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花卷扔来,几名小孩也是又哭又叫,抓起石块便砸。熊杰武功精强,挨了几枚石子,无甚大碍。大批将官却火了,手按刀柄,怒目喝止:"干什么?又想造反了?"听得"造反"二字,这家人不知怎地,竟然抱头痛哭起来,那女子提起竹竿,哭吼道:"我就是要造反!你待怎地?过来杀了我啊!"几名军官气愤不过,正要上前理论,却给熊杰拦住了,道:"够了。"够了,打得够了。众兵卒心下一凛,不约而同放开了刀柄。熊杰从地下拾起竹篮,悄悄搁在门边,低声道:"走吧。"众人随着熊俊离去,沿途望去,满街屋舍倒的倒、烧的烧,家家都有哭声,众兵卒每逢灾民,莫不上前赠粮致意。奈何亲手奉出的花卷,却无人愿意来接,甚且无人愿意开口说话,唯独望向他们的眼神,道尽了心中的一切。彷佛孤军深入敌境,什么都不对劲了,过去"藏武师"常驻边疆,与乌斯藏百姓公私来往,军爱民、民敬军,彼此甚是融洽。谁知下来了平地,反倒见了这些仇恨怨毒的目光。众将士垂头丧气,心情低迷,虎大炽的两名属下却是习以为常了,便向熊杰道:"别理这些人,赶紧把花卷发一发,大都督快来视察了。"听得大都督行将抵达,人人士气为之一振。熊杰也是微微一笑,自知大都督到来,哥哥熊俊也将率众北上,兄弟俩多年不见,今晚必当热闹。便又振作起精神,等着把公事办完。正走间,忽见一对母子跪在地下,抚着一具尸身啼哭,那尸体手中却还紧握一柄刀,想来是个匪帮乱民,却让正统军格杀了。眼看灾民现身,众军官纷纷停步,只是想起适才所见的怨毒目光,心里竟然微感害怕,一时无人敢近身旁。虎大炽的部属都是老将了,附耳便道:"熊将军,这些是乱民遗孀,不必糟蹋食粮了。"熊杰踌躇沈吟,忽道:"不行。"两名老卒皱眉道:"为何不行?"熊杰凝视那对母子,道:"乱民也是民。"乱民亦民,朝廷武人,绝不该是百姓之敌。他们既奉天子之命而来,奉的便是天理。便拼着给百姓殴打辱骂,也得按章论法,把事情办完。闷了一整天,一事无成,熊杰暗下决心,无论何等侮辱,也要把食粮交到灾民手中。他来到那对母子面前,小心拿起了竹篮,还不及奉上,脸上便给吐了一口唾沫。熊杰微一咬牙,索性单膝跪倒,拜伏在地,朗声道:"末将熊杰!特奉吾皇之命,前来发放食粮!请大婶看在我家大都督的面上,务必收下!"那对母子听得"大都督"三字,顿时放声大哭,提起了竹竿,对熊杰又敲又打。众下属纷纷抢上前来,大声道:"熊将军!走了!这些人不识好歹,何必与他们啰唆!"身为武人,唾面自干,这在景泰朝闻所未闻,谁知却降临在"正统朝"、"正统军"身上。熊杰犹不死心,他跪得极低,咬牙恳求:"大婶,求您收下这些东西,末将是诚心的。"满满一蓝花卷,尽是朝廷上下的心意。然而那女人硬是不肯接,熊杰又能如何呢?他又是苦恼、又是担忧,就怕那对母子挨饿受苦,无可奈何间,只能大着胆子,拉起那女人的手,将花卷小心送了过去。那女人本在啜泣,一旦给熊杰拉住了手,顿时放声尖叫起来,正拉扯间,忽听部众惊道:"将军!快退开!"在众人的骇然注视下,只见那女子凄厉哭嚎,她扔掉了手上花卷,随即抄起丈夫留下的那柄刀,便朝熊杰狠狠刺来。"大婶!别乱来!把刀松了!松了!"两旁将官大惊大喊,刀锋距胸前一尺不到,已难闪避,熊杰却迟迟不肯反击,只管紧闭双眼,拜伏在地,像是相信那女人,她绝不会杀害自己。正统军官,绝不该是百姓之敌。刀锋越发逼近,熊杰硬是低头不动。两旁军官惊惶喝阻,那女人却也不听劝,噫噫哭喊中,刀锋已近喉颈,眼看熊杰命在旦夕,虎大炽的部属怒吼道:"还等什么?杀了!"斩!刀光一闪,那女人的哭声从中断绝,倒卧于地,鲜血从衣衫底下泊泊渗出,花卷掉落一地,全都沾上了碧血。熊杰霍地抬头,见了这幅景象,忍不住张大了嘴。他万万料想不到,那女人真有意杀死自己?更让人料想不到的是,只因自己执意送上一蓝花卷,便害得那女人赔掉了性命,可他该怎么做呢?若连一篮花卷也送不出去,他还能干什么?他可是朝廷命官啊?满心自责间,他俯身向前,正要察看尸身,猛听一声大喊:"别碰我娘!"一道小小的身影扑了过来,伏在妈妈的尸身上,呱呱大哭。熊杰痛苦咬牙,正要抱住那孩子,猛听一声尖叫,那孩子竟从娘亲手中取起钢刀,众人震惊骇然:"小鬼!别碰那柄刀!"这家人一个接一个,前仆后继而来,眼见爹娘已死,那孩子几近疯狂,提刀便刺。众将喝地一声,拔刀立斩。熊杰惊惶万分,立时转身护住那孩子,厉声道:"谁都不许动他!"话到口边,身子忽然晃了晃,熊杰低头下望,只见自己的马甲渗出鲜血,胸口处透出了刀锋。他吐出血来,缓缓转头过去,却见那孩子躲在自己背后,手持钢刀,正自满面怨毒地瞪视自己。两旁官兵激动呐喊,都要杀死那孩子,熊杰喝地一声,张臂拦住,随即单膝跪倒,慢慢捡起了一只花卷,再次递给那孩子。皇天在上,后土在下,熊杰什么念头也没了,此刻惟一的心愿,就是将这花卷送出去。他面露乞求之色,希望那孩子赏光。那孩子却恨恨别开头去,坚拒不接。熊杰也不知该怎么办了,他瞧着手里的花卷,忽然放入自己的嘴里,自己吃了起来。算了,你不吃,那我自己吃吧。熊杰这样想着,他嚼着自己带来的花卷,发觉滋味居然不坏,他面露微笑,打算再来一口,陡然身子一个脱力,便已面触尘埃。炎夏午后,马蹄声此起彼落,从山丘上望去,已能见到那面火红大纛:"荆州三百师"。正统三年六月,最后的援军抵达了,这只兵马名为"三百师",并非是说荆州养了三百支师旅,而是说这批勇士吃苦耐劳,能够"负重百斤"、"夜行百里",甚且"身经百战",故称"三百师"。他们的主将姓熊,单名一个"俊"字,三年前正统建军,第一个投效大都督的便是他。都说"穷文富武",熊俊出身枪棒世家,生下来就有钱。然自从军以来,他比谁都清苦。他每月奉饷不过八钱,比客栈跑堂还不如。只是熊俊不曾抱怨,因为他本就不是跑堂伙计,凭他的身手,别说八钱银子请不动他,便算八十两、八百两,他也不会放在眼里。如同正统军的七十二名校尉,熊俊入伍前也有一段轰轰烈烈的故事。他少年时曾经爱上邻村一位姑娘,谁知她长得太漂亮了,便让洞庭水盗掳走了。为了救她,熊俊便孤身闯入水寨,单枪匹马杀死百名盗匪,其后学了武松的模样,大剌剌地来到衙门自首。天下县官都是一个样,抓匪徒的本领没有,可别人若替他抓了贼,却又不免触罪犯法。那县官见他腰悬人头,浑身血污,自是吓得魂飞天外,他不敢定熊俊的罪,也不好放他走,只能请来父老们定夺。父老们叫苦连天,就怕熊俊放火烧掉衙门,便急急向他说了"周处除三害"的故事,意思是要他赶紧从军报国,千万别辜负一身好本领。熊俊不是傻子,一听说话,立知用心。这帮父老平日道貌岸然,私下却谋地争产,陷害邻人,比那帮盗匪还阴险几分,谁不巴望他早些滚蛋?只是熊俊不想走,他想迎娶心上人,养鸡养鸭,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于是他兴冲冲上门提亲,可惜事与愿违,那女孩死也不肯嫁给熊俊,她怕哪天熊俊同她吵嘴,会用刀子割下她的头,便像武松对付潘金莲那个样。熊俊落下泪来,他没法辩解什么,也不敢担保自己绝不是武松,他只能拜别父母,一个人背起行囊,带着"荆州狮"的名号离开故乡,正式投效了朝廷。朝廷者,天下之公道也。熊俊内心明白,这个天下太大了,他无法事事出头。若想在有生之年做点大事,他必须投效朝廷。朝廷中人须得信奉公道、须得明辨是非,倘若朝廷毁败了,整个天下也就毁了。正因志向如此,熊俊从不愿投效厂卫,也不想入边军纳凉,他自愿来到"正统军",成为伍定远的部属,他相信大都督是当代忠良,只要能护住他,便能为天下人留下一线生机。为此有人讥讽熊俊,说他是朝廷鹰爪,也有人说他自命清高,就想沽名钓誉。不论旁人如何讥讽,熊俊都无所谓。反正他心里明白,这世上总得有个傻瓜来报效国家,这个傻瓜就是他。倘使连他也动摇了,那整个天下就完了。天气很热,两天前大军由荆州开拔,将士们彻夜行军,人人都累了。熊俊也倦了,他放开缰绳,正闭眼小歇间,突听远方传来阵阵唢呐声。"呒呜--呜呜呜呜--"唢呐声间歇不定,当是"正统军"的暗号无疑,想来友军必在左近。只是熊俊百战之身,看也不看,便道:"全军散开,预备迎敌。"话声未毕,前方马蹄隆隆,一面旌旗急驰而来,喊道:"熊将军!熊将军!"熊俊厉声道:"拉满弦!"万弩拉开,箭矢向天,一片精光闪耀中,大军已然分散列阵。便在此时,快马骤停,几名兵卒翻身下马,急急抛弃刀械,喊道:"熊将军!我等是汾州三卫、虎大炽将军手下将士!奉命来此迎接将军!"熊俊哼了一声,把眼色一使,几名斥候纵马上前,厉声道:"缴验令牌!"兵卒们不敢违抗,便将令牌小心置于地下,随即后退百尺,众斥候则是如临大敌,慢慢拾起,急急回阵。熊俊接过了令牌,拇指径朝铁牌下方一搓,触到了暗记,当即道:"骑兵下马。"哗地一声,五千兵卒同刻翻身,一并下马,声势惊人。熊俊淡淡又道:"后排箭手,护卫本阵,余人随我上前。"号令下达,大批兵卒各自拔出腰刀,随主帅徐徐向前。三年多来,"荆州师"不知遭遇过多少突袭埋伏,令牌即使是真,使者也能有假,使者即使是真,来意也可能有假,稍一不慎,全军立陷重围。是以熊俊一到前线,向来先斩后奏,宁可错杀友军,也不能让部属身陷重围。熊俊提缰驾马,一路来到友军面前,那几名兵卒始终双手高举,不敢言动。来到近处,熊俊也不下马,目光炯炯,一一朝兵卒脸上扫过,忽在一人面上略做停留,道:"你是郑老五吧?"那兵卒忙道:"将军好记性,某正是姓郑。"听得来人身分无误,众将士略感宽心,纷纷放下了箭矢。熊俊沈声道:"荆州师。"话声一出,全军暴然答诺,声震平野,如同旱地焦雷,阵式复又齐整。"荆州师"号令严明,无愧"三百师"之名,友军兵卒看在眼里,却也没多说什么,想来彼此都是正统军,什么都习惯了。熊俊淡然道:"现下战况如何了?"郑老五道:"托将军的福,战事已然平息。"说着送上一封文书,盖了兵部的大印。见得兵部文书到来,熊俊稍感宽心了,又道:"大都督到了么?"郑老五道:"尚未抵达。"熊俊松了口气,看他整晚兼程赶路,总算比大都督抢先一步抵达,可称不辱使命。也是昨晚彻夜未眠,便从腰囊里取出一把干茶叶,抛入嘴里,咀嚼提神,道:"现今镇上多少驻军?"郑老五答道:"沿三原城数组百里,共计二十四万。"众军官全转过头来了,熊俊也是眉头微皱,道:"搞什么?为何动用这许多兵马?"郑老五道:"此战空前惨烈,怒苍前后动用五员大将,韩、李、郝、陆、石,前仆后继而来,双方激战月余,留守军尽数战死,我正统军伤亡也达三万以上。"熊俊眯起了眼,慢慢嚼着茶梗子,道:"事情怎么闹出来的?"郑老五道:"一篮子花卷。"熊俊原本低着头,听得此言,眼缝便又微微睁开,道:"死了几万人,就为这个?"郑老五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向地,点了点头。熊俊也不追问了,嚼了嚼茶叶,自朝地下吐出了汁水,道:"你们汾州卫呢?死了多少人?"郑老五道:"我军来得晚,损失不大,只战死两千名弟兄。"汾州大漠师不过两万两千人,战死两千,已然十去其一。熊俊眼缝眯得更紧了,道:"虎大炽呢?还活着么?"郑老五道:"托将军的福。我家将军平安无恙。你一会儿便能见到他了。"熊俊大大松了口气,冷冰冰的脸上露出笑容:"活着就好。虎大炽那厮还欠我几百两银子,他要给打死了,我上哪儿收钱?"正说话间,一匹庞然大物奔驰而来,却是一头双峰怪骆驼,远远听得叫喊声:"来人可是荆州熊俊?"说曹操,曹操就到,见了当年同袍,熊俊什么威严都没了,自管哈哈大笑:"老虎!好久不见啦!"凡人昵称"老黄"、"老李",这"虎大炽"却给称做"老虎",自是大大的神气露脸。熊俊提鞭抽打马臀,竟连一刻也等不得了,双骑冲锋靠近,主将同时翻身、同刻下马,随即搂抱到一块儿,叫道:"老熊!"、"老虎!"二将相拥,熊俊喜不自胜,上下打量同袍,笑道:"看你气色不坏嘛,让我数数,一二三四,四肢都还留着。"正统军都是男人,日常闲来无事,便爱胡说八道,正等着虎大炽嘻嘻哈哈,说什么"少的地方你没瞧到"、"老子原有八只脚",谁晓得这小子今日却似吃错药了,只嚅嚅啮啮,吭不出气。熊俊哈哈笑道:"怎么啦?瞧你满头急汗的,老婆又跟谁跑啦?"正统军身处前线,上从校尉,下至兵卒,多未成亲,这话自是玩笑了。那虎大炽给作弄一阵,脸上却殊无笑意,只低声道:"先别闹,我......我有件事跟你说......"熊俊笑道:"瞧你阴阳怪气的,怎么?莫非身上真少了什么地方?""藏武师......"虎大炽神情有些惶恐:"已经到了。"熊俊狂喜道:"藏武师到了!那......那咱老弟不也来了?快说、快说,他人在哪儿?"虎大炽低声道:"他在营里。"熊俊喜孜孜地道:"今儿是什么黄道吉日?咱兄弟可有两年没见了,好,我先去安顿兵马,一会儿再找他喝酒......"正要调度下属,虎大炽却拉住了他,道:"熊将军,你得快些......"熊俊拂然道:"快什么?"虎大炽欲言又止,忽然弯下腰去,撑住了熊俊的胳肢窝。熊俊是军中有名的硬汉,纵使身中十来箭,也不须旁人搀扶,拂然道:"老虎,你在闹些什么?"他满心不快,正要推开虎大炽,瞬息之间,心里忽有异感:"等等......你方才说,藏武师已经到了......"虎大炽默默低头,轻声道:"大家都过来,保着熊将军。"刹那之间,熊俊什么都明白了,只听他呜地一声,两腿一软,左右兵卒知道他立时要倒,忙抢上前来,矮身撑住了他。"让让!让让!前头让条路出来!"虎大炽一路背着同袍,拼命推开人潮,熊俊嘴唇微开,脑海一片空白,呆呆趴在虎大炽的背上,听着老友不住怒喊:"别看了!别挤在这儿!快让开!快!"此情此景,正统军许多人都经历过,熊俊却是第一回遇上。前方将士纷纷回避,望着他的眼神都带了几分不忍,因为人人都明白,这个人遭遇了什么事。熊俊呆呆趴在同袍的背上,只见自己奔进了营帐大门,踏上了营中地毡、见到了一座担架,虎大炽扑了过去,拼命摇动一人的肩膀,大喊道:"小熊!快起来!你哥哥来看你了!小熊!小熊!"正喊间,一名校尉俯身过来,附耳道:"别叫了。"虎大炽啊了一声,苦笑道:"断气了?"那校尉轻轻地道:"刚走。"风吹营帐,轰飕飕地振响,全场无人作声,虎大炽、众校尉,乃至于小兵小卒,人人都想说些什么,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正统军就是这样,即使生离死别,依然只能做哑巴。眼见熊俊趴在地下,把脸埋在地毡里,久久不作声。众校尉慢慢行上,低声道:"熊将军......请节哀......"熊俊深深吸了口气,猛地双臂俯撑,站了起来。虎大炽慌道:"老熊,你......"熊俊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说。熊俊不是第一天上战场了。打了几年仗,他早就预想过这一刻,因而他也和弟弟约定过,真有这么一天,他们兄第俩绝不在人前落下一滴泪。在众人的注视下,熊俊缓缓行到担架旁,蹲了下来,凝视弟弟,预备向他告别。两年没见,弟弟的面貌变得陌生了,他晒黑了许多,也比分手时结实不少,看得出来,他已经是一个"正统军"了。万籁俱寂间,熊俊默默在弟弟身旁坐下,神色带了几分茫然、几分疲惫。他当然知道弟弟已经死了,可他却未曾流下一滴泪,甚且感不到悲伤,说真的,他料不到自己竟是这样的心情。说不出为什么,或许兄弟分别太久了,抑或看惯了生离死别,总之自己脑袋里想得全是晚间的行军、明日的回防,弟弟死了或活着,竟与自己没啥干系。先前的惊骇错愕,在这一刻全消褪了,代之而起的,是为小弟骄傲的心情。两旁军官见他一脸木然,低声便问:"熊将军,咱们要抬走令弟了,可以么?"熊俊道:"抬吧。"众校尉行上前来,慢慢将熊杰的身子翻了过来,只见他紧闭双眼,头颈侧向一边,手中还握着半只花卷,尚未吃完。众校尉拿住了四肢,齐声道:"一、二......"正要将人抬起,却听一声哽咽,众人回头望去,只见背后的熊俊张大了嘴,右臂伸得老长,像是要叫醒自己的弟弟。一直到这最后一刻,熊俊才发觉一件事,弟弟真的不会动了。他再也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起来和自己说话。他即将烧化成点点骨灰,永远也看不到了。熊俊哭了,尽管不想在人前掉泪,他还是呜呜地哭出了声。他张开双臂,想要去抱弟弟的尸体,却怎么也使不出气力,在虎大炽的帮忙下,总算从众兵卒手中接下了弟弟,最后一次抱住了他。虎大炽望着他们兄弟俩,只想说些话来安慰,可话到口边,自己却也哭出了声。正统朝创建以来,熊俊是第一批投效的江湖人物。为求剿灭怒匪,他煞费苦心,不只策动了一帮好友从军,还拉着小弟一齐报答国家。当然他也答应过老迈的爹娘,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他也会让弟弟平安回家。可惜他食言了,他只能背起弟弟的骨灰,带他回家。熊俊把脸埋在弟弟的怀里,无声无息地哭着。一名军官怕他伤心过度,慢慢行上前来,轻声劝道:"熊将军......人死不能复生,你......你要节哀......""滚开!"熊俊怒吼一声,振臂挥出,扫出了一股烈风,众人心下大惊,纷纷向后退开。熊俊背对着众人,慢慢擦干了泪水,低声道:"老虎,我弟弟......我弟弟是怎么死的?"虎大炽道:"让怒匪打死的。"熊俊须发俱张,奋力回首过来,厉声道:"胡说!"熊俊是沙场老将,谁都瞒不住他。弟弟的死因是背后中刀,他并非是身陷战场、明刀明枪交战而死,他是在大战后受人暗算而死,他死得很冤枉。眼见熊俊双目大睁,泪水尽在眼眶里滚动,众人忙低下头去,谁也不敢与他的目光相接。熊俊压抑哭声,一字一顿:"老虎,说......我弟弟是......是怎么死的?"虎大炽摇了摇头,道:"对不住,我不能说。"熊俊怒之极矣,揪住同袍,提起衣襟,厉声道:"为何不能说?"暴吼一出,众人耳中莫不嗡嗡作响,虎大炽闻风不动,轻声道:"因为你是个武人......奉令不能报私仇。"这话一说,满场将士尽低头,熊俊也被迫松开了手,一片寂静间,只听老友低声道:"武人者,国家之兵器,百姓之护卫。身为朝廷武官,你的刀剑归于国家。你绝不能公报私仇,否则你就......"熊俊泪流满面,哽咽道:"背叛了最初的约定。"两旁将士闻言恻然,却也无话可说。怒匪快意恩仇,行侠仗义,向来为一己之怒而杀人。正统军不同,他们是朝廷命官,生来就得听命行事。他们不能替自己出征,也不能为私怨下手。他们是国家的刀、百姓的剑,他们只能为国杀人,这就是身为武人的天命。黄昏将至,夕阳照入营内,熊俊垂下头去,成了一团蒙蒙隆隆的黑影。此时此刻,除了哭,他什么都不能做了。为国家、为百姓,莫说熊俊不能公报私仇,倘使有一天熊杰背叛了朝廷,熊俊虽是他的兄长,却也只能听命行事,下手杀害自己的亲弟弟。这是他自己选好的路子。谁也怨不得。为国为民、身不由己,熊俊神情微见呆滞,他慢慢摘下自己的头盔,俯首撞下,猛听"当"地一声金响,那头盔做得牢靠,分毫不损,主人却已头破血流。他毫不气馁,举头再撞,当当声响中,钢盔渐渐凹陷下去,额间鲜血却也飞洒而出。"熊将军!快别这样了!"众人急忙上前阻拦,熊俊却是置之不理,拉拉扯扯间,虎大炽猛地暴吼一声:"罢了、罢了,把人带出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都有迟疑。虎大炽举脚踢翻了矮几,厉声道:"怕什么?有事我来担!"一名校尉转身离帐,朝外头说了几句话,众兵卒立时带出了一人,交到熊俊面前。杀人凶手来了,饶那熊俊百战之身,乍见这人的面孔,也不禁傻住了。面前站了一名孩童,他身形瘦小,衣衫褴褛,约莫十岁上下,神态极为无助。虎大炽道:"老熊,令弟奉命救赈灾民,却不幸受这孩子刺杀而死,不过你要报仇前,我得提醒一声......"他顿了一顿,道:"这孩子的爹娘也被杀了。"面前的孩子父母双亡,乃是战后遗孤,熊俊胸口起伏,面上筋肉颤抖。虎大炽知道自己说动了他,低声又道:"令弟一心一意,只在乞求这孩子的原谅,直到断气时,他也不改初衷。"熊俊呆呆地道:"乞求他的原谅?"虎大炽道:"是。令弟直到死前,都在求他宽恕。"熊俊泪水流下,低声道:"那我们呢?我们这些人......谁来求我们的宽恕?"这话一出,众皆低头,竟无一人答得出话来。一名校尉大胆上前,附耳道:"熊将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何况人死不能复生,你且节哀,让大都督处置这孩子......"熊俊怒道:"滚!"把手一挥,震开那名校尉,随即行到那孩童面前,静静地道:"小兄弟,我不要听别人说,我要你自己说......"手指熊杰的尸身,一字一顿:"这人是不是你杀的?"那小孩本有些胆怯,低头半晌,突然放声大喊:"对!是我杀了他!你想怎么样?"熊俊仰起头来,竭力压抑泪水,过得半晌,方才嘶哑地道:"跟我说,你为何想杀他?"那小孩仰头大叫:"我为何不杀他!"全场将士为之震动,熊俊也愣住了,他张大了嘴、呆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为国为民、挥别父母,来到这遥远不知名的异乡,吃尽了千辛万苦,谁知最后成了这鬼模样?熊俊笑了好一阵子,总算垂下脸来,手指担架上的尸身,道:"小弟弟,你可知他是谁?"那孩子大声道:"我管他是谁!你们全都长得一个样!"熊俊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他是我弟弟。"反手一抽,从熊杰的尸体上拔出凶刀,朝那孩子喉间划过。虎大炽闭上了眼,旁观众人也把头转了开来,却于此时,一只铁手半空探来,握住熊俊的手,稍一发力,便将他的钢刀夺了下来。"大都督!"众将又惊又喜,齐声呐喊。但见背后立了一条铁塔似的大汉,国字脸上满布风霜,来人正是"龙手大都督"、"天山传人"伍定远。他那只铁手宛似巨钳,稍稍挟制了熊俊,便让他动弹不得。正统三年六月,黄昏时分,伍定远终于赶抵三原城。在众人的注视下,熊俊被迫松开了刀,俯身屈膝,向大都督的威权跪下。"来人!"伍定远沈声道:"将熊俊、虎大炽拖出营外,重打一百军棍。"号令一下,大批部属奔上前来,将熊俊、虎大炽压倒在地,剥除钢盔铁甲,伍定远环顾四遭,容情彷佛天神,凛然道:"熊俊,你公报私仇,虎大炽,你徇私纵容,你二人触犯军法,理当处斩,我却只责打你俩一百军棍,可知这是为什么?"虎大炽没吭气,熊俊也只垂首望地,不发一语,伍定远放缓了脸色,说道:"前因后果,我都听说了。熊俊,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今日纵使杀了这孩子,令弟也活不过来,同样的,我若杀了你们,也救不回无辜死伤的百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要你们双方各让一步、相互宽谅。"听得此言,熊俊忽然张大了双眼,呆呆地道:"杀人不过头点地?"眼看伍定远点了点头,熊俊霍地仰起头来,纵声大吼:"伍--定--远!"营中将士矍然一惊,只见熊俊眼眶湿红,他手指弟弟的尸身,低声道:"伍定远,你跟我说,他是什么人?"伍定远没有回答,只是别开了头,熊俊哽咽道:"他是武人,为你打仗的武人......你口口声声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这儿请教你......"探手出来,揪紧伍定远的衣襟,厉声哭嚎:"我们是为谁而杀人?""喔喔喔喔喔喔!"熊俊泪流满面,怒目圆睁,霎时俯首向前,重重撞在伍定远的鼻梁上。"住手!"众人大惊失色,只见大都督鼻梁受击,上身微仰,十来名校尉奔了过来,架开了熊俊,这批武官都是练家子,熊俊纵然力大无穷,却也难以抵敌,他四肢遭人擒拿,受压在地,突然奋力向前一扑,紧抱弟弟的尸身,痛哭失声:"正--统--军--"声音悲愤痛苦,远远传了出去,众校尉惊喊道:"快撬开他的嘴!快!"熊俊激动太过,随时会嚼舌而死,只见他翻起了白眼,口吐白沫,四肢痉挛不休,他好希望自己再也不会思想、再也不会反抗,那样他又可以开开心心地从军报国......再一次心甘情愿的......为国为民了......军营上下乱成了一片,众校尉有的低头垂泪,有的忙于救人,满场叫嚣间,忽听一人喊道:"大都督!那孩子跑了!"众人急急转头,只见一条小小的身影发足疾奔,离帐飞奔,已然穿过了营寨,便朝镇上而去。众兵卒守在帐外,不明究里,便也没下手阻拦。众校尉发一声喊,纷纷取下紫藤大弓,弯弓搭箭,瞄向那孩子的背心。不过人人心里有数,这只是做个幌子,那只斑驳铁手未曾放落前,谁也不敢擅自发箭。晚霞缤纷,落日夕照,在这正统三年六月盛夏的傍晚,伍定远遥望西方,只见那孩子越奔越远,他像在追逐血红的夕阳,一路向西、拼命向西。只因在那夕阳隐没的极西苦寒之地,有一座梦寐以求的高山,世称......怒苍山。第二十一卷 兵临城下 第二章 小水滴2008-1-10 8:58:13 本章字数:21558第二章小水滴正统十一年正月十六黎明肚子胀胀的,脸颊瘦瘦的,身上脏脏的,口袋没钱,手脚无力,可不知为何,明明什么都没有了,心里却还觉得怕。怕自己落单,怕自己被打、怕自己死掉、怕到深处,频频拭泪,低声啼哭,于是乎,人人相互挨近,彼此取暖,齐声唱:"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粮......""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耳边传来亲切的歌声,人人都会唱,大人唱出心坎事、小孩唱出心里话,大家手拉着手,边走边唱,心里不再孤单,只觉得温暖。温暖的地方,让人心存眷恋,大家追随着前方的身影,向前走、不停走,大人翻山越岭,后头的小孩跟不上了,便给人抱了起来,弱小摔倒了,又教强壮的搀扶起来。在这儿,没有强弱、不论尊卑,人人相互扶持、紧紧依靠,谁都不计较。因为大伙儿心里都明白,他们就是彼此的希望。希望是什么呢?希望就像小水滴,一点一滴,朝露坠小溪、溪水潺潺起涟漪,轻轻唱来听,万山百岳遮不住,苍生原来有声音。一百滴小水滴,可以称为一杯酒,一千滴小水滴,可以合为一碗汤。小水滴没有性子,取只方酒杯来盛,它就是方的,拿只圆碗来装,它就是圆的。小水滴聪明乖巧,随遇而安,只求躲在杯碗里,安静渡过一生。可有一天,杯儿碗儿再也不愿收容它了,小水滴就像眼泪一样,渐渐满溢而出,寻找自己的出路。队伍真是长,放眼望去全是人,大家低头驮背,默默前行,饿了渴了,队伍里有人传来饮食,累了倦了,便以天地为家,席地枕卧。人人追随着前方的身影,追逐一个伟大的希望。希望究竟在哪儿呢?其实没几人说得清楚。人人只知要追随前头的脚步,向前走、一直走,前头也许什么都有,也许什么都没有,不过没人会多问什么,因为大伙儿心里都知道,万一把话说破了,就只剩下了绝望。转眼又要黎明了。歌声益发黯淡,眼皮也越加沉重,每个人都累了,快走不动了,天上的月儿躲在彩霞之后,渐渐西沈,慢慢黯淡......突然间,一道曙光射穿云海,照亮了北方,瞬息之间,天地都静了下来。大人们张大了嘴,揉了揉眼,小孩们则跪了下来,凝望面前的异象。穿越了千山万水,见到了这处地方,但见东方远处太阳升起,西方彩月却未落下,当此一刻,日月同临穹苍中,映照一座辉煌城池,万众屏息间,不知是谁率先喊了出来:"紫禁城!"紫禁城,天下官差的大本营,紫禁城,举国兵马的总调度。从山丘远眺,面前的紫禁城宛如明珠出海,闪闪生辉,美得让人动容垂泪。雄奇景象在前,人人呼吸加快,身上发抖,刹那之间,第二记呐喊撕破夜空。"紫禁城!"满天彩霞中,人人纵声高喊,擂胸顿地:"紫禁城!紫禁城!紫--禁城!"撕心裂肺的哭喊,伴随了百来记喊声,一片胡喊乱叫之中,不知是谁先嚷了起来:"大家冲向北京!冲啊!"一时之间,天地皆动。人人都找到了希望。当先第一拨人放声呐喊,奔下丘陵,随后大人小孩、男女老幼,一齐望前冲了。眼前的紫禁城,宛如佛经上的极乐世界,那儿必有仙女神佛居住。小水滴们哭着嚷着,他们要奔到极乐世界里,找到观音菩萨、找到如来佛祖,小水滴要请教个大道理出来。一片激动呐喊间,突然远方现出了兵卒的身影,正向北方撤退,人群里立时传来示警:"大家小心!天子兵又来了!"、"不要怕他们!这些人是勤王军!大家冲过去!"昨夜遇到了天子亲军,人人吓得直发抖,他们过去只见过稻草兵,没见过"天子兵",这些人身穿金甲,高大威武,自称叫做"勤王军",没口子的为国为民,望来十分厉害。结果打完架后,小水滴们手拉着手,齐声欢唱:"勤王军、亮晶晶,为国为民真好听,打架像个狐狸精"。勤王军没有用,他们也许是狐狸精,也许是马屁精,不过无论他们姓啥名谁,都无法阻拦小水滴。大人们慷慨高歌,狂奔而出,小孩们也不再畏惧,只管手拉着手,快步尾随,突然之间,耳边听到那熟悉之至、却又刺耳之极的声响。"呒--呜--"前方队伍缓下脚来,后头人海更已停下。只见紫禁城外有一匹白马,马上乘客身穿重甲,单枪匹马,手持唢呐,正自向天吹鸣。"呒--呜--"唢呐声声高鸣,见得马上乘客的装束,孩子们立时哭了起来,大人也是全身颤抖,因为这个武官一点也不像"勤王军",反而像是......轰隆隆咚、轰隆隆咚......鼓声响起,"勤王军"向左右两翼撤退,现出城墙下的阵式,那儿有一员又一员大将,一队又一队兵马,投石机、洪武炮、诸及远兵器全给拖了出来,他们的旗号是......"正统军--"风飞砂起,天地潇潇,城池下方传来号令声,但见十万将士从中分开,现出阜城门下的巍然身影,他昂首吐纳,振臂高呼:"保卫--京城!""呒--呜......呒--呜......"全军队伍一齐昂起头来,吹响了万只唢呐。声响越来越大,益发高昂,人人摇旗呐喊,撕心裂肺,一时之间,三军士气大振,"神机营"、"前锋营"、"武兴内团营"、"骠骑三千营",摇旗呐喊,声威之盛,弥天盖地而来。"正统军!上前一步!"轰隆隆咚、轰隆隆咚......鼓声隆隆,大军开始推进了,第一排的正统军官身做赤膊,手提大刀,背后的兵卒默默无言,拖拉大炮,一步一步朝西方人海逼近。第一排的大人们心存害怕,脚步不自禁地向后退让,因为他们认识这些人。"生于藏武、死于北关",这些人不是"勤王军",也不是"留守军",他们是远征西北的"正统军",天下第一劲旅。饿鬼们一起退后了。滔滔洪流嘎然而止,近月以来这股怒涛所向无敌,"留守军"、"勤王军"尽皆失守,却在京畿前给"正统军"挡了下来。足见这只军马威望之重,如同鬼神。城下杀气腾腾,城上却是寂静无声。此时此地,天下无人站得比卢云更高,他高据废城,凝视西郊城外,只见饿鬼们缓缓退后,渐渐停下。阜城门下则是鼓声隆隆,当前行出一只队伍,天寒地冻中,人人赤膊上身,左手持刀,右手牵羊,面向西方人海,列做一道人墙。正统军布阵了,出乎意料,他们的前锋没有盔甲、没有盾牌,只有一柄刀。这些勇士全都听从一个人的号令,他铁手铁腕、举止沈毅,正是卢云当年的故友,伍定远。正统军前锋约莫万人,阵地插立大旗,标明师号,见是"北关四镇"。在卢云的注视下,伍定远默默行到阵中,单臂提起百斤牛弩,嘎地一声弦响,靴底压落,已将一张牛弩硬生生地撑开。卢云做过军中参谋,自知硬弓之上,另有脚弩,脚弩之上,尚有牛弩。牛弩顽硬如铁,须得二十余人方得拉开,只是伍定远神力惊人,单脚轻轻压落,便已撑开了牛弦。看那弦上冷光辉映,将射之物并非寻常箭羽,却是一柄百斤重的大铁矛。铁矛扬起,高高指向天际,似要将太阳一举射穿。卢云深深吸了口气,阿秀与胡正堂藏在城垛后,也不禁心摇神驰,不知伍伯伯想做些什么。"前锋蹲地。"万众屏息中,巩志传下了号令。瞬息之间,北关死士应声坐倒,万众屏息间,牛弩越张越开,已然紧绷。猛听"嗡"地一声巨响,铁矛激射上天,消逝在天际中,人人不知所以,正惊疑间,天上落下一个小黑点,猛然沙尘飞扬,铁矛正正插入了地下,听得伍定远轻轻地道:"全军上前,沿铁矛布阵。"骤然之间,人人都懂了,这铁矛是伍定远划下的一道界限,他要一尺一尺地拿回失土。"全--军上前--"四名参谋齐声呐喊,号令一下,阵地里再次响起了阵阵鼓声。轰隆隆咚、轰隆隆咚......战鼓催促,唢呐高鸣,在万名北关勇士的带领下,洪武炮、投石机、十万大军,乃至于伍定远自己,一步一步向前推进,直朝铁矛逼来。小水滴们惊惶失措,脚下不禁向后退却了,千万人宛如大海退潮,被迫退到了"界碑"之后。正统军一动,三军皆动,听得阵地另一侧传出呼喊:"勤王军!全军整队!"号令一下,听得咻咻声响,朱红号炮、纯金号炮、绿黄号炮,一道道焰火点燃升空,在"北关四镇"的前引下,城南的"内团营"、"神机营"、城北的"前锋营"、"骠骑三千营",一齐向前推进。轰隆!轰隆!轰隆!焰火相继上天,轮番爆炸,隆隆震响之中,"正统"、"勤王"也已排定阵式,便以伍定远立下的铁矛为界,列开了一字大阵,从高处放眼望去,京郊尽是旗海人海,队伍连绵,足达四十来里。十年不入朝,陡见这个大场面,卢云也不禁气慑神夺。他深深吸了口气,撇眼去看,只见城垛后的小阿秀也张大了嘴,看他与胡正堂紧紧挨着,两个孩子既害怕、又兴奋,似想转身就跑,却又舍不下这空前场面。饿鬼受迫于这股兵威,已被逼到城外三里,城下便已清出了一大片空地。两边相互僵持,各自按兵不动,卢云也深深吸了口气,他想知道伍定远下一步怎么做。百万兵马肃杀寂静,似在等候什么人,骤然之间,内城传来一声呐喊:"开城门!""开城门......"、"开城门......"声音由远而近、由近再至远,卢云转头去看城内,只见"大明门"打开,"广定门"打开,最后阜城门下传来嘎嘎声响,巨门向两旁艰难推移,只见皇城处行出大队白马,前方四骑行出,其后又是四骑,宝雕黄挂,校尉全身金甲,前后共计八队,三十二名骑兵现身,队伍正中簇拥了一面王纛,上书"日月"二字。日月旗抵达前线,卢云心下震动,暗道:"钦差来了。"眼前这批卫队便是俗称的"大汉将军",他们直隶于正统皇帝殿前金阶,个个高大英挺,仪表出众,比之"虎林"、"羽林"等兵马,又胜一筹。喀喀巨响中,阜城门向西方打开,现出了本朝至高无上的日月旗,西郊一片寂静,卢云、阿秀、胡正堂都静了下来,此时此刻,连饿鬼们也不动了,人人都晓得将有大事发生。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天子卫队高举王纛,沈静出城,三十二匹白马整整齐齐,面向天下苍生,带了一股庄严之气。城下百万军缓缓分开,让出了一条通道,马蹄隆隆之中,天子卫队开始向前奔驰,突然间,金甲队长双手高举,长声嘶喊:"圣旨到!"一道黄榜昭展在天,金箔所制,阳光反射圣光,照耀西方大地。三十二名金甲武士扬起头来,同声宣告:"朕承天序、君主华夷!天下臣民--跪听恩旨!""臣.正统军大都督伍定远......"在卢云的注视下,城下一员大将率先下马,单膝顿首,从身形位置观之,此人正是伍定远。五军大都督一旦俯身下拜,城下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十万校尉腰刀触地,随着上司跪倒。阵地另一侧也传出声响:"臣.勤王军大都督朱祁......"、"臣.前锋营提督朱盺......"、"臣.骠骑营提督朱蓟......""共接恩旨!"刹那之间,百万兵卒应声跪倒。伍定远弯腰拜伏、前额触地,带领百万大军呐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在威武侯的带领下,百万将士同声颂号,声如焦雷,从阜城门下远远传了出去。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这般惊天动地呐喊,站在第一排的灾民们给这气势一震,有的后退、有的惊惶,更有人趴伏在地,向圣旨骇然叩首。天子者,天下之公道也。正统皇帝向苍生下诏,昭示了人间至高的大公之道。饿鬼中一旦有人受惊跪倒,身旁之人随即趴下,彷佛无形蛛网拉扯,从城头上远眺而去,背后人潮一波一波俯身跪倒,望来如同沧海翻浪,恁煞壮观。护佑苍生的志业,便是"天下国家"。正统军大都督、勤王军大都督,并同三名亲王提督、两百四十位督师、百万兵马将士......无不拜伏在地、肃穆噤声。胡正堂微微发抖,阿秀面色苍白,二童对望一眼,竟也一齐跪下了。眼前旗海飘扬,"北关"、"神武"、"神恩"、"神佑"、"虎威"、"豹韬"、"凤翔"......数十面旌幡迎风飞舞,光荣正大,实乃"天下国家"之尊严,当此国威,谁敢不跪、谁敢不拜?正磕头发抖间,胡正堂眼角一撇,忽见废城上还站着一人,忙拉住阿秀,附耳道:"快看那儿。"阿秀急忙转头,惊见一名男子立于城楼之上,褐衣布袍,面向西方,不跪亦不动。胡正堂呆呆地道;"秀哥,这人是谁啊?为何不跪?"阿秀讶道:"是啊,怪神气的。"看天下人尽皆拜伏,却只有这人孤身站立,一派出尘模样。阿秀满心疑惑,只在猜测这人的来历,那人却是不知不觉,看他遥望王纛,神色孤单,似在踌躇什么。不消说,此人自是卢云了。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只消活在人世间,谁都有其国、有其家,卢云年轻时投身科考、奔波流亡,自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一切所作所为,岂不也是为了这四个字:"天下国家"?如今圣旨已到,天子向天下人下诏,他跪是不跪?在二童的注视下,只见无名男子口唇喃喃,他面向王纛,缓缓提起长袍,身子一寸一寸下弯,竟也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了。卢云跪了,不单是他,在天子的王纛正道之前,即便孔丘复生、孟轲再世,也得俯身屈膝,恭敬致意。因为这不是拜天子,而是拜天下。天下者,天下人之公天下也。伍定远跪了,勤王军跪了、正统军跪了,千万饿鬼跪了,连卢云也双膝触地,叩首颂号。当此一刻,天下终将定于"一",孰能"一"之?不嗜杀人者能一之。此时此刻,天下定于"一",天子圣光,照耀九州岛大地,举国之中,再无贰声。在日月王纛的引领下,三十二匹骏马一字排开,直向阵前飞驰,堪堪来到最前线,金甲队长陡地拉住了缰绳,高举皇榜,昭示苍生,朗声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圣号一出,千万人无分敌我,不关贵贱,人人叩首下拜,静候万岁爷圣裁。"朕闻圣天子修德以来人,保境以安民!龙图四海、护卫苍生!"金甲队长展开圣旨,面向西方人海,鼓气宣读:"正谓安国在乎尊君,尊君在乎行令,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其宁惟永,郅治之世,倚扉而望......"先前钦差现身,庄严伟大,如今念起了圣旨,却是长篇累牍,满嘴文诌诌地,有些莫名其妙,饿鬼们自是相互偷瞄,谁也听不懂,再听远处人海哗哗语响,想来这金甲队长嗓门不足,声不及远,后头的人都还在探听着。饿鬼们窃窃私语,无甚恭敬。卢云却是神情肃穆。自知这道圣旨非同小可,目下千万饿鬼云集京城,必当有所求而来,朝廷究竟要和要战,都在圣上的一念之间。城上的卢云静候圣裁,不敢漏听一字,城下百万大军也是寂静一片。又听钦差道:"朕自登基以来,中外景从,四海清平、天下大定,尔等百姓不远千里而来,只为朝拜天颜、上表精忠,朕心甚慰,然为免田园荒芜、乡里动荡,着各部百姓速归原籍,充实仓禀,以报君恩,钦此。"圣旨宣读已毕,卢云却不禁大吃一惊,万没料到朝廷竟是要饿鬼们返乡了。至于他们有何心愿,去留生死,圣旨里却是一字未提。那金甲队长声嘶力竭,嗓子有些哑了,便先吞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方才喊道:"谢恩吧。"听得谢恩二字,饿鬼们眨了眨眼,似还等着下文,谁知金甲队长却不吭气了,良久良久,听他大吼一声:"要你们谢恩!听不懂么?"话声一出,城下便由伍定远带领,磕头颂号:"万岁、万岁、万万岁!"饿鬼们虽不知皇帝想干些什么,反正人家磕头了,自己怎能不磕?便也跟着胡乱下拜,高呼万岁,表明自己也是个效忠的。万岁喊罢,再来不知要干啥。饿鬼们便坐了下来,有的拿干粮来吃,有的茫张双眼,等着看钦差跳舞。那金甲队长明白乡民无知,却也无甚意外,当即把手一挥,三十二名武士齐声呐喊:"速归乡里!以慰朕心!朕心甚慰!速归乡里!"金甲武士有备而来,反来覆去就这几个字,声音整齐划一。奈何喊了半天,饿鬼们还是面面相觑,迟迟不见有人离开。金甲队长压抑了火气,沈声道:"听好了!皇上希望你们赶紧回家,懂了么?"终于懂了,原来皇帝要百姓赶紧回家。饿鬼们纷纷高兴起来,这便拿出锅碗瓢盆,铺开被褥,想来他们早以天地为家,这便要上床歇息了。金甲队长愣住了,只得道:"诸位感念天恩,远道来京,盼以京郊为家,此虽出于至诚,却不免阻碍内外交通......"话声一出,饿鬼们突向两旁分开,彷佛大海中裂,让出了一条通道,蔚为奇观。金甲队长愣住了,只能再咳几声,道:"尔等虽已让路,却仍盘据京门、喧闹游嬉,却置京城百姓于何地?置天子尊严于何地?我现下计数到三,你们若仍盘据不走,便是违抗圣旨,将依刑律从严论处!"他环顾周遭,举手过肩,慢慢将指头屈折,傲冷道:"一!"听得皇帝要赶人了。饿鬼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总算也明白了朝廷的用心。他们打一开始便没想让饿鬼进京,也没打算听这些人呈报冤情,而是要放他们自生自灭。万籁俱寂中,金甲队长威严四望,便又屈起手指,沈声道:"二......"饿鬼们面露骇然,似有奔逃迹象。金甲队长深深吸了口气,瞠目厉声:"三!"数完了,正等着饿鬼们天崩地裂、哭喊溃散,谁知这帮人只是眨着眼,谁也没动,不少人还嘻嘻哈哈,对着钦差指指点点,把他当成了疯子。金甲队长怒之极矣,厉声再道:"听不懂么?三!"正要再说,却听人群里传来嬉笑声:"四!""大胆刁民!"金甲队长怒道:"圣旨在此,谁敢放肆?给我出来!"一名饿鬼怯怯站起,倏忽之间,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人人如雨后春笋,个个起身而来,队伍壮观,不知有几千几万人。金甲队长吃了一惊,忙道:"谁要你们起来的?都跪下!"轰......号令一出,数十万人又齐声跪倒,一时沙尘飞扬,宛如天摇地动,久久不熄。连卢云、阿秀远在城头,亦有感应知觉。金甲队长略有怯意,回头去看,却见勤王、正统两大劲旅都已布防,自也不必畏惧,当下提了一口凶气,厉声道:"我最后一回警告,圣意已裁,尔等须得就地折返,若违圣意,休怪刀剑无眼,立斩无赦,尔等一个个都得死于非命......"钦差终于说出那个字了:"死",盘据不走,死。违抗圣旨,死。乖乖回家,饿死。饿鬼们张大了嘴,身上微微发抖,金甲队长威严警告:"我再次计数到三,尔等仔细听了,一......二......""三!"三字出口,大地忽起雷声,亿万生灵怒号呼应:"杀--"三......杀......轰轰杀杀杀......但听大草原里轰轰作响,如苍天之怒、如江山之嚎,西方尘烟飞扬,泥沙越飘越高,遮天蔽日。胡正堂颤声道:"秀哥,饿鬼生气了!怎么办?"阿秀稚龄儿童,哪知该怎么办?圣旨引发暴乱,城下饿鬼有的顿足擂胸,有的抛掷泥沙,旷野间轰轰震响,不知有多少人放声怪叫,倏忽之间,几百枚石块飞送上天,如暴雨般袭击而下。"撤退!撤退!"金甲队长连中百来枚石子,已然头破血流,只能掉转马头,狼狈而逃。飞石从天而降,勤王军上下乱成一片,徽王爷身为主帅,自不能任凭部众溃散,当即扬鞭怒喝:"武兴内团营!严守阵地!"、"骠骑三千营!不许退后!"人海开始推进,饿鬼人数太多,如怒涛般推向京城,声势之大,当真扑天盖地。阿秀与胡正堂相拥发抖,几次想逃下废城,两腿却似灌满了醋,连站也站不起了。卢云微起战栗,直至此时,他才发觉自己弄错了。饿鬼们压根没把钦差放在眼里,他们能走到这一步,靠的不是皇帝的施舍,也不是朝廷的收容,他们能闯到此间,依赖的是自己的实力。打一开始,他们就有翻脸的准备,至于能让他们心存忌惮的,也只有面前的"正统军"了。京城危在旦夕,卢云也无暇顾及小孩儿的心情了,他凝视阜城门下,只见正统军立于鬼海正前方,即将承受第一回冲撞。"稳住......"伍定远高举铁手,沈声发话:"全军稳住......"伍定远退无可退,背后几尺就是京城,正统军倘使溃败,北京也将沦陷,看这帮饿鬼满心恨火,一旦闯入了城门,京城即将化为炼狱。飞石迎面而来,马儿惧怕嘶鸣,都给骑兵按倒。众步卒以肉身为盾,或给砸上了钢盔,或是铁甲受击,人人低头忍耐,第一排北关勇士首当其冲,更已满面是血,身旁羊儿咩咩骇然,害怕得无以复加。"骑兵下马、步卒上前......"本阵后方传来巩志的号令:"燕烽、高炯,出阵喊话。"正统军的策略很明白,他们绝不能后退,却也不能轻启战端。倘使双方杀得血流成河,反会激怒饿鬼,届时万众一心,一旦连性命也不顾了,十万正统军便再勇猛百倍,又如何能是千万饥民的对手?方今之计,伍定远只能与饥民们讲道理,逼得他们知难而退。在北关勇士的掩护下,阵中奔出百名传令手,人人手持状纸,齐声喊话:"奉本朝律法--"百名传令手齐声呐喊,这批人或练有内功,或天生嗓门洪亮,声能及远,可千万饿鬼叫嚣之下,又有谁听得到说话?伍定远从属下手中接过状纸,亲自上前一步,率众呐喊:"奉本朝律法!着令来人就地解散、各归乡里!切莫试法抗命!"伍定远内力雄浑,竟然穿过了喧嚣吼叫,声闻旷野,一众传令士气大振,随即放声叫喊:"尔等骚乱治安、阻碍要衢!业已触法!"、"尔等目无法纪、聚众咆哮!依法须得严办!"话声甫毕,鬼海中立时传来愤怒回应:"法--什么叫做法?让咱们乖乖饿死!就是你的法?"咚咚咚、咚咚咚,石块自天倾泻而下,北关勇士被迫举起了手,护住头脸,操爹干娘的骂声中,突然人海深处传来一声啜泣:"皇上......我们要见皇上......"啜泣化为哀嚎:"对!叫皇上出来!叫皇上出来!咱们只和他一人说话!""皇上!出来看我们啊!皇上!"千万饿鬼大悲大喊,有的冤、有的恨,奈何正统军就是迟迟不放道路。饿鬼们突然万众一心,齐声呐喊:"皇上!皇上!皇上!皇上!"惊天动地的呼喊中,苍天正在呼唤天子。可皇帝并未现身,饿鬼们由悲生怨,由怨转恨,猛然间,人人都深深吸了口气,齐声大喊:"狗皇帝!你滚出来啊!"饿鬼们愤怒了,大地似起闷雷,呼喊直达天顶穹苍,天地同惊。时在清晨,城中百姓泰半还在梦中安睡,一旦听见了他们的怒吼,不知多少人要受惊而醒。"狗皇帝!你滚出来!"、"滚出来!你狗皇帝!"千万小水滴化作滔天巨浪,扑向城下,双方原本相距三百来尺,转眼便近了百来尺,随时都会短兵相接,全军将士咬牙切齿,低头不动,伍定远则是高举铁手,沈声道:"全军预备......预备......"小水滴哭着骂着,向前奔来,即将与北关死士正面遭遇,突然间,伍定远喝地一声,铁手放落,但听刷地暴响,本阵兵卒奋步上前,振臂急抛,万柄标枪飞上了半空,急坠而下。"妈妈!"、"爹爹!"儿童哭喊声中,人潮惊惶闪避,但见地下砂尘飞扬,眼前多出了一排标枪。"正统军"训练精严,此番万枪向天抛掷,落地时却整整齐齐,彷佛化做了一道界限,挡下了扑面而来的狂涛怒潮。"全军听令!"伍定远须发俱张,振臂怒吼:"有敢越雷池一步者,就地正法!"嘎嘎弦绞,后排箭手拉弓搭箭,前排步卒手按刀柄,人人目露凶光,已有杀人之意。"皇上!"千万小水滴齐声哭喊:"放我们进京!""呒--呜呜呜呜--"伍定远亲取号角,鼓气高鸣。他功力之厚,不在当年秦霸先之下,吹起了号角,真如苍龙悲吟,声势慑人。在大都督的带领下,但见一只一只唢呐给拿了起来,全军上下尽数呼应,声响直拔青天,响彻云霄。"就地解散、速归乡里!"、"依法严办!绝无宽贷!"在主帅的带领下,十万大军森然警告:"前方没路走!前方没饭吃!前方只有......""死!"威吓一出,正统军里便又响起尖锐唢呐:"呒--呜呜呜呜--"在正统军的威逼阻拦下,饿鬼们进不得、退不得,有的茫然坐地,有的低头哽咽,人人都是彷徨无助。楚河与汉界,面前镖枪凛不可犯,乃是朝廷立下的开战界限。饿鬼若越雷池一步,大都督手下的"正统军"绝不宽待。局面再无可退,只消稍有差池,京城即将陷入火海。伍定远心里明白,要使饿鬼分崩离析,便得以无上军威压迫他们退让,唯独在气势上盖过对方,方能逼迫这些人散去。饿鬼们哭了,对他们来说,"正统军"其实就像另一批怒苍好汉,不怕苦、不畏难,视死如归,时时饿着肚子打仗,可饿鬼们硬是不懂,为何"正统军"一身凛然骨,偏偏要为难他们?一样是人,西北百姓是人、京师百姓亦是人,为何"正统军"总是厚此薄彼,只愿保卫京师、却对自己挨饿受冻,家破人亡视若无睹呢?这是什么缘故?莫非自己就是这么的不值......"钱?"心念于此,人人昂起头来,泪水夺眶而出,瞬息之间,心里又浮现一个字。狗......他们都是狗......有钱人的狗......泪水坠到了草地上,化为露珠,渗入尘埃。第二滴、第三滴......五滴六滴七八滴,九滴十滴千万滴,水是天下最古怪的东西,三千弱水,可取一瓢饮,倾其三千瓢,也能合为一体,当一千七百万小水滴汇于一处时,它们会变成什么形状呢?"横竖是死!大家冲进京城!杀--"远处有人叫了起来,人海再次聚拢,冲向了镖枪栅栏,厉声道:"杀死他们!杀死他们!拖出狗皇帝!杀光他全家!"大批饿鬼忿恚咆哮,纷纷越界而来,伍定远纵声长啸:"北关勇士!动手!"城下刀光闪耀,阿秀尖叫一声,紧抓着胡正堂的手。一齐闭上了眼。自遭逢饿鬼以来,前锋战士首度拔刀。猛听凄厉哀号,城头下刀锋此起彼落,血海扑天,万只白羊未及奔逃,羊头便已落地,可怜前蹄兀自拍打挣扎,让人不忍卒睹。万只羊儿牺牲了,它们受斩殒命,死于城下,点滴鲜血落上了黄沙,化做一条生死界线,逼得饿鬼们哭叫退开。"莫要怀疑朝廷的决心!"伍定远亲上前线,铁手向天扬起,纵声狂啸:"正统军--全军推进!"轰踏!轰踏!轰轰踏!轰轰踏!带着无比残酷的军威,正统军开拔了,北关万名勇士赤膊上身,手提血淋淋的大刀,一步步迈向西方人海。背后十万大军随即翻身上马,迎敌出征。正统军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然而这批人并非是稻草兵,只要伍定远号令一下,正统复辟以来最大的屠杀,即将展开。"退出京畿!"伍定远须发俱张,厉声道:"有敢滞留者,立斩无赦!""呜......"一名饿鬼孩童蹲在地下,掩面哭了起来,大人们也是呆呆低头,无言以对。肚子饿饿的、身上脏脏的,眼睛红红的,走遍了千山万水,恳求满天神佛赐给一个答案,谁知到了最后一关,还是一场空么?失望的泪水一滴滴落下,饿鬼们知道自己输了,他们害怕正统军,谁也不敢硬碰硬。后方人海开始消散,慢慢已有人掉头而去。饿鬼们认输了,他们须得离开,可他们还能去哪儿?失去了希望,他们还能活下去么?没办法,饿鬼不能进城,纵使顽皮捣蛋如阿秀、也知饿鬼不能进京。他们若是入城了,京城便将化为火海。阿秀低头茫然,正难过间,忽听胡正堂道:"秀哥,你看那个人。"阿秀急急转头,只见敌楼上还站着那个无名男子,他的眼眶泛红,越来越红,渐渐变得如饿鬼一般红。不知不觉间,卢云也流下了泪水。失望的人间,失望的天下,谁也找不到一个答案。即使卢云在此,他也无能为力。人潮如大水消退,退开了正统军设下的界限,没人知道他们会去到哪儿,只知道这些人已如乌合之众,即将烟消云散。眼见饿鬼后退了,各部将帅莫不松了口气,正要下令推进,却发觉旷野间还留下一个人。小小的孩子,面向着排排森严的标枪,看他个头好小,怕比阿秀的年纪还小了点,却不知是走失了、还是没了爹娘,一时捂住脸蛋,只在呜呜哭泣。十万大军面面相觑,全都停下脚来。众参谋互望一眼,只想找个法子把他吓走,高炯大声道:"小孩儿!跟着你爹娘走!别赖在这儿!"那孩子哭道:"我没有爹娘......"燕烽厉声道:"那也不能赖在这儿!快走!"那孩子哽咽道:"肚子饿......"他擦拭泪水,慢慢提起脚来,朝京城方位踏出一步。不知不觉间,人人耳中都听到了一声......"轰......"百万兵马不觉身子一晃,向后退开了一步。千万饿鬼也发觉异状了,他们一个又一个停下脚来,凝视那孩子的背影。这一步宛如天神下降,震动了北国大草原。离众而出的孩子,他背对同伴,面向京城,虽说脚步蹒跚,还是勇敢面向万名死士,慢慢便已逼临了镖枪栅栏,随时都能闯过去。小小赤脚离地而起,正要再次踏上泥草地,突见一枚弓箭自天急降,从那孩子面前坠落,与身子相距不过毫厘。那孩子吓了一跳,脚步不由自主停下了。这一箭意在警告,只消那孩子再踏一步,下一箭便要射到身上,绝无宽饶。那孩子浑身发抖,不敢稍动。城头上的卢云、阿秀、胡正堂,乃至于城下的徽王爷、德王爷,北关勇士,人人目不转睛,都等着看那孩子的下一步......他会进?还是逃?万里江山皆静默,人人都在等候他的决定。那孩子眼睛红红的,他回头瞧了瞧同伴,抬头望了望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肚子饿饿的,脸上脏脏的,面前的儿童没爹没娘、手不会写、嘴不能说,他什么都没了,可是他不必害怕,因为世上还有一个人会怜悯他、宠爱他、照顾他,他的名字是......"皇上!"孩童放声哭叫,抬起了右脚,跨过了正统军的栅栏。轰隆......瞬息之间,江山震动了,社稷动摇了,这一步踩痛了"天下国家",即便"一代真龙"在此,也不禁色变震恐。"奉本朝律法!来人不得越界!"、"奉吾皇圣旨!命尔速退!""呒......呜......"、"呒......呜......"唢呐高鸣,满场将士如临大敌,但见前方校尉驾马奔驰,后方箭手全数开弓,刀如林、箭如雨,百万将士厉声警告,那孩子却是置若恍闻,只管挺起胸膛、大胆越界而来,他什么都不怕,他只要找到他的"皇上"。北关死士深深吸了口气,握着大刀的手微微发抖,人人转头回望本阵,等候上司号令。正统军失守了,他们压不住场面。第一个人越界而来,很快便有第二人效法,最终大批饿鬼都会追随那孩子的脚步,一齐跨界走向京城。巩志低低叹了口气,他取来了一柄铁胎大弓,交到伍定远面前。今时今地,镇压全场的是一股杀气,任何人敢越雷池一步,立斩不饶。倘使放过了这名孩童,其余饿鬼便会跟进。百万勤王军尚且镇不住他们,何况是十万正统军?到时双方硬碰硬之下,正统军绝无胜算。饿鬼不是傻瓜,他们会见机行事。伍定远若让人发觉是只纸老虎,京师便守不住了,他的妻女都在城里,身为人父,身为人臣,他不能让饥民闯入城中,他必须镇住灾民。阜城门下的魁梧身影一动不动,他凝视幼童的身影,容情肃穆。城头上的卢云、阿秀,城下的勤王军、正统军,人人都等着看他如何应变。在千万人的注视下,伍定远呼吸极缓,他慢慢伸出铁手,握住了弓柄。阿秀吓了一跳,万没料到伍伯伯真准备射杀这名孩童了。他与胡正堂对望一眼,心里满是彷徨,其余将士虽觉不忍,却也不敢上前相劝。没法子,伍定远若不这般做,却该怎么办?难不成真要放饿鬼进来?当此一刻,人人都得选边站,这就叫朝廷与怒苍,壁垒分明。伍定远拉满弓弦,压抑呼吸,慢慢瞄向了越界孩童,阿秀、胡正堂都闭上了眼,不忍再看。卢云的目光却是一瞬不瞬,只在凝视故人的一举一动。猛听"嗡"地一声,伍定远放箭了,飞矢破空,那孩子也缩起了颈子,正闭目待死间,猛听"咦"地一声,四下满是惊呼讶异,那孩子呆呆睁眼,发觉自己好端端地站着,非但未死,甚且毫发无伤。这一箭竟只从他身边掠过,钉入了脚边泥地。刹那之间,千万饿鬼爆出欢呼,伍定远失手了,来箭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卢云心下雪亮,这是故意的。"一代真龙"武功何其之强,射杀一名小童,岂有失手之理?不想可知,他不忍为之。希望之光再次燃起,一个又一个饿鬼转向东方,第一排大人们双手交握,组为人墙,一个个追随那孩子的步伐,转朝京城方位迈步而来。此例一开,天下皆动,看伍定远不忍下手,守城兵马却该如何是好?北关死士深深吸了口气,人人回过头来,凝视伍定远。口中虽未言语,眼神却道尽了一切。情势急转直下,众参谋对望一眼,高炯沈声道:"我来。"从背后解下弓箭,还未拉弓,却给巩志拦住了,他摇了摇头,道:"不行,你射不管用。"正统军有其规矩,逢得变故危难,职级高者须得身先士卒,以示负责。看在场将官之中,谁能比伍定远职级更高?他若不忍杀之,便不该假他人之手。倘使他自觉这件事既腥且臭,集天下骂名于一身,他凭什么要属下担这个罪过?最后一回机会,再不能失手。巩志取来了一枚箭矢,道:"大都督,请。"伍定远开始发抖了,饶他真龙之体,身负万斤之力,此际手臂却震颤不休,巩志使了个眼色,高炯等人尽皆行来,一同搀住了伍定远,巩志更站到上司身侧,陪他一齐拉出了满弓。巩志的心意很明白,他要陪大都督一同下海,这个罪过伍定远一个人承担不了。伍定远喝喝喘息,几番使力,却都拿不住弓矢。余波所及,带得巩志左摇右晃,连站也站不稳了。眼看饿鬼越聚越多,那孩子走得更快了,北关死士却殊无举刀之意,人人低头垂手,毫无斗志,偏偏大都督硬是拿不稳小小一枚弓矢,众参谋惶惶不已,正想着如何劝说,突然后方传来一声大吼:"伍定远!"蹄声隆隆,百来匹快马簇拥一名亲王,疾驰而来,正是"勤王军大都督"到了,他驾马闯入正统军本阵,怒道:"伍定远!你说得一口好兵法!什么战阵之中,宁死不负落单弟兄!你自己说!正统兵纪第二条是什么?"徽王朱祁驾临本阵,破口大骂,正统军上下岂容外人造次,双方已在推挤叫嚣,徽王爷隔在人墙外,大声道:"伍定远!将者卒之先!朝廷打了十年,拾掇不下一个小小的怒苍山,就是因为你这混蛋!你的下属个个杀人如麻,你还在这儿装好人、假惺惺、学那妇人之仁?你还有脸去见为你战死的弟兄吗?"将者卒之先。身为全军大将,不能身先士卒,则军士惑矣。不能鼓舞三军,反夺其志,则军士疑矣。三军既惑且疑,焉能不败?饿鬼们越发逼近了,人人脸上含笑,带着光辉希望,北关勇士则是噤默以对,犹在等候上司的号令。一片吵嚷叫骂中,伍定远突然叹了口气,道:"算了。"高炯等人微微一怔,还待要说,巩志却拉住了同伴,示意众人向后让开。伍定远沉默半晌,慢慢提起了大弓,拉满了弓弦,对准那名孩童。勤王军将士见状,莫不大声喝彩:"好样的!不愧是当今武神!果然是天下人的榜样!"高炯等人怒火上升,将一干闲杂人等驱赶出去,巩志则是一语不发,默默侍奉在旁。地狱之门开启了。阳光照下,晒在身上暖呼呼的,伍定远眯起了眼,轻轻呼出一口气,正要松开手指,陡听远方传来一声叫喊:"伍--捕头!"伍定远浑身震动,这熟悉之至的嗓音,彷佛出于一位故人之口,他张大了嘴,猛听"崩"地一声大响,弓弦松开,这箭还是离弦而出了。伍定远"啊"地一声,声音带着痛楚,眼看来箭势道刚猛,便要将幼童钉死在地,说时迟、那时快,天外飞来一条马鞭,卷住那孩童,一拉一扯,将之抛上了天。那孩子还不及放声哭叫,半空伸来一只臂膀,已将他稳稳抱住。来箭射了个空,钉于地下,直没入羽,足见箭上所附真力何其浑厚。众人大惊失色,还未说话,却听人海里传来苍凉嗓音,低声道:"伍定远。"伍定远愕然抬头,却见鬼海中立着一匹青骢马,体态巨广,驮负一位十尺神将。众将齐声呐喊:"陆孤瞻!"陆孤瞻现身了,他骑于马上,背对人海,于千钧一发之刻抛出马鞭,救下那孩童的性命。"来人!"徽王爷拍马奔驰,厉声道:"拿下陆孤瞻!"怒苍元老现身,众将再无一分犹豫,人人发声呐喊,或驾马、或拔刀,便要群起而攻之。大军即将合围,陆孤瞻却是不以为意。只见他怀抱孤雏,立马于战地正前,俯身遥问:"伍定远,八十三之上,再添一数,可知为何?"伍定远张大了嘴,竟是为之语塞,陆孤瞻笑了一笑,自问自答:"不过是多杀一人而已,对么?"伍定远慢慢低下头去,面色转为青紫,似想说些什么,偏又说不出话来。陆孤瞻凝视他半晌,随即掉转马头,便已自行离开。徽王爷大怒无已:"姓陆的!你有话要说,冲着本王说!别对着伍定远说三道四!"取起宝胎铁弓,拉了满弦,便朝陆孤瞻背心射去。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徽王爷娴熟兵马,这一箭竟是又快又急,陆孤瞻却是一无所觉,堪堪便要溅血受伤,忽然一枚飞箭半空横来,嗤地一声,先将徽王爷的长箭射落,随即第二箭发来,当地大响,竟已射破了徽王爷的护心镜。看来人如此神射,先截箭、后射人,众将愕然半晌,随即齐声怒喊:"火眼狻猊!"话声未毕,阵外铁蹄隆隆,雪泥飞溅之间,双骑纵马过来,一左一右护住了陆孤瞻。"反击!"巩志大喊一声,高炯、燕烽等人快手取箭,嗤嗤连声,搭弓、弯弦、瞄射,举动快绝,赫然便是连珠箭的本事。徽王爷嘿地一声,便也提起了弓箭,背后百名亲兵不待主官传令,便也弯弓搭箭,射出了大批箭矢。勤王正统双军并力,威力岂同小可?只见快箭飞来,宛如满天花雨。马上双将不甘示弱,立时拉满弓弦,虽只两人双弓,弦上却各搭十二支长箭,"嗡"地一声,快箭振弦破空,径与朝廷众将对射。两边箭矢交穿而过,嗤嗤连声,朝廷将领的箭矢竟然半空受截,一一坠下,敌方非但准头惊人,连取箭速射的功夫也过人一等。高炯自己也是神箭手,如何忍得?嘿地一声,反手探入箭壶,还不及掏出箭来,猛听破空大响,竟又是二十四箭当空飞来。当当铿铿,火花四溅,正统军上下提起盾牌,护住了门面。此番两军隔空对射,怒苍虽只二人在场,却已大获全胜。双骑睥睨远走,众将咬牙去看,却见马蹬上的小腿浑圆修长,马鞍上竟坐了一对西域美女,二女高鼻大眼,端得是姿容艳丽。一片错愕间,却听徽王爷大吼道:"骑兵出征!"轰隆隆!轰隆隆!大批铁骑分四面包抄,正要将一干人等拿下,女将持弓搭箭,又是一箭凌空射来。看这箭去路古怪,竟是朝天而去,巩志心下一凛,急急大喝:"保住帅旗!"巩志迟了一步,话声未毕,一面布旗已自天飘落,正是全军视为性命的正统军旗。这帅旗向是军中第一要紧物事,旗在人在,旗落军亡。眼看帅旗落地,人人倍感屈辱,正要上前拼命,敌方出手更狠,嗡弦再响,又发出了一箭,众将激动大喊:"日月旗!""日月王旗"要倒了,全场惊惶呐喊,都要拿性命去救,千钧一发之刻,燕烽急急把旗杆放低了一尺,咻地一声,来箭射了个空,总算保住王旗不失。怒苍女将欺上门来,是可忍、孰不可忍?刷地一声,高炯盛怒拔刀,厉声道:"正统军!""冲啊!"肉搏大战开打,但听杀声大起,步卒冲出阵来,第一列北关死士更是奋勇直上,突然饿鬼阵中飞出大批箭矢,射住了阵脚,随即鬼海中一面旌旗行走而来,旗面白底绿字,大书:"江东帆影陆"。江东子弟兵现身,这只军旅约莫两千余人,全是陆孤瞻心腹兵马,一路守在鬼海后方,沿途保护照拂,如今总算现身出阵了,巩志扬起令旗,朗声道:"投石机!"令旗挥落,兵卒纷纷斩绳,只见天外飞来千斤大石,"轰"地一声、又是一声,四下泥沙激溅,砸出了一个又一个深坑,江东箭手纷纷驾马闪避,怒苍两名女将也是急急拨转马头,盼能逃回西方人海之中,高炯怒道:"抓住这两只雌的!血祭正统军旗!"投石车是及远兵器,弓箭射之不到,马军攻之不着,在飞石掩护下,正统军左右包抄,眼看便要擒下怒苍女将,突然破空声大作,远方飞来一只金瓜锤,通体巨大,重达百斤,一路飞越人群,重重撞上了一辆投石车,投石车受力倒塌,缓缓右斜,撞上了第二辆,轰隆巨响中,接连撞倒了十来辆。一时间绳索崩断,三发巨石反向抛射,飞入了京城之中。来人如此神威,正是陆孤瞻亲自出手。金瓜锤重达百来斤,他却能抛掷自如,正中鹄的,一连放倒了十来辆投石车。轰隆!轰隆!轰隆!巨石划过弧影,先后坠入京城,不知压毁了何处民宅,内城登时起了骚动,胡正堂颤声道:"秀哥,石头像是朝学堂飞去了......"阿秀大喜道:"真的么?"正振奋间,城下巩志却是暴怒无已,厉声道:"火枪手上前!预备......"号令未下,一道飞箭扑面而来,正中肩窝,狠狠将他射下马去。"倒了!倒了!"饿鬼欢声如雷,一个个越过防线,正要奔向京城,突然人影闪动,一条大汉挡到了万军阵前,兔起鹄落,举脚一踢,挑起投石车底梁,随即俯身弯腰,单臂握住十丈楠木,喝地一声大吼,横排狂扫而来。"救命啊!"楠木迎面扫过,饿鬼们哭叫退散,如大海退潮,巨木再次横扫全场。这回江东军马首当其冲,避无可避、退无可退,眼看便要给打死百来人,"砰"地一声,陆孤瞻奋力上前,双手奋起,硬生生接下这根巨木。伍定远出手了,也只有他这般武勇神力,方能单手提起千斤巨木,挥击自如。"哼!"伍定远容情忿恚,宛如西楚霸王,把铁掌一推,楠木压上老将胸前,逼得陆孤瞻倒退了一步。伍定远对上陆孤瞻,一是真龙之体,一是怒苍元老,却是谁胜谁负?"喔啊!"伍定远大吼一声,气涌如山,轰隆一声大响,手上紫电发出,震得陆孤瞻连退三步,伍定远毫不放松,提木拦腰挥过,轰隆再响,巨木扫上陆孤瞻的右腋,打得他脚步晃荡,险些跪倒下来。"陆爷!"江东子弟兵大惊呼喊,一个个急急抢上,紧抱楠木,盼能为陆孤瞻援手。楠木长达十余丈,援兵越聚越多,足达四十人,这批将士长年追随陆爷,皆是武艺高强之士,都有百斤之力。一时之间,双方宛如拖勾拔河,这厢陆孤瞻带领,江东四十豪杰紧随在后,那厢却只伍定远一人。众豪杰声喘气竭,向后发力,盼能将"一代真龙"拖入己方阵中。"一--二--"诸人同声出力,众志成城之下,伍定远脚下隐隐晃荡,竟给拖了过去,江东四十豪杰纵声欢呼,霎时一股作气,齐声再喊:"一、二......""三!"伍定远厉声回应,单臂横推,巨木向旁扫过,四十名江东子弟"啊"地痛喊,人人脚步踉跄,站得近的虎口破裂,鲜血长流,站得远的飞滚而出,跌入西方人海之中。一代真龙,名不虚传,伍定远以单臂抗击四十名高手,轻取全胜。只见他深深吸了口气,左臂倒提楠木,霹雳一声大吼:"陆孤瞻!"千斤粱木夹带风雷之威,当头砸来,陆孤瞻实在不敢硬接,赶忙向旁侧让,伍定远微微吐纳,半空变招,巨木拦腰扫来,陆孤瞻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只能急急向前一扑,趁着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再次抱住了巨木。砰地一声大响,陆孤瞻痛得面色惨白,此刻江东将士尽给震退,只剩他一人双手紧抱巨木,与伍定远的单臂僵持。陆孤瞻不能退。在场高手中,只有他能挡下伍定远,只消他退后一步,江东兵马一泄千里,溃不成军,届时千万饿鬼何去何从?为了天下的一点生机,他须以毕生勤修苦练的内力,压住"一代真龙"的无上气势。"陆孤瞻!"伍定远放声怒吼:"日月旗当前,你如何不跪!"深深吸了口气,左臂扬起,崩开了陆孤瞻的手掌,随即倒提巨木,当头砸下。"砰"地一声大响,陆孤瞻双臂成十,硬生生接下这开天辟地的一击。蓦地双脚脱力,竟已跪倒在地。"陆爷!"江东兵马见状大惊,纷纷拉弓放箭,盼能逼开伍定远,正统军却提起盾牌,抢前护卫,北关死士更提刀出阵,将敌方驱逐开来。砰地一声、又是一声,巨木连番击打,伍定远似有满腔怒气无处发,饶那陆孤瞻功力运行已至极点,却无分毫招架之力。连番重击下,慢慢已倒地不起,任人宰割。伍定远殊无宽饶之意,仍是一棍一棍朝背脊狠打,一时间鲜血飞洒,上身衣衫尽裂,露出了一幅猛虎刺花,却是"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此情此景,已非高手过招,而是午门杖刑。阿秀与胡正堂城头观战,不免又惊又怕,万没想到平日寡言慈善的伍伯伯,也有这残忍之至的凶神恶貌。伍定远已有杀人之志,凭他的真龙之体,便要杀尽这两千兵马,也如探囊取物,只是他无意大开杀戒,他只想找个人祭旗。那便是"江东帆影"陆孤瞻。此人是敌方士气之所系,唯有在天下人面前将他活生生打死,血祭王纛,方能震慑千万饿鬼,逼得他们溃散奔逃。伍定远神威凛凛,打得怒苍老将俯首称臣,三军士气大振,但听徽王爷高声传令:"全军上前!拿下乱党!"百万大军高声答诺,转眼间"正统军"、"勤王军",诸军如潮水般反扑而来,大批饿鬼哭叫奔逃,江东子弟虽想上前阻挡,却如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人为刀徂、我为鱼肉,饿鬼们哭得哭、叫得叫,东滚西爬,陆孤瞻也倒在地下,口吐鲜血。堪堪全军覆没的一刻,敌楼上传来沉重呼吸声,阿秀急急回头过去,惊见那位无名大叔提起了一柄剑,看那剑鞘黑黝黝的,不免让阿秀大吃一惊,骇然道:"这......这把剑好眼熟......"确实眼熟,阿秀家里也有一柄剑,也是这般黑黝黝、亮晶晶。正诧异间,猛听"刷"地一声,兵刃破空声大作,无名大叔抽剑离鞘,光芒刺目耀眼,逼得二童遮住了眼睛。剑身燃起熊熊白光,皎如日月,但见无名大叔振臂急抛,手中长剑宛如彗星横空,脱手飞出。长剑划破了天际,连飞数里,直向战地而来,城下却仍打得天崩地裂,上上下下一无所觉。砰砰震响中,陆孤瞻早已趴地吐血,伍定远却无罢手之意,他鼓气怒号,须发俱张,巨木当头提起,正要朝脑门处重重砸下,却听背后气流有异,竟有兵器来袭。伍定远侧耳倾听,已知来物并非长枪重戟,而是刀剑一类轻巧兵器,他哼了一声,头也不回,铁手后探,径取剑柄,左臂却仍提起巨木,直朝陆孤瞻脑门击落。长剑夹带刺眼白光,声势雄烈,将近背心数尺,伍定远也已抓住了剑柄,正要牢牢将之紧握,突然破空声消失,静寂悄然,随即一股强猛内力传到,身不由主间,伍定远竟连人带剑转了一圈,那剑也顺势飞出,刺中了巨木。嗤地轻响传过,剑锋散发熊熊白光,竟将巨木切成了两截,那柄剑不减来势,一路脱手飞出,斜插地下,无声无息间,地下竟给斩出一道三尺长的深沟。"剑芒?"伍定远大吃一惊,反手拾起长剑,手中这柄剑竟是熟悉之至,却是卢云的佩剑:"云梦泽"!此时场面混乱,双方兵卒打成了一片,眼看伍定远呆若木鸡,陆孤瞻趁势向后翻滚,砰地一声,跌到了一面皮鼓旁,正要勉力爬起,朝廷军马却已赶上,正要将之擒下,江东子弟兵发一声喊,却也急急抢来接应。双方便以陆孤瞻为中心,抢夺厮杀。陆孤瞻低头呕血,几番想站直身子,却都没了气力,转头去看弟兄,人人身陷重围,宛如困兽之斗,远方饿鬼也是惊惶害怕,哭叫奔逃。眼看兵败如山倒,陆孤瞻哽哽垂泪,他扶起了地下皮鼓,将一柄长枪折成两断,随即反过手来,重重敲落下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越发劲急,怒苍元老拼命敲击战鼓,似要鼓舞全军士气,奈何朝廷兵马势大,却已无力回天,陆孤瞻越敲越快,越发激昂,突然间把断枪抛开,双膝跪倒,仰天大哭:"老天爷!求您开开眼啊!"咚地一声,鼓棒脱手飞出,陆孤瞻也已趴倒在地。勤王兵卒大喜过望,正要捡个现成便宜,却给正统军官喝止了。这不是敲击战鼓,也非激励士气,而是在向天庭击鼓鸣冤。陆孤瞻别无依靠,只能向老天爷呼救。他的哭声满是悲愤冤屈,直达九天之上,倘使苍天有情,会否赐下一个回答?鼓声止息,天地间静得出奇,正统骑兵一齐拉停了缰绳,步卒们也停下脚步,四大参谋围在伍定远身边,人人面色凝重,全在眺望西方大地。放眼望去,城下旷野空出了一大片地方,饿鬼逃得老远,江东兵马也正向后撤退,天地间只剩一个陆孤瞻,勤王兵卒面面相觑,还未决定抓不抓人,骤然间,人人都听到了微微鼓声。咚、咚咚、咚咚咚......鼓声低荡,似从幽冥地底发出,隐隐约约,渐渐逼近。突然间,鼓声拔高而起,益加焦急,越发响亮。轰咚隆咚!轰咚隆咚!上天回应了,彷佛天神击起了雷鼓,惊得天地一片震响,前方忽起变故,"临徽德庆"四王急忙抢出,一同伫立日月旗下,突然间,临王爷惨叫起来:"看那儿!"天地极远处飘起阵阵风砂,望来如同大片乌云,直扑京城而来。燕烽深深吸了口气,立时伏身趴倒,贴耳在地,拿出了斥候功夫。听不半晌,便朝高炯说了几句,高炯微微颔首,转身跳上了一辆投石车,登高远眺。德王爷颤声道:"到底搞什么?谁来说句话啊?"战鼓惊心动魄,震耳欲聋,正统军身经百战,虽惊不乱,勤王军则是面露惧色,脚下一步步向后退去。高炯从投石车上跳了下来,喊道:"四火儿,鸣金收兵!"岑焱急忙抢上:"又是那玩意儿?"眼看高炯点了点头,巩志立时提气传令:"来人!把都督的座骑牵出来,预备迎敌。"当当当、当当当,正统军鸣金收兵,众将士如临大敌,顿时结成了阵式,向本阵方位严整撤退。勤王军却是首次遭遇怒苍主力,人人胆战心惊,一发向后奔逃。西方雷声隆隆,天上黑云来势快绝,越冲越高,越飞越浓,夹带了猛恶风砂,彷佛暴风即将来袭。徽王爷拉住了巩志,低声道:"巩师爷,究竟怎么回事?怒苍兵马来了么?"巩志身上中箭,却也没空闲包扎,只把箭杆随手折断了,取出远筒,道:"王爷自己看吧。"雷声震天,眼前满是烟尘,什么都瞧不清楚。徽王爷没见识过这等场面,他微微发抖,取筒远眺,惊见饿鬼们分向两旁奔跑,人人以脚顿地,烟尘随之大起,却原来是千万人踩踏不休,方才激出这闷雷似的低响。正看间,突然雷声骤止,天地无声,一片寂静间,人人的心好似也停了。忽然之间,听得临王爷喊道:"看!大家看!"乌云般的沙尘渐渐落下,露出了眼前的景象。放眼望去,饿鬼们不再顿地、不再奔跑,他们一个个恭敬垂手,面向西方,那片浩瀚人海却已分做了两半,正中却空出了一条笔直大路,正正迎向北京城。敌方现出堂堂气势,料来必有大队兵马开到。众将屏气收声,凝视天地彼端,人人呼吸都已微微加快。东方阳光映来,西方大地一片金灿,前方大路却是空旷无人,益发显得诡谲了。突然间,清脆的马蹄声响起,道路尽头似有什么东西来了,依稀看去,只见它红红的、宛如鲜血,看来好像是一个字,读做......怒!全军震动间,道路尽头已然现出了一骑,他黑旗黑马,红盔火甲,手中高举一面军旗,看那旗帜形式古旧,却是怒苍本寨的"怒"字旗!红旗飞舞在天,望来宛如一团怒火。黄烟尘海之中,敌方孤身单骑,宛如天将下凡,所过之处,一排又一排饿鬼尽数下拜,彷佛他是个慷慨烈士,一肩挑起了千万百姓的命运。阿秀遥望城下,不觉揉了揉眼睛,低声道:"这......这个人就是秦......"话声未出,已给胡正堂掩住了嘴,颤声道:"秀哥,不可以提这个名字,他会来找你的。"阿秀隐隐害怕,却又嘴硬,冷笑道:"谁怕谁?秦仲海、秦仲海,快找我啊!""呒--呜呜!"号角响起,震耳欲聋,逼得阿秀掩上了耳,惨叫道:"妈呀!"怒王手持号角,仰天吹鸣,那声响竟似老天发怒,吓得人人脸上变色。眼看总帅行将抵达前线,陆孤瞻默默起身,转身迎接。京城方位也是鸦雀无声,城头的阿秀、胡正堂心摇神驰,再也不敢胡闹了,城下虽有百万兵马在此,却也无人敢出声叫骂。因为人人都知道一件事......秦仲海......已经回来了。第二十一卷 兵临城下 第三章 两颗石头飞上天2008-1-10 8:58:43 本章字数:11667京城是个大地方,住在这儿的人,多少都带点傲气。天上地下,天涯海角,一个人哪里不好住,偏偏选在天子脚下给人踩?也是如此,来往京畿的商旅都明白,京城百姓并非天生让人踩着玩的,其实他们也能踩人。要不与皇族沾亲带故,再不便与历朝英雄有些牵连,总之八百年前登天门,万万小觑不得。"告诉你们了。咱们王家可是大有来历,绝非寻常人家。"大清早的,就有京师百姓在说嘴了。说话之人是个少妇,她怀抱小婴儿,长相颇美,立于陋巷之中,垂眼低目,冷冷说教。美妇开口说嘴,四下立时议论纷纷,只见陋巷里挤着大批乡民,全是北京街坊,瞧来模样也不大寻常,只见一名大婶低声道:"妹子,你们......你们王家也是鞑子么?"听得这个"也"字,众乡民心下一凛,纷纷回头急望,只见那大婶眼圆眉粗,虎面虎威,宛然便是图画里的忽必烈。那大婶见众人瞄着自己,悚然一惊,这才发觉自己说溜嘴了,忙缩入了人群,不敢再吭一个气儿。北京历经异族三朝统治,黑契丹、熟女真,应有尽有。眼看鞑子逃了,众乡亲便又回过头来,道:"妹子,到底你们王家有何来历,莫非是王莽之后么?"姓王的古来没有皇帝命,就只"王莽"一人称雄,乃是有名的阴险角色。那少妇脸上一红,道:"不是,咱们王家并非帝皇之后,仅是寻常百姓儿。"众乡亲笑道:"妹子啊,那你还说什么嘴?要说祖上是名流大官,咱们铜锣胡同里还嫌少了么?"这话确实不错,北京旧称"蓟都"、"燕京"、"中都",名字多,皇帝也多,什么金海陵王完颜亮,元顺帝贴木耳,到处留种,便天上一块石头砸下来,也要压死三五尾小龙王,至于文人名将,更是数之不尽,看巷口写春联的赵大哥,一手瘦金体,街边卖羊肉的苏五叔,专能牧羊,想来身世也有些典故。少妇仰望朝霞,哄了哄怀中宝贝,微笑道:"别老是帝王将相上战场......人生又不单是做官发财,想点别的。"众乡民微微蹙眉,纷纷打量起少妇的样貌。但见清晨朝阳,昨晚下了大雪,看这少妇立于晨霞之中,香腮微赤,肤光胜雪,却似天生带着胭脂来投胎的,再听她自称姓"王",猛听一人吼道:"我知道了!你是王昭君的玄孙女!"那少妇嫣然一笑,掠了掠秀发,道:"我夫家姓王,娘家却姓孔。"众乡民骇然震惊:"姓孔?你......你祖上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