栋精舍。卢云吃了一惊,忙道:“帅副统,胡同底有栋房子,那是什么地方?”帅金藤笑道:“那是您的书房啊。”卢云愕然道:“书房?为何……为何要建在那儿?”帅金藤笑道:“您太久没回来啦,大伙儿都说那书房是拿来镇邪的。”卢云喃喃地道:“镇邪……”看这大宅活像是一面太极图,一墙之隔,南面生机盎然,北面却是沉沉死寂,彷佛便是阴阳两个境界。他微微凝思,心下不由一阵悚然:“这……这北面是阴宅?”阴宅者,坟墓也,亦即死人的居所,莫非这“废院”是杨家祖上的风水兴旺之地?这才不容外人靠近?卢云暗起疑心,他凝视那栋精舍,正出神间,忽然一阵寒风吹入废院,扫开了满地枯叶,隐隐现出什么东西。他急运眼力,定睛细看,不觉咦了一声,暗道:“水井?”卢云真是愣住了,看这精舍是杨肃观的书房,书房外却有一口古井,位置恰在围墙正中,与精舍相对,莫非帅金藤口中的“镇邪”,意即在此?卢云喃喃忖忖,正猜测间,突然耳边响起了孩童的呼喊:“大赢家!大赢家!”卢云睁眼骇然,却也想了起来,昨夜自己与“义勇人”会面时,曾与灵智方丈、韦子壮等名家连手救治了一名小孩,便是阿秀的顽皮小友“胡正堂”。据说这孩子曾溜到杨家废院去,却无端受到惊吓,竟至神智错乱,就此疯癫。不正是掉落到一口古井里?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正要跳下墙去,到水井边儿看个明白,却听废院里传出尖锐哨响,刺耳之至,卢云连忙定住了身形,只听四下汪汪之声大作,整条街上的狗儿全吠了起来。他掩住耳孔,疼道:“这……这是什么声音?”帅金藤从腰间取来一只小笛子,笑道:“这是五里笛啊。只有狗和武林高手才听得见。”正说话间,哨响更加尖锐,四下传来啪啪几声击掌,废院深处闪出几条人影,身法迅捷,必是武功高强之士,一发朝自己狂奔而来。卢云吃了一惊,已知自己暴露了身形,忙纵下墙来,低声道:“这些是何方神圣?”帅金藤笑道:“大掌柜又要考我啦,这些是值日六甲,您安在废院的守护官啊。”卢云喃喃地道:“值日六甲?他们……他们武功厉害么?”帅金藤摇头道:“这『六甲兵』武功不行,单打独斗,全不是卑职的对手。可六个同时出手,一招内便能要了小人的命啦。”卢云惊道:“何以如此?”帅金藤讶道:“大掌柜,他们是您一手教出来的啊,怎好问我呢?”笛声越加紧蹙,连南面屋顶上也有人影穿插,方位对调,直朝后巷逼近而来。卢云心道:“麻烦了,恐怕要硬碰硬了。”卢云曾听“琦小姐”提起,这“镇国铁卫”下辖六名当家,各有所司,艳婷、琼武川、巩志、灵真莫不列名其中。至于这个“六丁六甲”,好似是屠凌心带队。一会儿双方若要大打出手,自己固然无惧,可再要潜入杨府,却不免难上加难了。正踌躇间,墙上黑影乍现,四面八方纵落六条人影,前三后三,人人黑罩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已将自己团团包围。这批“值日甲兵”来势奇快,卢云想要退出,已然迟了一步,天幸帅金藤还守在身旁,霎时“啪”地一声,双靴并起,沈声道:“三界之中。”帅金藤说出了切口,正等着同伴答腔,那六人却只高举兵刃,围着卢云打转,如临大敌。帅金藤手按血琵琶,怒道:“你们为何不说切口?莫非是怒匪乔装的么?”客栈中人向喜黑罩遮面,藏头露尾,若有人想乔装蒙混,那是再容易不过了。眼看“值日六甲”目光迟疑,帅金藤怒道:“快说!三界之中,下句是什么?”一名甲兵微微咳嗽,低声道:“六道之上。”帅金藤点了点头,又道:“百姓在前。”那人答道:“皇天在上。”帅金藤高兴地道:“果然是自己人。”“谁跟你是自己人?”值日六甲同步踏上,齐声怒喝:“快说!你背后那人是谁?”听得此言,帅金藤先朝卢云鞠躬,随即仰起头来,狂笑三声,最后竖起食指,朝天上指了指,不忘重重暴哼一声,示意凶狠。众甲兵呆了半晌,不知他在凶些什么?人人顺延手指,仰头望天,却见到了朗朗晴空,檐檐白雪,余无他物,不觉疑惑道:“这……这是干什么?”“还不懂么?”帅金藤暴怒道:“他便是咱们客栈的……”话还在口,却听卢云咳道:“我……我是帅先生的朋友,想来府里找点活干。”帅金藤咦了一声,不知“大掌柜”好端端地,为何要隐瞒身分?待见卢云连使眼色,不觉恍然大悟,心道:“哎呀!大掌柜又要微服出巡了!”忙改口道:“是是是,这人想来客栈里投店,你们放他进府吧。我一会儿会带他去见四当家。”一听求官的来了,值日六甲便仰起脸孔,鼻哼傲然:“原来是来投店的啊,那咱们得先审查审查。小子,你有谁荐举呀?”帅金藤指着自己的脑袋,欢笑道:“我!”值日六甲嗤嗤冷笑,正想嘲讽几句,却见帅金藤目露杀气,面色颇见不善,只得闷吭一声,道:“好……好吧,既然有人荐举,身家应还清白,你有啥本领,这就说吧。”卢云谦逊道:“几位大哥抬举了。小可无甚本领,只想蒙口饭吃。”卢云年轻时心高气傲,每逢求谋差事,总要洋洋洒洒、大作文章,如今年岁已长,便也学了客套几句,正等着六甲兵说些应酬话,孰料六人面色铁青,暴怒道:“什么?混饭吃?你当客栈是什么地方?专养你们这帮酒囊饭袋?”说着围住了帅金藤,齐声痛斥:“二十三!你为何荐举一个废人过来?想要尸位素餐,放到你锦衣卫里去!”帅金藤呸了一声,还未反唇相讥,卢云忙改口道:“几位大哥误会了,在下其实粗通文墨,写字尚称工整,可以帮着记帐做活。”众甲兵头仰得更高了,冷笑道:“原来是个文抄公啊,那你投错房了,去找六掌柜吧,他那儿要写字的。别来咱们二楼占地方。”陡听“六掌柜”之名,卢云却也想不起此人是谁,总之不是巩志,便是罗摩什,只得改口道:“大哥们有所不知,其实在下除开笔墨,另还学过几天拳脚,身手尚称灵便。”“尚称灵便?”六甲兵齐声狂笑:“小子,在咱们六兄弟前说这话,小心要溅血的。”帅金藤怒道:“放肆!真想寻死么?”六甲兵惊得呆了,听得一人骂道:“谁找死了?看招!”一拳击出,便朝帅金藤的鼻梁而来,看此拳缓慢无力,稀松平常,帅金藤自也不怕,正要出手去挡,突然双膝微痛,两腋一麻,左右两名甲兵趁隙出手,已将他制压在地。卢云心下一惊,看帅金藤虽然名气不响,实则武学根柢深厚,纵然遇上了名门大派的掌门,亦有自保之道,岂料双方动手不过一招,便已受挫倒地?卢云更不打话,径自提掌来救,便朝一名甲兵腕上搭去,那甲兵反手来格,才与卢云的手臂相触,便如触到了一只大圆轮,身不自主间,竟已凌空翻转过来。这招隐带切转,正是“正十七”手法,那甲兵重心已失,已成头下脚上之势,卢云一把提起了帅金藤,正要将他带开,突然四面八方劲风传到,在那名甲兵的率领下,六人竟同时反攻。卢云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但觉自己身前背后、左侧右翼、头上脚下,六方同时遇险,这几人出手时机竟是搭配得妙到颠毫,几无破绽。卢云自知避不开,索性也不闪躲了,扎下马步,双掌对开,一掌向天提起,另一掌顺势向下,却是“正十七”的变招:“化圆为方”。圆是天下最大的图样,这招掌法并非一昧借力使力,而是以方造圆,立盾设身。敌手无论从哪个方位来攻,必会先行碰上卢云的手臂,果听“啊呀”迭声,四名甲兵让卢云的微力一带,莫不半空翻转一圈,摔跌在地,却于此时,又听“砰”、“砰”几声大响,背后两名甲兵出拳来袭,卢云凝功在背,内力反震之下,瞬将二人弹了开来,重重撞上了围墙。一招之内,卢云便已大获全胜,帅金藤亢奋喝采,手指六名甲兵,大声吆喝:“谁放肆了?以后还敢说嘴不?”众甲兵齐声骇然:“好样的……内力深得不象话,二十三,你……你从哪找来这等硬手?”“哪儿找的?”帅金藤冷冷一笑,伸手向天上一指,狂怒道:“懂了吧!”六名甲兵似懂非懂,却也不敢吭气,只管肃立墙边,恭送高人离开。卢云低咳几声,脚下虽已迈步,目光却仍瞧向六甲兵,心下暗忖:“这……莫非便是『六道阵』?”适才电光雷闪间,卢云已与六道初次对阵,一招内便击退了六甲兵,他看似赢得轻松,其实不然,他身上连中两招,以招式而论,他的“正十七”无法同时守下“六道”,若非内功深厚已极,将敌人反震开来,此刻倒在地下的便是他了。“天下五大宗、心体气术势”,倘使方才的对手是杨肃观本人,抑或六甲兵携刀带械,双方谁胜谁负,卢云自己心里有数。经得此战,卢云已收起小觑之心,自知六道阵为天绝神僧毕生心血,精微妙奥,堪称少林寺镇寺之宝,自己要再次潜入废院之中,必得谨慎从事。揭过了事情,两人又朝巷内行去,过不多时,南面围墙炊烟袅袅,现出一扇门,想来已到后厨。帅金藤推门而进,只见厨房里满满的全是人,老家丁、俏丫嬛,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帅金藤一身黑衣,手提铁琵琶,一手还拿着黑面罩,望来好似恶鬼模样。灶旁的厨子婢女见了,却也没发声惊呼,人人手提菜刀,剁剁连声。“帅副统!”一名管家走了过来,笑道:“早啊。”帅金藤双手贴紧裤缝,将膝一并,碰地大响传过,正要提声暴喊,却见众家丁回头瞄着自己,不由脸上一红,低声道:“大家早。”正说话间,却听几声嘻笑:“色鬼回来啦。”卢云撇眼一看,角落里几名丫嬛掩嘴窃笑,正是方才巷外见过的那几名姑娘。此地是杨家后厨,随时会撞见熟人,卢云自是全神贯注,不敢有失。正防备间,忽见几名丫头窃窃私语,嘴角带笑,眼光全望着自己。卢云急急转头,却又是一名老嬷嬷慌张低头、拼命洗碗,卢云心下大惊,这才发觉大事不妙,正想闪身逃出,却听管家讶道:“帅副统,这位是……”卢云仪表英挺,走到哪儿都显眼,一时暗暗害怕,就怕让人认了出来。帅金藤却是暗暗发笑,自知这些笨蛋看惯了替身,见到了金身本人,反而认不出。当即笑道:“这位是新人。武功很高。”听得新人来了,众丫嬛低呼一声,纷纷转头来看,一名老嬷嬷侧头打量卢云,伸手朝他背后拍了拍,笑道:“又有新侍卫来啦?我是张妈,大哥您贵姓呀?”帅金藤是黄齿鼠面之徒,平日受尽婢女嬷嬷排挤,如今见“大掌柜”广受欢迎,自是暗叹在心:“还看不出来么?他便是大掌……”陡听卢云低咳一声,自知失言,忙改口道:“他姓『大』。”管家茫然道:“姓『大』?这可又是个罕姓了,不知如何称呼?”帅金藤祖上姓“师”,让晋武帝砍了一刀后,便改姓“帅”,此姓已非常见,孰料又弄了个怪姓出来?正支支吾吾间,那“张妈”已然笑了起来:“怎么称呼啊?当然是『大哥』啦。”“大哥哥!”众丫嬛笑成一堆,纷纷围了过来,眼见诸女娇俏可爱,神情友善,卢云自也不好太过冷面,正想一一拜见,忽听角落传来娴雅嗓音,笑道:“是哪位大哥来啦?瞧你们高兴的?”这话声不怎么卷舌,隐带一抹扬昆腔,听到卢云耳中,却如响起了一阵晴天霹雳。“少奶奶早。”众丫嬛转身见礼,颇为恭敬。帅金藤回头去望,却见一名女子掀开门帘,正是顾倩兮到了。卢云惊惶不已,也是怕她见到自己,赶忙便要转身,也是闪避得急了,竟尔撞翻了碗筷。当琅一声,眼看碗筷落地,便要摔得稀烂,帅金藤立时半空接住,随即双靴一迸,啪地一声大响,向上起跳,暴吼道:“奉——上喻!属下帅金藤,座次二十三,参见……”正要叩首拜见,面前却多了一盘热包子,听得顾倩兮问道:“吃过早点了么?”帅金藤慌道:“夫人别客气,咱们……咱们公务在身……”顾倩兮道:“朝廷命官也得吃饭。”包子硬塞而来,帅金藤也不好不接,只能胡乱捡了一个,握在手里,暖暖的甚是窝心。顾倩兮侧过头来,瞧向帅金藤身后,道:“那位『大哥』呢?一起吃些吧?”卢云背对情人,激动之下,早已热泪盈眶,两旁丫嬛围了过来,笑道:“这位大哥,这位可是咱们杨家少奶奶喔!你想在府里讨饭吃,便得好好伺候她。”那张妈也笑道:“快过来磕个头吧,一会儿领些打赏,也好买酒喝。”眼看“大掌柜”身陷重围,已是插翅难飞,帅金藤暗暗偷笑,正要看他如何应付老婆,猛听“砰”地一声,后门无缘无故开启,似有一股妖风吹了进来。众人大吃一惊,纷纷转头去望,正察看间,忽听众丫嬛“咦”了一声,道:“大哥哥呢?上哪儿去了?”管家茫然道:“是啊,方才还站在这儿啊?”帅金藤转头急看,惊见背后空山寂寂,“大掌柜”竟然消失不见了。大白天的,众目睽睽之下,竟有人凭空消失了?耳听众人惊呼出声,帅金藤却吞了口唾沫,想来“大掌柜”太久没回家,怕被太座吼骂,也只能逃之夭夭了。一片哗然间,帅金藤已给管家叫去查问了。丫嬛们则是惊疑不定,一时开碗柜、探水缸,四下追查“大哥哥”的下落,屋里议论纷纷,顾倩兮却未作声,看她恬静悠然,一如平常,只管打开了蒸笼,察看菜肴,眼角却悄悄挪向了门外,不见倏瞬……鲤鱼池畔一片寒寂,琼芳怔怔坐在房里,打量面前的陌生女子。这女人是谁呢?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垂落了半边黑发,正自羞怯怯地望着自己。眼看陌生女人来了,琼芳惊讶地瞧着圆镜,呆呆抚着自己的脸蛋,镜子里的美人儿也抬起手来,轻柔抚面,模样娇滴滴的,好生秀气。琼芳呆住了,整整骑了十年马,舞枪弄棒、金戈铁马的北国阁主,如今成了这模样?她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收紧了拳,牙关微咬,怒眼圆睁,猛地撇眼过去,惊见镜中那位姑娘轻咬贝齿,含羞侧脸,望来竟是美极了!不管用,纵使张牙舞爪,也洗不掉这身皮色。因为这是天生的,这个“芳”字不是血气方刚的方,而是沁香袭人满庭芳。少阁主的戾傲一发不见踪影,只剩这个美人儿。琼芳惊艳于自己的绝色,竟然脸红心跳起来。琼芳不是没穿过女装,孩提时候,她也常偷穿娘亲的衣裳,提眉笔、抹红妆,对着镜子欢然得意,蹦蹦跳跳一番,待到娘亲谢世后,琼芳找不到她的裙裳,穿得便少了。到得十岁上,父亲骤然而逝,琼芳索性把小女儿的衣裳全数烧掉,换上父亲的儒装,乃至于今日。琼芳痴痴望向镜子,只见镜中那位美女凝望自己,双眼一红,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顾倩兮?她是什么人?她又知道什么?凭什么劝自己换装?琼芳擦去泪水,站起身来,她才不要穿女装,也不想以此示人。她学了爹爹生前的模样,负手昂然行走,正想提袖抹去面上的胭脂,突然心里又生出一个念头,竟让她身子微微发热。好想让那个人看一看,让他明白自己有多美……琼芳香腮晕红,坐理红妆,只见镜中那位美女轻抚面颊,如痴如醉,羞涩得像是要掀起盖头来。琼芳身子好热好热,她又羞、又喜、又烦、又躁,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慢慢低下头去,正要用力甩甩头,猛然想到楼下那幅面担,不由全身剧震,心里已是凉了一大半。适才她亲口问过顾倩兮,楼下的面担是何来历,可是顾倩兮不说。琼芳心里知道,顾倩兮一定知道了什么,否则她不会这般打量自己。脑海里浮现出顾倩兮秀美自负的脸蛋。琼芳怔怔坐倒,呆呆望向眼前的铜镜,只见镜中的女人一脸无奈,像是在恨着什么,又像是在妒嫉什么,她不敢看着自己,也不晓得日后该何去何从,她只能奋力扯下自己的花钿,趴在几上,放声大哭起来。正哭间,突听一名小孩惊讶道:“发狂了。”又一人道:“是啊,哭起来了。”琼芳悍然抬头,厉声道:“谁在说话?”眼前站着一大一小,满面骇然地望着自己,那黑脸矮小的自是阿秀无疑,一旁另还有个白面修长的,却是二爷杨绍奇来了。琼芳微起诧异,还没来得及说话了,便听阿秀笑道:“可怜啊,照镜子照得哭了,一定觉得自己太丑了。”“大胆!”琼芳重重朝几上一拍,厉声道:“谁让你们进来的?”阿秀吓了一跳,没料到琼芳如此威严,当下拔腿直冲,听得哎呀一声,一路滚下了楼梯,摔到下头去了。阿秀滚得好快,转眼消失无踪,却把杨绍奇一个人留了下来,他全身发抖,满面惊白,颤声道:“你……你别生气……大家有话好说……”琼芳是练家子,杨绍奇却是白面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一掌拍落,杨绍奇少说得躺个三五天,她怒目而视,压下了满腔火爆,森然道:“杨二爷,你擅闯女客内室,不嫌失礼么?”杨绍奇自知理亏,忙低头垂手,细声道:“是……这是杨二的不是……”琼芳冷冷地道:“亏你还是进士出身,这般擅闯大嫂居处,复又窥视女客,就这么两句话应付,便想蒙混过去了?”杨绍奇是官场新人,昔日虽也拜会过国丈,却与琼芳无甚交情,害怕道:“素闻琼阁主豪迈磊落,不拘小节,慷慨有丈夫之气,杨二……仰慕已久,是故冒昧拜见……不想……不想女中尧舜亦红妆……”琼芳陡听话外有话,便又回过头来,未发一词,脸色却沈了下来。道:“何谓『女中尧舜亦红妆』?杨二先生,还请指教了。”阿秀本已爬上楼来,一见这幅脸色,不觉又是一惊,忙道:“我……我先走了……”阿秀拔腿就跑,杨绍奇却还在飕飕发抖,料知自己又说错话了。琼芳沈声:“杨二先生,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藏头露尾?你若不喜女子当政握权,何妨说出来?”琼芳不是普通人,她家累代公卿,谈吐举动皆有威严,一旦板起脸来,杨绍奇自是不敢逼视,只能拿出了科考的本事,小心回话:“启禀阁主……鄙谚有言,盗不过五女之门、仆不弃孤子之家……女尧舜当政,此天下大治之兆。杨二心悦诚服,何来不喜?”琼芳听他掉起了书袋,自也不愿示弱,便道:“说得好。尧舜当政,不分男女,都是百姓之福、社稷之幸。”杨绍奇拼命点头:“阁主英明、阁主英明。女中豪杰是也。”琼芳露出底子了。古时生女者家贫,连生五女之家,必然困苦清寒,衣食无着,是以“盗不过五女之门”,连小偷也不肯光顾了。暗喻帝王蓄积后宫之女,必使国贫。至于那句“仆不弃孤子之家”,更是不怀好意。琼芳装模作样,学问却不过尔尔,杨绍奇自是心中暗笑,拿了张凳子,正想坐下,琼芳却已转过身去,面向窗外,道:“君子非礼勿坐,杨二先生,劳驾你回避则个。”耳听琼芳下了逐客令,杨绍奇俊脸苍白:“阁主,你……你心情不好?”琼芳不置可否,只把脸望向了窗外,意思自是要他快滚。这杨绍奇天生便有女人缘,不论老少美丑、只消见了他的面,莫不话匣子大开,唧唧呱呱,大为投缘,可琼芳却是不怒自威,若要与她东拉西扯、聊些少女玩意儿,怕会给打得吐血,他低头苦脸,道:“琼阁主,你要是心情不好,不如让我说个笑话给你听,好么?”琼芳心里有些烦了,冷冷便道:“不必了,留给你嫂子听吧。”杨绍奇细声道:“我嫂子听过了。”琼芳森然道:“留给你哥听。”杨绍奇长叹一声:“你想害我挨打么?”这话毫无来由,自让琼芳有些意外,却听杨绍奇道:“这笑话是说他的。”听得此言,琼芳忍不住低下头去,露出了笑容,正要笑出声来,却又发觉不对,便转回头去,冷冷地道:“无聊。”杨绍奇讨了个没趣,却也不气馁,只在房里徘徊绕行。琼芳坐在几前,眼见杨绍奇没住眼地偷看自己,行径宛如登徒子,不觉脸色更沈,正要发怒赶人,杨绍奇却也乖觉,只急急奔向门口,似要告退了。君子危邦不入、乱邦不居,眼看杨绍奇逃走了,琼芳放下心来,便欲转回头去,突听脚步声响,杨绍奇竟又匆匆跑了回来,搬了张板凳,眯眼笑坐,模样可爱。琼芳愕然半晌,道:“你……你想干啥?”杨绍奇笑道:“没事。练练脚力。”琼芳忍无可忍,暴怒道:“杨二!你在你大嫂面前,也是这般没正经么?”正等着杨绍奇惊惶逃走,却听他长叹一声,摇头道:“那得瞧我大哥在不在家了。”琼芳微微一怔,推敲话意,霎时忍俊不禁,笑了出来。杨绍奇大喜道:“笑了、笑了,逗得你笑了。”琼芳噗嗤又笑,眼波流动,打量着杨绍奇,只见此人肤白胜雪,样貌确实斯文,只可惜行不正、坐不端,轻浮孟浪,八成常骗着女人。心中便想:“这姓杨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必和他啰唆。”她生出了戒心,便想拿点威严出来,把袖子一翻,正要取出折扇,却发觉怀中空无一物,杨绍奇应对也快,便递来了一只春草圆扇,笑道:“拿这个吧,轻罗小扇扑流萤,多迷人?”“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琼芳听他把自己当成了宫女,霎时心下大怒,霍地起身,正要将人撵出去,杨绍奇却又匆匆站起,自行逃了开来。琼芳想要追他,却又觉得有失身分,哼了一声,复又坐下,孰料那杨绍奇竟又奔了回来,如兔子般随侍在旁。琼芳实在忍无可忍,暴怒道:“你是三岁小孩么?”杨绍奇慌道:“你……你别老是生气,我听说你来了,便想来瞧瞧你,没有恶意的。”琼芳森然道:“我有何好看?”杨绍奇眨着一双俊眼,茫茫地道:“你……你好看得紧。”琼芳白了他一眼,冷冷地道:“贫……”还没说出那个“嘴”字,杨绍奇身子向前一倾,突然吻了上来。琼芳尖叫一声,自然而然向后一退,正要出掌打人,脚下不知怎地,绊到了凳子,摔到了床上。杨绍奇忙趴了过来,惊道:“跌伤了么?”这不趴还好,一趴之下,两人迭抱一起,呼吸可闻。琼芳又羞又怒,大声道:“你做死么?”跳起身来,出掌痛击,已然动上了真怒。杨绍奇晓得琼芳身怀武功,一拳打来,没死也去半条命,忙避到凳子后头,琼芳喝地一声,转身来追,杨绍奇拿出吃奶的气力,向左急奔,琼芳裙影飞动,朝左捕捉,他又望右去逃,绕着凳子直打转。琼芳气得炸了,她一身好功夫,偏偏在这斗室中全然无法施展。突然心中一动,提起脚来,正要将凳子一脚踢翻,说时迟、那时快,杨绍奇哎呀一声,向前滑了一跤,竟又扑到琼芳身上。两人滚到床上去了,杨绍奇好似自知不对,居然还拼命致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方才见你撅着嘴儿,好生动人,忍不住就……”琼芳大吼一声,举脚来踢,这男人逃命功夫着实了得,便又急急跳起,退到板凳旁,双手置膝,正襟危坐。琼芳气愤不已,不知这人是学过奇门遁甲,还是自己太笨,居然奈他不得,大声道:“混蛋!”左手朝床板一拍,砰地一声,牵动了掌心伤处,疼得她弯腰俯身,泪水险些流了下来。杨绍奇见她哭了,自也慌了手脚,忙道:“你……你怎么啦?”正要靠近察看,猛见琼芳右手探出,将他按到了床上,媚眼凶瞪:“再跑啊?”这回琼芳在上、杨绍奇在下,躲是躲不掉了,琼芳冷冷一笑,正要赏他几个耳刮子,忽见杨绍奇嘻嘻直笑,好似挺开心的。她啊了一声,方才发觉自己压在这男人身上,二人四目交投,呼吸相闻,忍不住心下大羞,嘤咛一声,便又逃下床来。杨绍奇嘻嘻一笑:“终究还是你怕我啊。”琼芳还真有点怕他,嘴上却不肯示弱,大声道:“我若把今日之事说出去,要你死无葬身之地。”杨绍奇笑道:“怎么?国丈会差人来杀我么?”琼芳冷冷地道:“杀鸡屠狗,焉用牛刀?”杨绍奇心下醒悟,忙道:“对啊,苏大掌门会来报仇的,我怎给忘啦?”苏颖超本是华山掌门,号称“三达传人”,天资奇高,尤精术算,倘使听说杨绍奇调戏他老婆,随手一剑就结果了,哪容得此人放肆?念及苏颖超,琼芳神色转为忧伤,坐回了床上,抚衣束发,嘴中却没言语了。杨绍奇何等聪明,一见她的神色,便晓得她与苏颖超有些麻烦。他咳了几声,道:“听说你要成亲了,是吧?”琼芳一提此事就烦,她别开头去,不置可否,杨绍奇又道:“我收到你的帖子啦,听说你月底纳采,二月十七完婚,对吧?”琼芳大声道:“犯不着你管。”杨绍奇见她生气了,便又软语相缠:“好啦好啦,你别板着脸啦,亲个嘴儿又不会死人。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琼芳恨恨地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还不够?”杨绍奇苦笑道:“糟了,咱们杨家四知,全让你学去了。”他提起茶壶,斟了一杯冷茶,奉了过来,低声哄弄:“小宝贝儿,快别生气嘛,要是苏大侠不娶你,那就让你占点便宜,我杨二娶你当老婆就是了。”琼芳气往上冲,大声道:“什么东西?谁想嫁你?”反手一耳光挥出,听得啪地大响,这回竟然打了个正着。杨绍奇毕竟是进士出身,五品郎中,便皇帝要打他,也得搬出祖规,午门刑杖,自己还得担个暴君风评,岂能这般真打?也是这人肤色太白,挨了一掌,脸颊立现红肿,琼芳忍不住满面错愕:“你……你不是挺能躲的?怎么不跑了?”杨绍奇摸着面颊,哈哈苦笑:“不让你琼大姊抽上一记,你会记恨的。”琼芳见他又来嘻皮笑脸,不由又发火了,霎时美目怒镇:“谁要你招惹我?告诉你!想要我消气,除非你下跪认错!”话声未毕,听得“咚”地一响,杨绍奇竟然提起长袍,便在琼芳面前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响头。琼芳惊诧不已,万没料到这人身为朝官,竟然说跪就跪,毫无骨气?正骇然间,杨绍奇却不忘问上一句:“磕一个头够么?要不要再来一个?”琼芳哼道:“没见过你这种男人,没出息。”杨绍奇喜道:“看来气消啦。”直起身来,坐回板凳,当真是不痛不痒。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面前的杨绍奇却是蛮不在乎。看他手托下巴,右腿迭坐,一派地掉儿郎当。琼芳瞧了几眼,忍不住摇了摇头:“杨二,你和你大哥真是亲兄弟?”杨绍奇阴侧侧地笑了:“别问我,去问我娘吧。”听得此言,琼芳实在忍俊不禁,终于笑了出来,摇头道:“活到这么大,没见过你这种男人。”琼芳此言非虚,想她打小不知见过多少男子汉,人人坐有坐姿、站有站相,与她相伴的家臣如傅元影、许南星,无一不是中规中举,即便苏颖超这般聪灵,私下也是一板一眼,条理分明,似杨绍奇这般随性胡闹的,倒还真是没见过。眼看耳光打了,头也磕过了,琼芳的气自也消解了几分,便道:“好吧,这就叫不打不相识,以后你有什么麻烦,便来找我。本阁主自会替你出头。”一听此言,杨绍奇竟是喜形于色:“你此话当真?”琼芳嘿了一声,拂然道:“怎么?这么快就想巴结我啦?那方才还招惹我?”杨绍奇笑道:“你这话说反了吧。若想巴结你,就得招惹你。”琼芳先是一愣,随即醒悟释然,她生性豪爽,待友极是大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官家大小姐。杨绍奇若有事相求,绝不能一上来便磕头叩首,大献殷勤,反会让她不屑一顾。还不如胡闹一场,惹得她火冒三丈,待得小姐脾气发完了,自也好说话了。琼芳晓得自己让人设计了,拂然道:“算你有本事。你有什么事求我,这便说吧。”杨绍奇支支吾吾:“我……我想求见……皇后娘娘。”琼芳微微一奇:“你想见我姑姑?为什么?”杨绍奇苦叹道:“这就叫『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有个人想求见皇后娘娘,却老被国丈挡着。他无计可施,只能拿出一笔钱,请我这个智多星想办法啦。”琼芳大为好奇:“有这种事?你收了谁的好处?”杨绍奇叹道:“天下第一富豪,唐王朱郅。”琼芳啊了一声,立时想起了朝廷虚悬的东宫大位,忍不住摇头一笑:“怎么,八世子这等大局,就你一个小小的兵部郎中,也想插手了?”杨绍奇苦笑道:“没法子,我最近缺钱缺的凶,什么局都得搅。活菩萨,你行行好,这就替唐王爷安排安排吧。”琼芳想也不想,径道:“这事不必再提,我姑姑平日不见外人。”杨绍奇忙道:“不是吧,那我大哥怎么见得到她?”琼芳冷冷地道:“你凭什么和你大哥比?他是五辅重臣,又有我爷爷陪着,当然见得着她了。”杨绍奇忙道:“那……那咱们请你带路,不也一样?”琼芳正色道:“杨二,我实话实说吧,不是我不肯帮你,只是这回立储案里,我姑姑早有属意人选,你便算带了朱郅进宫,把你们两张嘴一齐说破了,那也不管用。”杨绍奇皱眉道:“皇后娘娘有了属意人选?可是川王世子载志么?”琼芳轻轻叹息,耸肩道:“好像是吧,反正我爷爷一手安排,谁也插不上手。”自从昨夜挨打后,琼芳万念俱灰,什么朝臣相争、宫廷恶战,在她都是身外事,永远不想管了。杨绍奇求恳道:“少阁主,你别拒人于千里之外嘛,大家交个朋友,今日你帮我,明日我帮你,谁也不吃亏……”琼芳没好气地道:“帮我?你有那个本领么?”杨绍奇露出深沈的笑容,这神情一闪而逝,随即搔头挠面,嘻嘻哈哈起来:“大本领没有,小聪明不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大半夜跑到我家来,定是和苏少侠吵架啦,对不对啊?”琼芳懒得理他,只管找来炭炉,自行烧起茶来了,只是她没烧过水,自是手粗脚笨,杨绍奇倒是殷勤,便在一旁帮忙搧扇子,低声道:“喂,要不要我替你们做个和事佬?”琼芳斜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怎么?你和颖超很熟?”杨绍奇搧着炉火,笑道:“我是认得他,至于他认不认得我,那可不知道了。”琼芳哼了一声,把扇子抢了回来:“滚远些。”杨绍奇叹道:“你又暴躁了。听好啦,我虽和苏颖超不熟,可你别忘了,我这人生得是一表人材,男人看到我,没有不吃醋的。哪天苏颖超撞见你我有说有笑,出双入对,还不气得七窍生烟、目瞪舌僵了?到时他痛哭流涕,到你家门口跪着,求你回心转意,你这大小姐岂不大大露脸了?”琼芳白了他一眼,道:“你算了吧,他那人最要面子,想让他丢这个人,下辈子等等。”杨绍奇俨然道:“男子汉的心思,你姑娘家懂什么了?天下男人哪个不吃醋?不信咱俩试上一试……”正说嘴间,忽听阁楼下传来欢声娇喊:“二表哥!”脚步声大作,有人奔上了楼梯,杨绍奇不觉发起抖来了,寒声道:“终于来了么?”琼芳眨了眨眼,不知是什么人来了,却让他怕成这模样?正好奇间,那杨绍奇已在屋子里乱窜,四下寻找逃生道路,正要钻到床下躲避,忽然一双小手伸来,蒙住他的双眼,欢然道:“二表哥,猜猜我是谁?”琼芳本在喝茶,一听此言,险些把茶水喷了出来。斜目看去,却见杨绍奇背后站了一名少女,约莫十六七岁,想来是杨绍奇的表妹,调皮欢笑:“快嘛,快猜我是谁。”杨绍奇给人蒙住了眼,彷佛瞎子一般,只能苦笑道:“别闹啦,有客人在,多失礼。”那少女只知缠着杨绍奇,什么都没留意,陡然一个转头,见到了琼芳,不觉大吃一惊,忙道:“你……你是谁?”琼芳喝了口热茶,淡淡地道:“某姓琼,单名一个芳字。”那少女呆了半晌,她见琼芳貌美出众,本以为是个杨贵妃,谁晓得说话却似女匪头,也是有些怕生,忙转向了杨绍奇,吵闹道:“小表哥,快猜猜人家是谁!快嘛!”杨绍奇什么也见不到,只能使开听风辨位的功夫,沈吟道:“听姑娘的嗓音,该是淑林妹妹吧?”那少女把手放了开来,顿足娇嗔:“讨厌,淑林是我堂姊,她三十好几,孩子都生了三个啦。”杨绍奇愕然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昨晚睡得少,脑子不清楚。嗯,我猜猜你是……”说着双手合拍,喜道:“我晓得了!你是淑静!”那少女瞪了杨绍奇一眼,道:“她只有六岁。”两人对话有趣若此,不免惹得琼芳噗嗤一笑,杨绍奇也有三十岁了,算是人家的长辈,作弄了小表妹一阵,便又换回了温颜笑脸,道:“好啦、别哭、别哭,淑怡妹子,好久不见啦。越大越标致啰。”说着伸出手来,在表妹脸上轻轻一狞,神态甚是亲热。那少女原来是叫“淑怡”,上头有个三十堂姊,名唤“淑林”,下头另有个六岁小妹,称作“淑静”,想来这家姊妹不脱一个“淑”字,至于是否贤淑,倒也难以猜测。琼芳想着想,忽然庆幸起来,天幸自己有这个罕见的“琼”姓,一字盖头,有仙则灵,不然自己芳名阿芳,怕也是一个下稍。杨绍奇逗弄表妹一阵,便又从怀中取出一只法琅瓷盒,塞到那少女手中,道:“来,有个小玩意儿送你。”那“淑怡”拿起瓷盒,讶道:“这是什么?”杨绍奇笑道:“打开看看吧,看了就知道了。”淑怡轻启盒盖,突然传出了阵阵乐声,不由惊呼一声:“啊,这盒儿会唱曲。”杨绍奇得意洋洋:“稀奇吧,这是大食工匠造的乐盒,开天辟地、古往今来,就只有这么一只。我冒了九死一生的大险,从入宫贡品里专程为你偷了出来,还敢说表哥对你不好?”那淑怡好生欢喜,兜兜转了个圈,笑道:“谢谢二表哥!”杨绍奇向来不做亏本生意,送了重礼之后,便又左右张望一阵,附耳道:“淑琴人呢?没跟你一起来吧?”淑怡一边赏玩宝盒,一边道:“我姊姊起了个大早,就等着给大姑妈拜个晚年,怎会不来?”琼芳听到耳中,已知那少女还有个姊姊,却是叫“淑琴”的。杨绍奇听得这名字,却是微微发抖,颤声道:“你们……你们见到我娘了吗?”淑怡道:“大姑妈还在睡着。管家要咱们别去打扰。”杨绍奇松了口气,看自己彻夜未归,天幸母亲尚未起身,当不至东窗事发了,正庆幸间,忽听淑怡道:“表哥,看在你送我东西的份上,我就跟你明说吧,你已经大祸临头啰。”杨绍奇茫然道:“大祸临头?什么意思?”淑怡道:“我姊被你气哭啦。”杨绍奇惊道:“我……我干了什么?”淑怡叹道:“你还装呢?你约她去香山玩儿,害她今日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卤了一大锅菜,高兴得什么似的,谁晓得你根本不在家,害她一个人躲在偏厅里,哭了一早上。”杨绍奇颤声道:“冤枉啊,谁约她了?是她自己一厢情……”愿字未出,楼梯里走出一名姑娘,手捧一只铁锅,自是那位“淑琴”到了。看这“淑琴”约莫二十六七年纪,面白如雪,少有笑容,她默默来到房中,陡一见到琼芳,不由为之一惊,她瞪视琼芳良久,又朝杨绍奇望了一眼,将整锅卤菜搁到桌上,慢慢坐了下来。琼芳见她招呼不打,话也不说,忍不住心下纳闷:“这是怎么了?我招谁惹谁了?”她却忘了自己今日身着女装,秀娥粉黛,艳惊四座,难免惹人猜疑忌讳。场面不妙,琼芳便咳了一声:“你们先坐坐,我出去走走。”杨绍奇忙道:“等等我,我也去逛逛……”话声未毕,淑琴怔怔望着自己做的卤菜,突然放声哭了出来。淑怡低声安慰姊姊:“姊,别哭了、别哭了。”这“淑琴”说来可怜,瞧她年纪老大不小,奈何青春迟暮,犹未出嫁,必定受尽亲友奚落,谁料到又遇上一个薄情郎?琼芳见她这般伤心,便又想帮她了,当下仰起脸来,深深吸了几口气,怡然道:“好香的卤菜啊!哪儿买的?”淑琴抽抽噎噎,答不上话,妹妹便帮着说了:“这不是买的,是我姊亲手做的。”“亲手做的?”琼芳一脸惊叹,忙道:“我可以吃些么?”淑琴擦拭泪水,轻轻点了点头,琼芳打开了锅盖,挑了一块豆干出来,亲尝一口,大惊道:“真好吃!没吃过这般好的豆干!”那淑琴似没什么自信,听得称赞,却还担心着:“真的……真的好吃吗?”琼芳满嘴豆干,嚼得渣巴渣巴响,不忘大声笑赞:“好吃!还想再来一块哪!”便又挑了一颗卤蛋,大口来吃,闭眼叹息:“唉,这般好厨艺的姑娘,现今可不常见了……我要是男人啊,非娶回家不可……”淑琴让她说中了心事,眼眶径自红了,想来平日受尽了薄情郎的冷落。琼芳哼了一声,偷眼去看杨绍奇,却见这人还躲在一旁装傻,森然便道:“二爷……佳肴美馔,一齐享用吧?”杨绍奇双手惊摇:“不了,我……我吃过早饭了……”正推辞间,便见琼芳微微吐纳,似想运什么神功打人,忙改口道:“好吧,吃……吃些吧……”无可奈何下,只能伸手入锅,挑三拣四,最后取了块豆干,眼看色泽奇差,模样难吃,正想扔回去,却听琼芳厉声道:“吃!”杨绍奇心下大惊,脑袋直探入锅,嘎吱咕嘟,大口痛嚼起来。琼芳甚是满意,含笑道:“好吃吗?”杨绍奇脑袋插在锅子里,寒声道:“好……好吃……”琼芳笑道:“那还不谢谢人家?”锅里传来呜噎声,似在偷骂粗口,琼芳冷冷地道:“你说什么?”锅子里响起大笑声:“谢谢、淑琴妹子,真是谢谢……”淑琴擦拭泪水,笑道:“二表哥喜欢就好。厨房里还有一大锅,都是为你卤的,一会儿再给你端来。”“什么?”杨绍奇大惊失色,赶忙抬起头来,放声狂喊:“阿秀!阿秀!这儿有好吃的!快来啊!别让叔叔一个人吃完啦!”琼芳暗暗偷笑,那淑琴却是心花怒放,自知一切都是那陌生小姐的功劳,她偷眼来看琼芳,只见她状似清丽,眉宇间却藏了一股气概,彷佛男子汉似的,不觉生出几分好感:“姊姊,适才如有失礼处,还请宽谅。”琼芳咳道:“好说、好说。”杨绍奇含浑地道:“她姓琼,年纪比你小……”琼芳喝道:“给老娘吃!谁要你开口了?”眼看琼芳威严凶狠,对杨绍奇尤其不假辞色,淑琴更是敌意全消,忙提起手来,替琼芳理了理发钿,柔声道:“姊姊,你的发钿好别致,做工真细……”淑怡也赞道:“是啊,哪儿买的啊?我也想买一个。”这发钿是顾倩兮的东西,琼芳哪知什么来历?眼看两名少女一脸殷切,琼芳却是心头发毛,转头去找杨绍奇,却见此人鬼鬼祟祟,直向楼梯口行去,当下暴喝一声:“哪里走?”吓地一声,杨绍奇脚下失滑,摔了个四脚朝天,两名表妹大惊道:“二表哥受伤了!”小脚急踩,正要追上,杨绍奇狂喊道:“娘亲啊!”便朝楼梯纵下,一路翻滚奔逃。三人奔下楼去,吵吵嚷嚷,不知伊于湖底。琼芳自是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也难怪杨绍奇有女人缘了,这人脾气好,为搏女子一笑,又下跪、又求饶,装乖露丑,无所不为。今日一见,果然也是个“风流司郎中”,只怕不在乃兄之下。琼芳笑得喘了,伸手入怀,正想拿起折扇搧凉,却是摸了个空。慢慢笑了几声,便又坐倒床上。楼阁里静得怕人,阿秀、杨绍奇都走了,又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她怔怔望着镜子,却见镜里那个女人神色孤单,隐隐带了几分茫然。元宵已过,自己也离开了爷爷,日后如何打算,总得合计合计。她叹了口气,找出自己的儒生装,想要换穿回去,奈何衣衫已破,却是让苏颖超撕的。聪明的苏颖超,自负的大眼猫,多少年来,苏颖超都是心里最聪明的男人,他天才洋溢,剑法更是机灵百变,比起杨绍奇,智慧绝不在人家之下,只是他究竟怎么了?何时开始,他成了这般粗心大意、这般地固执、顽硬、死心眼呢?相比之下,杨绍奇是多么的潇洒随性,与他在一起是何等的自在逍遥?若要让苏颖超学着人家的模样,为搏心上人一笑,又下跪、又求饶,装巧露乖,他办得到么?办不到的。苏颖超是个剑客,世上只一件事可以让他又跪又求,那便是他的无上宝:“三达剑”。没了三达,他就废然若死,自觉女人要遗弃他了、功名失了,性命也没了。有了三达,他又生龙活虎,什么功名利禄、天下美女,都是手到擒来,又何须向谁下跪讨好?苏颖超要的是剑,有了剑,就不愁没有女人。管她姓琼姓李、姓张姓王,都不过是“天下第一”的犒赏罢了。琼芳轻轻叹了口气,此时此刻,她的思绪也清楚起来了。她怔怔支额,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由得又想到了卢云。卢云已经四十岁了,他和苏颖超不同,他曾高中状元、也曾流放天涯,早已抛弃了功名,算得是退隐之人。似他这般豁达潇洒,若要他向女人下跪,捧在掌心里哄着、呵护着,他肯么?甭想了,大水怪自诩风骨凛然,要让他绕着女人下跪打转,丢丑卖乖,还不如将他千刀万剐、午门刑杖,打成一个瘸腿,他心里怕还爽利些。说来杨绍奇真是个好男人,一点脾气也没有,相形之下,卢云、苏颖超都让他比了下去。这些人看似额角峥嵘、品貌出众,其实都是假风流、尽发愁,镇日凄风苦雨,一脸烦忧。唯独杨绍奇不学长俊,嘻嘻哈哈,这就叫“假迷糊、真风流”,无怪姑娘们宠着他了。其实真仔细想想,杨绍奇也没啥了不起的,他不过是脸皮厚些罢了,真到了生死关头,要他为姑娘们粉身碎骨,他还不是与世间男子一样,逃之夭夭,溜之大吉?怕还要摔上一跤了。人世间的情爱,其实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又有什么好留恋的?琼芳微微苦笑,只见窗外阳光普照,春意盎然,自己何必在这儿发愁发呆?她轻轻叹了一声,慢慢行下楼梯,忽然之间,眼角一转,竟又见到那幅面担。琼芳轻轻地“啊”了一声,心里好似被针刺了一下,隐隐生疼。她知道自己弄错了。因为在这滚滚红尘中,有个人挑起这幅面担,从此不做官,也不做侠,人生一切,只剩下“她”。为求使“她”平安喜乐,别说要他下跪求饶,装乖扮巧,便算粉身碎骨,他也能做到。“献身愿做万矢的”,琼芳悄悄蹲下,轻抚着面担,到这一刻,她也终于知道自己要什么了。好羡慕、好羡慕,琼芳热泪盈眶,她多么希望世上也能有人这样待她,那她也愿意为对方粉身碎骨,便算为他死了,也不用让他知道。生平头一回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她要的其实不多,可惜她并不晓得,此生能否找得到……琼芳抚着面担,低声哭了良久,终于站直了身子,走出了楼外。琼芳走了。这下屋里静悄悄的,再无一人,只剩下那幅面担孤拎拎的坐在地下。忽然间,角落处走出了一道黑影,彷佛鬼魅现身般,竟是无声无息。这黑影藏身暗处,宛如躲入瀑布里的鱼精,收敛了一身气息,杨绍奇、阿秀、琼芳,人人来来去去,竟都没发觉楼梯下藏了一人。黑影静静转头,凝视琼芳的背影,好似带了几分关切,只是看没几眼,却又转过头来,瞧向地下的东西。一根扁担、两只木柜,面担望来很是干净,没沾多少油烟,想来有人细心擦拭过了。那黑影蹲到了面担旁,开碗柜、启碳炉,上上下下察看一遍,看他驾轻就熟,好似他才是面担的正牌主人。琼芳身影已远,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了,眼看四下无人,黑影忽然好奇起来,他小心张望,瞧了瞧这处楼阁,便悄没声地行上楼去,那模样便如幽灵进驻古屋,谁也赶不走了。第二十一卷 兵临城下 第八章2008-1-10 9:11:33 本章字数:43999正月十六,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琼芳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此时她好似有所觉悟了,只提起裙摆,自在院子里摇曳闲晃。过去琼芳总觉得很怪,为何女人走路老像母鸡啄米,东张西望,现下换上了花裙,她总算也明白道理了。“呃。”花丛揪扯,勾住了裙摆,琼芳死命拖拉,裙子快落下地来了,她心头火起,喀啦一声,整株花木从中扯断,残花败柳便附在裙角上,如奖品般跟着主人走。不多时,又有玫瑰伸手拦道,一旁还有花草急于纠缠,好似都想偷摸她一把。琼芳无可奈何,只能提起裙摆,学起了莲步细碎。大摇大摆十几年,平日砍砍杀杀,无所不为,此时若要学人家游园惊梦,不免邯郸学步、力不从心。正辛苦摇晃间,不巧院中一人迎面走来,却是毒嘴阿秀,琼芳心下一惊,正想掉头逃跑,哪知阿秀却也魂飞天外,低下了头,见鬼似的发足奔逃。华山剑法有分教:“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先动”。眼看阿秀亡命而走,手捧大迭经书,定有见不得人之事。琼芳便又喝道:“哪里走!”将裙脚提至膝间,奋力一纵,便将他逮个正着。阿秀惨叫道:“疯婆子!放开我!”正挣扎间,忽然抬头一看,见到琼芳的俏脸,竟是咦了一声,小脸微见发红。琼芳见他目光呆滞,冷冷便道:“看什么?没见过漂亮女人么?”阿秀冷笑道:“漂亮女人?”嗨了一声,运起一口脓痰,正要朝地下吐去,突然间耳朵给人提了起来,不觉惨叫道:“你干什么?”琼芳不似娟儿那般好说话,谁惹恼了她,向来吃不完兜着走,淡然便道:“不是要吐痰吗?快啊,老娘等着看哪。”阿秀疼道:“不吐了、不吐了,快放开我。”琼芳松开了手,拍了拍他的脸颊,道:“你娘呢?去哪了?”阿秀嗨了一声,再次运起一口脓痰,正要吐出,耳上却又火辣起来,正要加力扭转,阿秀已是大惊大笑:“哈哈!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我娘在后厨,一会儿要吃午饭啦。”琼芳皱眉道:“早饭不才用过,又要吃午饭啦?”阿秀摸着红耳朵,哼道:“那是你啊,一会儿有客人要来,人家可是空肚子的。”元宵夜后,京城百姓多半晚起,或睡至天色大明、或日上三竿,至于吃的是早饭午饭,谁也弄不明白。琼芳松开了手,道:“好啦,带我去找你娘。”阿秀低声道:“芳姨,你没地方去了么?干啥一直赖在我家啊?”这话敲中了琼芳的痛处,大喝道:“就冲着你这句话,老娘赖定了。”朝阿秀背后一推,大声道:“走!”琼芳最爱欺侮弱小,阿秀让她这么一推,不由哎呀一声,扑地倒了,大迭书本便落了下来,琼芳不慌不忙,左手提住小童衣领,右手上抄下拦,便将书本一一抄入手里,手段利落,正是崆峒嫡传的“飞云手”。她拿起书本一看,却是本三字经,颔首道:“看不出来,你还挺用功啊。”阿秀哼道:“现下才知道,不嫌晚了……”话还在口,耳朵又让人提了起来,忙陪笑道:“姊,快把书还我吧。”琼芳却不急着还,她捧起书本,细细察看,只见开头一本是“三字经”,望下察看,不觉愣住了:“又是三字经?”再看下一本,不由咦了一声:“还是三字经?”一连三本,全是三字经,翻了翻内页,尽为手抄,一刻一划,字迹端整,可纸页却泛黄了,翻到末页,却见到一处小玉宝章,正是“少林灵吾”。琼芳满心纳闷,道:“这是什么啊?”阿秀低声道:“这是手抄的三字经,全是我叔叔的珍藏。”琼芳茫然道:“你叔叔的珍藏?他干啥收藏三字经?”阿秀道:“他喜欢手抄的书,说读来别有滋味,芳姨,你家里可有么?我一本五文钱向你买。”琼芳上下打量阿秀几眼,颔首道:“当然有,十本够不够啊?”阿秀大喜道:“够了!够了!快带我去拿吧。”琼芳哈欠道:“不巧得紧,我送人了。”阿秀大惊道:“你送人了?送谁啦?快去偷回来啊!”琼芳淡淡地道:“我送孟夫子了。”“孟夫子?”阿秀皱眉迷惑,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突然大惊道:“等等!难道你……你也是……”琼芳淡然道:“还没猜到吗?告诉你吧,孟夫子的开山大弟子,便是老娘我。”眼见大师姐在此,阿秀自是瞠目骇然,久久吭不出气了。人之初、性本善。这孟夫子是京城的老招牌了,想他景泰年间辞官之后,便开始广招弟子,第一个收的学生便是琼芳,其后伍崇卿、伍崇华也先后拜入门下,直可说是桃李满天下。光阴荏苒,当年的小女孩成了少阁主,伍崇卿也长成一条大虫,现今却轮到阿秀受害了。尤其这孟夫子生平最最敬重顾嗣源,家里还收藏他的诗文。为了这份情由,对阿秀总是加倍严厉,每回抓到因头,总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烽火,似想送他上西天会外公了?时在辰牌,距行刑之刻不到两个时辰,便算八臂哪咤现身,八枝毛笔一起帮着抄书,怕也来不及了。阿秀泄气颓丧:“可恶啊,害我白白高兴一场,唉……”想起命悬人手,更感悲戚,低声便问:“芳姨,你……你以前让孟老头打过么?”琼芳淡淡地道:“那是数之不尽了。当年他还没这般老,抽起藤条是又快又准,若是改练起剑法,没准比傅师范还强些。”阿秀讶道:“谁是傅师范啊?”念及傅元影,便想到苏颖超,琼芳不由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便没应声了。阿秀低声又问:“芳姨,你挨打时会哭么?”琼芳傲然道:“哭?等下辈子吧,管他孟老头怎么打,我都当笑话看。”阿秀惊道:“当笑话看?真的假的?”琼芳把秀发一掠,淡然道:“告诉你吧。我每回挨手心之前,一定先自点『珠玑』、『悬殊』两穴,待得双手麻木后,无论孟夫子如何抽打,都似搔痒一样。”阿秀震惊道:“有这种事?”琼芳提起左掌,展示伤处,道:“瞧,这是我爷爷昨晚打的,他一共抽断了六根藤条,我都还笑着。若非你娘执意替我擦药,我还懒得理哪。”眼看琼芳皮开肉绽,却似没事人一般,阿秀大感震骇,忙道:“芳姨,您……您能把点穴功夫传给我吗?”琼芳淡然道:“这得瞧你的诚意了。”一听此言,阿秀立时趴到脚边,如孙儿随祖母,又似爱犬遇恩主,直把琼芳当成活佛供奉,琼芳自是俨然傲笑,至于是否真有这门点穴功夫,怕只有天知道了。一路来到了主屋,却听笑声不绝传来,琼芳停下脚来,只见花厅里坐了大批男女,自在那儿谈笑。琼芳招来了师弟,道:“阿秀,这些人是谁?”阿秀忙道:“回师姐的话,说话那个是大舅公,抖脚的是二舅公,那个女的是他女儿,叫做『淑林』,那三个小的是她儿子……”琼芳道:“怎么都是你***亲戚?你爷爷那儿没人来么?”阿秀喔了一声,正待答话,却听一名女子冷冷地道:“先姑父杨远公是独子,并无兄弟。”琼芳心下微凛,便与阿秀一齐回头,但见背后立了一名美女,三十来岁,身穿彩服,其上绣了一尾黄凤。远处更停了一顶华轿,轿前站了八人,想来都是她的轿夫。来人排场不小,看这女子又是黄袍在身、又是八人大轿,不免让琼芳微微一奇,想她琼家是帝王姻亲,衣冠上也仅以火凤为饰,莫敢绣黄,这女子如此大胆,不怕宗人府追究?正起疑间,忽听院子里传来叫声:“徐王爷驾到!”礼乐声大作,又是一顶官轿抬入庭院,轿帘掀开,行出一名胖壮男子,手上牵了两名孩童,一概身穿玄黄袍,饰以染靛天龙。琼芳点了点头,心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阿合到了。”这“徐王”名唤朱合,过去逢得爷爷寿宴,他必然备妥礼品,到府祝贺,乃是爷爷嘴里的“阿合”,只没想他平日谦恭有礼,私下排场也这般浩大。正瞧间,却听花厅里传出喊叫:“王爷!您可来啦!”官轿一到,厅心里的老老小小全迎出来了,琼芳侧眼打量,只见方才那位“淑林”拉住了凤袍美女,满面堆欢,几名舅舅也围着那胖壮王爷,高声谈笑,那“淑林”的几个儿子也不落人后,只簇拥着徐王的两个孩子,又跳又笑。“啊,淑宁,一年不见了,你一样美啊……”、“淑宁打小就美,咱们几房女儿里,谁及得上她?”那凤袍美女原来便是徐王妃,名叫“淑宁”,也是“淑”字诸女之一,她给亲戚们簇拥着,却无一分笑意,只冷冷地道:“大姑妈呢?在厅里么?”那“淑林”忙道:“大姑妈昨晚没睡好,还在房里歇着,先来坐坐吧。一会儿再向她拜年。”、那淑宁听了说话,却未应声,只行上几步,来到阿秀面前,冷冷地道:“你娘呢?怎不来迎接我?”听得此言,琼芳微起茫然,不知所以。阿秀却低下了脸,躲到自己背后,不肯出来。琼芳暗暗猜想,料知阿秀定是闯了什么祸,这才怕着淑宁。当下护在他身前,淡然道:“顾姊姊人在后厨,你有什么事么?”那“淑宁”压根儿不睬琼芳,只管凝视阿秀,不言不动。琼芳越发纳闷了,不知这女人何以冲着阿秀来?想着想,蓦地心下一醒:“啊呀,我可傻了,这女人和顾姊姊有仇啊!”这“淑宁”贵为王妃,阿秀却是个稚龄孩童,彼此能有什么过节?想当然尔,自是恨其母而怨其子,殃及池鱼了。正想问个明白,主屋里却奔出了一人,气喘吁吁:“哎呀,哎呀,我的王爷表姊夫!我的美人淑宁姊,您俩过府怎不先差人打声招呼,杨二有失远迎啊。”解围的到了,看杨绍奇满头大汗,背后还跟着“淑琴”、“淑怡”两姊妹,当真是如影随形,看他满头大汗,抢到淑宁面前,搓手陪笑:“姊夫,姊姊,你俩快请里头坐吧,外头好冷哪。”那“淑宁”阴沉着脸,仍在打量阿秀,眼看杨绍奇猛使眼色,琼芳心领神会,便带着阿秀走开,免生捍格。淑宁见阿秀走了,便道:“大姊,陪我进厅。一会儿去瞧大姑妈。”那淑林堆着笑,招来了“淑琴”、“淑怡”,姊妹们一路簇拥着王妃,便朝厅心而去。场面略显尴尬,徐王爷咳了一声,眼看杨绍奇还在那儿陪笑,便道:“载儆、载信,还不喊表舅?”两名男童齐声道:“二表舅。”杨绍奇自也识趣,取出了红包,一人发上一个,两名男童称谢接下,随手交给背后随扈,看也不看上一眼,想来红包收得多了,心里烦。那徐王呵呵笑道:“绍奇,你大哥呢?”杨绍奇干笑道:“我哥出门去了,还未回来。”正说话间,屁股却挨了一拳,不由哎呀一声,叫了出来。徐王拉过了一名男童,瞪眼道:“载儆,不许胡闹。”杨绍奇白挨了一拳,却只能陪笑道:“没事、没事。”俯身下来,道:“载儆,听说你练成了少林神拳,是不是啊?”那男童嘿嘿一笑:“你领死吧。”提起拳头,便朝杨绍奇屁股去打,杨绍奇则是“哎呀”、“哎呀”几声叫,任他嬉闹玩儿。琼芳躲在暗处瞧着,心中便想:“我说阿合怎么跩了起来?原来有这宝贝儿子撑腰。”这“载儆”身分重大,便如“载志”、“载允”、“载懹”一般,皆是正统皇帝御笔圈选的八世子之一,他若能入主东宫,成了下一任皇帝,这“阿合”自也飞黄腾达,成了摄政王。方今八大王爷,声势最高的便是“徽唐徐丰鲁”五王,诸王各擅胜场,眼前这“徐王”虽不比徽王、唐王的势力,却也有个强处,他是“中极殿大学士”的表妹夫,既有杨肃观暗地撑腰,又何必怕什么“徽王”、“唐王”?无怪近日排场也这般浩大了。琼芳凝目来看,只见“载儆”按住了杨绍奇的头,当作狗来骑。可怜杨二爷却还一脸兴奋,欢笑嘶鸣,好似畜生一样。琼芳暗暗发笑:“难怪他要替唐王奔走了,若是载儆当上了皇帝,他这辈子还有机会翻身么?”她看了几眼,觉得事不关己,转开了头,正要找阿秀说话,突然眼角一转,惊见院子角落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人,褐衣布袍,长方脸蛋,神色隐带淡泊,风月清照,岂不是大水怪来了?琼芳大吃一惊,正想过去察看,忽然脚步细碎,听得阿秀大叫道:“娘!”琼芳吃了一惊,转头一看,却是顾倩兮来了。她急忙回身再看院子,一瞬之间,那人却不复踪影了。琼芳呆了半晌,揉了揉眼,不知自己是否眼花了,正惊疑间,顾倩兮却已迎上前来,先携住阿秀的手,便朝徐王捡衽,道:“王爷。”徐王神色有些尴尬,勉强回了半礼,道:“嫂……嫂子……”转头又道:“载儆、载信,表舅妈来了,还不快叫人?”两名男童贴耳嘻笑,朝顾倩兮瞄了几眼,头也不回地跑了。徐王赔罪道:“失礼、失礼,小孩子不懂事……”似想寒暄,却似怕老婆生气,拱了拱手,便也转身走了。顾倩兮默默站着,似无介怀之意,眼看琼芳站在一旁,便道:“琼姑娘,你下楼来啦?”琼芳还在东张西望,待得顾倩兮唤了两声,方才醒觉过来:“啊……是……我……我刚下楼。”顾倩兮笑了笑,察看她的衣裳,道:“裙脚短了些,一会儿我替你放放。”琼芳个子高,几与苏颖超齐头,自也生了一双长腿。她虚应几声,想起适才那个“淑宁”,忙道:“顾姊姊,方才那徐王妃是怎么回事?脾气挺大啊?”阿秀骂道:“下贱老娼一个……哎呀……”话才出口,耳朵便给娘提了起来,正叫疼间,杨绍奇已行上前来,道:“大嫂。”顾倩兮见了小叔,立时绽放笑容:“总算找到你了。快来。”携住琼芳的手,引荐道:“琼小姐,这位是我小叔绍奇,进士出身,现居兵部的五品郎中,您以前听过他么?”琼芳虽有婚约在身,如今却已离家出走,无处可去。此时顾倩兮为这一男一女引荐,虽不见得是起意搓和,却多少也是为琼芳打算,免她受国丈制肘。自也是一片好心了。琼芳明白顾倩兮的心意,却也不好明说两人早已相识,只得故做惊呼状:“原来是天才进士杨郎中来了!久仰山斗,如雷贯耳啊。”杨绍奇干笑道:“不敢、不敢,不虞之誉,岂敢承当?有辱少阁主清听了。”琼芳打了个哈欠,道:“怎么是不虞之誉呢?看杨二爷如此谦冲,反让小女子更加佩服几分啰。”顾倩兮察言观色,笑道:“怎么?你们以前认得么?”这两人非但相识,方才还亲过了嘴,只是琼芳不提,杨绍奇自也乐得当哑巴,阿秀嘻嘻贼笑,正要道出实情,却让两人一把抓住,捂上了嘴。眼看午时将届,顾倩兮便道:“绍奇,一会儿替我招呼琼姑娘入座,咱们要开席了。”杨绍奇忙道:“嫂子不一起来么?”顾倩兮道:“娘昨晚哮喘病发,天亮才睡着,也不知醒了没。我得瞧瞧去。”杨绍奇忙道:“嫂子,让我去吧,你去歇歇……”顾倩兮摇头道:“今日客人多,家里不能没有男主人,你去陪亲戚们说话吧。”交代了几句,正要离开,却又见到了阿秀,便又吩咐道:“绍奇,一会儿千万记得,别让阿秀喝酒,他中午还得去学堂。”阿秀大惊道:“娘!我不要……”话还在口,已让叔叔捂住了嘴,听他笑道:“琼阁主,请这边来吧。”三人朝主屋走去,还没走进门里,便听得轰轰喧嚷之声,看厅里热热闹闹,宾客们早已入席,徐王夫妇、淑琴、淑怡都在人群里,满满坐了三大桌。管家来回走动,已在招呼客人,却没见到杨肃观。琼芳沈吟道:“杨二,你哥人呢?”杨绍奇耸肩道:“谁晓得?反正不在衙门里,便在公堂上。鬼知道他上哪去了?”阿秀接口道:“是啊,每回我爹失踪,大家都觉得好高兴哪。”琼芳噗嗤一笑,自知杨肃观公务繁忙,自得仰仗妻子照料家中事。正要进屋,阿秀却拉住了她,道:“芳姨,别进去了,你不是要教我点穴功夫吗?咱们快去练吧。”琼芳想想也对,看屋里全是杨家亲戚,言语无味,她一来不想应酬,二来方才在院里见到一个人影,早想去察看明白,便道:“说得也是。我一个不速之客,不便上桌,杨二,你自己进去吧。”阿秀大喜道:“走呗!走呗!咱们练功去也。”一大一小正要开溜,杨绍奇却叫起苦来了:“喂,你们放我一个人进屋,不怕闷死我啊?”琼芳道:“怕什么?反正有淑琴替你收尸,你还担心曝尸荒野么?”杨绍奇忍不住笑了起来,看他与琼芳相识未久,言语间却是百无禁忌,宛如多年好友一般,当下挽住琼芳的玉臂,道:“好啦好啦,堂堂的琼阁主,皇帝老儿的饭局都去了,还怕这个?陪我进去吧。”正死拖活拉间,琼芳正要一脚将他踢开,忽然眼角一转,瞧见了席间一人,便道:“要我进去也行,不过你得先跟我说说……”悄悄朝人群一指,正是“徐王妃”,附耳道:“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杨绍奇茫然道:“什么女人?”琼芳拂然道:“还装傻,方才这徐王妃样样冲着你大嫂来,当我不知道么?”阿秀插话道:“启禀大师姐,那女的叫淑宁,是个老娼。”眼看淑宁身子一动,好似听到了说话,杨绍奇大惊失色,忙掩住阿秀的嘴,道:“别胡说。”“老娼、老娼!”阿秀不知从哪学来这许多粗口,只欢容舞蹈,高唱道:“淑宁是个老……贱……”娼字未出,已给叔叔一把抓住,拖到院中暗处,对着屁股一阵乱打。琼芳跟了过来,催促道:“杨二,你要当我是朋友,那便快说吧,我不会传出去的。”“好啦好啦。”杨绍奇苦笑几声,道:“跟你说吧。这淑宁自小爱着我大哥,为了嫁入我家,苦等了十多年……”琼芳“哦”了一长声,阿秀也是“诶”地一声叫,杨绍奇挥了挥手,要他俩别打岔,又道:“好容易婚期有了个眉目,谁晓得我大哥居然又娶了别人,她一怒之下便嫁了徐王爷,至今都还深恨此事。”琼芳颔首道:“原来如此,难怪样样冲着顾姊姊来。你哥自己怎么说?”杨绍奇叹道:“他镇日都在衙门,哪来时间理会这些闲事?唉……其实这淑宁也是一片痴心,只是为了这段孽缘,我家老是鸡飞狗跳的,亲戚们也常拿这事作文章……”阿秀拉了拉琼芳的衣角,补充道:“他们说我爹吃完就走,白睡了人家。”琼芳正要“哦”地一声,杨绍奇急急颤声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人家是有老公的。”琼芳低咳一声,便也不胡闹了。想来这“淑宁”情根深种,虽已嫁作人妇,却还舍不下这段情。无怪常来找人家的麻烦。便又道:“杨二,你娘那儿呢?她和淑宁感情好么?”杨绍奇忙道:“放心、放心,我娘最明理不过了,虽常听人嚼舌,却从不为难我嫂子。”琼芳心下不信,便道:“阿秀,真是这样么?”阿秀道:“是啊,我奶奶说淑宁是疯婆子,不可理喻。还是我娘最可靠。”琼芳讶道:“怎么?你奶奶很疼你娘?”阿秀道:“是啊,三天两头就用指甲掐她,当然疼了。”琼芳更惊讶了:“什么意思?”杨绍奇嘿地一声,赶忙掩上侄儿的嘴,道:“我娘有哮喘病,有时晚间睡不着,便要我嫂子陪她。”阿秀又补充道:“那是因为我叔叔晚间常常失踪,我奶奶找不到人陪,只好找我娘了。”琼芳点了点头,适才她曾听顾倩兮提起,好似老太太真病了,忙道:“怎么?这病厉害么?可有请大夫来诊治?”杨绍奇叹道:“没用的。心病还须心药医。心里的结解不开,药石也罔然。”琼芳微微一凛,没料到这病还有些玄机,正想追问下去,却听屋内传来叫声:“二表哥!”杨绍奇回头惊看,却是“淑琴”、“淑怡”来了,一左一右搀住了他,娇声道:“你们怎都在这儿?快进来啊。”两位表妹热情如火,那淑琴尤其喜欢琼芳,忙携了她的手,含笑道:“姊姊,一会儿我俩一齐坐吧。”这下谁也跑不掉了,两大一小便给拖入了花厅,来到了席上,琼芳正要与淑琴坐下,管家却赶了过来,忙道:“这位是琼阁主吧?夫人交代,请您这儿坐。”不待她答应,便已自行走到主桌,拉开一把椅子,众人凝目望去,那座席却是在主位之左、上宾之席,地位竟还高过了徐王。淑琴、淑怡低呼出声,几名舅父也是大吃一惊,咕哝道:“搞什么?怎么来个女人坐上位?”自古吃饭便是一门学问,主客分际、座次安排,万万轻忽不得。看这主桌坐的全是贵客,徐王夫妇,两位世子,外带大舅、二舅、三舅,并同杨绍奇、琼芳、杨老夫人与杨肃观、顾倩兮夫妇,合计十二张位子,其中主位面门居中,乃是杨老夫人的位子,正对面则是顾倩兮的座席,算是下首。以徐王地位之尊,尚且只能坐老夫人右首,没想左侧主宾上位却让给了琼芳?听得舅父们嚷了起来,杨绍奇正待蒙混解围,琼芳哪肯让他搅和?当下拿出了英国公的气势,先向淑琴含笑致歉,随即行上主桌,抚裙入座,顺便朝徐王爷笑了笑,道:“王爷,久违了。”那徐王听她认得自己,不觉也愣了,忙道:“你……你是……”琼芳淡淡地道:“紫云轩一别,不过月余,您不记得了?”听得“紫云轩”三字,徐王骇然站起,左右瞧了瞧琼芳,颤声道:“少阁主,你……你换女装了?”琼芳嫣然一笑,露出难得的腼腆:“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那徐王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他先前在院子里便已见到了琼芳,眼看她清丽貌美,又有些面熟,打一入府便盯上了,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如今听她开口,总算也认出人来了。眼看琼芳与王爷聊了起来,一脸的游刃有余,众舅父惊疑不定:“这……这姑娘到底是……”徐王爷忙道:“我来引荐吧,这位便是开国元勋英国公嫡系子孙,方今紫云轩少阁主……”众人不知英国公是谁,犹在梦中游荡,杨绍奇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她称皇后做姑姑,见得皇上叫姑丈。”轰地一声,满桌宾客全站了起来,琼芳笑道:“没事、没事,大家坐吧。”琼芳便是这个性子,平日不应酬则矣,一旦真要入场露脸,定要使开威严,扫平众生,阿秀看得目瞪口呆,杨绍奇也是暗赞在心,他担心淑宁作祟,便又将阿秀送到淑琴那桌,低声道:“乖乖吃饭,一会儿好上学。”安顿了侄儿,这才回到了主桌,自坐下首相陪。好容易客人都坐定了,老蔡便指示丫嬛:“人都到齐了,吩咐厨房上菜。”眼看主位还空着,徐王便问了:“老夫人呢?”老蔡道:“老夫人说她一夜没睡,实在起不了身,要大伙儿不必等她。”娘亲与大嫂没上桌,杨绍奇便是主人了,忙道:“也好,让娘多歇歇。来、来,大家喝酒。”提起酒壶,正要为舅舅们斟满,却听淑宁幽幽地道:“又犯了?”听得这个“又”字,不难想见,这淑宁必然熟稔杨家事,听她低低叹了口气,道:“告诉你那嫂子……每逢春秋两季,记得备妥养阴散,早晚让姑妈服一剂,别让她……别让她……”满桌客人都静了下来,琼芳撇眼去看,只见这“淑宁”说话时泪光隐隐,虽在丈夫孩子面前,亦无遮掩之意。徐王爷脸色尴尬,似想劝慰妻子,又怕着了痕迹,正为难间,却听杨绍奇喝道:“老蔡!你搞什么?大家都饿啦!快上菜啊!”胡乱叫骂几声,以作遮掩,随即起身道:“大舅、二舅、三舅,甥儿敬你们一杯。”仰头举杯,先干为敬。那三舅约莫六十来岁,当是淑宁的父亲,也是怕徐王不高兴,忙替他斟上了酒,道:“阿合,咱爷俩好久没喝了。来,我这儿预祝载儆御前比武,旗开得胜。”徐王虽是王爷,却也是人家的女婿,忙举起酒杯,自向儿子道:“载儆,外公敬你酒,还不举杯?”那载儆肚子饿了,早已大嚼起来了,他嘴里塞了块肉,便抢过爹爹的酒杯,咕嘟一声,喝了个精光。大舅二舅齐声惊叹:“好酒量!爽气!爽气!”载儆威风,那弟弟载信也不甘示弱,忙抢过妈妈的酒杯,笑道:“看我也爽气!”菜肴流水价地送上,席上觥筹交错,热闹非常。琼芳却有些神思不属,眼光不时左瞧右望,似在察看什么。正发呆间,忽听徐王爷道:“少阁主,可有荣幸与你喝一盅?”这徐王爷也是立储要角之一,平日虽想巴结国丈,却是苦无机会,好容易琼芳来了,自想与她亲近亲近,哪知琼芳若有所思,迟不应声,杨绍奇忙提起酒壶,大老远来为她斟酒,附耳提醒:“喂,徐大王找你喝酒,赏不赏光?”琼芳醒觉过来,忙道:“失礼、失礼。”端起酒杯,含笑道:“几位长辈,小女子琼芳,敬各位一杯。”霎时仰手而尽,真比男子汉还爽气几分了。众舅父慌不迭地回敬,连淑宁这般阴怨之人,也被迫举杯了。世上权势最大之人,自是方今正统皇帝。他手下虽无江充这般宠臣,却有个同甘共苦的皇后,二人一同熬过了景泰朝的漫漫岁月。如今大权重归掌中,爱屋及乌之下,国丈一家自然飞黄腾达,谁也开罪不起。酒过三巡,场面慢慢热络起来了,妇女们领着孩子,轮番来主桌敬酒致意,淑琴、淑怡虽不会喝酒,却也端了茶杯上来,不忘找二表哥撒上几句娇。那杨绍奇忙里忙外,正不亦乐乎间,忽听一人道:“叔叔,我也敬你一杯吧。”回眸一看,这回却是阿秀端着酒杯来了。杨绍奇嘿了一声,道:“你娘不许你喝酒,怎又来了?”阿秀缠道:“让我喝一杯嘛。”咕嘟一声,自行喝了个精光,不忘学了土匪的模样,笑道:“痛快!痛快!”正要溜回座位,却听大舅冷冷地道:“小子,眼里只有你叔叔,没有你舅公啊?过来敬我一杯!”那大舅有些醉了,似要借机寻事,阿秀却不以为意,他早想找机会喝酒,最好醉得不醒人事,那就不必上学了,忙斟上满满一大杯,笑道:“来,敬大舅公。”双手举杯,仰头喝干了。眼看阿秀喝酒爽气,那大舅却又不顺眼了,嗤地一声,训道:“年纪轻轻,这般贪杯?不怕长大成了醉鬼么?”阿秀哼道:“你少来骂人。人家已经喝了,你还没喝。”说着走了过来,检查杯内,惊道:“这是茶,不是酒。”戟指喝骂:“你欺侮小孩。”众人哄堂大笑,二舅提了满满一壶酒过来,硬要那大舅喝干,竟也跟着起哄了。阿秀便是这性子,逢得热闹场合,总能逗得大人们笑逐颜开。再看他酒量颇佳,敬过了大舅公,又敬二舅公,依序以下,连尽数杯,兀自精神奕奕。琼芳笑道:“喝慢些,小心醉了。”阿秀道:“放心,我和叔叔不一样,不会酒后乱性的。”这话一说,众人更是捧腹大笑,杨绍奇则是一脸尴尬:“小孩儿胡言乱语,别信他。”阿秀好高兴,觉得大家都爱他。他一路端着酒杯,来到徐王夫妇面前,众人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心里有些紧张,却听阿秀道:“王爷姨丈,万岁头上加百岁,那是什么?”徐王愕然道:“什么?”阿秀笑道:“那是你呀!等你儿子当了万岁爷,你不就是万岁再加一百岁吗?”徐王张大了嘴,正要抚掌大笑,待想起琼芳还在身旁,却又不敢作声,琼芳道:“没事,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众人放下心来,齐声笑道:“好啊!好个万岁再加一百岁!真讨喜啊!”哈哈笑声中,正要一同举杯,却听一人冷冷地道:“放肆。”众人应声转头,说话之人正是淑宁,只见她望着碧幽幽的茶水,脸色也如茶汤般阴騺,徐王低声问道:“又怎么啦?”淑宁森然道:“没大没小,全无家教。”徐王低声道:“你又来了,我是他的姨父,又不是外人……”淑宁冷冷地道:“什么姨父?明明是来历不明的东西,说得跟真的一样。”这话一说,堂上众人脸色均甚难看,杨绍奇面有愠色,道:“阿秀,过来叔叔这儿。”阿秀低着头、驮着背,紧挨叔叔站着,杨绍奇抚着他的背心,安慰道:“阿秀,别听外人说,你是你娘的孩子,就是咱们杨家的孩子,知道么?”阿秀低头垂手,点了点头,眼眶却已经红了。琼芳越听越不对劲儿,陡然间想起了一事:“不对,顾姊姊嫁给杨大人不过四年,阿秀却快有十岁了,难道……难道阿秀是卢云的……”霎时惊疑不定,细目去望阿秀的五官,却与卢云半点不似,满心好奇间,便只静观其变。花厅阴风惨惨,宾客默不作声,那淑宁话说得重了,宴席已有些狼狈,几名舅舅打起了圆场,干笑道:“元宵还没过完呢,吵吵闹闹干什么?喝酒、喝酒。”捡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儿来说,杨绍奇一脸不豫,已是无心相陪,可此时若要阿秀下桌,不免更着痕迹,当下拉开椅子,让阿秀坐在顾倩兮的位子上,替他盛了满满一碗热汤,温言道:“喝汤,一会儿叔叔送你去上学。”那阿秀坐在叔叔身边,右手侧却坐了一名男童,却是徐王次子载信。那男童吃着笋子肉,暗暗打量阿秀,忽地凑头过来,低声道:“喂,我听二姨妈说,你小时候常吃豆浆,对么?”这话声说大不大,说小又不悄,偏能让满桌大人听个正着。琼芳心下一凛:“好啊,又冲着顾姊姊来了。”她偷眼看向阿秀,却只端着汤碗,并无答腔之意。转看同桌大人,一个个装聋作哑,彼此间却是眉来眼去,嘴角全都含着笑。顾倩兮早年抛头露面,曾以卖浆维生,只没想这帮亲戚会以此羞辱嘲讽,琼芳心下不满,待想出面说话,杨绍奇却向她连使眼色,要她别淌这个混水。眼见阿秀毫无理睬之意,那载信却不气馁,便又附耳过来,低声道:“喂,我还听人家说过,好像你娘煮的豆浆老少咸宜,一碗一文钱,价钱挺贱的,是不是啊?”此言一出,阿秀深深吸了口气,双肩微微颤动,似想说些什么,杨绍奇把自己的调羹递了过去,静静地道:“阿秀喝汤,给你娘挣面子。”琼芳心下雪亮,此时此刻,阿秀不只得替自己争光,也得替娘亲争回面子,他须以气度压住对方的气焰。否则人言可畏,无论谁来为他母子出头,都只会让亲戚们背地讥笑,无济于事。在满桌大人的注视下,只见阿秀慢慢接过叔叔的调羹,低头喝了口汤,竟忍下了这口恶气。琼芳大为佩服,杨绍奇也是面露嘉许之色,载信、载儆却是相视而笑,眼看弟弟激不动阿秀,那载儆索性附耳过来,大声道:“喂,我听说你娘不只卖豆浆,还卖别的东西,对不对?”载儆言语越发过分,杨绍奇已是不能不出面,啪地一声,把筷子朝桌上重重一放,大声道:“怎么?世子了不起么?淑宁!管管你儿子!他再有无礼言辞,休怪我轰你母子出门!”淑宁满面春风,掩嘴笑道:“怪了,你大嫂的小店除开卖豆浆,不也卖油条么?载儆却说错什么了?”这话一说,众人忍俊不禁,全都笑了出来。载儆身分本高,加上有母亲背地里撑腰,更是肆无忌惮了,径从怀中取出两文钱,拍了拍阿秀,悄声道:“喂,给你两文钱,快把你娘叫出来吧,有啥卖啥,我多赏她几文钱就是了。”琼芳气往上冲,正要起身干预,阿秀却笑了笑,接下那男童的两文钱,道:“好,我这就去跟我娘说,要她出来服侍你,好不好?”载儆捧腹大笑,没料到阿秀这般软骨头,还想再损个两句,阿秀却已悄悄摸向凳子,琼芳第一个醒觉过来,大惊道:“阿秀!不可以!”“喝啊”一声暴吼,阿秀鼻梁怒痕大现,提起凳子,奋力砸落,但听砰地一声,木屑纷飞,圆凳破散,载儆竟已倒地不起。“救命啊!杀人啦!”载信又哭又叫,转身便逃,阿秀岂肯相饶?左拳扫出,打得他鼻中出血。随即扑到载儆身上,拿着他的脑袋去撞地板。砰砰两声过去,那世子满脸是血,双眼翻白,竟已晕死在地。眼看阿秀宛如发狂一般,兀自毒打不休,几名舅舅坐得近,大惊道:“小子!快放手!”纷纷上前来拉,阿秀却不肯放手,大舅公情急不过,便扯住他的头发,阿秀暴怒道:“好啊!想要连手欺侮我了?我连你一起打!”杨绍奇见出了大事,霍地站起,伸手阻拦,琼芳身怀武功,更早一步抢上。只是场面太乱,谁都迟了一步,但听“砰”地大响,大舅公鼻梁中拳,向后便倒。眼看阿秀六亲不认,竟连长辈也下手打了,淑宁大怒道:“造反了吗!野种终于造反了吗!”听得野种二字,阿秀一身反骨都烧了起来,厉声道:“老娼!今日不杀你!誓不为人!”跳上了桌子,直朝淑宁扑去,淑宁尖叫道:“来人啊!快来人啊!”哎呀一声,竟给扑倒在地,阿秀满面怒火,提起拳头,对着她的粉脸死命狠打,怒吼道:“说话啊!怎么不说啦?快说啊!下贱狗种!拖油烂瓶!吃杨家喝杨家,居然还敢打杨家亲戚!告诉你!老子就是爱打!见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眼看王妃给打得满脸是血,几个大人急来抢救,却都拉不开。淑琴、淑怡吓得放声大哭,孩童们也是惊惶逃窜,徐王焦急不已,想要过来阻拦,偏偏老老小小又哭又叫,推也推不开。霎时扯开嗓门,喊道:“护官!护官!快过来啊!”今日是杨府家宴,王府侍卫依着往例,都在外厅吃饭,自没料到祸起萧墙,竟然打杀起来了。徐王叫了几声,迟迟不见人来,眼见桌上有只酒瓶,情急下便提了起来,反手便朝阿秀脑门砸下,琼芳大惊道:“别乱来!”阿秀毕竟年纪小,这一砸之下,立时便能取了他的性命。说时迟、那时快,堪堪溅血受伤之际,屋梁上落下一道黑影,挡到了阿秀身前,当琅一声大响,酒瓶竟砸到那人身上。瓷屑纷飞、酒瓶碎烂,来人不闪不避,脸上给碎瓷割破了,流下一行鲜血,众人大吃一惊,凝目去看,只见此人身穿家丁服饰,打扮寒酸,食指上却是金光闪烁,正是一只“黄金指环”。黑衣人陡然现身,琼芳脑中不觉“嗡”地一响,立时想起四个字,正是:“镇国铁卫”。徐王爷愣住了,不知这是何方神圣,却在此时,大批侍卫终于赶来了,喊道:“王爷!怎么回事?”徐王醒了过来,厉声道:“来人!把这几个老老小小都抓起来!谁敢还手,就地格杀!”众侍卫发一声喊,纷纷抢上前来,突然屋顶上传出尖锐哨响,屋梁上又纵下了几条黑影,便与众侍卫撞个正着。哎呀几声,侍卫们向后摔跌,抬头急看,面前多出了六人,身穿黑衣,头套黑罩,只露出一双凶冷眼眸,将老家丁与阿秀护在了背后。徐王爷哪管谁是谁,大怒道:“还等什么?快拔刀啊!”众侍卫发一声喊,拔出腰刀,正要来个群殴,却听门外传来低沈嗓音,道:“全都住手。”这话声不响,却有震聋起聩之力,众人心头一震,各自停下手来,只见厅外走入了一人,看他面貌英挺,身穿官袍,正将玉秉官帽交与下人,正是当今杨家男主人、五辅大学士杨肃观回府来了。全场静了下来,王府侍卫还刀回鞘,向旁退开。黑衣人也排列如人墙,恭迎杨大人回府。黑衣人身分不明,来意也不明。只是个个对杨肃观恭敬顺畏,好似奉若神明。琼芳看得暗暗惊疑,已知杨大人与爷爷琼武川一般,必然与“镇国铁卫”有些干系,屋内哭声隐隐,老老小小缩在墙边啼哭,那载儆却倒在地下,满头是血,不知是死是活。淑宁则给舅舅们扶了起来,脸上又是瘀伤、又是惊恐。至于阿秀,兀自紧握双拳,喘息不休。杨肃观容情沉默,只静静走入了屋内,将官袍解了下来。那老家丁迎了上来,附耳说了几句话。杨肃观话不多,只微微点了点头,那老家丁立时躬身致意,旋即领着黑衣人退下。屋里没人说话,人人都等着看杨肃观如何善后。一片饮泣声中,猛听一声怒吼:“杨肃观!看你儿子干得好事!你说!你要怎么向本王交代?”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人扯住阿秀的衣领,指着杨肃观破口大骂,正是徐王爷了。阿秀身子微微发抖,知道自己死定了,看他非但打了世子,尚且忤逆长上,闯下了滔天大祸,却该怎么办呢?他心下害怕,转头去看叔叔,却见他别开了头,不愿来瞧自己。徐王爷大吼大叫,杨肃观却没回话,只缓缓行到堂上,从载儆身旁拾起了一只凳子,却是方才阿秀拿来伤人的凶器了。他默默无言,将凳子扶正,放回了地下,骤然间,双眉轩起,立时朝厅上各角落去望,似在察看什么。琼芳心下一凛,暗道:“还有人躲在屋里么?”想到适才在院中见到的人影,竟险些惊呼出声,心头更已怦怦地跳着。杨肃观环顾堂上,不发一语,虽只一瞬之间,却似过得良久,琼芳也是手心出汗,正四下瞧望间,却听徐王爷吼骂起来:“杨肃观!你别不吭气!快说句话啊!”喊声一出,杨肃观立时转头而来,待见徐王还紧抓着阿秀,便道:“王爷,请你放开犬子。”众人一脸愕然,本还以为他会公然责打阿秀,却没料到他第一句话便是如此。几名舅舅大声道:“什么犬子?这是野种!外头带进来的野种!你还好护着他?”话还在口,却见杨肃观目光略略一扫,几位舅舅张嘴结舌,向后急急退开,躲到人群里头去了。杨肃观威严之重,无人能挡,四下噤若寒蝉,只见他慢慢行上,道:“王爷,我再说一次,放开他。”徐王忍无可忍,顿时发狂似的吼了:“杨肃观!你想护短吗?告诉你!本王绝不答应!”杨肃观静静地道:“护不护短,杨某自有家规,不劳外人置喙。还请王爷即刻释还犬子。”眼见杨肃观凝视着自己,徐王与他目光相接,不由心下大怯,他又是愤怒、又是害怕,猛见侍卫手中提着刀,忙一把抢过,紧握在手,咬牙道:“杨肃观……别人怕你,我……我朱合可不怕你,告诉你,要是我儿子有什么万一,我不只要杀了这孩子,还要拿你老婆的性命抵债!”徐王此言并非虚言恫吓,要知载儆是万岁亲选的八世子之一,万一真让阿秀打死了,一旦宗人府追究起来,非只阿秀小命不保,恐怕杨肃观、顾倩兮也要受其牵连,轻则削官停俸,重则牢狱之灾,便算正统皇帝亲自力保,怕也是力不从心了。徐王爷满面怒容,双眼好似要喷出火来了,杨肃观不再与之多说,只俯身下来,携住阿秀的手,道:“去那儿坐着。”徐王大怒欲狂,厉声道:“放肆!本王在这儿,谁敢动上一步?”杨肃观弯下身来,拍了拍阿秀的肩头,道:“去吧。”在满堂宾客的注视下,阿秀已然转身离开,徐王暴跳如雷,厉声道:“拦住他!拦住他!”众侍卫东张西望,可临到头来,谁也不敢动上一步,只眼睁睁看着阿秀走了。毕竟面前这人便是“中极殿大学士”杨肃观,积威之下,谁敢造次?杨肃观拿回了阿秀,也镇住了场面,眼看载儆还趴在地下,当即俯身下去,将他抱了起来。眼看载儆满头是血,身子却一动不动,琼芳自是大感不安,满堂宾客心下惴惴,只见杨肃观伸指出来,朝载儆的人中轻轻一搓,功力到处,那男童立时醒了过来,大哭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不敢了!”众人大喜道:“他活了!活过来了!”抢上前来,正要看他的伤势。杨肃观却反手一提,将载儆交给了管家。众人心下一惊,都不知他想做些什么,却听杨肃观沈声道:“淑宁,你过来。”闻得此言,徐王爷自是脸色大变,大声道:“杨肃观!你……你想对我的王妃做什么?”挺起刀来,护住妻子,竟是一步不让。杨肃观毫不理会,只朝表妹道:“淑宁,过来。不要怕我。”那淑宁早让人扶了起来,始终不敢作声,听得表哥叫唤,眼眶径自红了,只见她慢慢从丈夫背后走了出来,来到表哥面前,痴痴地仰望着他。徐王像是怕极这个场面,一边胡乱挥刀,一边凄厉呐喊:“众侍卫!保护王妃!快啊!快啊!”众侍卫听得喊声,自是满面犹豫,有的走了过来,有的却停在原地,正踌躇间,却听杨肃观道:“老蔡,收起他们的兵器。到我家里,谁也不许佩刀。”老蔡答应了,行到众侍卫面前,道:“各位大哥,你们也听到我家老爷的说话了,别让我难做人。”众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要乖乖缴械,徐王大声道:“不许交!本王命你们不许交!”激愤之下,竟已语带哭声。众侍卫瞧了瞧杨肃观,又看了看徐王,一个个低头躬身,交出了佩刀。徐王哭出声来:“畜生!”使劲把刀砸到了地下,掩面便朝屋外奔去。转看那淑宁,却是泪如雨下,只顾仰望着表哥,对自己的丈夫却是看也不看上一眼。杨肃观见她满脸是伤,便伸手出来,抚了抚她的脸颊,道:“痛吗?”淑宁泪水流下,却是点了点头。杨肃观替她理了理秀发,轻轻地道:“妹子,你羞辱我的家人,我比你更痛。”淑宁痴痴仰视着他,突然抱了上来,竟已痛哭失声。琼芳看在眼里,自也猜到了淑宁的几分心情。这女人其实压根儿不恨阿秀,甚且也不恨顾倩兮,她只是想找些事情来为难表哥,逼得他不得不来面对自己。眼看母亲哭哭啼啼,全让载信看到眼里去了,几名舅父、舅母也都觉得尴尬了。毕竟淑宁贵为王妃,怎能如此失态?杨肃观轻轻放开了她,道:“老蔡,送客。”众亲戚愣住了,看杨肃观入府以来,先激走了徐王,又责备了淑宁,虽说救醒了载儆,可对阿秀始终不做处置,那大舅实在忍无可忍,大声道:“观管,你家那小子险些打死了载儆,你……你表妹也给他打得鼻青脸肿,你……你就想这么交代过去吗?”此番阿秀辣手殴打长上,还差点坏了世子的性命,每一条罪都难以善了,杨肃观却不闻不问,却要众人如何心服?正等杨肃观做个交代,他却走向太师椅,自管坐了下来。老蔡道:“舅老爷、舅太太,老爷吩咐过了,请诸位外间用茶吧。”徐王贵为皇族,尚且不能与杨肃观抗衡,众亲戚如何敢作声?纵使咬牙切齿,也只能向门外行去,淑琴、淑怡等少女更是怕得发抖,只簇拥着淑宁母子离开。杨肃观并不多言,只敲了敲桌面。那管家便奉上茶来,站在一旁伺候。那杨绍奇看了大哥这幅神气,却是脸色微变,忙召来两名丫嬛,道:“快去通报少奶奶,请她带老夫人出来,快。”两名丫嬛正要离开,却听杨肃观静静地道:“绍奇,找谁来都没用。”琼芳心下醒悟,这才知道阿秀要糟了。看今日风波太大,倘若阿秀挨几下板子便能了事,杨肃观早就打了,岂有留人话柄之理?正因如此,他不想做给谁看,故而请外人尽数离开,此乃“回避”之意……因为再来的事情,不容谁来打扰,也不容谁来窥看。两名丫嬛偷偷摸摸地走了,杨肃观也不阻拦,只啜饮清茶,道:“琼阁主,您请自便吧。”杨肃观早已见到了琼芳,直至这最后一刻,方才出面赶她,算是为她留了点面子。琼芳有些怕他,正想着是否离开,杨绍奇却拉住了她,附耳轻声:“留……下……”琼芳迟疑半晌,先看了杨肃观一眼,慢慢躲到杨绍奇背后,这才悄没声地坐了下来。眼看弟弟留下了琼芳,杨肃观也不多做争执,当下站起身来,静静走到阿秀面前。不知不觉间,人人都紧张起来了,不知他要如何责罚阿秀。屋里静了下来,父子两人对面站立,都是一语不发。良久良久,只听杨肃观道:“阿秀,爹要问你几件事,望你好好地答。”阿秀心里怕到了极处,只是左右张望,希望有人解救自己。杨肃观道:“阿秀,不看别人。跟爹说,你做错什么了?”阿秀低垂脸面:“我……我打人了……”杨肃观道:“很好。告诉爹爹,你为何打人?”阿秀低声道:“他们……他们辱娘。”杨肃观轻声道:“那现下呢?你现下打了他们之后,他们就不辱娘了吗?”堂上众人微微一惊,都晓得阿秀确实做错了。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要想赢得他人的敬重,单凭拳头是无用的。眼看阿秀眼中含泪,迟不应声,杨肃观俯身弯腰,轻抚阿秀的脸庞,说道:“阿秀,你若不知自己错在何处,无论爹怎么打你、罚你,都是无用。你说对么?”不教而诛是为虐,杨肃观要教诲儿子,送给他一个是非的道理。阿秀慢慢低下头去,蓦地咬住了牙,喊道:“不对!”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为之一惊,杨肃观静静地道:“我哪儿不对?”阿秀好似豁出了性命,昂起头来,大声道:“你除了说废话,还会什么?他们欺侮我,你什么都不做,就只会打我!只会放屁!放屁!我问你,我打了他们,他们一样辱娘,那我不打他们呢?难道他们就不辱娘了吗?”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竟都回答不出。只听阿秀激动道:“答不出来了吧?我今日打了他们,他们有话说,我不打他们,他们那张嘴还是爱说。告诉你!我才不信你这一套!在这世上,只要有人敢欺侮我,我就要报仇!来一个,我打一个!见两个,我打一双!只要打得他们全怕我!天下就没人敢惹我了!”啪地一响,杨肃观右掌挥落,狠狠抽在儿子的面颊上,这一抽并未用力,却打得阿秀痛极。只听杨肃观静静地道:“我打你了,你报仇吧。”阿秀抚着面颊,咬牙流泪:“我……我打不赢你。可我知道自己没做错。再来一百次、一千次,我那张凳子还是要砸下去……”阿秀说出了心底话,他不服、也不受教。琼芳与杨绍奇对望一眼,眼里都见到对方的担忧。杨肃观深深吸了口气,他点了点头,道:“很好。”顿了一顿,道:“老蔡,取我的剑出来。”琼芳惊呼一声,众家丁则是两脚一软,一个个发抖起来了。老蔡也怕了起来,奈何大老爷有命,只好迟移缓步,略做拖延,眼角却瞄向了杨绍奇,希望他出面缓颊。杨家不只有位大老爷,另还有位二老爷。一片静默间,杨绍奇缓缓行上,道:“哥哥,这事不能全怪阿秀。常言道:『一只巴掌拍不响』。咱们杨家管不住自己的亲戚,任凭这些外人羞辱他的母亲,咱们是不是也有错呢?”杨肃观伸起手来,制住弟弟的劝说,静静地道:“你闭嘴。”杨绍奇微感错愕,还待再说,耳中却听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便是这个家的主人,大小权柄,尽出你手。如今你管成这个模样,还有资格说话么?”杨绍奇所言不错,此事不只阿秀有错,杨家上下也有错,只是这个错却须由杨绍奇自己承担。他镇不住场面,任凭外人在家肆虐,如今留了个烂摊子给大哥,还有脸说什么?眼看二哥原是小弟,全无用处,老蔡便也没话说了,便取过一只漆黑木匣,送到大老爷面前,打了开来。木匣长约四尺,里头衬着丝缎,放了一柄宝剑。琼芳怕了起来,颤声道:“杨大人……”琼芳平日虽是颐指气使,可对方是杨肃观,却连一句话也插不下去,眼见宝剑出匣,眼角只能急急望向窗外,就盼卢云真躲在院子里,能够及时现身相救。杨绍奇也是满心焦急,忙拉住了一名家丁,低声急问:“少奶奶呢?怎么还不出来?”满屋子忡忡不安,却无人胆敢阻拦,但见杨肃观面向阿秀,静静地道:“阿秀,你可晓e得,爹爹为何待你这般严厉?”阿秀别开头去,不敢言语,杨肃观道:“因为我视你如亲生,打你到我身边的第一日起,我就琢磨着如何教养你,四年以来,不敢一日懈怠。孩子,你可知我的苦心?”阿秀全身发抖,慢慢地点了点头。杨肃观道:“很好,今日爹爹要和你做一个约定,我俩终身都不能反悔。”说话间,便从木匣中取出了宝剑,顿了顿,蓦地把手一抽,只听刷地一声,剑身出鞘,琼芳不觉尖叫一声:“杨大人!住手!”猛听“嗡”地一声大响,眼前精光闪过,但见地下多了一道痕迹,长有八尺,入地深达数寸。转看阿秀,却是好端端地站着。众人惊出了一身冷汗,阿秀也是飕飕发抖,小脸转为苍白。杨肃观手指地下剑痕,道:“孩子,这天下有一道线,我称之为『规矩』。你即使书读不好、肢体残缺,只消躲在这条界线之后,爹就能保护你,让你平安长大。可你若要越线而过,无论你再聪明、爹的本领再大,却也护不住你。”他俯身下来,抚着儿子的脸庞,道:“孩子,你若想留在这间屋子里,便得站在这条线后,终身不许跨出去。若不然……”伸手朝大门外一指,轻轻地道:“你我父子缘份到此为止,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爹爹不会强留。”阿秀全身大震,他本以为爹爹会打他一顿,说不定还会提剑砍他,没想爹爹竟然不要他了?眼看阿秀眼眶红了,垂着小脸,不言不动。一旁管家拼命眨眼,家丁丫嬛们也胡乱打着手势,都要他向老爷低头认错。谁知这孩子平日嘻嘻哈哈,此刻却似傻了一般,只顾瞧着地下剑痕,对身外一切视若无睹。杨肃观轻轻地道:“阿秀,世人都不喜欢守规矩,是故天下无人喜欢杨某,杨某也坦然以对。但对你,爹爹不能不在乎。你若要做我的孩子,便得走我的路子,终生不得反悔。否则,请你即刻离开我杨家大门。日后你我道上相见,彼此既无父子之名,自也不必再留什么情面。”琼芳呆住了,她不懂杨肃观何以如此决绝?阿秀只不过是个小孩,能造什么乱?难道他还真怕阿秀生有反骨不成?正错愕间,猛听阿秀大喊道:“走就走!谁希罕留你这儿!”正欲转身,管家急忙拉住,慌道:“少爷!别乱来!”阿秀使劲挣脱,大哭道:“别拉我!我走了最好!那以后你们就有好日子过啦!”众人闻言一怔,管家喃喃地道:“少爷……你……你怎么说这话……”阿秀泪水扑飕飕地落下,哽咽道:“你们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吗?我早就知道啦,反正娘会给外人笑,便是因为带着我这个没爹的野孩子,对不对?”将额头的玉佩解下,扔到了地下,大哭道:“走就走!阿秀不必靠你们养!阿秀是三眼二郎神的孩子!”阿秀仰头大哭,琼芳也吃了一惊,只见他眉间有一道伤疤,长达寸许,色呈淡红,望来竟如神眼一般。琼芳心头一跳,立时想到了卢云,那日在火堆旁亲眼所见,他也有这道一模一样的伤印。难道……难道阿秀真是卢云的孩子不成?所以杨肃观才有这许多顾忌?正猜间,阿秀已然泪流满面,转身奔出,来到了大门旁,突然脚步一顿,惊见花厅旁倚了一名美妇,手上提着自己上学用的小包袱,正自痴痴凝望自己,却不是娘亲是谁?阿秀张大了嘴,只见娘亲眼眶红了,她等闲不会掉泪,此刻却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地哭。阿秀泪凝于眶,只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口边,泪水却要收不住了,霎时咬紧牙关,大吼一声,便从娘亲身边擦了过去,一溜烟地走了。“少爷!少爷!”管家追入院中,不住大喊:“你干什么啊?快回来向老爷认错啊!”管家追了出去,叫声渐渐远离,屋里便静了下来。杨肃观把剑收回了鞘里,放入了木匣中。慢慢在太师椅上坐下,道:“来人,斟上了茶。”四下静得怕人。阿秀不见了,屋里从此没了小孩,以后便是这般清静了。一片寂然间,忽然大门口人影微动,一名女子掉头离开,正是顾倩兮,她也要走了。琼芳晓得她要去找阿秀,忙追了过去,喊道:“顾姊姊,等等我啊!”顾倩兮走了,没有一个字交代,谁也不知她还会不会回来?大厅更显得安静,似连一根针落地也能听闻。杨绍奇拉住了丫嬛,附耳道:“老夫人到底怎么了?为何还不出来?”丫嬛放低了嗓子,正要附耳述说,却听大厅里传来低沈说话:“绍奇,没用的。在这个家里,谁都要守规矩。”大老爷把话一说,丫嬛吓得双手连摇,什么话都没了。杨绍奇也不多话,只默默走到了门边,低声道:“守你的规矩。”二爷头也不回地走了。须臾之间,家丁逃命、丫嬛开溜,大厅里顿如空城一般,除开杨肃观,再也见不到别人。此时此刻,万籁俱寂,天地噤声。杨肃观独坐厅心,慢慢提起茶杯,轻啜一口,好似即使只有一个人饮茶,他也要这般循规蹈矩、正襟危坐,便似有谁在旁窥伺着……“呜呜……呜呜……我不是故意的……”近午时分,“杨守正府”对过的窄巷里传来哭声,那儿有个孩子低头拭泪,哭得好生伤心,因为他又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儿……“野种啊!野种啊!”打五岁起,阿秀只消听到这两个字,全身寒毛就会竖起来,因为“野种”的下句话定是这个:“阿秀,你娘还没嫁人,你是打哪儿来的啊?”阿秀也知道说话之人在想些什么,一碗豆浆一文钱,睡阿秀的娘不用钱,正因如此,理所当然,每回阿秀一听到“野种”二字,他一定发狂发威,一定要扑上前去,就算那人有大象那样大,也要将他活活踩死。阿秀才不听别人的,他很早就立下了自己的规矩,世上只要有人欺侮他,他便要下手揍人,只消狠狠打过一个人,望死里打,别人就不会再惹他了。可是……可是就算打死了每一个人,阿秀还是不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阿秀抱住了头,呜呜哭泣,他躲在家门对过的小巷里,希望再偷看娘最后一眼。从小到大、娘就是阿秀最要紧的人。两人从来形影不离,那年娘要出嫁,姨婆很担忧,要她别带阿秀走,可是娘不答应,她知道阿秀会哭,会舍不得自己,所以把他带进了杨家。眼泪一滴滴垂落面颊,阿秀其实舍不得娘,为了娘,阿秀总是装得又憨又傻,专拍马屁,他有本领让家里人人都欢喜他,就算是冷面的爹爹,阿秀有时也敢闹他、逗他哈哈大笑……只要有娘在,那儿就是家。离开娘之后,自己还能去哪里?倘使自己流浪天涯了,以后还看得到娘么?想到这儿,阿秀心下大恸,忍不住站起身来,只想朝家门奔回,奈何脚步才动,却又生出了一个念头,逼得他张大了嘴,怔怔喃喃,再也动弹不得。对了……自己怎么忘了?没有了野种,娘就不会哭了。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嘲讽她、戏弄她,问她这个“野种”是打哪儿来的……心念于此,阿秀咬住了牙,泪水满盈间,转朝家门凝望最后一眼。再见了,娘,阿秀是天神的孩子,他要回天上去了。阿秀擦去了泪水,霎时背转身子,奔入了黑暗的窄巷,头也不回地走了。顾倩兮手提小包袱,离开了杨府,琼芳明白她要去寻找阿秀,便也不敢多话,只默默相陪。刚过完年,街上有些冷清,好些店铺都还没开张,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琼芳望着顾倩兮的背影,不知不觉间,心里有些可怜她。眼前这位顾姊姊家道中落,她的父亲死于牢狱,让她沦为卖浆女,成了街谈巷议的笑话,好容易嫁入了官家,种种奚落讥讽却是如影随形,妯娌公婆、内亲外戚,谁都能踩到她头上。人生便是如此,过去尚书府里的明珠,如今风光已褪,富贵凋零、再过几年,青春也要离身而去,却还能剩下些什么?琼芳心中微起慨然,慢慢便停下脚来,回头望向空荡荡的大街。方才在杨府见到一个影子,依稀便是卢云的身影。他会不会悄悄跟着来了?想到了那幅面担,琼芳心乱如麻,那面担如此眼熟,必是卢云之物无疑。可说也奇怪,那面担若真是卢云的东西,又怎会落到顾倩兮手中?难道他已悄悄来探视过顾倩兮?不可能,顾倩兮既已嫁了,卢云便不会自行来访,便算来了,也不会让她知道,更不会留下蛛丝马迹,以免让人家为难。可顾倩兮又是怎么拿到那幅面担的?莫非这压根儿不是卢云的东西,却是自己多心了?还是……还是自己根本猜错了卢云的心思,他俩昨夜早已相会?猜不透,卢云是内蕴如火的人,有时奋不顾身、有时消沈寂寞,什么事都深藏心里,如今来到杨家一看,顾倩兮、杨肃观这对夫妇也是深沈如海,高深莫测,三人纠缠在一起,却是什么个了局?倘使再添上自己一个,岂不天下大乱?琼芳微微苦笑,她什么都猜不透了,阿秀的身世、面担的来历……什么都乱成一团。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起初她见到卢云身上的火,内心大受触动,便紧紧围绕着他,终于闹得方寸大乱,彷佛引火自焚一般,如今余波所及,这把火也烧到了苏颖超身上,可别害惨他才好。正想着自己的心事,顾倩兮却已消失不见了,琼芳忙道:“顾姊姊,等等我啊!”正要拔腿直奔,忽然脚下跌绊,裙子又给树枝勾着了。她啊了一声,这才发觉自己还穿着那身女装。她有些气了,可又不能当街脱衣,正踹打树枝间,忽听远处传来惊喜声:“小姐!你怎么来了?”琼芳循声转头,但见路旁一座招牌,闪亮生辉,正是“尚书豆浆”,琼芳心下大喜:“啊呀,这是顾姊姊的娘家。”这“尚书”二字并非自卖再夸,而是为了志念景泰朝兵部大臣顾嗣源,便以他生前官秩为店名。只是顾嗣源卓尔不群,素来自负高材,如今却成了女儿豆浆铺门口的一块招牌,不知泉下有知,却是该哭该笑?正胡思乱想间,琼芳也走近了店铺门前,时近中午,门口摆了几张板桌,空荡荡的,一不见伙计招呼,二也不见客人,想来过了早饭时光,生意便清淡了,她见店铺门户虚掩,便探头张望,只见堂里站了一个年轻女人,湿着两只手,正与顾倩兮说话,看她神态热络,却又隐隐带了几分恭敬,若非是顾家昔日的旧属,便是小姐出嫁前的丫嬛。琼芳看了半晌,便敲了敲门,道:“叨扰。”那女人听得说话,忙转过头来,一见琼芳伫立门旁,不觉咦了一声,全身上下打量一遍,方才愣愣地道:“这……这位姑娘,你……你要找谁?”琼芳听她以“姑娘”二字相称,自感不惯,正要清嗓回话,却听顾倩兮道:“这位是琼小姐,我的朋友。”那年轻女人醒悟过来,笑道:“原来是小姐的朋友,难怪这般整齐了。”今儿琼芳真漂亮,到哪儿都惹人注目。她不知如何作态自谦,只能咳了咳,道:“这位是……”顾倩兮道:“这位是小红妹子,我昔日的朋友。”那年轻女人笑道:“什么朋友?丫嬛就丫嬛,小姐还替我瞒呢?”略经先容引介,琼芳便也得知这老板娘叫做“小红”,果然是顾倩兮少女时的丫嬛,自己却没猜错。那小红甚是殷勤,正要拉开桌椅招呼。顾倩兮却拉住了她,道:“不忙了,阿秀来过这儿么?”小红茫然道:“阿秀?初二时小姐不是才带他回来过么?什么时候又回来了?”眼见小姐一语不发,旁边的琼芳也是面带苦笑,不由大惊道:“阿秀走丢了吗?”那小红很是聪明,单凭几句话,便猜出阿秀出事了。顾倩兮却不肯多说内情,道:“没事,他出门玩去了,我一下找不到他,便顺道过来看看。”略做交代,便道:“我先走一步,你若见到阿秀,便留他下来,别让他乱跑了。”正要离开,却让小红拉住了,听她低声道:“小姐……是不是杨家那帮亲友又来捣乱了?”听得这个“又”字,琼芳心下一凛:“好啊,淑宁恶名远播,连娘家人都知道了。”顾倩兮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径道:“你别多问,总之先别让姨娘知道此事,过两日我再来瞧你们。”正要离开,小红却又拉住了她,低声道:“小姐,让我去找裴少爷吧,他开着赌场,手下又有十来个地痞,消息灵通,找起人来快些。”听得“裴少爷”三字,琼芳心念微转,顿时想了起来:“对了,是扬州那位裴老先生的儿子。”年前扬州驿馆夜话,琼芳曾见过一位老者,姓裴名邺,乃是顾嗣源在世时的知己,据说有个儿子在京城开立赌场,想来便是这位“裴少爷”了。若有他帮着找人,自也有些便利。琼芳什么事都是一点就通,只是她再机敏十倍,却也想不到这位“裴少爷”也曾追求过顾倩兮,甚且还毒打过卢云一顿,颇有几分地痞天资,如今开立赌场营生,倒也不算埋没人材了。顾倩兮沈吟半晌,道:“也好,你要裴盛青别四处声张。若是找到了阿秀,请他先送回这儿,别送到杨府。”小红慌不迭地答应了,还待商议如何找人,忽听琼芳道:“顾姊姊,要找阿秀,何必去问别人,让我替你找吧,担保一个时辰之内,便能把人交回你手里。”小红听她口气甚大,不觉讶道:“你……你认得衙门的人么?”琼芳笑了笑,想她家累世公卿,此刻若请爷爷出面找人,阿秀如何逃得出五指山?正要傲然答话,骤然之间,“镇国铁卫”四字闪过眼前,却又让她闭上了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顾倩兮自己有个神通广大的丈夫,却宁可去求裴盛青,如今琼芳离家出走,又怎好回家央求爷爷?届时还不给拖了回去?顾倩兮明白她的难处,便道:“一点小事,先别惊动府台。要是裴盛青找不到人,再请妹子出面不迟。”小红听在耳里,惊在心里,不知这琼小姐是何来历,竟能指挥朝廷府衙?还想来问,顾倩兮却已走出了店外,小红猛地想起一事,忙又拉住了她,道:“小姐等等!我……我这儿还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跟你说……”顾倩兮点了点头,道:“说吧。”小红神色不大对劲,支吾了许久,方才道:“我昨日下午……见到了……见到了一个人……”顾倩兮见她满是踌躇,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不觉也纳闷了:“见到谁了?”小红低声道:“我……我见到了以前那个……那个……”话还在口,猛听后堂传来一声呼喊:“小红啊,是谁来了呀?”小红吓得跳了起来,道:“姨娘起来了。”“早起来啰……”只见一名女子从后堂走出,一手绑着发髻,一手遮掩哈欠:“唉,年纪大了,背老是疼,赶明日可得换床新褥子……”扬州土话,最是喋喋不休,猛一瞧见顾倩兮,不觉双手放开,惊喜道:“是倩兮啊!不是说明天才回来么?怎么早一天啦!瞧我都还没买菜……”拉住了她,正要坐下说话,猛一见到琼芳,先是微微一怔,之后从头到脚扫过一遍,狐疑道:“这是谁啊?”顾倩兮正要说话,小红却替她答了:“这位是琼姑娘,小姐的朋友。”不忘附耳凑声:“是个有钱有势的。”“哎哟!”姨娘双眼亮了起来,登时眉花眼笑:“幸会、幸会。咱就是二姨娘,倩兮一定和你提过我啦。”琼芳哪里认得她,随口便道:“当然、当然,顾姊姊同我说了好些您的事儿,她说姨娘温柔敦厚,秀外慧中,勤俭持家……”听得此言,姨娘小红都笑了起来,连顾倩兮这般心事重重,也不禁噗嗤一笑。琼芳倒是愣了,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莫非这“二姨娘”竟是凶狠泼辣、豪奢铺张、敛聚家私不成?二姨娘午觉方醒,口还渴着,便去桌边斟茶,自言自语道:“阿秀那混小子,昨晚大半夜上我这儿闹,弄得店里一塌糊涂……下回见到他,非打死不可……”说了几句,却听顾倩兮道:“小红,我先走了,记得我吩咐的事儿。”听得顾倩兮急着走,二姨娘自是咦了一声,道:“怎么啦?茶都还没喝上一口,这么快就走了?”眼看小红面色古怪,顾倩兮也是回避着自己,二姨娘暗暗察看一阵,忽见顾倩兮手上提了一个小包袱,好似是阿秀的东西,不觉心下一凛,便试探道:“阿秀呢?怎没带他过来?”顾倩兮道:“他下午要去学堂,不能过来。”二姨娘呸道:“骗谁哪?”伸手一拉,夺过顾倩兮手上的包裹,随手一抖,现出了阿秀的笔墨本子,大声道:“这是什么?”事机败露,顾倩兮只能收起包袱,转身便走。二姨娘站起身来,拦住了她,大声道:“倩兮,阿秀出了什么事?快和姨娘说!”顾倩兮还是不肯说,头也不回,已然走出店外。小红吃了一惊,赶忙追了出去,道:“小姐,有事和姨娘商量嘛,让她帮你出主意呗。”顾倩兮一字也不吭,却等于说了千言万语,想来她必定受了气,而这个气也不方便提。二姨娘深知顾倩兮的脾气,便也不去问她,眼看琼芳还站在一旁,忙一把拉住了,低声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知道么?”琼芳叹道:“阿秀打人了。”二姨娘咦了一声:“打人?怎么个打法?”琼芳道:“拿着凳子砸人,险些把人打死。”二姨娘呆了半晌,突又嚷了起来:“我才不信!阿秀这孩子好生懂事,哪会无端打人?你且说!是不是有人激他?”琼芳听她一语中的,想来此事也非头一遭,便道:“是。激他的是个孩子,身分倒是不得了。”二姨娘愣道:“身分不得了?该不会是……”琼芳遮嘴细声:“穿黄袍的。”砰地一声,二姨娘朝桌上奋力一拍,喷出两个字:“老娼!”琼芳眨了眨眼,这才明白阿秀开口“老娼”、闭口“老娼”,满嘴污言秽语,却是打哪儿学来的。看这二姨娘必然认得淑宁一家,一时恨得牙痒痒的,便指天骂地起来:“一家婊子破落户,真以为自己当了王妃,就能升格做仙女啦?笑死人啦!这姓于的也不去照照镜子,凭她那点臭皮烂色,路边乞儿也搭不上的丑货,也敢上门勾搭咱家姑爷?敢情是失心疯了吧?”二姨娘越骂越火,提起鸡毛潭子,狠狠朝桌上乱打,倘使淑宁在此听了,非气得一命呜呼不可。正臭骂间,忽见琼芳睁眼望着自己,便歉然一笑:“瞧我,每回提这贱人的名字,便得漱口了,真是……”喝了口热茶,理了理鬓发,笑道:“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小孩子打架,杨肃观见了怎么说?可是各打五十大板啊?”琼芳摇头道:“那倒没有。他把阿秀逐出家门了。”“什么?”二姨娘震怒跳起,大骂起来:“他把阿秀赶走了?”琼芳嗯嗯点头:“是啊,杨大人还提着剑,险些砍了阿秀的手。”二姨娘气得疯狂了,尖叫道:“该死的杨肃观!小孩子打架,又没打死人,你逞什么凶?亏你当年好说歹说,我才把倩兮交给了你,你怎能这般待我家阿秀?”连珠炮的吼声中,便已提起了鸡毛潭子,直冲出门,嚷道:“拼了!拼了!看老娘把裴盛青找来,便上你杨家闹去!”眼看二姨娘凶狠泼辣,手提鸡毛潭子,似想将杨家老小一潭子扫死。琼芳又惊又佩,暗笑道:“我道谁的本领大?原来她才是行家了。”世上第一难缠的,便是这帮三姑六婆,嘴能说、手拿打,打不过便哭,哭还要哭得举国皆知,流传千古,什么“窦蛾冤哭六月雪”、“孟姜女哭垮万里墙”,都是婆婆妈妈的伟烈事迹。秦始皇见了她们,心里也要毛上三分,何况是小小的“观海云远”?过去琼芳换上男装,学尽男子汉的心机手段,如今看来,倒似本末倒置了,她笑了起来,眼看二姨娘气冲冲地奔出门去,便也急急跟上。二人来到店外,却见顾倩兮与小红倚着墙,还在那儿悄声说话,二姨娘一把拉住了顾倩兮,喝道:“还在这儿嘀嘀咕咕?走!姨娘给你撑腰!咱们现下就找杨肃观说去!他要嘛和于家人一刀两断,要嘛给咱们一张休书,凭我家倩兮的花容月貌,还怕没人要吗?”听得姨娘大喊大嚷,竟然提议火焚杨家,小红怕了起来:“姨娘,你别说了,小姐不高兴了。”二姨娘尖声道:“高兴?等于家那几只母猪爬进门,你家小姐还有几天高兴日子?那几只烂婊子要不顺杨绍奇这根竿子望上爬,再不便打杨肃观的主意!告诉你,趁老娘还没死,尽早阉了这对猪兄狗弟,看他俩能讨几房小妾!”说著作势欲冲,打算找柄尖刀来用。顾倩兮拉住了她,轻声道:“姨娘,够了,别再闹了。”二姨娘大声道:“谁闹了?早知这姓杨的这般势利眼,当年姨娘早该让你跟着卢云那穷酸走!至不济还免受这等闲气!”听得“卢云”二字,琼芳险些惊呼出声,小红则是啧了一声,跺脚道:“姨娘!”场面静了下来。二姨娘自知失言,只得别开头去,不敢再说了。顾倩兮自顾自地进屋坐下,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久久无言。二姨娘与小红对望一眼,却也没话可说了。自卢云离开家门那天算起,十年光阴就这样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回来。现今说这些,徒惹顾倩兮伤心,又能如何?时近正午,天色却慢慢阴暗了,八成又要下雪了。二姨娘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为顾倩兮斟了一杯热茶,让她暖暖身子。小红则是紧挨着小姐坐下,怯怯握着她的手。琼芳一旁看着,心里也不禁代她们难过。总说“十年风水轮流转”,那年景泰覆灭,正统重登三宝,她琼家从此跃居极品,不可一世,可怜顾家却惨遭池鱼之殃。老爷夫人都死了,偌大家业也随之散尽,只剩下眼前这三个女人,从尚书府一路坠到了豆浆铺,仍在苦苦守着对方。琼芳是个心软的人,她深深吸了口气,正想将卢云的行踪透露出来,却听小红低声道:“小姐,你……你快别难过了,我和你说……昨日傍晚,豆浆铺里来了个客人……”话还在口,却听二姨娘咳了一声,道:“小红。”这话已是第二回提起,可每回都让二姨娘截断。琼芳微微一凛,眼见二姨娘朝小红频使眼色,似有什么事瞒住了顾倩兮。琼芳眼珠微转,霎时恍然大悟:“好啊!大水怪来喝过豆浆了!”琼芳状似豪迈,其实为人颇有心机,一看姨娘与小红眉来眼去,便已猜出了一个梗概,不消说,二姨娘早已见到卢云了,可她却着意瞒住了这个消息不说,看来她压根就不要让顾倩兮知道。琼芳猜得到二姨娘的心思。看这姨娘闹归闹、吵归吵,却是个世故的人,自也明白覆水难收的道理。顾倩兮既已嫁了,便是杨家的人,岂容谁来反反复覆?若真把卢云的行踪透露出来,又能如何?不过是让她多掉几滴泪罢了。难不成她还真能带着阿秀,与一个卖面小贩浪迹天涯?婚姻不同于儿戏,很多事是勉强不来的。卢云一生不得志,以状元之尊沦为一个卖面小贩,连养活自己都难,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便得自己一个人孤独走完。看二姨娘这幅神气,她不会允许卢云再来拖累谁。良久良久,谁都没说话,最后还是顾倩兮自行起身,说道:“姨娘,我先走了。你们若找到了阿秀,便留他在店里,我晚间自会来瞧他。”二姨娘忙道:“你别动了,先在店里歇着,姨娘替你去找人吧。”顾倩兮没有作声,提起阿秀的小包袱,默默走了。二姨娘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内疚,忙一把拉住了琼芳,附耳道:“好姑娘,快替我陪着她,姨娘来日重重有赏。”琼芳笑了起来,想她富豪世家,还缺什么赏赐?俨然便道:“好吧,姨娘得赏我两笼包子,一碗豆浆。”二姨娘笑着催促了:“快去呗,多少笼包子都成。”琼芳追上了顾倩兮,还未说话,却听背后“阿秀”、“阿秀”之声大起,她赶忙回头去看,却见二姨娘手提扫帚,竟在马路上奔走找人了,只听她左一声心肝在何处、右一句宝贝快出来,呼声不绝于耳,闹得满街鸡飞狗跳。琼芳暗暗发笑:“似她这般寻法,阿秀便在左近,也要亡命天涯了。”她看了半晌,忙又赶上了顾倩兮,道:“顾姊姊,你现下要去哪儿?”顾倩兮并未回话,只到街边雇车,招了好久,却不见车来,琼芳晓得她心事重重,便也不多问,只陪着她望长安大街走,约莫行过一个街口,一辆马车姗姗来迟,车夫低声问道:“坐车么?”这车子四轮前挽,有顶有门,乃是时兴的二马合挂车,两辆白马拖着,望来很是干净,再看车夫头顶大毡,披挂整齐,大不同于路上所见的脏人烂车,最合姑娘的心意。眼看顾倩兮开门上车,琼芳便也抢了进来,还未说话,便听顾倩兮吩咐车夫:“去红螺寺。”琼芳微微一凛:“红螺寺?你要去烧香么?”顾倩兮轻声道:“我要去见阿秀的生母。”琼芳大吃一惊,正要追问,待见顾倩兮默默无言的神气,不觉心下一凛,便也闭上了嘴。又下雪了,将近中午时分,太阳却不见了,街上冻得像是半夜。却见街角缩了一名幼童,手拉棉袄,飕飕发抖,自是阿秀在这儿受苦了。适才一个激愤,从家门口狂奔而出,连跑了三里路,如今阿秀又累又渴,再也走不动了,只能蹲在街边,独自掉着眼泪。再过一个时辰便是正午,学堂也开课在即,阿秀却不必上学了,这听来像是一件好事,可阿秀却没地方去了。他没了爹,没了娘,所以也没了家,自今往后,肚子若是饿了,只能自己找东西吃,晚上睡觉冷了,只能乖乖为自己盖被。这一走之下,再也见不到叔叔、奶奶、管家伯伯……天地里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着。呜呜呜……阿秀望着地下,终于抱头痛哭起来。平日虽说少哭,可一旦离开了娘亲,泪水便像决了堤,一发不可收拾。正哭间,忽然背后也响起呜呜怪声,阿秀咦了一声,正惊疑间,背后已扑来一人,紧紧抱住自己,大哭道:“阿秀!”阿秀吓了一跳,只听来人嗓音娇嫩,语音呜噎,连忙擦拭泪水,撇眼去望,面前一名小小姑娘,却是华妹到了。听她痛哭道:“阿秀!我总算找到你了……人家昨晚等你等到天亮,都没见你回来,害华妹担心了一整夜……呜呜……呜呜……”阿秀昨夜被鬼抓走,想已轰动江湖,人尽皆知。看华妹眼眶浮肿,容情憔悴,好似真是一夜未睡。她哭了几声,听不到阿秀说话,抬头一看,惊见秀哥也是两眼发红,还挂着两条鼻涕,不觉惊道:“阿秀,你……你怎么了?被鬼附身了了么?”阿秀领导众童,乃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何曾哭丧了脸?他见华妹满面骇然,忙拿出了大哥的模样,先吸起了鼻涕,吐痰道:“谁哭了,我正笑着哪,昨晚打鬼打得痛快!哈哈!哈哈!”干笑几声,想到了娘亲,却忍不住心下一酸,再次红了眼眶。华妹骇然道:“秀哥,你眼睛真的红了,到底怎么啦?”阿秀忍泪道:“我……我……”正要道出实情,忽然纤纤玉手伸来,携住自己的手掌。阿秀咦了一声,只见这手腕好生雪白纤细,配上葱绿晶莹的玉镯,好看的不得了,捏来滑滑的甚是柔嫩,比芳姨的手还好摸几分,不知不觉间,阿秀心头怦怦跳了起来,抬头呆望,却又矍然一惊,颤声道:“伍……伍伯母……”艳婷来了,她一如过往,身穿黑貂皮袄,看她五指勾在纤腰上,侧眼打量阿秀,似笑非笑,明眸皓齿,透出了一身的国色天香。阿秀平日虽总爱讥笑伍伯母,说她惺惺作态,可此刻握着她的玉手,又闻到她身上的香气,竟是六神无主、五内俱焚,直想挨到她怀里,让她细细爱怜一番。艳婷又高又漂亮,美得不象话,男人不分大小,全都爱着她。不过她今儿却好爱阿秀,只见她弯腰蹲下,含笑道:“小阿秀,你娘呢?”伍伯母弯下腰来,衣襟微敞,一张笑脸又美又柔,阿秀双眼突出,元神似已出窍。华妹踢了他一脚,骂道:“我妈妈问你话!”阿秀醒觉过来,忙道:“我娘……我娘在家里。”伍伯母秀眉略蹙:“怎么?学堂开课,她不送你来么?”眼看伍伯母腰弯得更低了,阿秀三魂六魄又离了体,呜呜啊啊,什么都不知道了。华妹只得再踢一脚,骂道:“阿秀!你娘没陪你来上学么?”“上学?”阿秀呆了半晌,左右张望,这才发觉自己站在学堂对过,相隔不过一条街。霎时间元神回体,飞身直跳了起来,看自己当真是神智不清,哪儿不好窜,居然跑到这儿来了?忙拉住了华妹,颤声道:“这……不是要打仗了吗?怎地学堂还开门啊?”华妹低声埋怨:“还说呢,一早就有人说西郊演军,城里好乱,害我也以为今儿不上学……哪晓得我爹叫人传话回来,说什么『松寒知劲节、清操厉冰雪』,时局越乱,咱们伍家越要处变不惊,为百姓们做榜样,他怕孟夫子进不了城,还特意派兵马接他进来,就怕咱们上不了学……”饿鬼围京,却拦不住孟夫子的教学赤忱,这便杀入城来了。眼看地狱便在对街,阿秀忽有尿意,忙道:“你们等等,我去解个手,一会儿便来……”胡乱交代几句,正要逃之夭夭,忽见面前移来一双绣花鞋,图样可爱,随即一名俏丫嬛俯身含笑而来:“哪里走?”生死一瞬间,阿秀自也没心思来看美女了,一看妖女拦路,转身便跑,忽然道上裙裳旋动,转来一个妙龄少女,欢容道:“抓到啦。”阿秀大叫一声,掉头狂奔而去,却见一人把玩匕首,把俏脸一转,霎时秀发飞扬,现出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傲然道:“师父有令,你乖乖留下吧。”阿秀被捕了,海棠、明梅、翠杉,传说中的“九华三姝”一齐现身,一个赛过一个,果然便将他逮获了。再看不远处还有辆马车,驾座上坐了个“嬷嬷”,四十上下,风韵残存,却是昨晚见过的“啾啾”,想来再加一个娟儿,九华山便要全员到齐了。阿秀哭丧着脸,没想女儿上学堂,伍伯母不但亲自押送,尚且精锐尽出,自己却能望哪逃?眼看阿秀被拖了回来,艳婷便又婀婀娜娜而来,含笑道:“小阿秀,别急着走,我这儿有个差事给你,想不想要啊?”阿秀见到她的艳丽五官,竟又神智不清起来,喜道:“要……要……”艳婷微微一笑,靠到孩童的耳边,说起了悄悄话:“见到你娘的时候,替我说一声,就说伍伯母今晚有事找她,请她祈雨法会过后,到宜兴居里找我,咱俩不见不散。”宜兴居是个茶楼,专卖宵夜,广受京城妇女喜爱。听闻此言,阿秀笑脸慢慢僵住了,只垂下头去,低声道:“好,只要我还见得到她,便会和她说的。”阿秀语气有异,艳婷却没留意,只含笑道:“乖孩子,好好替我办事,伍伯母一定重重有赏。”说着转过身去,挡住了女儿的视线,塞给阿秀一只金元宝,想来是定银了。阿秀吃了一惊,想他出门得急,什么都没带,如今却多了一枚金元宝,沈得握不住,真是飞来横财了。正要磕头致谢,艳婷却又贴到了耳边,细声道:“记得,别让你爹知道这事。”阿秀看着元宝,慌不迭地答应了,艳婷似还想说些什么,那“啾啾”却已行了过来,附耳道:“夫人,巩志来了。”阿秀咦了一声,回首去望,这才见到对街罗列大队兵马,竟是伍伯伯的铁甲兵,队前一面旗帜,叫做“北平”,带队之人却是清早见过的大参军,“正统军”巩志。只见他亲自步行过来,拱手道:“夫人,大都督行将面圣,请您及早动身。”艳婷淡淡地道:“怎么?城门已经让人攻破了?”巩志咳道:“没有。”艳婷嗓音提了起来:“那你急什么?非得选这时候烦我?我还没和我女儿说话哪。”艳婷阵仗向来不小,这会儿斥骂起巩大参谋,更显出气派了。看她驱走了巩志,便又拉l来女儿,含笑道:“娘一会儿先上红螺寺去了,你下课后记得跟着海棠姐,她会带你去祈雨法会的。”“娘!”华妹掩面叫苦:“怎么又要祈雨啊?人家不要去。”艳婷板起脸来责备:“乖乖听话,你要是不去,爹会不高兴的。”华妹扁嘴不依,拼命摇头跺脚,艳婷便又心疼了,安抚道:“小花花最乖了。打小就懂事,来,让娘香一个。”看那华妹很是赖娘,听娘称赞自己了,便又小脸含笑,正要依偎怀中,忽见阿秀偷瞄着自己,不觉脸上大红,忙道:“娘,我……我这就去上学了,你快走吧。”艳婷道:“让娘送你进去吧。好容易来了,总该和孟夫子打声招呼。”华妹小脸惊白,颤声道:“娘……巩叔叔还在等着,您赶紧走吧,我和阿秀自己去行了。”艳婷指抵女儿的额头,叹道:“你啊你,真不知像谁,成日尽是帮外人着想。”在女儿面颊上香了一个,道:“去吧。”天下孩童一般心事,最怕父母造访学堂,华妹自也一般。看娘亲与孟夫子碰面了,若非请他加力狠打女儿,再不便东拉西扯,说些小孩的坏话,总之绝无好事。好容易说得娘亲走了,忙拉住阿秀,急急地道:“走吧。上学去啰。”阿秀铁着一张脸,看他两手空空,连书本子也没带,这一去岂不如羊入虎口、焉有生还之理?偏生伍伯母还在那儿含笑偷看,自己若要反身逃命,难保不给抓个正着。当下吞了口唾沫,只得硬着头皮,小心逼近了学堂。时候还早,离正午还有个把时辰,学堂门口却已阴风惨惨,只见孩童们排成两列,人人手捧习字簿本,预备缴交察验,远处则哭倒三五名孩童,父母死命拖拉,却是死也不肯进去。华妹满心怜悯:“可怜啊。这就是坏孩子的下稍。现下才知悔悟,不嫌晚了么?”正叹息间,却不知身旁的阿秀早已开溜了。他放低了身子,躲到了廊柱后头,先避开伍伯母的耳目,随后四下打量周遭,只见学堂前小童排列成行,个个目光惨淡,了无生趣,自无人朝自己这方瞧望,料来一会儿只消拔腿狂奔,必能平安通过学堂门口,届时再窜入隔邻的店铺之中,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门脱身。阿秀暗暗冷笑:“傻子们,坐着等死吧。一会儿饿鬼打进城来,少爷我已在路上逍遥啦。”他策划已毕,便从廊柱后狂奔而出,方才经过学堂门口,猛见前方一名妇女手牵孩童,正与一位老者说话。看那老头须苍发白,手握藤条,眼中却透出一股凶儒之气,不是孟夫子是谁?阿秀牙关颤抖,也是怕被人抓个正着,只能装作路人模样,慢慢晃了过去,只听那妇人哽咽道:“夫子,我家正堂病情沉重,实在没法上课,只能先告假数日,请您宽谅则个……”阿秀撇眼去看那名小童,果然便是胡正堂。又听孟夫子叹道:“唉……天妒英才啊,正堂既然有病,急也急不来。还是先让他将养数日,待得康复之后,再行补课不迟。”那妇人泣道:“多谢孟大人。”按着儿子的脑袋,道:“正堂,还不向夫子磕头?”那孩童翻着白眼,口吐白沫,嘶哑道:“鬼……好多好多鬼……好多好多鬼……”孩童逃课第一法,便是称病不出,果然学堂开课第一日,胡正堂便再次病发了。也是阿秀天生顽皮,便狠狠一肘击出,正中胡正堂的后背,听得哎呀一声,胡正堂大哭道:“谁打我!”那妇人惊道:“小宝贝,你……你又会说话了?”胡正堂惊道:“没有……我不会说话,鬼……好多好多鬼……”阿秀心下暗笑,便又藏回了廊柱后头,果然孟夫子起了疑心,皱眉道:“正堂到底生了什么病,查出来了么?”那胡夫人哭道:“还不是杨神秀害的。”阿秀本还等着陷害正堂,岂料却听闻自己的大名,一时小脸苍白,暗叫不妙。孟夫子沈吟道:“杨神秀?他又干什么了?”胡夫人垂泪道:“过年前我家正堂找他玩,却被他玩笑戏弄,由高处推下,摔坏了脑袋,至今名医会诊,药石枉然,成了个傻子……”“什么?”孟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提起藤条,恨恨踱步:“该死的东西,真是造反了……”阿秀自知此地不能久留,眼看孟夫子背对自己,忙一溜烟奔了过去,那孟夫子脚步也快,踱了几步,便已转回了圈子,阿秀骇然不已,眼看两人便要照面,忙藏到胡正堂背后,正蹲地发抖间,又是一人急急奔来,喊道:“夫子、夫子,我家少爷在这儿么?”孟夫子斜目一看,不觉愕然道:“蔡管家?”杨府管家现身找人,阿秀更是头皮发麻,身子趴得更低了。孟夫子沈声道:“你要找杨神秀?他不在家里么?”管家焦急道:“不瞒夫子,我家少爷离家出走了。”“什么?”孟夫子瞪眼惊诧:“杨神秀逃家了?可是为了戏弄胡正堂一事?”管家苦叹道:“那是陈年往事啦,今早少爷和徐王世子打架,险些把人打死,这便跑得不见踪影了。”“该死的东西……”孟夫子气得藤条颤抖:“到底闯了多少祸?把他外公的脸都丢光了!”常言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眼看孟夫子满心自责,提起藤条,望自己掌心里挥打,发出啪啪凶声,阿秀吓得没魂了,那胡正堂却是幸灾乐祸,哈欠道:“鬼……好多好多……”转过了身,正要回家睡觉,突然双眼圆睁,惊道:“鬼!”眼前真站了一只小鬼,面色惨淡,不正是小灾星“阿秀”是谁?眼看阿秀欲哭无泪,低头垂手,那胡夫人自是大惊而呼:“杨神秀?”管家大喜而笑:“小少爷!”远处还奔来伍家小姑娘,娇喊道:“阿秀!阿秀!你别逃学啊!”眼看四面八方全是人,一齐朝自己抓来,阿秀啊呀一声狂叫,居然窜入学堂之中,孟夫子厉声道:“来人!快快拿下他!”阿秀平日仇家着实不少,夫子登高一呼,四下千许百诺,不知多少只手臂上前拦路,天幸学堂窗儿并未掩实,阿秀忙奋起毕生之力,三步并做两步,砰地一声,跳窗而出,着地一滚,窜入了隔邻店铺。那老板讶道:“小弟,要买东西么?”“买你娘!”阿秀头也不回,俯身直冲而出,自后门处窜入了一条小巷。霎时迈步狂奔,飞也似地逃命而去。都说“人急悬梁、狗急跳墙”,阿秀恰似狗悬梁、人跳墙、青牛追白羊,也不知奔了多久,背后声响稍歇,终于双腿一软,停步下来,靠墙喘道:“累死吾也,应该摆脱追兵啦……”正要举袖拭汗,突然肩上让人拍了拍,直吓得他飞了起来,正要号啕大哭,却听背后那人讶道:“神秀少爷,你……你还好么?”来人嗓音陌生,却以“少爷”二字相称,阿秀微微一愣,回头去望,但见一人双眉倒八,手上还拿了一只铁琵琶,长得与乌鸦有几分神似。阿秀吃了一惊,正要急急退后,忽又见那人通体黑衣,连靴子也是黑皮头,不由心下一醒:“啊,这是废院里的侍卫。”杨家侍卫分为内外两院,驻守外院的衣装体面,打扮与随扈相似,内院却全数身着黑衣,据说是方便夜里藏身之用,阿秀自也曾在后巷里见过几个。他上下打量那人几眼,沈吟道:“你……你是谁?我好像没见过你啊……”“奉上喻!”黑衣人双膝并起,朗声暴喊:“属下帅金藤!座次二十三!”阿秀吓了一跳,家里黑衣人虽多,却没见过这般做僵尸跳的,喃喃便道:“你……你是来抓我回家的?”那“帅金藤”忙道:“不是、不是,你爹只是要我跟着你,没要我带你回家。”一听爹爹二字,阿秀心下一酸,凝泪于眶,哽咽道:“他……他不要我了,对么?”帅金藤忙道:“没这种事、没这种事。你爹很爱你的。”阿秀哭道:“那他为何要赶我走?”帅金藤忙道:“少爷误会了,方才在厅里赶你的那个不是你爹,那人是替身。真的大掌柜和我在一起,他见你娘掉眼泪了,自己便也跟着哭了,直说对不起你娘,便要我跟着你,他自己去追你娘……”阿秀戟指哭骂:“骗人!骗人!我爹才不会哭,你才是假冒的!走开!”帅金藤茫然道:“我没骗你啊,他……他还吩咐我帮他弄辆马车,也好载你娘回家,那还有假么?”“走开!走开!”阿秀哪管他说三道四,哭喊道:“你滚远点!反正我永远不要回家!”低下头去,拔腿便跑,帅金藤便也急起直追,喊道:“少爷,别乱走啊。”阿秀泪流满面,念及方才父子决绝,心里更是赌气,死也不要回家。他一路奔过了街口,正想举袖拭泪,身旁却有人递来一块手帕,怯怯地道:“少爷,我买了梅汤来了,你要喝么?”阿秀抬头一看,却又是那帅金藤来了。看这人好快的身手,非但追上了人,还来得及买碗梅汤为少爷解渴。阿秀哭骂道:“走开!你为何要跟着我?”帅金藤茫然道:“我……我奉命保护你啊。”阿秀大哭道:“谁要你保护?滚开!”转身钻入了小巷,帅金藤便也迈步追来,这回不敢太过逼近,只如僵尸般尾随在后。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相距三尺,一寸不多、一步不少,每回阿秀停步,帅金藤便停步,稍稍开步来走,这僵尸立时随行,彷佛湘西赶尸一般,一动一跳,可怕得紧。阿秀实在气愤不过,便停步叫骂:“你再跟着我,我便死给你看!”帅金藤讶道:“是吗?”阿秀大吼一声,挺起脑袋,便朝墙壁冲去,却见眼前人影一闪,撞击处软绵绵地,却是撞上了帅金藤的肚皮,阿秀呸了一声,眼见路边有块石头,便捧了起来,狠狠朝自己的脑袋砸落。砰地大响,石屑纷飞,现出了一张僵尸怪脸,却还呵呵笑着。阿秀吃了一惊,看这帅金藤脑袋儿虽次,一颗头倒是坚硬逾铁,彷佛刀枪不入。阿秀恼火了,大声道:“你再缠着我,少爷我便咬舌自杀!让你拿我的尸身回去交差!”帅金藤哦了一声,道:“是吗?”阿秀大吼一声,把舌头一伸,加力去咬,突然嘴里咸苦,多了一根手指,奇臭难宣。阿秀大怒道:“你拉屎不洗手么?这般臭?”说完了话,两排牙齿合紧,加力去咬,这僵尸却裂嘴傻笑,不痛也不痒。阿秀无可奈何,把嘴一松,这僵尸便又缩回了手,阿秀哼了一声,便又伸出舌头,作势来咬,嘴里却又多了一根臭咸手指,竟是屡试不爽。这手指又硬又臭,长满老茧,咬不断、啃不疼,阿秀暴怒道:“算你行!本少爷不呼吸了,这总可以了吧?”说着闭目不动,打算窒息而死。帅金藤果然慌了手脚,骇然道:“少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阿秀眯开眼缝,冷冷地道:“怕了吧?那你还敢不敢跟着我?”帅金藤低声道:“少爷,卑职公务在身,实在是身不由己,您……您别这样欺侮我……”这帅金藤是个老实性子,生平奉公守法,从不埋怨,如今屡遭刁难,双手掩面间,真已哭了起来。阿秀见他哭得凄凉,倒也不想欺侮他了,便道:“好吧,看你这般可怜,本少爷放你一条生路,只要你肯乖乖听我的,我便让你跟着我。”帅金藤大喜道:“行!行!小少爷不论要做什么,只管吩咐下来,属下上刀山……”还没下油锅,便听阿秀淡淡地道:“你有钱么?”帅金藤茫然道:“当然有啊,属下的饷银都存了下来,藏在废院旁的树干里……”阿秀道:“别说白话,把身上的拿出来。”帅金藤伸手入怀,取出一锭亮晶晶的金元宝,阿秀心下一喜,便随手取过了,道:“谢啦。”正要转身离开,帅金藤却已大惊拦路:“少爷!您说话不算话,您答应让我跟着您的。”阿秀哼道:“你听错了。”帅金藤求恳道:“少爷别生气,不如这样,我……我买糖葫芦给你吃吧……”阿秀冷冷地道:“当我是三岁小孩么?要吃自己吃吧。”帅金藤道:“那……那我买捏面人给您玩儿,很好玩的……”阿秀哈欠道:“真烦,我两岁就玩腻了。不如这样,干脆你替我买本书吧,买到之后,我便乖乖随你走。”帅金藤大喜道:“哈哈,这可便宜我了,小少爷要什么书?赶紧吩咐吧。”世间书籍便再罕见,至多不过是秦汉古简、再不便是宋本线书,虽说少有,却也不是偷之不着,正喜悦间,忽又想起一事,颤声便道:“等等,咱们……咱们先讲好了,有几本书是偷不着的,像是少林易筋经、华山三达剑、武当纯阳经……”正滔滔不绝间,阿秀淡淡地道:“谁要那些怪东西了?我是要你买书,又不是要你偷书。”帅金藤松了口气,道:“那……那少爷要什么?快说吧。”阿秀道:“我要金海陵纵欲身亡.续。”帅金藤愣了半晌:“出了续篇么?我怎么不知道?”阿秀咦了一声:“你……你也有看么?”帅金藤笑道:“有啊,怎么没有呢?”正要细细解说,阿秀骂道:“少废话,你到底买不买?”“奉上喻!”帅金藤双膝一并,暴喊道:“属下奉命洽购『金海陵纵欲身亡续篇』!即刻出发!不敢有误!”身子向上一纵,跳上了屋顶,便已远去了。阿秀冷笑道:“这傻子,还真信我的,自己去写一本吧。”这“金海陵”一文出自文豪冯梦龙之手,本乃自娱之笔,写了上篇,意犹未尽,便又补了个下篇,却没听说还有续篇,看帅金藤一时不察,却不知一会儿要怎么生将出来了。正得意间,突然肩头让人拍了拍,阿秀大惊起跳,回头急看,却又是帅金藤来了,不由暴怒道:“这么快就回来啦?书呢?买回来了么?”帅金藤怯怯地道:“还没有……”阿秀喝道:“那你回来干啥?找死么?”帅金藤低声道:“属下忘了问您,要买多少本?”阿秀真是惊得呆了,骂道:“我一个小孩子,能看多少本?去买两百本来!”帅金藤愕然道:“两百本?那不可以开书铺了?”阿秀大声道:“你管我?快去买!”“奉上喻!”帅金藤双膝一并,再次喊道:“属下奉命洽购『金海陵纵欲身亡续篇』二百本!即刻出发!不敢有误!”眼看蠢材再次走了,这回阿秀学了个乖,等了半晌,确信此人已然远离,方才哼了一声,道:“傻子。”正要转身离开,却不觉咦了一声,竟发觉自己迷路了。京城是个大地方,房舍星罗棋布,阿秀虽说打小在此长大,却有许多地方没去过。眼前这胡同便是一例,放眼望去,道路又窄又深,不见尽头,四下却是门户紧闭,户户都悬着大红灯笼,瞧不到一个行人。眼见这条街颇为古怪,阿秀心里有些好奇,便想过去瞧瞧,可转念想起自己的处境,却又怔怔低下头去,发起了呆。没有了娘,再好玩的地方也没了滋味。阿秀蹲在了街边,思念母亲,忍不住又垂下泪来。生平第一回的旅程开始了,阿秀却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正怀念亲人间,猛然嘴里生出豆浆的滋味,不觉手舞足蹈,欢呼道:“姨婆!”世上最溺爱阿秀的人,便是二姨娘,想她一辈子没生过小孩,打阿秀进门起,什么都热衷,换尿布、陪玩耍、说故事带教粗话,样样一起来。当年顾倩兮要嫁入杨家,二姨娘还同她吵过一场,不肯放阿秀走,足见这孩子在她心中的地位。想起姨婆,阿秀不由面泛笑容,待想起饿鬼围城,内心更是一阵激动狂喜:“对啦,快要打仗了,我得赶紧带姨婆逃走,等咱俩上了马车,不信娘不跟咱们走。”小时候便是这样,家里只有娘和姨婆,没有爹爹和他那帮坏亲戚,日子再开心也不过了。等三人住到了马车上,自己又是娘亲姨婆的心肝宝,一家三口和乐融融,走到哪、玩到哪,岂不快哉?心念于此,阿秀真是高兴了,正要找路回家,突然一阵寒风吹来,一股酒香顺风而至,不由让阿秀“咦”了一声,再次回头去望,却又见到满街的红灯笼。这“灯笼胡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放眼望去,家家户户都是暗暗的红灯笼,随风明灭,门内还隐隐传来酒香,当真神秘之至,阿秀越发好奇了,便慢慢来到一盏灯笼下,眼中见到一扇窄门,门旁立了面小招牌,当即俯身来读,低声道:“阿……春……楼。”阿秀认字不多,每逢遇上生字,便以“啊”声带过,见得“阿春楼”在此,自也是一脸茫然,眼看门户虚掩,并未上锁,便悄悄推开了门,低声唤道:“有人在家么?”门里昏暗,无人答腔,鼻中却闻到一抹花香,浓得化不开。阿秀虽是小孩,毕竟也是个男人,不知不觉间,便发起抖来了,正要推门闯进,却听门里传来慵懒嗓音:“客倌,咱们还没开门,您来早了……”阿秀咦了一声,不知此地是卖什么的,为何白日不做生意?还想再问,那门却已自行阖上了,不忘扔出一句好的:“公子,我叫小绿,晚间请早。”阿秀真是傻愣了,看这条街如此古怪,他本还想赶紧去找姨婆,此刻便慢慢转了念头,心道:“先别急着回去吧……好容易自己一个人,该去走走才是……”伸手进去衣袋,掂了掂里面的两枚金元宝,心下暗暗兴奋:“好多钱啊。”顾倩兮是个清高的人,平日绝不许阿秀拿外人的钱财,红包打赏一概敬谢不敏,加上杨肃观管教孩子极是规矩,是以阿秀日常便算有了钱,也少有机会花用。难得腰缠万贯、暂脱牢笼,岂能不勇闯江湖一番?姨婆时时可找,江湖却非日日可闯。他吞了口唾沫,只见“阿春楼”大门深锁,料来是进不去了,心中便想:“现下该去哪儿玩呢?”想着娘亲平日严禁之事,不由双手一拍,大喜道:“对!我怎么忘了,先去赌博吧,赚点银子孝敬娘啊!”江湖最好赚钱的地方,便是赌场。俗话说了,十赌九输,看人人都输光了,谁才是赢家呢?想当然尔,必是自己无疑,等自己赚了大钱回家,娘亲也不必卖豆浆了,等着搬银子便是。这裴叔叔也是个开赌场的,身子胖得不成话,娘每见他一次,便说他又多了十斤肉,要他少吃些。想来家里的山珍海味,全是靠赌博赢来的。阿秀越想越是兴奋,一时双眼发光,便张头晃脑,瞧瞧左近有无赌场。一路走去,街上只见红灯笼,却不见赌客群集、吆喝掷骰之状。阿秀暗暗懊恼:“怪了,裴叔叔的赌场在哪儿啊?上回姨婆带我去过一次的……”找不到赌场,江湖已去了大半,却还有什么好玩的?阿秀怔怔停步,正颓然懊恼间,猛地大喜跳起,欢呼道:“对啦!我怎么忘了!快去嫖妓吧!”江湖好汉有分教:“赌里自有黄金屋,窑中躺个颜如玉”,又说:“天下好汉谁不嫖”,意思便是劝人别要沈迷书本,多上街走动,方不负英雄之志。阿秀平日与小童们打石弹子,也听多了这些话,如今腰中有钱,岂能不去见识见识?霎时兴冲冲狂奔起来,便去寻访颜如玉的下落。放眼望去,满街还是红灯笼,可窑子却在哪儿呢?正迷惑间,忽见路边有座布告,上头贴满了公文,想来有宜花院的消息,忙提起足跟,细细打量。布告很高,上头写满了字,一个个笔画繁多,阿秀自知看了也是白看,便游移目光,忽见一张图纸,绘了一个男人,满面凶肉,横眉竖眼,胡渣一团一团的,脏得怕人,额上却还刺得有字,阿秀喃喃临摹来写,只见上头是个“四”,下头是个“非”,愕然便道:“罪?”阿秀越发惊奇了,便勉力来读公文:“啊啊……犯一员……若官封啊户……啊金十啊……”念了半晌,气愤道:“到底写些什么啊?”“悬赏钦命要犯一员,若得查报,官封万户侯,赐铁卷丹书,赏黄金十万两。”听得背后有人说话,阿秀咦了一声,回头望去,却见了一名公子爷,面颊凹陷,下巴瘦尖,眼神微带冷酷,背后却悬了一柄铁管形样的物事,阿秀凝目看了半晌,不觉悚然一惊:“火枪?”阿秀曾在叔叔房里见过火枪,也是这般长长一条,说是朝廷发下来的东西,没想也在这儿见到了。他心里有些怕,天幸那公子爷打量自己一眼,见是个孩童,便也不以为意,只回首向后,朗声道:“张胖子,这海捕公文绘的的便是那厮吧?”“没错。”一条矮胖汉走了上来,手持双斧,狞笑道:“若非那厮的身价,谁值得了铁卷丹书?”说话间,背后便涌上了一群人,或高或矮,或壮或细,形貌不一,却都携带凶器,阿秀心下更惊,忙装作路边小童的模样,自在地下玩着泥巴。那公子爷伸手过去,将海捕公文撕了下来,道:“张胖子,我这人有个毛病,一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来,咱们商议商议,一会儿杀了『那厮』之后,东西怎么分?”那矮胖汉道:“名归你,利归我。”那公子爷淡淡地道:“很好。我也是这个打算。”他取起了一只小瓷壶,在鼻上吸了吸,又道:“除开咱们,还有哪些人马在找他?”那矮胖汉道:“那可多了。锦衣卫的,刑部的、大理寺的、旗手卫的,朝廷能用的都用上了,若不是怕打草惊蛇,怕连正统军都调进城了……”那公子爷哦了一声:“怎么?朝廷就只上了差人,没调江湖人物?”那矮胖汉道:“怎么没调?昨晚两百多个高手云集兵部,少林、武当、峨眉、崆峒,各派菁英尽出,一路让灵音老贼秃领军,一路随元易那牛鼻子走,好些前辈耆宿都出马了。”另一人插话道:“这帮正教高手管个屁用?你没瞧峨嵋山那几个贼道吓得魂不附体?个个喝得醉醺醺的,还能济什么事?”那矮胖汉冷笑道:“别怪他们,这就叫『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要不是靠着他们的贪生怕死,哪来咱们的荣华富贵呢?”“哈哈哈哈哈!”众人仰起头来,齐声狂笑,当真不可一世了。那公子爷道:“好了,闲话少说,现下要怎么找出那厮,你们可有主意?”那矮胖汉道:“不劳霍公子费神。朝廷今早已经捉到了天狗李,现下对他威逼利诱,硬是要他闻出那厮的下落。”那公子爷哦了一声:“天狗李?可是偷走丽妃绣花鞋的那个狂徒?”矮胖汉道:“就是他。这家伙喜欢闻美女的脚,官差晓得他这怪僻,便将丽妃的袜子扔到城郊,半个时辰便抓到了。”公子爷笑道:“这倒是妙招,有了天狗李那只鼻子,那厮便算化成了灰,也得教人闻出来。”那矮胖汉嘿嘿笑道:“可不是么?等天狗李找到了人,朝廷几百名官差一涌而上,打得血肉横飞、两败俱伤之时,却不知咱们『蛇枪』霍天龙还躲在暗处,冷不防提起你那『百步穿杨蛇火枪』,砰地这么送上一记,那厮两眼一翻,怕连怎么死的还不知道啊。”“哈哈哈哈哈!”霍天龙抚掌大笑,余人也跟着狂笑起来了,听那矮胖汉笑道:“好啦,看在十万两黄金的份上,咱们快快过去吧,万一让别人捷足先登了,咱们的富贵梦可要成空啦。”众人频频称是,急急走了。阿秀便也拍掉了手中泥巴,站了起来,暗暗兴奋:“要打架啦。”方才听了半晌,却也明白了这帮江湖人物的图谋,看来有个钦命要犯即将现身,官差们为了抓他,便找上了鼻子灵光的“天狗李”追人,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背后另有一批高手尾随,只等着放冷枪、收渔利。江湖郎中、江湖术士、江湖骗子,阿秀打小便听说这些名号,如今才是第一回亲眼印证,他心里有些好奇,自想看些热闹,便尾随在众人之后,也好增长武林阅历。那矮胖汉子两腿甚短,比自己高不到哪儿去,加上手中提了巨斧,行走甚慢,阿秀自也跟得上。约莫行过了两条街,前方酒肆林立,远远已听得轰饮声,阿秀心下大喜:“又有酒喝了。”武林最快意的地方,便是酒铺,什么冤家路窄,什么路见不平,全是在客店里闹将出来。他满心雀跃,忙追了过去,正等着一行人走进酒铺,却见那矮胖汉驻足下来,道:“大家瞧对过。”众人一发转过头去,阿秀有样学样,便也跟着大侠们一齐转头了。对街也有一家酒铺,不同于这儿的喧嚣热闹,那儿却是安安静静,只见店里坐满了朝廷官差,服饰虽有不同,却都是腰间带刀,人群之中却坐了个小老头儿,看他长了个红尖尖的酒槽鼻,嘴巴偏又瘪了进去,长相颇似犬只,想来便是嗅功厉害的“天狗李”了。不知怎么回事,那“天狗李”面前放满了酒菜,却是哭丧着脸,垂首不动,几名官差俯身搂着他的肩头,不住安慰劝说,那“天狗李”却还直发抖,好似一会儿去的地方便是地狱、找的人便是魔王,纵有几千人陪着,也还是保不住他的一条小命。众人看了半晌,各有不祥之感,那矮胖汉忙道:“先别瞧了,大伙儿去吃点东西,养养气力,一会儿也好干活。”一行人不再多言,便就近走入了一间酒铺,想来要监视“天狗李”的动静。那阿秀也尾随到了门外,悄悄向店内张望。还不到中午,屋内便已酒气冲天了,这儿来一壶、那儿送一坛,四下“操”、“干”之声频频传来,竟有大批武林人物在此聚集。只是不同于对街的杯弓蛇影,这儿却是兴高采烈、觥筹交错,好似还在过年。阿秀心下亢奋,便也蹑手蹑脚地溜进店中,打算勇闯江湖。“诶,小鬼……”还没走上两步,衣领一紧,便让人提住了,一名酒保冷冷地道:“你是干什么的啊?”阿秀吓了一跳,也是怕被轰出门去,忙朝人群里胡乱一指:“我……我是跟着他来的……”周遭人来人往,全是大侠的屁股,一指之下,倒也真假难辨,那酒保懒懒地道:“随你说吧,想来店里吃喝,便得有钱。你带够银子没有?”阿秀哼道:“当然有。”拿出一只金元宝,望那酒保手上一塞,傲然道:“找得开么?”那酒保喜出望外:“瞧不出来,你这小鬼挺有油水啊,您……您要吃些什么?”阿秀左瞧右看,眼见那公子爷早已就座,叫了壶白酒,配了四色小菜,忙道:“照那样来一份。”眼看酒保走了,阿秀便也学着大人的模样,先挑了张桌子坐下,之后斟了杯热茶,正要傲然来喝,却听背后一桌传来细细说话声:“西门先生,你说『那厮』负伤了,究竟详情如何?”此言一出,那公子爷立时放落了筷子,那矮胖汉本在斟酒,却也慢下手来,全都留上了神。阿秀偷眼回望,只见背后一桌坐的全是渔夫,虽在大寒冬日,兀自赤着双脚,彷佛不怕冷似的。对座却是一位员外模样的男子,手提折扇,正自喝酒,他见各桌众人都在瞧着自己,便咳了一声,道:“舵主小声些,隔墙有耳,别走漏风声了。”都说“言多必失”,武林里说错话要死,说漏嘴要死,连阿秀这十岁小孩都知道,那舵主却忘得一乾二净,想来定要糟糕了。果不其然,那舵主还未作声,肩头已拍来一只手掌,一人俯身下来,微笑道:“景舵主,久违啦。”那舵主愕然道:“阁下是……”砰地一声,桌上拍来一柄火枪,刻纹繁复,枪管处铸了一条小蛇,打造得甚是精细。众渔夫大惊失色,颤声道:“这……这是蛇火枪……你……你是……”“在下霍天龙。”那公子爷微笑就座,不忘拍了拍那位“西门先生”的肩头,示意亲热。眼看那公子爷解下佩枪,不过朝桌上一拍,便已威镇全场,阿秀自是大为震撼,却听嘿地一声,几名渔夫抄起铁桨,正要站起,却让人压了下来,那矮胖汉两手各搭着一人的肩,笑道:“怎么,大家一起喝杯酒,交交心,便要动刀兵啦?你们三江帮就这么待客的?”说着替桌上众人各斟一杯酒,笑道:“这位便是『伏牛圣手』西门嵩西门大爷吧?久仰大名,张胖子敬你一杯。”“张胖子”三字一出,众渔夫脸上变色,颤声道:“你……你就是单手提起鲁拳师、大破山东连环寨的那个张胖子?”那矮胖汉笑道:“瞧我,真是恶名远播了。来,咱们两桌亲热亲热,交个朋友。”说话间招朋引伴,移来杯盘,不待“三江帮”答应,便已霸住了主位。武林里以大欺小、以强逼弱,本乃稀松平常,阿秀却是生平头一回见识,自是看得兴奋,那公子爷淡淡一笑,搂住西门嵩的肩头,道:“西门兄,适才听您说了,好似有谁负伤了,对吗?”这西门嵩倒是气定神闲,摇了摇折扇,道:“我年前听朋友说了,好似那厮在荆州战场受了点伤,身手不若以往,这便和景舵主提了……”话还在口,便听霍公子道:“原来是这条消息啊,那我也来投桃报李吧,听说那厮的左腿在北京受了点伤,现已让人砍掉了,身手不行啊。”“哈哈哈哈哈!”众人一齐笑了起来,张胖子狞笑道:“西门兄,少来这些陈腔滥调……”倒了一杯酒,送到西门嵩嘴边,道:“这杯酒是敬你的。下一杯呢……”握住了板斧,森然道:“便要喝罚酒啰。”看这张胖子好生厉害,模样既凶狠、又老练,不知杀过多少人,直吓得众渔夫微微发抖。阿秀自也是暗暗惊叹:“这张胖子好厉害,定是绝世高手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张胖子要动兵戈了,对过官差却是心有旁骛,视若无睹。那西门嵩倒也不怕,只摇了摇折扇,道:“老弟,别欺侮老人家,你们也晓得我西门嵩的规矩,要我开口不难……”霍公子道:“就怕价钱不对。”把手一抛,扔出了一只金元宝,至少重达五十两。众人惊呼出声,才知霍天龙家境富裕,那阿秀先前早就听过这群人说话,已知霍天龙是个要名的,对黄金不屑一顾,出手自然豪迈。众人催促道:“西门嵩,说吧。那厮究竟怎么了?”眼看西门嵩动也不动,景舵主哼了一声,便也扔出一只金元宝,道:“西门先生,如此够了么?”看这西门嵩原来是个包打听,当是卖消息维生的,先前刻意把话说得大声,当是要招揽生意了。他摇了摇折扇,嘴角微斜,仍无言语之意,想来还要众人追加银两。忽然后脑勺一痛,顶来了一柄火枪,只听霍天龙附耳道:“说。”西门嵩强笑道:“也罢,在下听人说了,那厮……那厮昨晚现身万福楼,遭人围攻,已然身受重伤,午时前都动弹不得……”张胖子呸了一声:“鬼话。”正要破口大骂,却让霍公子拦住了,道:“等等,那厮动弹不得了?为什么?”西门嵩道:“他的经脉让人封住了。”那景舵主愕然道:“让人封住了?谁有这般功力?”西门嵩道:“三个字,大掌柜。”众人不约而同静了下来,那霍天龙深深吸了口气,道:“大掌柜……这人……这人就是『镇国铁卫』的头儿?”西门嵩点了点头,低声道:“实不相瞒,我有个朋友在客栈当差,座次三十九,外号叫『无面学士』,他昨晚就在万福楼,亲眼见那厮和『大掌柜』对了一掌,此事千真万确,绝无虚言。”张胖子忽道:“等等,午时前动弹不得?那不是快到了?”西门嵩低声道:“正是如此。若非这般十万火急,朝廷又怎会捉拿天狗李,逼得他领路找人?”众人越听越有道理,各自沈吟不语,那厢阿秀也是兴奋不已,心道:“妖魔鬼怪全出笼了,可有好戏看啦。”他听得兴起,便想喝酒助兴,岂料酒菜却迟迟未来,忙喊道:“小二哥!小二哥!”嚷了几声,不见人来,只得自己奔了过去,扯住店小二的衣袖,大声道:“小二!我的酒菜呢?为何迟迟不来?”那伙计冷冷地道:“什么酒菜?”阿秀愣道:“我方才不是给你一锭金元宝么?你不记得啦?”那伙计打了个哈欠,道:“什么金元宝,我可没瞧见。”阿秀张大了嘴,也是他涉世未深,这才发觉自己被讹诈了。那伙计挥手道:“滚滚滚,没钱就出去,少来啰唆。”阿秀发怒了,扯住那伙计的衣角,大声道:“还我钱来!快!”那伙计烦道:“怎么?想打架啊?”把手一挥,啪地一声大响,阿秀面颊红肿,竟然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阿秀惊得呆了,他虽曾受过淑宁、载儆的羞辱,却不曾挨过人家的耳光,岂料竟会被一个跑堂的欺侮?眼看那伙计转过身去,嘻嘻哈哈,兀自与人闲聊,阿秀深深吸了口气,猛地扑到那伙计的背上,大吼道:“想欺侮我?门都没有!”那伙计怒道:“***,这不是找死么?”反手一扯,便将阿秀直摔了出去。砰地一响,阿秀撞翻了桌椅,满桌碗盘全落了下来,打了个粉碎。看他这一跤跌得着实不轻,手脚全擦破了,阿秀咬牙爬起,突然背上让人重踩一脚,一名酒保弯腰下来,冷冷地道:“小子,你打坏了店里的东西,该怎么赔啊?”说着在他背后补落一拳,直痛得阿秀纵声惨叫。先前那伙计行了过来,狠狠再补一脚,骂道:“臭小子,敢上咱们店里撒野?活得不耐烦了?”踹了几脚,便又朝阿秀口袋里搜了搜,惊喜道:“好小子,还有一枚金元宝啊。”那酒保道:“收起来。他打破了碗筷,刚好拿来赔。”阿秀喘道:“那是我的钱……还来、还来……”待要爬起,奈何背心剧痛,手脚破皮,几番挣扎,却都站之不起。桌边一名客人冷冷瞧着他,道:“小子,快走吧,这儿龙蛇杂处。不是你来的地方,一会你要让人打死打伤了,可没人会替你收尸。”这话并未说错。过去阿秀住在官宅子里,群仙环绕、诸神庇护,彷佛是天界的小英雄,如今贬入修罗道中,却是吃尽了苦头,他低头拭泪,慢慢站起身来,眼看脚边有张板凳,忽然反手抄起,眼中透出一股莫名杀机。那伙计哦了一声:“怎么?和爷爷来真的啊?”提起一柄菜刀,笑道:“来啊,小杂种。看爷爷敢不敢杀了你?来啊!”阿秀心下一惊,他手提板凳,微微发抖,一时想上不敢,想退不愿,那伙计讥笑道:“来啊、快来啊,不是挺带种的吗?怎又不敢上啦?哈哈哈、哈哈哈!”看这伙计混迹闹市,想来也常与人斗殴,加之体格比阿秀大了一倍,双方若要正面较量,必然吃上大亏。阿秀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便把目光转向了对街,盼有人能替自己出头。对街满是官差,却对自己视而不见。想来他们还等着去抓钦命要犯,见得孩童斗殴,自也懒得管转看店内众人,却也是喝酒的喝酒、说话的说话,一般地热热闹闹。眼看阿秀怕了,那伙计嘻嘻一笑,还待要说,一名客人烦闷道:“别再激他啦。小子,趁早回家喝奶去吧,别逞强了。”那伙计笑道:“他娘挺忙的啊,回家有没有奶喝,我可不敢担保。”“哈哈哈哈哈!”众人笑得直打跌,阿秀听得娘亲受人羞辱,心下激动,泪水险些夺眶而出,可他晓得自己不能哭,哭了就输了,此时此刻,他得努力想个法子,替自己找回一个公道。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阿秀深深吸了口气,环顾店中,唯有那“霍公子”像个人,眼看他还在喝酒吃菜,便走到桌边,低声道:“大哥。”那霍公子正与西门嵩说话,闻得孩童言语,却是置若恍闻,道:“如此说来,你那朋友……”阿秀见他不理不睬,便又伸手摇了摇他,道:“这位大哥,那伙计骗我的钱,你可否帮我……”那公子爷回眸过来,静静望着阿秀,忽然反手一抽,啪地大响,竟赏来了一记大耳光!阿秀捂着脸孔,只觉火辣辣地甚是疼痛,颤声道:“你……你为何打我?”话声未毕,那公子爷把手一扬,更是反抽而下,这一掌多加了一成力,直打得阿秀天旋地转,撞翻了桌椅,跌倒在地。那公子打完了人,便又替西门嵩斟酒,道:“方才咱们说到哪儿了?”西门嵩道:“说到我那朋友,叫『无脸学士』的那个……”二人径自聊了起来,对地下小童看也不看上一眼。阿秀手抚脸颊,张大了嘴,却也明白自己为何挨打了。这“霍公子”并非是瞧自己不起,也并非是讨厌自己,他只是要驱赶苍蝇而已。苍蝇嗡嗡扰响,当然得挥手驱逐,不许近身。否则盘来绕去,岂不惹人心烦?阿秀慢慢低下头去,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过去淑宁、载儆虽然和他不睦,终究还当他是个角色,谁也不敢轻视他,可如今他却像是路旁的石头,街边的小草,绝不会有人理会他的死活,更不会有谁为他出头。此时此刻,除开忍气吞声,认命离开,还能怎么办?江湖风波险恶,阿秀手脚破皮、背心疼痛,可内心里更是寒凉一片。他驼背转身,正要离开,突然伸手一抓,便从霍公子面前夺走了火枪,朝店外狂奔而去。“干什么?”众人大吃一惊,急手来拦,阿秀仗着人矮身小,立时缩到了板桌下,张胖子怒吼道:“臭小子!你找死么?”一斧头挥了过来,四下客人一来事不关己,二来不想树敌,纷纷起身避开,听得砰地一声,板桌竟给劈成了两半。转看阿秀,却不知溜到哪儿去了。此番围杀钦命要犯,仗的便是这柄“蛇火枪”,岂料竟让顽童偷了走?那公子爷深深吸了口气,霎时纵身起跳,如大鹰般横掠而过,抢到了门口,正守株待兔间,却听西门嵩笑道:“霍老弟,人家从后门走啦。”“哈哈哈哈哈!”店中客人一发笑了起来,张胖子暴跳如雷,领着十来名手下,拼命挤出了后门,却见远处一名孩童拔腿狂奔,不是阿秀是谁?“快追!”十来人暴吼大叫,全追了出来,阿秀也咬住了牙,心里只一个念头,就是要扔掉这柄火枪,最好扔到臭水沟里,让那姓霍的一辈子也找不到,那才叫称心如意。他跑得气喘吁吁,转过了街口,惊见一堵高墙迎面而来,竟然闯进了一处死胡同。正发抖间,却听胡同口传来轻响,随即落下了一条人影,那“霍公子”轻功卓绝,已然追到了背后,又听脚步沉重,张胖子手提双斧,也已气喘吁吁地率人赶来。阿秀惨了,他招惹了凶神恶煞,这帮江湖人物杀人不眨眼,武功不知比那伙计高了多少倍,如今十多人包围自己一个,却该怎么办呢?阿秀腿中好似灌满了醋,慢慢到了墙边,突然提起了胸前的小笛子,奋力吹鸣起来。胸前这只笛子是爹爹交下的信物,只消吹响它,便有大援到来,可吹了半天,口唇发麻,仍迟迟不见救兵到来。阿秀满头大汗,这才想起自己早已支开了“帅金藤”,就这一会儿,却要他怎么来得及现身?众人听那笛声低幽,若有似无,不由咦了一声:“这笛声挺怪。”那霍公子道:“这笛声拔得绝高,除非内力深厚之士,否则听不到。”张胖子讶道:“这倒是稀奇玩意儿。”慢慢走了上来,舔嘴道:“小鬼,把你的笛子交出来。让爷爷瞧瞧。”阿秀颤抖双手,慢慢把笛子送了过去,张胖子夹手夺过,拿在嘴里吹了吹,笑道:“小子,你还挺听话的嘛。”阿秀自知命在旦夕,哽咽道:“别打我……别打我……你们要干什么,我都听你们的……”张胖子笑道:“别哭、别哭,我不会打你的,我只想……”猛地双眼圆睁,重重一掌摔下,厉声道:“杀了你!”头顶轰声大作,阿秀大叫一声,扑倒在地,这一掌打上了石墙,竟震得石屑纷飞而下,威势惊人。阿秀放声哭了起来,想他打小顽皮,从不肯听爹爹的话,如今终于自陷绝境了。忍不住大哭道:“爹!快来救阿秀啊!爹!爹!”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奈何大援迟迟不到,阿秀自是哭得震天价响,张胖子笑道:“叫爹有什么用?叫你娘来陪我消消火,或许还有个用处。”正要举掌再打,忽听霍天龙道:“老张,别杀他,这小孩还有点用。”张胖子笑道:“哎呀!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您家老爷那点毛病……”听得“毛病”二字,阿秀更怕了,一时间哭泣发抖,紧贴石墙,恨不得把自己挤进去。张胖子狞笑道:“小子,劝你安份点儿,一会儿若是让我打残了,那可就……”右手暴长,大笑道:“卖不到价钱啦!”眼看张胖子急急来揪,猛听一声大叫,阿秀向地趴倒,竟如耗子般钻入了墙里,众人吃了一惊,赶忙来看墙脚,却见了一处狗洞,竟让他死里逃生了。众人面面相觑,这才想起火枪还在阿秀手中,张胖子气急败坏,提起板斧,便朝墙上奋力凿落,厉声道:“臭小子!滚出来!”轰地一声,又是一声,阿秀却早已钻过了狗洞,猛听当琅大响,好似撞翻了什么,抬头急看,却见面前断垣残壁,杂草丛生,自己竟是闯入了一座破败大宅。眼前这宅子阴森森、黑脏脏,瓦坍墙塌,没一处地方完好,比鬼屋还破败几分。转看院里,四下却堆满木材,此外还立了几尊罗汉像,吊了口大钟,想来这破屋子要改建为佛寺了看不半晌,忽听墙头轻轻一响,一道人影飞了上来,正是霍公子翻墙来了,阿秀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窜入屋中,正四下寻找藏身地方,忽见地下弃置了一面巨大匾额,黑脏污秽,斜倚靠墙,想来可以遮住自己,他来到匾额旁,正要躲进去,忽然眼儿一转,瞧到了匾额上的蒙尘金字,见是“征西大都督府”五个字。阿秀微微一愣,暗道:“征西大都督?”看华妹家也有一面相似的匾牌,正是威名赫赫的“五军大都督府”,打小见了几千遍,自也看熟了这几个字,可这位“征西大都督”又是谁呢?自己怎么从未听过?正看间,猛听轰隆一声,围墙已然坍塌,听得张胖子喝道:“大家搜!把那小鬼揪出来!”阿秀大惊失色,哪还管什么“征西大都督”,忙钻到匾额后头,正待倚墙躲好,却听嘎地轻响,这墙居然向后开启,冷不防重心全失,便已滚落下去。阿秀惊惶害怕,一路直坠而下,正要放声大哭,忽然背心一紧,让人抓住了,耳边传来一个嗓音:“别叫。”这嗓音又沈又稳,带了一股气势,阿秀胆战心惊,悄悄抬头,见到了一只好高好高的鼻梁,随即看到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彷佛藏了熊熊火焰。四下阴森黑暗,极为潮湿,隐隐约约间,阿秀觉得自己掉入了无边地狱之中。他全身发抖,语带哭音:“你……你是谁?”那人笑了笑,将一头乱发拨开,微光照落,但见他额头上血红一片,赫然便是一个“罪”字。“呜呜!”阿秀恐惧万分,手脚挣扎,却让那人掩住了口鼻,他嗯嗯苦哼,又害怕,又气闷,惊急交迫间,竟已晕了过去。第二十一卷 兵临城下 第九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2008-1-10 9:13:21 本章字数:43479阿秀的身世甚是奇怪,过去琼芳从未想过,为何顾倩兮嫁入杨家不过四五年,儿子却有十岁?直到今日淑宁等人百般奚落,她方才醒起这事,这孩子绝不是杨肃观亲生,可他的父亲是谁呢?为此琼芳也曾心生奇想,以为阿秀是卢云的孩子,可如今听顾倩兮一说,阿秀的身世非但与卢云无关,恐怕也不是顾倩兮亲生,这孩子另有来历。此行前往红螺寺,却是要去见阿秀的“生母”,眼见顾倩兮低垂凤目,似在养神小睡。琼芳颇为识趣,自也不会在这当口多问,便也闭眼小歇。车向北行,不久便至安定门。突听道旁传来一声高喊:“停车受检!”琼芳心下一惊,赶忙睁眼来看,但见前方马蹄隆隆,奔过了一队兵马,当前骑兵手举旌幡,却是“神策”二字。不旋踵,又是一列步卒快跑而过,人人腰间带刀,背缚箭筒,还提着又大又重的盾牌,竟是全幅武装。琼芳满心诧异,忙问车夫道:“这是怎么了?怎地有这许多兵卒?”那车夫摇头无语,想来也不知情了。城下人声喧哗,似有大批人马聚集。但见前方道路壅紧,二轮车、四轮车、马车骡车牛车样样俱全,排列长达里许,全等着受检,守城官差却是神凶貌恶,逢人便是吼叫,不少车辆不耐久候,都被迫折了回去。一名百姓气不过,便吵了起来:“到底搞什么?永定门、阜城门都封了,连这儿也不让走么?”“演军!西郊大演军!”那军官提起马鞭向地一抽,喝道:“没有出城文书,谁也不许出入京师!快快折回去!”那百姓也气了,戟指痛骂:“折你妈的头!狗一样的乡下团练、也敢来京门作怪!快快报上名来!大爷写状子到兵部告你!”那军官厉声道:“速速去告!本将勤王军前锋营神策师神策前卫都司段奉节!记好了么?”那百姓愕然道:“什么玩意儿,那么长一串?”一名小兵冲了上来,暴吼道:“咱是张缘根!连我一起告啊!”一脚踢上马车,吓得那百姓急掉车头,落荒而逃。琼芳心下暗暗纳闷:“怪了,城外演军了?我怎么没听说?”近十年天下大旱,民变四起,朝廷怒苍也为此连年交战,然而无论前线战事如何吃紧,京师硬是不戒严,后方百姓年照过、酒照喝,硬是比景泰朝还强上几分,只是眼前军马入城,却又是怎么回事?琼芳心下微生警戒,正想找顾倩兮商量,她却蜷起双腿,竟然睡着了。顾倩兮累了,她昨晚先与琼芳夜话,其后又照顾老夫人,睡不到两个时辰,难得可以小憩,自不免倦极而眠,只是车外军马往来盘查,却该如何打发?琼芳是见过场面的人,自也不会因此束手无策,她左顾右盼,忽见城下还开了个侧门,想是供大官行走,更妙的是守门的都是官差,不见武将,忙指挥车夫:“从侧门过去。”那车夫听命行事,便将马车驾出了等候队伍,行不过半晌,听得脚步急躁,大批官差围拢而来,大声道:“兀你这厮!谁要你走这儿的,到后头去!”还在训斥间,琼芳已探首出窗,淡淡地道:“你们头儿何在?请他过来说话。”那官差微微一惊,凝目来看,却见到了一个大美人儿,身着新装,不由冷笑道:“请他过来说话?怎么?你肚里孩儿是他的?却要来认爹啦?”两旁官差哈哈大笑,琼芳却已沈下脸去,道:“你再多说一字,我担保你后悔一世。”那官差笑道:“疯婆子。”待要将她抓下车来,却见此女目光严凛,毫无畏惧之色,似有千百个法子整死自己,不由咦了一声,改口道:“您……您稍待片刻……我……我去瞧瞧……”天下最怕事的,便是这批官差,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想人家忍气吞声一辈子,所求不过一个“升”字,万一开罪了皇亲国戚,一切辛苦岂不付诸东流?这便慌不迭走了。琼芳傲然闭目,正养神间,车外脚步慌张,来了一个差头,颤声道:“小人来了,敢问是哪一位?”琼芳斜目一瞧,来人却是个小捕快,也不知是刑部的,还是北直隶的,她也懒得认了,冷冷便道:“你职级太小,认不得我,找你『最』上头来。”那差头惊吓不已,便又奔了回去,不多时,来了一个脑满肠肥的,琼芳虽不认得这人是谁,但看他体胖过人,想来官位必高。正冷视间,果然那人见得琼芳的面,先是咦了一声,之后苦思半晌:“您……您好像是……”琼芳淡然道:“我姓琼。”那官员大惊失色,狂叫道:“原来是少阁主!下官有失远迎啊!”咚地一声,大头目双膝跪下,满场官差自也趴了一地,人人叩首不已,四下百姓自是议论纷纷,竟还有人随之下拜,八成以为是皇上光临了。琼芳甚是满意,淡然道:“这位大人,我要出城面谒皇上,劳你放个行。可以么?”那官员大惊大喜:“可以!当然可以!”转头暴喝道:“来人!速放道路!恭送琼少阁主出城!”刹那之间,面前道路已是空空荡荡,通畅无阻,众官差敲锣打鼓,奏起了丝竹管弦,为少阁主送行。琼芳掠了掠秀发,吩咐车夫道:“还等什么?走吧。”车轮滚动,马车再次出发了,两旁官差躬身肃敬,恭送大人离开,堪堪将出北门,却听一人道:“且慢。”马车又让人拦下了,琼芳内心不悦,探头出窗,只见道上来了一名军官,高坐马背,冷冷地道:“出城文书呢?”那官员忙道:“这位是国丈孙女,免验文书。”那军官哦了一声:“怎么?这儿你说了算?”那官员颤声陪笑:“您……您说了算。”那军官冷冷地道:“知道就好。我前锋营奉命镇北门,便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缴验文书。”看这军官似才打过仗,衣甲肮脏,脸上也有血渍,模样虽说狼狈,却反而多了几分杀气,他喝退了差人,便又驾马趋前,来到车边,俯身道:“姑娘,缴验文书,不然下车受检。”琼芳沈下脸来,道:“军爷,我不想下车。”那军官道:“那也行,你拿出城文书来,那便不必下车。”琼芳昨夜出门得急,别说什么出城文书,连文碟都没带着,哪来什么东西缴验?转看顾倩兮,却是鼻息细细,早睡得不醒人事了。她哼了一声,索性发起蛮来:“我没有文书,偏又不想下车,那该怎么办啊?”那军官高坐马背,淡然道:“那别怪我拖你下车,把你狠狠搜上一遍。”说话之间,把手一招,听得哗哗之声大作,城外奔来了一队步卒,只等着抓人搜身。琼芳却也不怕,只冷冷地道:“军爷,你晓得我姓什么?”那军官道:“你姓什么,得问谁睡过你娘,不必问我。”四下兵卒嘻嘻哈哈,竟都笑了。琼芳心下大怒,砰地一声,踢开了车门,纵下地来,冷冷地道:“我乃国丈孙儿、皇后侄女,英国公八世孙紫云轩少阁主琼芳,您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我定然一字不漏,转呈家姑。”众兵卒笑容僵住了,一发躲了开来,琼芳瞪视那名军官,道:“军爷高姓大名,可否让我知晓?”那军官也知道惹上权门人物了,当即翻身下马,略作欠身:“在下姓耿,双名国珍,勤王军麾下『神策师』督师便是。”这“神策督师”并非小官,而是天子亲军四品要员,背后倚仗更是“临徽德庆”四王,只是琼芳乃是皇亲国戚,却又何必怕谁?心道:“好你个勤王军,谁不好惹,却惹上了我?大家走着瞧,来日我必要报仇。”当下坐回了车上,吩咐车夫:“没事了,走吧。”车轮才动,耿国珍却又把手一拦,道:“且慢。”琼芳把手重重拍上车门,吼道:“你说什么?”耿国珍道:“姑娘,我前锋营奉命镇北门,无论何人在此出入,都得备妥文书,以供查验。”琼芳冷冷地道:“然后呢?”耿国珍道:“没什么然后。莫说您是英国公之孙,便算英国公本人在此,也得取出信物,验明正身,否则休怪我将你的人车扣下,带回营中搜身查验。”琼芳气得炸了,大声道:“你要搜身?要不要脱我的衣裳?”耿国珍默然半晌,道:“如有必要,末将也不会客气。”对方玩真的了,琼芳深深吸了口气,想起荆州战场的处境,总算也知道怕了。她气馁了几分,只能摇醒了顾倩兮,低声道:“顾姊姊,你……你有带着文碟么?”顾倩兮睡眼惺忪,揉着眼道:“没有。”琼芳情知要糟,便吩咐车夫:“咱们……咱们掉头回去……”那车夫正欲掉转车头,却让耿国珍拦住了,沈声道:“姑娘,西郊正在演军,情势非常。你擅闯北门,依法若提不出文书,便得随我回营,本将不能擅自放你离开。”琼芳每回遇上武人,总有吃不完的苦头,也是无计可施了,只得软下了口气:“这样吧,劳烦你去一趟紫云轩,找一位傅师范……他便有文书给你……”耿国珍不耐烦了,沈声道:“姑娘,我对你已十分客气了。我再说一遍,你若有信物,那便早些交出。其余赘言,多说无益。”霎时提气一喝:“来人!围上去!”琼芳无路可走了,却又不愿随他们回营,看这“勤王军”乃是天子亲兵,将骄兵谄,虽有正统军的傲气,却没有人家的骨气,一会儿若给拖入营中,谁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自己一身武功,还能大打一场,可顾倩兮娇贵柔弱,届时几十个大男人围着她搜索查验,后果岂堪设想?好汉不吃眼前亏,琼芳心急如焚,只想着脱身法子,她调匀气息,先让自己定了定神,道:“军爷,我这这样吧,不看僧面看佛面,您为难我也就罢了,可您晓不晓得我身旁这位夫人是谁?”耿国珍耸肩道:“我管她是谁?”把手一挥,道:“把她俩拖出来。”琼芳厉声道:“大胆!她便是当今中极殿大学士五辅杨大人的夫人,你们谁敢动她一根寒毛,便是与杨肃观为敌!”众兵卒听都懒得听,一发涌上前来,正要将两个女人揪下车来,却于此时,背后伸来一只手,搭上那武将的肩头,道:“军爷,请你『滚』到一边去,好么?”勤王大军在前,却有人公然挑衅,莫非活得不耐烦了?耿国珍怒目回望,眼里却见到一只黄金指环,自在面前昭然闪耀。耿国珍微起错愕,向后退开一步,定了定神,只见面前站了一个老家丁,满头白发,偏偏腰上悬着长剑,模样甚是古怪。耿国珍冷冷地道:“你是什么人?”那老家丁不言不答,只缓缓行向车边,眼见琼芳怔怔望着自己,便将两手拢入袖中,藏起了指环,躬身问向顾倩兮:“夫人要出城么?”来人恭敬有礼,顾倩兮却是头也不抬,只轻轻点了点头。那老者弯腰致意:“夫人早去早回,一路平安。”说着向琼芳点了点头:“走吧,有我在此,天下没人能为难你们。”来人正是方才在杨府见到的那名老家丁,琼芳过去也曾在扬州见过此人,自知他六亲不认,遇官殴官、见民欺民,曾一口气扫平扬州渡口几百人,直似家常便饭,孰料今日却成了自己的护法?琼芳有些哭笑不得,便低声吩咐车夫:“赶紧走吧,一会儿我多给你些银子……”那车夫想也怕得很了,低头缩身,悄悄提起缰绳,大车方才一动,却听刷地一声,耿国珍已然拔刀出来,冷冷地道:“放肆。把他们围起来。”号令一下,大批兵卒便包围过来,目光凶狠,耿国珍行到老家丁面前,森然道:“朋友,你官拜何职?敢在这儿发号施令?”那老家丁垂下头去,轻声道:“我不是官。”耿国珍冷冷地道:“你不是官,那你凭什么在此说话?不怕我杀了你么?”那老家丁默然半晌,慢慢从衣袋里取出一物,交到耿国珍手里。他低头一看,手中却是一块令牌,阴刻神鹰,双翼全展,睥睨纵横,大书“镇国铁卫”四字!乍见令牌现身,琼芳虽已明白对方的身分,还是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那耿国珍更是面色铁青,微微发抖,一旁兵卒把这令牌瞧入眼里,却是一头雾水,人人交头贴耳,想来不解来历。天下最高的令牌,出于“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之手,唯它的使者方有资格佩戴。因非凡间之物,故唯智者能识。老家丁淡然道:“军爷,还有疑问么?”耿国珍脸色难看,瞧了瞧车上的顾倩兮,似想问些什么,良久良久,终于让到了路边,低声道:“传令下去,放开道路。”琼芳暗暗骇异,看这“镇国铁卫”威望崇隆,似比帝王权柄还让臣民们敬畏。眼看老家丁朝自己望来,琼芳忙拍了拍车夫的肩头,道:“走了、走了。”那车夫宛如惊弓之鸟,把脑袋缩到衣领里,提缰驾绳,便又再次启程了,哒哒蹄声中,已然行至门下,堪堪便要出城,却听一人道:“国家……”“已经亡了吗?”两匹白马嘶声惊吓,竟让人挡了下来。只见城下慢慢走出了一名军官,看他征甲凌乱,满面血污,腰上系了条龙纹红带,转看双手,赫然却是一幅精钢手铐。他慢慢来到大车前,低声道:“朋友……停车受捡……”这人好似是个俘虏,偏又身着戎装,模样甚是古怪。琼芳反复打量几眼,忽觉此人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正思忖间,两旁兵卒已嚷了起来:“熊俊!退下去!这里是勤王军,不是正统军!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听得“熊俊”二字,琼芳不由张大了嘴,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年前自己大闹荆州战场,便是遇上这个“熊俊”,那时双方在一座庙里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如今自己重返京城,偏又撞见这个怪物,委实倒了三辈子的大霉。熊俊低垂了脸面,对喝问一概不理,只挡到了车前,轻声道:“朋友,停车受检。”眼看这帮武人前仆后继而来,彷佛疯子一般,那老家丁自也笑了,耿国珍怕惹出事来,忙上前相劝:“熊将军,人家是朝廷要员,不是怒匪细作,你快快退下。”“怎么?”熊俊别开了脸,慢慢斜吊双眼:“国家已经亡了吗?”耿国珍也恼了,大声道:“姓熊的!你昨夜大闹京畿大营,屡次犯上,还嫌不足?快让开,否则休怪军法伺候!”熊俊摇头道:“老耿,谁触犯军法,谁贪赃枉法,你自己心里有数。”看这人也真顽硬,把手一挥,居然推开了众兵卒,随即走到车边,正要将顾倩兮拖下车来,却见一只苍斑大手逼近而来,挡住了自己。全场都静了下来,琼芳也是掌心出汗,老家丁淡淡地道:“军爷,还要看我的令牌么?”熊俊低声道:“不必,我知道你们是谁。”老家丁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你何不『滚』到一边去?”“怎么……”熊俊抬起头来,轻轻地问了:“国家已经亡了吗?”熊俊的话很少,因为他杀人如麻,所以从不争辩。至于那老家丁,想他连郡王也打得,又怎么肯让?两边委决不下,谁也不让谁,一方是“大掌柜”人马,一方隶于伍定远麾下,恐怕要打起来了。朝廷治下最凶的两头虎,便是眼前这两只。琼芳自离开京城后,先是撞见“正统军”,其后又遇上“镇国铁卫”,一个凶过一个,俱都冥顽不灵,见谁打谁,从不退让。如今二虎相争,却是谁胜谁负?琼芳心情有些紧张,也是担心顾倩兮害怕,百忙中抽空来瞧,却见她解开了阿秀的小包袱,竟然读起了三字经,好似车外的人全是疯子,无须萦怀。此时不只勤王军围观,连百姓官差也在指指点点。琼芳深深吸了口气,自知一切纷争全是自己惹出来的,奈何情势如此,纵想出面调解,那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良久良久,两人谁都没动,熊俊等候半晌,好似知道自己没胜算了,便转过身去,众人松了口气,突听铁链当琅琅大响,熊俊双手横击,手铐铁链一发挥了过来,那老家丁侧身闪过,右指隐发寒气,正中膻中穴,熊俊浑身冷颤,脚下发软,却突然暴吼一声,脑袋直撞了过来。砰地一声大响,熊俊胸前挨了一脚,已然倒飞出去,压倒了十来名勤王兵卒,想来螳臂挡车,武功大为不及。那老家丁提起熊俊的脚,正要将他拖离城门,耳中却听得冷笑:“老狗,你死定了。”众人定睛一看,这熊俊手中不知从哪儿摸来的十字弩,嗤嗤连声,射出了一排箭羽,逼开了老家丁,随即右手暴长,便从兵卒腰间夺过号角,耿国珍大惊道:“快拦住他!”“呒呜……呒呜……”熊俊提起号角,鼓气高鸣,声音三长一短,似在向什么人求救,声响远远送了出去,刹那之间,远处也有号角响应。“呒呜……呒呜……”城下响起哗哗脚步声,远处移来一面火红大旗,见是“北威”二字,听得兵卒们喊道:“北关第三镇开到,哪路兵马求援?”“荆州三百师在此!”熊俊凛然怒吼:“弟兄们!速来应援!”轰踏!轰踏!轰轰踏!轰轰踏!数百名兵卒左手提盾,右手举刀,已然结阵而来,熊俊把号角远远扔开,刷地一声,也已挚刀在手,厉声道:“正统军!向前推进!”熊俊不是江湖好汉,他是武将,所以从不单打独斗,打一开始,他便等着结阵开打。勤王兵卒大惊失色,全数避了开来。熊俊厉声道:“着来人下车!弃械投降!随我回营受审!否则杀无赦!”顾倩兮见此地乱得不成话,心下厌恶,正要下车离开,却听老家丁喝道:“琼小姐,拉住夫人!别让她下去!”说着说,便从胸前提起了一只笛子,奋力吹了起来。琼芳咦了一声,只觉耳边隐隐约约,彷佛传来幽幽笛声,颇为悦耳,那熊俊却已掩住耳孔,痛苦道:“抓住他!别让他向外求援!”众兵卒奔上前来,已要逼近马车,老家丁护主有责,便也拔剑出鞘,双方涌上前来,猛听“当当当当”一片脆响,兵卒们的钢刀尽成两段,指挥军官并不慌乱,立时放声呐喊:“来人兵器有异,提盾护身!”第一排兵卒提起圆盾,护住了脸面,矮身掩近,背后将士却提起了长茅,从盾牌中刺袭而来,那老家丁深深吐纳,提剑斩出,但见眼前金光吞吐,尽是金碧辉煌,长枪如数折断,只是正统军盾却是百炼神钢,锻造得既韧且强,金光几番啄袭,竟都刺之不破。步卒们攻守大有章法,越发逼近马车,听得一名军官厉声道:“第一排举威武棍!打!”马鸣啡啡,两匹白马受惊而窜,那老家丁却挡到了车前,剑光挥舞,宛如八臂金刚,单剑敌上数百只铁棍,一举挡下了大批兵马,只是敌势浩大,人数又众,脚下还是一步一步地退后,眼看马车便要陷入包围,却听四下笛声大作,城头上跳落了一个又一个黑影,手持刀械,团团护卫了马车。“镇国铁卫”大援已到,老家丁剑交左手,亮出了指上的黄金戒环,沈声道:“镇国铁卫!听我号令!”黑影们沉默无声,却都握紧了兵刃,猛听刷地一声,老家丁剑尖扬起,厉声道:“保住车马!推进出城!”“杀啊!”援兵抵达,来了三十多名黑衣人。霎时双方杀声大起,但见几百只军棍敲下,此起彼落,黑衣人个个都是武功高手,人人以一挡十,兀自不落下风。城门下火光四溅,一方要将顾倩兮、琼芳抓下车来,一方则要保着她俩出城,双方正面开战,谁也不让谁。只是这场打斗毫无来由,要说是琼芳傲慢弄权,犯下大错,不如说是“镇国铁卫”托大自负,遇上了疯狗也似的熊俊,双方一再错判形势,终致于大肆械斗,只不知“威伍文杨”接到消息,却要如何收拾善后了。那勤王军愣在当场,一来插不上手,二来也不知该帮谁,便远远避了开来。百姓们倒是高声喝采,当成好戏来看。那熊俊甚是悍勇,抄起了单刀,使得疯虎出柙也似,只是黑衣人个个武功精强,实在拾掇不下,霎时拉长了嗓音,喊道:“全军……散开,预备……牛弩……”牛弩重达百斤,一发便能将马车射翻在地,老家丁厉声道:“琼小姐!快上去前座!快!”事已至此,投降也是无用,琼芳晓得机不可失,便跳上驾座,从车夫手里抢过缰绳,大喊道:“让开!前头让开!”“杀啊!”、“挡住他们!”、“把这雌儿拖下来!”操爹干娘的骂声中,可怜琼芳位在前座,彷佛众矢之的,几次刀枪斩来,虽有黑衣人为她挡架,仍不免险象环生,她又惊又怕,频频抽动马鞭,喊道:“快跑啊!”两匹白马吃痛狂奔,百名将士扑前阻挡,数十黑衣人也一涌而上,漫天漫地全是白晃晃的兵刃,彷佛坠入了刀山剑海,琼芳吓得花容失色,捂面惨叫:“救命啊!”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身旁清脆连声,似有一面大盾牌罩住了自己,琼芳却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管闭眼尖叫,拼死抽动马鞭,就怕马儿逃得不够快,但听蹄声轰然,上下颠拨不止,似已冲出城门,琼芳却还是掩面尖叫,怎么也不敢睁眼来看。也不知过了多久,杀伐声渐渐远去,自己喉咙也渐渐哑了,却还不敢张眼。猛听喀喀几声,车轮渐慢,好似行上了一座土坡,琼芳总算睁开眼来,喘道:“我……我还活着么?”一朵一朵雪花落了下来,让人大感清凉,琼芳游目四顾,只见自己身在一处小山丘,离城门已有十来里,自己非但闯了出来,尚且毫发无伤,转看驾座,却只剩自己一人,那车夫却已不知去向,想来情势大乱,早已自行逃命去了。琼芳惊魂甫定,忙翻下驾座,回身来问:“顾姊姊,你……你没事吧?”急急去看车内,就怕见到一具死尸,天幸顾倩兮还俏生生地坐在那儿,一边低头读书,一边拿着包子吃,听得问话,兀自眨了眨那双凤眼,惊讶道:“已经出城了吗?”琼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适才城门下杀声大起,闹得天翻地覆,顾倩兮却是一派从容,好似车外尽是小孩儿打架,压根儿不看一眼。琼芳苦笑几声,自也不好骂她,便反身去看来处,瞧瞧适才发生了什么事。这一望之下,不由微感悚栗。只见城北十里连营,层层迭迭,不知有几十万人在此,正中大营上书“前锋营神枢”。远处另有一面较小旌旗,红底金字,见是“北威”,却是适才入城抓人的“北关第三镇”。看北郊满是兵卒,正统军、勤王军都到了,琼芳满心惊疑,暗忖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西郊演军,为何北郊也聚集了大军?”一晚睡醒,京城却似天翻地覆,情势之严峻,直追当年正统复辟之时,她不知发生了何事,便想去城西察看,可回思适才的惊险万状,却又让她打住了念头。方才安定门下一场大战,若非援兵及时来到,说不定自己和顾倩兮早让人拖进营中,连衣服也让人剥光了,何苦还在此自找麻烦?摇了摇头,便也不再理会了,自管行到车边,道:“顾姊姊,方才那些黑衣人是什么来历,你知道么?”顾倩兮终于吃完了包子,便收起了书本,道:“那些人是外子的部属,住在府里后院。”琼芳点了点头,心道:“原来顾姊姊早就见过这批人了,难怪不怕他们。”今早在杨府亲眼所见,那帮黑衣人对杨肃观恭敬顺服,似把他当成了首领,依此看来,这人若非是大当家,便是二头目,想起爷爷还自称是什么镇国铁卫的“三当家”,琼芳不由微微苦笑,只觉得这个天下好乱好乱,什么事都弄不明白了。此时安定门早已恢复了平静,看大门处百姓排队受检,等候出城,侧门边上却似历经了一场大战,正统兵卒相互搀扶,四下捡拾盾牌,城内的黑衣人也是肩搭着肩,蹒跚离开,想来熊虎相争,谁也没压过谁,便落得两败俱伤了。正发呆间,却听顾倩兮道:“妹子,咱们是不是该出发了?”琼芳点了点头,这才想起自己还等着上红螺山,她返回驾座,执起马鞭,突然眼光一扫,却又瞧到了一个人。丘下白雪蔼蔼,覆盖了一片深林,但见林间藏了一个男子,他头顶大毡,披挂整齐,却是方才那位“马车夫”。琼芳咦了一声,心里忽有异感,只见那车夫解下了大毡,朝自己笑了笑,看那长方脸蛋、剑眉入鬓,岂不就是白水大瀑里的那只“大水怪”!琼芳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直至此时,她才晓得那“马车夫”是谁了,原来卢云一直隐伏在身边,护送自己和顾姊姊离城。若非如此,方才是谁替她挡下刀林剑雨?又是谁保得自己毫发无伤?两人遥遥相望,琼芳满面通红,眼眶也微微发红,只见卢云朝自己笑了笑,随即竖指唇边,长揖到地,当是求她守密了。慢慢的,脚下一步步退后,却又回入了林间。琼芳怔怔看着树林,忽然间哽咽出声,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正哭间,背后一人扶住了她,轻轻问道:“妹子,你怎么了?”琼芳吃了一惊,这才发觉顾倩兮来了,赶忙再看卢云,这“大水怪”好快的手脚,果然又消失不见了。眼见顾倩兮凝望自己,一双凤眼带着询问之意。琼芳赶忙低头拭泪,道:“这儿风好大……砂子……砂子吹进我眼里……”顾倩兮取出了手帕:“来,让我替你瞧瞧。”正要替她擦拭眼角,琼芳却向后避开,突然失声哭叫:“不要了!勉强不来的!”眼看琼芳脚步退后,不住回避自己的目光,顾倩兮便停下手来,道:“妹子,你来。”眼见琼芳不肯动,顾倩兮又道:“妹子,顾姊姊请你过来。”琼芳听她连番叫唤,终于依言转身了,听得顾倩兮道:“你心里有疙瘩,对吗?”琼芳转望丘下,慢慢擦拭了泪水,道:“是。”顾倩兮道:“你想说吗?”顾倩兮看出来了,她知道琼芳心里有事瞒她,索性单刀直入,把话说开,绝不多一分作态。上午晴空万里,中午却又天色阴霾,琼芳怔怔地叹了口气,想她本也是豪爽之人,无奈遇上顾倩兮之后,样样都不对劲了,非但暴躁易怒,还变得好生计算。她伸出手来,接下天边飘落的片片雪花,幽幽地道:“顾姊姊,你不还急着去红螺寺,非得现下说么?”顾倩兮垂下凤眼,轻声道:“当然。今日不说,以后也不会说了。”好一个聪慧女子,难怪世间男子抢着要了。琼芳心下微起叹息,她凝眸望着眼前这位“顾姊姊”,心里那分妒意忽然清楚了起来。两人各自无言,谁也没说话。琼芳瞧着卢云的藏身处,也不知这男人躲哪儿去了。她轻轻叹息,抬起头来,仰望灰蒙蒙的天际,道:“顾姊姊,你爹过世那年,你多大年纪?”顾倩兮道:“二十有四。”琼芳低低叹了口气,道:“那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她顿了顿,低声道:“我爹爹是自杀死的。他过世那年,我只有十岁。”顾倩兮微微一动,转过了身来,只听琼芳幽幽地道:“那一晚,我躲在家庙外,看着他把毒酒喝下去,然后血就从他的眼睛、鼻子里冒出来……他临死前看到了我,就放声哭了起来……”这么多年来,琼芳首次透露自己的身世之痛。虽已事隔多年,还是不禁眼眶微微一红。她遥望城下的百万军,低声道:“打那天起,我便学到了一件事……人生一切、如浮光掠影,一眨眼就过去了……”她慢慢转过头来,凝视眼前的顾倩兮,道:“所以凡遇上我所爱的、要的,我便奋不顾身去争它,失手就算了,我也能狠得下心来放下。”人生苦短,短得抓不住,故而琼芳比谁都大胆,一旦抱定决心,便要放手一搏。过去琼芳来到顾倩兮面前,总是装成了一个小妹妹,挺可爱似的,如今说出了心底话,自也痛快了许多。北方冷冽,吹乱了两个女人的头发,顾倩兮静静望着面前的琼芳,但见她眼里带着一抹倔强,双颊更似带了一团烈火,天边虽说飘着雪,却也要融消了。她情不自禁伸手出来,替琼芳理了理发稍,轻声道:“妹子,你太急了。”琼芳避开了她的手,沈声道:“什么意思?”顾倩兮道:“人生许多事,都是急不来的。你得耐心等、慢慢瞧,方能等到你要的。”琼芳暗暗揣摩她的话意,道:“要是等不到呢?”顾倩兮摇头道:“不会的。人生一切事,有始必有终,你只要耐心等候,一定会看到一个结果。”人生在世,苦多乐少,许多事急也急不来。只消心里存了信心,哪怕路程再艰辛、再遥远,还是能等到一个结果。琼芳怔怔思索,忽道:“错了,人生不是那样的。”顾倩兮道:“那是什么样呢?”琼芳伸开手心,展示掌里消融的雪花,道:“人死之后,那就什么都没了,还等什么?”两人静了下来,各自望向远方的京城,谁也没说话。雪势渐渐加大,山丘上更显冷清,只听琼芳道:“顾姊姊,我实话实说。我昨夜来拜访你,其实是为了做一个决定。这个决心一下……”她凝视丘下深林,道:“我的一生就不同了。”顾倩兮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事想问我,对么?”顾倩兮很聪明,什么事都瞒不住她。琼芳自也不是第一回见识了。点了点头,坦然道:“是,我想请教你几件事,你若为着我好,便请说实话,可以么?”顾倩兮点了点头,道:“你问吧。”话到口边,琼芳反而有些紧张了,她反复踱了几步,方才道:“顾姊姊,你……你嫁给杨大人之前,还有个未婚夫,是吗?”顾倩兮道:“这是谁告诉你的?”琼芳道:“你别管。反正我就是想知道这人的事。你愿意说么?”顾倩兮折起了手帕,淡淡地道:“他叫卢云,是北方人,以前做过我父亲的幕宾。”琼芳道:“他死了,是么?”顾倩兮掠了掠发丝,神色宁静,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口中自也没有应声。琼芳等了一整晚,终于把话说出口了,自也不会在此停下。她深深吸了口气,又道:“顾姊姊,当年你嫁给杨大人,是心甘情愿的吗?”顾倩兮道:“什么意思?”琼芳道:“我心里一直很好奇,倘使你的未婚夫好端端地留在你身边,你还会嫁给杨大人么?”这话有些冒犯了。顾倩兮沉默半晌,慢慢低下头去,道:“妹子,你看轻我了。”琼芳闻言一怔,却听顾倩兮道:“我并非蔡文姬、也不是卓文君。我是顾嗣源的女儿,顾倩兮。”琼芳愣住了,不解其意,顾倩兮却仅点到为止,不加一字解释。这“蔡文姬”是东汉大儒蔡邕之女,曾三度改嫁,先嫁一夫,后又远嫁匈奴,最后被曹操赎回,赐给一名叫做董祀的都尉,受尽了命运捉弄,故以“悲愤诗”明志。那位“卓文君”却恰恰相反,她曾为丈夫司马相如尽弃所有,簧夜私奔,当垆卖酒,只是司马相如飞黄腾达后,却又另结新欢,她忍无可忍之下,便以“诀别诗”相赠。蔡文姬是无可奈何,卓文君奋力挣扎,却还是不能奈其若何,依此看来,顾倩兮定是害怕受男人摆布,所以壮士断腕,自行挥别了过去。琼芳点了点头,道:“这么说来,当年嫁给杨大人,是你自己的决定?”顾倩兮默默望着她,忽道:“妹子,你知道我哪点强过你。”琼芳斜她一眼,心道:“这女人真狂。”口中却道:“顾姊姊有话请说,琼芳洗耳恭听。”顾倩兮道:“我这个人有个好处,生平从不抱怨。”琼芳心下一愣,没料到她是这个意思。沈吟道:“不论遭遇什么事,你都不抱怨?”顾倩兮道:“是。”眼前这女人享过荣华,吃过大苦,得过所爱,却也失过至亲。如今听她自道心事,似对命运起伏已能逆来顺受。琼芳摇了摇头,轻声便道:“顾姊姊,你不该这么说。当年你父亲撞死在狱中,遗弃了你,难道你也不埋怨吗?”这话实在太重,顾倩兮听在耳里,却未现出忤色,只静静地道:“妹子,你并不晓得,这世上有许多人,他们打一出生便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事。也因此,他们从不抱怨、更不会悔恨,不论结果是甘是苦,他们都会一件一件、把该做的事情一一做完。”琼芳道:“即使结果是死路一条,也要做下去吗?”顾倩兮道:“是。因为若不这么做,这一生等于白活了。”琼芳深深吸了口气:“你也是这样的人吗?”顾倩兮道:“是。”不知不觉间,琼芳想到了飞蛾扑火,低声便道:“这是你的脾气使然,对吗?”顾倩兮道:“这不是脾气,这是我的天命。”琼芳失声低呼:“天命?”顾倩兮道:“天命如此,所以不必抱怨、也犯不着后悔,我只能鼓起勇气,一路向前,直到上苍赐给我一个答案。”琼芳喃喃地道:“你……你等到上天的答案了吗?”顾倩兮低下头去,便又不做声了。琼芳呆住了,她本以为顾倩兮是个小妇人,一生无权无势,至多不过是求个好丈夫、找个好归宿,故而拿当年婚嫁之事来诘问她。岂料到这位女子怀藏隐志,竟是如此的自负?天命者,使命也。宛如飞蛾扑火,焚毁残躯。命运之起伏跌宕,在她不过是场笑话。她是故意撞上去的。琼芳怔怔望着她,忽道:“顾姊姊,我……我的天命是什么?你可以告诉我么?”顾倩兮摇头道:“对不住了。一个人的天命,须得自己寻找。”知天命与畏天命,这便是君子成道的最后一关。一个人找到天命后,这一生便不会后悔了。从此便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成为大勇之人。“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与闻也”,琼芳等于被训了一顿,她轻轻叹了口气,便也不多问了,低声道:“那杨大人呢,他的天命是什么,你知道么?”顾倩兮默然半晌,道:“他是英雄。”琼芳愕然道:“英雄?”顾倩兮道:“平心而论,外子确是当世英雄,能够肩担整个天下。放眼当今世上,并无第二个男人可以企及。”她凝视远方京城,轻声道:“有朝一日,他若失势下野,我会代天下万民啜泣。”琼芳惊呼出声,万没料到杨肃观在她心中有如此崇高地位。她深深吸了口气,道:“那……那你以前的未婚夫呢?难道也比不上杨大人么?”顾倩兮道:“他志不在此。”琼芳道:“是吗?那他志在何方?”顾倩兮道:“你、我。”琼芳愕然道:“什么?”顾倩兮道:“你与我,我与他,都是两人之间的事。”仁者,二人也,天下众生亿万万,其实追根究底,都只是两人之间的事。琼芳听她语藏机锋,好似一语双关,不由有些错愕,还想再问,却听顾倩兮道:“走吧,我带你去见如玉。当年发生的许许多多事情,她比我还清楚。”琼芳心下一凛,不知这“如玉”是谁,顾倩兮却自行上车了,琼芳明白她不会再说了,点了点头,正要行上驾座,顾倩兮却抢先执起了马鞭,道:“换我驾车吧,你也该歇歇了。”琼芳怔道:“顾姊姊,你……你知道如何驾车么?”顾倩兮握住她的手,露出了笑容:“你别瞧我不起,当年我也是离家出走过的。”琼芳感到她掌心的粗糙,不由微微一凛:“是了,她也是操劳过的。”正想间,顾倩兮已提起马鞭,朝半空轻轻挥打,啪地一响,马儿醒了过来,霎时哒哒蹄响,便已出发了。天寒地冻,琼芳向手上呵着暖气,眼角却向后回望,似在留意背后是否有人尾随。正瞧间,顾倩兮却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冷么?”琼芳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顾倩兮道:“坐过来,两个人暖和些。”不待琼芳答应,便从车里找来一张毛毯,先披到她的肩上,又朝自己肩上拢了拢。两个女人比肩而坐,望来便如一对亲姊妹,亲亲热热的,琼芳感受到她的体热,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很是不该,始终都在算计她,只转开了脸,低声道:“顾姊姊,对……对不……起……”琼芳生平少说这三字,不免说得结结巴巴。顾倩兮微笑道:“好端端的,为何向我道不是?”琼芳低下脸去,摇了摇头,口中却未应声。顾倩兮也不多问,只提鞭驾车,便向红螺山而去。马车北上,哒哒蹄声,颇为悦耳,只是至今没人想过一件事,她们还没付车资。这辆车所费不赀,马是白马,车是新车,双马并辔,至少值得百来两银子,只是说来奇怪,现下马车夫不见了,两个女人却自己驶走了人家的车子,岂难道不会心存内疚?琼芳心有旁骛,自始至终没有留意马车的来历,自也没发觉顾倩兮手里的马鞭刻有字痕,却是“中极殿大学士.杨府”八个小字。官家之物,多有徽章印记,以防窃盗。原来这辆车是打杨府而来,想来有人向“中极殿大学士”借了这辆好车,一路载着人家的老婆出门,小心保护、细细照拂,最后还不忘物归原主,把马车还给了人家,把人家老公的活儿全干光了。凡人坐上自家的车儿,便算晕倒车上,也有知觉。顾倩兮手执马鞭,驾得顺手,指尖也该触到了马鞭上的刻字,难道就没发觉这辆车自何而来?没发觉,尽管自家马车落入外人手,还来街边拉伙载客,赚钱营生,顾倩兮也是一问三不知。也许是城里太乱了,天气又太冷了,反正事情再奇怪,她也似阿秀考状元,想都没想过。正月十六,尚未正午,城里城外都是乱烘烘的。可此地却是一片悄静,听不到一点声响。好冷、好冰……四下冰冷潮湿,阿秀慢慢醒转过来,睁开了眼,只见眼前昏暗一片,望来蒙蒙隆隆,他茫茫然起身,猛然之间,摸到了一柄火枪,霎时心下一醒,这才想起自己偷走了“霍天龙”的火蛇枪,却又不幸掉到了地洞里。他害怕起来,正要放声大哭,突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掩住自己的口鼻。“呜呜……呜呜……”阿秀害怕无已,只是想哭,偏偏口鼻气闷,那大手却还不放,正要张嘴狠狠去咬,脑袋却又让人拍了拍,带了几分安抚之意。那人的手掌很烫,送来了火焰般的气息,似能把人的红血烧热。不知不觉间,阿秀胆气一壮,心下略宽,眼珠稍稍偏转,却见到高鼻鹰目的一张脸,以及额上的“罪”字。眼看钦命要犯现身了,阿秀自是吓得魂飞天外,这才想起自己非但掉入地洞里,尚且落入魔头手中,正要大哭呼救,却听地窖上方传来说话:“怪了,方才明明见到那孩子,怎又不见了?”听得说话声,阿秀便又静了下来,自知那“蛇枪”霍天龙还在追着自己,他吞了口寒沫,循着声音来处去看,却见头顶上隐隐有光,正从一处缝隙里透了出来。阿秀稍一忖念,暗道:“对了,是那块匾额。”自己昏厥前曾见到一面匾额,上书“征西大都督府”。没想才钻到匾额后头,却意外掉到了这处地洞里,依此看来,那匾额后头必然有个大洞。“***臭小鬼!”正想间,猛听头顶上传来一声怒吼:“老子抓住了他!非得把他煮来吃不可!”这嗓子粗鲁,想来是那“张胖子”的声音了。又听砰砰啪啪之声,看此人手提板斧,八成是在砍些东西泄恨。阿秀吓得没魂了,就怕让张胖子发觉自己的踪迹,不免要送掉一条小命,正发抖间,脑袋却又让人拍了拍,自是魔头在安慰自己了。阿秀心下一宽,自知这儿躲了个大魔头,张胖子若是冲了进来,不免被他吃掉。正感安心间,却又想道:“我高兴什么了?他吃不到张胖子,一会儿便要把我煮来吃了。”外有狼、内有虎,阿秀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坏事,竟落到这个田地,一时哽咽流泪,奈何口鼻让人掩住了,想哭也发不出声。正悲哀间,头顶上却是砰砰大响,想来上头那帮人还在翻箱倒柜。那张胖子找了半天,始终瞧不到阿秀的身影,不由暴怒道:“这可好了,蛇枪让人盗走了,咱们要怎么做掉那厮?”阿秀心下后悔,自知万万不该去偷人家的火枪,以致惹上这群凶神恶煞。正悔恨间,却听霍天龙道:“不怕,我随身带有一柄短枪,勉强凑合凑合,还能应付着,可惜射程不及蛇枪远……”听得霍天龙还有一柄枪,阿秀自是松了口气,那张胖子也是大喜道:“早说嘛,瞧我担心得……”暴喝一声:“走了!先办正事,一会儿再找这小鬼算帐!”大吼过后,脚步渐远,想来一行人已要离开了,阿秀放心下来,却又怕他们走远了,一会儿不免要独自面对地窖里的大魔头。他又怕又急,只想找个办法让这帮坏人同归于尽。正慌间,猛听一人喊道:“老大、霍公子,你们快来看,这儿有块匾额。”听得藏身处被人识破,阿秀自又吓得魂不附体,果然脚步急急,众人转了回来,那张胖子喃喃地道:“征西大都督府……”愤然道:“什么烂玩意儿,砸了!”这张胖子性情残暴,等他一斧头砍下,匾额破开,把头一探,却见到自己在这儿打盹,那是什么个下稍?阿秀飕飕发抖,正等死间,霍天龙却阻拦了:“张胖子,把你的斧头放下,别闯祸了。”张胖子拂然道:“不过砸破一块破匾罢了,能闯什么祸?”那霍天龙道:“瞧瞧匾额下头的落款。”屋外传来窸窣声,那张胖子好似蹲了下来,读道:“武英十五年九月寅午,嘿……这儿***还有个印章……”霍天龙道:“说话检点些。这个章可是天子之宝。”阿秀微微一奇,外头众人也愣了,纷纷问道:“什么?这是玉玺?”霍天龙道:“懂了吧?这匾额是谁的落款?”张胖子愕然道:“怎么?这……这是正统皇帝的御笔?”霍天龙道:“你说对了,今圣御笔,要是让你随手砸了,难保不惹上麻烦。”众人茫然道:“不对吧,既是皇上的御笔,为何不好好挂起,怎就胡乱扔在这儿?”霍天龙叹道:“这就说来话长了。这破屋子本叫『武德侯府』,主人乃是武英朝第一功臣,立过无数汗马功劳。皇上感念他的辛劳,这才亲笔赐匾,只可惜天妒英才,这块金匾还没机会挂上,这屋子便让人查封了。”众人讶道:“为什么?”霍天龙道:“御驾亲征失利,皇上兵败被俘,此间主人也落得满门抄斩的下稍。”张胖子惊道:“好家伙,这房子的主人到底是谁?”霍天龙道:“这宅子的主人姓秦,便是武英朝第一忠臣,征西大都督秦霸先。”众人惊呼一声:“秦霸先?啊……难怪这匾额挂不得……”霍天龙叹道:“听说过年前皇上还曾来此间凭吊,见了自己题的金匾,触景伤情,着实哭了一场。可即使是他自己,也不敢把这匾额移回宫去。只能搁在这儿生灰尘了。”众人喃喃地道:“这也难怪了,谁要他生了那畜生……”张胖子道:“瞧不出来啊,看你霍公子年纪轻轻,却也知道这些前朝往事。”霍天龙叹道:“我孩提时便住在左近,街坊都管这儿叫『城西鬼屋』,看这屋子破败了四十多年,如今总算也要拆了……”感慨了几声,张胖子却无心多听了,便道:“走了、走了,少说这些闲话,说不定咱们说着说,天狗李那小子却已去找人啦!”众人纷纷称是,正要离开,忽又听一人道:“等等,这若是秦家的旧宅,会不会秦仲海便躲在这儿?”“秦仲海”三字一出,众人一发静了下来,阿秀心下也是一惊,就怕那厮也躲在这儿,正左右张望间,却见身旁还蹲着一个怪人,不由内心大骇:“这人就是秦仲海么?”阿秀吓得险些晕了过去,看自己什么人不好遇,却遇到了“怒王”秦仲海,一会儿还有性命在么?他闭紧双眼,就盼自己能昏厥过去,来个不醒人事,偏偏头顶上又传来霍天龙的嗓音:“这话不无几分道理。张胖子,你去掀开匾额,查查后头有什么。”此言一出,万籁俱寂,阿秀固然心里发慌,头顶上的众人却也静了下来。猛听嘿嘿两声笑,张胖子森然道:“霍公子,你当张胖子是第一天出道么?要掀你去掀,别来支使我。”霍天龙道:“你恁也多心了。你没听西门嵩说,那厮受了重伤,正午前动弹不得,你却怕什么?”张胖子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又怕什么了?”阿秀听他们相互推拒,自也晓得这帮坏人心存畏惧,谁也不肯动手来揭。良久良久,猛听张胖子大喝一声:“好啦!咱们谁也别动!小徐,你来!”外间传来牙关颤抖声,一人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昨儿搬货,扭伤手了……”张胖子暴吼道:“放你妈的屁!整日见你摸着女人,也不见手酸,什么时候扭伤手了?过来!”头顶传来耳光轰击声,随即又有哀号哭泣。想来这帮坏人没什么用,阿秀慢慢定下神来,偷眼打量那名怪人,心道:“这人就是怒苍大魔王么?可早上不才有个骑妖马的进城?那又是谁?”阿秀打小爱听鬼故事,自也听玩伴们提过“怒王”的形貌,都说这人身高一丈二,长了三颗头,左边长瘤,右边长角,中间一颗生了大大的独眼,吃人前还会流泪,可面前这人却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模样不大像,依此看来,说不定是假扮的。正胡思乱想间,却听头顶传来喊叫声:“老大!老大!快出来!官差已经率队出发了!”张胖子嘿地一声:“好个天狗李,总算有点动静啦!大家快走!”一名汉子道:“老大,那这匾额还揭不揭……”张胖子骂道:“蠢材!便算要揭,也得让官差揭!不然你来揭啊?”屋里脚步声大作,一行人全奔了出去,至于匾额后有什么,却是谁也懒得管了。脚步声渐渐走远,那只大手总算也移了开来,阿秀一脱桎梏,立时大口呼吸,一边奋力去推那人的身子,正要逃窜而出,却听“砰”地一响,庞然大物撞到了墙上,竟是轰然有声。阿秀吃了一惊,没料到自己这般神力,转头去看,却见地下倒了一条大汉,死活不明。阿秀咦了一声,心道:“不会吧?我打死怒苍魔王了?”他捡起一颗石头,朝那人的尸体扔了扔,待见他伏地不动,好似死透了,便又大着胆子走回,俯身察看。那大汉打着赤膊,面向地下,露出光溜溜的后背。阿秀眼里看得明白,这人背上却有一幅刺花,上头有只飞天老虎。一旁还有诗词,低声便读:“他日若阿阿阿志,敢笑阿阿不丈夫。”念了半天,不觉愕然道:“什么怪诗啊?”正茫然间,却听噗嗤一声,那大汉趴在地下,竟是嘻嘻笑了。眼看死人复活了,阿秀自是拔腿就跑,那大汉却也没追来,只慢吞吞地爬起,靠墙而坐,模样有气无力。阿秀心道:“这人武功真差,一定不是秦仲海。”话虽如此,还是不敢找他说话,一时东张西望,看看有无法子离开此间。察看半晌,已知自己身处于一座地窖,墙边有座石阶,毁败大半,想来便是出路了。忙奔了上去,望上跳了跳,盼能攀出去。那石阶只剩三五级,地窖却深达数丈,阿秀自是心有余力不足,连跳了十来下,气喘吁吁,正想再试,猛然脚下一滑,哎呀一声,正要仰天跌下,背心却又让人揪住了。阿秀回头惊看,却是那坏人救下了自己,只见他一双眼珠却在自己脸上打转,似在察看什么。阿秀心里犯怕,只想叫声大爷什么的,猛见那坏人双眼大睁,伸出指尖,径朝自己的眉心摸来,阿秀吓了一大跳,忙把身子一缩,急急逃开,颤声道:“你……你想干什么?”那大汉没有说话,只反复打量自己,阿秀怕得发抖,便也缩到墙角,不敢稍动。两人对峙不动,谁也没说话,猛听“哈嗤”一声,那大汉居然打了个喷嚏,垂下了两道鼻血。寻常人打喷嚏、流鼻水,那大汉流得却是鼻血,望来红通通的,随着呼吸一收一放,黑暗间还隐隐散出火光,望来极为古怪。阿秀呆呆看着他,忽道:“你……你很少吃果子,是么?”那大汉愣了愣,有些听不懂了,阿秀喃喃又道:“我娘说不吃果子的人火气大,天冷就会流鼻血。”正想劝他多吃果子,奈何缓不济急,大叔的鼻血都快垂到地下了,忙伸手入怀,取出娘亲为他准备的小手帕,怯怯地道:“哪,拿去用吧。”看那大汉打着赤膊,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裤子,料来是个贫苦人,定没钱买草纸擦,谁知他瞄着手帕,却只裂嘴一笑,“嗨”地一声,运起了鼻血鼻涕,一发吐到了地下。阿秀呆住了,没料到好心没好报,竟只收回一口痰?无怪娘亲平日总瞪着自己,原来是这个心情了。眼见那大汉眼里带了一抹轻视,好似见到了娘们,阿秀心里暗暗生气,当下仰鼻吸气,便也运起一口浓痰,啐到地上,绝不示弱。正得意间,那大汉竟也深深吸气,嘿嘿一笑间,又朝地下狠狠啐出一口痰,又多又浓,气势远胜阿秀。阿秀吃了一惊,万没料到竟有人敢找自己比吐痰?那不是班门弄斧是什么?也是面子放不下,当即仰天啊啊,运起了满嘴的口水,一发吐到了地下。“噗!”、“吐!”一大一小眼瞪眼,面对面,霎时你一口、我一口,便相互吐起痰来。吐了半天,阿秀没了口水,那大汉却还吐吐不休,料来是他赢了。阿秀呸道:“算了!让你一回。”眼看坏人大叔闭目养神了,阿秀便也哼了一声,转身离开,自在地窖里寻找出路。北方人家多半建有地窖,有的拿来放腌菜,有的拿来收藏宝物,若是有钱人家,多半还建有密道,阿秀打小便听叔叔提过这些事,一时便在地下摸摸找找,瞧瞧有无密道机关。正察看间,却听哗啦啦声响大起,臭气熏天,那大汉竟然脱下裤子,对着墙壁尿了起来,一时间尿水窜溢,便朝脚下漫来,阿秀惊怒交迸,东跳西躲,也是忍无可忍,便骂道:“你……你尿什么?”那大汉抖了抖屁股,放出了一个响屁出来,恶臭熏天,阿秀心道:“你能放屁,难道我不会么?”运起气力,狠狠一放,这个屁竟是又响又臭,中人欲呕。地窖密不通风,此时又是尿、又是屁、又是痰,连坐的地方也没了。那大汉捂着口鼻,想来也觉得臭了,阿秀戟指骂道:“知道我的厉害了吧?”那大汉并不答话,俯身拾起火枪,低头把玩,却是阿秀冒死偷来的那柄“百步穿杨蛇火枪”。阿秀躲在远处窥看,骂道:“那是我的东西,你别玩。”那大汉不甚希罕,只狞住了鼻头,哼地一声,鼻血混了鼻涕,全数喷到了墙上。阿秀看得呆了,这招倒是没见过,正想模仿间,那大汉随手把火枪一扔,扑通一声,却是抛到了尿水里。阿秀终于火了,便冲上前去,朝那大汉踢了一脚,怒骂道:“操!”轰然巨响之中,那大汉竟然仰天倒下,脑袋正撞在石阶上,传出鸡蛋破碎声。阿秀吓了一跳,一没料到自己这般神力,二没想到那大汉如此不堪,他蹑手蹑脚,正想靠近察看,那大汉却又坐了起来,只见他拍了拍后脑勺,落下了涔涔灰粉,那石阶受这人的脑袋一撞,竟尔破烂粉碎,那人倒是通体无伤,唯独鼻孔还渗着血,望来委实古怪。阿秀见自己险些弄伤了他,心里略有歉意,嘴里却还说着狠话:“活该,这就是欺侮我的下稍。”正冷笑间,那大汉霍地起身,似要打人了,阿秀大惊失色,哭道:“不要、不要。”噗噜一声,那大汉又放了个响屁,随即枕臂躺下,不忘翘高了脚,在那儿抖啊抖的。阿秀呆呆看着,只觉此人怪上加怪,实乃生平所仅见,当下便也大起了胆子,打量来人的面貌。天光隐隐透入,面前的大叔生了两道粗豪浓眉,黑白间杂,像是坏掉的毛笔,额间还有一个“罪”字,看他这般形貌,卖米卖面都不好,天生就该做坏人。阿秀心里有些害怕,想起那霍天龙的说话,低声便问:“大叔,你……你到底是谁?该不会就是那个秦……秦……”魔名本为忌讳,呼唤不得,支吾几声,竟都不敢说出,那大汉也只闭眼翘脚,浑不应答。阿秀吞了口唾沫,眼看那人的左脚隐隐发光,好似是铁造的,忍不住有些好奇,便伸长了小手,打算摸上一摸。正捏间,那人双眼忽地睁开,两道精光暴射而出,直吓得阿秀惨叫一声,急急转身逃命,还没跑上两步,却听那人轻轻地道:“没种。”陡听这两个字,阿秀愣住了,慢慢转回头来,咬牙道:“你……你说什么?”那大汉闭眼枕臂,对问话不理不睬,阿秀却已快步奔回,大声道:“你方才说什么?”那大汉眯开眼缝,道:“我什么都没说。”阿秀恨恨地道:“有!你说了!你……你有种再说一遍!”那大汉道:“我说你真带种,是条好汉。”阿秀怒道:“放屁!你方才不是这么说的。”正要挥拳打人,忽见那大汉眼神飘来,隐隐带了几分笑意,淡然道:“小兄弟,你很受不得激啊。”阿秀心下一醒,这才晓得自己中计了,想来请将不如激将,要让他乖乖回来,便得激一激。那人拍了拍身边地下,道:“过来坐下,咱俩说说话,认识认识。”眼前这人来路不明,十之八九是个坏人,阿秀脑袋一清醒,心里便有些怕他,正欲转身离开,却让那人一把揪住了背心,倒拖了回来。阿秀大哭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阿秀胆子再大,毕竟只是个十岁小童,正受惊哭嚎间,那大汉已然放开了手,道:“小兄弟,当我是坏人么?”阿秀回过头来,怯怯地点了点头,那大汉翘高了脚,懒懒地道:“也好,赶紧逃吧,这般没种,别让我吓死你啦。”阿秀一听此言,心火犯上,霎时什么都不顾了,咚咚奔到那大汉面前,大声道:“谁没种了?你只不过仗着个子大,有什么了不起?要是你在我这个年纪,还不是成日让人家打着玩?又有什么好说嘴的?”想起今日所受的种种委屈,又是淑宁载儆、又是跑堂伙计,一时泪水潸潸,竟已呜呜地哭出了声。那大汉皱眉道:“好好的怎么哭了呢?可是有谁欺侮你啦?”阿秀低下头去,泪水一滴一滴落下,却只使劲摇头,什么也不肯说。那大汉淡淡地道:“小兄弟,别哭。江湖风波险恶,哭是没用的,有人欺侮你,咱们便该想方设法,将来也好报仇。你说是不是啊?”一听此言,阿秀浑身便烧起了怒火,大声道:“对!我定要报仇!”那大汉笑道:“是了,就是这幅精神,我在你这个年纪,便已杀人放火了。来,跟大叔说,谁欺侮你了?”阿秀再也按耐不住,大哭道:“好多好多人,他们骂我,还……还打我……”说着将自己如何被伙计欺侮,如何请霍天龙相助之事源源本本说了一遍,却掠过自己挨了爹爹的打,离家出走一节。那大汉点了点头,瞧向尿水里的那柄火枪,道:“难怪那霍天龙要追你了,你偷了他的吃饭家伙,他还能不着急么?”阿秀大声道:“谁要他打我?我告诉你!这世上不管是谁打我、看轻我、欺侮我,我便要恨着他!一生一世都要报仇!”那大汉凝视阿秀的眉心,一边听着他的哭叫,慢慢低下了头,嘴中却没应声。地窖里静了下来,阿秀发泄了一顿,心里也好受多了。他擦拭了泪水,道:“大叔,你……你认得那个霍天龙么?”那大汉微微一笑:“我不认得他,不过他却该认得我。”阿秀喃喃地道:“为……为什么?”那大汉笑了一笑,道:“那还要说?这姓霍的是个小角色,咱却是举手摸得着天的五岳人。”那大汉的嗓音有股说不出的气势,听在耳里,谁都要为之信服。阿秀呆呆看着他,颤声道:“大叔,你…你真的是秦……秦……”那大汉躺于地下,左手支腮,微笑道:“小兄弟,我若告诉你,我便是那个秦仲海,你会不会怕我?”阿秀呆了半晌,随即笑了起来,道:“你骗人。”那大汉愣道:“我……我骗谁了?”阿秀笑道:“你当我是傻瓜么?秦仲海那般高的功夫,你要真是他啊,老早出去杀人放火啦,干啥还和我这个小孩躲在这儿?”此言甚具说服力,看秦仲海号令万军,天下景从,乃是堂堂怒苍七十万大军之主,不说他麾下高手如云,单凭自己一身武功,也足以掀翻武林、震动京畿,岂会在此坐困愁城?落得与三岁小孩相顾对泣?那大汉愣了半晌,道:“这……这话挺有道理……”阿秀哼了几声,傲然又道:“大叔,劝你以后别假冒他了,小心让人扭送官府啦。”那大汉哈哈大笑,笑不片刻,却又叹了一声,搔了搔头:“唉……随你说了,倒是你叫什么名字,可以说说吗?”阿秀道:“我叫……我叫……”正想说出名姓,却觉不妥,喃喃便道:“我……我叫杨二郎。”那大汉讶道:“什么杨二郎?怎么,你哥哥是武大郎么?”阿秀脸上一红,这杨二郎乃是取意“二郎神”,自也不好明说,便道:“你管我,你……你叫什么名字?”那大汉道:“秦仲海。”阿秀呸道:“又假冒了,快说,你叫什么?”那大汉叹道:“怒苍秦仲海。”阿秀打了个哈欠:“好累啊,遇上疯子了,先睡一睡吧。”那大汉忙道:“好吧,我……我姓倪,叫做……”阿秀道:“叫做倪亲爹,对不对?我还叫倪爷爷呢,三岁小孩的把戏,亏你拿得出手。”那大汉微微发窘:“真是,什么都让你识破了,这下可没名字用了。”阿秀笑道:“谁说你没名字?我来给你取一个,你就叫……”沈吟半晌,蓦地双手一拍,喊道:“铁脚大叔。”那大汉愣道:“什么大叔?”阿秀指着那大汉的左腿,笑道:“铁脚大叔啊。你看,你这脚是铁的,不叫你铁脚大叔,却该叫什么?”那大汉哈哈大笑:“说得也是啊。”他伸手出来,朝阿秀背后拍了拍,阿秀也提起小手,朝他肩膀敲了敲,两人并肩而坐,竟是相视一笑。说也奇怪,阿秀原本怕极了这人,此刻与他相处片刻,却又觉得投缘了,他嘻嘻一笑,道:“大叔,你为何躲在这儿啊?”那大汉叹道:“这就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吧,我昨晚让一个高手点了穴道,中午前都不能发怒,实在没法子,只能藏起来啦……”阿秀茫然道:“不能发怒?那不是挺好吗?”那大汉道:“我练的武功有些不同,心里火气越大,身上气力越强,可我的死对头也真厉害,硬是朝我的心包经里添火,现今咱心脉里藏了一把火,全身经脉灌满气力,你想我若再动脾气发怒,却是如何下场?”阿秀骇然道:“会中风吗?”那大汉苦笑道:“便不中风、也得惊风,总之七窍生烟、双目流血、一命呜呼去也。现下便挨了仇人的耳光,也只能『你生气、我客气,今朝忍他一时气』啦。”阿秀醒悟道:“难怪你老是流鼻血,原来是这个缘故了。”那人哈哈大笑,不过这么一动,鼻孔又垂下了两条红鼻涕,便提手擦了擦,抹到墙上去了。阿秀呆呆看着他,只觉这大汉武功时高时低,作风忽正忽邪,既不像朝廷高手,也不似怒苍反贼,委实莫名其妙。他怔怔忖念,忽道:“大叔,你……你是华山派的,对么?”那大汉茫然道:“什么华山派?”阿秀道:“你是华山三怪之一。对吗?”那大汉嗤嗤笑了:“小子,你别有眼不识泰山,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换姓,怒苍秦仲海便……”话还未完,阿秀已打了个大哈欠,道:“好累啊,又要睡了,真烦。”正要找地方躺平,那大汉忙道:“好啦、好啦,我不是秦仲海,我……我是他的朋友,以前和他喝过酒。”阿秀半信半疑:“真的吗?你和他喝过酒?那……那他长得什么样?”那大汉想了半天,沈吟道:“我想想啊,他……他长得很高很大,又英俊,又聪明……”随即做了个手势,道:“两只拳头有这么大,还有还有……”拉来了阿秀,在他耳边嘀嘀咕咕,阿秀骇然道:“哪有这种事?那还能穿得下裤子吗?”那大汉兴奋道:“当然可以。你不晓得,女人一看到他啊,裙子就自行掉了下来……”正胡说间,阿秀却摇了摇头:“才不是,我听到的秦仲海不是那样。”那大汉茫然道:“那……那他是什么样?”阿秀左右张望一阵,确信秦仲海并未躲在一旁,方才低声道:“我跟你说喔,秦仲海有三颗头,八只手。左边那颗没有耳朵,右边那颗不会笑,中间那颗只有一只独眼,还会放雷电出来。”那大汉呆了半晌,随即骂道:“胡说八道,长成那模样,那还算是人吗?”阿秀低声道:“他本来就是鬼。所以咱们才不能提他的名字,只能称他做『那厮』。』”那大汉拂然道:“什么这厮那厮?讲得这般难听。这些鬼话是谁跟你说的。”阿秀忙道:“是管家伯伯说的,他说那厮坏得邪门,要是有人白天提到他的名字,晚间他便会从黑灶里爬出来,将你一把抓走!”那大汉愕然道:“有这种事?”阿秀郑重嘱咐:“当然有。华妹和我说过,山东、河南每年都发生几十回,所以平日绝不可说那厮的名字,不然便要失踪了。”那大汉嗤嗤而笑,道:“他***,一群混蛋……可以去说书了……”他擤了擤鼻涕,又道:“对了,你说的那个华妹,可是伍定远的女儿?”阿秀吃了一惊:“你……你也认得伍伯伯?”大汉道:“当然,他还欠了我两本『肉蒲团演义』,你说我认不认得他?”阿秀惊道:“什么?伍伯伯也看那种书么?”那大汉叹道:“废话。他又不是太监,不看那种书行么?”阿秀呆了半晌,喃喃地道:“难怪他搜走我的『金海陵纵欲身亡』,至今都不还……原来是自己留着看了。”正气愤间,却听那大汉道:“等等,什么是『金海陵纵欲身亡』?”阿秀忙道:“就是那种带图的啊,四色套印,你都没看过么?”大汉喃喃地道:“没有,我都是看字的。”阿秀笑道:“看字的?那可是老掉牙啦。大叔,你一定很久没来京城啦,现今大街小巷都有卖哪。”听得此言,那大汉竟是为之一怔:“是啊……真是很久很久没回来了……”他抚了抚脸,露出难得的正经之色,久久无语。阿秀讶道:“铁脚大叔,你……你哭了么?”那大汉醒觉过来,赶忙“嗨”了一声,朝地下吐了口痰,道:“放屁、放屁。老子只会笑、不会哭。”阿秀与这“铁脚大叔”相处一阵,只觉得他风趣好笑,不似寻常大人那般严肃,不觉多了几分好感,可这人却又是个坏人,不可不防。当下压低了嗓子,道:“大叔,你……你看来为人不错啊,为何变成坏人了?”那大汉恼道:“谁说我是坏人了?”阿秀伸出手来,朝他的额头指了指,那大汉愕然苦笑,摸了摸额间刺字,却也无话可说了。自古惟有身犯重罪之人,方受这鲸面刺字之刑,那大汉叹道:“你别把我当坏人,我跟你说,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早上,皇帝的老娘脱光了衣服,走到老子面前,问我说,大哥,你每日老用那三个字骂着皇上,却没有身体力行,今天要不要……”正要胡扯一通,阿秀却是双手一拍,大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你犯什么罪了!”那大汉茫然道:“什么罪?”阿秀低声道:“你是一个逃兵。”那大汉呆呆地道:“逃兵?”阿秀忙道:“你说你认得伍伯伯,还住过北京,所以我猜你一定是个『正统军』,对不对?”说着说,便又满面关切:“大叔,你……你为何要当逃兵啊?是不是伍伯伯亏待你了?”那大汉笑了起来,道:“也罢,算你说对了一半。咱以前确实是个武人,不过不是在正统军麾下。”阿秀道:“那你是勤王军。”大汉道:“什么勤王军?天女兵?咱年轻的时候,朝廷可没这套玩意儿。”阿秀茫然道:“是吗?那你是什么军?”大汉坐了起来,俯身前倾,道:“我效命于柳门,乃是『征北大都督』柳昂天手下第一大将。”阿秀咦了一声:“征北大都督?有这个人么?”大汉皱眉道:“怎么?你没听过他?”“没……没有……”阿秀茫然摇头,道:“那是谁啊?”那大汉叹了口气:“他是前朝的老英雄,算是我打仗的师父,我啊,你爹啊、还有你嘴里的伍伯伯啊,都在他手底下办过事。”阿秀咦了一声:“什么?你……你也认得我爹么?”那大汉道:“当然。你爹少年时是『征北大都督』的幕宾。我则是柳门的头牌先锋虎将,你想咱俩认不认得?”阿秀听他说得煞有介事,不由咦了一声,喃喃地道:“好怪啊,都没人和我说过这些事……”茫然半晌,又道:“大叔,这个『柳侯爷』现在住哪儿啊?还在京城么?”那大汉道:“望西天去了。”阿秀讶道:“西天?”那大汉叹了口气,道:“死了。”地窖里静了下来,那大汉后背靠墙,默默无言,阿秀也是满心纳闷,不知那大汉所言是真是假。他低头坐着,便又左顾右盼起来,道:“大叔,这儿有地方出去么?”那大汉啊了一声,道:“你……你要走了吗?”阿秀道:“是啊,我想回家找姨婆了。”那大汉默然半晌,只是不言不动,好似有些失望了,阿秀心里有些担忧:“大叔,你……你不让我回家么?”那大汉醒觉过来,忙道:“不是这样的,我……我现下功力未复,使不出力气,等午时一到,自能带你离开。”阿秀皱眉道:“你……你不会骗我?”那大汉忙道:“我为何要骗你?你很值钱么?”阿秀喃喃便道:“好吧……姑且信你一次,那我便留着吧。”听得此言,那大汉便露出欣慰之色。转开了脸,自在那儿搔头。那地窖深达数丈,若要一跃而上,自是大为不易。阿秀晓得自己出不去了,便在地窖里巡视一圈,道:“大叔,我方才在上头见到一个匾额,叫做……叫做……”那大汉道:“征西大都督府。”阿秀道:“对对对,这个人是谁啊,怎么也是个大都督?难道是自封的吗?”那大汉拂然道:“别胡说。这位『征西大都督』姓秦,双名霸先,爵号武德侯。方才那霍天龙说了半天,你都没听到么?”阿秀喃喃地道:“没仔细听……”左右探看一阵,又道:“大叔,你为何会躲到这儿来啊?难道你也认得那个秦……秦什么的大都督么?”那大汉笑了一笑,道:“他是该认得我的,不过我却不认得他。”阿秀茫然道:“为什么?”那大汉伸手朝地下比了比,道:“我还这么小的时候,他便抱过我了。”说着把手望上一提,举得天高,笑道:“可我长到这么大的时候,他却一命呜呼了。”见得这个手势,阿秀不由“咦”了一声,情不自禁想到城头上见过的那位“三眼大叔”,他心头怦怦一跳,忙道:“对了对了,大叔,我想和你打听一个人……你听了可别笑……”“哈哈哈!”那大汉笑了几声,道:“好啦,已经笑过了,要找谁便说吧。”阿秀低声道:“我……我想找我的……我的……”那大汉笑道:“怎么吞吞吐吐的?小小年纪,便想找老婆啦?”阿秀脸上一红:“才不是,我……我想找我的……”低下头去,细声道:“亲生父亲。”那大汉本还呵呵直笑,闻得此言,笑容便已僵住了。阿秀怯怯地道:“你……你听了可不能笑。我……我小时候和我娘住,后来她嫁到了人家家里,便把我带了去……”那大汉抚了抚面,口中并未作声,阿秀忙道:“大叔,你在听我说话么?”那大汉点了点头,道:“我在听。你娘嫁的便是杨肃观,对吧?”听得爹爹的名字,阿秀忽然眼眶湿红,呜呜地哭出了声,那大汉道:“姓杨的待你不好?”阿秀低头哽咽,摇了摇头,那大汉道:“他家里刻薄你了?”阿秀大哭道:“没有!他们都待我很好!可是……可是我不要跟着他!”那大汉道:“为何如此?”阿秀垂泪道:“我爹常打我,可他不会无缘无故打我,我晓得他真把我当成儿子看。可是我……我就是不想留在他家里。”那大汉道:“他的亲戚欺侮你了?”阿秀哭道:“我才不管那些人!大叔,我只想知道,我自己的爹爹为何不要我了!”那大汉深深吸了口气,倚到了墙上,口中却没作声。只听阿秀哭道:“每个人都有爹,偏我一个人没有,我住到杨家里,人家暗地里都笑我娘,说她给杨家送了一个便宜儿子……我每回听了这些话,就好想哭,我好想问问我自己的爹爹……他为何不要我?”那大汉默然半晌,低声道:“也许……也许他不知道有你这个孩子,那也未可知。”阿秀大声道:“骗人!他知道的!他知道的!我今早还见到他了!”那大汉愕然道:“你……你见到他了?”阿秀霍地掀开额发,道:“看这里!”那大汉抬起头来,已然见到阿秀额间那处伤印,他深深吸了口气,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眉心。阿秀焦急道:“你瞧,这是咱的天眼,打生下来就有的,我猜我爹爹定也有一个!大叔,你……你要认得谁也生了这只眼儿,定得和我说,我要赶紧去找他……”那大汉微微苦笑,嘴中却没作声,阿秀急道:“大叔,你……你说话啊!你可知道谁也生了这只神眼,便快快跟我说……”那大汉低声道:“我……我认得一个人,他也有这只眼儿。”阿秀欢容道:“谁?”那大汉叹道:“卢云。”阿秀愕然道:“卢云?”一时之间,只觉这名字好生耳熟,似在哪儿听过,喃喃便道:“这个卢云,就是……就是我爹爹么?”那大汉轻轻地道:“我不知道,不过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找他。”阿秀欢喜大喊:“真的吗?你可不能骗我?”那大汉道:“放心。我这人向来说话算话。”阿秀欣喜欲狂,一时上蹦下跳,那大汉却呆呆坐在地下,眼角微红,若有所思,阿秀本还高兴着,待见这幅愁容,不由茫然道:“大叔,你……你怎么了?”大汉擤了擤红鼻涕,擦到了墙上,道:“没事,身子不大舒服。”阿秀低声道:“大叔,你……你自己有没有小孩啊?”大汉道:“也许有吧。”阿秀喃喃地道:“什么意思?”那大汉道:“外头下了种,几年后冒了出来,谁弄得清楚?”阿秀咒骂道:“坏人。谁当你儿子,都是前辈子造了业。”大汉笑道:“我哪里坏了?”阿秀瞪眼道:“还不坏?你自己想想,要是你爹爹也这般待你,你难道不伤心么?”大汉耸肩道:“我是无所谓。反正我这辈子没见过他。”阿秀讶道:“什么?你没见过你爹?”那大汉道:“咱一生下来就孤零零的,亲爹老娘,只在梦里见过。连他们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阿秀心下恻然,低声道:“那……那你一定很想找他们了?”大汉淡淡地道:“不必咱去找他们,他们便自己找上门了。三十四岁那年,有人揭露咱的身世,把我父母的名字说了出来。结果几天之内,我便丢了官职、坐到牢里,砍掉一条腿不说,连头上也刺了字。哪……你瞧……”说着拨开额发,展示“罪”字,道:“弄到今天四十好几,还是妻离子散,六亲不认,我儿子若是见了我,八成也是冷眼一翻,骂我一声操你娘。”阿秀干笑道:“那……那还真惨,大叔,你……你是怎么长大的?靠自己偷东西吃么?”那大汉叹道:“世间凉薄,凡事都想靠自己,那是死路一条。告诉你吧,我有一个师父,待我如同亲生。”阿秀兴奋道:“师父!是教武功的么?”那大汉悻悻地道:“不然教什么?嫖妓么?”阿秀一辈子没见过这般粗鲁之人,不由呆了半晌,喃喃又道:“那……那你师父呢?现下在哪儿啊?”那大汉道:“咱俩翻脸了。”阿秀愕然道:“翻脸啦?为什么?”大汉道:“我师父当我是坏人,不屑为伍。”阿秀低声道:“那……那你还有什么亲人?”那大汉道:“亲人死光了,朋友也跑了,仇人倒是不少。若不是咱的死对头戳我一指,我也不会呆在这儿,陪你说这些废话。”阿秀起疑道:“死对头……等等,打伤你的人,是不是一个叫『大掌柜』的?”那大汉哦了一声,讶道:“你是怎么知道他的?”阿秀嘿嘿一笑,看他先前在酒铺里偷听说话,这会儿果然便成了包打听,他有些得意了,道:“我就知道!他们想抓的逃犯就是你!”那大汉讶道:“怎么,你打听了什么消息?”阿秀俨然道:“跟你说喔,我方才在外头看到一个告示,上头画了你的头,连你这个『罪』字也贴上去了,说抓到你以后,便可以官封……官封……”那大汉道:“官封万户侯,领黄金十万两,赐铁券丹书。”阿秀喜道:“对对对,你也知道啦。”那大汉嘿嘿一笑,却不说话了。阿秀又道:“现下有好多好多人都等着抓你,我还听说官差们找了一个『天狗李』,专来闻你的味道,说不定这会儿便上门来啦……”说着说,不觉微微一惊,忙左右张望,就怕“天狗李”真上门了。那大汉笑了笑,道:“小子别发愁,这事我早就预料了。不然我何必在这屋里撒尿?”阿秀错愕不已:“什么啊?那……那味道不反而更大了?人家怎会闻不到。”大汉道:“我就是要天狗李闻到。味道越大越好,最好三里外便嗅得一清二楚,他才不会过来。”阿秀茫然道:“什么?你……你是说天狗李闻到你的味道,反而会逃走?”那大汉微笑道:“是。这天狗李又不是傻子,朝廷给了他什么好处?干啥来我面前赌命?”阿秀见他双手抱胸、一幅睥睨天地的神气,不由微微一惊。彷佛这人真是当代枭雄,不可一世。满心敬畏中,便又再次猜起这人的来历。眼前这人甚是古怪,若说他是秦仲海,武功偏又低得紧,半点不像。可若说他不是,偏又狂得紧,谁也不放在眼里。也是猜想不透了,低声便问:“大叔,你……你是不是宁不凡啊?”那大汉哈哈大笑:“别猜了,你不是说咱是个逃兵么?那就当逃兵好了。”哈哈笑了几声,也不顾上身赤膊,径自躺上了冰凉地板,把眼一闭,似想睡觉了。阿秀见他这幅模样,料来不只是个逃兵,八成还窃盗公款,偷拿了不少军粮。这才引得几百名官差围捕。他心里有些担忧,又道:“大叔,外头好多人要抓你,你都自身难保了,还能带我去找我爹爹么?”那大汉道:“谁说我自身难保了?一过午时,我便能从容离开此地。你想找嫦娥仙子,我也能拖她出来。”阿秀讶道:“你……你不怕遇上那帮官差么?”大汉闭着双眼,淡然道:“午时一过,这些人见我就哭、拔腿便跑,天下谁敢拦我的路?”阿秀掩嘴偷笑:“吹牛。你要是天下无敌了,又怎会被那个『大掌柜』打伤?”那大汉脸上一红,忙道:“那是不小心的,我没料到他预备了怪招对付我……下回保证不会再犯。”阿秀俨然道:“再犯怎么办啊?要不要打手心啊?”那大汉嘻嘻一笑,伸手搔了搔阿秀的腋下,道:“痒死你。”阿秀哈哈歪笑,便也回搔那人的腋下,只是这人实在脏臭,搔没两下,便摸到一抹黏汗,腋下还长满粗硬黑毛,忙缩手回来,不敢再玩了。那大汉讶道:“怎么?一下子就认输啦?”阿秀嚅嚅啮啮:“算……算你赢吧。”他闻了闻自己的手,只觉恶臭难当,便苦着一张小脸,一边在那儿擦抹,一边问道:“大叔,到底那个『大掌柜』是什么人啊?武功好像挺厉害的。”那大汉嘿嘿笑道:“这小子确实硬得很。赤手空拳,天下就没几个人打得赢他,若再让他手持神剑,天下谁能抗手?”阿秀茫然道:“什么是神剑?”那大汉比出拳头,道:“那是一颗铁胆,差不多这般大,大概一两百斤重,你若用力捏它,便会生出一只剑来。”阿秀满心狐疑,料想铁脚大叔又吹牛了。便也不想多问,又道:“大叔,这人为何叫『大掌柜』,可是开饭馆的么?”那大汉哈哈一笑:“算是吧,这天下几千万张嘴,嗷嗷待哺,你要说他是开饭馆的,那也真像。”阿秀一脸困惑:“什么啊?天下人不都靠皇上喂么?难道……难道这『大掌柜』便是皇上?”那大汉道:“没见识。皇上算什么东西?尧舜禹汤下台鞠躬,夏桀商纣粉墨登场,这帮丑角儿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没啥了得。真正厉害的是『大掌柜』,这人独力撑住了整座戏台,他若不死,正统朝不会散。”阿秀年纪虽小,却因出身官家,自知朝廷有五辅六部、诸大学士,却没听过“大掌柜”这个官职,茫然道:“好难懂啊。到底这个『大掌柜』是好人坏人?”那大汉淡淡地道:“他是好人、也是坏人,端看你守不守他的规矩了。”阿秀愕然道:“什么意思?”那大汉道:“你若愿意乖乖听话,按他的心意办事,他便是天大的好人,样样都给你好的。可你若要找他的麻烦、事事与他作对,那你会恨不得自己没从娘胎生出,省得受这个活罪。”阿秀呆呆地道:“这人……这人和我爹好像啊。”那大汉哈哈大笑,直拍大腿,笑道:“没错!还真是像啊!”听着笑声,阿秀心中却想:“这样看来,那个『大掌柜﹄是个好人。”这位铁脚大叔虽然风趣,对自己也算不错,可他仍旧是个钦命要犯,自是坏人无疑。看那位“大掌柜”出手打伤了他,必然是天下坏蛋的大敌,自然算是好人了。阿秀喃喃忖想,忽然心下一惊:“糟了,和坏人为敌的,都是好人。那我变成坏人的朋友,不是成了坏人么?”正担忧间,忽然想到霍天龙、张胖子,却又隐隐觉得不对。先前阿秀与张胖子等人狭路相逢,受尽了屈辱,险些丧命,这帮人欺侮弱小,自然是真正的坏人,可他们与铁脚大叔为敌,难道便能算是好人了么?不对,与坏蛋为敌的,未必是好人。坏蛋的朋友,自也未必算是坏人。阿秀想通了道理,忽然心念一转,又想:“等等,坏人的敌人,未必是好人,那好人的敌人呢?是不是该算是坏人?”阿秀喃喃忖忖,骤然间心下一惊,想到了伍定远。今早在城头亲眼所见,正统军凶霸霸的,提刀惊吓百姓。城外那些饿鬼其实也没做什么坏事,他们不过是肚子饿罢了,正统军凭什么欺侮他们?欺侮好人的人,还有脸说自己是好人吗?阿秀呆呆想着,只觉得越来越难懂了。好似普天之下全是坏人,说不定弄到后来,连自己也成了一个坏蛋,那可就糟糕了。正呆滞间,却听那大汉道:“怎么啦?为何发起呆了?”阿秀忙道:“大叔,城外来了很多很多饿鬼,你听说了么?”大汉嗯了一声,搔了搔头,道:“听说了。”阿秀低声道:“他们……他们为何跑来京城啊?”那大汉懒懒地道:“那还要问?这帮人没东西吃,那便跑来京城要饭了。”阿秀颤声道:“他们……他们会吃人么?”大汉耸肩反问:“你呢?你吃不吃人?”阿秀慌道:“当然不吃。”那大汉道:“这就对了。你不吃,我不吃,人家为何要吃?”阿秀呆了半晌,喃喃又道:“大叔,这些饿鬼是跟着秦仲海来的,对么?”那大汉吐了口浊气,道:“是。”阿秀忧声道:“大叔,秦仲海是不是要杀光咱们啊?”那大汉摇了摇头,道:“不是。”阿秀茫然道:“是吗?那……那他干啥弄来了这么多饿鬼,不是想杀光咱们,那是干什么?”那大汉道:“不晓得。”阿秀皱眉道:“大叔也不晓得?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么?”大汉道:“你没听懂咱的话,我是说秦仲海自己也不晓得这要干啥。”阿秀大惊道:“什么?连他自己不知道要干啥?那……那他还造什么反?”那大汉道:“这你就不懂了。一个人要造反,便没打算要干正经事。否则他何不去悬壶济世、耕田织布,造福乡里,为何在那儿杀人放火?”阿秀喃喃地道:“不对啊,我听孟夫子说,造反的人都是为了当皇帝,难道……难道他连这个都不想吗?”大汉道:“老夫子们懂个屁?真正有反骨的人,生来就不受教,他不想让人管,可你要他管别人的闲事,他也不来劲。正是这样,秦仲海才立了间山寨,一不让别人管,二也不想管别人,只想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一辈子打劫维生,谁晓得老天不赏脸,山寨一开,便闹得天下大旱……”阿秀拼命颔首:“我知道、我知道。我打小到大,只看过几次下雨。”大汉长叹一声,道:“这就是啦。冬日越冷、夏季越干,老天不下雨,有钱人都变穷光蛋了,山寨抢不到钱,反而来了大批饿肚子的,人人哭哭啼啼,硬是说要入伙,那姓秦的给人日夜纠缠,也是烦得发狂了,只好望朝廷狠打,瞧瞧有无食粮掉出来。”阿秀呆呆地道:“后来呢?打出食粮了么?”那大汉道:“食粮是种出来的,不是打出来的。”阿秀愕然道:“那……那该怎么办?”那大汉伸手掏了掏裤子,摸出了一团黑巴巴的东西,道:“小弟,吃过午饭了吗?”眼见这东西是打裤裆出来的,好似一块黑泥巴,阿秀哪里敢碰?颤声道:“不、不用了。”那大汉笑道:“怕什么?吃给你看。”剥了一块,呼噜噜地嚼了起来,阿秀见他眯眼含笑,一派好吃模样,不由心生好奇,喃喃地道:“这……这真能吃么?”那大汉剥了一块烂泥,交到阿秀手上,道:“来,吃吃看吧。”阿秀惊道:“不要了,我……我吃饱了。”那大汉冷笑道:“没种。”阿秀见他眼神满是轻蔑,霎时气往上冲,张开了嘴,扔泥入口,大怒大嚼:“怎么样?这不是吃了么?是谁没种啊?”那大汉竖指妙赞:“好样的!好不好吃?”阿秀逞一时之快,把烂泥巴吃下去了,正等着作呕间,忽然嘴里传出一抹甜香,不觉咦了一声:“哎呀,好像不大难吃啊。”那大汉笑道:“岂止不难吃,根本就是好吃。还要再来一口么?”阿秀眨了眨眼,那大汉这回倒真的没吹牛,那黑泥非但不臭,尚且入口即化,带来满嘴蜜甜,比什么花糕甜糕都好吃。阿秀忙道:“好,我……我再吃一块试试。”接过了黑泥,望嘴里又塞一口,猛一下便化开了,他有些不足,便又再要了一口,不觉再来一口,终于赞叹道:“这到底是什么啊!这般好吃!”那大汉道:“这叫做神力草。”阿秀讶道:“神力草?什么啊?”那大汉道:“这是怒苍山的军师发明出来的。近年天下大旱,地下种不出东西,怒苍上下便掘泥煮草,弄出了这玩意儿。灾民们吃了后,人人都夸赞。”阿秀喜道:“好厉害啊!以后我每天吃这个吧,不用吃饭了。”那大汉道:“那可不行。”阿秀皱眉道:“为什么?”那大汉道:“这只能骗肚子。”阿秀茫然道:“骗肚子?什么意思啊?”大汉道:“神力草是泥土干草煮出来的,吃了以后肚子发胀,感觉像是饱了,其实还是空的。久而久之,你的肚子便凸了起来,手脚却越来越细弱……”阿秀喃喃忖忖,道:“肚子凸、手脚细……”不觉大惊道:“那不是大肚饿鬼吗?”大汉淡淡地道:“没错,吃多了神力草,久了便成饿鬼。”阿秀颤声道:“这可不得了,那……那秦仲海还喂他们吃,那不是骗人么……”那大汉悠悠地道:“被骗又如何?一天一株神力草、从早到晚心情好,拿来骗骗肚子。心里多少还留了点希望,总强过上吊自尽吧。”阿秀喃喃地道:“原来如此,那……那些饿鬼为何还跑来京城?”大汉道:“神力草吃完了。”阿秀骇然道:“吃完了?”大汉道:“虽是泥巴杂草,可也有煮完的一天。偏偏老天爷不赏脸,硬是不下雨,却能怎么办?可怜他们煮了十年,终于也把泥巴煮完了,山寨上下听说消息,这便大乱了起来。人人都晓得『神力草』是灾民的宝贝,一旦听说吃完了,势必上山来闹。寨上弟兄人人发急,都问怒王有何打算……你想你若是秦仲海,你该怎么向饿鬼说?”阿秀喃喃地道:“就说实话啊。”那大汉道:“你还是年纪小啊。常言道:『吃菩萨、着菩萨,灶里无柴烧菩萨』,你想饿鬼听说好吃的没了,还能不把老秦煮来吃了吗?”饿鬼数达千万,连朝廷也畏之如虎,若要拆毁一座怒苍山,八成也不是什么难事。阿秀苦笑道:“后来呢?秦仲海便打来了?”那大汉摇头道:“打是打不赢的。正统朝便似一块大石头,敲不破、推不倒。除非能除掉幕后首脑,否则绝无胜算。”阿秀寒声道:“那可怎么办?投降吗?”那大汉拂然道:“你便和陆孤瞻一样没见识。什么叫『天下大旱』?是普天之下尽缺水,又不单是西北一地。你要向朝廷投降,京城这帮死老百姓就肯分你一口饭吃了?到时候还不是悄悄挖个大坑,把人一个一个推下去,死一个、少一个。”阿秀听他骂得凶,自是一脸茫然,喃喃又道:“投降也不成了,那……那秦仲海该怎么办?”那大汉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跑啊。”阿秀大惊道:“什么?秦仲海他……他跑了?”那大汉悠悠地道:“这几年怒苍山上挤满了灾民,每日里又哭又闹,委实烦人。秦仲海早就想跑了,如今神力草全数吃完,他也走投无路了,再不来个一走了之,难道还要陪他们上吊不成?”阿秀颤声道:“他……他想跑到哪儿?”那大汉道:“宜花院。”阿秀惊道:“宜花院!那不是窑子么?”那大汉道:“是啊,那儿有吃有喝,还有姊姊妹妹,乃是人间天堂,秦仲海若能钻了进去,至少能躲他个十年八年……等老天爷下雨以后再出来……”阿秀喃喃地道:“那……那怒苍山怎么办?他们没有老大了,不是完了吗?”那大汉淡淡地道:“去你妈的狗杂碎、少说两句不嫌吵。”阿秀愣道:“大叔,你……你干啥骂我?”那大汉脸上一红,道:“不是我骂你,是姓秦的骂你。”阿秀哼了一声,也不知自己为何挨骂,冷冷地道:“算了,不和你计较。后来呢?饿鬼为什么又来北京了?”那大汉叹道:“这就叫『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吧。那厮自造反以来,运气始终不好,天天都倒霉着。好容易下定决心,打算一走了之,岂料才溜下山去,便让饿鬼发觉了,于是人人追着他,都要讨东西吃,老秦见自己身陷重围了,只能把随身干粮就地发散,哪知饿鬼们还是不肯走,反而越聚越多,都要他继续发放神力草……不然不放他离开。”阿秀讶道:“这……这草不是吃完了吗?他拿什么发?”那大汉苦笑道:“照啊。一天一株神力草,从早到晚心情好。这话还是老秦发明的,可他没了神力草,又无食粮可发,只好掉头就跑,饿鬼们哪肯放过他?便在后头追着,他们越追人越多,一时爹招娘、娘招儿,一个拉一个,一村传一村,最后全西北的百姓都尾随着他,一路从怒苍追到了荆州,又从荆州追到霸州,最后全挤上北京来啦……”造反者,人必反之,听得“那厮”下场颇惨,阿秀自是目瞪口呆,颤声道:“大叔,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那大汉苦笑道:“我是包打听,天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阿秀不大相信,喃喃地道:“是么?那……那我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大汉露出了笑容,道:“当然知道。”阿秀哼道:“吹牛。我才不信。你说,我叫什么名字?”那大汉微笑道:“你叫杨神秀,你娘是顾倩兮,外公叫顾嗣源,你小时候住在豆浆铺,那时还叫『顾神秀』,对么?”阿秀张大了嘴,骇然道:“你……你怎么知道的……”那大汉道:“我会算命,只消掐指一算,什么都知道了。”说着张开手掌,上下抖了抖,做法道:“嗯,我算算,你上个月还偷看你娘换衣服,对不?”阿秀脸上一红,低声道:“你……你好厉害,真的什么都知道……”那大汉哈哈大笑,甚是欢畅,正想追问些偷看细节,却突然止住了笑声,随即坐了起来,面色转为严肃。阿秀低声道:“大叔,怎么了?”那大汉深深吸了口气,道:“镇国铁卫来了。”阿秀咦了一声,不知什么是“镇国铁卫”,忙道:“是那个『大掌柜』来了么?”那大汉摇头道:“不是,我现今便像是一个火药桶,随时能炸死几千人。他岂会过来与我赌命?现下来的都是些小角色,无足轻重。”阿秀松了口气:“那还怕什么?”那大汉并不多话,只掀开脚下一块石头,道:“小兄弟,过来。”阿秀俯身一看,却见墙边有处洞穴,那大汉附耳道:“从这儿出去,可以一路通到后院,你快走吧。”阿秀笑道:“大叔,你还真坏,有密道也不说。硬把我留在这儿。”钻入洞里,果然见到一条甬道,长宽二尺,比想象来得宽敞些,他向前爬了几尺,不见那大汉跟来,便又退了出来,茫然道:“大叔,你不走么?”大汉摇头道:“不了,我出去只有更糟,还是躲这儿好。”阿秀情知如此,便点了点头,正要钻入洞里,却又停下脚来,那大汉皱眉道:“怎么不走了?忘了东西吗?”阿秀走上两步,握住那大汉的手,道:“大叔,你要答应我,你一定要活着出来喔。”那大汉本在擤鼻涕,陡听此言,不觉啊了一声,露出了笑容:“你……你希望我活下来吗?”阿秀用力点了点头:“是啊,你……你要好好的活着,将来我还要靠你去找我爹呢。”那大汉俯身下来,单膝触地,伸手轻抚着阿秀,轻声道:“孩子,你已经找到了。”阿秀愣住了:“什么啊?”那大汉别开头去,拍了拍他的屁股,道:“走吧,别在这儿耽搁。”阿秀嗯了一声,扭捏地道:“那……那我走了……”大汉不愿再看他,只背着身子,不言不动,阿秀也没再回头了,只一路钻进洞里,正爬间,背后洞穴慢慢掩上了,听得铁脚大叔轻轻地道:“再见了,阿秀。”阿秀咦了一声,回望来路,想要再看他一眼,铁脚大叔却已封住了洞口,再也看不到了。一时之间,阿秀心里觉得怪怪的,只想爬将回去,再陪他说说话,可甬道窄小,此时已难回身,茫茫然间,只能一路爬将出去。钻出了密道,一股清凉空气扑面而来,随后见了一口大钟,然后又是几座罗汉像,阿秀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已经重回人世了。他来到院中,正要找路离开,突听墙外传来说话:“前头停下。”阿秀吓了一大跳,不知谁在喊着自己,正要停步,却听墙外传来脚步顿地声,哗地一声,又是一声,一波接着一波,由近而远,彷佛无止无尽,墙外不知来了多少人。说话那人又喊道:“带天狗李。”后头又有人道:“带天狗李。”“带天狗李……”、“带天狗李……”喊声一波接一波下去,阿秀心下大惊,知道追兵已经来了,忙藏身罗汉像后,不敢稍动。墙外脚步跌跌撞撞,好似来了一人,听那说话之人道:“天狗李,此地可有异味?”墙外传来一个害怕嗓音,想来便是天狗李了,听他低声道:“有啊,那味道是望城东去了,我方才便闻到了……”说话那人道:“是吗?那这儿有股尿臊味,你怎么没闻到?”墙外传来闻嗅声,大队人马嗅了几嗅,纷纷喊道:“是啊,有股怪味。”不只墙外闻得到臊气,连阿秀也觉得臭了,心中便想:“完了,铁脚大叔撒尿太臭,味道可飘出来了。”人人掩鼻喊臭,那天狗李却似鼻子坏了,只拼命嗅闻,不见其它,过得好半晌,终于改口道:“嗯,真有一股味道,我也闻到了……来,大家跟我来……这味道是往……”脚步声响,想来大队人马都要随他离开了,走不数步,猛听一人破口大骂:“天狗李,你怎么又望酒铺去了?”天狗李道:“那气味望酒铺去了啊……你闻……不信你闻……”正胡说间,猛听一个冷峻嗓音道:“天狗李,你一直在兜圈子,以为咱们不知道么?”阿秀听这说话声好熟,不由心下一惊,已认出这是“霍天龙”的嗓音。天狗李倒也乖觉,便陪笑道:“那厮……那厮一直跑着,我……我也没法子……”“放你妈的屁!”群情耸动间,大队人马喊了起来:“这小子是怒匪细作!咱们杀了他!”天狗李犯了众怒,已要惨遭围殴,猛听背后传来喊叫声:“让路!宋公迈宋老爵爷要过来了!”脚步哗哗,人群好似分开了,阿秀撇眼去看,墙头处露出一顶官帽,看这人个头大得不能再大,帽头居然高过了墙顶,阿秀微微一惊,心道:“完了!宋神刀来了,铁脚大叔死定了。”宋公迈名气很响,京城百姓几乎无人不知,阿秀自也听过他的故事,晓得这人年轻时和怒匪打过仗,武功很是厉害。喧哗声中,非但宋公迈到了,墙外还来了大批武林高手,好些人挤不下,便一一翻上墙来,坐于墙头歇息,想来轻功都不在那“霍天龙”之下。那“宋神刀”嗓音有些疲惫,道:“几位差爷,咱们找了一整夜,现下都快中午了,还要再找下去么?”墙外传来嚅啮嗓音,官差们好似慌了手脚,竟都答不上话,良久良久,终于听得一人道:“宋老爵爷,请您稍安勿躁,咱们就快找到人了。”“放屁!一个时辰前你也是这么说!到底还要找到什么时候?”、“是啊!好多人都溜啦!咱们为何还要留在这儿?”四下咒骂声大作,人人都喊了起来,这话倒也提醒了宋神刀,忙道:“对了,高天威呢?怎么不见了?”听得一人叹息道:“昨晚就跑了,和吕应裳溜去喝酒啦。”“禽兽!畜生!贪生怕死的东西!”墙外轰轰吵嚷,什么三教九流都来了,人人都在破口大骂。忽听一人道:“师父,峨嵋、点苍都走了,咱们武当又何必再撑下去?这也走了吧。”这声音平平淡淡,却盖住了四下喧嚣,话声送过墙来,院里的大钟更微微嗡鸣,阿秀心下一惊:“好厉害!这是谁啊?”正想间,墙外却传来轻咳,道:“枫儿,你别说话。”这声音也很玄妙,明明墙外说话,却似在耳边发声,再清楚不过了。霎时之间,墙外便传来呐喊声:“大家让条路出来!武当掌教真人元易道长要过来了!”阿秀心下一惊,他虽说年纪幼小,却也听过武林两大泰斗,一是少林,一是武当,没想这位“武当掌教”竟也在队伍中。人群骚动一阵,想来那“元易道长”已到了队伍前头,听他道:“几位差爷,实不相瞒,咱们今夜还得上红螺寺面圣,没法这般无止无尽地找下去,你们给点主意吧,咱们还要上哪去?”“是啊!找了一整夜!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快说!咱们还要上哪?”众人气愤大吼,都拿官差们出气了。几名差人受逼不过,只得怒喊道:“天狗李!滚过来!”天狗李真可怜,听得脚步声大作,墙外拉拉扯扯,想来又让人拖了过来,听得差人们喝问道:“天狗李!咱们方圆十里内全都绕遍了,你到底闻到味道没有?”“有啊……有啊……跟你说了,是望城东去了……”、“城东?城东便是永定河!难道他跳进永定河里去了?”、“是啊……说不定真是……”猛听一人暴怒道:“臭小子,不给你一点苦头吃,说不出真话来,来人!用刑!”脚步声大作,众官差想来都围了上来,听那“天狗李”杀猪似的叫了起来:“饶命啊!饶命啊!小人真已竭尽全力了!别打我啊!”一片猪鸣狗叫间,忽听一个老迈的嗓音道:“巩正仪呢?还没走吧。”宋公迈又说话了,四下便静了下来,听得一个怯怯的嗓音道:“爵爷,小的在此。”这话声带了几分惧意,阿秀虽未见到人,便觉得此人不称头。听得宋神刀道:“巩老弟,咱们有话直说,饿鬼已经到了吧?”乍闻“饿鬼”二字,墙外突然无声无息,听不到半点声音。只听“巩正仪”轻声道:“是。饿鬼黎明时已经围城了。”此言一出,好似点燃了火药,墙外顿又炸了起来:“王八蛋!你怎不早说?”、“混帐!难怪西郊一早尽在敲锣!”、“操!”、“干!”一片吵闹中,不知是谁喊了起来:“逃吧!逃吧!京城守不住啦!大伙儿快逃出城啊!”“全都给老夫……住口!”猛听一声狂啸,其声如雷,排山倒海,直震得屋瓦喀喀作响,阿秀也急忙掩上耳孔,飕飕发抖。听得宋公迈深深吸了口气,道:“巩老弟,城外是伍定远的地头,他守得住、守不住,宋某管不着,我这儿只请问一句,你『上头』到底要咱们找到几时?便这般无止无尽地搜下去?”“嗯……这个……这个……”巩正仪支支吾吾,始终没作声,宋公迈冷冷便道:“巩老弟,你要不吭气,老夫现下便走。”过得良久,那巩正仪总算应声了:“回……回爵爷的话,咱们……咱们上头确实有个吩咐,说客栈弟兄只需找到正午,午时一过,那也不必找了……”众人愕然道:“不必找了?”巩正仪嗯了一声:“找到了也没用……”一片惊疑间,墙外人人议论不休,却又听一声怒吼传来:“巩正仪!睁开你的昏花老眼看看!你的上头便是我啊!谁说咱们只需找到正午的?我说咱们得找到晚间!”、“为何是晚间?干脆找到明年元宵!岂不是好?”、“***!你是官、我是官?”吵骂声中,墙外却又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竟有人械斗起来,阿秀眨了眨眼,这才晓得天下为何会乱成这样,原来乱源便出在这帮大侠身上了。众人打起了群架,宋公迈却是平静如常,道:“也罢,就听你的。现下什么时候了?”一人答道:“差不多午时了。”宋公迈道:“如此也好,等钟楼敲响,午时一到,大伙儿便做鸟兽散,想逃的便逃,想走的便走,不必在此磨耗。元易道兄、灵音大师,你俩以为如何?”听得“灵音大师”也在此地,阿秀心下暗惊,知道这人便是爹爹的师兄,武功高得离奇,一会儿铁脚大叔若是正面遭遇了,岂有生路?他心里暗暗害怕,只想为大叔通风报信,可官差们就在墙外,万一被人发觉,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正烦恼间,突然墙外传来追逐声,听得有人叫道:“抓住他!天狗李跑了!”砰地一声,有人摔倒在地,随即传来踢打声,听得一人吼骂道:“想跑?这么多高手在这儿,你能望哪跑?快闻!这儿有没那厮的味道?”墙外传来嗅闻声,听那“天狗李”低声道:“有啊……那味道望大明门去了!”“放你妈的屁!方才说是去城东!现下又去了大明门?我还去了南天门哪!”、“操你妈,老子整夜没睡,先杀你出气!”耳光抽打之中,“天狗李”哭了起来:“等等、等等、我闻到了,那味道就在对街……”脚步杂沓,大队人马认明了方位,便又要开拔了,只见那顶高高的官帽经过了围墙,随即微微一顿,听得宋公迈沈吟道:“等等,咱们经过这废宅几次了?”一人接口道:“从昨晚到今日,已是第六回。”宋公迈道:“咱们进去搜过几次了?”此言一出,墙外没声音了,想来人人都察觉不对。猛听“砰”地大响,围墙轰然坍塌,泥沙纷飞中,现出了一名和尚,看他身穿袈裟,双掌平推,这人阿秀竟也认识,却是爹爹的师弟“灵玄大师”,不旋踵,墙上又翻过几人,有似壁虎游墙者,有似飞鸟掠空者、有似蚂蚱蹦跳者,各有本领、各怀异能。轰隆之声此起彼落,围墙坍了一大片,各路人马全都现身了,阿秀偷眼去看,只见宋公迈当头走着,背后跟随无数高手,有仙风瘦骨的道士、有一袭长袍的大侠,更多的是各路衙门的官差,至于那“蛇枪”霍天龙、张胖子,自也随在队伍当中,望来并不起眼。满场高手如云,提拂尘、负长剑,持火枪,全数进驻了后院,威势非常。只见一名大捕头跨入院中,凛然道:“来人!带天狗李!”背后官差喝道:“带天狗李!”“带天狗李……带天狗李……”喊声相继而下,不旋踵,院外传来喊声:“天狗李跑了!”“天狗李跑了……天狗李跑了……”呼喊接踵而回,一名差人回报道:“启禀捕头,天狗李已经跑了。”那大捕头暴怒道:“跑了不会去追吗?混蛋!”众官差慌慌张张,正要追人,却见一人举手拦住,阿秀眼里看得明白,此人正是宋公迈。听他道:“不必追了,那厮便在此地。”众人恍然大悟,才知天狗李何以大兜圈子,他早就知道“那厮”藏身在此,故而远远避开。全场都静了下来。那大捕头行上一步,沈声道:“诸位大侠!蝗虫若要起飞,必有一只向导领路!为了千千万万的京城百姓,我等务须在此奋战,虽死无憾!”当当当、当当当,远处不知谁敲起了铜锣,已然下令开打。宋公迈暴喝一声:“元易道长!请你守住后门!灵音大师,请率众僧过去前门!余人随我上前!”奋起八十老身,便朝鬼屋走入,岂料走了几步,背后迟迟听不闻声息,回头去看,武林高手们竟是你看我、我看你,鸦雀无声。宋公迈心下恼火,转身训斥:“少壮不负英雄志,侠者之誓,为民除害!你们却是怕什么?”还待骂人,却听背后传来静静的嗓音:“说得好。”众人凝目急看,宋公迈背后竟多了几个黑衣人,前后左右各一名,总计六人。藏首蒙面,个个携兵带械。“魔王来啦!”众人发一声喊,正要掉头逃命,宋公迈急忙喝道:“且慢!”他向后一纵,拉住一名官差,低声道:“巩正仪,这是你们的人么?”那官差驼背弯腰,苦着一张老脸,却原来便是先前说话的那位“巩正仪”。只见他点了点头,朝宋爵爷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宋公迈脸色大变,忙退开几步,深深吸了口气。余人更是惊疑惶恐,迟迟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元易道长咳了一声,拱手道:“几位朋友,你们若有什么吩咐,还请示下如何?”“奉上喻!”六名黑衣人肃身挺腰,同声大喝,众人吓了一跳,不知他们要做些什么,却见一名黑衣人离众上前,淡然道:“奉上喻。我等特来转告一条消息,请诸位同道细听了。”传闻中的黑衣人现身说话,全场自是静如深夜,谁也不敢作声,那人藏住了面貌,只露出一双冷眼,环顾全场,静静地道:“昨夜子时,我方已于万福楼截获此人,双方大战一场,点子受我军全力围攻,业已负伤。”听得此言,江湖群豪矍然一惊,人群里已是议论纷纷。宋公迈沈声道:“朋友此言当真?”黑衣人道:“千真万确。那厮正午之前,经脉瘫痪,武功全废。爵爷若是不信,只管去问『大掌柜』。”话声一出,人群里竟是轰轰吵响,猛听一名官差喊道:“朝廷有旨!谁能砍下那厮的脑袋,爵赐关内侯、赏黄金十万两!富贵荣华,就在眼前!”“冲啊!杀啊!”宋公迈脚步还没动,霎时各路大侠狂奔上前,反而把他挤到后头去了。落水狗在前,人人争先恐后,一路杀入了鬼屋中,霎时破屋坏墙,奋不顾身,都在搜捕要犯下落,那霍天龙、张胖子也忙了起来,一个寻找放枪之处,一个磨刀霍霍,只等着坐收渔利。俗话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众家高手如狼似虎,人人拼了老命,等着当那“关内侯”,阿秀心里担忧,更加不能走了,便躲在罗汉像后,暗暗为那位“铁脚大叔”祝祷。破屋里人声喧哗,宛如闹市,料来无须片刻,便能找到铁脚大叔的踪影。正吵闹间,猛听“碰”地一声,地底深处传来敲打声,似有什么东西要爬将出来,众人吓了一跳,便又一发逃出屋外,躲到宋公迈背后。“砰”地一声,又是一声,地底异响频传,彷佛魔王将出。人人心跳加快,掌心出汗,那张胖子本还等着捡便宜,此刻也逃入草丛之中,浑身发抖。转看霍天龙,早已攀到对过屋顶上,谁知是要放冷枪、还是要拔腿跑?病死的骆驼比马大,一片寒蝉间,众高手谁也不敢妄动,猛听一声清啸,一名少年越众而出,朗声道:“武当郁丹枫在此!还请朋友现身相会如何?”猛听“轰隆”一声大响,地下沙尘飞扬,好似窜出了什么怪物,众人“啊呀”惊呼,纷纷向后退开,那郁丹枫也不禁双手护住脸面,双足向地一点,向后飘开了三丈。一阵惊天动地过后,四下却没声响了,唯有漫天沙尘飞舞,众人惊疑不定,都不知发生了何事,阿秀也是大感骇然,正察看间,肩头却让人拍了拍,回头一望,惊见一条大汉竖指唇边,示意噤声,随即慢慢爬入了长草堆里,打算一路溜逃。阿秀呆住了。看那大汉实在高明,一招“声东击西”使出,弄个震天价响,自己却来个“金蝉脱壳”,打算悄悄逃命。只见他小心爬入草丛,爬不数步,长草哗哗,一名胖子却从中窜了出来,嘴里高声惨叫:“坏人来了啊!救命啊!快来人啊!”众人回头急看,惊见草丛里蹲着一人,鬼鬼祟祟,背后还满是刺花,岂不便是“那厮”是谁?“杀啊!”几名道士飞身而上,半空拔剑出鞘,身法精彩之至,那灵玄大师更是双掌前撑,喝地一声过后,运起了“大力金刚掌”,其余大批官差、武林耆宿也提起兵器,将敌寇层层包围。阿秀明白那大汉即将身死,霎时便也掉头飞奔而去,忍泪闭眼:“铁脚大叔,再见了。”正要洒下泪来,耳中却听得狂笑声大作:“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阿秀呆呆回头,只见铁脚大叔昂首大笑,从草堆里站了起来,只见他魁梧高大,约莫八尺四五,背后更刺了一幅飞虎,其势豪迈之至,却也不免凶狠之极,宛如猛虎出丘,大踏步而来。“糟了……”众人怕了起来,原本出招的停手了,原本停手的退后了,至于本就在退后的,则是就地趴下,把自己伪作了一具死尸。一片惊恐间,那大汉昂首阔步,仰天豪笑,一路行向了人群,突然目光一掠,停在了一个高大老者的脸上,嘿嘿笑道:“宋爵爷,久违啦。”四下全是牙关颤抖声,宋公迈也是脸色铁青,嘶哑地道:“将军……别来无恙。”在众人的注视下,那大汉扭了扭颈子,道:“好了,废话少说,你们要轮着上?还是一起上?”阿秀暗暗诧异,适才听铁脚大叔自己提起,明明他正午前武功全失,这当口怎又精力弥漫、主动搦战?仰头来看日轮,那太阳躲在雪云之后,也不知是否升到了天顶,一旁宋公迈自也惊疑不定,其余高手更是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此时此刻,谁也不清楚是否正午,也没人晓得“那厮”究竟有无负伤,只知他赤膊上身,环顾场中,透出一身霸悍之气,虽有千百人在此,竟无一人敢上前应战。万籁俱寂中,忽听脚步声响,一名少年步出人群,微微吐纳,道:“老头,武当郁丹枫在此,陪你玩个两招。”那大汉目光斜飘,笑道:“什么枫?”那人道:“郁丹枫。”那大汉懒懒地道:“听都没听过。”那“郁丹枫”怒容大现,正要大步上前,却让一名中年道士拦住了,听他附耳道:“不要轻举妄动,仔细看看周遭。”那少年微感纳闷,左右望了望,突然发觉一件事,那六名黑衣人不见了。不只黑衣人不见了,连那“巩正仪”也消失了,此刻不单郁丹枫起了疑心,其余高手也察觉了不对劲。“那厮”若真个负伤了,这帮黑衣人为何不自己上?却反而把场面交给了别人?莫非“那厮”身上有毒?还是地下埋了一桶炸药?还是怎地?那中年道士便是武当掌教“元易”,他见众人望着自己师徒,当即一声清啸,喝道:“枫儿!武林里长幼有序,本属应然。你虽想铲奸锄恶,为百姓做番事业,岂难道几位前辈就不想么?”把手一摆,朗声道:“天下武功出少林!论资排辈,我武当真武观自该礼让嵩山少林!”众家好汉闻言一愣,看武当与少林争雄百年,平日明争暗斗,这当口却让贤了,那“灵玄大师”咳了一声,便道:“也好。这场便由我少林打头阵。”行上前去,正要出手,待见那铁脚大汉舔了舔嘴,嘿嘿狞笑。灵玄心头大感不祥,便又退了回来,合十道:“阿弥陀佛,将军世之虎将,素有英名,小僧妄图以一对一,不免有辱将军盛名。”那大汉笑道:“好啦,废话少说,你要上多少人?”灵玄默然低头,背后同门行了上来,齐声道:“我等少林十二僧,联袂向将军请教!”听得十二僧同上,那大汉却是神色自若,径道:“灵音大师呢?也要一起上么?”一名矮小老僧步出人群,合十道:“阿弥陀佛,为了京城百姓,贫僧斗胆,也来拜领施主的高招。”说话间微微吐气,双手微微向前一推,指节内收,正是了他的成名绝技:“大悲降魔杵”。眼看灵音潜运神功,场内自是一片哗然,那灵玄也把掌心向上,扎下马步,拿出了佛门根本掌印:“大力金刚掌”。少林高僧打了头阵,人人士气大振,只见霍天龙纵上了对过民房,手持短枪,远处官差也提起了弓弩,对准了场内,都要为少林僧众援手。那元易道长却拉住了徒弟,示意他不可妄动。双方正要决战,那大汉却笑了笑,道:“灵音大师,动手之前,我想请教你一事,可以么?”灵音合十道:“阿弥陀佛。只消无害于天下万民,无碍于京城百姓,老衲自当回答。”那大汉微笑道:“你别担心,我只想请问你三个字……”霎时手指穹苍,暴吼道:“何谓佛!”吼声一出,四下满是回音:“何谓佛……何谓佛……何谓佛……”灵音自也愣了,没料到他有此一问,正要合十回话,灵玄却附耳过来,低声道:“师兄,这厮善使邪术,定是要扰你心神,千万不要应答。”灵音微见迟疑,欲言又止间,那大汉又道:“灵音大师,你少林寺里全是假仁假义的贼秃,白日拜佛,夜间宿娼,只有你一个真和尚。你说吧,何谓佛?”灵音咳了一声,答道:“信心即佛。”那大汉冷冷地道:“何谓信心?”灵音道:“佛曰,汝等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那大汉哦了一声,又道:“何谓佛心?”灵音双手合十,道:“禅是佛心,教是佛语,教则惟传一心法,禅则惟传见性法……”阿秀一旁偷看,只见那大汉嗯嗯点头,不住称是,眼角却在留意脚下影子,霎时心下一醒:“好啊!铁脚大叔要磨耗时光!”阿秀虽是十岁小孩,脑袋却比这帮大人清楚,自知那大汉要东拉西扯,只等熬过午时,便能恢复武功。那灵音却犹在梦中,兀自长篇大论:“是故达摩南天竺国,来至中华传上乘一心法,令汝等开悟,以使众生得佛性……”说了良久,终于双手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僧说法已毕,还请施主赐招。”午时未到,佛法却提前说完了,阿秀满头冷汗,正感担忧间,那大汉却是笑了笑,道:“可惜啊可惜,似大师这般得道高僧,死一个、少一个,我倒舍不得动手了。”灵音道:“人生在世,各有缘法,施主不必客气。”那大汉哈哈大笑,双手握拳,正要大步行来,忽又道:“等等,大师适才说到佛心,可否再解释明白些?”灵音不疑有它,正要再说佛法,一旁灵玄却已按耐不住,暴喝道:“兀你那厮!休来戏弄我师兄!且吃灵玄一招!”双手一晃,运起了“大力金刚掌”,正要劈出,却听那大汉厉声道:“灵玄!你为何要害死天绝神僧?”那灵玄大吃一惊,饶他功力深厚,脚步还是向后摔跌,颤声道:“你胡说什么?”那大汉冷冷地道:“灵玄,你们少林长年嫁祸于我,说什么天绝大师死于我手……”嗓音一提,厉声道:“你说吧!你为何要害死天绝大师!”灵玄骇然道:“我……我不知道……”那大汉森然道:“不知道?就凭这三字,你便想骗过自己的良心?灵玄!你明知密谋在先,袖手旁观于后,任凭天绝大师死于小人之手,却与你亲手所弑何异?你过来吧!杀了我之后,你便能杜了天下人的悠悠众口!”灵玄慌张害怕,竟是语带哭音:“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那大汉仰天狂笑,甚是豪迈,正要再加训斥,突然鼻中一热,流下两行红血,望来直若鼻涕也似。眼看众人愣住了,阿秀则是心下惨然:“完了,露出马脚啦。”练武之人,气血内藏,什么时候会流鼻血了?果不其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霎时全都醒了过来,暴怒道:“这家伙要磨耗时光!”灵玄气得牙关颤抖:“兀你那厮……今番杀不了你,我岂有颜面见我天绝师叔于地下?”“为了天下万民!”元易道长拔剑向天,厉声道:“大伙儿——并肩子冲啊!”“杀啊!”、“冲啊!”眼看那大汉原是纸糊的,什么武功都没有。官差生气了,张胖子发怒了,连元易道长也拔剑了,人人奔向前来,刀光剑闪,枪戳掌击,当真无所不为,那霍天龙更是守株待兔,只等着乱军中射上一枪。这下完了,那大汉流了鼻血,已然道出一切秘密。眼看刀剑齐施,随时都要命丧黄泉,猛听“当”、“当”之声大作,钟声竟已响起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午时到了,大汉双手叉腰,仰天狂笑,声势直上九重云霄,怕连嫦娥仙女听见了,也要花容失色。“妈呀!”众人放声呐喊,收招的收招、止步的止步,跑得慢的还摔倒在地,哭爹叫娘。午时一过,“那厮”经脉全开,阴阳六经已然龙虎交会,水乳交融,登使他再次攀上天顶五岳,成了当世第一大魔头。众人惊惶哭喊,正要窜逃,猛听一人喊道:“等等!大家瞧那儿!”众人把目光一转,惊见一名孩童脸色苍白,手持石块,站在一口大钟旁,却是他在那儿乱敲了。张胖子暴怒道:“又是这小鬼!”众官差怒道:“该死的东西!”眼见钟声是打这儿来的,人人都是恼羞成怒,哭叫的拭泪了,拭泪的眼红了,眼红的拔刀了。“为了十万两黄金!”张胖子提起了大斧头,第一个奔上前去,暴吼道:“杀啊!”“杀啊!”、“冲啊!”、“我的关内侯啊!”众人连番让人愚弄,个个奋不顾身,已如发狂也似,都等着将这人五马分尸。那大汉没救了,这儿是武当高手,那儿是少林高僧,兵刃纷至沓来,棍棒如雨而下,如何还有命在?猛听“碰”地一响,枪声大作,霍天龙抢先开出了一枪,正要捷足先登、第一个拿下“关内侯”宝座,突然间,枪声略显黯淡,远方传来了几声……“当……”、“当……”远方钟声悠扬,当地一声,又是一声,带来了清幽古意,众人不由为之一愣,转看阿秀那小鬼,却只呆坐在地下,离得那口大钟老远,并未偷鸡摸狗。这钟声是由北门的“钟楼大街”而来,这条街上有一口巨钟,相传是“永乐大帝”所铸,高挂城楼,按时报讯,百年如一日,从未误差。当当巨响之中,众人吞了口寒沫,还没来得及开溜,却听那大汉嘴里喀喇喇地咬着东西,含浑地道:“该吃午饭啦……”噗地一声,枪子儿从嘴里吐了出来,只见那大汉满身红光,微微晕扩,复又收拢,深深一个吐纳过后,便上下挥舞着手臂,自朝灵玄大师招了招手:“老弟,吃过午饭了吗?”灵玄咬牙道:“我……我……”那大汉学着他的口气,畏畏缩缩地道:“我……我……你……你……”呵呵笑道:“有话想说,去跟天绝老贼说吧。”抓住了灵玄的衣襟,喝啊一声怒吼,便将他举过肩头,咻地一声,远远抛了出去。一声闷哼过后,远处传来“啊”地一声惨叫,阿秀转头去望,只见霍天龙从房顶上掉落下来,转看灵玄大师,却还半空飞着,不知要坠到何处。那大汉朝掌中呵了呵暖气,寒颤道:“怪怪,都正月了,还这么冷。”他舔了舔嘴,突然望向一名官差,道:“喂、你,把衣服脱了。”那官差全身发抖,还在那儿东张西望,那大汉怒道:“还看别人?就是你!快把衣服脱了!”那官差哭道:“壮士饶命!我……我不懂那套……”那大汉厉声道:“快脱!”怒吼一出,宛如龙吟虎啸,连阿秀也害怕不已,赶忙遮住双耳。几十名官差欲哭无泪,便在大捕头的带领下,人人当众脱衣解裤,蔚为奇观。那大汉打着赤膊,自在地下挑选合身衣裳,正试穿间,忽听背后呼吸声有异,听得一人森然道:“朋友……你把咱们当成什么了?”金光大现中,耳中听到:“武当郁丹枫……”一人奋起双掌,厉声道:“恭请赐招!”砰地一声大响,那厮身子直飞了出去,堪堪过了两丈远近,这才撞上了那口大钟,随即滚跌在地。宋公迈见机不可失,忙提了宝刀,飞身过去,厉声道:“神刀劲!”宋神刀老而靡坚,运起毕生功劲,提刀纵砍,猛听“嗡”地大响,“那厮”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手里竟然提着那口大钟,挡下宋公迈的宝刀。巨钟嗡嗡大响,震得人人耳鼓发麻。看这口大钟重逾千斤,却让那厮单手提起,天下有这等神力的,屈指可数。满场骇然间,只见“那厮”提了口真气,右臂向后,大钟也随之后掠五尺,一阵烈风扑面而至,千斤大钟便朝宋公迈脸上撞来。“神刀劲!”宋公迈凄厉怪吼,提刀对砍,正等着刀断人亡,却听“当”地巨响,眼前火光四溅,宋公迈身边多了一名老僧,手持铁杵,正是达摩院首座“灵音大师”出手了。看灵音来得好快,眼看宋神刀难以为继,当即一个箭步抢上,与他并肩挡下这惊天动地的一击,只是“那厮”神力惊人,听他深深吐纳,全身散发火焰般的气息,把大钟一提,再次撞来。“当当当当当当!”一连九声,巨钟嗡嗡大响,连撞九记,一波未息、一波又至,两名前辈接得了一招,接不了第二招,虎口早已发麻,脚下更是连连后退,竟连片刻也抵挡不住。“神刀劲!”、“神刀劲!”宋公迈仰天大吼,却是越叫越没劲,他自知命在旦夕,只能回目向后,盼有同道出手相助,哪晓得一望之下,背后同道或拔腿狂奔、或翻墙而走,义气点的还来搀扶跌倒的,不忘喊道:“老张!我俩一起逃!咱绝不会舍下你的!”“神刀劲!”宋公迈悲伤呐喊,似成人间绝响,正等着断送老命,却听背后传来怒喝声:“老头别哭!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当地一声金响,一人双手张开,架住了巨钟,厉声道:“武当——纯阳功!”喊声一出,内力排山倒海而来,一时间“明堂穴”金光大现,衣袍宝光窜流,仗着天下隐仙第一神功,竟然抱住了巨钟,压得大魔头逐步后退。“枫儿!”那元易道长躲得老远,口中却还拼命呐喊:“千万别淌这混水!快走!”初生之犊不畏虎,长了犄角反怕狼。来人正是郁丹枫,也是他血气方刚,年少冲动,便对师父的喊声不理不睬,当下拿出了英雄肝胆,便与灵音、宋公迈共御强敌。这三大高手各有各的护身绝学,一是八十耆宿,一是少林神僧,还一个是武当不世出的少年奇才,三人成虎,力达万斤,谁也抵挡不住。郁丹枫深深吐纳,自知机不可失,须得趁胜追击,霎时“喝”地一声,竟将整口巨钟举过了肩,正要抛将出去,背后却让人拍了拍,赞道:“年轻人,力气不小啊!”郁丹枫大骇回头,只见“那厮”早已放开巨钟,无声无息来到背后。转看“宋神刀”,却已翻过了围墙,骇然狂走,身法快得不可思议。至于那位灵音大师,则是低头念弥陀,好似替自己念起了往生咒。郁丹枫又惊又急,正要反足踢出,突然手上一个脱力,整口大钟落了下来,将他罩到了里头,只听“那厮”笑道:“来,送你去见张三丰。”把脚一踢,咚地隆咚,整口大钟滚出了围墙,来到了下坡路,轰隆隆地直滚下去,消失不见了。“枫儿!枫儿!”那元易道长大惊大喊,也是怕爱徒英年早逝了,忙一路追了过去。眼看全场跑得一个不剩,铁脚大汉哈哈大笑,便又捡起官差脱下的衣裳,自顾自地穿了起来。阿秀胆战心惊,正要从草丛里悄悄爬走,突然背心一紧,竟让人一把提了起来,听那大汉笑道:“小兄弟,咱俩又见面啦。”阿秀发抖苦笑:“铁……铁脚大叔,你……你好啊……”那大汉笑道:“方才谢谢你了。若没你这小和尚为我撞钟,恐怕他们真为我送终啦。”阿秀陪笑道:“不谢、不谢,大叔您随便逛逛,京城很好玩的,我……我先回家了……”正要开溜,却又被拖了回来,大惊道:“大叔,你……你要干什么?”那大汉笑道:“别怕,你方才不是说要找你爹么?咱这就带你去找人吧。”阿秀此时魂飞魄散,哪还管谁是他爹?颤声道:“不……不用了……我……我要去找我娘……”“好啊!”那大汉喜道:“我刚巧也要找你娘,来,咱俩一起去红螺寺玩玩吧,一会儿找到你娘,便来个合家大团圆。”阿秀寒声道:“合……合家团圆?”“没错。”铁脚大汉微笑道:“你每到年初一,不都得去红螺寺见个人?那是谁?”阿秀大惊道:“汤圆姑妈?你……你怎么认得她的?”大汉道:“宜花院里相好的。”“哈哈哈哈哈哈!”铁脚大汉仰头直笑了起来,不顾阿秀还在哭着,便将他夹到了腋下,铁脚向前一踢,轰隆巨响传过,围墙已然倒塌,随即大踏步走了出去。街上行人见了,莫不哭爹叫娘、四散奔逃,想来明早都要上庙里收惊去了。第二十一卷 兵临城下 第十章 山中小景2008-1-10 9:13:56 本章字数:9811雪花阵阵飘落,山里白雾茫茫,沿山颠望上瞧去,只见一株苍松横探深谷,甚是雄奇险峻,虽在漫天大雪,兀自傲然挺立。突然间,狂风吹拂而来,带得松枝上下晃荡,似欲断折,却见雪雾里有人侧过了身,似在树干上熟睡着,不忘盖了盖被子。“马大人……”正揉眼间,身子摇了摇,耳边听得有人呼唤:“马大人……”马人杰醒了过来,他呆呆望着那株苍松,那人影却一晃不见了,他揉了揉眼,料想是自己眼花了,便提起拐杖,慢慢行上了石阶,一时间甚显吃力。天气很冷,眼前这道石阶却似通向南天门,又陡又高,看马人杰瘸了一条腿,冲风冒雪,阶梯冰雪滑溜,显得既艰难、又危险。两名将官急忙赶来,道:“马大人,咱们负你上去吧。”正要出手搀扶,几名随扈却已拦了过来,轻声道:“别多事,忘了他是谁么?”兵部尚书马人杰,众将官心里闪过这几个字,莫不心下一醒,忙躬身退开:“是、是。”风狂雪大,吹得漫山遍野一片瑟缩,只见山门下排列兵卒,数达千人,个个身穿精钢甲,旗号既非“勤王”、亦非“正统”,而是“金吾”、“府军”、“虎林”、“羽林”四戴维,不消说,此地正是红螺山,正统皇帝行驾所在。此时马人杰冒雪而来,正是为了求见当今。当今者,皇帝也。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又说“烦恼只为强出头”。马人杰打进朝廷的第一天,无一日不烦恼,也没有一日不强出头,可他的官却越做越大,先是开阳知县,其后是大同知府、户部主事,最后升上了兵部尚书,不过就在他登上南天门的那一日,他的人生之路突然崎岖起来,因为他瘸了。马人杰是个直性人,心里有话、向来直说,为此曾多次触怒正统皇帝,不过他从未挨过打,也因此他变本加厉,越发敢说,终于因此惹上了大麻烦,四十刑杖打下来,断送他的一条腿。可马人杰并没有白白挨打,如同本朝的先烈,他越打越强,越打越旺,他每倒下去一回,爬起来时名气就大了几分,如今声望之高,直追死于狱中的前兵部尚书顾嗣源,普天之下、莫不敬重。与景泰朝不同,正统朝没有江充、刘敬这些元凶巨恶,却有“纸糊三阁老”、以及“泥塑四尚书”。在这帮纸人泥人面前,马人杰太显眼了,“不遭人妒是庸才”,有些大臣妒嫉他,私下讥他是“沽名卖直”、“升官专靠打屁股”,马人杰听完之后,总是一笑置之,然而他的门生总是冷冷回问:“来吧,挨板子那么容易,不如你们也挨上一顿吧?”当年打着板子,马人杰哭声之惨,里许外都能听见,许多文人讥笑他没种,娇生惯养,一打就哭。马人杰也无力反驳,那天他被家人抬了回去,两条腿从此长短不一,脊骨也因此得病,终生不能仰睡,只能侧睡。每到天寒时,他更痛得浑身颤抖,坐不能坐、站不能站,连躺着也痛,彷佛时时刻刻都置身于刀山油锅当中,而他年仅四十四岁。人生百年,弹指即过,然而对身处地狱的人来说,却显得太长了些。不过马人杰不是没有机会登上天界。受刑前一夜,他曾做了一个梦,梦到修罗王降临,问他是否要求庇荫。马人杰坦然拒绝,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又说:“今日才挨打,我已无颜面对天下人”。马人杰很早就知道,他一定会挨打。甚且可以这样说,他如果不挨打,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也因此,他并不恨正统皇帝,甚且不恨西北叛军,可他无法忘记一群人,一群自命清高、自以为是、总是不忘各打五十大板的“清流名士”。他们永远袖手旁观、永远冷言冷语……看着前头的人一个一个倒下去,却还哈哈笑着……地狱里最下面的一层,留给袖手旁观的人。马人杰心里明白,等他倒下后,正统朝也要结束了。因为“修罗王”即将从天界启程出发、接管人间的一切。那一刻,天下会化为一个安安静静的炼狱,自此六道噤声,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正想间,两旁随扈附耳道:“大人,小心脚下。”马人杰抬头一看,才发觉自己已然行过了阶梯,踏入了“红螺寺”。红螺寺又称“护国资福禅寺”,每逢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日,朝廷定在寺里连办三日法会,祈福求雨,盼望来年风调雨顺。不过今年有些不同,祈雨法会尚未办完,洪水便已淹没了京城。马人杰低头叹息,慢慢行入了大雄宝殿,四下僧人早已听到他的咚咚拐杖声,便一一致意问安。一路走过,慢慢来到了祖师殿,尚未行入大殿,便已听得轰轰扰响,凝目望去,只见门里文武百官群聚,一如往常的模样,又在交头贴耳,窃窃私语。红螺寺一如寻常佛院,分为“天王殿”、“大雄宝殿”,至于“祖师殿”,只因皇帝移驾来此,这几日便成了百官议事之地。俗语说:“朝中无人莫为官”,又说:“本地麻雀帮手多”,马人杰虽是兵部尚书,却因这条瘸腿,平日知心朋友不多,百官若非走投无路,绝少与之来往。他站在殿前,迟迟不见同侪过来招呼,不免有些寂寥,左顾右盼间,忽见远处院里停了百来辆车,放满辎重财物,另有家人在那儿看顾。忙问随扈道:“这是谁的车?”“回大人的话……”众随扈躬身来答:“最大的那几辆,是宰辅何大人的座车,后头小点的,都是陈二辅的车、再来是张三辅、牟四辅、刑部赵尚书……”马人杰怔怔看着,忽见车旁站了名公子,正指挥家丁搬运家当,忙道:“此人是谁?”随扈道:“是何大人的二女婿。”马人杰又道:“他身旁那位小姑娘呢?”随扈道:“那是何凝香,何大人最小的女儿。”何大人一家到齐了,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全上了红螺山了,不忘带满家当,这是什么意思呢?马人杰深深吸了口气,游目四顾,只见院里辎重都来自文官家里,至于“正统军”、“勤王军”的家眷,却没见到一个。他轻轻呼了一口气,道:“很好,咱们进殿吧。”提起拐杖,正要进去,却听一名随扈道:“大人,『提刑按察司』洪铭冲求见。”马人杰回头去看,却见一人缓步行来,正是北直隶的总捕头洪铭冲,远处另有几人低头说话,却是旗手卫都统、另有都察院、大理寺的差头。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称“三法司”,加上了“旗手卫”,便是京城官差的总兵力,只是看那洪铭冲脚步迟缓,马人杰不由啊了一声,心里已然有数了。若是好消息送来,这群差头必定脚步轻快,亢奋不已。若有危难将至,必也是狂奔呼叫,面色惊惶。如此这般有气无力,自己得做出最坏的打算。一片沉默间,洪捕头慢慢来到身边,只是愁眉苦脸,欲言又止,马人杰便替他说了:“失手了?”洪捕头低声道:“是……城里急报,我方在城西遭遇那厮,却让他顺利突围而出,现今队伍分崩离析,各方好手跑的跑、逃的逃……那厮却已不见踪影……”马人杰早已料到此节,自也不会暴跳如雷。便道:“很好,辛苦诸位了。”众人呆了半晌,互望一眼,他们本还等着挨上一耳光,岂料马尚书竟还开口致谢了?洪捕头低声问道:“大人,那咱们……咱们还要围捕『那厮』么?”马人杰缓缓伸出了手,制住了说话,道:“再来的事情,不归我管。”洪捕头喃喃地道:“那……那卑职该去找谁?”马人杰道:“谁也不必找。你们各自回家去吧。”众人瞠目结舌:“什么?回家?”马人杰道:“你们也累了一晚,赶紧回家歇歇,多和妻儿们聚聚。明日一早,自有圣旨下达。”众人办事不力,早感不安,一听要颁圣旨了,更是魂飞天外:“皇上要……要降咱们的罪么?”马人杰笑道:“放心,有罪的人可多了,哪轮得到你们?再说皇上便真要降罪,怕还得先回家照照镜子,不是么?”马人杰又狂言犯上了,众人寒毛直竖,不由得朝他的瘸腿瞧了瞧,马人杰道:“不说了,我先进殿去了。”洪捕头忙道:“大人……到底现下该怎么办,您……您说清楚啊……”众人还想多问,马人杰却不会多说一个字了。他能做的都做了。再来的事,得看“上面”的意思。倘使连“上面”也不行了,那“上面”后头还有一个人,等着出面收拾残局……行入了殿里,却听四下笑声轰然,远处还有丝竹笙乐,奏了首“北正宫”,喜气洋洋,殿里官眷官员聊的聊、说的说,人人都有欢容,彷佛还在过年。一路走去,众人有聊姨太太的、有谈风水的、有祝贺升官的,甚且有议论八世子大局、犹在谋划大位的,此情此景,恰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只不知十殿阎王立不立太子,可想收这些人当幕宾?大殿里人挤人,寸步难移。马人杰一路默默低头,忽听一人道:“贺兄,您南京的房子还空着么?”、“空着,挤个百来口人,勉强还能凑合凑合……”终于有人看眼前了,北方土话说:“老娘家的狗、吃完了就走”,现今北京战事未定,这批人的算盘便已打到了南京,称得上是高瞻远瞩,只可惜正统皇帝也不是傻瓜,临走之前,总得留几个人给饿鬼杀。想来便是他们了。百官言笑欢然,各有各的打算。马人杰则是一脸平静,好似事不关己,正低头走着,忽然迎面走来了一人,看他面色铁青,惶惶不安,却是刑部尚书赵大人。真正的官场高手来了。一品仙鹤、二品锦鸡,看朝廷以百兽为秩,官员们自也如虫鸟一般,性情各有不同。这赵尚书历“正统”、“景泰”、“武英”三朝而不倒,靠的是一个先天能耐,他可以预知一切。每逢年号要改,社稷要坍,他便如老鼠上沈船,必然大有感应。果然此际百官嘻笑,犹在梦中,这人却已如丧考妣,想来又预知了什么。赵尚书是朝廷里的老鼠,这马人杰却似朝廷供奉的乌鸦,专来报丧,赵尚书一见他来,抖得更激烈了,马人杰也不多话,直接了当问了:“赵大人,皇上呢?”赵尚书嘶哑地道:“皇上……皇上还在禅房午睡……咱们请了几次,他都起不来……”正统皇帝年老力衰,精神不比当年,一旦睡了下去,除非太祖提着威武棍来叫,谁喊得醒他?马人杰笑了笑,淡然道:“没事,我一会儿去叫他。一定喊得醒。”赵尚书牙关喀喀,眼睛瞄着他的右腿,却是完好无缺的那只。马人杰微微而笑,又道:“皇后娘娘呢?”赵尚书低声道:“这你得问琼国丈,他老人家没来,谁敢过去叨扰……”皇后娘娘天生爱美,时时在房里换着衣服,若有什么不长眼的闯入,皇帝一旦发觉老婆让人瞄了,便蜈蚣也给打瘸了。马人杰笑了一笑,还待要说,一名妇女却急急行了过来,拉住了赵尚书直嚷:“老爷!方才家丁来报,说有人送了棺材到咱们家,这是谁干的?”另一名女子喊道:“是啊,七十五口棺材,和咱们家人数一模一样,真是晦气!”眼看赵尚书低头不语,身上抖得更激烈了,想来他又预知了棺材价钱,这便忍不住出手了。马人杰实在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头,这便转身离开。正要去找伍定远的踪影,忽见面前又围了一堆人,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却真打起了算盘,听得一人道:“七十二万除一千万……”、“不是一千万,是一千二百四十一万。”马人杰眼光一撇,见到了宰辅何大人,立时停脚下来,只见这老先生伸长了脖子,只在看另一名老者拨算盘,那人却是“鸿胪寺”的黄寺卿,一旁尚有“牟四辅”、“张三辅”,都是本朝首脑人物。若以百兽为喻,伍定远是牛,专替主人耕田,马人杰则是乌鸦,专来警告不祥,至于何大人这帮老臣,却如大户人家饲养的孔雀仙鹤,虽无害、亦无益,专能妆点门面。是以百姓尊其为“纸糊三阁老、泥塑四尚书”,官场功力之高,已至化境,有时连马人杰也看不懂。难得“纸糊阁老”拨算盘,好似做起了正经事,马人杰便也小心挨了过去,静听说话。那黄寺卿的算术不怎么高明,拨了良久,方才道:“好了,算出来啦。七十二万除一千二百四十一万……可得十七又二分三厘六毫一秒一忽……”张三辅道:“一秒一忽免计,不好算。”陈二辅道:“是了,就算十八吧,杀一个要多少时光?”马人杰微微一惊,不知他们怎会用上这个“杀”字?正猜疑间,却听何大人道:“老夫在西域见过一回,杀一个约莫一柱香。”黄寺卿皱眉道:“一柱香是多久?”这一问却把何大人问倒了,看他平日里不求甚解,只知感慨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却不知一柱香究竟多长,喃喃便道:“这……大概是半个时辰吧。”陈二辅道:“一柱香没那么久。说精确些。”何大人道:“要精确,你得问钦天监的人……”牟四辅道:“钦天监监正五品官,没资格进祖师殿。”张三辅沈吟道:“那去找五经博士吧,不然春官正也行……”正议论间,却见殿外奔入一名少年,十五六岁年纪,一把拉住了黄寺卿,嚷道:“爹,我要下山,寺里不好玩!”黄寺卿安抚道:“别急,等爹忙完了,一会儿带你去赏灯,好不好啊……”黄寺卿老来得子,对儿子自是孝顺异常,何大人私生儿女生得多了,却是看得烦,他转过头来,猛一见到马人杰,顿时大喜道:“哎呀,马尚书来了,快快快,跟本官说,一柱香是多久?”众人闻声转头,果然也见到了马尚书,自也晓得此人是少壮能臣,精明干练,无所不知,纷纷追问:“是啊,马老弟,你快说、一柱香是多久?”马人杰咳了一声,道:“一柱香为一刻。”众臣沈吟道:“一刻又是多久?”马人杰道:“一刻为百分,一分为百秒。一刻便是一万秒。”张三辅满面愕然:“什么秒?有这玩意儿么?”马人杰道:“秒之为用,起于开国。盖洪武十七年甲子岁为元,岁周三百六十五万二千四百二十五分,四分之为一象,二十四分之为一节,以日周为万分,每十八万二千百七十分一十八秒为一闰。是称大统闰应。”马人杰号称精通“奇门遁甲”,果然深暗天元历法,说得头头是道。这何大人却是不求甚解,仍是一脸迷惘:“这……听你说了好大一篇,到底一柱香是多久?”马人杰道:“一柱香便是一万秒。八万秒约为一个时辰,总之一个时辰大抵可以烧八柱香。”何大人总算懂了,忙道:“快快快,八柱香就是一个时辰,杀一个一柱香,杀十八个要多少时辰?”那黄寺卿拨了拨算盘,喃喃地道:“两个时辰又两刻……”众大臣本还紧张着,霎时如释重负,笑道:“这么快就杀完了,那还怕什么?走走走,大家去赏雪吧。”那牟四辅道:“别急着玩,咱们去找伍定远,把数目报给他吧。”何大人道:“对对对、定远平日太辛劳了,咱们多少得替他分点忧……”眼看众人离开了,马人杰目光一转,只见殿里角落放了张凳子,其上坐了一员大将,果然是“正统军大都督”伍定远。那黄寺卿脚步急急,正要随行过去,却让马人杰拉住了,听他道:“黄大人,你们究竟在算些什么?可否让下官知晓?”黄寺卿笑道:“原来你还不知道啊,哪,这七十二万呢,便是正统军,这一千二百四十一万呢,便是……”一旁儿子笑着接口了:“我知道,那是饿鬼!”马人杰张大了嘴,才知他们算计的是这个,黄寺卿拍了拍儿子,示意嘉许,笑道:“看着啊,七十二万除一千二百四十一万,约得十八,所以正统军要杀光千万饿鬼,每人仅须杀十八只,杀一只一柱香,要杀十八只呢,那就是……”儿子接口又笑:“两个时辰又两刻。”咚地一声,拐杖落地,马人杰竟已摔到随扈的怀里去了。那黄寺卿愣住了,还待过来察看,马人杰却已挣扎起身,喘道:“快,带我去见伍定远,快。”“借光,劳驾借光。”殿里都是达官贵人,左右随扈自也不好推挤,只能勉力前行。马人杰也是满头大汗,提着拐杖向前挤,猛听一声怒吼:“住口!”当琅一声,一只茶碗砸到了地下,摔了个粉碎,大厅静了下来,人人凝目去看,只见罗汉像旁站起了一条大汉,双眼怒翻,正是伍定远。看他给何宰辅、张三辅等人围着,想来起了口角。众老臣愕然道:“伍老弟,你……你凶什么?咱们是好心给你出主意,你发什么脾气啊?”伍定远坐了下来,抱头不语。高炯、岑焱全赶了上来,都在低声安抚。马人杰眼光一扫,却没见到首席参谋巩志。伍都督举止有异,众人自都不好再说,何大人却与他相识经年,打“制使”时便识得了,也是自恃辈分,便道:“定远老弟,你别乱发脾气,好好听咱们说。”陈二辅也道:“是啊,你不可妄动无明。咱们给你算过了,你把七十二万正统军全数调回北京,只消两个时辰又两刻,便能解京城之危……”张三辅道:“是啊,若再加上勤王军,那便连一个时辰都不要,何乐而不为?”“住口!”伍定远突然仰首大吼,声如雷震,整间大殿便又静了下来。众老臣受了惊吓,有的摔倒在地,有的飕飕发抖,何大人骇极而怒,大声道:“伍定远!你……你这是干什么?咱们的计策哪里行不通?你说!”伍定远气得微微发抖,嘶哑道:“你们……你们杀过人么?”众人面面相觑,料来他们手无缚鸡之力,连后厨也没进去过,哪里杀过人?正支支吾吾间,忽听牟四辅道:“没杀过又如何?咱们忠君报国之心,与你无贰。”众人喝起采来了,伍定远则是低头抚面,说不出话来,眼看众老臣还要纠缠,高炯便道:“几位大人,不如让小人反问你们一句吧,你们可知杀人前得准备什么?”黄寺卿正要说话,一旁儿子便替他笑答了:“刀啊,杀人不得准备刀么?不然还要什么?”燕烽道:“错了,杀人前得准备一柄铲子,一包石灰。”黄寺卿茫然道:“铲子?那是做什么的?”岑焱行了上来,朝黄寺卿打量一眼,喃喃地道:“要杀一个像您这般高的人、至少得掘一个这么大的坑……”说着朝地下比了比,道:“把尸首扔入之后,还得洒上一层这么厚的石灰,否则不出十日,便会闹出瘟疫。”张三辅皱眉道:“怎么?不能用烧的么?”高炯冷冷地道:“张大人,你晓得要把你烧成灰,得用多少斤柴?”张三辅大怒道:“放肆!本官怎会知道?”高炯也不怕他,径道:“要烧一斤水,得用半斤柴,那还是烧水。倘若烧的是尸首,火头还得全旺,否则只会焦臭,却烧不成灰。”牟四辅捋须微笑:“原来杀人还有这些学问,你们放心吧,本官一声令下,你们要多少煤、多少炭、多少石灰铁铲,一日内便能备妥……”正说得高兴间,忽听一人道:“牟大人,你以为咱们要杀的是多少人?五个、十个、百个、千个?”众人回首望去,却是马人杰来了,他环顾群臣,静静地道:“请恕本官直说吧。你们要杀的是千千万万的活人。不分男女、不问老少、格杀勿论,请问你们,世上有谁狠得下这个心?”杀人最要紧的,既非钢刀,亦非煤炭,而是人。没有刽子手,谁也杀不了人。一片寂静间,众大人面面相觑,眨了眨眼。忽听劈劈啪啪之声响起,黄寺卿又拨起了算盘,道:“设若烧一具尸首用五十斤柴,烧一千两百四十一万具尸首,得用六亿七千八百万……”正算间,一旁儿子又来吵闹:“爹!我不要留在寺里,我要下山去玩!”陈二辅笑道:“这不是小元么?都长这么大了?还认得我是谁啊?”世间共分六道,看那少年肥嘟嘟、胖呼呼,两只脸颊红通通的,倒像一尊小弥勒佛,眼见陈大人发起了红包,少年也是笑逐颜开,便称谢接下,可怜马人杰说了半天,却如对牛弹琴一般。一旁何大人走了上来,劝道:“定远老弟,非是我等铁石心肠,实在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快下令吧,把你七十万正统军召回来……”正说间,却见伍定远离座起身,道:“何大人,请你去调别人的兵马,伍某的弟兄不干这种事。”何大人皱眉道:“为什么?”伍定远道:“他们将来还要做人。”张三辅拂然道:“怎么?保家卫国,那就见不得人了?”伍定远背向众人,竭力压抑怒火:“大人您可知晓……杀人汉的眼珠是什么色的?”张三辅道:“什么色?难不成是绿的么?”一片笑声中,官袍一紧,脚跟竟离了地,只见伍定远垂首虎望,双眼满布血丝,喘息道:“跟我说……杀人汉的眼珠……是什么色的?”张三辅骇然道:“红……红的……”“是……杀过人之后,你眼里见到的东西,全是红的……”倏忽之间,伍定远探出冰冷铁手,握住那少年的头颅,嘶哑地道:“等你杀了这般年纪的孩子后,那就不只眼珠红了……连心都红了……眼前一切尽皆染血,一辈子也变不回来……等你灭人满门之后……”那少年怕了起来,一时大声哭叫,只想挣脱伍定远的铁掌,黄寺卿慌道:“爵爷,您这是做什么?快放开犬子吧……”岑焱、高炯也上来了,忙道:“都督、快松手了。”众人急急来劝,伍定远却是不知不觉,只听他低声喘气:“我的弟兄打了十年仗,有朝一日还望能解甲归田、养儿育女,重新做个平凡百姓,你们谁想逼他们做刽子手……”反手一掌,重重朝罗汉像拍去,厉声道:“伍某立时杀了他!”砰地一声,降龙尊者像断成了两截,上半身撞破了照壁,飞了出去,满场官眷见了,顿时高声尖叫起来,黄寺卿吓得魂飞天外,连拖带带抢地夺回了儿子,伍定远却还余怒未消,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又朝伏虎尊者搥打。砰!砰!砰!伍定远发狂了,打烂伏虎尊者后,便又扑向了五百罗汉像,凄厉大叫:“五百尊者!快快现身!即刻杀死我!”马人杰拉来了随扈,低声道:“快去请杨大人过来,快。”大都督发疯了,看他宛如一尾狂龙,殿里官眷哭叫呐喊,都在四散奔逃,几名随扈冲出殿去,都要去寻杨肃观,奈何远水救不了近火,高炯怕上司误伤无辜,只能与岑焱、燕烽一齐上前擒抱,三人合力,却如蚍蜉撼大树,难动分毫。眼看便要捣毁殿中一切,却听嗤地一声,一只手掌半路横出,竟然接下了伍定远的重拳。“一代真龙”身负不世勇力,纵是怒苍五虎上将在此,也不敢搦其锋芒,这人却凭单臂迫其停手,非有千斤神力不可。众人一发静了下来,不知是否杨肃观来了?四下静悄悄的,人人转头去看,面前却站了一名老者,白须白发,兀自垂着两道长长的白眉,望来不知有几百岁了。彷佛是“降龙尊者”下凡尘,那老者手掌抬起,望下制压,似欲逼得“真龙”跪下?四下一片骇然,伍定远却是嘿嘿一笑,左拳后撤,陡然间仰天狂啸,铁掌劈出,浑身气力也如排山倒海而来,那老者二话不说,反手抽出一柄木剑,瞬息之间,众人眼前一花,但觉眼前景物一边高、一边低,天空竟似让人切了开来。轰地一声,一股气流反激而出,伍定远被迫撤回铁掌,护住了门面,余人眼中一阵刺痛,纷纷闭上了眼。眼看来人武功之高,天下罕见,高炯大吃一惊,也是怕老板吃了闷亏,忙抽出腰刀,正要将对方逼开,却听“嗡”地一声,刀锋一紧,高炯的佩刀竟让人两根指头捏住了,随即一股大力发来,竟将他拖倒在地。岑焱、燕烽骇然不已,正要上前救援,却听伍定远森然道:“都让开。”伍定远要下场了,看他闷了整天,脑袋已经不大对劲,难得来了个绝世高手,棋逢对手,自是求之不得,一时满身灿烂紫气,庄严盛大而来。两边正要动手,一名中年人急忙挡到伍定远身前,大声道:“且慢!且慢!是自己人!都是自己人!”面向那名老者,陪笑道:“师叔,这位便是威武侯,当今正统朝第一高手,伍定远伍爵爷……”众人凝目来看,这中年人却是个熟面孔,却是峨嵋掌门严松,此人执掌“虚陵太妙洞天”,与少林、武当、崆峒、九华并列,乃是正教诸大首脑之一,没想那白眉老者竟还是他的“师叔”?何大人大感惊奇,忙道:“这位老先生是……”严松道:“这位便是我山隆庆年间第一高手,人称『无剑之剑』白云天白老爷子便是。”那老者垂下脸去,两道白眉遮住了目光,自也瞧不出喜怒如何,他持着高炯的佩刀,食指微一屈弹,那刀好似活了一般,嗡地一声,从众人面前弹过,稳稳插回了高炯腰间鞘里。来人武功之高,远在严松之上,见了这手功夫,众大臣瞠目结舌,霎时之间,殿中便爆出一声彩,久久不息。那严松却不多话,只附到那老者耳边,低声道:“师叔,世子来了。”众人回过头去,只见一名孩童缓缓行上,看他一身白衣,似服重丧,行到那老人面前,忍泪道:“外公。”徽王世子载允驾到,众人见他身穿丧服,不由为之愕然,那老者却不多话,只携了载允的手,一老一小便一齐离殿。众人满心茫然,纷纷转头去望,赫然间,只见殿外立了一面大纛,正是“勤王”军旗,大批兵士白衣白甲,全身服丧,护送了一座灵柩,转朝偏殿而去。张三辅一脸骇然,忙拉住了严松,颤声道:“怎么?谁死了?”严松叹道:“大人还没听说消息么?今早徽王殉国,薨于西郊,万岁爷接到噩耗,便命世子护送遗体上山,以供瞻仰。”听说徽王爷死了,众老臣自是震惊不已。何大人低声道:“方才那是载允吧?他怎么喊那老人做外公?”严松道:“白老爷子的女儿嫁给了徽王爷,二人乃是翁婿。他此番出山,本是为了外孙的东宫大业而来,孰料……唉……”深深叹息间,便也不再多说,只朝伍定远拱了拱手,便朝殿外而去。众人全傻了,都没料到徽王居然中道薨逝?伍定远却是无话可说,只管掉头离殿,起驾离开。这徽王爷本是“临徽德庆”四王之首,又是“勤王军”大都督,向与伍定远不对头,如今没来没由的死了,一会儿万岁爷动怒查问,伍定远恐怕讨不了好。心念于此,众人便又交头贴耳,都在议论朝廷局势的消长,少不得又猜起了东宫大位花落谁家。马人杰叹了口气,他本要与伍定远会商军情,岂料让大学士们一扰,什么也谈不成。他明白伍定远即将面圣,正要尾随而去,众随扈却自后赶上,附耳道:“大人,找到杨大学士了。”马人杰忙道:“他在哪儿?”一名随扈道:“他去了红螺塔。”马人杰微微一凛:“红螺塔?他到那儿做什么?”那随扈道:“听他的手下人说,他去听故事了。”马人杰呆了半晌:“听……听故事?”那随扈咳道:“是。他手下是这般说。”红螺塔乃是佛界浮屠,供奉了红螺天女,此外空无一物,却不知杨大人要听谁说故事?莫非世间真有鬼神不成?马人杰自知猜想不透,摇了摇头,把拐杖向地一碰,便也一拐一拐地离开了.第二十二卷 “八王世子” 第一章:议和(上)2008-1-31 16:55:39 本章字数:3552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很会打仗的蒙古人,叫做“也先”。也先是瓦刺大汗,脱欢太师的儿子,一生下来就懂兵法,虽不是黄金家族的人,但成吉思汗的后裔却没一个打得赢他。可惜这位用兵奇葩还是输了,在他纵横漠北十年后,他不幸残败于中原,被迫狼狈退走,他的对手既非岳飞,也非杨业,他的对手姓“北”,叫做“北京”“呒...呜...”、“呜...呒...”唢呐吹得震天响,远远传来喊话声:“前方没有路!前方没有吃!前方只有......”“死!”喊声一毕,又是几万只唢呐高鸣:“呒...呜,呒...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