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97

良久良久,只见卢大侠颤抖踟蹰,他慢慢张开手掌,终于还是将长剑紧握在手。眼见卢云接下了剑,琦小姐点了点头,立时返身回到了幕后,众汉子便又走了上来,替她架起了帘幕,将两边再次隔开了。“今夜良晤,十分尽兴。”帘幕后传来柔声说话:“卢大侠,剑与婴孩,都已物归原主,我心里很是欣慰。”说著拍了拍手,道:“韦先生、劳烦你替我送客。”卢云微微一愣:“我……我可以走了么?”琦小姐露出了女子本貌,言语竟也大方起来了,听她打趣道:“当然。不然我还留你下来听戏么?”卢云看著怀里的阿秀,喃喃地道:“那……那这孩子……”琦小姐淡淡地道:“这孩子是你用命换回来的。他要去哪儿,由你安排。”卢云愕然道:“什么意思?”琦小姐道:“你可以把他送回杨家,你也可以带著他浪迹天涯,举世之中,没人比你有资格决定他的命运。”这‘琦小姐’实在厉害,她的每一句话都敲重了卢云的心事。他当然晓得琦小姐的用意,也明白她故意少说了一个人,那个人……卢云一直想带走的人……逝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帘幕后的影子转了过去,不再多说,眼看卢云呆呆出神,韦子壮便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走吧,出去再说。”眼看胡正堂还躺在地下,韦子壮便将之抱起,朗声道:“灵智方丈、灭里将军,咱们也一块儿走吧。”众汉子躬身肃客,灵智、灭里二人便也站了起来,卢云呆呆抱著阿秀,随韦子壮走了,他行了几步,猛地回过头来,大声道:“等等!你……你说那天下最后一卦,注定应验在我身上?”帘幕后的倩影笑了笑,道:“卢云,咱们来打个赌吧,等你爬出水井,回到人间,你立时会接下我的请托。”卢云心下一凛,道:“何以见得?”“去你妈的狗杂碎……”琦小姐淡然道:“少说两句不嫌吵。”卢云愣住了,不知她好好一个女人家,何以口出恶言、辱骂自己?一旁灭里听得此言,却是面色大变,不自禁倒退了一步。韦子壮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好啦!大夥儿少说两句,快快走啦!”众人不再多说,当下由韦子壮带路,一路将卢云、灵智、灭里等人引了出去。只是这回并非原路归返,而是另寻干涸水道来走,那地下水道密密麻麻,转了一条又是一条,忽然间,面前光芒微弱,地下映出一个圆蒙蒙的光影,想来出口便在那儿了。两人临别在即,卢云回首望向韦子壮,不由满是感慨。本想重遇故人,当得良晤,岂料昨夜风风雨雨,却又是这么一个斯杀局面?韦子壮拍了拍他,示做安抚,道:“从这儿上去,便是城内,你们快走吧。”卢云道:“韦大哥,你不和我一起上去吗?”韦子壮摇了摇头,道:“我上去做什么?”天光映照,那张火焚的丑脸倍加骇人,卢云心下一醒,已知他早已见不得人了。二人仰望井口光芒,尽皆默然,卢云低声道:“韦大哥,那天……那天船上失火,还有别人活下来吗?”韦子壮叹了口气,欲言又止间,便道:“你赶紧上去吧。你一会儿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把道理想通了再说。”说著便将胡正堂交给了灭里,示意众人上去。那灵智方丈武功何其之高,手掌贴墙,脚上一个发力,登时上升丈许,几个纵跃后,便已离开了水井,随即抛下了绳索,卢云与灭里并不卖弄武艺,只老老实实缘绳而上。第二十卷 保卫京城 第九章 大赢家2007-5-3 10:30:00 本章字数:21560离开了水井,天已黎明,众人游目四顾,只见自己身在一处枯井旁,附近轻烟薄雾、朦朦胧胧,依稀可见是条陋巷,想来此地已在城内了。卢云暗暗颔首,看这地下水脉如此错综复杂,这‘义勇人’平日定是来无影、去无踪,也难怪以‘镇国铁卫’的天罗地网,却也拿之莫可奈何。时在清晨,昨夜又是元宵,百姓自起的晚,四下全无行人。众人都是一夜未睡,阵阵寒雾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转看阿秀与胡正堂,却都还点着昏眠穴,睡的鼾声如雷。眼见灵智两手空空,帖木儿灭里便将小孩儿递给了他,道:“两位,在下俗务缠身,恐怕得先走一步了。”卢云忙道:“将军还有事?”灭里点了点头:“我得回去驿馆一趟。”正要迈步离开,忽又想起一事,忙道:“卢参谋,你认得许多怒苍好汉,对么?”乍听此言,卢云不觉咳了一声,道:“是……算是认识吧。”灭里道:“那就好,你若是见到了怒苍的人马,劳烦把这个东西交给他们。”说着解下背后行囊,从里头取出了一幅滚动条。卢云心下一凛,道:“这……这是什么?”灭里道:“这是公主送给怒王的礼物。我腊月时前去江南,便是为了转交此物而去。”按‘琦小姐’所言,公主之所以遣使会见怒王,便是为了警告大掌柜。听得此物竟是公主给怒王的礼物,卢云居然不自禁的紧张起来,他接过了滚动条,密声道:“可以打开么?”灭里点了点头,示意请便,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便将滚动条展开,却见这滚动条是一幅古画,颇见残旧,画中绘了一名男子,身穿戒装,腰悬宝剑,约莫三十六七岁,容貌俊美秀气,赫然便是杨肃观本人!卢云咦了一声,灵智也是微微一奇。两人不禁对望了一眼。卢云喃喃地道:「这……这是公主送给仲海的礼物?」灭里静静地道:「正是,那时我见了这幅画,心里也觉得奇怪,可公主不愿多说,只要我设法交给秦仲海,说他只要看到东西以后,自会来与她相见。」这幅画甚是奇怪,看纸质泛黄,当有不少年月,可不知为何,画中人的容貌却与杨肃观一个模样。莫非公主另有什么妙计,又想安什么天下了?众人经历了一夜劳顿,早已思绪纷纷,自也无力再深思什么。一片静默中,灭里拱手道:「卢参谋,我这几日恐怕不可开交,这事就劳烦你了。你午后若是没事,欢迎来汗国驿馆小叙,在下备酒相待。」他双手交叉胸前,向卢云、灵智各行了一礼,便已转身离去。卢云目视灭里离开,低声便问灵智:「大师,他是去找公主么?」灵智道:「那倒不是。他是去安排接风洗尘之事。」卢云茫然道:「接风洗尘?汗国有要人来京?」灵智叹道:「达伯儿罕的长子,太子喀拉嗤亲王驾到。」卢云皱眉道:「兵荒马乱的,他来做什么?」灵智道:「朝廷下个月便要举行立储大典。亲王是应正统皇帝之邀,前来京城观礼的。」卢云心下一凛,道:「朝廷要立太子了?」灵智道:「这就是朝廷人口中的【立储案】,倘无意外,正统皇帝这两日便要召见八王世子,开始挑选储君。」听得朝廷要立太子了,卢云却不甚关心,倒是公主行踪不明,届时帖木儿灭里给亲王追问,却不知要如何交待了?他叹了口气,正要再说,却听灵智道:「卢大人,老朽这儿也还有点事,恐怕也得告辞了。」卢云讶道:「大师也要走了?」灵智道:「是。老朽得回红螺寺了。」卢云茫然道:「红螺寺?大师在那儿挂单?」灵智摇头道:「那倒不是。我是去看着公主。」卢云啊了一声,方知公主人在红螺寺,正要再问,灵智却已欠身道:「大人这几日若有什么大事,请来红螺山脚的【紫藤茶棚】留个口信,老朽自然知晓。」说着把胡正堂交了过来,欠身道:「卢大人,这孩子便劳烦你送回去了。」合十为礼,便已飘然离去。众人一个接一个,全都走得一乾二净,却把两个小孩扔给了卢云。可怜他满面惊呆,委实不知如何是好,忙喊道:「大师!等等!这两个孩子怎么办啊?」那灵智身法好快,转过了街角,便已消失无踪。卢云自从面担失落后,虽说身无长物,却也自由自在。谁得一个晚上过后,竟是左手提阿秀,右手抱正堂,腰上悬剑,衣带里还插着一幅卷轴,不免如老牛拖车,浑身都不对劲了。他望着手上的小阿秀,心下暗暗叹息:「怎么办?我该怎么安顿这孩子?」那胡正堂无须多管,只消打听他家所在,朝院子里扔去,便算了事。可阿秀不同,他是柳昂天的孩子,七夫人怀胎十月生下的小孤儿。卢云好不容易与他相逢了,下一步却该怎么做呢?按那琦小姐所言,她想请卢云带着阿秀远走天涯,可此事却怎么做得?这阿秀既然是顾倩兮养大的,便有母子之情,自己岂能随意将之拆散?真要带走他……就得连顾倩兮一起带走…身上热血微微沸腾,好久没有这般充满希望了。想起义勇人首领的付托,卢云却又不由满心烦乱,他走到了陋巷一处角落,把两个孩子放落,自己也坐了下来。时在清早,风停了,雪也停了,露出了深邃青天。卢云仰望东方朝阳,心中也是思緖万千。刺杀杨肃观……他死了,许多事情就好办了,可这事能做得么?卢云默默望着天际,嘴角也泛起了苦笑:「这琦小姐还真毒,竟然唆使我去刺杀杨肃观?她却也异想天开,竟还要我找倩兮帮忙下手?他们究竟把卢某当成是什么人?是裴如海、是西门庆?还是什么无耻之徒?」顾倩兮再怎么说,也是杨肃观抬着八人大轿娶进门的妻子,她若是念念不忘自己,已算不守妇道之至,更何况要她帮着一个外人,刺杀自己的丈夫,别说卢云向以君子自许,纵使他自命为真小人,这等伤天害理、背德忘义之事,却又如何做得?这「琦小姐」神机妙算,卢云自也不敢轻视她。她曾说自己只消一离开枯井,立时会允诺来当这个刺客,可现下自己早已回到了尘世,却也没改变心意,堂堂的卢云,饱读圣贤之书,他绝不为此无耻之事。董狐之笔,记载了「赵盾弑君」、赵盾认定自己的君王是个坏人,所以下手杀了他。然而赵盾说君王是坏人,那他自己呢?他敢说自己是个好人么?抑或是说,杀了君王后,朝廷就能变好么?不管怎么说,想要杀死君王,全天下都可以动手,却只有赵盾不配。因为这个「晋灵公」就是赵盾自己一手捧起来的,老板干尽坏事,难道赵盾这个伙计不该第一个下手自杀?回想昨夜情景,卢云更是感慨万千,想当年自己初次拜见柳昂天,那时韦子壮还是头牌护卫,却是多么奉承巴结杨肃观?岂料昨晚摇身一变,居然嚷着要杀死他,再看那灵智方丈,岂不也是一个德行?同门之谊,说抛就抛,师兄弟全是一场空,连一文钱也不值。说到底,最坏的人是谁呢?倘使昨夜所言属实,杨肃观为人的阴险卑鄙,恐怕远在天下每个人之上,自己若不杀他,倒似没了天理。可自己该如何让公理得偿呢?难不成要倩兮和自己学奸夫淫妇的模样,像个小偷儿一样潜入杨家,当场戳死杨肃观,这便是报应不爽?那自己的报应呢?日后是否又会有哪个男人从家里后门溜进来,一刀戳死自己?而后大声嚷嚷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当真是莫名其妙,一夜之后,自己便成了佛陀在世,好似天下人都等着卢大人拔出剑来,将杨肃观痛快刺死,如此就万世太平了。岂难道这便是什么「最后一卦」?还记得离开枯井时,自己曾要追问内情,那「琦小姐」还不是粗着嗓子,把自己臭骂了一顿?「去你妈的狗杂碎,少说两句不嫌吵」,想起这两句话,卢云不由苦笑起来。他低下头去,只见怀里两个小孩儿睡得香甜,看他俩身上还裹着灵智的外袍,兀自抱成一堆。卢云微微一笑,他伸手过去,抚着阿秀的脸庞,轻轻说道:「阿秀,你梦到了谁?你梦里见过卢叔么?」晨光照下,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当年的小婴儿已然长大了,卢叔叔也已经老了。他凝视着阿秀,心里觉得好安慰,因为他对得起柳昂天,也无愧七夫人亲手的付托,他终于看到阿秀长大了。卢云轻抚阿秀眉间的玉佩,想到这是顾倩兮亲手缝上的,心里不觉微起唏嘘。这十年来,顾倩兮是么渡过的呢?十年前他的情郎音讯全无,就此失踪。其后她的父亲更触怒了当今,以致身系囹圄,最后更撞死在狱中,可怜她连着失去至亲挚爱,沦落成卖浆女,如此艰难处境,家门口竟还给人搁来了一个襁褓,硬逼她强忍哀伤,抚养这个孩子长大。惨了,自己身上带剑,阿秀与胡正堂也是来历不明,看来自己必然嫌疑重大,八成要给逮补了,卢云满心苦恼,却又不想殴打官差,正烦乱间,却见一名官差瞪凸了眼,只在看自己手上的纯金令牌,寒声道:「大……大……」卢云吃了一惊,拿起手上令牌,道:「你认得这东西?」那人身上微微发抖,竟是说不出话来,另两名官差却是提气暴吼:「你这人形迹可疑!站过来,咱们要搜你的身!」身字才出,竟又多了一声「啊」,只见两名官差翻起白眼,后颈上竟给人用手刀斩落,居然昏了过去。背后那官差出手了,他打昏了同僚,却还不敢说话,只跪下地来,向卢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跟着朝自己的嘴指了指,哭丧着脸,拼命摇手,这纔把两个同伴扛在肩上,落荒而逃。眼看遇到了天大的怪事,卢云自是瞠目结舌,他低下头去,反复察看手上的令牌,满是错愕中,好似成了傻瓜。又来了,这「灵吾玄志」又发功了。这封信尚未裁开前,已让自己吃遍京城不付钱,赚了好些便宜,熟料里面的令牌一出,更让官差磕破了头,卢云呆呆看着手上的金牌,真不知这是什么东西,这是玉皇皇帝的圣旨,还是如来佛的令符,否则哪来这天大的法力?正呆想间,天色越来越亮,街上行人慢慢多了起来,买早点的、倒夜壶的、蹓跶闲晃谈天的,一个个都走上了街,眼看陋巷口站着一名神秘男子,头戴大毡,腰悬宝剑,手持金牌,脚边却还倒着两个小孩,死活不明,不免多看了几眼,窃窃私语。卢云给百姓瞄了几眼,自知此地并非久留之地却也该送阿秀回家了,想起此行若是运气不坏,说不定可以撞见顾倩兮贤慧煮早饭的模样,心头竟是一热,可转念想起义勇人首领的请托,心里却又一凉,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了。卢云沈吟半晌,忽地失笑摇头:「我可傻了,这两个孩子少说也有十岁了,难道不会自己找路回家么?」当下提起手掌,朝阿秀与胡正堂身上一拍,功力到处,已然解开他俩的穴道,随即掩身躲起,打算暗中保护。「还要睡……」两个小孩子抱做一堆,死赖着不醒,卢云没养过小孩,自不知有这等怪事,也是无计可施,只能运起了毕身功力,隔空出指,瞧瞧有无法子惊醒阿秀。「有蚊子……」卢云没练过劈空掌,指力也不大行,只见阿秀迷迷糊糊地搔了搔屁股,正发痒间,忽听耳中听来细细蚊鸣,那蚊子细心叮咛:「小弟弟,学堂要开课了,快起床吧。」听得此言,那阿秀立时睁开了眼,大声道:「孟夫子!」胡正堂哈哈欢笑,喘道:「别搔了、别搔了,我说、我说。」阿秀收住了手,喝道:「快说!」胡正堂见他不搔痒了,正要闭眼睡觉,却又给阿秀搔得飞了起来,连试数回,屡次不爽,只得大哭大喊:「不要闹了!都是你害的!」阿秀见他好像真的病好了,不由心下狂喜,道:「你会说话了!」胡正堂哭道:「会说话有什么用,我已经不想活了!」阿秀皱眉道:「干什么?好不容易病好了,怎又不想活了?可是疯病没断根么?」胡正堂又气又恨,大哭道:「都是你害的,你还敢问我?」阿秀讶道:「我害你什么了?我是偷了你的钱、还是睡了你的娘?」卢云躲在暗处偷听,听这阿秀说话比大人更坏,不由暗暗摇头,打算把他的恶行抄录下来,暗中设法交给顾倩兮。还在想该如何通风报信,那胡正堂却又「呜」地一声,泪水扑飕飕地直落下来,哽咽道:「阿秀……年已经过完了,对不对?」阿秀叹道:「废话,人生漫长哪。」胡正堂戟指哭骂:「都是你害的。我过年前去你家玩一趟,便给你家的臭鬼抓住了,结果我昨晚醒来,年忽然就过完了!连土地公都没办法帮我!阿秀!你还说你没害我么?」阿秀皱眉道:「什么跟什么?过年时你不是都待在家里么?难道你都不记得了?」胡正堂大哭道:「不记得了!」阿秀喃喃地道:「那……那我昨晚带你提灯去玩,你也不记了?」胡正堂哭道:「不记得。」阿秀皱眉道:「这么说来,咱们昨夜喝酒打牌、大吃大玩,还叫华妹脱光衣服陪酒,这些事你也不记得了?」胡正堂呆呆听着,口水直流间,蓦然大哭大喊:「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我也要过年!我也要过年!」小孩子多半喜欢过年,好容易盼了一整年,谁知过年时却成了失心呆,病好后立时又要上学,任谁也要发狂了。阿秀逗了他一阵,笑道:「好啦好啦,别闹了,华妹还在等我们,咱们快跟她会合吧,先回家换件衣服,下午便要去学堂上课啦。」「呜呜呜,杀了我吧。」胡正堂抱头痛哭,转身便朝枯井奔去,好似要跳井自杀了。阿秀吃了一惊,赶忙拉着他,惊道:「你干什么?走啦!走啦!」「你走开!」胡正堂把人推开了,便又趴在井栏,对着深井大声呐喊:「大赢家!」大赢家……大赢家……井里回声激荡,远远传来,不免阿秀吃了一惊:「什么大赢家?井里有人么?」胡正堂不去理他,只管趴在井边,喊道:「大赢家!我守住了信约,没把你的秘密说出去!大赢家!我发誓向你效忠!你快让我许愿吧!大赢家!大赢家!」「大赢家!大赢家!」胡正堂追了过去,嚷道:「你们把我抓入牢里吧!」阿秀骂道:「操你的大赢家!你再说这三个字!老子就打死你!」二童打打闹闹,卢云却深深吸了口气,撇眼去看,只见马上乘客并非官差,他们全副武装、身着重甲、腰悬长刀,驾马直朝西城奔去。卢云凝目眺望,但见远处阜城门上有一面旌旗飘扬,见是「正统军」三个大字。阿秀也瞧见旌旗了,登时讶道:「正统军哪,这是伍伯伯的兵马。」胡正堂还在哭骂:「大赢家!大赢家!快来抓我呀!」此地本在城西,距离城门不过两条街口,阿秀见那儿昏天暗地,必有好事上门,一时好奇心起,忙拉着胡正堂,道:「走,咱们瞧瞧热闹去。」阿秀前脚一动,卢云满心担忧,即刻尾随,两小一大一先一后,便朝城门走去,方纔走到羊市大街,便听前方传来喊叫:「军爷!你讲讲道理吧,咱们的店铺就在前头啊,为何不给过去?」「我要说几遍才够!」远处传来暴躁怒喝:「羊市大街今日严禁通行,你们折回去!」卢云提起足跟来看,只见前方街道站得满满都是人,一名军官暴吼频仍,当街拦路,不放百姓通行,四下则是抱怨四起:「军爷!那出城总可以吧?你让条路出来吧。」「阜城门关了!」那军官大怒道:「要出城便去永定门!」一名百姓大叫道:「永定门也关了啊!咱们纔给那儿的军爷赶过来啊!」听得此言,卢云自是错愕不已,暗道:「莫非封城了?」正呆愕间,却听阿秀低声道:「走,咱们绕路过去。」说着拉着胡正堂,便从大人脚边钻了进去,窜入一条窄巷,卢云见城里乱了起来,也是怕阿秀出了什么事,霎时便也急起直追。那阿秀人小鬼大,虽在小孩迷路的年纪,却晓得不少怪门道,看他一路拉着胡正堂,东拐西转,专在羊肉铺里的小巷来走,卢云不想跟得太近,却又怕这两个孩子遇险,只得装成路人的模样,自在背后尾随。不旋踵,三人先后穿出了窄巷,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废弃城墙。卢云心下一凛,暗道:「蒙古旧墙。」北京又称大都,辽代时古称南京,更古时称为幽州,历代以来城墙增修扩建,严密异常,看这处城墙生满青苔,当是蒙古人修造的旧城段,倚于新城之内,尚未拆除,没想给阿秀找到了。那阿秀熟门熟路,来到废城,只管拔腿狂奔,来到一段城梯,正要上去,却给胡正堂拉住了,骂道:「阿秀!你又想去废城玩么?不怕给你娘骂么?」阿秀道:「谁要玩了?你没见城里大乱了么?我是去打探消息,快走了!」胡正堂哭道:「不要!我要去找大赢家!」二童拉扯扭打,胡正堂不敌阿秀的怪力,便给拖着走了,卢云看那城梯老旧,险峻滑溜,自是提心吊胆,就怕阿秀摔了下来,只管小心翼翼守在墙下,随时等着半空接人。好容易小孩来到了城头,一路平安,卢云稍感放心,猛又听得一声尖叫,二童好似遇险了,卢云大惊失色,不待老老实实拾级而上,忙朝城墙一点,向上飞起数丈,随即手掌运起来黏劲,朝墙面一贴一压,几个起落之后,便也翻上城头。卢云满面惊怕,凝目去看,却见阿秀与胡正堂躲在城垛处,二童张大了嘴,身子发抖,只望向西方城外,卢云咦了一声,还不及转头来看,猛听耳中传来一声号令……「正统军……」「呒呜……呒呜……」城外唢呐高鸣,震动云霄,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便也转向西方去望。时过黎明,天光大现,从这处废城向西远眺,只见城外竟是一列又一列行伍,兵将全数身着重甲,返照辉光,映得城头上雪亮一片,卢云眯眼了望,依稀可见城下数组长达十里,自西而东,共分四大阵,各以旌旗为志,见是「北平」、「北定」、「北威」、「北宁」四镇,营号「居庸」,总军号为「正统」。嘎嘎……嘎嘎……阜门前传来重物压地之声,石轮碎响,但见一架又一架投石机给兵卒拉出来了,随后马匹啡啡喘息,拉出了一排洪武巨炮,至少有百二十门,每百尺架设一座,自让阿秀与胡正堂看傻了眼,寒声道:「看……大炮哪…」昔日柳昂天手下有一批军马,长驻居庸关,为天子看守北疆,十年过后,这批兵马转为伍定远麾下的「北关四镇」,人数之多,少说有十万大军在此,望之气势磅礴,前所未见,阿秀、胡正堂等小孩从未去过战地,见得如此壮观景象,自是飕飕颤抖,又兴奋、又害怕。两小一大站在废城头,眺望西方,忽然间,极远处来了一个小黑点,卷起了一道浓烟,它越奔越近,依稀看去,竟是一匹快马狂奔而来,卷出了黑龙似的风天砂,马儿尚未抵达本阵,马上乘客已然举起了唢呐,向天吹鸣。「呒呜……呒呜……」声响越来越大,城下八千唢呐一只一只呼应,呒呜……呒呜……那声浪如同排山倒海,让阿秀与胡正堂一齐掩上了耳孔,面色骇然。轰隆咚咚……轰隆咚咚……唢呐声响过,战鼓响起,只见阵地后方一人翻身上马,喊道:「弓箭手——上前布阵!」大批兵卒缓缓向两翼分开,全数背负铁弓,腿缚箭筒,便也露出了中军的铁甲骑兵,更背后则投石机、洪武炮、守住了西城阜城门。晨光映照城下,但见几名指挥来回驾马狂奔,中军一人却始终坐在马上,他面城下大军,身穿重甲,跨鞍不动,卢云眼里看的明白,那人正是巩志。卢云少说十年不见巩志了,可此时乍然一见,还是让他认出人了。这人确是巩志无疑,不过他不再是自己的衙门师爷,而是堂堂「正统军」的大参谋,看他此际双手抱胸,气凝如山,那模样真是战地沙场的常客,不知打过了多少硬仗。西方草原辽阔,正统军已然布置了阵式,渐渐唢呐已歇、战鼓止息,什么也听不到了,忽然间,天地交接处飘起了烟尘,朦朦胧胧,像是有什么东西逼近了。卢云心头怦怦直跳,阿秀与胡正堂也看傻了眼,正瞧间,大地远处忽起雷鸣。轰隆隆……轰隆隆……惊心动魄的闷雷响起,漫天尘暴之中,西方远处奔出了千军万马,数组之大,放眼望去,全是奔驰快马。阿秀毛发直竖,正要拉着胡正堂躲到城垛下,忽然之间,一面旗帜飞入眼中,登让他戟指狂叫:「勤王军!是勤王军来了!」天边远处飞来第一面幡帜,见是「虎威」,其后是「龙骧」、「豹韬」、「凤翔」……正中旌号「骠骑三千营」,总军名「勤王」,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勤王军‧骠骑营」,旗下三十万重甲骑兵一字排开,便得如此惊动之威。「勤王军」的重甲骑兵归来了,这阵式远比「正统军」更为庞大,放眼望去,至少数组二十里,不过巩志并未挥旗传令,「北关四镇」也依旧按兵不动。看得出来,他们还在等待「骠骑营」后面的东西。卢云掌心隐隐出汗,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嫌此地还不够高,眼看城上还有一座敌楼,当即翻身上去,立于敌楼顶上,眺望远方。在卢云的注视下,铁甲骑兵益发逼近京城,却于此时,猛听远方传来悲声长啸,如此呐喊:「武兴内团营——掩护全军!」阵阵风砂中,西方远处来了比「骠骑三千营」更巨大的东西,只见沙暴中奔出了一拨人海,数组长达百里,直向天子脚下而来,看他们人人相互扶持,有的跑、有的走、有的喘、有的手持铁盾,有的两手空无一物。卢云张大了嘴:「这……这是败卒?」有人打败仗了,「前锋营神枢」、「内团营武兴」,个个偃旗息鼓,只在仓惶后撤,好似后头有什么东西追着他们,沙暴越逼越近,他们也越奔越快,忽然间,队伍最后方现出了一个身影,他身上绑缚绳索,孤身拖着两辆大车,车上躺满了伤兵,至少有百来人。那人却以一己神力拖拉同伴,一步一步向前而来。「伍伯候!看!是伍伯伯来了!」阿秀与胡正堂激动戟指,全都人叫起来了。蓦然间,巩志招展旌旗,厉声道:「正统军……恭迎大都督回京!」叮叮当当声响不断,一队又一队兵卒俯身下拜,单膝跪地,腰上长刀触地,发出了清脆声响,但见阜城门下再次擂起来战鼓,阵式中走出了一排战士,列作一字阵。人人默然垂首,手上却牵着一头羊,另一手提着一只木桶,背后却负着一柄大砍刀。咩……咩……羊儿惶惶害怕,城头上的阿秀与胡正堂也在发抖,城下的刀斧战士也紧泯双唇,默不作声,一步一步行向满天风砂的西北草原、宛如开赴刑场。「武兴内团营!退向北门!」、「神机皇营、退守南门!」伍定远开始奔跑了,须臾之间,勤王军向两翼推散,百多万兵卒如海潮裂开,由西方转向城南城北,一时蔚为天地奇观。卢云也张大了嘴,呆呆望着老友拖着两辆大车,押着残兵败部回归。到底是什么来了?城下十万大军,城头上六双眼精,人人都在等着答案。轰……轰轰……大地震动了,废墙坠落了砖瓦,四下隐隐晃荡,阿秀与胡正堂也怕得抱在了一起。倏然之间,狂沙混着雪浪飞上天际,扑进了京城,逼得阿秀与胡正堂蹲下身去,遮住了眼皮,很快的,天地远方传来了悲鸣,低沉沉、苦慢慢,如此唱道: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粮……灭里点了点头,示意请便,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便将滚动条展开,却见这滚动条是一幅古画,颇见残旧,画中绘了一名男子,身穿戒装,腰悬宝剑,约莫三十六七岁,容貌俊美秀气,赫然便是杨肃观本人!卢云咦了一声,灵智也是微微一奇。两人不禁对望了一眼。卢云喃喃地道:“这……这是公主送给仲海的礼物?”灭里静静地道:“正是,那时我见了这幅画,心里也觉得奇怪,可公主不愿多说,只要我设法交给秦仲海,说他只要看到东西以后,自会来与她相见。”这幅画甚是奇怪,看纸质泛黄,当有不少年月,可不知为何,画中人的容貌却与杨肃观一个模样。莫非公主另有什么妙计,又想安什么天下了?众人经历了一夜劳顿,早已思绪纷纷,自也无力再深思什么。一片静默中,灭里拱手道:“卢参谋,我这几日恐怕不可开交,这事就劳烦你了。你午后若是没事,欢迎来汗国驿馆小叙,在下备酒相待。”他双手交叉胸前,向卢云、灵智各行了一礼,便已转身离去。卢云目视灭里离开,低声便问灵智:“大师,他是去找公主么?”灵智道:“那倒不是。他是去安排接风洗尘之事。”卢云茫然道:“接风洗尘?汗国有要人来京?”灵智叹道:“达伯儿罕的长子,太子喀拉嗤亲王驾到。”卢云皱眉道:“兵荒马乱的,他来做什么?”灵智道:“朝廷下个月便要举行立储大典。亲王是应正统皇帝之邀,前来京城观礼的。”卢云心下一凛,道:“朝廷要立太子了?”灵智道:“这就是朝廷人口中的‘立储案’,倘无意外,正统皇帝这两日便要召见八王世子,开始挑选储君。”听得朝廷要立太子了,卢云却不甚关心,倒是公主行踪不明,届时帖木儿灭里给亲王追问,却不知要如何交待了?他叹了口气,正要再说,却听灵智道:“卢大人,老朽这儿也还有点事,恐怕也得告辞了。”卢云讶道:“大师也要走了?”灵智道:“是。老朽得回红螺寺了。”卢云茫然道:“红螺寺?大师在那儿挂单?”灵智摇头道:“那倒不是。我是去看着公主。”卢云啊了一声,方知公主人在红螺寺,正要再问,灵智却已欠身道:“大人这几日若有什么大事,请来红螺山脚的‘紫藤茶棚’留个口信,老朽自然知晓。”说着把胡正堂交了过来,欠身道:“卢大人,这孩子便劳烦你送回去了。”合十为礼,便已飘然离去。众人一个接一个,全都走得一干二净,却把两个小孩扔给了卢云。可怜他满面惊呆,委实不知如何是好,忙喊道:“大师!等等!这两个孩子怎么办啊?”那灵智身法好快,转过了街角,便已消失无踪。卢云自从面担失落后,虽说身无长物,却也自由自在。谁得一个晚上过后,竟是左手提阿秀,右手抱正堂,腰上悬剑,衣带里还插着一幅卷轴,不免如老牛拖车,浑身都不对劲了。他望着手上的小阿秀,心下暗暗叹息:“怎么办?我该怎么安顿这孩子?”那胡正堂无须多管,只消打听他家所在,朝院子里扔去,便算了事。可阿秀不同,他是柳昂天的孩子,七夫人怀胎十月生下的小孤儿。卢云好不容易与他相逢了,下一步却该怎么做呢?按那琦小姐所言,她想请卢云带着阿秀远走天涯,可此事却怎么做得?这阿秀既然是顾倩兮养大的,便有母子之情,自己岂能随意将之拆散?真要带走他……就得连顾倩兮一起带走…身上热血微微沸腾,好久没有这般充满希望了。想起义勇人首领的付托,卢云却又不由满心烦乱,他走到了陋巷一处角落,把两个孩子放落,自己也坐了下来。时在清早,风停了,雪也停了,露出了深邃青天。卢云仰望东方朝阳,心中也是思緖万千。刺杀杨肃观……他死了,许多事情就好办了,可这事能做得么?卢云默默望着天际,嘴角也泛起了苦笑:“这琦小姐还真毒,竟然唆使我去刺杀杨肃观?她却也异想天开,竟还要我找倩兮帮忙下手?他们究竟把卢某当成是什么人?是裴如海、是西门庆?还是什么无耻之徒?”顾倩兮再怎么说,也是杨肃观抬着八人大轿娶进门的妻子,她若是念念不忘自己,已算不守妇道之至,更何况要她帮着一个外人,刺杀自己的丈夫,别说卢云向以君子自许,纵使他自命为真小人,这等伤天害理、背德忘义之事,却又如何做得?这‘琦小姐’神机妙算,卢云自也不敢轻视她。她曾说自己只消一离开枯井,立时会允诺来当这个刺客,可现下自己早已回到了尘世,却也没改变心意,堂堂的卢云,饱读圣贤之书,他绝不为此无耻之事。董狐之笔,记载了‘赵盾弑君’、赵盾认定自己的君王是个坏人,所以下手杀了他。然而赵盾说君王是坏人,那他自己呢?他敢说自己是个好人么?抑或是说,杀了君王后,朝廷就能变好么?不管怎么说,想要杀死君王,全天下都可以动手,却只有赵盾不配。因为这个‘晋灵公’就是赵盾自己一手捧起来的,老板干尽坏事,难道赵盾这个伙计不该第一个下手自杀?回想昨夜情景,卢云更是感慨万千,想当年自己初次拜见柳昂天,那时韦子壮还是头牌护卫,却是多么奉承巴结杨肃观?岂料昨晚摇身一变,居然嚷着要杀死他,再看那灵智方丈,岂不也是一个德行?同门之谊,说抛就抛,师兄弟全是一场空,连一文钱也不值。说到底,最坏的人是谁呢?倘使昨夜所言属实,杨肃观为人的阴险卑鄙,恐怕远在天下每个人之上,自己若不杀他,倒似没了天理。可自己该如何让公理得偿呢?难不成要倩兮和自己学奸夫淫妇的模样,像个小偷儿一样潜入杨家,当场戳死杨肃观,这便是报应不爽?那自己的报应呢?日后是否又会有哪个男人从家里后门溜进来,一刀戳死自己?而后大声嚷嚷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当真是莫名其妙,一夜之后,自己便成了佛陀在世,好似天下人都等着卢大人拔出剑来,将杨肃观痛快刺死,如此就万世太平了。岂难道这便是什么‘最后一卦’?还记得离开枯井时,自己曾要追问内情,那‘琦小姐’还不是粗着嗓子,把自己臭骂了一顿?“去你妈的狗杂碎,少说两句不嫌吵”,想起这两句话,卢云不由苦笑起来。他低下头去,只见怀里两个小孩儿睡得香甜,看他俩身上还裹着灵智的外袍,兀自抱成一堆。卢云微微一笑,他伸手过去,抚着阿秀的脸庞,轻轻说道:“阿秀,你梦到了谁?你梦里见过卢叔么?”晨光照下,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当年的小婴儿已然长大了,卢叔叔也已经老了。他凝视着阿秀,心里觉得好安慰,因为他对得起柳昂天,也无愧七夫人亲手的付托,他终于看到阿秀长大了。卢云轻抚阿秀眉间的玉佩,想到这是顾倩兮亲手缝上的,心里不觉微起唏嘘。这十年来,顾倩兮是么渡过的呢?十年前他的情郎音讯全无,就此失踪。其后她的父亲更触怒了当今,以致身系囹圄,最后更撞死在狱中,可怜她连着失去至亲挚爱,沦落成卖浆女,如此艰难处境,家门口竟还给人搁来了一个襁褓,硬逼她强忍哀伤,抚养这个孩子长大。念及顾倩兮的种种辛酸,卢云忍不住泪如雨下,他望着脚边的阿秀,想着当年倩兮忙里忙外,辛勤照料这孩子的点点滴滴,想着想,卢云忽然醒觉过来,已知这孩子其实不是她的累赘,而是一个抚慰。失去了情郎与父亲,在那段彷徨无助的岁月里,小小阿秀必然慰藉了他,让她能够活下去。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忽然心念一动:“对了……胡媚儿与倩兮并不熟识,她……她为何要把阿秀送去顾家?”按义勇人首领所言,阿秀襁褓时给人搁到了顾府门口,从此也纔进了顾家门,依此看来,这断然是胡媚儿所为。可她为何要这般做呢?阿秀不是普通孩子,他的生母是‘七夫人’,他的父亲是‘征北大都督’柳昂天,胡媚儿既然是‘镇国铁卫’的一员,怎敢擅作主张,把这孩子交到了顾家?隐隐约约间,卢云心里起了一个感觉,这件事应该是杨肃观的意思。今夜连番追查内情,终于得知‘大掌柜’的身分,他便是当年的同侪杨肃观,无论是胡媚儿、金凌霜,甚且是琼武川、艳婷、巩志……按那首领所言,他们好似都是‘大掌柜’的人马,专为他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卢云深深吐纳,他展开灭里交来的那幅画画滚动条,将之迎光展开,凝视着画中的‘杨肃观’。杨肃观,他到底是忠是奸?他看来总如这位画中人一段,高洁清明,身上不惹一点尘埃,可在灵智、韦子壮口中,他却成了个十恶不赦的人,满身血腥,好似全天下的凶杀阴谋,全与此人脱不了干系。卢云凝视着画中人,慢慢从怀里取出胡媚儿交给自己的那封信,终于要拆开来瞧了。这封信里到底放着什么,看胡媚儿半夜守在侯爷府里,千方百计要交给自己,想来里头东西必然要紧,可按韦子壮所言,杨肃观的用意不过是要自己替客栈跑腿,而若是如此,伍崇卿又为何要大老远的过来栏截?卢云紧握着那封信,感觉到信里冰冷冷、硬梆梆的,好似藏着什么,想起‘最后一卦’四个字,卢云喉头微微滚动,猛把手一扯,撕破了信封,露出了里头的东西。面前一块令牌,纯金打造,其上铸造一只猛禽,昂首睥睨,双翼全展,却是那只‘大鹏金翅鸟’,不消说,眼前令牌正是‘镇国铁卫之令’!卢云满心错愕,他拿着这块纯金令牌,已是作声不得。忽然间,听得身边传来一声喝问:“你是么人?为何拿着剑,还带着两个小孩躲在这儿?”卢云抬头一看,只见面前站着三名官差,身穿旗手卫服饰,正自怒目望着自己。卢云见官过来盘问了,只能老老实实站起来,低声道:“差大哥,在下……在下是……”惨了,自己身上带剑,阿秀与胡正堂也是来历不明,看来自己必然嫌疑重大,八成要给逮捕了,卢云满心苦恼,却又不想殴打官差,正烦乱间,却见一名官差瞪凸了眼,只在看自己手上的纯金令牌,寒声道:“大……大……”卢云吃了一惊,拿起手上令牌,道:“你认得这东西?”那人身上微微发抖,竟是说不出话来,另两名官差却是提气暴吼:“你这人形迹可疑!站过来,咱们要搜你的身!”身字才出,竟又多了一声“啊”,只见两名官差翻起白眼,后颈上竟给人用手刀斩落,居然昏了过去。背后那官差出手了,他打昏了同僚,却还不敢说话,只跪下地来,向卢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跟着朝自己的嘴指了指,哭丧着脸,拼命摇手,这纔把两个同伴扛在肩上,落荒而逃。眼看遇到了天大的怪事,卢云自是瞠目结舌,他低下头去,反复察看手上的令牌,满是错愕中,好似成了傻瓜。又来了,这‘灵吾玄志’又发功了。这封信尚未裁开前,已让自己吃遍京城不付钱,赚了好些便宜,熟料里面的令牌一出,更让官差磕破了头,卢云呆呆看着手上的金牌,真不知这是什么东西,这是玉皇皇帝的圣旨,还是如来佛的令符,否则哪来这天大的法力?正呆想间,天色越来越亮,街上行人慢慢多了起来,买早点的、倒夜壶的、蹓跶闲晃谈天的,一个个都走上了街,眼看陋巷口站着一名神秘男子,头戴大毡,腰悬宝剑,手持金牌,脚边却还倒着两个小孩,死活不明,不免多看了几眼,窃窃私语。卢云给百姓瞄了几眼,自知此地并非久留之地却也该送阿秀回家了,想起此行若是运气不坏,说不定可以撞见顾倩兮贤慧煮早饭的模样,心头竟是一热,可转念想起义勇人首领的请托,心里却又一凉,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了。卢云沉吟半晌,忽地失笑摇头:“我可傻了,这两个孩子少说也有十岁了,难道不会自己找路回家么?”当下提起手掌,朝阿秀与胡正堂身上一拍,功力到处,已然解开他俩的穴道,随即掩身躲起,打算暗中保护。“还要睡……”两个小孩子抱做一堆,死赖着不醒,卢云没养过小孩,自不知有这等怪事,也是无计可施,只能运起了毕身功力,隔空出指,瞧瞧有无法子惊醒阿秀。“有蚊子……”卢云没练过劈空掌,指力也不大行,只见阿秀迷迷糊糊地搔了搔屁股,正发痒间,忽听耳中听来细细蚊鸣,那蚊子细心叮咛:“小弟弟,学堂要开课了,快起床吧。”听得此言,那阿秀立时睁开了眼,大声道:“孟夫子!”双眼一睁,眼前既无孟夫子,也无孔夫子,却是一条陌生大街,路上行人携来往攘,不时瞄着自己,好似见到了乞丐。阿秀揉了揉眼珠,呆了半晌,道:“这是哪儿啊?”他一惊奇,呆呆地道:“怪了,我昨夜不是去提灯了?怎又睡在这儿了?”想着想,忽又念及了一事,大惊道:“正堂?对啊!胡正堂给鬼抓走啦!”正惊叫间,忽见一片枯叶逆风飞来,飘飘荡荡,来到阿秀面前,转到了背后,阿秀见这枯叶来势颇怪,便也顺势去望,猛见自己背后睡了一名小孩,看那口涎横流的模样,不是胡正堂是谁?“胡正堂!胡正堂!”阿秀大喜大悲,扑了过去,喊道:“我可救出你啦!”连喊数十声,胡正堂却始终闭眼垂目,动也不动,阿秀大惊道:“正堂!你怎么了?你死了吗?”眼看胡正堂毫无知觉,这会儿连卢云也吃了一惊,看他昨晚与灵智、灭里、韦子壮连手,四大高手耗心费力,方纔治好了这个孩子,孰料他竟又昏迷不醒?阿秀喊得悲切,胡正堂却是毫无知觉,正要洒下泪来,却见天外飞来一片枯叶,刚巧不巧射中了胡正堂的腋窝,骤然间,胡正堂竟已蹦身起来,大笑道:“哈哈!哈哈!痒死了!痒死我啦!”这腋下有处穴道,称为‘天泉穴’,便是俗称的‘笑穴’,只消轻轻挠搔,便会让人发噱发笑。阿秀见他会说人话了,不觉大喜道:“胡正堂!你的病好了!”话犹在耳,枯叶飘落在地,胡正堂痒感一褪,笑声立歇,他见阿秀瞧着自己,径自含泪道:“鬼。”跟着又瞧了街上行人一眼,哭道:“好多好多鬼。”待见满街挂着元宵灯笼,更是哀莫大于心死,只管往地下躺倒,沉沉入睡。眼见胡正堂病入膏盲,阿秀颤声道:“胡正堂,你……你的病没好啊。”话声未毕,又是一片枯叶破空而来,那胡正堂又给射中腋下,自是乐不可支,喘笑道:“怎又痒起来了、好怪啊!”阿秀见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不知怎么回事,不由狐疑道:“胡正堂,你的症状不大一样了,你……你到底好了没啊?”正说话间,那胡正堂又抖落了叶子,自管趴倒在地,状如死尸。阿秀越看越疑,当即伸手过去,拼命挠搔,喝道:“臭小子!你到底在搞什么?装神弄鬼的!”胡正堂哈哈欢笑,喘道:“别搔了、别搔了,我说、我说。”阿秀收住了手,喝道:“快说!”胡正堂见他不搔痒了,正要闭眼睡觉,却又给阿秀搔得飞了起来,连试数回,屡次不爽,只得大哭大喊:“不要闹了!都是你害的!”阿秀见他好像真的病好了,不由心下狂喜,道:“你会说话了!”胡正堂哭道:“会说话有什么用,我已经不想活了!”阿秀皱眉道:“干什么?好不容易病好了,怎又不想活了?可是疯病没断根么?”胡正堂又气又恨,大哭道:“都是你害的,你还敢问我?”阿秀讶道:“我害你什么了?我是偷了你的钱、还是睡了你的娘?”卢云躲在暗处偷听,听这阿秀说话比大人更坏,不由暗暗摇头,打算把他的恶行抄录下来,暗中设法交给顾倩兮。还在想该如何通风报信,那胡正堂却又“呜”地一声,泪水扑飕飕地直落下来,哽咽道:“阿秀……年已经过完了,对不对?”阿秀叹道:“废话,人生漫长哪。”胡正堂戟指哭骂:“都是你害的。我过年前去你家玩一趟,便给你家的臭鬼抓住了,结果我昨晚醒来,年忽然就过完了!连土地公都没办法帮我!阿秀!你还说你没害我么?”阿秀皱眉道:“什么跟什么?过年时你不是都待在家里么?难道你都不记得了?”胡正堂大哭道:“不记得了!”阿秀喃喃地道:“那……那我昨晚带你提灯去玩,你也不记了?”胡正堂哭道:“不记得。”阿秀皱眉道:“这么说来,咱们昨夜喝酒打牌、大吃大玩,还叫华妹脱光衣服陪酒,这些事你也不记得了?”胡正堂呆呆听着,口水直流间,蓦然大哭大喊:“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我也要过年!我也要过年!”小孩子多半喜欢过年,好容易盼了一整年,谁知过年时却成了失心呆,病好后立时又要上学,任谁也要发狂了。阿秀逗了他一阵,笑道:“好啦好啦,别闹了,华妹还在等我们,咱们快跟她会合吧,先回家换件衣服,下午便要去学堂上课啦。”“呜呜呜,杀了我吧。”胡正堂抱头痛哭,转身便朝枯井奔去,好似要跳井自杀了。阿秀吃了一惊,赶忙拉着他,惊道:“你干什么?走啦!走啦!”“你走开!”胡正堂把人推开了,便又趴在井栏,对着深井大声呐喊:“大赢家!”大赢家……大赢家……井里回声激荡,远远传来,不免阿秀吃了一惊:“什么大赢家?井里有人么?”胡正堂不去理他,只管趴在井边,喊道:“大赢家!我守住了信约,没把你的秘密说出去!大赢家!我发誓向你效忠!你快让我许愿吧!大赢家!大赢家!”此言一出,阿秀固然惊疑不定,连躲在暗处的卢云也是微微一奇,不知他在闹些什么,只见胡正堂趴在井边,垂泪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大赢家!求求你使法力,让我整个月都不要上学!求求你!”看胡正堂边哭边嚷,好似真要跳井自杀了。阿秀慌了手脚,死命来拉,却于此时,一片枯叶飘来,刚巧不巧打中了胡正堂的膝间,立时让他两腿一麻,呀一声,后仰摔倒,正要跌破后脑勺,却又是一片枯叶飞出,竟将他的身子向上微微一带,便让他轻轻落下地来。阿秀咦了一声,道:“这儿叶子好多啊。”他扶起来胡正堂,道:“喂,你没事吧?”胡正堂哭哭啼啼地道:“你少来烦我!我要做大赢家!”阿秀纳闷道:“到底什么是大赢家?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啊?”胡正堂哭道:“大赢家是龙袍鬼,只要向他效忠许愿了,我就不必上学了。”“操!”阿秀骂粗口,随即心下警戒,左右观望一阵,待见并无娘亲的密探,便朝胡正堂屁股猛踢一脚,骂道:“操你的大赢家!你救命恩人我都不怕去学堂了,你这小杂种却是怕个什么劲儿?”胡正堂哭道:“你骂我。”阿秀骂道:“老子骂你?我还操你全家哪!走啦!”眼看二童拉拉扯扯,总算走了,卢云便也闪身出来,他脚下跟着两名小童,目光却回望着那口深井,喃喃自忖:“大赢家?什么意思?”先前胡正堂踫到井边,哭嚷怪叫,好似在呼唤着井中囚徒,可昨夜听义勇人首领所言,井里那个‘龙袍鬼’正是当年的景泰皇帝,这才给‘镇国铁卫’慎而重之押起。可说来奇怪,这胡正堂却又在喊些什么?卢云越想越觉得纳闷,倘若井中人真是景泰皇爷,想他堂堂的一国之君,曾与自己当廷对赋,出口成章,如此深厚文学,岂会自称什么‘大赢家’?‘大赢家’,那是市井俚俗、江湖人的用词,绝非景泰皇爷的口气。他也许会说自己是‘真命天子’、‘九五龙身’、却不会自称什么‘大赢家’。卢云呆呆忖念,脚下却跟着阿秀与胡正堂走了,才来到闹街上,猛听背后传来马蹄震响,听得一人喊道:“让!让!让!”卢云吃了一惊,也是怕马儿撞伤了孩童,忙向前跨了一步,挤到阿秀与胡正堂面前,将他们隔了开了。隆隆隆!隆隆隆!马蹄震地,一匹马过了,又来一匹马,百数十骑从街上飞奔而过,吓得满街百姓或惊或跳,更有不少人破口大骂起来:“那个衙门的官差!在街上这般横冲直撞?”“大赢家!大赢家!”胡正堂追了过去,嚷道:“你们把我抓入牢里吧!”阿秀骂道:“操你的大赢家!你再说这三个字!老子就打死你!”二童打打闹闹,卢云却深深吸了口气,撇眼去看,只见马上乘客并非官差,他们全副武装、身着重甲、腰悬长刀,驾马直朝西城奔去。卢云凝目眺望,但见远处阜城门上有一面旌旗飘扬,见是‘正统军’三个大字。阿秀也瞧见旌旗了,登时讶道:“正统军哪,这是伍伯伯的兵马。”胡正堂还在哭骂:“大赢家!大赢家!快来抓我呀!”此地本在城西,距离城门不过两条街口,阿秀见那儿昏天暗地,必有好事上门,一时好奇心起,忙拉着胡正堂,道:“走,咱们瞧瞧热闹去。”阿秀前脚一动,卢云满心担忧,即刻尾随,两小一大一先一后,便朝城门走去,方纔走到羊市大街,便听前方传来喊叫:“军爷!你讲讲道理吧,咱们的店铺就在前头啊,为何不给过去?”“我要说几遍才够!”远处传来暴躁怒喝:“羊市大街今日严禁通行,你们折回去!”卢云提起足跟来看,只见前方街道站得满满都是人,一名军官暴吼频仍,当街拦路,不放百姓通行,四下则是抱怨四起:“军爷!那出城总可以吧?你让条路出来吧。”“阜城门关了!”那军官大怒道:“要出城便去永定门!”一名百姓大叫道:“永定门也关了啊!咱们纔给那儿的军爷赶过来啊!”听得此言,卢云自是错愕不已,暗道:“莫非封城了?”正呆愕间,却听阿秀低声道:“走,咱们绕路过去。”说着拉着胡正堂,便从大人脚边钻了进去,窜入一条窄巷,卢云见城里乱了起来,也是怕阿秀出了什么事,霎时便也急起直追。那阿秀人小鬼大,虽在小孩迷路的年纪,却晓得不少怪门道,看他一路拉着胡正堂,东拐西转,专在羊肉铺里的小巷来走,卢云不想跟得太近,却又怕这两个孩子遇险,只得装成路人的模样,自在背后尾随。不旋踵,三人先后穿出了窄巷,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废弃城墙。卢云心下一凛,暗道:“蒙古旧墙。”北京又称大都,辽代时古称南京,更古时称为幽州,历代以来城墙增修扩建,严密异常,看这处城墙生满青苔,当是蒙古人修造的旧城段,倚于新城之内,尚未拆除,没想给阿秀找到了。那阿秀熟门熟路,来到废城,只管拔腿狂奔,来到一段城梯,正要上去,却给胡正堂拉住了,骂道:“阿秀!你又想去废城玩么?不怕给你娘骂么?”阿秀道:“谁要玩了?你没见城里大乱了么?我是去打探消息,快走了!”胡正堂哭道:“不要!我要去找大赢家!”二童拉扯扭打,胡正堂不敌阿秀的怪力,便给拖着走了,卢云看那城梯老旧,险峻滑溜,自是提心吊胆,就怕阿秀摔了下来,只管小心翼翼守在墙下,随时等着半空接人。好容易小孩来到了城头,一路平安,卢云稍感放心,猛又听得一声尖叫,二童好似遇险了,卢云大惊失色,不待老老实实拾级而上,忙朝城墙一点,向上飞起数丈,随即手掌运起来黏劲,朝墙面一贴一压,几个起落之后,便也翻上城头。卢云满面惊怕,凝目去看,却见阿秀与胡正堂躲在城垛处,二童张大了嘴,身子发抖,只望向西方城外,卢云咦了一声,还不及转头来看,猛听耳中传来一声号令……“正统军……”“呒呜……呒呜……”城外唢呐高鸣,震动云霄,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便也转向西方去望。时过黎明,天光大现,从这处废城向西远眺,只见城外竟是一列又一列行伍,兵将全数身着重甲,返照辉光,映得城头上雪亮一片,卢云眯眼了望,依稀可见城下数组长达十里,自西而东,共分四大阵,各以旌旗为志,见是‘北平’、‘北定’、‘北威’、‘北宁’四镇,营号‘居庸’,总军号为‘正统’。嘎嘎……嘎嘎……阜门前传来重物压地之声,石轮碎响,但见一架又一架投石机给兵卒拉出来了,随后马匹啡啡喘息,拉出了一排洪武巨炮,至少有百二十门,每百尺架设一座,自让阿秀与胡正堂看傻了眼,寒声道:“看……大炮哪…”昔日柳昂天手下有一批军马,长驻居庸关,为天子看守北疆,十年过后,这批兵马转为伍定远麾下的‘北关四镇’,人数之多,少说有十万大军在此,望之气势磅礴,前所未见,阿秀、胡正堂等小孩从未去过战地,见得如此壮观景象,自是飕飕颤抖,又兴奋、又害怕。两小一大站在废城头,眺望西方,忽然间,极远处来了一个小黑点,卷起了一道浓烟,它越奔越近,依稀看去,竟是一匹快马狂奔而来,卷出了黑龙似的风天砂,马儿尚未抵达本阵,马上乘客已然举起了唢呐,向天吹鸣。“呒呜……呒呜……”声响越来越大,城下八千唢呐一只一只呼应,呒呜……呒呜……那声浪如同排山倒海,让阿秀与胡正堂一齐掩上了耳孔,面色骇然。轰隆咚咚……轰隆咚咚……唢呐声响过,战鼓响起,只见阵地后方一人翻身上马,喊道:“弓箭手——上前布阵!”大批兵卒缓缓向两翼分开,全数背负铁弓,腿缚箭筒,便也露出了中军的铁甲骑兵,更背后则投石机、洪武炮、守住了西城阜城门。晨光映照城下,但见几名指挥来回驾马狂奔,中军一人却始终坐在马上,他面城下大军,身穿重甲,跨鞍不动,卢云眼里看的明白,那人正是巩志。卢云少说十年不见巩志了,可此时乍然一见,还是让他认出人了。这人确是巩志无疑,不过他不再是自己的衙门师爷,而是堂堂‘正统军’的大参谋,看他此际双手抱胸,气凝如山,那模样真是战地沙场的常客,不知打过了多少硬仗。西方草原辽阔,正统军已然布置了阵式,渐渐唢呐已歇、战鼓止息,什么也听不到了,忽然间,天地交接处飘起了烟尘,朦朦胧胧,像是有什么东西逼近了。卢云心头怦怦直跳,阿秀与胡正堂也看傻了眼,正瞧间,大地远处忽起雷鸣。轰隆隆……轰隆隆……惊心动魄的闷雷响起,漫天尘暴之中,西方远处奔出了千军万马,数组之大,放眼望去,全是奔驰快马。阿秀毛发直竖,正要拉着胡正堂躲到城垛下,忽然之间,一面旗帜飞入眼中,登让他戟指狂叫:“勤王军!是勤王军来了!”天边远处飞来第一面幡帜,见是‘虎威’,其后是‘龙骧’、‘豹韬’、‘凤翔’……正中旌号‘骠骑三千营’,总军名‘勤王’,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勤王军?骠骑营’,旗下三十万重甲骑兵一字排开,便得如此惊动之威。‘勤王军’的重甲骑兵归来了,这阵式远比‘正统军’更为庞大,放眼望去,至少数组二十里,不过巩志并未挥旗传令,‘北关四镇’也依旧按兵不动。看得出来,他们还在等待‘骠骑营’后面的东西。卢云掌心隐隐出汗,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嫌此地还不够高,眼看城上还有一座敌楼,当即翻身上去,立于敌楼顶上,眺望远方。在卢云的注视下,铁甲骑兵益发逼近京城,却于此时,猛听远方传来悲声长啸,如此呐喊:“武兴内团营——掩护全军!”阵阵风砂中,西方远处来了比‘骠骑三千营’更巨大的东西,只见沙暴中奔出了一拨人海,数组长达百里,直向天子脚下而来,看他们人人相互扶持,有的跑、有的走、有的喘、有的手持铁盾,有的两手空无一物。卢云张大了嘴:“这……这是败卒?”有人打败仗了,‘前锋营神枢’、‘内团营武兴’,个个偃旗息鼓,只在仓惶后撤,好似后头有什么东西追着他们,沙暴越逼越近,他们也越奔越快,忽然间,队伍最后方现出了一个身影,他身上绑缚绳索,孤身拖着两辆大车,车上躺满了伤兵,至少有百来人。那人却以一己神力拖拉同伴,一步一步向前而来。“伍伯候!看!是伍伯伯来了!”阿秀与胡正堂激动戟指,全都人叫起来了。蓦然间,巩志招展旌旗,厉声道:“正统军……恭迎大都督回京!”叮叮当当声响不断,一队又一队兵卒俯身下拜,单膝跪地,腰上长刀触地,发出了清脆声响,但见阜城门下再次擂起来战鼓,阵式中走出了一排战士,列作一字阵。人人默然垂首,手上却牵着一头羊,另一手提着一只木桶,背后却负着一柄大砍刀。咩……咩……羊儿惶惶害怕,城头上的阿秀与胡正堂也在发抖,城下的刀斧战士也紧泯双唇,默不作声,一步一步行向满天风砂的西北草原、宛如开赴刑场。“武兴内团营!退向北门!”、“神机皇营、退守南门!”伍定远开始奔跑了,须臾之间,勤王军向两翼推散,百多万兵卒如海潮裂开,由西方转向城南城北,一时蔚为天地奇观。卢云也张大了嘴,呆呆望着老友拖着两辆大车,押着残兵败部回归。到底是什么来了?城下十万大军,城头上六双眼精,人人都在等着答案。轰……轰轰……大地震动了,废墙坠落了砖瓦,四下隐隐晃荡,阿秀与胡正堂也怕得抱在了一起。倏然之间,狂沙混着雪浪飞上天际,扑进了京城,逼得阿秀与胡正堂蹲下身去,遮住了眼皮,很快的,天地远方传来了悲鸣,低沉沉、苦慢慢,如此唱道: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粮……低沈苦慢的歌声,听来彷佛天地正在悲吟哭唱,那哭声悲到了极处,故也怒到了极处,听得城上城下惊骇万分,卢云也不禁微微发抖,手掌竟然按上了自己的佩剑‘云梦泽’,握紧了剑柄。猝然之际,耳中听到了巩志提气下令:“刀斧手上前!诸及远兵器!预备听我号令!”嘎嘎嘎嘎嘎……到处都是弓弦绞响,到处都有人在绞绳填弹,那歌声却越逼越近,脚下震动也越发剧烈,带着地狱凝结的恨火,逐步逼向天子脚下,“幽州北京”。正统军严阵以待,那歌声却不曾停歇,它愈唱越悲,越发凄凉,如此向天下人哭诉自己遭遇了什么事:“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食无肉、哭无泪……天下贫汉尽悬梁……”那歌声越来越苦,歌词越来越恨,突然爆发出一阵怒火。“杀牛羊!备酒浆!早开城门怒一场……”突然之间,沧茫歌声黯淡下去,换上一声刺耳尖叫:“怒苍入城——不纳粮!”“杀向北京!冲啊!”轰轰!轰轰!排山倒海的呐喊袭来,太多了,那人数之多,气势之大,竟如沧茫大海扑了过来,多到正统军如沧海之一粟,多到勤王军不值一哂,多到漫山遍野,多到扑天盖地,不……甚且比扑天盖地还大,因为那就是天、那就是地。“饿鬼来啦!饿鬼来啦!”勤王军百万将士放声悲喊,声音带着绝望。卢云也忍不住一声苦笑,他一跤坐倒在地,双手掩面间,再也作声不得。懂了,为何义勇人的首领铁口直断,自己必定会下场玩这一局。面前就是答案。大战旋将开启,伍定远忽然停下脚来,他不再逃避,反而转望敌阵,猛地振臂高呼:“保卫京城!”大都督带头呐喊,十万将士闻声沸腾,一时唢呐高鸣、战鼓擂响,人人拿出了随身器械,有的拔刀,有的击盾,倘若两者俱无,则以双足顿地,扯开嗓门大吼。看十万人同声狂啸,兵威所至,当真是摇山晃海,威神逼鬼,瞬已压过了敌方气焰。天崩地裂中,战火直扑京城而来,卢云抚面坐地,满心绝望中,忽听两声欢呼响起:“大赢家!”卢云愣住了,他呆呆转头,只见阿秀与胡正堂手拉着手,两个大赢家快乐笑喊道:“太好了!饿鬼来啦!咱们今儿不用上学啦!”第二十一卷 兵临城下 序2008-1-10 8:56:17 本章字数:4131眼前有一口井,黑洞洞地望不到底,井底却似传来熟悉话声。一直叫着自己的名字,她心里好奇,又有些担心,便趴到了井栏边,正待发声叫喊,突然腰上一紧,耳根一寒,有人低低吹了口气:"老婆大人。""你找我么?"好耳熟的嗓音,和井里的话声一模一样,却多了点轻挑语气,听来便觉得有些陌生。她呆呆转头,见到一名中年男子,笑眯眯地打量自己,好像连长相也有些陌生了。她心里微微害怕,手指漆黑深井,低声道:"井里有声音......你听......你快听......"男人侧耳倾听半晌,随即付之一笑:"你听错了,井里什么都没有。""真的有!真的有!"她固执起来,又跳又叫:"我真的听到了!"男人眯眼摇头:"别这样,为了一家老小,你以后别来这儿了,真的......"没什么威胁口吻,他只是诚挚规劝:"我担保里头什么都没有......便算真有什么......""也都让我解决啰......"男人狡黠一笑,胸有成竹,听入耳里却似响起了晴天霹雳。她寒毛直竖,连连倒退,猛地凄厉大哭起来:"观--管!观--管!快来啊!快来救娘啊!"正哭叫间,突然肩头轻轻落下手掌,耳边传来低沈的嗓音,说道:"母亲大人......""你找我么?"平静的说话,带了一股无上抚慰之力,足以镇魂安神。她松了口气,转头来望,果然见到了那张高洁脸庞,她指着水井,噎噎啜泣:"井里有声音,你听、你快来听......"正要依偎怀中,诉说恐惧之情,长子却听也不听,径道:"您听错了,井里什么都没有。""真的有!真的有!"她又生起气来了,又哭又闹:"娘真的听到了!""别这样。"眼前的长子面容平静,沈声道:"为了一家老小,您以后别来这儿了。"有些熟悉的话语,好似在哪儿听过,她张大了嘴,呆呆望着亲生儿子,听他低沈嘱咐:"真的,我担保,里头什么都没有......""便算真有什么......"长子仰起头来,眺望天际,轻轻呼了口气:"也都让我解决了......"她张大了嘴,泪水从眼角满溢出来,蓦地从喉咙里尖叫了起来:"绍--奇--""绍奇!绍奇!快来救娘啊!绍--奇--"啊呀一声惨呼,老蔡本在床边打盹,却已痛醒过来,他低头惊看,却见床上的老夫人又哭又喊,死抓着自己的臂膀,尖尖的指甲插入肉里,已然渗出血来。一样的元宵夜,可以是地狱,也可以是天堂。端看身处何地,心境如何。一片慌乱中,夫人声如泣血,高喊救星的名字:"绍奇!绍奇!娘要死掉了!快来啊!绍奇!绍奇!"婢女们慌忙抢上,喊道:"老夫人!你醒醒啊!老夫人!"手忙脚乱间,药罐开启,便朝老夫人鼻下去擦,她却不知从哪生出的气力,尖叫道:"绍--奇!"当琅一声,药罐摔在地下,打了个粉碎,几名婢女惊惶不已,全没了主意。老蔡痛得额头冒汗,喊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找少奶奶来!快啊!"三十年了,杨府老的老、死的死,从当年杨远大人金榜题名起算,老蔡一路看着大少爷变成大老爷,小少爷成了自己口中的"二老爷",府里唯一不变的,只有老夫人的哮喘症。每逢春秋之际,心情一旦起了波折,病情便要发作,守在榻旁的家人也得跟着受苦,大老爷、大少爷、乃至于今日的二老爷,莫不饱受折腾。正叹息间,长廊彼端响起脚步声,管家急忙转过头去,大喜道:"夫人!"救星来了,她也是一位"杨夫人",不过她娘家姓顾,她便是方今杨府大少奶奶,顾倩兮。也多亏了她,杨家老小才多了口喘息机会,没教老夫人逼疯。顾倩兮行入房来,二话不说,立时坐上床沿,握住婆婆的手,道:"娘,坐起身来。""走开!我只要绍奇!绍--奇--"老夫人哮喘病发,手脚气力却大得吓人,只是拼死挣扎,顾倩兮附到枕边,悄声低语:"娘,绍奇和朋友约了看灯,今夜不会回来。""不管!不管!"老夫人大哭道:"你们快把他找来!快!快!"她放开了管家,改抓起媳妇的手,指甲缩紧,刮出了五道血痕。顾倩兮俏脸惨白,玉臂已是鲜血淋漓,她忍住了痛,道:"都过来,替我按住她。"婢女们暗暗害怕,不敢近前,顾倩兮沈下了脸:"抓牢她,有事我来担。"顾倩兮是兵部尚书之女,言语自有威仪,管家忙抢上前来,与婢女们一同压住手脚。"绍奇!绍奇!你看到了么?娘要死掉了!死掉了!"老夫人大喊大叫,挣扎欲起,顾倩兮却紧按着她不放,随即从婢女手中接过膏药,吩咐老蔡:"闭上眼。"解开老夫人的衣襟,让她露出双乳,沾抹膏药,朝乳间、腋下等处揉擦,让冰凉的药力透了进去。"绍奇......绍...奇......"慢慢的,只见老夫人流下了泪水,低声啜泣:"娘要死掉了......"良久良久,老夫人闭上了眼,话声渐微,几不可闻,掐在媳妇肉里的手指却也松开了。眼看老夫人睡了,两旁婢女这才急急抢上,疼惜道:"少奶奶,您流血了。"管家狠瞪一眼,骂道:"承蒙提醒啊!"还待训人,顾倩兮却已竖指唇边,示意噤声。约莫一盏茶时分,哮喘声终于止息,代以平稳呼吸,老太太终于安稳入梦乡了,顾倩兮替她拢了拢被,便朝老蔡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步出房门。时在五更天,天色微明,管家歉然道:"夫人,您......您的手臂......"顾倩兮道:"我没事。倒是娘好端端的,为何又喘了起来?"管家苦笑道:"谁晓得?昨晚她打红螺寺回来,便嚷着胸口闷,要我守在床边,果然睡不到几个时辰,便又发起病来......"顾倩兮沈吟道:"她昨晚可是受了什么惊吓?"管家喃喃地道:"这......这就不晓得了......"杨家上下都明白,老夫人的病情起起伏伏、时好时坏,群医会诊多次,却是药石罔然。长子几次要为她扎针,她却挣扎哭喊,死也不肯让儿子近她的身。顾倩兮静默半晌,道:"老爷现在何处?"老蔡陪笑道:"他......他昨晚回来过一趟,不过后来又......又出门去了......"顾倩兮道:"别说这些。他现在何处?"老蔡低声道:"老爷去了红螺寺,出门前交代过我,说他中午会回来吃饭。"杨家是官宦人家,大老爷更是五辅大学士,一年到头难得在家。眼看顾倩兮不言不语,也不知心里喜怒如何,老蔡陪笑几声,便又顾左右而言它:"夫人,昨晚侍卫来报,说在夫人房里见了一位姑娘,那是谁啊?"顾倩兮道:"那是琼小姐,我的朋友。"老蔡茫然道:"琼小姐?这......这不是和国丈同姓么?"正想多问几句,突然远方传来声响。"呜--呜......呜呜......"顾倩兮秀眉微蹙,管家也是一脸迷愕,只觉声音自西方而来,隐隐约约,若有似无,忙道:"这......这是唢呐声?"大清早的,不知哪户缺德人家做法事,竟然吹起了唢呐,但听声响由低而高,渐渐尖锐刺耳,越发惊人,房里婢女便又嚷了起来:"少奶奶!老夫人又醒了!你快进来啊!""呜--呜......呜--呜......"唢呐虽小,声腔却大,耳听声响益发尖锐,就怕吵不醒百姓。老蔡怒骂道:"他娘的混蛋!大出丧了是吗?"正要操烂人家的祖宗,却见顾倩兮瞪着自己,忙捂上了嘴,歉然赔笑。行将黎明,顾倩兮想来也累了,当下提起一只铃铛,左右摇了摇,那铃铛甚是奇异,摇晃间并无清脆铃声,只闻嗡嗡鸣响,甚是低微。摇不数回,廊庑间便转出了一人,躬身道:"卑职在此,谨听夫人差遣。"来人身穿皂衣官袍,正是杨府侍卫,顾倩兮微微颔首,道:"外头声响自何而来?"那侍卫躬身道:"回夫人的话,唢呐声出于西郊。"京城官衙尽在城东,时有官员座轿出巡,少不了吹吹打打。只是说来奇怪,这西郊却是羊市大街,卖着羊肉吃食,怎么也吹响了唢呐?管家骂道:"到底搞什么,非得大清早的扰人清梦?你快持二爷的符牌过去,要这帮混蛋噤声!"那侍卫咳了一声,却把眼光望向少奶奶,顾倩兮是明理的人,便道:"你已去瞧过了?"那侍卫躬身垂手:"是,下官半个时辰前已率人前去查问,只是对方公务在身,我也劝说不动。"蔡管家大声道:"劝不动?好一群兔崽子,连兵部郎中也不放眼里啦?你拿大老爷的符印去,瞧他们买不买帐?"那侍卫不言不动,并不搭腔。蔡管家愕然道:"怎么?连五辅大人也不睬了,这帮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话还在口,忽觉脚下隐隐震动,窗架亦随之轻轻晃响。轰咚隆咚......轰咚隆咚......唢呐远去,远方改起淡淡鼓声,声响虽微,反比唢呐更让人动魄惊心。老蔡骇然道:"这......这到底是......"还待要问,猛听西郊传来轰然巨响,数万人齐声呐喊:"正--统--军......""正统军?"顾倩兮微微一凛,老蔡也是瞠目骇然:"什么?正统军进城了?"那侍卫道:"是,带队校尉说是演军,须得两个时辰方能完事。请城内百姓多多包涵。"听得兵马于城郊演军,顾倩兮立时行入花圃,朝西方天际眺望。老蔡擦着冷汗,道:"夫人,小......小少爷人呢?"顾倩兮道:"他夜游去了。我准他的。"元宵夜里不大平静,老爷、二爷、小少爷全出门了,只留了顾倩兮一人当家。老蔡心里有些犯怕,便道:"没事,快完了,快完了。"说着说,却见少奶奶回首而来,朝自己凝视良久,老蔡咦了一声,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还待问明白,少奶奶却已步进房中,轻轻掩上了门。房门阖上,喊声恰也止息下来,城内城外宁静如常,老蔡心下大喜,赞道:"已经完啦!"正要找那侍卫说话,人家却是低头咳嗽,转身便走。老蔡"咦"了一声,不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怎么人见人厌起来,满心迷茫间,犹在那儿猜测不休。第二十一卷 兵临城下 第一章 正统军2008-1-10 8:57:17 本章字数:18998正统热、好热......热汗沿面颊滚滚而下,流进了胸口,溽湿了内衫。七月盛暑,最是汗流浃背的时节。内衫紧贴皮肉,身子像给蒸熟了,汗水蒸发成烟,急于飘出,却又给短袖葛衣挡了下来。烈日当空,火伞高张,打赤膊也不嫌过,可此际身上不只穿了短衣,还多加一件内衫,更外头居然还有一件棉袍,总计内一件、里一件、外一件,内外三件。汗水在里头闷煮,背后冒出红痱子,奇痒难忍,偏又搔抓不得。因为内外三层衫之上,尚有一件厚马甲,马甲之外,还有一层重重的大铁衣。铁衣精钢所制,少说十来斤,太阳一晒,既闷且烫又重,路旁明明有树荫可供乘凉,这人却视若无睹,看他低着头,嘴角含笑,彷佛能头顶骄阳、站立不动,便是人生无上快事。大热天的,疯子便出门晃荡了。看这人行径诡异,样貌也颇古怪,称不上英俊,却也谈不上丑恶,阳光映照五官,看他好似二十来岁,又像四十好几,一张脸给烤得红如火、焦如炭,眼白望来加倍明亮,极显精神。正午时分,太阳毒烈,尽管满身汗湿,疯子却一脸怡然,正享受间,突听背后马蹄声大作,一匹快马从后方奔驰而来,卷起了阵阵黄砂,马上坐了一名乘客,同样身穿铁衣,面红微焦,与那疯子好生神似,宛如亲兄弟一般。"当当当当当......"快马奔过,背后随即响起锣声,疯子微微叹气,知道又要动身了,他从脚边拾起一只铁盔,套到了头上,随后提起一只皮囊,细细数了数,但见囊里共计二十四发白羽箭,不消说,这是只箭袋,依规矩须缚于大腿右方。箭袋提入手里秤一秤,至少十斤。十斤很沈,可浑身上下就属这玩意儿最轻了,看铁甲十五斤,步战军刀二十八斤,盾牌十二斤,紫藤大弓斜挂身后,刀箭弓三者合计,共达六十五斤,除此之外,背后还负了一只大行囊,内装二十斤粮,四只皮囊各置四斤清水,皆缚腰上。"呒呜......呒呜......"锣声大起,随后又响起了唢呐声。吹鸣半晌,渐渐止息,大地一片荒静,猛然间,响起了阵阵雷声。轰踏!轰踏!轰轰踏......轰轰踏......皮靴踏落,溅起飞灰泥沙,皮靴提起,后方又踩下一只皮靴,更后方还有更多更多的皮靴,一只只形制相同,主人也生得一模一样,人人面孔焦火,眼白发亮、肩膀宽而手脚大,不消说,这帮人其实不是疯子,而是一名又一名战士。阳光晒上,光芒刺眼,脸上的汗水结成了盐晶,闪闪发光,望之如同宝石。战士们全身武装,干粮饮水,弓箭军刀,自己吃的自己背,自个儿用的自己拿,人人负重超过百斤。运气不好的人,尚须扛长枪、举狼蒺,运气更差的,还得拖拉"洪武炮",背拱腰弯,苦不堪言。不过这些活儿都不累,最累的活儿在前头,那儿有样东西,举在手上,可以累垮一头牛。细长长的木杆儿,杉木所制,长约三丈,十斤不到,然而双手提举时,却似扛起千斤,因为杆顶悬了一样物事,重如九州岛巨鼎。轰轰......轰轰......狂风扑面而来,拂开木杆上的一面布巾,现出两个字,左"日"、右"月"。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带头军官扬鞭而起,呼唤满场士卒的姓名:"正...统......军!""呒呜......呒呜......"唢呐声中,全场暴然答诺,场中兵卒不论出身,全因这三字而得尊严。带头军官提鞭向天,指示方位:"吾皇有令,全军挺进......西北三原城!"轰踏!轰踏!轰轰踏......轰轰踏......"正统军"出征了,两万两千名兵卒开队奔跑,烟尘飞起,声势惊人,四面大旗当前领队,但见日月王纛招展于天,两面帅旗相伴相随,左是方今朝号,右为本军总号,其后才是一面火红巨帜,标明了兵马隶属师号:"藏武四卫"。正统军编制宏大,除"北关四镇"外,就只有这只"藏武四卫"驻派边疆,他们另有个通名,称作"藏远天高师"。此师下辖四卫,乃是朝廷派驻"乌斯藏"的精锐兵马,上可及天顶孤峰,下可至深壑渊薮,体力远过常人,是以个个都能负重百斤,即使行军百里,也无人落队喊苦。正统军里有句话,称作"生于藏武,死于北关",每逢新人入伍,必然先赴乌斯藏,待得三年之后,训练精实,便能移防前线,"荆州"、"潼关"、"汉中"等地任君挑选,再过三年,若能平安归来,便可移防北关,颐养天年,不必再去前线受苦。故称:"生于藏武、死于北关"。正统建军以来,"藏武四卫"始终为后备兵马之用,从未开赴前线。只是眼下情势有些不同,一个月前朝廷紧急传书,将他们征调出藏,想来必有什么大事发生。轰踏!轰踏!轰轰踏......轰轰踏......烟尘飞扬中,两万兵卒脚步齐整,一里又一里,一程过一程,一片奔驰震踏声中,突听前方传来号令:"全军布阵!预备迎敌!"乍闻号令,众兵卒立时向两旁分开,或提弓拉箭、或拔刀出鞘,正严阵以待间,前方一面旌旗现出,上书"汾州"。"汾州大漠师!"众兵卒齐声欢呼,都知友军抢先抵达了。"汾州三卫"游走紫荆关一带,人称"汾州大漠师",军中兵卒多是蒙汉混血,指挥主将姓"虎",名唤"虎大炽",骁勇善战,使一口三尖两刃刀,骑一口双峰怪骆驼,自称是"太阳汗"后裔,平生最爱伍都督,次爱打架,三爱喝酒。眼看友军在前,"藏武四卫"纷纷收起兵器,指挥使便也驾马上前,喊道:"藏武师管带熊杰在此,敢问虎将军何在!"这藏武师指挥姓"熊",单名一个"杰"字,二十五六年纪,平生最爱读书,英俊挺拔,颇有文人之风。两师荒漠交会,一是"藏武天高师",一是"汾州大漠师",只是熊杰连喊几声,友军却无动静,当即纵马向前,喊道:"虎将军!我是熊杰!请你现身相会!"话声甫毕,但听沙地磨磨,对面阵中飞出一骑,来势奇快,迅雷不及掩耳,似乎不怀好意。"藏武四卫"心下大惊,正待拉弓御敌,熊杰却挥了挥手,喊道:"没事!是自己人!"面前奔来一头双峰大骆驼,上头坐了一名戎装男子,披头散发、状似野人,不是"虎大炽"是谁?听他提声喊道:"小熊老弟!是你么?"熊杰拍马迎上,笑道:"虎大哥!阔别多年了!"双骑靠到近处,虎大炽突然把手一扬,刀锋暴起,竟已架到熊杰的颈上,熊杰心下震惊:"虎大哥,你......你这是......""藏武四卫"见主官被袭,不由分说,全数拔刀出鞘。"汾州三卫"发一声喊,也是挚刀在手,双方兵戎相见,宛如窝里反了。熊俊骇然不已,还不知该当如何,虎大炽已把腰刀收起,淡淡地道:"小熊老弟,别见怪啊,咱这是给你点教训。""教训?"熊杰心里有些不快了,沈声道:"什么意思?"虎大炽淡淡地道:"下回见到友军旗帜,千万别莽撞。记得先遣使察看,验过令牌再说。否则要是撞上怒匪乔装,你还有命在么?"熊杰啊了一声,顿时醒悟过来,拱手道:"多谢虎大哥提点,熊杰受教了。"虎大炽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以后多学着点。"簇唇做哨,呼溜一声,大骆驼立时屈膝坐下。熊杰见他下来了,自也不好失礼,便也跟着翻身下马。这虎大炽是"汾州卫"总兵官,看他虬髯浓须,蒙汉杂血,形貌极为豪迈,真有几分"太阳汗"的英风。那熊杰也不遑多让,看他虽未蓄须,身高却达八尺以上,胸厚膀粗,相貌堂堂,站在虎大炽身旁,分毫不显细弱。眼看两名主帅言归于好,"汾州三卫"便也收了刀,纷纷为友军递上水壶,"藏武四卫"却是心有余悸,一来怕给老兵欺侮,二来初临前线,满心忐忑间,便只紧随主帅身侧,时时准备保驾。虎大炽晓得他们怕生,有意开个小玩笑,当即向前一指,怒喊道:"看!怒王本队!""什么!"藏武四卫全震惊了,面面相觑间,一同抽出了家伙,呐喊道:"杀啊!"烟尘滚滚,众兵卒冲上前去,准备拿性命来搏,虎大炽哈哈笑道:"傻小子,跟你们闹着玩的。"熊杰闻言大怒,一把扯住虎大炽的胡须,厉声道:"兵凶战危的!拿这个玩笑?不怕军法究办么?"虎大炽乃是胡人后裔,爽朗达观,时时嬉戏胡闹,只是军法在前,管那胡人汉人、苗人藏人,都只有一颗脑袋可砍。听得熊杰要报军法了,自是慌了手脚,忙道:"别动气、别动气,前线战事已经定下啦。"熊杰起疑道:"定下了?真的假的?"虎大炽忙道:"真的真的,五天前战事就平定了。不然我吃了熊心豹子胆,拿那厮的名字胡闹?"熊杰心想不错,便放开了虎须,道:"大都督接到消息了么?"虎大炽道:"早接到了,他一会儿便到前线了。"众兵卒喜形于色,齐声喊道:"大都督要来视察么?"虎大炽笑道:"三羊镇与他的老家相距不远,大都督心悬故里,当然得来瞧瞧了。"熊杰点了点头,自知伍大都督发迹于西凉,早年是公门名捕,擒奸摘伏,正直不阿,其后又为了反对奸臣江充,不惜千里奔波,投靠前朝大臣"善穆侯"柳昂天,一生慷慨侠义,方有今日的伟大事业。正敬佩间,忽又想起一事:"等等,大都督亲来前线,可有兵马保驾?"虎大炽嘿嘿笑道:"放心,荆州师已经奉调北上啦。"听得"荆州师"三字,熊杰大惊道:"什么?我哥也来了?"虎大炽哈哈大笑:"瞧你乐啦?你大哥一听说大都督离京,连夜便从荆州率军北上,你再晚片刻,他就赶到你前头啦。"正统军里有大小双熊,大熊单名一个"俊"字,便是外号"荆州狮"的熊俊。此人是家中长子,派驻荆州,乃是第一批入伍的老将。至于"小熊",则是眼前这位熊杰,兄弟俩一在荆州,一在乌斯藏,说来已有两年不见,没想今日托大都督之福,竟能在此相逢了。众人说了一阵子话,便又上马整队,直朝前线而去。熊杰坐于马上,眺望前方,道:"虎大哥,这回战况很是惨烈,是么?"虎大炽讶道:"你怎么知道的?"熊杰道:"我是用猜的。你看藏武师远在天边,却让朝廷调了出来,战情若非十万火急,何必找我们?"乌斯藏兵马虽甚年轻,却是能写能说,文武双全,极有潜力,向得伍定远看重。虎大炽叹道:"你说对了,这个把月来打了个昏天暗地,白日里明杀,夜里袭寨,任谁都是没吃没睡。若非宁武、风武的主将都死了。朝廷也不会请你们出藏驰援。"众部将吃了一惊,情不自禁手按刀柄,退开一步。虎大炽忙道:"放心放心,五天前诸师汇聚三羊镇,贼匪挨不住猛攻,拂晓时便自行退去了。"熊杰沈吟道:"诸师汇聚?一共来了多少兵马?"虎大炽道:"二十四万。"众人大惊道:"二十四万?"虎大炽屈指来数:"此战前后到了十二师、四十八卫,骑骆驼的是咱们『汾州大漠师』,骑马的是汉中轻骑师,靠两条腿的是『宁武卫』、『风武卫』......连你们藏武师算进去,合计是二十四万兵马没错。"众人暗暗骇然,方知战况惨烈,远在想象之上。正说话间,忽见路边倒着一块石碑,字迹黑脏脏的,难以辨识.一名校尉拿靴底望石碑上擦了擦,赫然露出了"三羊镇"三字。熊杰低声道:"虎大哥,这......这是界碑么?"虎大炽道:"没错.过了这块石碑,就是前线了。"投入正统军以来,众将士还是首次开抵战场,一时人人肃穆,四下自是鸦雀无声。虎大炽当前带路,众人默默随行,方入镇内,便闻得一股腐败恶臭,地下满是尸首,看服色都是"留守军",一行一行,排列得整整齐齐,尸身却是断手残肢、血肉模糊。再看苍蝇飞舞,蛆虫蠕动,饶那"藏武四卫"以勇士自居,仍不禁为之色变,不少人更是当众呕吐。凡事都有第一遭,当年虎大炽初至前线,乍见满地死尸,直吓得膝间发软,连路也不会走了,此时见得新人的丑态,自无取笑之意。正叹息间,几名校尉迎面而来,喊道:"哪个是熊杰?"正统军向来不拘小节,寻人便似喊狗。熊杰却是文武双全之人,把军靴一并,躬身抱拳,沈声道:"末将熊杰,敢问两位是......"那人道:"咱是汉武卫的校尉,想向你借几个僧兵来用。"熊杰皱眉道:"僧兵?"虎大炽凑头过来,附耳道:"他们要做法事."熊杰顿时醒悟,忙道:"僧兵没有,藏兵倒是极多。你们要么?"那校尉道:"能念经就成。"藏人笃信佛法,打小虔诚膜拜,人人都能诵经,不少人还随身带了佛图"唐卡",自也能念些往生咒。熊杰自知不能拖延,忙召集了部众,便随那两名校尉而去。来到汉武本营,只见眼前一座小山,堆满了尸首,地下布满柴薪,已然等着火化。看这"汉武卫"是轻装骑兵,一旦有了伤亡,那就不只人死,尚有马亡,加之天气炎热,再不烧化尸首,立时便要闹瘟疫,无怪急寻僧兵做法事。两边主帅相见叙礼,熊杰见他们死伤惨重,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吩咐属下上前,赶紧为亡灵超渡。大批藏兵掩住鼻子,来到了尸首前,自将唐卡翻开,随即咿咿啊啊地颂起经来了。一名兵卒手持火把,自问熊杰道:"佛祖来接引了么?"藏语深奥,谁也听不懂他们在念些什么,熊杰当然也不知佛祖身在何方,低声便道:"再等会儿。"蚊蝇飞舞,嗡嗡扰响,汉武主帅呆坐地下,面色茫然,什么也不知道了。虎大炽低声道:"别等了,赶紧放火吧。"几名兵卒点燃了柴火,抛入尸堆中,霎时烈焰高涨,传出了阵阵焦臭。一片诵经中,一条人命就这样没了,火海吞噬了同伴,战士们的身躯即将装入骨灰坛,让战友们背回故乡。半年之后,他们的家人会领到一个骨灰坛子,此外还有五十两银子。县官送些挽联、父老们说些好话,日后妻子改嫁、儿女改姓,至于这人是因何而战、为何而死,也只有天知道了。熊杰热泪盈眶,慢慢跪倒在地,虎大炽道:"弟兄们,一齐跪下。"满场将士伏地拜倒,一齐向战死弟兄道别。眼看熊杰哭了,虎大炽拉住了他,道:"走了,没什么好看的,咱俩去歇歇。"两人来到阴凉处坐下,虎大炽拍了拍熊杰,道:"老弟,打仗便是这样,生死由命、愿赌服输,没啥好哭的。"提起水壶,咕嘟嘟地喝着,却听熊杰呆呆地道:"是啊,生死天定,说不定下个就轮到我了。"虎大炽噗地一声,满口凉水都喷了出来,骂道:"放屁!"他提起手来,朝熊杰背后重重一拍,喝道:"捡点吉利的说!你大哥就要来啦,还这般愁眉苦脸的?"熊杰接过水壶,灌下一大口,叹道:"虎大哥,事情是怎么闹出来的,你晓得么?"虎大炽骂道:"还不就是民变?"熊杰沈吟道:"民变?这三原城不是派有留守兵马,怎么镇不住场面?"虎大炽悻悻地道:"留守军,稻草兵,吃饭喝酒包打听,你没听说过么?"熊杰苦笑几声:"既然留守军不管用,地方官怎不早点向咱们求援?"虎大炽叹道:"你想得美哪。这些县官是屁一样的东西,每日里就只想***升官发财,巴结奉迎,遇上了事情,还不就是那八个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你要他们把事情望上报,那不是搬石头砸脚啦?"天下文官八字箴言:"争功诿过,七个老婆",总之好官我自为之,百姓好自为之,老天下雨称为水灾,老天不雨称作旱灾,上天残暴不仁,与本官德政何关?至于秦仲海如何造孽,罪犯如何杀人,反正还有老天爷监督,何劳本官代劳?熊杰情知如此,只能长叹一声,道:"后来呢?县官不望上报,消息又是怎么传出来的?"虎大炽道:"三原落陷当晚,灾民包围布政使衙门,见人就打,几名西域商旅见状不好,便逃去了汉中,『汉武三卫』这才惊觉大事不好,便连夜出兵驰援了。""汉武三卫"驻派汉中,乃是正统军里的轻装骑兵,兵行神速,最好野战,熊杰精神一振,道:"这下大势可要底定了,是吧?"虎大炽叹道:"哪来这种事?你忘了么?怒苍派了谁在汉中?"熊杰喃喃地道:"谁?"虎大炽叹道:"铁剑震天南。"熊杰大惊道:"铁剑震天南?可就是拿铁剑的那个老头?"虎大炽道:"就是他,这李铁衫是五虎上将之一,善于冲阵,我军将领与之交锋,往往一刀毙于马下,最是厉害不过。『汉武三卫』见李老匪现身,不敢和他硬干,只能便就近向嘉峪关求援。谁知这么一来,又引来了一个魔头。"熊杰忙道:"谁?"虎大炽道:"拿方天画戟的那个。"二人说话之间,熊杰的下属慢慢聚集而来,都在聆听说话,熊杰骇然道:"西凉小吕布?连他也来了?"虎大炽叹道:"这韩毅有匹赤兔马,日行千里,『宁武』、『风武』双卫还蹲在茅坑里,他便已现身前线,杀得我军大败,眼看陕西全境岌岌可危,布政使知道纸包不住火,终于发布了『正统之令』,向天下一切兵马求援。我军本部接到消息,立时兵分两路,一面召集关外兵马,一面儌文前线,命『潼关六镇』出征。""潼关六镇"长驻西北前线,乃是精锐中的精锐,正统军中无出其右,熊俊大喜道:"这可好了,潼关六镇来了,天下谁能抗手?"虎大炽骂道:"你傻啦?我都还没登场,就这么打完啦?"熊杰愕然道:"怎么?怒苍......怒苍还有援军么?"虎大炽叹道:"多啰,东边一个元老、北边一个元帅,其它堂主彪将什么的、数也数不完,反正潼关六镇出兵,怒苍总寨也燃起了狼烟,动用了十万大军,咱们当然也不能示弱,这便调了『汾州大漠师』、『威州豹头师』、『灵州黑甲师』,总之双方兵马越打越多,到得后来,咱们已无可用之兵,只能召你们新人出藏来啦......"熊杰默默点头,这才想起怒匪有所谓"双英三雄四招抚",这东北两大元帅一姓陆、一姓石,正是怒苍初创时的两大元老。想来"正统之令"发布,黑峰顶上便也燃起魔火,这里倾巢而出,那儿前仆后继,不免打得哀鸿遍野、尸积如山了。一名兵卒道:"虎将军,事出必有因,到底这民变是怎么生出的?该不会是官兵强抢民女吧?"虎大炽恼道:"放你妈的屁!三羊镇又穷又苦,人人黑瘪瘪的,哪来的美女好抢?你当官军都是畜生么?"那小兵微微一窘:"既是如此,百姓何故发怒?"虎大炽叹道:"一篮花卷。""什么?一篮花卷?"众将士错愕不已,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虎大炽懒得说了,只朝地下吐了口痰,去去晦气。众人面面相觑,看这花卷乃是寻常面点,一竹篮也不过值得几文钱,岂料朝廷先后调动"宁武"、"汉武"、"潼关六镇"等兵马,其后连乌斯藏的驻军也奉召驰援,闹得百师会战,烽火连天,却是为了区区一蓝花卷?天干物躁,农作难收,什么怪事都生得出来。熊杰还想追问,虎大炽却不肯多说了,道:"反正乱事敉平,咱们总算夺回了三原城,不算白忙一场。只是居民颇有死伤,不能不稍加安抚......"说着说,兵卒们便推上了两辆大车,车上堆满了热腾腾的面食,全是刚蒸出来的花卷。熊杰咦了一声,道:"虎大哥,你这是要......"虎大炽道:"我要劳驾你的兵马,前去慰问灾民。"熊杰道:"虎大哥,非是小弟推辞,只是我军远道而来,又是第一回上前线,人生地不熟的,恐有闪失,虎兄可否另请高明?""不行。"虎大炽神色郑重:"各部兵马都不方便出面,只能劳驾你们了。"熊杰啊了一声,却也懂了道理。看这场大战好生惨烈,各路兵马于三羊镇激战,必与当地居民有些误会。若由虎大炽等人过去抚慰,不免火上加油,只能请乌斯藏的兵马代劳了。心念于此,熊杰也不好再推辞,便向虎大炽要了两名斥候,引领全军开进镇中。这"三羊镇"与西凉城相距不远,此番打得遍地焦土,大都督念在同乡之谊,无怪要亲来视察。只是此地委实穷困,过去有何历史,出过什么名流,谁也不知,惟见一片残垣断壁,地下又是血迹、又是火烧,远处更隐隐传来哭泣声,让人心生茫然。熊杰沿路探看,四下房舍尽数倒塌,也不知还有什么活人。约莫行过半条街,眼前总算有一栋半倒房舍,屋里隐传啜泣声,熊杰心下恻然,忙探头向内,只见一名老汉领着儿女,全家老小缩于屋角,哀哀啼哭,好似失去了什么亲人。熊杰晓得这户人家受灾极重,也是怕惊吓了他们,便先解落佩刀,取来竹篮,放了十来只花卷,这才走入破屋中,轻声道:"老丈,末将奉朝廷之命,特来馈赠食粮。"那老汉低头哽咽,身上微微发抖,并不应声。熊杰柔声道:"老丈,这不要钱的,您快收下吧。"他说了几句,那老汉仍是飕飕发抖,熊杰叹了口气,便将竹篮放于地下,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竹篮给提了起来,朝他背后扔来。"滚!滚!"一名女子边扔边骂:"谁希罕你的东西!拿着你的臭花卷滚!快滚!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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