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94

大掌柜没有作答,只取来了一件淡蓝长袍,穿到身上,恢复了日常装束。依“黄帝内经”所在,人身共有三百六十一处穴位,可父老相传,藏于达摩院的苦阴针,却得人身四百三十五处奇穴,足见这套针术何其博大精深。看大掌柜依次自疗,伤势比无大碍。那老僧略略放心下来,可转念想起眼前情势,却又不得不烦心,低声道:“师弟……现今霸州大败,魔刀又没能收回来,内外情势交迫……你……你又何反制良策?”大掌柜道:“师兄放心。天灾起因多是人祸,现今洪水暴涨,一半是河道淤积,一半是有人伺机炸毁堤防。只要能找出兴风作浪之人,事情便有转机。”那老僧低声道:“你……你说得是那厮。”大掌柜微笑道:“是。秦仲海乘风破浪而来,不过只要他坠下浪头,大水立时退潮。”那老僧点了点头,自知“那厮”一死,怒苍大将再多,也无人能统御全西北,届时自是四分五裂的局面了。他沉吟半晌,又道:“师弟,你说那厮……那厮可会来劫魔刀?”大掌柜淡然道:“放心。磨刀在武崇卿手上,他会用性命保卫这柄刀的。”那老僧低声道:“可我听这孩子的意思,他……他好像打算把那柄刀献出去……”大掌柜道:“师兄无需担忧。只要他父亲还在,他便不会这样做。”那老僧叹道:“话是这般说没错,可是你不怕那厮堵上了他?”大掌柜道:“别怕,我这几拳也不是白挨得。”那老僧大喜道:“你……你也伤了那厮么?”大掌柜道:“适才坠楼时,秦仲海与我各换一招,我虽为他的“火贪刀”所伤,他却也中了我的“苦阴针”。孰得孰失,他心里明白。”那老僧喜形于色,忙道:“他中了苦阴针?这么说来,你已封住那厮的经脉了?”大掌柜摇头道:“恰恰相反,他受了我的指力后,现今全身经脉开通,气力之大,天下无人可制。”那老僧骇然震惊:“天下无人可制?师弟,你……你为何要帮他这个忙?”大掌柜微微一笑,道:“无人可制,意思便是连他自己也制不了。现下他受了我的指力,气力之大,难以排遏,心跳之快,血行之速,俱非常人所能忍受,试问他若还发怒出招,下场如何?”那老僧啊了一声,道:“他……他会心脉衰竭而死……”大掌柜微笑点头:“正是如此,秦仲海的武功与那帮反逆心态一模一样。你越是下手伤他,他的反击之力也越强,若想克制此人,便不能拂逆围堵,反须顺势而为,待他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之时,局面便会自行逆转。”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是谓“微明”。那老僧满心敬佩,道:“原来师弟是这个用意,只不知你的指力可以制他多久?可能制上个七天七夜?”大掌柜默然良久,道:“以他现今的功力,我只能压他三个时辰。”那老僧啊了一声,慌道:“三个时辰?现下是四更天……这么说来,正午一过,他便又恢复如常了?”大掌柜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正午之前,他的处境极其艰难。现下他便如一桶火药,一旦与正教高手撞个正着,随时会炸将开来。到时不只会炸死别人,恐怕也会炸死自己。为求自保,他只能把自己藏起来,设法拖过这三个时辰。”怒王命在旦夕,机会千载难逢,那老僧不顾身上带伤,立时便要过去找人。大掌柜却叫住了他:“师兄请留步,此事过于凶险,不必你我插手。”那老僧急道:“好容易这魔头要死了,怎能不让我插手?难不成咱们还有什么大援么?”大掌柜摇头道:“今晚客栈兵分多路,已无可用之兵。”那老僧叹道:“是了,那咱们还能指望谁?”大掌柜道:“现下兵部马人杰尽起京中高手,另调集了各衙门、各法司的数百名差人,已在搜索全城。如今我把前半事情办妥了,后半事情自有他来打理。”那老僧愕然道:“马人杰……他不是一直和你作对么?咱们能信得过他么?”大掌柜道:“当然可以。他连我也不愿顺服,又岂会顺服秦仲海?”为政不在多言,大掌柜既然说出了看法,便也不再多做解释。那老僧却是苦口婆心之人,还待再劝几句,忽觉脚下微微一震,极远处好似有什么东西逼进。那老僧吃了一惊,赶忙潜运神功,但听声响出于城外,当是来自阜城门一带,只是两边相距太远,听来迷迷蒙蒙。他心下慌张,忙道:“什么人在城外?”大掌柜道:“正统军。”那老僧激动大喜:“正统军?可就是伍定远的‘正统军’?”大掌柜微微颔首,道:“没错。城外就是定远的心腹兵马,长驻居庸的‘北关六锁’。”他说着说,便朝街边招了招手,但听得蹄声清脆,万福楼下驶来了一辆马车,驾座上坐的已不再是黑衣人,而是一名差人。那差人下车请安,躬身道:“大人,北门已开,随时可以动身。”大掌柜点了点头,正要上车,那老僧忙问道:“师弟欲往何处?”大掌柜轻声道:“我得上红螺寺走一遭。”那老僧啊了一声,“红螺寺?你要去面圣?”大掌柜道:“那倒不是。是银川公主执意要见内子,我得预先做些安排。”听得此言,那老僧心下一凛,便想探询内情,可思来想去,却又不敢,欲言又止间,大掌柜已然欠身合掌,道:“今夜多蒙师兄仗义援手,朝廷上下,感激不尽。”说着说,便坐上了车,听得兜儿一声,马车竟要驶离了。那老僧却又追了过来,从车旁递交了一个包裹,道:“师弟,你拿着这个。”大掌柜道:“这是什么?”那老僧忙道:“甜糕,素斋,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东西,我特意从寺里带来的。”大掌柜淡淡便道:“多谢师兄了,你自己留着吃吧。”竟把包袱推了回来。那老僧啧了一声,拉住了师弟的手,道:“师弟,你别嫌我唠叨。我听你手下人说了,你这个月来又不吃不眠了,是么?”大掌柜无意多言,只轻轻挣脱了师兄的手,轻声道:“师兄早点回去歇着吧,明日又得忙了。”话声一落,马车便向北门而去。那老僧却还不死心,只追着马车来走,道:“等等,师弟、师弟,这位苏少侠呢?可要我送他回国丈府?”大掌柜轻声道:“你别去打扰他。他的旅程才要开始。”听得“旅程”二字,那老僧自是微微一奇,大掌柜也没多说,只管吩咐马车驶离。眼看大掌柜还是走了,那老僧提着那只包袱,却是叹了口气。想他自己身上带伤,其实早也心力憔悴,他回头去看苏颖超,待见他还倒在地下,昏迷不醒,不觉摇了摇头,双掌合十中,便也飘然而去。第二十卷 保卫京城 第七章 善穆义勇人2007-5-3 10:37:00 本章字数:35411风驰电掣,大街上来了一条黑龙,但见一名少年拖着魔刀,化作了一条黑龙,沿途狂奔而去。那黑影所过之处,街道两旁的灯笼全数摇晃熄灭,足见此人脚力若飞,劲风扑面如刀。今夜一场大战,伍崇卿受伤极重,非但喉咙有伤,胸膛肚腹也都是淤血,好似随时都会倒地。只是他手上还有一柄‘业火魔刀’,每逢要倒地不起,他便朝刀柄上一握,便又让他爆发气力,脚下竟是越奔越快,转眼便奔出了数百尺。嗖嗖、嗖嗖!四下射来了无数暗器,只见道路两旁埋伏了无数黑衣人,又是十字弯、又是金钱镖、又是铁菩提……种种暗器如满天花雨,扑天盖地而来,一时蔚为奇观。伍崇卿身法极快,暗器虽说密集,却没一件射得着他。可背后的卢云却惨了,他紧追在崇卿背后,大批暗器失了准头,却都把他当成了箭靶子。卢云左躲右闪,苦不堪言。猛听‘嘎’地一声锐响,天边冲起了两只神鹰,盘旋翱翔,竟从天上盯住了崇卿。卢云暗暗惊惧:“又追来了。”心念刚起,但听背后脚步声大作,大批黑衣人已然追出,一时之间,街上鬼影重重,连屋顶上也有身影起伏,一只只如同跳蚤踊跃,不知来了多少好手。卢云紧追伍崇卿,边追边想,看今夜怪事一椿接着一椿,自己本是去万福楼看戏的,孰料先给一位‘琦小姐’看上了,白吃白喝一顿,其后又撞见了苏颖超、伍崇卿,二人大打出手,最后黑衣鬼众全冒了出来,便让卢云见到了‘大掌柜’。想到那位大掌柜,卢云自是不寒而栗。此人武功不只高,尚且精准无比,自己与他斗智斗力,全数落居下风。尤其最让卢云起疑的,却是那人的说话调子,他的话虽平平淡淡,却又胸有成竹,那模样好生熟悉,竟与一位故人好生神似。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不由又想到那个铁脚大汉。适才万福楼里混战厮杀,场面紊乱,谁也没机会说话。可卢云眼里看得明白,那铁脚大汉正是‘秦仲海’,也只有这位飞扬跋扈的老友,方才有这个胆识直闯万福楼,打得黑衣鬼众魂不附体。看来他真像是那个传说中的‘怒王’了。这般骁勇气势,天下几人能够?怒王、大掌柜……这些人都是当今世上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他们大模样似曾相识,却又让人觉得遥不可及。忽然间,卢云微起唏嘘,想想自己离开尘世真的很久了,久到什么人也认不得了。整整缺席了十年,如今卢云终于回来了。现下他拼命追着崇卿,便像在追逐失去的那段光阴。他想知道过去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把这些熟人变得如此面目生疏?人间一切变故,全数起源于那方玉玺,卢云今夜一定要找到崇卿,把事情问个明白。正思索间,背后马嘶啡啡,竟有追兵来了,卢云醒了过来,赶忙回头察看,只见街上雪泥飞洒,一十九匹骏马一字排开,声势极为浩大,不免让人大吃一惊。轰隆……轰隆,大街上快马奔驰,看这一十九匹骏马通体雪白,四足却呈深黑,想来都是西域名种良马。果不其然,卢云才看了这么一会儿,七十六只马蹄践踏震地,轰隆隆作响,已然追到自己背后不远。卢云心下一凛,没料到这一十九骑来得如此快法,正要加紧脚步奔逃,忽然一骑逼到了身旁,转眼便与卢云齐头并进。看马上乘客戴了一指黄金指环,正是金凌霜本人到了。卢云满心戒备,正待提气护身,金老儿却未拔剑出招,只是侧头打量卢云,似有什么话说。这两人其实都是昆仑高手,金凌霜是‘剑神’卓凌昭的师弟,卢云却是‘剑神古谱’的唯一传人,彼此间可说渊源极深。卢云不知对方意欲如何,正起疑间,却见金凌霜伸出了黄金指环,朝卢云的怀里指了指。卢云心下一凛:“他……他想说什么?为何指着我怀里?莫非……莫非我带了什么?”猛地想起身上还带了一封信,卢云不觉啊了一声,暗道:“灵言玄志……他说得是这封信么?”卢云想了起来,他的怀里还藏着一封信,正是胡媚儿送来的,她自称受杨肃观所托,专程转交给自己,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拆封。想起胡媚儿身上也有那幅烙印,卢云呼吸不由加促,当年他和胡媚儿一起逃亡南下,路上更曾遭遇了伏击,好像便是金凌霜、屠凌心这两人出手,如此说来,莫非十年前朝廷里便隐藏了这个‘镇国铁卫’?只不知那‘大掌柜’究竟有何能耐,为何连胡媚儿也转而投靠他了?卢云深深吸了口气,眼看金凌霜驾马狂奔,便在前方不远,便想追上问个明白,忽然街上一声大响,一道紫光闪过,伍崇卿身子骤然转向,化出了一个直角,直奔‘宣武门’大街。伍崇卿转弯了,事前毫无迹象可循,这真龙身法一露,黑衣人立时摔倒了一排,金凌霜等人骑在马上,更是猝不及防,慌张下只能急拉缰绳,马儿啡啡嘶鸣,全数人立起来。众人虽说武功精强,却还是有不少人坠下了马背。卢云也冲过头了,伍崇卿稍一转身,他便一个踉跄,冲入了琉璃坊大街,眼看一家店铺迎面而来,双足猛朝地下一钉,黏劲生出,双手前后摇晃,总算没把店里东西撞个稀烂。卢云满面狼狈,喘息不已,他急急回头来看,只见宣武门大街人影飞动,金凌霜等人整队已毕,便又开始追逐崇卿了。只见当先奔跑的是崇卿本人,其次则是金凌霜率领的一十八骑,再来则是大批黑衣人,或于屋顶奔跑,或于地下奔驰,人人身法快绝,想来都练过极上乘的轻功身法。卢云武功驳杂,学过不少名家功夫,却没练过真正的轻功,要与这批武林高手比快,自是相形见绌。他见众人越奔越远,自知追赶不上了,索性缓下脚来,凝视着伍崇卿的背影。今夜此时,不计代价,他一定要与崇卿孩儿面对面,把话问个明白。卢云决心一下,霎时胸腔鼓起,徐徐吸气,只觉灵台清明,物我两忘,好似站回了水瀑孤岛,等候下一个大浪迎面而来。“卢叔叔……”忽然间,耳边好似听到了崇卿的低呼,他如是说,“救救我们……”蓦然之间,气力爆发,卢云震脚跨下,这一脚力达万斤,当真重如泰山之威,动如武雷轰鸣,但见脚下青石地板碎屑纷飞,卢云也开始飞奔了。砰!砰!砰!左腿起,右腿落,卢云举足发力时,莫不踩得青石地板受力破裂,靠着这股大力,身子如受火药迸发,明明身子犹在加速,另一足却又朝地上重重踩落,顺道便又快了一倍。眨眼之间,他已连过数十丈,一举追近了黑衣人队伍。这不是轻功,而是腿劲,正是从水瀑里锻炼来的。真气贯入双腿,气凝如山,卢云双腿如刺如枪,每一步都是发足气力,半晌不到,便已追过了大批黑衣人,几人乘势想来阻击,卢云脚步却踩得极重,只见地下石板尽皆碎裂,如暗器般四下飞射,逼得黑衣人左右闪躲,竟没人能近他三尺。劲风刮面如刀,约摸又过一里,已能见到大批铁骑,卢云心下大喜,知道崇卿便在不远,他抡足气力,脚步踏得更重,霎时之间,赶过了快马,已然见到了地下烧出的刀痕。武崇卿手拖铁链,带着磨刀向前飞奔。卢云深深吸气,正待靠近说话,却听崇卿吐气扬声,一阵紫光闪过,身子赫然向右急扑,竟而窜入了一处窄巷之中。这回卢云早已有备,便也奋起腿劲,狠狠把身子向右急偏,尾随而进。巷弄极窄,仅容一人通行,金凌霜等人骑着马,全部都给阻在外头了。便只剩卢云与崇卿前追后逐。只是卢云没练过真龙身法,他入巷时发力过猛,立时撞上了民房,哄地大响传过,泥沙嗖嗖而下,肩膀却又撞上另一石墙,跌跌撞撞十来步,好容易稳下身形,又是一只竹杆当头打来。卢云大吃一惊,急忙低头避让,却见面前锅铲瓢盆、水桶夜壶,一发都给吴崇卿抛了过来。此地是百姓民家,什么东西都搁在后门巷子里,脏乱不堪。看武崇卿好不可恶,随手一抛,面前又是大粪,又是臭尿,还有无数馊水拉稀,全送给了卢叔叔,可怜卢云就只有这身褐衣长袍,岂能不加自保?一时只能蹿高伏低,狼狈无已。“崇卿!我有话跟你说,崇卿!”卢云又惊又急,不知这少年为何躲着自己。他猛地纵身起跳,从杂物上飞了过去,右手暴长,便朝武崇卿背后抓落,喊道:“崇卿,别跑了!”‘喝’地一声,武崇卿向前俯冲,身上爆出紫电,化解了卢云掌中的粘劲,随即身子转过直角,便窜入了另一条窄巷。卢云苦笑不已,自知比不过他的快绝身法,霎时使出了狗吃屎的绝招,奋力飞身扑出,总算也抱住了崇卿的小腿,喊道:“站住了!”正要一鼓作气扯倒他,猛的听当啷啷铁链大响,魔刀凌空飞来,刹那之间,刀柄紧握,人刀合一,卢云心下大叫不妙,果然一股霸悍劲力传来,震得卢云掌心一麻被迫放开了手。‘披罗紫气’给魔刀激发了,那气劲之猛,威力之强,便如‘大掌柜’‘怒王’亲自出手,卢云内力深厚,可要想将他制服,欲又谈何容易?“喝!”伍崇卿全身布满紫电,身子向上起跳,便从一片民房中飞身而出,卢云也是‘哈’的一声,奋起脚劲,旱地拔葱,飞身而起。两人一前一后的起跳,卢云来到了半空,只见脚下全是民房屋顶,入目所及却见不到崇卿的影子,不知这少年躲到了何处,正起疑间,忽听头顶‘嘎嘎’锐响似是猛禽所发,卢云转头急急来看这才发现背后是座高大城墙,上书:大名门。但见城头上两只神鹰盘旋,城墙处却攀了一名少年,正是崇卿。正往城头飞身而上。看这崇卿好强的轻功,竟然沿城墙飞奔而上,脚尖每在光溜溜的城墙上一点,身子立时拔高一丈,竟是如履平地。北京分为内外两城,外墙南门便是大名鼎鼎的‘永定门’,至于内墙南门,则是这座‘大名门’,当年杨箫观的老家便在这一带。卢云无暇细想一个纵越飞扑,便也扑到了城墙边上,一个深深的吐纳过后,掌中生出了黏劲,便如壁虎游墙般攀缘而去。卢云虽无‘真龙身法’,却也有自己的爬墙功夫,当年西出阳关,便是以次背负公主,在万韧悬崖上攀爬逃命,如今功力之强早非昔比,看他攀爬极快,手上每一发力,便上升七八尺,奈何自己手脚虽快,崇卿更快,数个纵跃后便要翻上墙头。卢云暗暗焦急,自知要追丢人了,还想着该如何栏人,猛听‘嗖’的一声破空声响,城下有人射出了一箭,直朝伍崇卿背心射去。卢云心中一凛:‘追兵到了’来箭射到了背后,伍崇卿头也不回,只伸出区区二指,便将暗箭轻轻夹住了,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卢云暗暗喝彩:“好小子,真有你的。”伍崇卿自恃身法精强,又加魔刀在手,自不把这一箭放在眼里,只见他脚下发力正要一鼓作气翻上城头,却听“嗖嗖……”连声,满天尽是破空劲声,竟有数百只飞箭从天而降。伍崇卿人在半空中,身无依附,只听他‘嘿’的一声,气劲略松身子被迫向下一沉,连滑二十余尺,强弓硬弩便失了准头,全数射在了城墙上,一时火光四射,石墙给射的坑坑洼洼,石花碎粉全坠了下来。‘镇国铁卫’主力已到,卢云急急转头来看,只见小港里藏了大批黑衣人,一个个弯弓搭箭,朝城头连发连射,就是不让崇卿攀上城头。卢云怔怔看着,忽然箭矢如雨而来,黑衣人竟也发觉了自己,遍也一并射来。卢云‘啊’的一声赶忙是开了黏劲,东攀西爬,如壁虎般游墙逃命,不忘朝崇卿喊叫:“快过来,咱们从城下走!”满天箭雨之中卢云频频催促,伍崇卿却毫不理睬,只见他深深吸了口气,把铁链向上一提,听的‘当啷啷’的大响,一道业火横空而过,魔刀连着刀削扫了出去,便将箭雨全部震落下去。夜空满布火光,伍崇卿的魁梧身影,好似真是‘北龙王’化身,顾盼自雄,他见再无人打扰,立时举脚朝墙上一蹬,身形上拔两丈有余,正要一举飞过城头,猛听‘嗖’的一声,有是一箭破空而来。这一箭功力深厚,夜空中看去,箭头隐隐闪烁摄人光芒,卢云心下醒悟‘金凌霜到了’。来箭破空甚急,正是镇国铁卫‘四当家’金凌霜亲自出手,威力岂同小可?此时伍崇卿身在空中距城头仅数尺不到,若给此箭逼下,去想要再一步登天,则是难上加难,当下他也不闪躲,当啷声中,崇卿提起了铁链,魔刀再次飞上了天。他探手而出,凌空来抓刀柄,便要将飞箭击落下去,却听的卢云大喊道:“不好,崇卿,你中计了!”风声猝响,城下第二道金光蹿起,划破夜空,金凌霜再发一箭,瞧那箭矢所去方向正是射向了伍崇卿的手掌。此乃‘欲擒故纵’之计,看第二箭来势奇快,竟胜过第一箭十倍不止,那只箭裹在璀璨金茫之中,声势极为惊人,转眼便要超过第一箭,后发先至,竟要将伍崇卿的右掌钉在墙上。金凌霜心思慎密,早把崇卿的举动算的一清二楚,先前射出的第一箭,只用了区区两成力,专来引诱崇卿拔刀,殊不知第二箭全力以赴,才是精华所在。看崇卿探手来取魔刀,等同是把手掌送了上来,刚巧让金凌霜射个正着。情势险峻异常,城下双箭一前一后而来,伍崇卿若想脱身自保,便得缩手回去,可他的手掌一旦躲开了,来箭便会射断刀上铁链,届时魔刀坠到了城下,自要给黑衣人叼回家去;可崇卿若是执意不放,右掌岂不给来箭钉死墙上,到时城下万箭齐发,还不给射成了刺猬?姜是老的辣,伍崇卿进不得、退不得、上不去、下不来,已然身陷维谷。咬牙切齿中,猛听他怪吼一声,却还是伸手抓向魔刀。卢云心下大急,偏偏自己又没带兵器,救不得人,情急之下只能运起真气,掌心白光透出,反手便朝城墙重重一拍,轰然巨响中,墙上破出碗大深洞,力道反震而来,便也让卢云飞上了天。双方相距颇远,卢云半空伸出双手,急朝崇卿扑去,喊道:“崇卿!放下魔刀!跳过来!”伍崇卿绝不缩手,看他挂在墙上,左手支撑身子,右手却直取魔刀,正危机间,忽见城墙上探来一双雪白素手,提声喊道:“伍崇卿!拉住我!”嗓音清亮,说不出的悦耳,卢云不觉张大了嘴,暗道:“女孩儿?”城头上确实来了一个姑娘,她俯身探手,垂落了一头秀发,竟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拉住了人,但听一声长啸,伍崇卿左手使力,带的身子拔起丈余,魔刀便也跟着飞了上天。当当两声响,城墙火光乍现,情势险到颠毫。一箭碰上了城头,损毁折断,坠于城下;另一箭却钉上了城墙,直没入羽,足见箭上真力何其浑厚。“又跑了!”城下黑衣人暴跳如雷,一看伍崇卿逃了,有气没处发,便把卢云当成了活靶,乱箭来射,那两只神鹰也发起了脾气,便朝卢云乱啄乱扑,好似要一泄心头之恨。卢云向来倒霉,给两头神鹰一逼,便又摔落了数丈,背后大批飞箭射来,更逼得他险象环生。卢云趴在城墙上,狼狈无已,心里却是又惊又气,看魔刀又不在自己身上,这帮人干啥来找自己麻烦?只能在墙上四处游爬,躲避来箭。城下黑衣人却也无聊,东一箭、西一箭,夹杂着操爹干娘的粗话,竟把卢云当成了活靶子,打猎寻乐。卢云叫苦连天,正东躲西藏间,却听城下传来尖锐呼啸,听得金凌霜远远喊叫:“全军听令!转进内城!”话声甫落,远处一枚火炮飞上了天,炸的夜空璀璨如昼。黑衣人不分远近,一见号令,便都停下手来,朝炮仗来处聚拢。卢云心下一宽,想到:“还是金凌霜明理,这可收兵了。”看这‘镇国铁卫’不知是何来历,行事极隐讳,偏又极嚣张,看他们大半夜的释放火炮,难道不怕引来巡城官差查看?卢云趴在墙上,凝目去看金凌霜的身影,心中又想:“对了,我该不该告诉他,卓凌昭的‘剑经’在我手上?”十年下来,‘剑神古谱’早已烂熟于胸,只是那日自己离开水瀑时,自知九死一生,便讲经书留在水帘洞中,并未将之带走,只是不论如何,自己一身武功都出于昆仑所赐,念在卓凌昭的情分上,自己总是欠着昆仑门下一分人情。想起了贵州的‘小白龙’,卢云心里忽起温馨之感。那时他坠入水瀑,曾在瀑布孤岛救了一名小瞎子,便也把‘剑豹’传给了他,算市委昆仑派添了个新人。他心里忽发奇想:“是了,来日我若能劝得金凌霜,屠凌异改过向善,再到贵州找回小白龙,昆仑山岂不要重新开张了?”这许多年头纷纷来去,看似过了许久其实都是一瞬之事,正想间,远处大明门竟然开启了,只见大批黑衣人随着金凌霜鱼贯走入了内城。时在四更天,大明门还有一个多时辰才当开启,可镇国铁卫真有门路,居然能让官差提早一个时辰开门,当真神通广大之至。卢云无心多想什么,一见对方收兵远走,便也急急攀上了城头,喊:“崇卿!追兵从城内来了,你快跟我走吧!”月硬西斜,长夜将至,城头黑漆漆的,没见到一个守卒,自然也没瞧到崇卿的身影。卢云毫不气馁,仍是没住口的喊,左顾右盼间,忽见城下一条街道,街角处搁着一只担架,其上躺了一名男子,看他呼吸急促受伤不清,手上却抱着一柄黑黝黝的大刀,却不是崇卿是谁?卢云心下大喜,自知找到人了。只是这城墙实在太高了。绝不能一口气跳下,他见城边有处石梯,便远远扑了过去,双脚在师阶上一点,便又纵到了一棵大树上,身子翻转,跳上了一处民房,随即翻落下地,迈步狂奔而去。“崇卿!崇卿!”两旁相距极远,卢云却是迫不及待,便放声喊叫起来。正喊间,忽然担架给人拖走了,卢云吃了一惊,凝目去看,只见一名女子气喘吁吁,奋力拖着担架,想来便是方才在城头上见到的那名女子。卢云脚下急起直追,喊到:“且慢!”等等我!“那女子置若恍闻,只管急急拖着担架,来到了一处围墙,慢慢树影遮敝视线,便瞧不见人了。”卢云又惊又急,赶忙拔腿狂奔,待追到了墙下,却见地下摆着一副空担架,虽只双眼一眯的功夫,伍崇卿竟又不见了。卢云嘿了一声,不知何以如此,他四下张望,忽见围墙边有个缝隙,恰容一人通过,霎时心下一醒,已知崇卿是从这儿走了。卢云更不打话,赶忙穿墙过缝,正要再喊,不觉又‘咦’了一声。崇卿又不见了,围墙里空荡荡的,乃是一块废地,墙边搁着些木材石料,当是要起造新屋之用。只是说也奇怪,就是没看到人。卢云满心迷惑,只得再次喊道:“崇卿!”崇卿!你别躲着我!快出来吧!“这块空地极大,毫无遮敝躲藏之处,说来那女子身法再快,也不可能凭空消失,卢云毫不死心,正急急搜查间,猛见院中人影一闪,迅捷异常,直朝空地一角奔过。”“崇卿!”卢云急忙尾随过去,那人身法颇快,不过这回卢云更快,他奋力一个纵跃,正要抓住那条黑影,岂料双眼一眨,那黑影竟尔消失无踪。卢云错愕不已,低头去看,面前却有一口水井,那黑影竟是跳了下去。卢云大惊失色,没想崇卿怕自己怕到了这个地步,忙趴在井边,朝下头喊话:“崇卿!是你在里头么?”适才那人一定是伍崇卿。否则身法决没有这般快。卢云连喊几声,但听回音隐隐,井里头黑黝黝的望不见底,不知有多深。卢云见崇卿迟迟不答,怕就怕他身上伤势太重,竟然摔伤在井里了。他在院子里找了一截树枝,随即打燃火折,做了一支火把。朝井里喊道:“崇卿!我要下来了!你别别怕我!卢叔叔不会害你的!”喊着喊,便已跨过了井栏,纵身而下。若在十年前,卢云一定不敢贸然下井。可此时他神功已成,世上能为难他的人并不多。纵使遇上了‘大掌柜’、‘怒王’,只要双方以真功夫较量,不用心机诡诈,他也无所畏惧。轰嗖嗖……轰嗖嗖……黑暗淹没了身子,卢云一路坠下,仿佛无止无尽。这口井比想象来得深,卢云下去了十来尺,始终没见底,便运起掌中黏劲,朝井栏一帖,连拍连打,稳住了身形。随即喊道:“崇卿!”嘻嘻……卢云听到了笑声,不由心下一凛,急忙再喝:“崇卿!是你在发笑吗?”霎时放开开了手,连坠数十尺,听得砰得一声,地下烂泥四溅,青苔翻起,卢云喝得一声,双手撑开,全身布满气劲,卢云站上实地,左右查看,只见井底干枯无水,唯见满地青苔烂泥,此外空无一物。卢云愕然半晌,随即大吼一声:“伍崇卿!”声音震荡,井底回音大作,自然没人回答自己。卢云叹了口气,心道:“看我整晚恍恍忽忽的,可别把自己逼疯了。”追逐了一整夜,一无所获,卢云不由苦笑起来。其实想想也算了,自己何必急成这样?这伍崇卿又不是什么天涯漂泊客,他是伍定远的儿子,必然住在大都督府里,自己若要见它,只管登门造访便是,到时候他总不能夺门而逃吧?话虽如此,可想到要与伍氏夫妇见面,卢云不由深深叹息,大感烦心。自从目睹‘镇国铁卫’这批人后,卢云心里慢慢也清楚了,晓得柳昂天之死另有隐情,未必与伍定远有关,只是说来麻烦,便算伍定远不知情,可万一艳婷居然涉及其中,自己却该怎么办?艳婷的嫌疑实在太重了,那玉玺是他交给伍崇卿的,决计洗不掉罪名,可要是她真有意害死侯爷,自己该怎么做呢?难不成要当着伍定远的面打死他老婆,剜心祭拜柳昂天么?卢云是个多情人,对流昂天有份心意,同样的,他对伍定远更有一份真情。他并不热衷于报仇雪恨,更不想对自己的旧友判生定死。然而自己再怎么样退让,都得查出当年的事情真相。这是自己的天职,无可推诿逃避。卢云孤立井中,神情落寞,他默默叹气,自知伍崇卿不在井里,这要循原路攀上,忽然间目光一扫,却见到井底角落藏了一个洞穴,约莫有五尺长宽。卢云心下一凛,方知这枯井里另有玄机。他急急蹲了下来,拿着火把去照那处洞穴,只见眼前黑森森的看不到底。他微微沈吟,便找了一小块石子,朝洞中射去,却听得破空声大作,慢慢远去,始终没触到洞底。卢云心下一凛,暗道:“莫非这是地底水脉?”父老相传,北京是永乐大帝所造,依‘国师’刘伯温的灵感,加上‘天师’姚感孝的图本,创造乐这座‘八臂哪吒城’,从此驾驭了中国的龙脉。过去卢云并不相信这套风水,总以为是无稽之谈。可如今看来,这条龙脉其实真有其物,它就是中国的水脉。地底水脉,连通五湖四海,想来当年凿井之人开挖到了此处,触及地下水源,才源源不绝流出了井水。只是近年干旱大作,使得井水枯竭,方显露出了这个深孔。卢云心道:“看来崇卿可能躲在洞里,那也未可知。”他拿着火把,正要朝洞中爬入,忽然心里出现了一个可怖的念头,竞让他微起战栗。这个情景似曾相识,当年秦仲海与杨肃观少林大战,不也曾一起坠入一处地洞,而后朝廷怒苍开战,景泰覆灭、正统复辟,天下一切大不幸,全都出自那条不知名的秘道……潜龙……当年地洞里关着一个人,就是天绝大师羁押的怒苍第一军师,‘潜龙’……莫名之间,卢云害怕起来了,他自出水瀑以来,虽曾沮丧彷徨,却不曾感到害怕。可此时好似自己只要爬入这个黑洞,便再也无法生还。他内心踌躇,不知该不该进去,忽然想到柳昂天,顿时精神一振,寻思道:“说不得,当年侯爷之死,我也要负上一份责任,能为他上尽一份心,我岂能推却?”心念于此,再无一分犹豫。拿起了火把,已要设法进洞。水道窄小,卢云先伸入两腿,举高了手,慢慢让下半身进去,忽然间,火把沾到了湿泥,竟尔熄灭了,卢云也不管这许多,一看下半身进去了水洞,慢慢也让肩膀进去,他缓缓放开了手,刹那间,身子竟尔急速滑落。这条水道远比想象来得湿滑,不过卢云自恃神功已成,既来之,则安之,只要打定了主意,什么也不怕。一时只管顺势而下,至于等会儿要怎么离开此间,再想不迟。身子一路滑下,去势甚快,这条水道竟似无止无尽,正感担忧间,忽然呼吸一畅,想来快要到底了,他急急伸出双掌,朝洞壁接连拍打,身形渐渐缓下。不旋踵,脚下一空,身子飞出了水道。卢云半空连翻筋斗,消弭了下滑之力,随即双掌撑开,脚踏实地。四下里尽是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卢云凝视着黑沉前方,提气断喝:“崇卿!”崇卿……崇卿……崇卿……眼前一片漆黑,但听四周回音缭绕,这洞底竟似十分辽阔空旷。卢云拿起了火石,打出了火星,忽然见到了一个人,双眼流血,舌头外吐,便站在洞壁旁。卢云大惊失色,立时向后跳跃,砰地一声过后,已然撞上了洞壁。正骇然间,后脑勺顶来了一根铁管,听得一人附耳道:“别动。”“火枪?”卢云心下大惊,已然被迫站住了身子,须臾之间,背心,腰脊又各顶来了一把枪,全身上下已被四把枪指住。背后那人却还嫌不足,当即道:“双手举起,举高。”眼看火枪来了,反而让卢云心下一宽,已知背后是人不是鬼,只消对方是活人,那就不愁打不死。他把双手高举过肩,淡淡来问:“阁下是什么人?”“义勇人。”话声一出,卢云抖地向前翻转,听得当当响声不断,两腿旋踢,背后火枪全给震开了。卢云出手极快,当下寻着声音来处,便去反扣对方脉门,忽然那人手掌翻转,便与自己对了一掌。两掌相接,对方的掌力尽然轻飘飘的,造诣大显不凡,卢云哼了一声,却也不怕,霎时右手暴长,抓住了对方的袖子,正要将他扯过来,忽然啪地一声,眼前光明大现。四下黑暗已久,这光芒乍然现出,直刺得卢云目中流泪,他急急闭上双眼。向后退开一丈,却觉身边气流有异,似有什么东西逼近而来。卢云是炼气士,身遭若有杀气异状,纵使眼不能见,耳不能听,亦能感应提防,他双眼紧闭,等着异物逼近,可耳中却迟迟听不到破空声,他越发纳闷,不明所以,猛然一股无声气流逼近面前,来势奇快,赫然是一柄利刃来了!卢云大惊失色,急忙睁眼,眼前却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偏偏那柄利刃也无破空之声,只隐隐带来一股气流,仿佛是朝自己喉头而来,卢云心下惊骇,看这柄刀一不见影、二不闻声,委实不知如何招架,只能向后纵跃丈许,避开了杀招。‘当’的一声,真有一柄快刀砍上了洞壁,激得火花四溅,光芒乍现,稍纵即逝,四下又再次恢复黑暗。卢云暗暗骇然,看这刀来势如此之快,照理必有激昂破空之声,可自己却什么也没听到,若非自己内功深厚,可以察知身遭气流异状,恐怕早给砍死了。四下漆黑昏暗,卢云什么也瞧不见,宛如瞎子,偏偏对方刀法有异,出手无声,自己又成笼子,他知道自己遭遇了重大埋伏,当下后背紧紧靠住洞壁,至少守住一个防卫,随即提起内力,朗声喝道:“什么人躲于此间,还请出来相会如何?”哈哈……哈哈……哈哈……忽然间洞中传来大笑声,好似有无数人躲在暗处发笑,一时洞穴里回音轰轰,声势骇人。卢云自己也是内功深厚之士,岂会怕这些伎俩?他提起内力,蓦地纵声狂啸:“小人!给我出来!”卢云内力之厚,天下罕见,这一吼真能使天地变色,瞬息间洞中好似响起晴天霹雳,便将对方的笑声压了过去。洞中回音交相激荡,宛如天崩地裂,对方听卢云作啸,便又默不做声了。卢云越来越烦,他鼓起丹田,正要疯狂作啸,猛见四下一亮,光明大现,便又让他‘啊’的一声,目中大痛,什么也看不到了,正慌张间,猛觉身旁气流急晃,又有利刃砍来。折回卢云却也有备,但见他左足顿地,身转如风,一个飞脚扫出,正是陆孤瞻亲传的‘无双连拳’。好久没使这招了,今日的卢云已非吴下阿蒙,这招‘旋风脚’使出,威力岂能同日而语?听得飕的一响,这脚扫过大圆,守住全身,无人可近,却听脚步轻响,对方已然远远躲开。卢云闭眼落地,提掌护身,沉声道:“朋友,你使的究竟是什么刀法?”“武当……”骤然之间,远处响起一个笑声,“夜行刀。”卢云心下一惊,急忙张开了眼,这才看见了面前景象。洞中灯火全亮,只见自己身处一座空旷洞中,前方好一座大石,石上立着两只脚,穿着一双草鞋,顺着足踝而上,见到了一柄腰刀,慢慢看到了一个胖壮身躯,最后看到了一张脸,青面獠牙、血盆大口,头上却有一个‘贪’字。直吓得卢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哈哈哈!”那鬼怪大笑起来了,道:“怎么?这会儿便吓坏你啦?你那要是瞧到我的真面目,岂不要哭啦?哈哈!哈哈!哈哈哈!”洞中回音大作,如同雷鸣,慢慢洞中走出了十来人,人人头戴鬼面具,左手持铁笛,右手提着孔明灯,却没一人携带火枪。卢云嘿了一声,这才晓得刚才的‘火枪’从何而来,却原来是几只铁笛,便让自己上当了。他不喜欢对方装神弄鬼,沉声便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聚集在这儿?”那人笑道:“不是跟你说了么?咱们是义勇人。”卢云微微沉吟,只觉得‘义勇人’十分二熟,想必是在那儿听过,他沉吟半晌,缓下了口气,道:“你们……你们是崇卿的朋友么?”那人嘿嘿笑道:“实敌非友,是友非敌。世道不靖,有时敌友不分,有时敌友难辨啊。”卢云听他说话不着边际,心里更感不耐,沉声便道:“崇卿是不是在这儿?”那人笑道:“我为何要跟你说?你是如来佛祖么?”卢云摇头道:“不是。”那人哈哈笑道:“这就是了,你又不是玉皇大帝,也非如来佛祖,我为何要听你的。”洞中诸人听他说得有趣,莫不放声大笑起来,又震得洞中满是回声。卢云哼了一声,他晓得这些人必与崇卿有些关联,情势未明前,不愿有所杀伤。便道:“朋友,在下姓卢名云,与崇卿的父亲是旧识。请你们行个方便,让我见他一面。”那人笑道:“你是旧识,我也是旧识,大家都认识,也罢,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个方便。”卢云是个坦荡君子,一时闻言大喜,忙道:“如此多谢了。敢问崇卿现在在何处?”那人道:“别急,你想见伍崇卿,得先清一清身上的毒性。”卢云愕然道:“毒性?我身上有毒?”那人道:“没错,贪嗔痴,这便是你心中三毒。”卢云醒悟过来了,自知佛法有所谓七苦,便是“生、老、病、死、爱憎会、生别离、求不得”,又说“烦恼尽在贪嗔痴”,若能洗去三毒,便能脱离七苦,从而大彻大悟。卢云皱眉道:“朋友,你是开我玩笑么?你要帮我洗脱心中三毒?”那人道:“没错,你这人中毒太深,全身是病,倘若破不了心中三毒,便见了崇卿也枉然。”卢云听他话外有话,好似想点醒自己什么,当下不置可否,道:“也罢,你想帮我洗脱三毒,却不知该怎么个洗法?”那人把手一摆,只听着脚步声响,洞中转出了两名男子,一个带着忿恚金刚面具,其状为‘嗔’,另一个白面红唇,茫然张嘴,想当然尔,定是个‘痴人’了。卢云哦了一声,道:“什么洗脱三毒,看来是要打架了,对么?”那人道:“你说对了,你第一个要破除的难关,便是自己心中的贪念。”卢云淡然道:“卢某这辈子两手空空,却是贪什么了?”那人道:“还说没贪?瞧瞧你,两手空空,心中自满,这般得意洋洋,这不是贪念是什么?”卢云淡然道:“什么意思?”那人道:“大道废,有仁义。你这人比谁都‘仁义’,所以这辈子如同失明瞎眼,什么也瞧不见。为了你好,我现下要打得你大彻大悟,从此弃圣绝智、破却三毒。”他说了诺大一篇,随即提起钢刀,泼转如盘,却没发出半点声响,正是‘武当夜行刀’。卢云叹道:“又要在暗处打了?”那人嘿嘿一笑,道:“当然。”把手横挥,刹那间八盏孔明灯一齐熄灭,场里顿成漆黑一片。少有人知,武当藏了一套极厉害的实战刀法,便是这套‘夜行刀’,这套刀法是百年前一名瞎眼道士所创,只因他眼睛不方便,与人决斗时多半选在夜间,便依着‘绵掌’路数,创出了七十二路‘夜行刀’。只因出招时用劲柔韧,纵使劈砍如电,却也听不到一点风声,夜战中自是大占便宜。此时卢云身陷黑暗,目不能见,耳不能听,常人若是身历此境,必定惊惶恐惧,无以复加。不过卢云一生多历逆境,此时虽在险地,却也不曾乱了阵脚。毕竟自己已是‘剑神’传人,内功深厚,五感更是远超常人,对方虽有雕虫小技,却是何惧之有?卢云提掌护身,正待察听敌人的脚步声,却惊觉自己双手磷磷发光,他猛吃一惊,急朝身上来看,赫见自己满身磷粉,却不知是何时沾上去的。看四下黑漆漆的,卢云却是浑身灼灼发光,宛然便是个活箭靶,他哼了一声,缓缓退到墙边,后背靠墙,运动于身,只等对方猝然来袭。此时局面危急,比遭遇‘昆仑剑影’还要惊险。这‘剑影’虽能隐藏出剑路数,至少还能瞧见对方的手腕,可现下卢云却什么也看不到,非但四下黑暗一片,连声音也听不到一点半点,宛然便是又瞎又聋。武当夜行刀,一切根基都在绵掌上,卢云暗忖应付办法,心道:“这人出刀无声,岂难道走路也能无声?”正想间,果然西北角传来轻轻一声,竟有人逼近而来。卢云心下暗喜,便不动声色,只等对方靠近。正等候间,心中忽有异感:“不对!这是声东击西!”心念甫起,卢云大惊蹲下,果然一物从头顶上掠过,听得当的大声,火光四溅,正是‘夜行刀’来了。对方一击不中,却把卢云吓出了一身冷汗,看此人好深的心机,一个声东击西,险些骗掉了自己的性命,正想间,黑暗中气流隐隐而动,又是什么东西朝着喉头急急而来。卢云喝地一声,急忙转头避让,向前拍出一掌,却没打到人,他自知处境太险,霎时缩短了掌距,贴身防守,以掌风抵挡刀锋,招招都运上十成力,忽然间掌风激荡,已然拍中了什么东西。卢云心下大喜,霎时飞身向前,急急出手,一招快过一招,正激动间,忽然耳边传来悠悠笛声,随即手上抓到一条绳索。卢云呆呆看着,把手一伸,摸到了一只铁笛,绑在绳索上,他苦笑两声,猛地后空翻起,果然腰间气流急速而过,这招才是真正的‘武当夜行刀’。当地大声,钢刀再次砍上了石壁,火光大溅,卢云着地滚开,狼狈无已,那人看准了他的闪避路数,便又当头劈来一刀。对方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用尽了一切心机手段,忽而‘声东击西’,忽而‘引蛇出动’,看这刀无声无息、无风无影,卢云已是避无可避、退无可退,眼看性命便要给人收下了,蓦地提起双掌,仰天长啸:“霞光千道!”洞中亮起万丈光芒,卢云双手满是磷粉,看他掌心吐出了光芒,那磷粉好似给太阳焚烧了,全数发出刺眼光芒,趁这一瞬之机,卢云不只看见了对方的‘夜行刀’,掌中罡气所过之处,更将对方的钢刀震为粉碎。听得‘喝’地一声过后,卢云右手暴长,已然扣住那人的脉门。脉门受制,胜负已分,听得‘啪’地一声响,洞中孔明灯亮起,这回卢云早已有备,只眯起了眼,与来人面面相觑。双方相距不过三尺,只见对面那人身形胖大,脸上却戴了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好似台上唱‘傩戏’的鬼钟馗一般。只是面具下的眼睛却带着几分笑意,说不出的古怪。卢云虽已知道那人带着鬼面具,可乍然再见,还是不免给吓出一身冷汗。他哼了几哼,随即宁定下来,道:“朋友,我已经赢了。可以让我见崇卿了么?”那人笑道:“瞧你,才苦口婆心劝过你,别这般贪功好胜,你怎又故态复萌了呢?”卢云冷冷地道:“我已扣住你的脉门,你若不服输,还想怎地?”那人淡然道:“这般地。”话声未毕,手腕一个翻转,柔弱力道传来,竟使卢云半空一个翻转,成了头下脚上之势。卢云大惊失色,手指在地下一撑,身子立时转了回来,身法敏捷之至。那人笑道:“喝,身手挺利落啊。”卢云冷汗涔涔而下,自忖十年水瀑苦练,便洪水也推他不倒,这人岂能凭一腕之力便翻转自己?他眼珠儿一转,忽然醒悟道:“武当推手?”那人哈哈笑道:“好眼力。”说着掌中发出了一股黏劲,以静制动,以逸待劳,赫然便是武当山的‘太极推手’。‘推手’不是擒拿,也非摔角,而是一种阴阳动静之术,故称‘太极’。与敌较劲,自己绝不抢先用力,必定等对方发出气力后,这才因势利导,顺势借力,往往一招内便能让对方摔个大筋斗,这就是‘后发制人’的内家精华。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心道:“好样的,遇上内家高手了。”想自己一辈子行走江湖,不知多少次给人错认为武当弟子,可说到与武当高手过招,却是生平头一遭,果然便给打个措手不及了。二人双手交握,再次站立不动。那人掌中运出极强黏劲,竟不肯让卢云缩手,只是卢云自己也是此道中人,岂会怕他?当下深深吸了口气,道:“朋友小心了。我不怕推手的。”那人啧啧笑骂:“瞧你,才说过你,这会儿又好大喜功啦。”那人气定神闲,一派轻松,卢云也静下心来了,他提手向前,与对方掌心微微相触,似紧实松,欲松实紧,正也是道家武术精华:‘太极’。眼看卢云用出了太极心法,神完气足,宛然也是个武当门人。鬼面怪客赞道:“难怪这么狂,原来也懂些内家门道。”这人颇为大方,眼见卢云掌心后缩,已在诱使自己出力,当即伸手前推,便把气力发出来了。推手是‘以虚御实’之术,眼看那人出力极大,没了余裕,已然犯了推手的大忌。卢云微微吸气,当下手掌向内一让,腾出了空隙,让对方顺势进来,鬼面怪客‘咦’了一声,不知不觉间,脚跟提起,身子前倾,重心赫已丧失。“倒下。”卢云淡然说话,掌心顺势向后急收,黏劲使来,便要让那人栽个大筋斗。“倒下?”鬼面怪客的眼中带着笑意,道:“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啊?”卢云心下一凛,凝目去看,惊见自己的右掌固然给自己扯了过来,可左手其实已仰起抱天,缓缓而动。双手一上一下,一动一静,一阴一阳,看似重心已失,实则早已调和了阴阳动静之势。卢云大惊失色:“完了,换我倒了。”真正发出力气的不是对方,而是卢云自己,他把手掌向后急撤,气力用实了,一时掌动而臂动,臂动而足动,足动而全身皆动,气力已出,毫无余裕。那人嘿嘿一笑,伸出了小指,便朝卢云的掌心轻轻一推,听得‘啊’地一声,卢云身子后仰,向后便倒,堪堪要摔个狗吃屎,却听他大喊一声:“定下!”断喝一出,全身真气灌注双腿,靠着内功深厚,卢云竟又硬生生挺了下来。那人啧啧笑赞:“了不起,了不起,浑身蛮劲啊。”卢云心下恼怒,嘿地一声,腰杆使力,便又重新挺起了身子,道:“无极?”那人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好学问!好学问!可惜就是读死书啊。”道家武术精华,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相生相始,而比‘太极’更近于大道者,便是‘无极’。无极者,天地之母,正所谓‘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这个‘无极’之心,便是要人们扬弃善恶之观、破解对错之心,使黑白重归混沌,以臻于‘无’。卢云绝不是‘无’,他是‘有’。他虽如道家门人一般,同样善于养气,然则他养的是孔门儒生的‘浩然之气’,又称‘正气’,这‘正’字一出,便如一把宝剑挥出,将天下剖为两半,从此黑是黑、白是白,是非对错,含糊不得,乃至于为义理献身、为正道而死,不惜杀身以成仁。这看似轰轰烈烈,然而在道家门人眼中看来,儒生门早已落于下乘。凡人心中有道,便分正邪。正者如卢云,邪者如卓凌昭,他们都有自己的剑,亦有自己的道,道法所过之处,天下人非敌即友,非友即敌。只是无论他们怎么竭心尽力、甚切殉道而死,其实都只是妄想以一己之‘道’强置于万物之上,一辈子离不开‘胜负对错’,‘强弱上下’。‘无极破太极’,当万物归于混沌的一刻,无黑也无白,无上也无下,无强也无弱,这就是道家最终的境界,‘无极’。看卢云一生执迷于是非,分了黑白,裂了阴阳,若还要与人家比什么‘推手’,岂不是自取其辱?心念如此,卢云一颗心直往下沉,只见他垂下了脸,脸上神情又悲伤,又压抑,彷佛便是几千年来孔门儒生的不得志。那人取笑道:“少摆这幅嘴脸。说道命苦心酸,还轮不到你来说话。”听得对方口气狂妄,卢云狠狠一咬牙,猛地出力急拉,这下使足了气劲,真有九牛二虎之力,非同小可。只是两人比的是推手,却难免自找死路了,只听那人哈哈笑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卢云、卢云……奈若何?”看卢云身负不世勇力,不管谁和他硬拼,都是拼不赢的,既然拼不赢,那又何必拼?不如顺其自然便是。那人微微而笑,放松了筋骨,便望卢云怀里倒下。可怜卢云发出的万斤巨力全使空了,一时用力过猛,身子后仰,随时都会翻到。那人嘻嘻直笑,便伸出了小指,朝卢云的掌心轻轻推下,便这么一推,立时撑住自己胖大的身体,可怜卢云却是强弩之末,对方一指之力加下,已要让他摔得四脚朝天。胜负将分,那人的手指也触到卢云的掌心上,却忽觉指上一滑,好似推到了一只大圆轮。倏忽之间,全身重心前倾,气力卸下,半空翻转,竟成了头下脚上的倒立飞人。那人啊地惨叫,眼看便要跌个狗吃屎,却见卢云手心拨动,竟又让他翻转了一圈,好端端地站在面前。那人满身冷汗,慌道:“你……这是什么功夫?”卢云淡淡地道:“正十七。”那人惊道:“正十七?什么玩意儿?”卢云道:“正十七是方,正十七也是圆。它似方却非方,若圆又非圆,是以‘圆中有方,方中有圆’,故曰:‘画圆为方,仁者之风也’。”那人听了半晌,却是一字不懂,不由大怒道:“***,你是练武还是念经?可是疯了吗?”卢云淡淡地道:“我料你也听不懂。这样跟你说吧,你们道家有‘无极’,我儒生也有自己的仁心。玩起推手来,可未必输给你。”那人大怒道:“臭小子,说话恁也……”狂字未出,卢云手腕略翻,那人胖大的身子又给转了一圈。问道:“再来一圈吧?”那人大怒道:“臭小……”子字未出,又给转了一圈。‘仁者,二人也’,儒生穷尽一生心力,白首皓头,其实不过是在琢磨这个‘仁’字。两人世界,朗朗清明,可以你争我夺,也可以你退我让,一切彼我分际,全在一条界限上,便是‘仁’。若要把这套道理用在推手上,亦无不可。正十七,仁者之武。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先前卢云给这人整得惨了,此时拿了个上风,自也要‘以直报怨’一番。当下口中哼小曲,痛快玩推手,一时连转那人十七圈,不忘再问一句:“还要比吗?”那人给转得头晕眼花,怒道:“快放手!你……你已经过关啦。”卢云皱眉道:“这么快就已经过关了?莫非我已经不贪了?”那人破口大骂:“贪你祖奶奶,快放手!”卢云听他辱骂自己的祖母,便又哦了一声,正要多转两圈,却听背后响起冷峻得嗓音,道:“放手。”话音刚落,便听背后风声闷响,似有什么钝物挥来了。卢云侧耳倾听,只觉背后风势沉缓,来人若非提了只金瓜锤,便是挥着两根大铁斧。卢云自恃武功精强,把这声响听在耳里,却是不以为意,忽然间,那声响加快了,化作了一股烈风,,破空声竟是大为刺耳。卢云微微一凛,暗忖道:“怪了,风声怎么变了?”背后风声有异,似沉重,似锋锐,似刀剑不是刀剑,似斧锤不是斧锤,正愕然间,破空声更为雄烈,已至背后寸许,来势竟快得如同飞镖。卢云大吃一惊,忙放开鬼面怪客的手,回身转向,‘嗖’地一声,烈风扑面而来,卢云虽已及时避开,脸上给这风势一刮,还是火辣辣地甚为疼痛。他眯起了眼,正待细看来物,猛见数十道黑影闪过,已朝脸上席卷而来。黑影来势太快,究竟是什么暗器,卢云竟然看不清楚,只能向后急退,,那数十道黑影毫不放松,竟也绕逼而来,看那来势之快,宛如飞刀,风声偏又沉重之至,好似是一只大铁锤,到底是什么东西,始终看不明白,卢云一面向后闪退,一面暗暗运起‘剑豹’心法,手腕内缩,五指并掌,已然开始吞吐罡气。“喝!”眼看数十道黑影飞来,卢云运起内劲,便也连出数十掌,直朝黑影急急抓出。昆仑第一快剑,便是‘剑豹’,只消吊起一口呼吸长气,便能在刹那间使开数十剑,当年卢云与胡媚儿落难逃亡,便曾初窥此道,如今功力大增,出手自更迅捷精准。听得‘啪’地大响,卢云总算抓住暗器了,却听他‘啊’的一声痛喊,只觉掌心处巨疼不已,仿佛给刀片割破了。还不及松手,胸口却又一阵闷痛,好似给大铁锤敲中了。一声痛呼过去,卢云胸口隐隐发疼,忙腾腾腾向后退开三步,卸下身上力道,免受内伤。好容易吐出了一口浊气,卢云赶忙抬起头来,总算也看清楚强敌的面貌。面前好一条大汉,长发披肩,臂粗腿壮,身长少说有八尺四五,脸上却戴了个金刚嗔目的面具,想来便是‘贪嗔痴’第二关的大将了。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赶忙去看那人的手上,想瞧瞧他究竟拿着什么兵器。来人仪态威武,看他左手叉腰,右手举拳微握,指关处生满硬茧,此外空无一物。卢云啊地一声,霎时恍然大悟:“拳头。”世上比铁锤更沉,比刀剑更锋利的兵器,便是天生的拳头。外门高手若是能练到了顶峰处,出手时可以快如飞镖,势若闪电,也可以开碑裂石,无所不为。八盏孔明灯照下,大汉的长发披肩而下,竟是光彩夺目亮如纯银,气势大为不凡。卢云不敢怠慢,忙抱拳见礼:“在下山东卢云,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大名?”那长发大汉带着镇目金刚的面具,容情可怖,寡言沉默。他并不理会说话,只管把左手插入了衣袋里,随即右拳提起,轰的一声,便朝卢云脸上打来。对方拳速快极,逼得卢云向旁急让,还没站稳脚跟,又听嗖嗖连声,几道黑影接连扑来,招招都朝卢云的脸上试探,逼得他向后连退,然而那人身材高大,脚上稍跨,便又近身而来,猛听他‘喝’地一声,拳影竟是扑天盖地而来,逼得卢云向后急退。那人出拳之快,匪夷所思,一呼一吸间连发十来拳,以拳速而言,不知快过了哲尔丹的‘大黑拳’多少倍,世间除开伍氏父子的‘真龙体’,卢云还没见过这般快拳。尤其这人不只拳速快,出拳收拳更是一绝,看他出拳时并非直收直进,而是隐隐如勾,拳锋将触将至的一刻,更会趁势向内一收,方才刮出了这般猛烈劲风,威力宛如真刀真剑。对方十来拳挥出,始终只用右手,那只左手却始终插在衣袋里,不知是残废了,抑或是受伤了,然而便这么一只右手,已逼得卢云辛苦异常。他冷汗直流,暗忖道:“好家伙,到底这‘义勇人’是何来历,怎能招募这许多武功高手?”今夜遭遇‘镇国铁卫’,已让卢云大感骇然,岂料这‘义勇人’也是高手云集,丝毫不在‘镇国铁卫’之下,正想间,忽然对方拳速加快,轰的一声,眼前飞过黑影,逼得卢云后仰避让。丛丛黑影飘落,卢云闪避稍慢,额发便给削落了一片。又听轰轰两声,黑影左右扑来,直朝鼻梁来打,招招都是险到颠亳、不留情面。俗话说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损人”,这几招太过霸道,不免让卢云大为恼怒。他虽说年岁已长,早非当年的英俊小生,可对方拳拳都望自己的脸上招呼,却是什么意思?要是自己一个不小心,居然给打断了鼻梁,落得嘴歪眼斜,人见人厌,日后哪还有脸去见顾倩兮?正气愤间,对方又是一拳扑面而来,仍朝鼻梁打来。眼见这人如此无礼,卢云不由也动了肝火,心下暗忖:“这人把我瞧得小了,得给他个下马威。”来人拳锋如刀,不能用手掌硬接,有了先前吃亏的例子,这回卢云先看准对方的拳路,小心避开那人的拳锋,随即左手掌探出,搭在那人的手臂上,力道一卸,劲力旋动,那人身不由主的翻转过来,竟给卢云摔了一个大筋斗。借力使力,莫过于‘圆’,此番卢云卸力打消,正是先前用过的‘正十七’,看那人双脚离地,头下脚上,可说败象已呈,卢云正要将之压制在地,却听那人淡淡警告:“小心了,‘推手’对我不管用的。”说话之间,左手微动,便从上衣口袋里抽了出来。卢云不管他说东道西,正要将他压制在地,忽听‘嗡’地一声劲响,那人左手一出,左半身竟成了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瞧不见了,霎时之间,卢云头发飘起,双眼紧眯,但觉一股狂暴烈风直扑而来。卢云大惊失色,暗道:“这人是左撇子。”世人以右为正,以左为佐,中外皆然,本想这人的右拳练到了这个地步,已是世间罕见,孰料此人的左手之力更远远强于右手,拳速之快,更胜右拳百倍。料来拳上所附力道跟,必定非同小可。嗡嗡声响大作,这股烈风尚未逼近,呼吸已感不畅。这拳如此快法,一旦刮过了身上,必是肚破肠流之祸。卢云翻身后仰,急急避了开来,那大汉应变更快,右手在地上一撑,身子立起,左拳再次直挥而来。对方拳速之快,天下少见,出拳之重,更是骇人听闻,如今他的左手还远远强于右手,偏偏卢云手无寸铁,无法挡架,眼看这拳又要打断自己的挺鼻子,卢云怒容大现,厉声到:“直以为我打不赢你么?”卢云是个谦谦君子,入场以来始终不下重手,这并非是怕了对方,而是因为不想分生死,眼看对方步步进逼,丝毫不给自己活路走,大怒之下,手掌疾挥,便也带出了一股凄厉劲风,掌心却暗藏一股无声无息的内劲,正是屠凌心最擅长的武功:‘剑蛊’。“昆仑剑出血汪洋”,卢云一旦动了真怒,便已露出全身愤恚法相,那怒容之盛,须发俱张,比之镇目金刚更为可怖。轰然巨响之中,双方拳掌相接,卢云嘿地一声,掌心大感刺痛,只是在盛怒之下,却又算得什么?霎时手中用劲,决不容让,掌劲所过之处,逼得那人翻空后仰,转了一个大筋斗。那人武功却也了得,身子翻下,脚后跟稍稍着地,第二拳便又挥了出来。对方回力奇快,说打就打,一拳强过一拳,卢云也毫不避让,提掌直扑,厉声道:“倒下!”拳掌相接,卢云这回立时抓住对方的拳头,不再让他出拳,双方功劲相抗,两人身子都是剧烈摇晃,卢云只觉对方拳力霸道之至,一波强过一波,好似无止无尽,不由哼了一声,心道:“不信压不倒你。”他张开了嘴,深深吸气,猛然掌力一吐,便将一股凌厉罡气反击出去。卢云以‘剑蛊’发功,出手时可以凝聚真力,贯穿对手气障,不论敌人怎么用力,决计压不住那针尖般的刺袭,果然那大汉牙关咬得格格作响,想来也感应到了‘剑蛊’的威力。他喉头嘶嘶喘息,忽然深深吸了口气,气力凝结,随即发出金刚霹雳狮子吼。吼声轰轰震响,四下回音激荡,此人好似是真正的镇目金刚下凡,怒吼过后,一股排山倒海之力发出,已如洪水般向前扑来。卢云毫不害怕,霎时仰天长啸,须发俱张,满面都是怒容,双方以怒对镇,以愤恚对激愤,吼声啸声相互激荡,旁观众人都被迫掩上了耳孔。双方全凭实力,这场比斗一点也取不得巧,猛听洞中天崩地裂,两人各出猛劲,身子一起分开,只见那长发男子向后退开两步,卸下了力道,正要站直身子,忽然脚下一松,再跌两步,待要运气,丹田一痛,腾腾腾一共退了十来步,方才卸下卢云传来的罡劲。旁观众汉满心骇然,不约而同转过头来,却见卢云好端端的站着,竟是一步未退。直至此时,众人方才惊觉卢云的内力深厚无比,看那双足黏劲极强,下半身一旦钉在地下,万斤巨力也推之不倒,可手上却又藏了许多神奇法门,‘正十七’也好,‘剑蛊’也罢,总之能黏能刺,能打能消,看此人一身武功千奇百怪,真不知是从何处习来的。世上只有卢云自己知道,他的马步扎实,是为了能立于白水大瀑之上,手中的凌厉气劲,是为了消弭大水冲击,而掌中那股随心所欲的黏劲,却是为了捕鱼来吃。说来白水大瀑是启蒙的恩师,也是过招的强敌,卢云能给小白龙尊为‘水神’,绝非幸至。此时卢云发动了神功,须发俱张,模样十分可怕。他见双方胜负已分,便慢慢调匀气息,收起满身忿恚法相,便又恢复得一脸文秀。抱拳道:“这位大哥,在下过关了吗?”“别急……你很强,强得可怕……”长发男子卷起衣袖,露出了粗壮至极的左臂,道:“你够资格接我的最后一拳。”卢云有点烦了,道:“还要打吗?”那人并不言语,只紧紧握拳,随即缓缓放松,不久又再次握紧,反复数次后,左臂上便浮起了几道青筋,如飞龙盘火柱,勒得臂膀隐隐发红。卢云微微一惊,道:“这是什么功夫?”长发男子道:“这是嗔怨之气。”卢云皱眉道:“嗔怨?阁下怨什么?”那人口气平静,轻声道:“我怨自己。”卢云皱眉道:“怨自己?莫非你……你长得很丑吗?”那人道:“我的长相错了。”卢云更惊讶了:“错了?人的长相还能错了?”那人轻声道:“我是个不幸的人,生不逢时,却又生错了地方,所以我一生下来,每件事都错了,我的姓氏错了,长相错了,衣冠习俗嗜好也都错了。到得最后,我连吃饭的手也错了。你说我会否憎恨自己?”卢云啊了一声,醒悟道:“是了,你是个左撇子,对么?”那人道:“没错。我一生下来,左手便很灵巧,气力极大,可我从小只要拿它来吃饭写字,师长莫不勃然大怒,定要将之重重责打。为了让我改练右手,他们把我的左手绑了起来,不准我再用它。可不知为何,我无论怎么改练右手,我的左手还是永远强于右手。连我自己也不解是何缘故。”卢云听着听,忽道:“朋友,我知道原因。”那人叹道:“为什么?”卢云轻轻地道:“因为你生来如此,神佛也勉强不来。”树就是树,花就是花,生来如此的东西,世上没有力量可以改变。面前的大汉注定是个左撇子,无论怎么徒劳力气,他的左手一定强于右手。此话一出,长发大汉微起唏嘘之意,他反手解下了面具,露出了原本的真貌。灯光照下,只见此人鼻梁很挺很直,长相可说极为英俊。只是他的容情充满愤怒,与先前的嗔目金刚相比,他的眼神里更多了一股淡淡的悲哀,反使脸上的怒容更为慑人。卢云打量对方的面孔,忽地笑了笑,道:“朋友,其实你根本不必带这个劳什子,你比那个面具更为忿恚。”长发大汉道:“不必说我了,其实阁下的容情也是满布嗔怨,你自己知道吗?”卢云哂然一笑,道:“我知道。”人因不公而愤怒,而当命运的不公达到了极处,心里就不再愤怒,而是悲哀了。两人互相凝视,那人又道:“不瞒你说。我这只左手平日潜藏不用,从不出鞘。稍用一成力,能毙天竺猛狮,若用两成力,可杀北海白熊。难得遇上阁下,为表我的敬意,我一会儿要以十二成功力发招。”卢云微起骇然:“十……十二成功力?”那人道:“正是。听君一席话,在下茅塞顿开。这招是我毕生功力所成。”说着运力用劲,那左臂更始隐隐胀起,模样诡异非常。卢云看得头皮发麻,不知这批凶神恶煞为何找上自己?事已至此,他也不记着来找崇卿了,忙道:“这样吧,我……我还有点事情,请恕在下先走一步。”他转过身去,正要急急来找逃生道路,却听一人淡淡地道:“知州,请留步。”听得‘知州’二字,不觉让卢云微微一凛,他回头去看,只见人群里坐了一名男子,他头戴八角巾,身穿灰袍,形似文士。脸上却带了个神情呆滞的白脸面具,想来便是‘贪嗔痴’中的‘痴人’了。卢云听这人以昔日官职相称,毅然留上了神,忙道:“你……你认得我?”那文士微笑道:“当然,柳门四少,观海云远,天下谁人不识?”说话间起身离座。斜踏三步,便已来到卢云面前。对方身材清瘦,并未携带刀剑,两手也是白嫩嫩的,好像不会武功。卢云微微沉吟,打量那人半晌,瞧不太出门道,他慢慢朝那人脚下望去,这一看之下,却不免让他神色大变。对方站的位子太巧了,他恰恰处于卢云面前四尺,两人眼对眼、心对心,两人从印堂、人中、气海全数相对,连一寸一毫也不差。便算用墨尺来画,怕也没这么准。卢云浑身冷汗直下,他过去几年受困水瀑,尽是以画图排遣寂寞,眼光的锐利精准,直可说是天下罕有,对方与自己相距几尺几寸,一望即知。看这文士几步走来,等同于告诉了卢云,他的武功之高,冠于全场,无论鬼面男子、长发大汉,人人都是瞠乎其后。眼看遇上了绝世高手,卢云暗暗骇异,忙退开了两步,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那文士很客气,只见他微微欠身,拱手道:“敝姓林。”‘林’是闽人三十六姓之一,乃是中原古姓,卢云喃喃忖忖,道:“你……你说你认得我?”那文士微笑道:“是。不只我认得你,你也认得我。”卢云更感惊讶,像他生平虽也识得几个姓‘林’的,可若非卖面的,便是烧菜的,多是小贩同行,何时见过这班武学深厚的高手?他咳了几声,道:“也罢。却不知尊驾意欲如何?为何簧夜在此埋伏?”那文士道:“不瞒知州,我等受人之托,前来此地测试你的武功,并非有意得罪。”卢云微微一愣,道:“有人要测试我的武功?”那文士道:“没错。这是义勇人首领的安排。”卢云更感错愕,还想追问下去,却听背后传来冷峻的嗓音,道:“阁下,可以开打了么?”那长发大汉又来了。卢云回头去看,只见此人沿途走来,一路开掌握拳、握拳开掌,加速血行,弄得左手臂好似烧了火,粗胀怕人。卢云叫苦连天,看这批人身怀绝艺,个个都有当代宗匠的本事。如今却硬缠着自己,却想干什么?待想突围而走,场中三大高手却以鼎足而围,背后是长发大汉,左首是鬼面怪客,面前则是这位自称姓‘林’的文士,竟以合围之势包夹了自己,以这三人的武功,若要联手出招,势道非同小可。那文士合掌欠身,微笑道:“知州别担心,大家都是朋友,下手有分寸的,您快下场吧。”卢云苦笑不已,自知今夜霉星高照,只得硬着头皮道:“也好,咱们点到为止,只切磋武功,不分生死。”长发大汉颇见礼数,双手交叉胸前,行了一礼,道:“先生不必客气。”他先礼后兵,行礼之后,立时大步走来,不忘挥了挥那只左拳,似在思索该朝卢云身上哪处痛打,方感爽利。天下最阳刚的三套拳法,一是天山武学的‘龙神聚光拳’,恃快为刚;一是漠北独门的‘大黑天拳’,刚中带玄;再一套是湖南郝家的‘锁龙神拳’,刚而不霸。这三套拳法都有石破天惊之威,人见认为,然而这长发大汉却能集众家之长,出拳之快,足比崇卿,击打之准,放佛锁龙,拳力之沉,犹胜‘大黑天’,如今欲以毕生功力发招,岂同平常?双方相距约莫一丈,那长发大汉却还向后退了三步,左臂高举,看那拳风飘送,便让众人鼻端闻到一股焦味,卢云晓得对方拳力有异,自也不敢怠慢,当下仰天张嘴,徐徐吸气,仿佛要潜水入海,慢慢的,他右手握拳,掌里却藏着一道白光。双方相互对峙,一动不动,猛见泥沙飞扬,那长发大汉狂奔而来。‘喝’地一声,身子前倾,脚步急顿,左臂也直挥而出,卢云二话不说,立时开掌相迎。拳掌未接,相距数寸,两边气流稍稍交会,满地烟尘依然飘散旋转。蔚为奇观。眼看着两股越发靠近,力道排挤也愈发猛烈,忽然间拳掌相触,气流互斥,这两股劲道竟是天生不能相合,便硬生生交互错开,击落在对方身上。两败俱伤的时候到来,全场大惊失色,轰然巨响中,卢云已然中招,不过他的掌里也已顺势击出,打中长发大汉的肩膀,罡气出手,宛如刀剑入体,那大汉身子向后疾飞,听得砰地一声,背心撞上了洞中岩石,带的一大块石向后翻倒,那大汉却还没停下,只见他的身子向后翻滚,撞上了洞壁,震得湿土软泥层层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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