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领道:“比之天绝神僧如何?”灵智道:“以内功而论,卢大人呼吸漫长,在下闻所未闻。纵是我天绝师叔在世,也要自叹弗如。”卢云一旁听着说话,已知灵智真是受人委托,方才来试探自己的武功。只不知这首领究竟是什么来历,卢云便只静立一旁,且观其变,又听那首领又道:“站在那儿的壮士,可就是银川公主的护卫官,帖木尔灭里将军?”灭里双手交叉胸前,躬身道:“不敢。正是小可。”那首领道:“听说你家娘娘和‘大掌柜’办事去了,可有此事呀?”灭里欠身道:“使君无所不知,小可来此,正是想请使君指点此事。”那首领笑道:“我能指点你什么?公主床上功夫如何,只能问‘大掌柜’了,却问我做什么?”卢云闻言大怒,厉声道:“你说什么?”正要上前理论,却给韦子壮抱住了。“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啊。”那个首领哈哈大笑起来,道:“卢大人,学学人家灭里将军吧,看人家不愠不火,多好?比起那个猴急好色,把公主死命来抱的卢老哥,可真是强得太多啦!”卢云越来越为,怒之极矣。却反而沉静下来了。道殣相望:“韦护卫,请你把崇卿叫出来,我有几件事相询,问过便走。”韦子壮又惊又怕,陪笑道:“卢知州,稍安勿躁,给我点面子……”卢云见他不肯,只把袍袖一拂,沉声道:“也罢,我走便是了。”正要迈步离开,却听那首领淡然道:“卢云……听不懂我的说话么?可要我换个嗓音啊?”对方退去甘陕土腔,成了一口卷舌官话,隐隐带了些山东乡音。卢云听着听,不觉心下一凛,这才发觉这是自己的说话声,看来这人竞有百变邬舌,不只能学伍定远说话,尚可仿世间一切声腔,这份口艺之精,当真是匪夷所思。卢云定了定神,收起了小觑之心,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四下孔明灯尽数暗淡,布帘上照出红光,映出了五个字,正是‘善穆义勇人’。先前听灵智提起,这人好似姓‘祁’,中因精于声术,便给称作‘祁郎中’,却不知为何这般藏头露尾,躲于暗处?卢云深深吸了口气,道:“阁下夜半召我前来,想必有话要说吧?”“可不是么……”帘幕后响起叹息声,倏忽之间,那叹息渐渐低沉,好似消逝了青春,化为无尽苍老,转眼成了个古稀之人,听他浑浊叹气:“卢云……我曾仔细想过……该如何让你得知这十年来天下发生的种种大事……我思来想去,决意这般做……”猛听‘当啷’一声响,一名汉子抛出了东西,坠到了地下,卢云低头去看,脚边却是一面铁盾牌,擦得油亮精光。卢云微起纳闷,不知对方有何用意,韦子壮便拾起了盾牌,交到卢云手中,道:“你仔细瞧瞧,便知咱们首领的用意。”卢云打量手中盾牌。只见迁徙内面刻了一行小字见是“景泰十年,工部监造”,其下另有一行刻字,见是:“陕西提督本营器械”,忽地醒悟道:“景泰朝的东西?”那首领转为苍老,说话也缓慢许多,听他道:“别说什么景泰……用咱们正统朝时兴的话来说,这叫‘江朝旧货’。”卢云多年历练,自知打仗须得兵员,粮饷,将才,器械,缺一不可,其中兵卒粮饷皆由‘兵部’统筹,刀剑弓矢却由工部的‘军器局’监造,验收之后,方由兵部派必各地守备。看这面盾牌的形制,当是‘太子太师’江充主政时所监造。卢云道:“这陕西提督……可就是那个江翼吗?”那首领叹道:“说对了。江家三兄弟,老大早死,老二自杀,就只剩这个三弟还活着。”卢云沉吟思索,不知对方为何交给自己这面盾牌,正猜想间,忽见一名汉子手持钢刀,缓缓来到卢云面前,他躬身行礼,必恭必敬,忽然把手一提,钢刀竞已直劈而下。卢云嘿了一声,不知他想干么,忙提起盾牌,直迎而上,猛听‘当’地一响,火花飞射,手上盾牌竟给砍出了一道缺口。卢云心情不悦,索性把盾牌扔到了地下,正要空手接招,那汉子却已躬身退让,道:“得罪。”说完转过刀柄,恭恭敬敬奉了上来。看那汉子前倨后恭,葫芦里不知卖著什么药,眼见灵智、韦子壮等人都微微颌首,料来必有深意,卢云微微沉吟之下,便也把刀接了过来,忽然之间,手上一沉,这才惊觉这柄刀份量极沉,至少重达五十斤。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当下仔细把玩这柄刀,只见此刀长约三尺,依形制来看,当是军中惯用的步战大刀,只是份量却重了一倍有馀,转看护手刀镡处,其上环铸一行小字,见是:“五关小彪将言振武,部将配刀”。刀柄正中却有个‘怒’字。卢云啊了一声,他抚摸握柄底座,果然触到了一只铁牛记号。已知这是一柄‘怒苍军刀’。怒苍最善兵器铸之人,便是‘铁牛儿’欧阳勇。这人出身长洲铸铁山庄,乃是‘铁狮儿’巩志的师弟。看这柄刀能一软裂景泰朝的铁盾,果是出自‘铁牛儿’之手,方有如此神威。正思索间,又是一名汉子走了上来,看他单手持了一面大盾牌,高达五尺,大约双肩宽窄。那人行到近处,随即半蹲下来,将盾牌立在卢云面前。有了先前的例子,卢云自也明白对方的用意,他点了点头,便提起刀来,朝盾牌劈下。‘咚’地闷响传过,那盾牌嗡嗡作响,隐隐回音,想来受力甚是均匀,转看手上钢刀,却是微微反弹,刃口处竟然抢起来一块。卢云大吃一惊,没料到这块盾牌如此坚硬,非但接得下怒苍军刀,还能将之反震毁伤。他扔下军刀,急急接过盾牌来看,但见内侧刻著两行字,左是“正统四年,工部监造”右是:“正统军械,严禁离营”。卢云大惊道:“正统军?”那首领轻声补述:“伍定远的正统军。”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总算也懂得那首领的用意了,他要藉著这一新一旧两件器械,让自己瞧瞧朝廷十年来的变幻。面前这两块盾牌者是朝廷之物,一是‘正统四年’监造,一是‘景泰十年’监造,同样的工部,同样的军器局,却因‘正统’、‘景泰’二军之差,竟有此天渊之别。卢云手持‘正统之盾’,怔怔出神,却听脚步声响,又有一名汉子走来,看他手持水桶,搁到了卢云脚边,向他微微躬身,便即退开。卢云微微一奇,撇眼去看,只见水桶里搁着一柄刀,浸泡在泥巴脏水之中,彷佛不怕生銹似的。他更不打话,反手握住手刀柄,但听‘哗’地一响,军刀已然破水而出。第一个入手体会是‘轻’,看这柄刀背脊弧拱,刀头微仰,当也是一柄步战军刀。不过份量仅只二十来斤,远不如方能所见的“言振武部将佩刀”。转看刀面处,更沾满了泥脏,上头依稀可见一处指头大的刻痕,正是个火焰腾烧的印记。卢云醒悟到:“这也是怒苍军刀?”那首领道:“是,不过这柄刀是新物。”卢云点了点头,已知这柄刀是泰仲海当政时所造。至于先前那柄“言振武部将佩刀”,则是‘秦霸先’主政时所为。依此观之,那首领有意借着这两柄刀的不同,让他明白秦家父子两代的差别。卢云静下心来,凝目来看手中双刀,只见两者一新一旧,一轻一重,看那柄旧物虽说时隔久远,却仍光可鉴人,拿在手上更是沉甸甸的,虽只是寻常步卒的佩刀,却也打造的极精致。反观秦仲海治下之物,则是沾满污水,刃口处依稀还有些缺损,颇为不堪。过去卢云曾听人提起,这‘秦霸先’虽是朝廷反贼,却是有守有为的仁人君子,是以方子敬、陆孤瞻等豪杰都乐于为其效力。反观秦仲海,却招募一窝土匪,杀人放火,无所不为。若与乃父相较,秦仲海无论人品武功,智略胆识,样样都有所不及,便从一把刀也看得出来。正想间,忽听滴滴答答之声不绝于耳,刀面上污水渐渐聚合,竟然成了一颗一颗水珠,尽数滑到了地下。卢云微微一奇,忙提起刀来,就手甩了甩,刹那之间,泥水尽落,刀面竟已全干,其上非但不见一颗水珠附著,连污垢脏灰也不见一点。‘出淤泥而不染’!卢云悚然大惊,方知这柄刀的强处,此刀既能‘出淤泥不染’,当然也不会沾上血迹,这是一柄‘杀人不沾血’的好刀。卢云颤声道:“这……这柄刀也是欧阳勇打出的?”那首领道:“岂止如此?满场兵器,尽数出于‘铸铁山庄’之手。”那首领叹了口气,道:“卢云,我曾仔细想过,该怎么让你知道这场十年大战的惨烈处。你现下明白了么?”卢云沉点良久,轻声道:“我明白。”无须一字著墨,也不必谈什么人数死伤,单单这几件兵器的演变,便已道尽了一切沧桑。那首领悠悠说道:“十年前,江充的火炮能射八十尺,十年之后,朝廷的火炮可射八百丈。景泰六年兵部上奏,秦霸先的铁胎大弓连破三层甲,满朝皆惊,现今秦仲海的连弩一射四十发,发发钉城墙,而朝廷上下视若平常……”全场静默下来,灵智、帖木儿灭里,乃至于韦子壮,人人无言以对。那首领的嗓音更显苍老,低声道:“这场大战势均力敌,双方越战越勇、越打越强,据我猜想,他们只要再打个二十年,人便能飞上青天,木牛流马也能重现人间,只是到了那一刻,天下也没几个人好杀了。”在这强生弱死的人世间,要想活下去,便得越来越强。战国百年,泰人率先出铁器,五代异族南侵,宋人被迫发明古今第一发火炮,倘使朝廷怒苍再打百年,谁也不知敌我双方会走到哪一步。一片沉静间,猛听一声怒喊,卢云提起刀来,使劲朝‘正统军’的盾牌砍落。一刀一刀,火星飞射,激得洞内满是火光,望来恁煞壮观。可无论他怎摩砍,盾牌就是文风不动,军刀也是毫发无伤,他提起内力,放声怒吼,霎时已将‘正统之盾’砍做两半。当地一声响,手上的军刀却也断为两截,只余下一个空柄。这两件兵器居然同归于尽了,卢云微微喘气,手上提著一个空柄,神色激动间,正要将之扔出,却摸到了刀柄护手上的刻字,他凝目来看,却见到了两行字,见是:“怒仓征西招抚使江翼本部器械、严禁离营”。卢云大吃一惊:“江翼!他投入了怒苍?”布幕后响起了笑声:“天下事真是难料,是么?”这江翼来头不小,正是当年‘太子太师’江充的胞弟,景泰年间出征剿匪,与秦霸先糜下不知打了多少仗,岂料十年之后,他竟成了怒苍匪将的一员?今朝是国家大将,明日却聚众称反,楚河汉界,说翻就翻,实在让人措手不及。那首领轻声道:“说起这个江翼呢,倒也是个奇葩。此人十年前平平无奇,才干至多称得上堪用,可十年之后,他名气之大,威震西疆,用兵如同鬼神,江充如果见到他今日的气势,恐怕要吓得从坟里跳出来了。”他叹息一声,又道:“卢云,你跟我说吧,为何十年前的江翼不值一哂、十年前的铁牛儿稀松平常,却纷纷在正统朝里成为当代宗匠?”同样的江翼、同样的铁牛儿、同样的打铁艺,十年前、十年后,却有惊天动地的转变,这不单是因为他们自己进步了,而是因为另一个情由。卢云望著地下的军刀铁盾,轻轻地道:“他们效命的人不同了。”那首领淡然道;“有何不同?”卢云微起叹息之意,他抚摸额头的旧伤,并未回话。那首领道:“卢云,你跟我说,一个人什么时候气力最力?”卢云怔怔发呆,不曾回话,一旁韦子壮便替他说了:“生气的时候。”那首领道:“正是如此。凡人生气时咬牙切齿、须发俱张,气力远比嘻笑时大上十倍不止,有时气愤所至,更能做到平日想也想到不到的事情……”他顿了顿,忽道:“懂了吗?为何朝廷将领一旦投上怒苍,个个都能化身当代神将?几万官军也档不下?”卢云叹到:“他们发怒了。”那首领道:“没错,我想今日的江翼也该明白了,为何过去的自己就是打不赢秦霸先。”人因愤怒而有力,说来世上最大的力量,便是这个‘怒’字。当年秦霸先以西北一隅抗击天下,山寨人材却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原来一切力量的出处,正是这个‘怒’字。那首领又道:“卢云,你可晓得世上比‘怒’更强大的力量,却是什么?”卢云轻声道:“恕。”“恕。”帘幕后传来疑问,卢云静静说道:“宽恕。”噗嗤一声,那首领好似唵嘴莞尔,一旁韦子壮则是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须臾之间,整座洞里放肆哄堂,满是狂笑声。那领笑了一会儿,道:“卢云啊卢云,亏你饱读诗书,居然天真至此。你跟我说,世人为何会发怒?”卢云给无端嘲弄了,一时神情默然,不愿回话。灵智便替他答了:“遭逢不公的时候。”那首领道:“是啊。世人之所以会发怒,正是因为‘不公’。你考不上科举,至多只会悲伤叹气、感慨际遇起伏,欲不至于发怒。可你若是见到旁人买通帘官,作弊取巧,那就不是叹息而已,而是要动怒杀人了。”他顿了顿,又道:“卢云,你经历过不公吧?”卢云早年怀才不遇,中年丢官流放,‘不公’二字自是如影随形,伴随一生。听他低声叹了口气,道:“怨天尤人,那是年轻时的往事了。”那首领道:“那是你修为。别人可没这么好脾气了。你且想想,若是天地大不公,逼得一个人早也生气、晚也生气,无时无刻不在生气,这股日以继夜的怒气可称做什么?”卢云轻声道:“恨。”那首领道:“没错。‘怒’到了极处,便是‘恨’。怒气不过是一时的,事过境迁,稍纵即逝。可你若真心恨著一个人,你会无时无刻不想他,朝也想、暮也想,久而久之,你会越发强大,直到亲手铲除这股恨意为止。”他顿了顿,又道:“懂了吗?为何今日的秦仲海能强于秦霸先?”比‘怒’更强的力道,正是‘恨’。秦霸先的山寨是一时的,他的怒气只是场家家酒。秦仲海的造反却是玩真的。在他的率领下,欧阳勇变强了、五虎上将变强了,甚至连西北军马也变强了,这股排山倒海之力,正是起源于‘恨’,方能打造出今日的怒苍兵威。那首领道:“卢云,你有没想过,究竟秦仲海在想恨些什么?”卢云深深吸了口气,看当年秦仲海起兵称反,是为了打垮景泰、杀死江充。可十年之后,他自己却收罗了江充的胞弟江翼,与正统皇帝打个头破血流。秦仲海究竟图谋什么,委实令人费解。那首领道:“卢云,有人说秦仲海想自立为帝。你说呢?他想想当皇帝吗?”卢云想也不想,轻声便道:“当皇帝,那是毙死他了。”那首领哦了一声,道:“此话怎说?”卢云低声道:“他乐于当土匪,胜于当皇帝。”那首领哈哈大笑:“说的好啊!无怪秦仲海视你为知己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比不上路边野花随你采!可卢云啊,你也来评评理吧,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他自己不肯坐上宝座,却把宝座上的人全数打死了,这岂止是无君无父而已、简直是莫名其妙!你说吧,你这老友究竟想干什么?“天下国家,南面为王,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无可避免会冒出一张宝座来。这是颠扑不灭的至理,以孔夫子之贤、孟夫子之能,也得说这‘君臣父子’的道理,看秦仲海这般胡搅瞎搞,却是想做些什么?难不成真要闹到“灾星降世大地红”?卢云默然不语,他当然不明白秦仲海想做些什么。否则……两人又何以走到今日的绝路?那首领笑得好开心,听他道:“想不出秦仲海要干些什么吗?来,让我指引你一条思路。你且想想,伍定远是怎么档下怒苍山的?”“一代真龙……”卢云目光撇向了‘正统之盾’,眼前也出现老友那张威严稳重的面孔。说来难得,今日的怒苍锋锐如刀,犹胜秦霸先之时。朝廷若以江充的兵马出阵来档,早已一败涂地。可十年来伍定远却能屹立不摇,这不能不让人佩服之至。眼看卢云低头沉思,那首领又道:“卢云,你别老是不吭气,快跟我说吧,方才那面盾牌你也看过了,你想凭伍定远的能耐,打得出那种东西来么?”卢云心下一醒,自也知此问来到了要紧处。看当年景泰朝的铁盾之所以破烂,正是因为朝廷上下中饱私囊,无论江刘柳哪一派,全都吃干抹尽。可伍定远却也不是什么铁面无私之人。他是个好人,向来讲人情,留后路,从不赶尽杀绝。似他这般性子,带兵操练还可以,可他便算生了三颗头、六只臂,也无法监造出那面精钢铁盾。卢云怔怔望著地下的‘正统之盾’,道:“定远背后还有靠山,是么?”那首领哈哈笑道:“靠山?亏你想得出这两字,来,这就让你瞧清楚,你嘴里的‘靠山’是什么东西?”刷地一声,洞中八盏孔明灯再次熄灭,帘幕前竟然放落了一大卷轴,光芒掩映,只见眼前是一富七工笔图,长宽巨广,其上绘了一只金色大鸟,看扬喙睥睨,双翼全展的形样,不正是胡媚儿、伍崇卿等人烧启在身、金凌霜、誓死效忠的那只‘镇国铁卫之令’?卢云倒抽一口凉气,情不自禁走近几步,他仰头来看,只见卷轴里的神鹰略显不同,只见它多生了两只金爪,左爪揪抓了几十尾小蛇龙,右爪高举过顶,好似仰颈欲吞一尾大龙。卢云背脊发凉,颤声道:“这……这是什么?”那首领道:“这叫做迦楼罗金翅鸟。以龙为食。”说著顿了一顿,道:“灵智大师,这是佛门的东西,还是让你来说吧。”灵智双掌合十,说谒道:“观佛三昧经有言:‘金翅鸟,名迦楼罗,业报应食诸龙。于阎浮提之中日取一龙王与五百小龙,周而复始八千载,须食龙族亿万,死后悲鸣扑坠,尽焚其身,得一琉璃之心。’”眼看卢云悚然而惊,那首领轻轻地道:“卢云,搞懂了吧?这才是怒苍山真正的死敌。”‘镇国铁卫’,这四字飞入心坎,卢云不由微起晕眩之感,四下一片沉默,但见一名汉子默默走上,帘幕前又放下了一幅卷轴,上头绘了一位大神明。眼前又是一富大佛图,一平佛晕光明中,云彩围绕神明身遭,看他身做黑青,三头六臂,第一双手合十为掌,第二双手持拿日月,最后一双手则威持刀剑。三张脸或做笑容、或做忿恚,或做平静,不一而足。这幅图画说不出的古怪,不免让卢云微微一惊:“这……这是什么?”那首领道:“这就是大掌柜的本相。”卢云错愕至极:“本相?”灵智合十道:“这位神明法号‘修罗王’,他有天之福、却无天之德,邻次诸天而非诸天,故名非天。”眼见这幅佛图如此可怖,全场隐见不安,那首领却毫无分毫畏惧,淡然道:“修罗王持修罗法,这位‘大掌柜’向以修罗王自况,杀人如麻、使众生知所畏惧。替他执法之人,一共有六大当家。他们隐藏夜叉之貌,躲在茫茫人海之中,替他监看人间动向。”卢云身上发冷,颤声道:“六大当家,他们……他们是谁?”那首领道:“别急,咱们一个一个来……”说话间,帘幕上贴来了一张丝帛,光芒从后透出,照得金光隐隐,看形状却是一只指环,听那首领道:“认得这个么?”卢云低声道:“我……我知道,这是金凌霜的指环。”那首领道:“没错。这就是‘佛门六度’之一的‘精进戒’。于六度中行四。”说话之间,帘幕光芒黯淡,便又映出了六行字,见是忍辱、布施、精进、禅定、智慧、持戒,从右至左数来,这‘精进’二字恰恰行四,其下对应了一个名字,正是‘金凌霜’。那首领淡然道:“这金凌霜是客栈的四帐房,也是第一批追随‘大掌柜’的部属。他秉持上意,絭养大批刺客,号称十八学士、十二神将。举凡朝廷里的阴私暗杀、绑架陷害,全由此人作为。”听这指环如此权威。卢云不由一凛:“绑架暗杀?难道……难道刑部不管么?”那首领笑道:“他的部下多半出身锦衣卫,连东厂里也有不少客栈中人,谁敢来管?”看昔日江充权势薰天,却也无法染指东厂,谁知十年过后,树倒猢狲散,区区一个金凌霜,便能将手插入东厂,这固然是东厂无人,却也能说是‘镇国铁卫’手段非凡。卢云深深吸了口气,道:“那……那正统皇帝呢?他自己晓不晓得身边藏了这群人?”那首领笑道:“放心,大掌柜早有准备了。”话声未毕,‘金凌霜’的名号旁又多了三字,卢云凝目去看,赫然便是‘琼武川’,不觉大惊道:“琼国丈?他也是‘镇国铁卫’?”那首领道:“懂了吧?‘镇国铁卫’为何能与皇上相安无事,这就是答案。”他顿了顿,又道:“琼武川对应之物,称为云裳裙带,布于皇帝身边。”卢云低声道:“裙……裙带?什么意思?”那首领淡淡地道:“要想让男人乖乖听话,便得让他的女人服服贴贴。要想让女人服服贴贴,最好的法子便是买通他的亲爹爹。没了这条裙带,就没有雨露布施,非但‘镇国铁卫’站不住脚跟,连‘大掌柜’也会成了皇上的眼中钉。”卢云骇然不已,道:“琼芳……琼芳知道此事么?”那首领道:“知不知道,无关紧要。待琼武川一死,‘大掌柜’自有办法让她接下祖父的位子,成为下一代‘三当家’。日后为了朝廷,她也得被迫进出后宫,布施雨露。”布施雨露……这本当是一句好话,可此刻听来,却让卢云觉得古怪之极、难受之至,他抚了抚脸,低声道:“琼芳去布施……布施雨露去了,那……那苏少侠呢?”那首领道:“他是局外人。所以不能知道太多,以免害人害己。”琼武川横跨三朝,从武英至景泰、从景泰到正统,乃是朝廷里一块老招牌了,没想他也投入了‘客栈’,成了什么‘三当家’,这也说明‘镇国铁卫’在朝廷部署极深。卢云提起一口真气,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又道:“那……那个屠凌心呢?他……他是几当家?”那首领道:“他没这个份量。此人是‘六丁六甲’之一,乃是‘大掌柜’的贴身护卫。不过你千万记得,下回要再见此人,立时便要走避,因为‘大掌柜’便在左近。”卢云无心多听,低声又道:“那……那崇卿呢?他是几当家?”那首领道:“你还没弄懂吧。‘镇国铁卫’不是武林帮会,也不是什么邪门外教,它就是一个朝廷,要想在里头坐上一把交椅,凭藉的不是武功,而是主事者的资望。”说话间,帘幕上又亮了起来,这回又多出了一柄金刚剑,那首领道:“这把金钢剑,与金凌霜的‘精进戒’,同是大掌柜的杀人刀剑,不过‘精进戒’调动朝廷刺客,‘金钢剑’率领江湖豪雄,专为大掌柜铲除武林里的恶势力。”卢云颤声道:“恶势力?是……是怒苍的势力吗?”那首领道:“什么怒苍不怒苍,那是放屁。只要和你意见相左的,就是恶势力。”卢云闻言叹息:“这柄剑谁握著?”那首领道:“你去问灵智方丈,他那年在少林后山里采药,却是中了谁的暗算?”卢云大吃一惊,忙朝灵智方仗看去,却见他叹了口气,避开了自己的眼光。那首领道:“少林上下都是伪君子,只有灵真一个是真傻瓜,他够笨,所以敢杀人,现下他坐著七当家的交椅,手掌一柄金刚剑,自号‘持戒’。结果他什么戒都持了,就是不持杀戒,如今两手早已沾满了鲜血,却还老觉得自己杀的不够。”卢云颤声道:“为什么?”那首领道:“那还不容易么?因为他自觉杀的都是坏人。”听得此言,全场都明白‘真傻瓜’三字的寓意。卢云则是怔怔无语,心里不能不为灵真和尚感到惋惜。一片沉静中,又听那首领又道:“灵真是七当家,至于这个六当家,则是‘摩诃般若’,他掌握的东西看似不要紧,实则重大异常,少了这东西,客栈立时烟消云散。”众人讶道:“为什么?”那首领道:“他掌的是钱。”说话间,帘幕又现出了一个名字,正是‘罗摩什’。帖木儿灭里颌首道:“这个叫做‘摩罗什’的,可是我汗国昔日的国师?”那首领道:“就是他。这人十多年前来到中原,从江充那儿学了很多把戏。”卢云恍然大悟,看这罗摩什过去在江充底下办事,定然熟知做帐之法,‘大掌柜’这才将钱粮计算交给了他。也难怪这个‘镇国铁卫’无所不能了,他们有权有势,右手掌剑,左手送钱,网罗各方豪杰,从西域高手,再到少林武僧、皇亲国戚,诸人各有所司,各有所长,方能撑起了这个小朝廷。卢云深深吸了口气,道:“那……那五当家与二当家呢?这二个也是谁?”“韦先生。”那首领吩咐道:“把本子交给卢大人。”韦子壮闻声答话,立时走到了帘幕后头,躬身接过了东西。卢云冷眼旁观,眼看韦子壮这般恭顺模样,仿佛那首脑便是‘善穆候’本人,方能让他如此敬服。心念及此,不由得又让卢云疑心起这个首领的身分。这首领究竟是什么人呢?先前听灵智方丈所言,他好似性‘祁’,是个江湖郎中,能替人治病,也能为人算命,还能看些风水。看这人本领非凡,本不难猜出他的来历,谁晓得这人竟能轻易改变说话口音,加上他今夜始终躲于幕后,把自己的面貌身形藏的一点不露,卢云与他对答许久,竟都看不出一点端倪。正忖想间,韦子壮己然走了出来,道:“卢云,瞧瞧这个。”卢云凝目来看,却见手上是一份簿本,他随手翻了翻,内文竟是‘正统军’的将领配给,满满都是人名钱银。卢云蹙眉道:“你要我看什么?”那首领道:“你耐心点,自能在里头找到二当家、五当家的名号。”卢云随手翻去,只见里头写著一个人名,见是:“潼关六。张铜烈”,配饷若干,官职某品,再翻几页,则是“北关四镇、虎大炙”,卢云有些烦了,连翻数页,但见‘高炯’、‘燕烽’、‘刘星火’,一时数之不尽,瞧不尽瞧,谁晓得哪个是‘二当家’、哪个是‘五当家’?卢云翻著翻,忽然心下一凛,暗道:“对了!为何这些人的名字怎都有个‘火’?”那首领等候半晌,笑道:“卢状元,据说你天才盖牛,文武双全,却不知你瞧出什么啦?”卢云咳道:“这些人都改过名字了,是么?”那首领笑道:“对啊。晓得他们为何要在名里添把‘火’吗?”卢云道:“你说。”那首领笑道:“我说就没意思了。来来来,你快跟我说吧,金木水火土,黄龙属什么?”卢云道:“属土。”那首领笑道:“火可以生什么?”卢云心下恍然,已知有人要下属更改名字,刻意来符验生克之理,也好来个‘火生土’。他摇了摇头,道:“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这些都是谶纬之说,全属迷信。”那首领笑道:“又来了。不知生,焉知死,你们儒生就只会这一套,人家拜神拜鬼,便要给你们讥为迷信。你自己说,伍定远是给谁提拔的?”卢云深深吸了口气,道:“正统皇帝。”那首领笑道:“说得好,你再跟我说,正统皇帝姓啥名谁?”御名庙号须得回避,卢云是科举出身,想到皇帝的名字,居然不大敢说,转念想起自己闲云野鹤,也不忌讳了,当即道:“方今天子,姓朱名炎。”话在口中,不觉一凛:“啊,对了,他……他也有个火字边?”那首领笑道:“瞧,一搞到皇帝身上,便不是迷信了。你瞧瞧,朱炎的这把火,旺大了伍定远。让他连升八百级,成了大蟒龙。那你再想想,又是谁叫正统军的武官全数改名的?”卢云叹道:“皇上。”那首领笑道:“你疯了吗?伍定远已经是四爪龙了,皇帝老儿又没疯,干啥还升火来旺真龙?你翻翻手上的本子吧,瞧瞧是谁在作怪啊?”卢云急急翻找,来到了第一页,赫然见到了“掌印断事参谋巩志”几字,他心下一凛,道:“这……这是巩师爷的名字?”那首领笑道:“是啊,你怎不想想?正统军四大参谋,掌令高炯、掌旗燕烽、掌粮岑焱,人人名里带火,个个上火,怎就巩志一个人不必改名?”卢云喃喃地道:“他……他背后有人撑腰?”那首领笑道:“你总算没笨到家。猜到了吗?巩志是谁?”卢云低声道:“他……他就是二当家么?”“哈哈哈哈哈!”帘幕后的影子笑得前后摇摆,道:“卢云啊卢云,你还真不懂人情世故,这‘二当家’只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伍定远也得怕他三分,这位子何其难当,单凭巩志的资历辈分,能压得住‘一代真龙’吗?”这巩志过去是衙门师爷,当年卢云长洲任官,虽说是脾气刚硬,欲与他相处得极为融洽,连顾倩兮也对此人赞誉有加,说明巩志真是块作官的好材料,手段见识俱都一流。只是物换星移,现下巩志的老板不是卢云,而是伍定远,两人脾气南辕北辙,再说七十万正统军杀权之重,更非长洲知州所能望其项背于万一,若说巩志有胆爬到伍定远头上,那确是难以置信了。那首领笑道:“想不出‘二当家’是谁吗?来,这儿给你点头绪,你且想想,什么样的人和伍定远称得上同生共死,荣辱与共?比亲兄弟还亲?”卢云茫然道:“是……是我吗?”“哈哈哈哈哈!”全场都笑翻了,那首领笑道:“瞧你还真是惹人怜啊。无怪这么多女人爱着你。来,你再跟我说吧,什么人与伍定远同生共死、荣辱与共、偏又势同水火、同床异梦?”卢云恍然大悟,颤声道:“你……你说得是艳婷……”那首领笑道:“没错。这位二当家,就是艳婷。她压制的是‘真龙’,故称‘忍辱’。”同生共死,却又同床异梦,就是是伉俪夫妻的写照。越是亲近的人,却往往最是水火不容,原来驾驭‘一代真龙’的乘龙之客,却是他自己的枕边人,艳婷。卢云掌心出汗,道:“那……那巩志呢?他……他又是什么?”“巩志是五当家,职在刺探敌后。”卢云喃喃地道:“敌后?是……西北怒苍么?”那首领道:“错了,敌后不在千里外的怒苍山,而在隔壁邻居都督府。也是这般,巩志与艳婷向来不对头。”卢云脑中嗡地一响,才知‘大掌柜’内外节制,以伍定远压制怒苍山,又以艳婷压住伍定远,最后再以巩志盯住艳婷,层层相夹,严密异常。那首领道:“目下伍定远身旁满布眼线,艳婷是二当家,巩志是五当家,两人联手架住了‘一代真龙’,从府里到营中,从床第到战场,他的每件事都给人算计得清清楚楚……卢云,你说他可不可怜呢?”卢云低下头去,瞬息之间,耳边再次响起那声低声呼救:“卢叔叔……救救我们……”直到此刻,卢云方能懂了,为何伍崇卿要投入‘镇国铁卫’,又与‘义勇人’结盟,甚且千方百计劫夺‘业火魔刀’,原来他正在全力突围、向父亲身边的天罗地网反击而去。卢云怔怔叹了口气,道:“定远……定远他……他知道自己妻子是‘镇国铁卫’吗?”那首领道:“这你得自己问他。反正一个人要投入客栈,便得学和尚爇顶立誓,在屁股上打个印记出来。只是不知洞房花烛夜时,伍定远的老婆酥胸半露,他老兄可来得及吹熄灯烛了。”说到此处,实在忍俊不禁,登时哈哈大笑了起来。阵阵欢畅大笑中,卢云身下一酸,不自禁代伍定远感到悲哀。烙印是种誓愿,也是种屈辱,宛如牛马打印,标记了身心所属,想伍定远这么个精明人物,岂会不知妻子胴体上烙下来的印记?”可他见到之时,却该做何感想?心念及此,卢云根本不愿置信了,他低头哽咽道:“艳婷她……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她为何要这般对待定远?”那首领道:“卢云啊卢云,这你就不懂了,这女人之所以狠得下心,往往是因为心里有爱。来,瞧瞧自己的怀里,看看咱都督夫人爱的是什么东西。”卢云啊了一声,赶忙伸手入怀,却又取出了那封书信。正是‘灵吾玄志’。卢云握著手上的那封信,饶他功力深厚,手掌还是不自觉地发抖,道:“灵吾玄志……这……这到底是何意思?”那首领道:“灵智大师说吧,这事你最清楚。”灵智叹道:“灵吾是个戒名,吾就是我。意思就是‘吾之悟’。”卢云深深吸了口气,道:“这……这是个法名?”灵智:“没错,当年‘灵吾’在少林剃度出家,我天绝师叔便亲手赠给他这两个字。直到他下山还俗之前,他都给我寺上下称为‘灵吾’。直至他当了官,寺中僧人才刻意改口。称他做‘杨师弟’。”寻寻觅觅十年,如今答案已是呼之欲出了。卢云闭上了眼,压下了心里的激动,轻声道:“那玄志呢?”那首领接口道:“玄志是他的号。当年‘灵吾’科考中第,他的父亲便以此相赠。”卢云睁开了眼,道:“父亲……你说得是……”那首领低声道:“杨远。”杨家之王,便是‘中极殿大学士’杨远,卢云深深吸了口气,道:“这两字有何典故?”那首领道:“玄就是黄。”卢云难然抬头,惊道:“黄?”那首领道:“黄者,玄色也。”‘灵吾玄志’,吾心自悟,以玄为志。原来这四个字是两位长辈所赠,‘灵吾’来自师父天绝,‘玄志’出自父亲杨远,两者相合,方是今日的‘杨肃观’。卢云深深叹了口气,道:“大掌柜就是他,对么?”那首领轻轻道:“是。”卢云默然半晌,低声道:“当年玉玺也是他弄出来的,对么?”那首领道:“没错。”卢云道:“他把玉玺交给了艳婷,再托崇卿之手转给我?是吗?”那首领并未作声,因为他已说尽了千言万语。流放天涯十年,终于找到了最初的答案,也找到了天下动汤的解答。人间最高的志向,埋藏于一颗玉玺之中,它辗转流放,走遍天涯,最后来到‘大掌柜’之手,他忍辱负重,于朝廷三大派中苦苦求生,直至最后,方能出脱玉玺,打赢了这场复辟大战。也改变了很多人的一生,其中的一个,就是眼前的卢状元。卢云怔怔望著‘灵吾玄志’四字,道:“我心中有一事不解,可以请教阁下么?”那首领淡淡地道:“你说。”卢云怔怔地道:“杨肃观与正统皇帝非亲非故,为何要向他效忠?”‘效忠’帘幕后的影子很惊讶似的笑了:“杨肃观向人效忠?卢云,你是做梦见到的么?”全场哈哈笑声中,帘幕后的影子一挥手,厉声道:“把人带上来了!且让卢大人瞧瞧,杨肃观是向何人效忠!”卢云心下一凛,还不及说话,却听远处传来细细啼哭声,好似有谁躲在暗处饮泣。卢云心下大惊,正要过去察看,却听脚步沉沉,一名汉子走了出来,手上却牵了一名孩童,看他啊啊啼哭,捂著双眼出来,好似十分害怕。卢云惊怒交迸,厉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快放开这孩子!”那首领淡淡地道:“你先别吵,听听这孩子在说些什么。”“鬼……”那孩子掩著脸面,哭得十分可怜:“好多好多鬼……”听得此言,卢云登时啊了一声,道:“等等,我认得这孩子,他……他可是姓胡……”那首领声音惊讶:“怎么?原来你见过他?”卢云喃喃地道:“我……我在宝庆布庄外头看过这孩子,他……他是不是叫正堂?”那首领道:“说对了,他的父亲与你同榜登科,便是景泰朝二甲榜眼,礼部侍郎胡志廉。”听得‘胡志廉’的名号,卢云不由呼吸微促,好似听到了这对父母的哭声,他深深吸了口气,凝视著那哭泣小童,慢慢沉下脸来,道:“这孩子究竟怎么了?是谁把他弄成这样的?”那首领笑道:“放心,这孩子不是咱们弄坏的。”卢云冷冷地道:“既是如此,他为何在这儿?”卢云口气森然,满是逼问之意,还在质问间,韦子壮却悄悄走到那孩子背后,一把将他抓住。那正堂孩儿大惊失色,一时猛烈挣扎,痛哭道:“鬼!鬼!”眼看这孩子怕得如此厉害,卢云立时想起怒苍山上的那一夜,霎时奔上前去,厉声道:“韦子壮!放开他!”灵智一步跨出,将卢云档了开来,韦子壮随即左手五指如轮,一个轻拂扫过,便使正堂孩子昏晕过去。卢云怒之极矣,厉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真要逼我下重手么!”正暴怒间,却听那首领笑道:“大家瞧瞧,妇人之仁,就是这幅熊样。卢云,你以为咱们大费周章的聚在此地,就是为了宰杀这小鬼,一人分上一口香肉么?”卢云勃然大怒:“那你究竟想做什么?何苦为难这孩子!”洞中嗡嗡作响,满是回音,帘幕后的影子捂住了耳孔,待得声响稍歇,方能道:“实话跟你说,这孩子确实是韦子壮掳来的。不过咱们并无恶意,只是有事要请救他。”听得请教二字,卢云更火了,看这小孩年仅十岁小孩,便算不疯不傻,也只是个无知小儿,却知道什么了?卢云生气了,他把脸色沉下,浑身忿恚法相外显,那模样真如‘昆仑剑神’现身,全场高手感应到他的杀气,莫不心下战栗,几名汉子便悄悄走上几步,保卫帘幕后的首领。帖木儿灭里则是咳了一声,朝灵智看了一眼,等待他的指示。十年前怒苍山顶割袍断义,一刀将卢云砍到了地狱里,那时他无拳无勇,只能低头啜泣,而今他神功大成,一旦决定出手救人,纵使灵智、韦子壮、灭里群起包夹,甚至满场义勇人齐来围攻,却是何惧之有?全场剑拔弩张,人人忧心忡忡,却在此时,听得帘幕后传来噗嗤一笑,道:“卢云啊卢云,看你老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无怪一辈子干不了大事。”卢云静静地道:“卢某现下就是在干大事。”那首领笑道:“死鸭子嘴硬。你怎不想想,这孩子好端端地,却是怎么傻的?”卢云怒眼斜视,森然道:“此事正要请教。”那首领笑道:“韦护卫,人是你掳来的,你说吧。”韦子壮道:“数月之前,这孩子一个贪玩,居然溜到了一处废院中,事后给人带出来,却成了傻子。”卢云听著听,不免心下起疑:“废院?”韦子壮道:“杨家废院。”区区一个后院,却因多了个‘杨’字,立时让卢云‘咦’了一声,心中大起异感。韦子旁又道:“这孩子从废院里爬出来以后,从此话都不会说、饭不会吃,镇日就是怕鬼。事后太医诊断这孩子的病因,发觉他一未跌伤脑袋,二也不曾外感寒疾,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无缘无故成了傻儿痴子。卢云,你不妨揣想一番,他这是为了什么。”帖木儿灭里接口道:“有人封住了他的口,是吗?”那首领赞道:“还是灭里将军英明,比那姓卢的混帐强了三百倍。我跟你们说吧,这孩子之所以成了白痴,正是因为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卢云喃喃地道:“不该看的东西?他……他到底看到了什么?”那首领笑了笑,道:“天机。”卢云大惊道:“天机?”那首领叹道:“实不相瞒,这孩子见到了我一直在寻找的一样东西,所以才得找他来问个明白。”卢云沈吟不已,一旁灵智附耳道:“卢大人,他说的是最后一卦。”卢云双眉一轩,他入洞时曾听灵智提起,好似这义勇人的首领精通道术,曾为天下占卜了四卦,其中三卦皆已应验,却还留下了最后一卦,却不知这虚无飘渺的‘天机’却又怎地现身在杨家废院里?一片寂静中,灵智解开那孩子的衣衫,道:“卢大人,你来瞧瞧这儿。”卢言依言走近,只见灵智伸手指向膻西穴,其上竟有一处红点,望来针尖大小,说痣不似,说疤不像,卢云心下一凛,问道:“这痕迹是……”灵智道:“有人在这儿种针。”卢云啊了一声:“这……这就是他的病因么?”灵智道:“你说对了。下针之人内功深厚无比,他将无形无质的内劲凝成一点,扎下这孩子的经脉,方能让他神智不清。”卢云愕然道:“这……这是什么功夫?”灵智道:“这个是‘苦阴针’。”卢云微微一凛,一时之间,只觉这三字颇为耳熟,正要发问,却听那首领道:“诸位朋友,实不相瞒,今夜我邀各位来地,便是要让这个小孩儿醒来。卢云,你能否出手帮忙?”卢云生平最大嗜好,就是到处救人,一听此言,自是大喜颔首:“当然!我义不容辞!”那首领道:“如此甚好。咱们现下有两名好手了。韦先生,灭里将军,你俩也得下场。”眼见四大高手一个个给加下场来,卢云不觉悚然一惊,灭里也是微感诧异,只听那首领道:“灭里将军,请你握住这孩子的左脚,扣紧足跟,韦先生握住这孩子的右脚,握住足掌外缘。”帖木儿灭里听他说得郑重,便依言伸出手来,小心握住胡正堂的左脚掌,才一出力,忽见胡正堂口吐白沫,身子上下跳动不休,竟如癫痫之状发作,灭里为之一惊,还不知该当如何,那首领立时喝道:“卢云,快按他的膻中。”卢云急出一掌,便朝那孩子的膻中穴压下,内力送出,正堂孩儿症状大缓,便又平躺不动。那首领道:“记得,你们握住他的足掌时,千万别触到涌泉穴,否则这孩子立时就死。”韦子壮、灭里等人面面想觑,都给吓出一身冷汗,那首领又道:“卢云,你内力最强,请你紧握住这孩子的左掌,扣紧‘鱼际’、‘前谷’两内,带领大家一同发功。灵智大师,你阅历最深,请你微握这孩子的右手,略按‘阳池’、‘少冲’两穴,随机应变。”卢云颇知医理,听得那首领如此安排,当是要自己与灵智镇住这孩子的十二经常脉,一守‘手太阴’、‘手太阳’两脉,一守‘手少阴’、‘手少阳’两脉,帖木儿灭里与韦子壮则守‘阴矫’、‘阳维’,却是镇住了‘奇经八脉’。眼看阵式庞大,正奇互见、阴阳相济,众人自是暗暗心惊,方知这孩子的病非比寻常。那首领道:“来吧,你们四大高手同时发功‘大掌柜’布下了什么天罗地网,一会儿便能分晓。”四人分握四肢,卢云深深吸了口气,率先运出了内力,骤然之间,那孩子竟是吐沫不歇,手脚剧烈痉挛,竟是停了脉搏。卢云大惊骇然:“这孩子!他……他死了!”众人骇然无语,卢云更是满心自责,才知这是一个陷阱。看这‘大掌柜’好生阴毒,他种下的阴劲不是不能化解,然而这股阴劲却与这小孩的心脉相连,稍一逼迫,便会让那孩子死去。如此一来,方能确保秘密不致外泄。可怜卢云并不知情,才一出手,便害得这孩子没了呼吸,也没了脉抟。卢云废然若死,正要松开双手,猛听那首领喝道:“痴人!千万别放开手!否则假死变真死!快!你们一起出手!别愣著!”说话之间,灵智立时潜运佛门神功,便也把一股内力送了过去,韦子壮与帖木儿灭里互望一眼,便也跟进出手。卢云更当仁不让,一听那孩子还有救,自是拼上了老命,什么也不顾了。这四大高手岂同凡响?灵智武功之高,那是不必说了,韦子壮也是出身武当名门,那帖木儿灭里更是方今汗国八代煞金、西域第一高手,加上内力深厚的卢云,四人联手,自该兵来将档、水来土淹,熟料才把内力送入那孩子体内,却发觉自己掉入了泥沼之中,难以自拔。这孩子其实已经死了,他一无脉搏、二无呼吸,现下还能吊住一口元气,靠的便是四大高手的内力,此时无论谁放了手,这孩子便要夭折,看大掌柜这道计策极其阴毒,他要逼得敌人为这孩子耗尽真元,纵使山穷水尽,也得继续行功。那道领十分激动,喊道:“大家拼吧!拼吧!瞧瞧你们的内力是否练到家!快!赶紧把里头待东西逼出来!”说得容易做得难。众高手早已运出毕生功力,全身都是如火之焚,只见韦子壮额头汗珠滚落,头顶袅袅白烟围绕,四人之中竟是以他功力最浅,再看灭里衣袍胀起,面色转为金黄,想来练了一门罕见奇功。至于灵智方丈则是面色如常,听他呼吸悠扬,一提一放,细微深沈,佛吐纳间藏有佛音禅韵,却是少林最为源远流长的心法:“易筋洗髓经”。当此生死关头,各人的功力深浅,修为高低,便一一显露出来,看那灵智呼吸间隐带声韵,大非寻常,卢云却没练过禅定夫,呼吸自是一如常人,不过他吸吐之间相隔之久,实乃匪夷所思,尤其一旦深深纳气,那口内息直似无止无尽,呼吸所过之处,洞内火把全数飘烫。众人看入眼里,无不暗暗骇异,料来此人内力之厚,尚在灵智之上。过得半晌,听那胡正堂哎呀一声,喊道:“好冷啊,好冷啊!”卢云心下狂喜,知道救活了这个小孩,灵智等人更是加紧运功,不敢稍懈,猛然间胡正堂放声尖叫,膻中红点流出淡淡鲜血,慢慢肌肤隆起,竟是有什么物事要破肤而出了。当地一声,眼前闪过一物,射入石壁,竟已隐没不见。随即膻中穴渗出黑血,竟尔排出了几根须针,望之细若牛毛。猛云咦了一声,没料到里头种的不是无形无质的内力,而是实针。他望向灵智,目光带著询问之色。灵智却没多说什么,只轻轻地道:“应该行了,大家放手吧。”众人全力施为,大耗真力,都感疲惫之至,便一一松开了手。韦子壮抹去额上汗水,便朝胡正堂胸口来看,问道:“这就成了吗?”他见膻中处黑血不止,正要取帕去擦,赫在此时,听那首领喝道:“退开!还没完!”说时迟、那时快,又是两道发针飞出,直朝双眼射来,韦子壮大吃一惊,急使一个铁板桥,猝不及防间,却是闪躲不开。灵智见状不好,霎时深深吸了口气,一口真气吐出,便要以内息将那发针吹开。大势不妙,这发针快若闪电,灵智反应虽快,却还是追之不上,一旁灭里拿出左撇子功夫,左手探出,雷霆电闪,便要拉开韦子壮,可惜这两根发针已然逼临眼前,恐怕还是晚了一步。“中!”一道白光猝然探出,剑芒所过之处,如雷如电,那两根发针给白光一激,登时飞出去,转眼无影无踨。世上最快的东西,莫过于剑芒,最后还是靠著卢云出手,救下了韦子壮。一时之间,四大高手全数软倒在地,人人都给吓出了一身冷汗。“啊,睡醒了。”众高手累得快死了,那小孩儿却似睡饱了觉,发出了阵阵哈欠,只见那胡正堂直起了双臂,伸了个懒腰,便已坐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珠,还在哈欠中,忽然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地方啊?”说著左顾右盼,茫然道:“啊呀,我……我还在井里吗?”众人大喜过望,纷纷靠拢过来,那韦子壮最是急切,赶忙来到身旁,那小孩陡然转头,猛见韦子壮俯身陪笑,瞅著那张火烧丑脸瞄望自己,登时凄厉尖叫道:“鬼呀!鬼又来了啊!”大惊之下!竟尔慌张四窜,帖木儿灭里档了过来,还没出言安抚,那小孩又是凄厉哀号:“长发鬼!长发鬼!好多好多鬼呀!”帖木儿灭里脸上一红,自知形凶貌恶,难免惊吓儿童,最后还是灵智走了上来,安抚道:“阿弥陀佛,小弟弟别怕。有人来救你了。”眼看有白面文士来了,长想俊美,颇似和尚,那胡正堂便如见到了救星,霎时纵体入怀,大哭道:“伯伯!伯伯!好多好多鬼!好多好多鬼!你看到了么?”灵智安慰道:“没有鬼,没有鬼,鬼都给我赶跑了。”说话间频使眼色,要众人掩身藏起,韦子壮等人无可奈何,只得躲到了角落里,连卢云也给拖走了。丑八怪们全走了,只留了灵智一个俊美的。那胡正堂满心害怕,他偷偷朝背后张望,忽地讶道:“真的没鬼了!伯伯,你有法力么?”灵智替他穿回了衣服,微笑道:“是啊,伯伯是土地公,法力很强的,专能赶鬼。”胡正堂大喜道:“伯伯是土地公?太好了!我常常拜你呢,果然灵验。”这小孩颇为聒噪,一时唧唧聒聒,居然说个没完,他让灵智替他穿回衣服,低声又道:“伯伯,对不起,我……我跟你说喔,我不是故意爬进井里的,你……你千万别跟我爹爹提这事,好不好?”众人心下一凛,方才晓得这孩子神智丧失,竟还以为自己仍在废院的那口古井里,欲不知早已事隔多时了。灵智明白这孩子的心思,合笑便道:“放心,伯伯只会保护你,不会害你挨打的。”胡正堂大喜过望,他拍了几下心口,道:“那就好、那就好。”笑没两句,忽又左顾右盼一阵,低声道:“伯伯,刚才有只丑八怪鬼,还有一只长发妖鬼,他们……他们还会跑出来么?”韦子壮与灭里躲在一旁,听得自己形貌如此不堪,自是暗暗感慨,灵智微笑道:“那两只鬼法力不强,已经给降伏了。”说著指著自己的口袋,表明这两只己然被捕。胡正堂放心下来,想著想,忽又一脸惊恐,四处张望:“那骷髅鬼呢?骷髅鬼呢?好多好多骷髅鬼啊,他们还会出来么?”众人听很‘骷髅鬼’三字,莫不心下一凛,灵智略略沉吟,已知胡正堂在那口井里见到了死人尸骸,忙安抚道:“小弟弟,骷髅鬼也不厉害,伯伯也把他们弄走了。快跟伯伯说,你还看到了什么?”胡正堂想著想,忽然牙关颤抖,寒声道:“龙袍……”众人闻言一惊,灵智也是心下一凛,忙道:“龙袍?什么龙袍?”胡正堂颤声道:“龙袍鬼……龙袍鬼穿著脏脏的龙袍,说自己是皇上,谁见他都得磕头,我……我不肯拜他,他就用骷髅打我……好可怕……好可怕……”众人躲在一旁,把这话听入耳中,一时内心都有不之感。灵智深深吸了口气,道:“孩子,那龙袍鬼还说了什么,你记得么?”胡正堂含泪道:“不行……我不能说……他要我不可以跟大人说他的秘密……”灵智拍抚他的背心,把一股佛门内力行了过去,为他镇魂定神,柔声道:“别怕,伯伯有法力。跟伯伯说,他和你说了什么?”胡正堂抱头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龙袍鬼一直说自己才是真皇帝,别人都是冒牌的,只要他日子不好过,全天下的人都不会好过……”众人越听越惊,已知那井里住的人非同小可,恐怕真是九五之身,灵智低声道:“后来呢?是谁拿针刺你的?”胡正堂茫然道:“针?没有针啊。”灵智深深吸了口气,道:“你没见到杨叔叔么?”胡正堂茫然道:“杨叔叔?没有啊,我没有看到他啊……”他喃喃自语一阵,低声道:“伯伯,我……我想要走了,你可以带我回家么?”灵智温言颔首:“当然了,伯伯一定送你回家。”胡正堂安心道:“那就好,过几天就要拿压岁钱了,我要是胡闹贪玩,我爹一定少给我钱……”灵智奇道:“压岁钱?”胡正堂道:“是啊,过年不是要拿压岁钱么?伯伯都不知道么?”灵智摇头一笑:“孩子,年早就过完了。”胡正堂原本嘴角含笑,听得此言,顿如五雷轰顶一般,颤声道:“年已经过完了?”灵智道:“是啊,今儿是正月十六,孩子们都该去学堂了。”“什么?”胡正堂张大了嘴,呆呆看著灵智,忽然间四肢乱舞,放声大哭,凄厉喊叫:“你骗人!你骗人!我还没过年啊!怎又开学了?土地伯伯!土地伯伯!你把我的年变回来!”蓦然哭岔了气,竟尔“喀”、“喀”大咳了起来。灵智转念一想,方才想起这孩子神智丧失,怕还以为自己仍在腊月,却不知年已经过完了,他啼笑皆非,自知失言,便朝那孩子背心轻轻一拍,让他晕睡过去。眼看儿童睡觉了,长发鬼、丑脸鬼便又现身出来,诸人面面相觑,神色凝重,方才景象虽说有趣,却没一人笑得出来。那首领淡淡道:“诸位,那口枯井里住的是什么人?你们瞧出来了么?”人人噤默无声,却也心智肚明适才胡正堂口中说得那个“龙袍鬼”,必是十年前的九五至尊,景泰皇帝。一直以来,天下莫不以为景泰皇帝业已不在人世了,朝廷连他的陵墓也备妥了,却没想他还好端端地活在一处枯井中,心念于此,人人面面相觑,都是大为不安。只听灭里率先道:“我不大懂,这‘镇国铁卫’既已政变成功了。为何还要留皇帝活口?”那首领淡然道:“你忘了么?镇国铁卫的别号是什么?”灭里低声道:“客栈。”那首领道:“知道这两个字的由来么?”灭里道:“愿闻其详。”那首领道:“客栈的意思,便是说天下一切来人,全是过客。”灭里讶道:“过客?”那首领道:“这个天下其实就像一座大客栈。上起龙族皇帝、下至黎民鬼畜,全是来来往往的过客。至于真正经营客栈的夥计,便是他们那夥人。”众人愕然道:“皇帝……连皇帝也是过客?”那首领道:“当然了。正统皇帝是过客,以前住柴房,现下住上房。景泰皇帝也是过客,以前住上房,现下住柴房。总之得看‘大掌柜’怎么安排食宿了。”听得此言,人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来,仰望那幅‘大鹏金翅鸟’,却也明白了‘过客’二字的真谛。灭里低声道:“难怪……难怪公主要私会大掌柜了,她想从大掌柜手里要回父皇,是么?”那首领道:“将军,你吃饭都只吃半碗么?”灭里愕然道:“什么意思?”那首领道:“银川这趟回到中原,是来结束整个正统朝的。”“什么?”众人全跳了起来,颤声道:“她要结束正统王朝?”那首领淡淡地道:“银川是皇族第一美女,长得既善良,又美丽,温柔如驯羊。可你别忘了,她是太祖的子孙,胃口还会小么?据我看来,她此番与大掌柜密会,正是为父皇的复出做准备。”一片哗然中,众人有的震惊,有的错愕,有的嘴角狞笑,有的面露恐惧。方知公主千里迢迢归国,却是为了什么。又要打了……为了正统复辟,在场之人已然付出了惨重代价。卢云、韦子壮、灵智方丈,十年来水深火热,无人能幸免于难。如今若有二次复辟,那是什么样的景况?卢云冷眼旁观,只见灵智面露坚决之色,那是复仇的决志。帖木儿灭里一脸愕然,那是被拖下水的苦态,一旁的韦子壮则是又兴奋、又惧,那是赌徒的激动。眼看十年一度的大赌局又来了,场里闹哄哄地,只见灵智和灭里窃窃私语,韦子壮与大批汉子兴谈说,卢云怔怔看著,便转过身去,自在洞中角落坐下,低头打着盹儿。众人神情激动,自也没人去管卢云在干些什么,只听灭里深深吸了口气,嘶哑地道:“公主……公主要让父皇复出?大掌柜会答应么?”那首领道:“当然,公主出的起这个价钱。”灭里愕然道:“价钱?什么价钱?”那首领道:“你们汗国的百万兵马。”灭里啊了一声,醒悟道:“他……他要汗国派出大军,与朝近联手夹击怒苍?”那首领道:“你说对了。‘大掌柜’的客栈门口有个无赖汉,便是西北怒王,弄得客栈生意大坏。为了把这个心腹之患扭送官府,‘大掌柜’可以挪一挪上房的名单,让景泰住回去。”刹那之间,人人心领神会。正统也好、景泰也罢,在‘镇国铁卫’眼中,不过是一群过客。他们能拥护正统,自然也能拥护景泰,因而以要窝藏前朝皇帝,留作最后的天牌。也因这张天牌,银川才不得不密会‘大掌柜’。也因这张天牌,‘大掌柜’才得以再次重整杯盘。灭里深深吸了口气,道:“如此说来……等怒苍山一灭,景泰……景泰便能再次掌权了?”“掌权?”帘幕后传来笑声,其余汉子也是有样学样,个个都是捧腹狂笑,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灭里错愕道:“你们……你们笑什么?”笑声倏忽之歇,只听那道领轻轻地道:“灭里将军,你知道天绝大师现在何处?”灭里喃喃地道:“他……他死了,不是么?”那首领道:“你再告诉我,杨远又在何处?”灭里愕然道:“他……他溺死在永定河里,是吗?”那首领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道:“你再跟我说,柳昂天又是怎么死的?”闻得此言,全场都是为之一震,连卢云也怔怔抬起头来。那首领幽幽地道:“看出来了么?这三人有何相同之处?”天绝是少林神僧、柳昂天是朝廷武将、杨远是本朝大学士,这三人看似毫无渊源,实则彼此有个相同之处,他们全都认得一个人,那便是‘大掌柜’。天绝是‘大掌柜’的授业恩师,亲如父子。柳昂天是‘大掌柜’的官场上司,情同父子。杨远更是‘大掌柜’的生身之父,现下这三人一齐魂归极乐,恐怕还不知自己怎么死的。那首领叹道:“灭里将军,大家都是生意人,你若想找人合夥开客栈,试问你会找‘大掌柜’吗?”灭里微起颤抖之意,也才看懂了道理。亲如父子、情同父子、真身父子,现下全数谢世,死因至今不明不白,区区一个银川公主,若想与‘大掌柜’合夥做生意,却是什么样的下场?灭里低声喘息,道:“这么说来……只要怒苍一灭,公主……公主便会……”四下一片寂静,人人均知公主引狼入室、与虎谋皮,恐怕下场不堪闻问了。正害间,忽听那首领道:“将军,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见我?”灭里愕然道:“什么意思?”帘幕后的影子站了起来,道:“十年之前,我曾为天下占卜了四卦,第一卦是神僧之死,第二卦是景泰覆灭,第三卦是天下大旱,你们想不想知道,这最后一卦是什么?”义勇人的首领非同小可,他因医理而入命理,由命理而通地理、经地理而悟天理,未卜先知,预言之事无一不中。听得这最后一卦即将揭露,灭里不由满心敬畏,忙道:“阁下请说。”那首领道:“最后一卦,称做‘圣光’。此卦之后,天下无黑也无白,无胜也无败,万物停争止斗,重归浑沌之始。”灭里愕然道:“浑沌之始?”那首领道:“是。此卦之后,天下不争也不战,从此便是太平盛世。然而此卦若要应验,须得一个独行于天地黑白的侠客,方能使谶言成真。”听得“独行侠克”四字,全场便不约而同转过头来,看向洞穴里的一处角落,那儿坐著一人,只见他满面惊愕,后背砰然靠墙,好老鼠见光,无处可藏。最后一卦,即将应验在卢云身上,先前灵智方丈曾提及此事,人人都曾耳闻。灭里深深吸了口气,道:“你们……你们究竟要卢参谋做些什么?”那首领淡淡地道:“我要他刺杀一个人。”灭里失声道:“刺杀?你……你要杀谁?”那首领森然道:“杨肃观。”瞬时之间,全场静了下来,人人掌心微微出汗。无论灵智、灭里、韦子壮,乃至于场内众汉子,莫不呼吸沉重。灭里身上微微发抖,低声道:“殿下……殿下事先知道这个计策么?”灵智叹道:“将军忘了么?娘娘是在哪儿给‘镇国铁卫’抓著的?”灭里啊了一声,道:“铜锣胡同……”那首领接口道:“将军,你知道谁住在铜锣胡同里么?”卢云高中状元时,曾在京城买了一处小房子,便在铜锣胡同一带。一时之间,知情的莫不心下了然,已知公主曾去寻找过卢云。她若非为请托此事而以,却是为什么?答案揭晓了,银川不是空著双手而来。她与‘大掌柜’会面时,早已做了两手准备,一手古兰经,一手青锋剑。与其说她是与虎谋皮,不如说她用羊皮裹住了自己,藏住了狮虎的气派。灭里喃喃地道:“那……那腊月时公主命我下去江南,又是做什么?”那首领道:“她要告诉大掌柜四个字,乖乖听话,否则她随时可以‘琵琶别抱’。”楚汉相争,公主是赢家。大掌柜手上有一张牌,便是景泰皇帝,可是美丽的公主也有一张牌,便是秦仲海。一旦大掌柜与撒破了脸,公主震怒之下,大可投入秦仲海的怀抱。届时遭逢生死之险的不是“西北怒王”,而是所向无敌的“修罗王”。这椿买卖早就注定尔虞我诈了。公主若想让父亲复出,举国之中,唯有‘大掌柜’有实力替她办到;而‘大掌柜’若想巢灭怒苍山,也不能没有汗国兵马相助,他们各取所需,却也各有打算。“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总之过河之后,谁先拆桥,端看双方布置如何。听到这里,灭里总算也明白了前因后果,难怪‘林先生’要大半夜拉著自己来此,还设下三关测试卢云的武功,原来他口中的那件‘脏事’,便是这场‘荆蚵刺秦王’。景泰皇帝复出的一日,便是‘大掌柜’的死期,那时没有‘怒苍’,没有‘客栈’,两边已然同归于尽,一有美丽的银川公主扶持著老父,步上高台,从此天下清平,又是三十年的太平盛世。心念于此,人人莫不击节赞叹,难以自己,却只有卢云一个人怔怔坐着,不言不动。今夜卢云追逐崇卿,一路给人引到了这条地下水脉,其后义勇人现身,屡番考验,似有什么大事托付给自己,可不管卢云怎么刺探,韦子壮与灵智始终语焉不详。没想临到最后,却是为了请自己做这么一个刺客。全场一片静默,那首领道:“诸位朋友,杨肃观是天下最可怖的敌人,他只清还有一口气在,纵使你杀光他身边所有的家人亲信,软断他的双手双脚,他还是能够领导万军,重新复出。只要此人不死,来日无论什么人当皇帝,全是一场空。”他顿了顿,道:“卢云,你说对么?”卢云没有作声,那首领也不多问,只转问灵智方丈:“大师,你说卢云打的赢‘大掌柜’么?”灵智道:“双手单打独斗,只要给卢大人一柄剑,他谁也不惧。”神剑如我、吾即剑神,一柄青锋在手,打遍天下无敌手。此言一出,韦子壮,帖木儿灭里,乃至于灵智方丈自己,人人都是大为振奋,想来对卢云的武功深具信心。今夜三场较量下来,卢云以‘正十七’破‘无极’,以雄厚内功打败帖木儿灭里,最后以自身的武学悟性档下灵智的‘开门见山’,足见多年所学已熔铸一身,他的武功绝不弱于柳门同侪任一人。纵使大掌柜练有‘天诀’也未必讨得到便宜。观海云远,四大宗师,谁也不怕谁。全场士气大振,卢云却还是一脸孤寂。那首领道:“卢云,你一生志业便是‘为天地立心’,如今杀一人以救天下,你为是不为?”卢云望著地下,迳道:“不为。”众人啊了一声,大失所望。韦子壮率先跳了出来,满脸气愤,怒道:“卢云,你已知当年玉玺是从何而来,也知柳侯爷因何而死,你难道不想报仇么?”灵智也劝道:“卢大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昔年景泰皇爷视卢君如瑰宝,公主更是视你为最后的倚靠,你忍心让他们失望么?”帖木儿灭里也道:“卢参谋,并非是我们自己不肯出手,实在是武功不及。放著你这身好本领,岂能不做几件大事?出马一战吧。”现下情势明朗,‘大掌柜’既是那只‘大鹏金翅鸟’,他便会吞食天下龙族,此人若还活著,景泰纵使复出,也是命如危卵,至于什么正统朝的‘八王世子’、‘立储大业’,更是一场空谈。公主若要扭转干坤,便得请出一个绝世高手,穿越千军万马,一举刺死‘大掌柜’。一片劝谏中,卢云好似哑巴了,迟迟没有声音出来。韦子壮见他窝囊废也似,忍不住便想破口大骂了,灵智想著想,忽道:“大家别急。我知道卢大人担心什么了。”众人屏气凝神,全都静了下来,只听灵智叹道:“卢云,你怕的是‘神剑擒龙’,对么?”听得此言,人人都是“啊”了一声,知道事情转为棘手了。守卫六道的至宝,便是‘神剑擒龙’。今夜万福楼一场大战‘神剑’骤然降世,当时秦仲海虽也躲在万福楼中,却始终隐身不出,直到最后一刻,卢云以内劲震落‘大掌柜’手中的神剑,他方才现身来夺‘魔刀’。依此可知秦仲海的忌惮。‘神剑擒龙’,天下第一妙剑,‘大掌柜’更练成了‘天诀’,他若能以天诀驾驭神剑,二者直若天造地设,完美无睱,即便秦仲海在此、宁不凡出手,怕也不愿搦其锋芒。洞穴里噤默无声,良久良久,忽听灭里道:“方丈大师,若有‘魔刀’助阵,卢参谋能赢么?”听得此言,众人再次脸泛笑容,心中生出了希望。‘神剑’的死敌,便是‘魔刀’。这柄刀现在落入伍崇卿的手中,若能晓以大义,让他把‘魔刀’交给卢叔叔,事情必有转机。在场的人说到武学见识,无人能胜过“林先生”。眼看他迟迟不语,灭里便道:“林先生,你说呢?卢参谋若有‘魔刀’在手,却有多少胜算?”灵智叹道:“没有胜算。”众人悚然一惊,道:“何以如此?”灵智道:“他驾驭不了‘魔刀’。”帖木儿灭里怔怔地道:“驾驭不了……为何如此?”灵智道:“将军自己不也握过‘魔刀’?那时滋味如何?”灭里低声道:“脑袋发热,心里起了杀念。”灵智道:“正是如此。‘魔刀’的威力不在持刀人的武功高低,而是看持刀人心里有多少恨意。恨的越深,威力越显,因而要驾驭这柄刀,关键之处不在自身功力,而是看持刀的人的梦有多大。”众人愕然道:“什么意思?”灵智道:“恨之一物,起源于求不得。故而说一个人梦想越大,越容易落空,心里的恨意也越深。相反的,一个人梦越小,越易醒来。”灭里喃喃地道:“能从梦里醒来,那……那不是很好吗?”灵智道:“灭里将军,你若完成今生梦想,从此了无遗憾,你下一步想做什么?”灭里怔了半晌,道:“是……是退隐么?”灵智摇头道:“想也别想。你为圆一己之梦,已然好人杀尽、坏事做绝、想你满身罪孽,还有脸活在世上么?”众人心下震惊,方知‘魔刀’何以不能驾驭。原来梦境一醒,悔意便生,代价便是自己性命。灭里浑身冷汗,想他腰间本悬一柄传国古物,称作‘托帕金玉刀’,岂料拿到‘魔刀’后,竟然给自己下手毁去,其后内疚神明,只得到处捡拾碎屑,成了身上这件金缕衣。他微微发抖,颤声道:“这么说来,世上……世上无人能够驾驭‘魔刀’了?”灵智道:“当然有。只要你的梦够大,你永远圆不了,自也永远醒不来。”众人大吃一惊:“你……你说的是……”灵智道:“怒苍秦仲海。他的梦里都是血。”全场骇然震惊,方知‘魔刀’为何不能落入秦仲海手中,想来他一握‘魔刀’,便要“天地万物杀一空”。灭里喃喃地道:“那……那要是一个人不做梦呢?他可以驾驭‘魔刀’吗?”灵智道:“当然可以,一个人若是没有梦想,希望便不会落空,心里自然也没有恨意。‘魔刀’到了他手里,便如一块顽石,毫无作用。”众人喃喃地道:“心里无恨,世上……世上真有这种人么?”灵智叹道:“当然有,一个人没了恨,便也没了爱,无爱无恨之后,只能像行尸走肉一样活著。杨肃观便是这种人。”场内一片错愕,万没料到堂堂一代权臣,手掌天地大权,竟成了灵智口中的“行尸走肉”?灭里喃喃地道:“林先生,这柄刀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何这般怪誔?”灵智道:“世上之物,有阴处必有阳、有阳处必有阴,刚柔阴阳,必然成对现身。是以砷矿中埋雄黄处,必可发掘雌黄,掘黄铜处必可掘白锌,此便如鸳鸯相对,光之随影,绝无例外。也是如此,当年神剑降世之时,我便已经怀疑,世上还会有第二柄神兵埋藏土中,只是尚未破茧而出。”众人吃了一惊,道:“如此说来,大师早十年前便知道这柄剑了?”灵智叹道:“岂独我一人知晓?九华山的青衣秀士、华山的宁不凡,乃至于铸铁山庄的欧阳南自己,人人都已料到天炉里还藏了东西。”众人议论谈说。卢云则是呆呆坐在地下,却不知在想些什么。韦子壮撇了他一眼,不免心里更烦,叹道:“如此说来,即使是卢老弟这般内功,却也驾驭不住‘魔刀’了?”灵智道:“那也不尽然,传说练成‘勇剑’之人,可以驾驭‘魔刀’。”智剑、仁剑、勇剑,合称‘三达’,众人啊了一声,方知伍崇卿为何要堵上苏颖超、劫夺‘三达剑谱’了,原来是这个情由。灭里道:“如此说来,那假使咱们替他抢来‘三达剑谱’,卢大人便有法力驾驭‘魔刀’了?”灵智沈吟道:“这就不晓得了,卢大人虽悟出了‘仁剑’,可这勇剑之艰难,据说远在智仁双剑之上……若用上十年光阴,或者可以啄磨出来也未可知……”听得此言,全场莫不踌,毕竟情势险峻,银川公主早已落入‘大掌柜’手中,只消轻轻一捏,便要香消玉殒,哪能好整以暇的打坐练功?众人彷徨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帘幕后传来哈哈大笑:“你们这帮练武人,到底屁放完了没?我可快睡著了。”那首领自始至终不发一语,可一开口却让人下不了台。灵智咳道:“使君有何高见?”那首领笑道:“武学之事,我是屁也不懂。不过诸位有没想过,为何我始终坚信,卢云会克应这最后一卦?”听得此言,众人都是“咦”了一声,看此问确实要紧。以武功而论,宁不凡练有“勇剑”,功夫绝不在卢云之下。以势力而论,秦仲海、伍定远都是一呼百诺、指挥万军,不知比卢云强过了多少位,却不知为何这最后一卦会应验在卢云身上?人人心生疑窦,便也静了下来。听那首领道:“实话告诉你,杨肃观有一个弱点,而世上也有卢云能抓紧这个弱点,将他一次诛杀。这个道理我懂,银川也懂。”听得‘弱点’二字,全场莫不错愕,连卢云也抬起头来,看杨肃观手下高手如云,尚且坐拥‘天诀’、‘神剑’,武功之强,世间罕见,加上他为人机警无比,几可说是铜墙铁壁,却有什么缝隙可钻?听得众人低声来问:“他……他有什么弱点?”那首领道:“顾倩兮。”卢云面色大变,身子不觉为之一震。那首领笑道:“卢云,你这同侪性情阴毒,兄弟姊妹、父母爷娘,他谁都信不过,举世之中,他只信任一个人,那便是他的枕边人顾倩兮。而世上能运用这个弱点的,也只有你卢云一人。”卢云全身发抖,那首领却似兴奋至极,听得脚步声来来回回,帘幕后的影子反覆踱步:“杨肃观为人缜密,纵使休憩入睡,身边防卫也甚严密,而他唯一不会防备的,便是他的枕边人。我仔细盘算过了,要杀此人,绝不能明著来,定得有人里应外合,可要让他老婆背叛亲夫,也只有你卢大人有这个能耐了。卢云!我要你计诱顾倩兮、刺杀杨肃观、替我带出景泰皇帝,只要大事一成,你便能重整朝纲,开世之太平!为我朝名垂千古的第一名臣!”众人张大了嘴,万没料到一场荆轲刺秦王,竟落到这么个卑鄙场面。阴森森的笑声中,新一波厮杀将起,众人怔怔思索,虽说此计太阴,却也是唯一可行之计。那韦子壮率先叫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卢云!你杀了杨肃观之后,从此便能坐上首辅大学士的宝座,和娇妻破镜重圆!为了你自己!为了天下人!你定要谋刺此贼!”“痛快!痛快!”砰地一声,洞中不知谁放了一枪,好似在鸣炮庆喜也似。那卢云却是默默无言,面上殊无一分喜意,好似他们说得是别人家的事,与他无关。韦子壮越看越火,森然道:“卢云!有顾小姐里应外合,你还怕什么?难道你不想报仇了?”一旁灵智也劝道:“卢大人,你也许觉得此举有失光明磊落,可等你查明杨肃观的所作所为,你定然义无反顾……”众口铄金,都在劝卢云答允此事,忽听那首领道:“算了,别为难他了,他心里还有个顾忌。”韦子壮怒道:“顾忌什么?不过背后偷刺一剑,凭他的武功,还怕失手么?”那首领笑道:“我。”一片错愕中,卢云身子不由微微一震,只因帘幕后传出了杨昆腔,那嗓音竟与顾倩兮一模一样。那首领话声转为女腔,听‘她’轻轻一笑,柔声道:“卢云……你知道我替杨肃观生孩子了,对么?”红螺寺里香客云集,那时卢云人在寺里卖面,便曾见到杨家满门联袂入寺,那时顾倩兮手上带著一名儿童,想来便是她替杨肃观生下的孩子。“卢云……”那首领装做了女腔,柔声道:“怀胎十月是很辛苦的,你想听听女人生孩子的叫声么?我可以学给你听。”帘幕后轻启笑声,似有呻吟,猛听一声霹雳怒吼,卢云鼻梁怒痕大现,竟已扑上前来。一旁韦子壮、灵智大惊失色,纷纷抢了过来,卢云怒道:“滚!”掌力扑出,扫过了半圆,轰然巨响之中,韦子壮已然给震退了三步,灵智也是气血翻涌,向后斜退半步。卢云狂啸怒号,宛如猛兽,已然撞翻了整座帘幕,一掌便朝那首领击去。全场震惊不已,人人都扑了上来,连帖木儿灭里也来拉人了,一片惊惶间,却听一声轻笑响起,妩媚道:“别,他没胆子伤我。”那首领的声腔又变了,这口扬昆腔字字妩媚,曼妙动听,便如歌唱也似。全场听到耳中,心里都是为之一动。卢云大口喘息,撇眼去看,只见帘幕后一袭罗裙,一只玉钗,一头乌丝如云的流水黑发,另还有一双灵动明媚的凤眼,正自含笑看著自己。卢云呆了,灭里也傻了,万没料到帘幕后坐的既非书生,也非武将,而是一位千娇百媚的美女。只见她仰头笑看,双手微敞,做欢迎之状。卢云目瞪口呆,灵智却不显得讶异,只听他咳了一声,拱手道:“琦小姐。”“琦……琦小姐?”卢云张大了嘴,他原本满腔怒火,等著把“祁郎中”痛打一顿,谁晓得定睛一看,‘祁郎中’竟成了‘琦小姐’,一时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便给僵住了。良久良久,琦小姐微笑道:“卢大人,‘杨太师计围万福楼,状元郎巧遇故人子’,这场好戏演的可还行么?”卢云啊了一声,他颤抖著双手,从怀里取出了一张戏票,上书‘万福楼里、戏如人生’。他深深吸了口气,道:“这……这是你给我的?”“没错。”琦小姐伸出素手,接过了卢云手中的戏票,微笑道:“今夜这场好戏,便是我具名邀约的。”卢云深深吸了口气,道:“我……我方才在内城见到一位姑娘,在城头上接应崇卿,可就是你么?”琦小姐点了点头:“就是我。”卢云终于晓得事情的来龙去脉了。看‘魔刀’为何会给藏在万福楼中,为何那帮夥计要款待自己,原来义勇人的首领便是万福楼的台柱‘琦小姐’。想来她在戏台上瞧见了自己,这才千方百计引得自己过来。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凝目打量面前的‘琦小姐’,只见她叠腿侧坐,双手放在膝上,侧面望去,那肤色当真白腻之至,不过略施腮红,便显得桃颜李笑,一双凤眼尤其动人。她垂首望地,不愿正面来看卢云,显得甚是矜持,她见卢云始终瞧著自己,不禁掩住了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卢大人,你第一回见到顾小姐,也是这般死盯不放么?”此话一说,饶那卢云百年学究,却也不免咳了一声,赶忙转头过去,不敢再看。一旁帖木儿灭里终究是个男人,竟不知‘非礼勿视’的道理,只管瞧得呆了。那琦小姐笑了一笑,便取来了一幅薄纱,将自己的丽色遮住了。这位‘琦小姐’不只漂亮,更似懂得世间男子的心思,该羞的时候羞,该逗的时候逗,当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一举一动都能让男人目不转睛。这份风韵神采、妩媚风姿,便算顾倩兮、银川、艳婷等出嫁妇人也有所不及,何况年轻莽撞如琼芳、娟儿之流?眼看卢云眉心紧锁,一脸沈默,那琦小姐道:“卢大人,你不要愁眉苦脸的,我这儿有一样东西给你,希望你看了之后,能够高兴些。”卢云低声道:“什么……什么东西?”琦小姐道:“你用性命换回来的东西。”说著转过身去,抱起了一样东西,交给了卢云。卢云呆呆看著,只见自己的怀里多了一个小孩,他约莫十岁年纪,肤色颇黑,身穿棉袄,正自闭双眼,呼呼大睡,好似给人点了昏睡穴。卢云大为惊讶,道:“这……这孩子是……”琦小姐道:“这孩子姓杨。他称顾倩兮做娘。”卢云啊了一声,已知自己怀里的男童不是别人,正是顾倩兮的儿子。十年枕边相伴,杨顾两人生儿育女,已然永远拆不散了。卢云看著那孩子,一时老泪纵横,点点而下。‘琦小姐’笑了笑,轻声道:“卢大人,请你仔细瞧瞧这孩子,再做伤心不迟。”泪眼朦胧间,依稀可见那孩子额上绑著一条锻带,其上有玉佩,遮住了眉心。琦小姐道:“卢大人,这孩子从小到大,额上总是带著这块玉佩,你晓得为什么?”卢云啊了一声,身不由主的发起抖来了,‘琦小姐’微微一笑,伸出素手,缓缓解开了那孩子额上的锻带,赫然之间,便已露出他额头上的那道疤痕。小小的伤印,色做粉红,那是婴儿时受的伤,宛如神佛赐下的一只天眼,正正镶于眉心之中。琦小姐道:“十年前,顾府门前给人搁来了一只小小竹篮,以及一柄无主宝剑。那篮里睡了个婴孩,身旁放了一封信,说明了婴儿与宝剑的来历。顾倩兮读罢之后,从此便将这孩子留在身边,将他抚养长大,即便她嫁为人妇,这孩子还是跟他形影不离。”卢云热泪盈眶,蓦地双腿一软,竟已跪倒下来,好似要向琦小姐叩首一般。琦小姐轻轻地道:“卢大人,你不必向谁来致谢。旁人不知也就罢了,然则你我心知肚明……十年前你舍下了状元顶戴、大好前程,不惜以一命换一命,救下这无人闻问的小孤儿……”她拿起来那男童的手,合掌敬拜:“卢云,放眼天下英雄,独你一人担得起‘大侠’二字。”正统十一年正月十六,最后的旅程结束了,在众人的注视下,卢大侠泪水盈眶,他抱紧了怀中的阿秀,滚落了两行热泪。一片静默中,卢云紧抱阿秀、已是泣不成声。琦小姐慢慢取起了一物,柔声道:“卢大侠,这是你的东西么?”卢云慢慢擦拭泪水,只见脚边搁来了一柄剑,剑鞘宛如黑木,毫无雕刻花纹,颇见朴素,正是自己年轻时的佩剑‘云梦泽’。乍见了当年的佩剑,卢云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道:“你……你是要我去做刺客……”琦小姐柔声道:“你不必担心。这是你的东西,我只是让它物归原主。没人会因此要你承诺些什么。”十年前怒苍山顶割袍断义、白水河畔决一死战,这柄剑一直紧紧追随卢云,陪著主人渡过一切苦难,如今十年阔别,长剑依然如故,卢云却已道贯天地,承继了‘剑神’道号,他若肯再次执起自己的宝剑,天下局面必然改观。四下一片悄然,人人屏气凝神,就怕卢云不肯接。琦小姐却不多劝,只管双手奉起了长剑,静候卢云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