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王爷惊喜之下,忍不住双手一拍,自向房总管道:“有了!杨远就是杨刑光!”杨远,字刑光,景泰十七年皇门金榜进士,说来这“刑光”二字,正是“中极殴大学士”的表字。唐王爷误打误撞,居然找出了线索,他嘘出了一口长气,道:“老丈,我是阿光的朋友,找他十几年了。他以前可是住这儿么?”那老者苦笑道:“您也在找他啊,真不巧,咱们也一直在找他的下落哪。”唐王一脸纳闷:“你也在找他?为什么?”话声未毕,面前已然送来厚厚一叠纸条,跟着老丈苦笑、孙儿大笑,屋内从上到下,乃至于门外窥看的乡民,全都哈哈笑了起来:“阿光!阿光!花光光啊!”房总管咦了一声,听不出所以然来,忙道:“花光光?什么花光光?”众乡民捧腹笑道:“钱哪!不是钱,哪里能花光光啊?”众乡民莞尔失笑,房总管也醒悟过来,方知阿光是个穷光蛋,那老者唉声叹气,将厚厚一叠纸片翻了开来,道:“哪,这些就是阿光写的借据,加起来一共六十几两银子,抵得上两头毛驴了。”房总管心下一凛,忙来看借条署名,只见上头胡乱画了个押,立书人果然是“杨刑光”。他咳了一声,便附耳过去:“王爷,有点怪。”确实有点怪,杨远是前朝五位大学士之一,家财万贯,学富五车,怎可能在家乡借钱不还?唐王爷怕自己弄错了人,便又翻了翻借据,待见纸张泛黄,立书年份远在景泰初年,沉吟便道:“老丈,这么多年来,阿光一直没回来么?”那老汉叹道:“那是当然了。这小子借了一屁股债,之后便躲到外地去了,咱们村子里受害的可不只一家一户哪。”房总管又道:“老丈,这人以前还做过别的坏事么?”那老者道:“那倒没有,阿光是个游手好闲的,除了偶尔喝醉酒,倒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听得此言,房总管心下了然,当即俯身过来,附耳道:“王爷,不必问了,这人不是杨远。”唐王爷叹道:“何以见得?”房总管细声道:“那还用想么?堂堂的内阁大学士,为何要为几两银子逃亡外地,不敢返乡?”唐王爷一颗心直往下沉,眼看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来到了河北杨家祖源,居然还是一无所获。他瘫倒椅上,呆呆出神,过得好半晌,方才道:“老丈,这阿光为何欠你的钱?可是好赌么?”那老者苦笑道:“也算是赌吧,这小于每隔三年便要去省城大赌上一场,不过他老是输,慢慢就光啦。”房总管讶道:“每隔三年赌一把?这是什么赌局?”那老者干笑道:“朝廷办的赌局。”房总管还待要问,已给唐王爷拉住了,道:“他说得是科考。”房总管心下醒悟,这自古科举便是个火坑,引得成千上万的读书人望里跳,偏生状元就只有一个,每回放榜出来,总是一家庆喜万家哭,看那“阿光”命运乖离,必也是全家抱头痛哭的一个了。想起读书人一穷二白,常为赶考东赊西借,想来这阿光定也是个穷秀才,房总管又道:“那后来呢?这‘阿光’可考上了吧?”话声未毕,众乡民已是嘻嘻而笑,那老者摇头道:“嘿嘿,那小子要是考上了举人,咱也可以做状元啰。”唐王爷皱眉道:“怎么?阿光读书不行么?”那老者摇头道:“这人其实挺聪明的,可惜就是太懒,什么事都是光说不练,尽耍嘴皮子……唉……我早就劝他安分守己,专心种地,可惜好话三边、连狗都嫌,只由他吃屎去了。”听到此处,连唐王爷也不想问了,看这“阿光”不学无术,长年科考不中,怎比得上杨远的盖世文章、过目不忘?若要说他俩本是同一人,那真要闹笑话了。他叹了几声,叉道:“老丈,这直隶省境里,可还有别的杨家村?”那老丈摇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不过要说离北京最近的,当属咱们村子了。”耳听众太监频频咳嗽,都在催促自己走,唐王爷也不抱希望了,正要离去,忽然键心念一动,想起村子里颇多俊美少年,忙道:“等等,我还一事相询,这阿光生得什么漠样,你可还记得?”“记得吆。”老丈还没说话,后厨却冒出了一个老婆婆,看她眉花眼笑,急急来说:“那阿光是天生的美男子,肤色白、嘴巴甜,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眨啊眨的,全村没一个人物比得上他……”杨家村多有俊秀人物,众人亲眼所见,房总管更是亲手所摸,看来这位“阿光”定是个罕见的美男子。唐王爷久在外省,虽不清楚杨远的长相,可看杨肃观、杨绍奇这对兄弟的风采,想来爹爹也差不到哪儿去。他沉吟半晌,正要再问,却听那老丈呸道:“妇道人家没见识!脸蛋俊管个屁用?家里没饭吃,你能拿老公的脸蛋下饭?那姓于的就跟你一般蠢,才会沦得这般清苦……”那老婆婆反讥道:“瞧你酸的,人家于姑娘心甘情愿,却要你啰唆什么?”“***!谁啰唆了!”老丈怒吼咆哮,重重一拳敲在桌上,门外乡民则是掩嘴偷笑,当作好戏来瞧。唐王爷听得阿光似有妻子,忙问道:“姓于的?这又是谁?”那老丈赶忙收敛怒气,道:“这于姑娘是个江南美女,后来北上依亲,住到了村子里,没想便给无赖糟蹋了。”那老婆婆讥讽道:“没嫁给你,那就不算被糟蹋。”“***!谁糟蹋谁了!”那老丈大怒欲狂,真要掀桌子了,一片胡闹中,唐王爷微微沉吟,忙问老房道:“杨家主母姓什么?”房总管附耳道:“姓于没错。”有谱了,唐王爷心下大喜,看杨远的夫人姓于,这“阿光”也有个姓于的老婆,世上岂有这般巧合事?他心中生出希望,反而不敢随口来问,当下取起了杯子,喝了口粗茶,细细凝思过后,方才道:“老丈,你最后一回见到阿光……是在什么时候?”“景泰十四年。”老婆婆又冒出来了,她掀开布帘,笑道:“那年阿光到家里借钱,说要再拼一次科考,以后就没回来了。”“贱婆娘!你到底向着谁?”那老丈怒吼狂叫,将布帘摔了回去,他见众人瞧着自己,赶忙咳了几声,道:“妇道人家,不须一般见识。”唐王爷不置可否,只微笑道:“后来呢?你没去找于姑娘要债?”那老者脸上一红,忙道:“这也没法子啊,咱们找不到阿光,怕他卷款逃亡了,便去他家里找人,后来于姑娘把房于抵给我们,便带着孩子走了……”“等等……”唐王爷讶道:“孩子?阿光有孩子?”那老者道:“有啊,那孩子倒是比他爹爹强多了,六七岁年纪,人静话少,一双眸子炯炯发光,那时候咱们赶他母子出门,他也不哭不叫,居然还懂得安慰娘……”唐王爷心下一凛,便与房总管对望一眼,忙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那老者皱眉苦思:“我想想,这孩子好像叫……叫什么屁来着……”“观管。”老婆婆又冒出头来了,笑道:“我记得,那孩子就叫这名字。”唐王爷心下震惊,不由坐直了身子:“观管?”那老婆婆笑道:“是啊,观管、观管。于姑娘是南方人,给儿子取的小名也好听,唱曲儿似的。”观观、观管,杨肃观。情节一一吻合,这“阿光”不只老婆姓于,还有个儿子小名“观管”,恰与杨远一模一样,要说天下事有这般巧法,当真让人难以置信。只是说来奇怪,要说“阿光”真是“杨远”,当年他金榜登科,必然得意洋洋、衣锦还乡,怎会逃得不见人影?再说这“阿光”性情懒散、不学无术,杨远则是精明内敛,这两人性子全然相反,怎能又是同一人?唐王爷越想越怪,始终找不出一个道理,便道:“老丈,我想看看阿光的祖坟。”众人微微一惊,都知唐王爷要上查三代了,唐王爷不愧是精明人物,说话间便夹带了一张银票,兀自道:“老丈行个方便。我想给阿光的先人烧点纸钱。”都说有钱好办事,那老者不敢怠慢,一边盯着银票,一边陪笑道:“太多了、太多了。”正假意推辞间,那老婆婆已将银票夹手夺走,笑道:“几位爷台,这就请吧。”一行人准备了香烛纸钱,便朝杨家祖坟而去,行不多时,眼里已能见得一处家庙,看庙后一座大土丘,方碑黄土,洽道林立,不知葬了几百几千人。那老婆婆解释道:“这是他们杨家的祖坟,男葬左、女葬右,夫妻死后不相往来。”那老丈怒道:“什么叫不相往来?银钱往不往来?”说着举手喝道:“把银票拿来!”老婆婆杨首高哼,掉头而去,那老丈怒从心中起,便又追了上去怒骂,众儿孙看在眼里,一个个都来排解,连房总管也凑起了热闹。正吵间,众人行到几座孤坟前,眼看那老头气得说不出话来,那老婆婆便又笑道:“这两座墓葬得是阿光的父祖辈,他爷爷叫做杨契,是族里的六叔,他爹叫杨辛,和我那口子是平辈,咱们都叫他四哥。”她拉拉杂杂说了一串,拉过了孙子,便道:“阿中,烧纸钱。”众太监唉声叹气,想今夜本是元宵,谁知却成了清明大祭祖,四处拜死人,一会儿东厂老前辈、一会儿杨家老祖宗,当真晦气之至。众人胡乱烧了些纸钱,唐王爷便俯身下来,细看墓碑,只见上头刻着寥寥数语:“君讳契……关西杨氏子,永乐年生,武英元年殁……享寿五十又七……”眼看碑文潦车不堪,唐王爷不觉愕然:“这墓碑是谁立的?怎就如此草草了事?”那老者冷冷笑道:“还会有谁?不是阿光那不肖子孙,谁会省这个钱?”墓碑刻字,至多不过三五两,看这阿光真是能省则省了。那老婆婆笑道:“好啊,最好阿光立个天塔高的大墓碑,搁在村子口给大家瞧,也好教你们多学几个‘丁’字。”听得此言,全场姓杨的都脸红了,想来目不识丁之故。所谓墓志铭,铭者似诗,志文似文,一刻死者的爵里姓氏,一为记人之正文,分三言、四言、七言,有一句一韵、两句一韵之分,极为讲究,看这杨家村本是穷乡僻壤,若真要立个天大的石碑在此,反而显得突兀。唐王爷情知如此,便也不多言,转朝另一处墓碑瞧去,读道:“君讳辛,关西杨氏子,隆庆年生,武英元年卒,享寿二十三。”读到此处,不觉微微一凛:“武英元年卒?怎么父子俩都是同一年死的?”众人满心讶异,全数朝那老者望去,只见他叹了口气,道:“走水了。”众人愕然道:“火灾?这火这么厉害?”那老者叹道:“这就是命啰。咱们六老爷这支原本挺兴旺的,在村里开了间大染坊,攒了不少钱。结果一年家中大火,不只把六老爷烧死了,还把庄院烧成了白地。”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叉道:“那阿光呢?他是怎么逃过劫数的?”那老者叹道:“那几天他和他娘回娘家去了,便留了性命下来。不过他娘的命也短,几个月不到,便淹死在河里,唉……说来这家人真是多灾多难,活像给谁诅咒似的。”听得“诅咒”二字,唐王爷自是心下一凛,今晚穷心竭力,众人由宫廷入密道、再由密道至小镜湖,慢慢找到了刘敬政变之地,之后抽丝剥茧,又来到了杨家村。这一切苦心意旨,便是要寻出“隆庆皇帝”挖掘密道的用意。此时乍然听得“诅咒”二字,众人心里都有不祥之感。想起那个皇家诅咒,房总管心里有点害怕,便试探道:“老大爷,这……这杨契一家人,不会是住在小镜湖畔吧?”此问一出,那老头儿不觉讶道:“是啊,那谷仓以前就是他们老家,您是怎么晓得的?”房总管一问就中,不觉苦笑两声,便与唐王爷对望一眼,两人都见到彼此眼中的不安。当年隆庆皇帝深掘密道,工事庞大,却无人明白为什么,只是更让人惊奇不解的,这密道居然一路通往乡野百姓的祖宅?当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房总管心里犯了怕,附耳道:“王爷,先别问下去了,这事有鬼。”房总管怕,唐王爷当然也怕,他心下又是惶恐,又是骇然,便只在坟边踱步沉思,直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个明白。走着走,忽见墓旁有个小土堆,荒烟蔓草,无碑无记,唐王爷微微一愣,当即停下脚来,道:“老丈,这是什么?”那老者神色犹疑,迟迟不答,一旁老婆婆便说了:“这儿葬着六爷爷的闺女。阿光喊她姑姑。”唐王爷讶道:“闺女?怎会和爹爹葬在一起?”那老婆婆面露怜悯之色,道:“这闺女没有出嫁,那年六爷家里失火,便把她一块儿烧死了。”众人哦了一声,颇表惋惜,却听房总管道:“等等,杨家女人不都该葬在山麓右边么?怎会埋在这里?”这话一语中的,自让众人留上了神,只见老婆婆摇头叹息,不愿言语,那老者则是干笑道:“老实跟你们说。咱六爷爷的闺女没出嫁,可也没守贞,你们……咳……懂意思吧?”众人啊了一声,方知此女有辱门风,若非是大户人家的姬妾,便是未婚生子、无名无份、也难怪她要永远陪在父亲身边了,若非爹爹庇荫,谁想收留她?一片片叹息中,那老婆婆好似有话要说,那老头却又拼命使着眼色,房总管极为把细,一见他们眉来眼去,便已瞧出异状,忙道:“怎么?还有事?”那老婆婆满面犹豫,过得半晌,低声便道:“过午夜啦,我先回去了。”众人上过了坟,也把阿光的三代查得清楚了,看他的祖父名叫“杨契”,父亲叫做“杨辛”,另还有个做侍人妾的姑姑,全死于一场大火之中。可说来说去,到底阿光是不是杨远,却无人知晓,纵以唐王爷的敏锐、房总管的机警,却还是不见端倪。今夜的云朵很怪,一会儿遮荫元宵明月,一会儿飘飘分散,乍然望去,好似是一张巨大鬼脸,只在监看人间动向。房总管仰望天顶,心里自是隐隐发毛,忙道:“王爷,我看该查的都查了,咱们可以走了么?”唐王爷沉吟良久,慢慢把眼光转向了山顶,瞧到了杨家祖庙。他心中隐约有个感觉,当年刘敬之所以找出密道,当与杨远有些干系,而这位“中极殿大学士”身密诡秘,必与那位“阿光”有些牵连。蛛丝马迹,环环相扣,若想破解全数谜团,必得再查访下去。唐王爷打定了主意,便向那老头作揖,道:“老丈,我想再去你们杨家的家庙看看,劳烦您带路。”那老汉还未喊累,众太监已是叫苦连天:“大王啊!您连人家的祖宗三代都查了,您还要抄他的族谱么?”众太监忙碌一晚,自是归心似箭,唐王爷安抚道:“既来之、则安之。这是最后一处地方,咱们看过就走。”夜深人静,那老婆婆累了,便已领了孙儿回家,此时只剩那老丈一人领路。一行人步上山冈,藉着银白月光去望,只见冈顶立着一座古庙,前对镜湖,后倚山冈,虽说年久失修,却还是能瞧出当年的风水格局极为不俗,足见杨家祖上必曾出过几个豪杰。房总管嘻嘻一笑,随口道:“老丈,瞧这祖庙气势不凡,敢情你是‘杨家将’的子孙啊?”古来杨姓第一英雄,便是力抗大辽、保疆卫士的“杨家将”,看杨家村俊男美女,样貌堂堂,说不定真是杨业、杨延昭一脉子孙,那老者哈哈笑道:“那可不敢当。不过咱们是‘四知堂’之后,这天底下只消姓这个杨宇,都和咱们有些血缘干系。”房总管哦了一声,道:“四知堂?那是啥啊?”唐王爷学问渊博,当下附耳过去,轻声道:“那是他们的堂号。”杨氏子孙开枝散叶,单是知名堂号便有两个,一称“关西堂”,一是“四知堂”,自“永嘉之祸”、“安史之乱”后,族人南迁东移,渐渐遍及各地,除此之外,尚有不少赐姓改姓,如南北朝的“尉迟氏”改姓杨,“莫胡卢”亦于孝文皇帝时改姓“杨”,甚且诸葛亮平边时亦赐蛮族姓为“杨”,可无论这族人血脉如何纷杂,嫡系却只有一支,这支便是春秋“羊舌大夫”的后裔,史称“杨氏正宗”。便是这支“四知堂”的祖先。众人不解杨氏由来,自也不好乱说笑话,眼看那老丈打开了侧门,便一个个跟随进去。众人来到了前院,定睛一看,心下不觉又是一凛,只见这祖庙建筑居然颇为宏伟,分作了内外两进,第一进是祭天之地,庭高院深,正中放了只巨大香炉,极见气派。第二进则是杨氏祭祖之地,远远望去,已能见到“四知堂”三字巨轴,笔墨雄飞,气势极其慑人。唐王爷晓得这是人家的宗庙,不容外人随意打扰,便道:“你们在这儿守着,总管,咱俩一起进去。”房总管是天生的奴才,一见自己受宠,不觉就哼了一声,便命众太监留在院外,自与王爷行向内厅。来到了厅堂,面前大批牌位环绕,当是杨门的列祖列宗了,堂上放置一只蒲团,自是供子孙叩首之用。唐王爷道:“老丈,这阿光常来庙里祭祖么?”那老汉一边打火燃香,一边道:“是啊,每年考试前后,他都会来此上香祈福,盼望祖宗庇佑。”天下读书人一生最大的荣宠,便是科考高中之日,打开家庙,祭天祭祖,也好光耀门楣。只是天下千万读书人,状元却只有一个,长年科考落第如“阿光”,却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唐王爷仰起头来,只见数以百计的灵位环绕自己,他微微沉吟,便又蹲到了蒲团之旁,房总管讶道:“王爷,有什么异状么?”唐王爷摇了摇头,道:“没事,只是想体会阿光当年的心情。”房总管干笑道:“那还要体会么?那小子落榜之后,定常在这儿跪他个三天三夜。”可怜的阿光,一次又一次应考,偏又一次次地落榜,最后沦为骗徒小偷。当他走投无路之时,他在想些什么?他会否在祖庙里上吊悬梁?隐隐约约间,众人身上发冷,好似见到“阿光”跪地叩首,正自掩面恸哭。四下一片幽静,厅内不过三个活人,却有数百面死人灵牌,气氛有些阴寒,房总管不免有些害怕,唐王爷却也无甚畏惧,毕竟他是本朝太祖子孙,三界中有其护佑,自也不怕什么鬼怪。房总管又冷又累,实在很想走了,他抬起头来,见到“四知堂”三字,忙道:“老丈,这堂号是谁写的,有何由来,您赶紧说说吧。”风吹雪寒,天边阴云来得好快,慢慢飘到了山顶,遮蔽了月光。那老汉也觉得冷了,他拉了拉衣襟,颤声道:“这……这堂号是咱家太公写的。意思是警惕后人用的。”房总管皱眉道:“太公?那又是谁?”那老者道:“咱家太公名叫杨震,他是唐朝大官,在荆州做过刺史。”房总管颔首道:“原来如此,那这‘四知’又是什么意思?”那老者呵了呵手上暖气,道:“故事是这样的,咱家太公在荆州当官时,有一年朝廷大官找他做坏事,便在半夜里遣来一个使者,才把坏事说了,咱太公一听有违良心,便开口严拒,那使者急忙劝啦:‘杨公,现下夜半无人,神不知、鬼不觉,您还顾忌什么?’咱太公听他这么一说,顺口便道:‘谁说此事无人知晓?照我看来,此事至少‘四知’。’”唐王爷听到了要紧处,心下不由一凛,哪知那老丈却没了声息,他眉头微蹙,猛地回首过去,只见那老者张大了嘴,房总管也是骇然吐舌,两人四眼全在瞧着自己背后,宛如见鬼一般。唐王爷愣住了,看自己背后就只“四知堂”三个字,怎能让这两人瞠目结舌?莫非是杨家老祖宗显灵不成?他眉头紧皱,道:“老丈,究竟哪‘四知’?你说话啊?”“天知……”忽在此时,耳边真传来一个阴侧侧的嗓音,又吐出了两个字:“地知……”天知地知?唐王爷傻了,他慢慢低下眼珠,只见心口处多了柄阴寒利刃,耳中又听道:“你……知……”无声无息间,那柄刀已然刺破了衣衫,抵在左胸两根肋骨之间,将死之际,唐王爷把心一横,凄厉惨叫……“我知!”猝然之际,不顾一切,已然伸手入怀,反手掏出了枪柄。“王爷!快逃啊!”房总管总算醒了过来,他纵声惨叫,一时右掌成抓,飞扑来救,却听砰地一声暴响,唐王不顾一切开枪,心口却也给重重插了一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就是“杨家四知”,可才弄懂了意思,唐王却已送命了。霎时吓得那老者吓得放声大哭,嚷道:“快来人啊!快来人啊!”众随扈听得哭喊,赶忙抢入厅中,阴侧侧的笑声中,只见面前倒挂了一个黑衣人,他体型瘦小,头戴面罩,悬吊半空,看那手上匕首却还淌着红血,一滴滴垂到了地下。“杀死他!”房总管凄厉尖叫,喝地一声,南洋力士挥舞金锥,天竺修士抢前救人,“东洋第一武士”更已拔刀出鞘,全数朝那人围杀。一片阴森之中,黑衣人的身子静静飘起,避开了大批兵器,旋即朝大梁倒吊而上,宛如鬼魅一般,众随扈大感骇然,房总管却已惊怒交迸:“怕什么!这人身上绑着绳索!”说话间,眼前黑影闪过,那刺客竟已从气窗窜了出去。刺客来去自如,房总管自知追赶不上,忙趴到王爷身边,哭道:“王爷,你别死啊!”唐王爷心口中刀,受的是致命伤,随时都能断气。众太监手忙脚乱,正要替他包扎止血,却听咳地一声,唐王爷自行拉开了外衣,露出了内衫的金丝线。“好家伙……”唐王爷将短枪抛在地下,喘道:“险些要了本王的命……”“金缕衣!”众太监欢起呼喊:“王爷的命保住了!”天下第一防身利器,便是举世无双的“百寿甲”,再次则是造价昂贵的“金缕衣”,看唐王爷毕竟机警过人,那百寿甲虽已送了出去,他却还记得穿上这件“金缕衣”,总算在危急时留下了性命。房总管松了口气,凝目来看伤处,却见宝衣的金线早已寸断,皮肉处更已见血,足见刺客下手之重,若非适才唐王爷开枪自保,逼得刺客缩身回臂,恐怕早已当场毙命了。房总管回思刺客形貌,想起该人身形矮小异常,手上又拿着一柄奇形匕首,不觉想起了一人,大惊道:“快走!快走!方才那人是‘招度罗’,他还有同伴接应!”众太监茫然道:“招度罗?他是谁啊?”房总管也不知该如何解说,只得急急抱起唐王爷,狂奔而出,众太监心下茫然,虽不知总管在怕些什么,便也随之奔入了院里,众人到了大门前,正要开门而出,忽听砰地巨响,那大门竟给人捶了一拳,带得门闩隐隐震荡。砰……砰……大门震动不休,门外似有野牛猛兽埋伏,众人相顾骇然,那老汉不觉揉了揉眼,喃喃地道:“是谁在敲门啊?”夜半人静,祖庙外便是坟地,此时若有人前来敲门,那也是鬼不是人。房总管满心害怕,大声喊道:“什么人?”话声甫毕,门外震动止息,竟尔悄然无声,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自知门外定有什么大力士到来。不过此行兵强马壮,看自己带了八名异国高手保驾,房总管手下亦有一十二名太监,再加上房总管自己,共计二十一名练武人。他心下稍安,当即目望南洋力士,道:“义瓦,你上前开路。”门外埋伏猛兽,唐王爷便也遣出阵中第一力士,看这“义瓦”出身三佛齐国,气力之雄,称霸占城、真腊、急兰丹等南洋十余国,料来蛮力对蛮力,断无吃亏之理。一片沉静中,南洋力士举起了金锥,上前开道,众高手艺高人胆大,便将南王爷裹在核心,慢慢朝大门走去。那南洋力士自负勇力无双,索性除下门闩,将门板拉了开来,他向外张望,只见大门外黑漆漆的,似无埋伏,便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前行。嘶……漆黑之中,响起了细微呼吸声,众太监吓了一跳,大声尖叫:“有人!”众人急急退开,只见门外现出了黑影,看他双手抱胸,通体漆黑,竟尔瞒住了众人的目光。砰!砰!碰!黑衣身影开始迈步了,这人气力好大,不过区区几步踩下,便让石子地隐隐裂响,房总管惊道:“快!快推上了门!”南洋力士低吼一声,抛下了金锥,双手推门,便要将门板阖上。猛听一声闷响,门外伸来了一只大黑掌,阻住了门板去路,跟着一股气力发出,黑影竟要跨入门内。黑影要进来了,南洋力士箭步向前,拼出了全身气力,便要将大门推上,奈何门板寸寸向内开启,来人气力竟是极大,任凭南洋力士双足抵地,咬紧牙关,却还是阻不住倒退之势。房总管尖叫道:“兔崽子们,还愣着做什么!过去帮忙啊!”众太监大惊失色,忙抢到南洋力士背后,一齐发力呐喊,盼能助他一臂之力。双方一在门内、一在门外,各自以力较力,只见十二名太监组成了人龙,成了南洋力士的后盾,众人齐声呐喊,齐心协力之下,门板慢慢外移,便将那黑影推了出去,房总管亲自冲了过去,嚷道:“大家一起上!”全场高手全都上来了,不只房总管下场,连那老汉也来帮忙,众志成城之下,那黑影身子渐渐后仰,单掌渐渐退让,料来也吃不起这股巨力。眼看门板便要阖上,猛听呼吸声有异,那黑影深深吐纳,手掌向后一撤,划过了一个半圆,“喝啊”一声大吼,掌力排出,轰地巨响中,大门已然四分五裂,众太监更如破风筝般飞了出去,一个个滚跌在地。“哎呀…我的妈啊……”房总管疼哀哀的爬起,只见大门下现出一条黑衣巨汉,他身形肥壮,挺汹凸腹,加上黑头蒙面,那诡异凶恶之貌,却与佛图里的夜叉王何异?哑碰的脚步声中,夜叉神震地驾临,南洋力士已是首当其冲,一声怒吼传过,南洋力士使出了铁头功,只见他俯身弯腰,如野牛般向前狂奔,一声闷响,脑袋已重重撞在敌人的肚子上,跟着双手盘住夜叉神的腰间,拿出“玉带围腰”的绞骨功夫,死命缠斗。吱……吱……靴子与石地板相抵,发出了怪响,南洋力士双脚死命顶在地下,身子却益发退后,众人骇然来看,只见那夜叉神双手敞开,大步迈进,如入无人之境。轰地一声重响,夜叉神采出手来,单手揪住南洋力士的背心,将他重重向地一摔,跟着跨入院中,威严怒目所过之处,吓得众太监全数尖叫起来,唐王爷虽惊不乱,当即咬牙传令:“梵哒,上前御敌!”唐王爷一声令下,天竺高手立时出场。看这黑衣巨汉膂力惊人,体格雄大,决计不能与之硬拼,若要“以柔克刚”,唯独天竺高手能够办到。此时场面危急,天竺高手不待文绉绉地邀斗,登已奔上前去,双方各自探出一手、十指相接,那黑衣巨汉仗着力大,正要将人举起,那天竺修士却已发动了软骨神功,只见他关节一个扭转,竟尔转到了敌人背后,跟着膝盖上顶、手掌下压,已算牢牢制住了对手。一个人关节受制,便有天大的神力也使不出来,唐王爷心下大喜,又道:“瑞佐,把他做了。”瑞佐拔刀在手,正要奔将过去,忽见那黑衣巨汉身子一矮,手腕溜溜转了一圈,居然也钻到了天竺高手背后。这招软骨功出手,登吓得房总管瞠目结舌,万没料到这人身子如此巨大,筋骨却如此柔软,正骇然间,猛听喀地一声脆响,那天竺高手仰天惨嚎,竟给对方扭脱了关节。来人武功极为渊博,他气力之大,远胜南洋第一力士,筋骨之软,犹超天竺密法神通,此人无所不学,无所不能,真不知是何来历。眼看两大高手都已败阵,唐王爷已是恨恨咬牙:“大家退开!我来对付他!”举起短枪,便朝那人身上射去,轰隆一声大响,烟消弥漫中,只见黑衣巨汉扎下马步,左拳置腰,右拳正冲,拳锋毫无损伤,地下却躺了一颗枪丸。眼见世上竟有这等铁拳,众太监骇然无语,唐王爷愕然颤声:“这……这是什么武功?”房总管呆呆看着那人的拳脚架式,骇然道:“这……这是少林寺的罗汉拳……”天下武功出少林,寺中武僧拳如铁石、力如蛮牛,尚且精通瑜珈软骨,眼前这名黑衣怪汉若非是少林武僧,怎能集天下神通于一身?一片惊骇之中,只见黑衣巨汉缓缓下腰,拾起了南洋力士留下的金锥,跟着斜目瞧向唐王爷,霹雳一声怒吼,金锥已然当头砸来,唐王爷掩面惨叫:“瑞佐!出刀!”东瀛第一快刀,已成最后救命法宝,嗤地一声低响,倭刀快如疾风,迎面砍上,金锥如撕裂帛,竟尔断成了两截。那“瑞佐”非但能下场救人,尚且得理不饶人,只见他左手按腰,右手横刀斩出,便要将对方砍成两段。倭刀锐利无匹,竟能斩金断岩,看那夜叉拳头再硬,却也挡不下闪电般的斩刀,眼看刀锋即将加身,听得夜叉巨汉一声怒喊:“泥梨耶!”夜叉王俯身向下,单手握住了大香炉,轰地劲风暴响,香炉从倭寇头顶飞过,吓得他跪倒在地,险些给砸成了肉泥。“救命啊!”香炉飞出,砸上了石臼,众太监顿时四散奔逃。房总管怕得疯了,已然带头狂奔,其余天竺高手、南洋力士、东瀛快刀,连那村民老汉也脚底抹油,随着房总管冲出门去,正死命溜亡间,房总管左顾右盼,忽觉队伍里少了一人,他啊了一声,惨叫道:“快回去啊,王爷还没走啊!”众人大吃一惊,赶忙又冲了回去,却见唐王爷仍旧呆站院里,与那夜叉神面面相觑。夜叉神力大无穷,看香炉重达数百斤,他却能单手提起,这根本不是武学境界了,而是妖法妖术。众高手不知如何御敌,一片惶然间,听得怪吼再次响起:“泥梨耶!”香炉半空砸来,黑衣巨汉龇牙咧嘴,再次发出了神力,看此物如此沉重,一会儿迎面撞上,莫说唐王爷身穿“金缕衣”,便算多穿了一层“百寿甲”,怕也要给砸成烂泥。一片惊骇间,房总管居然手舞足蹈,哭笑道:“完啦!王爷成肉饼啦!”当地一声金响,香炉横飞三尺,坠落在地,砸破了满地青砖,那王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发觉自己居然还完好,一片迷惑中,众人急急撇过眼去,只见王爷身边来了一条长发大汉,左拳挺举,竟是他以拳头震开了香炉!夜色之中,最后的救兵总算赶到了。只见此人虎额豹面,长发披肩,看那月光映照身影,那头黑发竟是亮如纯银。全场高手来自四方,天竺人状似木炭,或有倭奴武士体型矮怪,却只有这个长得像人。房总管生平最爱威武男子,一见英雄形貌,不由大喜道:“你是谁?”“煞金!”黑衣巨汉暴怒暴吼:“又是你这厮!”砰砰大响之中,夜叉神冲上前来,已与长发男子扭打一团,双方神力惊人,一个举香炉,一个拔树干,打了个飞沙走石。那男子全力抵挡攻势,一面镇静发话:“王爷,请你先走一步,咱俩京城再见。”唐王爷虽在慌乱间,兀自不失礼数,嘶哑道:“多……多谢灭里将军援手……”“灭里将军?”房总管奇道:“王爷……这人也是你的属下么?”唐王爷喘道:“不……不是,他……他是宝石主人的手下……叫做帖木儿灭里……”那长发男子甚是耐打,挨了香炉连番重击,却还能支撑不倒,再看他还击招式甚是奇异,出拳如勾,拳锋似刀,料来绝非中原路数。房总管越看越疑,还待多问此人来历,却听轰地一声,香炉又给抛了过来,直吓得他夺门而出,尖叫道:“快逃啊!”众太监哭得哭、逃得逃,在王爷的带领下,便夹着那老汉飞奔下山,堪堪来到平地,只见远处又走来了一人,看他提着一只伞,好似是乡民出门溜跶来了。众太监不知高低,只悄悄从那人身边擦过,正害怕间,忽听那人冷冷地道:“哪一个是唐王朱郅?”众人回头一看,惊见那打伞的身穿黑衣、头戴黑罩,竟又是个没脸孔的。房总管霎时凄厉惨叫、夹着王爷落荒而逃。东瀛武士则是大吼一声,当场拔出凶刀,便朝铁伞人砍去。铁伞魔大战倭刀狂,房总管自知遇上了十二神将的“宫毗罗”,一会儿中原魔怪大战东瀛倭寇,可别来个扬威异邦才好。他背着王爷,一路急急逃命,约莫经过了半里,前头又来了一人,看那人手提朱红宝杵,自在田埂里等候,不消说,又是个铁杵魔来了。“去杀了他!”房总管心头发毛,立时将天竺高手踢了出去,叽哩咕噜的梵语之中,双方大打出手,至于谁胜谁负,那可管不着了。众人沿途逃命,路上不一会儿来个摇扇子的、不一会儿又是个打陀螺的,眼看关卡无数,房总管也只能见招拆招,每逢敌方拦路,便踢出一名异国高手挡架,堪堪将至杨家村,高手已然全数用尽,众太监蹑手蹑脚,正感害怕间,猛见道上又来了个人影,看他手持一柄扫帚,已将道路霸住,想来是个扫地魔。那老汉吓得魂飞魄散,惊道:“又来啦!”正要掉头飞奔,却听那人讶道:“老伴,你跑什么跑啊?我又没打你。”众人定睛一瞧,面前却是个老妇,却是杨家老汉的那口子来了。那老汉哭叫奔前,嚷道:“老伴!险些没命见你啦!”那老婆婆给他一把抱住,不觉讶道:“干啥啊,鸡皮鹤发的,还时兴这个?”正纳闷间,却听唐王沙哑地道:“老婆婆,咱们要赶路……您……您村里可有马车?咱们想借一辆。”众太监松丫口气,都知道有车可以逃亡了,却听那老婆婆讶道:“借车?不必借啊,你们的朋友来接你啦。”说着便回首过去,朝远处挥手:“几位大爷,你们的朋友回来啦,赶紧过来接人吧。”听得此言,房总管二话不说,立时抱着王爷逃命,众太监兀自不知死活,只哈哈笑道:“援兵可来了。”正挥手笑喊间,却听得远处马蹄隆隆,大批骑士飞驰而来,烟尘飞扬间,诸人慢慢从背后抽出长刀,当是要现宰了。“镇国铁卫”精锐已到,一十八骑一字排开,气势慑人,吓得众太监拔腿狂奔,隆隆、隆隆,沙尘擦过身边,大批骑士追出,那老汉呼爹叫娘,正要随太监们奔逃,却给老婆一把拉住了,讶道:“你跑啥啊?关你什么事?”那老汉也是眨了眨眼,愕然道:“是啊,关我屁事?我为何要跑啊?”“不关我事啊!不关我事啊!”众太监拿出了吃奶力气,一路狂冲百尺,好容易追到了房总管背后,登时哭喊道:“公公!现下望哪跑啊?”背后追兵将至,房总管自也不知该当如何,当下拿出了看家本领,一见前头有座树林,立时钻了进去,一见林间有棵大树,立时绕树打转,猛见树旁有处草丛,便即滚了进去,连着几招使出,便已逃入了高梁田里,匆匆亡命而去。高粱梗子极高,足供藏身之用,众太监正要缩身保命,却听刷刷之声不绝于耳,面前十八骑一字排开,长刀横腰来砍,如除草般砍断高粱梗子,众太监自知脑袋不保,只得从高粱田里窜了出来,却惊觉面前已是一片平原,再无一物可供遮蔽。骑兵即将赶到,双方若奔上了平野,脚程对决之下,两条腿的如何跑得过四只脚的?众太监起了怯懦之意,忙取出了银票,盼能以银赎命,唐王爷喘道:“没用的……客栈中人是买不动的,绝不会和咱们打商量……”众太监哭道:“那咱们该怎么办?”“势已至此,回头亦是无用。”唐王爷遥指北方,咬牙道:“咱们杀回北京!”“冲啊!”众太监又哭又叫,齐向前奔,听得高粱田里马鸣啡啡,杀手骑士分从左右两翼包抄而来,刷刷数声,黑暗中敌骑全数举刀,唐王爷趴伏在房总管背上,拿出火枪向后轰击,虽知黑暗中毫无准头,却还是频频填药,盼能缓下追兵来势。轰隆隆、轰隆隆,一十八骑奔入草原,宛如猫捉老鼠,几次逼临砍杀,已是险象环生,却于此时,听得房总管一声尖叫:“王爷!你看!”天边一条烟尘,冲天而起,眼前连草原也没了,仅余一条阳关大道。在那道路尽头远方,竟似有大队骑兵奔驰而来!屋漏偏逢连夜雨,“镇国铁卫”又有援军来了,这回不知到了多少兵马,竟使大地轰轰作响,宛如雷鸣。前有狼、后有虎,房总管再也无力背负王爷,索性坐倒在地,等着给人当头一刀。啡啡马鸣,背后骑兵已在数尺不远,前方更如雷轰一般,沙尘飞得满玉局,唐王爷咬牙切齿,正要闭目待死,忽然间北方一面飞扬旗幡飞入眼帘,正是“虎威”二字。“勤王军!”唐王爷提声呐喊:“咱们快躲开!”他奋起了最后气力,拉住了房总管,一并滚入了田边沟渠,其余小太监逃命不落人后,便也一齐跳了下去。轰隆隆、轰隆隆,第一面旌旗当先飞驰,见是“虎威”,其后则是“龙骧”、“豹韬”、“凤翔”……“动王军”的重甲骑兵来了,但见沙暴扑天而起,雪泥混了尘土,震得十来丈高,眼前正是“勤王军”麾下的“骠骑三千营”,旗下“虎威”、“龙骧”、“豹韬”、“凤翔”……各路骑兵卫所尽皆到来,不知有多少兵马在此。举世第一重甲骑兵,并非是在关外蒙古,而是在关内中原。自大金国野狐岭之战,世间还不曾见过这等骑兵出征之势,威力所及,当真是天地变色,谁也无法搦其锋芒。飕飕连声,快马擦身而过,房总管气喘不休,他躲在高粱田的沟渠里,忙去察看“镇国铁卫”的动静,只见敌方早已掉转马头,给大军隔在大草原对过,再也闯不过来了。骑兵震地,一只又一只兵马疾行而过,整整一柱香时分过去,仍是无止无尽。眼见远处无数军旌拥着一面大幡,名曰“骠骑三千营”,更远处则是总军之名,号曰“勤王”。帅旗将至,唐王爷急忙爬了起来,挥手嘶叫:“德王爷!”唐王喊声不能及远,众太监便扯开了尖嗓门,齐声喊叫:“德王爷!德王爷!”房总管见对方不理不睬,忙捡了一块石子,奋力朝帅旗砸去。“呼溜”,石子砸到了人,帅旗微滞,瞬时马蹄震地,全军向旁涌散。房总管呆呆看着,只见一匹匹马儿包围着自己,旋即铿铿连声,千柄长刀出鞘,嘎地重弦绞响,万张硬弩开张,全数指向地下的倒楣鬼。“别乱来!别乱来!”房总管大惊失色:“咱家是东厂的房万年!您别乱来啊!”这房总管原来叫做“房万年”,自他升上高位以来,众下属还是头一次听他自报名姓,足见“勤王军”的兵威当真慑人无比,连本朝的秉笔太监也禁不起一吓。远处骑兵如海分开,一面王幡移走而来,正是“临徽德庆”里的德王爷到了,这四王是天子心腹,平日率领“天子亲军”,专只听从正统皇帝一人的号令,不只房总管怕他们,连伍定远的“正统军”也得忌惮他们三分。马蹄踏踏,一名传令亲兵骑马来了,他坐在马上,冷冷地道:“来人是东厂的哪一位?可有令牌信物?”房总管见来人不是德王本人,不觉愣住了,那传令亲兵不耐烦了,大声又道:“信物!”房总管嚣张一世,如今也落得虎落平阳,他从怀中取出了令符,陪笑道:“咱家是东厂房万年……敢问军爷,德王爷人呢?”令牌抛了回来,亲兵高跨骏马,冷冷地道:“王爷公务在身,没空见你。”房总管气得全身发抖,却也不敢反驳,又听亲兵训诫道:“动王军开拔行军,天下百官不得阻拦。下次再有无礼情事,休怪我等先斩后奏。”霎时提起了嗓子,厉声道:“听到了么?”“听到了!”众太监毫无骨气,一同跪地答话,房总管气得眼冒金星,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忍气道:“军爷别动气,咱家也有皇命在身,方才奉旨出宫。只因路上不巧遇上了土匪,受了点轻伤……得向德王借几匹马……”“行了。”那亲兵毫无耐性可言,一听对方借马,便把眼色一使,背后涌来一群兵卒,牵出了十来匹战马,交给了众太监。房总管有意讨好他们,便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示意打赏,几名亲兵拿到手里一看,却只嗤地一声,扔到了地下,不层一顾。勤王军乃是天子亲军,身分何其尊贵,岂会在意几两银子打赏?眼看小兵小卒趾高气昂,竟把银票扔了回来,倒是惹得众太监急急去抢,气得房总管大骂道:“不许碰!拿去烧掉!”唐王爷不愿与勤王军打交道,他喘了半晌,正要勉力爬起,却听阵中传来唢呐高鸣之声,随即号令响起:“骠骑营听命!全军火速……推进霸州!”轰隆隆、轰隆隆,大军再次发动,但见旷野兵马不断涌至,队伍绵延,似乎急于赶路。唐王爷怔怔地道:“霸州?他们去霸州做什么?”房总管咒骂道:“管他们要死要活?今夜怪事够多了。”唐王爷点了点头,今夜他饱经惊吓,早已筋疲力竭,当下与房总管相互搀扶上马,便朝皇城方位疾驰而去。第十九部 王者之上 第六章 牺牲小我2007-4-16 11:48:00 本章字数:24331雪停了、风停了,刚下过雪的大草原里,星月无光。阴阴……暗暗……新雪漫地,色呈灰败,天空的云朵如卵累结,垂挂在天,好似随时都要坠落下地,压得天崩地毁。这样的夜里,什么都瞧不到,无分东西、不辨南北,湿黑冷暗之中,忽然间,远处山头亮了起来,那儿居然有光。红光……小小的红光点,相距极远,阴暗中宛然是只夜明珠,温润晶莹,让人不禁想要触碰。忽然间,小红光后头也亮起来了,那儿又来了一只小红点,紧紧尾随。两只小红点盘踞山头,那模样不再像是夜明珠,反而像是火龙的双眼,凛然生威,仿佛山头上来了一头怪物。慢慢的,两只小红点开始走动了,它们从山头行下,背后却又跟上了新的小红点,一只一只,陆续上山,越来越多,密密麻麻,渐渐的、慢慢的……从山头到山腰、从山腰到山脚,入眼所见全是亮红点,那模样好像是……笼!大火龙!它全身着火,沿着山丘蜿蜒而下,照得四野通红。它越行越近,越近越亮,紧紧盘住了整座山,猛然间,草原里传来震动声……轰……踏!轰……踏!轰轰……踏!火龙爬上大草原了,它的每一步都带了雷震,轰声如雷,骤合骤急,堪堪让人掩耳尖叫之际,大地竟尔停止震动,再无一点声息。“神……策师!”一名男子手持火把,跨于战马之上,扬声传令:“列一字阵!”白雪震得半天高,一瞬间,数以万计的小红点脚步整齐,一同踩出了太古火龙的气势。轰踏!轰踏!轰轰……踏!火龙开始转向了。它以龙首为基,龙尾缓缓旋转,在雪地上扒出了数十里足迹,最后成了一座长长的横墙。陡然间,龙头像是生气了,它发出了威武怒嚎:“都司段奉节……报!”一名将领仰天大吼:“神策师前卫兵马!抵达霸州!”笼首发声,喊声一波接一波,龙身中段旋即呼应:“都司严通德……报!神策师左卫兵马!抵达霸州!”、“都司冯靖南……报!神策师右卫兵马!抵达霸州!”神策前卫、神策左卫、神策右卫……前后左右中,神策五卫尽数抵达,五条小火龙缓缓靠近,首尾接连,竟尔合成了一条大火龙,它的全名是……“督师耿国珍……报!前锋营麾下第一疾行兵马神策师!全军抵达霸州!”轰!轰!“神策师督师”耿国珍一旦仰天高呼,全军登时再震脚步,两万名兵卒齐声踏步立定,大地亦为之震动不休。确实像火龙,兵卒们手中高举火把,望来便如火龙的红鳞甲,当前两面旌番,更似龙首鹿角,左侧是血红军号,是乃“勤王”,右侧则为师旅旌番,人云“神策”。“神策师”到了,此军共计二万八干人,主帅为“督师总兵宫”,简称“督师”,旗下五位“镇抚千户指挥使司”,人称“都司”,每位将官分掌“前后左右中”各一卫,统领五千六百人。时于午夜,天黑地滑,此际“神策师”抵达霸州,虽说带来了两万八千名兵卒,可他们的人还是嫌少,面前的大草原如此宽阔遥远、如此荒寒寂静……不管“神策师”带来了多少人,它们也填不饱草原的大肚子,它实在太大太大了……寂寞的神策师,独处于浩瀚天地之中,竟是如此微不足道……甚且孤单得让人怕……轰……踏!骤然间,大地又次传来雷响,一声一声,伴随着远方的口号:“神正师!”啪地马鞭抽响,黑暗中有人扬鞭高呼:“列一字阵!”援军来了,草原上抵达了第二路兵马,“神正师”,这尾火龙也以龙首为基,龙尾渐渐旋转,成了一座连绵横墙。猛听当地大响发作,铁链缚出,系住了“神策师”与“神正师”,两条火龙合而为一,成了一条首尾长达四十里的神龙。轰踏!轰踏!轰轰……踏!踏步声还没完,西方又有援军来了,只听远处不绝响起口令:“神武师……”、“神恩师……”、“神佑师……”“列一字阵!”大草原上来了一只又一只兵马,远处旌旛标明了它们的师号:“神武”、“神恩”、“神佑”,加上了先前的“神策”、“神正”,以及行将抵达的“神德”、“神威”、“神泽”“神荫”……此地军马合计一十二师,共计三十三万六千人,它们很快会合而为一,成为一尾天下难得一见的大猛龙……它的全名是……烟尘滚滚,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乘客身着黄袍,手握宝刀,听他喊道:“奉皇令……”霎时之间,草原上传来无数回声,奉皇令…奉皇令…奉皇令……这三字传到了十二名督师口中、又从六十名都司嘴里吐出,呼声自远而近,由近再至远,骤然间旷野里响起了天雷霹雳:“奉皇令!前锋营提督朱昕……报!”三十三万六千八百名兵卒鼓起丹田,陪着黄袍男子纵声呼喊:“勤王军麾下神枢十二师,全军开抵霸州!”天地震动了,连乌云也给吼声震散,风开见月,月神透出脸来,须臾间,银光反照千层云海,照出了眼前景象,只见草原里万军数组在前,入目所及,每名兵卒手中都握着一面钢铁盾牌,高六尺,宽二尺半,各以铁链相连,远远望去,一面面铁盾辉映月光,已然布置出一座长达两百四十里的钢铁盾墙。一百里有多长呢?以快马奔驰,须得半个时辰方能奔完全程,若用两条腿来走,那得花上一天以上的时光。如今这两百四十里却成了一座钢铁城墙,横亘在这绵延无际的大雪原之上。阵地后方有人在驾马飞驰,那是庆王朱昕在巡查了,他沿着人墙去望,但见阵地里一面又一面旌旗飞扬,“神武”、“神威”、“神德”、“神策”……万军屏息无言,尽在等他发号施令,朱昕却不多说话了,仅从参谋手中接过号炮,燃着了引信,施放上天。砰地大响,火炮飞上夜空,蓝色焰火爆炸开闪,光辉足比月轮,蓝光尚未消散,阵地后方竟也窜起了一道焰火,轰然爆炸声中,夜空已给染成了一片金黄,也照出阵地后方的景象。十里外来了一片人海,第二拨兵马也到了,自西望东瞧去,第一面旌旗上书“武威”,其次是“武策”、“武宁”、“武平”、“武正”……一十二面旌旗之上还有一道长旖,上书五字,曰:“内团营武兴”。庆王爷望见了营号,登时拊须颔首:“武兴十二师到了。”时在午夜,“武兴十二师”开拔,这路兵马也是钢铁步卒,人人手持铁盾、迈步而行,望之便如一座城墙缓缓前进,声势惊人。堪堪来到了“神枢十二师”阵后,轰踏两声传过,全军旋即立定脚步,便在阵地后方布置了第二道铁墙。“前锋营神枢”、“内团营武兴”,这两营兵马总计二十四师,六十六万人,数组达一百四十里,两营兵官一前一后,排出了两道钢铁盾墙,无论谁要闯向北京,便得冲破他们的防线。众将士堪堪站定方位,遽然间狂风席卷,无数雪块混了风砂,火辣辣地打上面颊,两营将士吃惊诧异,纷纷朝西而望,只见极远处卷起了扑天雪浪,高达十来丈,直朝阵地卷来,满场将士面色震恐,正要转向御敌,却听众督师急忙喊话:“莫慌!是自己人!是自己人!”轰隆隆!轰隆隆!北方忽起风暴,大地竟为之震荡不休。雪烟弥漫,一片飞砂走石中,一条飞龙自北而南席卷而来,堪堪来到近处,又是一枚火炮飞上了天,砰地爆炸之中,漫天绿黄,却也照亮了他们的旗号。“骠骑三千营”到了,这些全是重甲骑兵,“虎威”、“龙骧”、“豹韬”、“凤翔”……将士足跨战马,携枪挂矛,已然来到了“武兴内营”背后,旋即开始布列阵式。啡啡……啡啡……马儿在鸣,战士呼号,铁蹄踩得人人耳鼓作痛,继内团营、前锋营之后,此地整整又来了一十二师,他们不只有三十三万战士,尚且有三十三万匹战马。这便是北方第一铁骑,“骠骑三千营”的军威。“举……王旗……”一片寂静间,阵后二十里传来呼喊,两边距离太远了,呼喊闻之不楚,可喊声方过,“举王旗”三字忽然近了一里。举王旗……举王旗……举王旗……声浪扑天盖地而来,瞬息之间,须臾之际,天地交接处冉冉升起了一面旗帜。万军之中,夜空之下,帅营后方燃起了熊熊圣火,照亮了人间正统之号。“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它高举在天,左日右月,承天踏地,八字以明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勤王军大都督……报!”勤王军总帅终于到了,伴随主帅现身的,则是地下的阵阵异响。嘎嘎……嘎嘎……车轮磨在地下,依稀是重物拖拉声响。最后一路兵马到来,大批火炮也随即到来,鸟统、长枪、洪武炮、神机炮,投石机……这些器械一旦现身,便说明了“神机皇营”也已抵达战场。“天字十二师”携枪带炮,“应天师”、“承天师”、“奉天师”、“勤天师”……诸师护卫了勤王军大都督,“临徽德庆”的徽王朱祁。他虽非四王之长,才智却能居首。“勤王军一百三十四万兵马,如期开抵霸州!”话声完毕,参谋立时向天施放焰火,爆响传出,天边染为亮红,“内团营武兴”、“前锋营神枢”、“骠骑营三千”纷纷呼应,但见橘色焰火、金色焰火。绿色啖火全数升空。徽王爷朱祁驾马飞奔,从无数队伍里穿过,一时振臂高呼:“全军举旗!”轰隆隆轰,火光满天,一时间全场旗帜都举了起来,但见旗海如林,日月王旗迎风招展,“勤王”二字随即升空,旗下四面营旗跟着高展,分别是“前锋营”、“内团营”、“骠骑营”、“神机营”,各营之下又有一十二面小旗,见是“神策”、“武威”、“豹韬”等师号……军幡有所谓“旗旌旖帜”,旗是朝号,旌是军号,幡是营号,帜则是师号,眼见全军到齐,徽王朱祁刷地一响,抽出了尚方宝剑,举剑传令:“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勤王军即刻开拔,推进霸州城!”主帅下令开拔,全场二百四十名督师取出了号角,一同向天吹鸣。呜呜……呜呜……号角迎风高响,月神心生害怕,赶紧躲到乌云后头去了。天边开始飘雪,大地一片黑沈,猛听脚步踏响,百万人声嘶力竭,齐声呐喊:“为国、为民、为大我!”轰踏!轰踏!步兵开道,马兵压阵,黑漆漆的雪夜里,一百三十四万名兵卒开始推进,但听战鼓隆隆,号角高鸣,只见“前锋营”三十三万兵卒当先开路,“武兴内营”三十三万将士随行在后,“骠骑三干营”背后压阵,守护着本阵的“神机皇营”。轰踏、轰踏,脚步声不绝于耳,战士们脚步整齐,一里又一里向前迈进。骤然间,远方传来呼喊:“停……”“停!”“停……停!”当当……当当……有人开始鸣金,声浪一波接一波而来。须臾之间,前锋营率先停步,人人都在瞧望自己的脚边,那儿有一条线,望来像是血。古怪的红线,好似是腥红鲜血,连绵无尽,长达百里,虽不知是何方高人所为,但用意却不难明白,这是个忠告,提醒来人不可擅越界线,因为他们已经逼近了决战终点,魔城霸州。“封……锁道路!”大都督下达指令,三名提督郡王分派号令,全场都忙了起来,只见一面又一面铁盾架作了整齐阵式,背后“神机皇营”架起了火炮,对准了远方,“骠骑营”也准备了长枪弓箭,全军宛如血肉长墙,已然封锁了通往京师的道路。一片宁静中,人人屏气凝神,都在瞧望远方的城池。黑沉沉的霸州,夜里看来雾蒙蒙的,有些像是传说中的阴曹地府。不知不觉间,人人都吸了口气,心里有些忌惮。徽王爷身为勤王军总帅,当此大战前夕,自须激励士气。他驾马奔驰,沿着人墙训示:“勤王军!吾等精忠报国之士,抛头颅、撒热血,一切所为何来?”全场将士默默无言,等候徽王爷开示,一片寂静中,徽王爷纵马飞奔,高喊道:“为国!”为国……为国……为国……远处喊声由远而近,由近再至远,马蹄声响起,说话声来到“德王爷”口中,听他喊出第二个答案:“为民!”为民……为民……喊声一波接一波传下,从“德王”到“临王”到“庆王”,穿过了督师耿国珍、越过了都司段奉节,最后来到最前线队伍,停在一名小兵嘴里。他姓张名缘根,上有高堂,下有妻小,此时仰起头来,似要对月神妹妹说答案,听他大吼道:“为大我!”“为国!为民!为大我!”黑漆漆的大地里,爆出了轰然巨响,百万兵卒放声呐喊,二百四十名都司擂动战鼓,人人都在纵情大叫。徽王爷掉转马头,沿人墙回奔呐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等勤王军勇士!众将士,你我上保江山社稷、下护百姓万民,纵使大敌当前,斧铁加身,你都不能……”“心存惧怕!”全场二百四十名都司一同呐喊,霎时之间,每个小兵都如张缘根一样,心里不断告诫自己,不能怕……不能怕……自己绝对不能怕,耳中又听训示传来:“千万记得,一会儿无论你受了多重的伤、遭遇多少敌人包围,你都必须牢牢记住,纵是死,纵是失却一己性命,你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徽王爷骑在马上,恰恰来到张缘根背后,无名小卒正想回头去瞧大老板的面貌,却听一声霹雳大吼:“放开你的……盾!”王爷声嘶力竭,在张缘根头上吼了这么一句话,险些把他震聋了。“勇士们!宁失性命,你也要……”临徽德庆四王一同振臂向天,激励士气:“寸土不让!”全场将士受了激励,登也放声呐喊:“寸土不让!”寸土不让!寸土不让!寸土不让!百万兵卒学着张缘根的模样,人人仰头呐喊,手提铁盾鼓噪撞地,声势极为惊人。帅账本阵更已开炮轰炸远方,以来示威挑衅。轰砰!轰砰!自“野狐岭”大金国决战蒙古铁骑后,北方不曾再有这等惊天动地的出征场面了,但见铁盾列墙,长一百四十里、炮车、骑兵、铁盾,三阵连环,纵深达二十里,纵使成吉思汗复生、符坚大帝再世,见得如此军威,怕也要骇然变色。什么都不怕了,即便霸州真是鬼门关,他们也不敢开鬼门。因为这儿来的是“勤王军”,天下第一精兵。本朝共分三军,除常驻西北的“正统军”之外,最强大的便是面前这只“勤王军”,此军拱卫京城,代代世袭,平日里寓兵于农,以千户为一所,合五所为一卫,出征时先并师旅、再并团营,国家一旦有事,可调兵员达四营四十八师、二百四十卫所,总计一百三十四万名精兵,他们装备第一、粮饷第一,人数更是第一,是以父老相传,即便“正统军”与“留守军”连手造乱,“天子亲军”也能轻易敉平。在这前所未见的大阵仗中,功课第一吃紧的便是“前锋营神枢十二师”,此营肩负短兵相接之责,主帅为“庆王爷”朱昕,至于他手下诸师中最为吃重的,则是督师耿国珍的“神策师”,此师连接左右兵马,可说是十二师中的枢纽。至于枢纽中的枢纽,则是都司段奉节指挥的“神策前卫”,而那“神策前卫”里最关键的人物,则是一位没人认识的无名小卒,张缘根。张缘根,直隶保定人,他左边有一十三万人,右边也有一十三万人,不过没人晓得,今夜的张缘根已是国家干将,他身处前线长墙正中央,实乃枢纽中的枢纽,关键中的关键。只要他倒了,铁墙便会裂成两半,再也衔接不起。场面忽然静下来了,徽王爷不再训示,前锋营的庆王爷也没了声响,连带的督师耿国珍、都司段奉节也都噤默下来,此时人人噤默,个个无言,在这无声大地里,只剩下两个人有声响,一个是远在天边拉肚子的正统天子朱炎,另一位则是前锋营的小兵张缘根,他拿起了水壶,咕噜噜地灌着冰水。咕嘟……咕嘟……好喝的声响传来,一时如同疾病感染,段奉节拿起了水壶,耿国珍拔开了木塞,庆王爷也仰起头来,身边将士一个接一个,一传十、十传百,全军三位提督、四十八名督师,二百四十位都司,甚且连帅帐本营的徽王大都督,当此一刻都举起了水壶,痛快地灌着冰水。啊……人人都累坏了,傍晚朝廷获得急报,说霸州城出了大事,便命“勤王军”就近驰援,那时徽王爷本在宜花院喝酒,一见朝廷的传令火速抵达,二话不说,便已急急奔出妓院大门,将其余三位王爷全数召集。事发的时候,耿国珍人在小妾床上,猛听庆王爷到府踢门,不及穿起裤子,一把便将三个小老婆推开,火速下床,那段奉节本在吃元宵,也是给传令死拖了出来,押进了军营,后来的事没什么好说的,总之张缘根好容易从营里溜了回家,还在替孩子扎灯笼,便给上司抓个正着,也是怕给军法究办,便在孩子的哭声中冲出大门,火速溜回京畿大营。没日没夜的兼程行军,总算及时赶抵霸州城郊,便又开始列阵围城。只是霸州临近京城,向来少有外敌侵扰,究竟有什么大事发生?是演军么?是打仗么?可为何带来这许多钢盾围城?朝廷事前不交代,事后不解释,好似忘了众兵卒还在过年,人人心中苦闷,却也无人闲话多问,毕竟皇命难违,一会儿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只能这么着了。月圆在天,大地如银海,人无语,马不鸣,旷野间月亮姊姊再次露脸,四下月光明媚,好生宁静,连将官们也拉住了马,不再来回呼喊。一时间只有清风徐吹,伴着元宵夜的温柔月光,温柔拢住了远方的霸州。安安静静的霸州城,除了地下那条红线,其余全无异状。人人都感安心了,日月朝在此一刻,当真是天下太平。百万军卒一同垂下头去,暗暗打着盹儿。大军闭眼小憩,每个人都在休息,雪花飘飘,乌云偷偷笼罩过来,月光慢慢黯淡了,地下红线渐渐为飞雪所掩盖。一寸一寸、一点一点,慢慢的、渐渐的,红线全数消失……之后,远处城池里传来了一声……轰……正鼾睡间,忽然大地摇了摇,带得万军身子轻轻一晃。兵卒也睁开眼了,张缘根咦了一声,他与百万兵卒一同垂望脚下,人人眼中都带署疑惑,却没人知晓是怎么回事。是地震么?可这股震荡来得急,去得也快,浑不似地震的久久不息。诸人心生异感,正要相互探询,猛听后方传来呼喊:“神策师听命!”督师耿国珍又下号令,想来他高坐马背上,必定瞧见了什么。段奉节虽说不知所以,却也如其余四名都司一般,同声高喊:“全军听令!上前一步!”“上前一步……上前一步……”叮叮当当的声响之中,神策师的两万八千名步卒肩挨着肩,依序跨上矮丘,张缘根也随势向前,抓紧了盾牌。“沉肩!”一片宁静中,每位兵卒都似张缘根一般,半蹲乍靠,以肩头支撑了盾牌。“低腰!”众兵卒跨开马步,如张缘根一股,两手抵住了盾睥下方,人人同心协力,合成了一百四十里的血肉盾墙。长官不再下令,战场中也不再听闻声响,只余下身边人的喘息声,以及自己的心跳声。四下昏黑黑,雪花不绝飘落,可张缘根却是热汗湿面,他吞了口唾沫,正想举手擦汗,忽然问,地下再次震动。轰……这回很清楚。非但脚下震荡了,远处还有很沉重的闷响。是打雷么?不对,这不是打雷,打雷响多了,却不会带的地下震动。张缘根侧耳再听,只觉得方才的轰响有些像马蹄踏地,可细细分辨,却又不是。万马奔驰时骤如密雨,比这响声急得多了。轰……又来了,那声响好似地牛翻身,耳膜里听不到什么巨响,可骨头浑浑欲散。轰轰……越来越近了,有点像是巨人走路,可眼前就是看不到身影。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越来越可怕了,头一回听到这种怪响,不只张缘根骇然,连段奉节也是满心敬畏。想他官拜都司,早年曾随军出征鞑靼,听过八千唢呐齐鸣、也听过万面战鼓擂响,这些巨响莫不惊心劲魄,可似这般低沉苦闷的怪响,却是前所末闻。到底怎么回事?哑闷闷的哑响,听来苦慢慢,倒似地狱魔王跛了脚,一拐一拐向前走来。诸军冶汗直流,无人胆敢言语,约莫过了一柱香时分,又有异响传出。咚、咚咚、咚咚咚……这回没有闷响,只有清脆声浪,它们咚咚咯地直响,那声响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好似来自于面前的……盾牌上!张缘根大感惊骇,他发觉自己的盾牌正在轻轻晃动,像是有人过来敲门。黑暗的战地,不知是什么古怪东西来了,每个兵卒都吞了口唾沫,他们想从盾牌后头探头窥看,可又没了胆子,毕竟若有妖物作祟,难保不被咬掉脑袋。正迟疑问,盾牌前又发生了异响,那是隐隐然的哭泣声。张缘根大吃一惊,赶忙侧耳再听,蓦然听见了二个字:“肚子饿……”张缘根再也按耐不住,他从缝隙望外瞅望,赫然见了一名哭泣孩童,他一手擦眼泪,一手拍盾牌,不住细弱啼哭:“肚子饿。”肚子饿……肚子饿……四下响起哭声,不旋踵间,每面盾牌都给拍出了声响,哭声由焦虑转为躁恨,由躁恨化为凄厉,最后终于化作了一声狂嚎:“肚子饿啊!”轰……三十三万面铁盾一齐晃荡,在此一刻,全军将士都在出力顶推,每双军靴也都奋力踩上了泥地,可咬牙切齿之中,却挡不住钢盾向后摇晃之势。“神策师!撑住!”、“神策师!撑住!”、“大家抓紧盾牌!出力推!出力推!”推……推……推……面前的东西力气好大,盾牌向后剧烈晃荡,盾牌问的铁链锁紧绞缚,到处都是当琅琅的声响,每个人都在紧咬牙关,到处都在死命苦撑,可就是没人知道外头来了什么东西,只晓得他们力气好大,即使是三十三万名战士在此,也无法与之匹敌。降呼呼阵,有东西跑过来了,漫山遍野、鬼哭神号,如雨点般的撞在盾牌上,又听得“轰”地巨声再响,三十三万人一齐痛苦呐喊:“啊!”开始后退了,百里钢铁盾墙底挡不住了,背后的庆王爷厉声传令:“前锋营撑住!无论如何,一定要撑住!全……军撑住!”一片惊慌呐喊中,第一线将士与不知名的怪物短兵相接,谁知队伍根本抵挡不住,不到—柱香时间便有后退迹象。背后的“武兴内团营”、“骠骑三千营”虽不曾接触敌人,可前线呐喊如雷,声声入耳,想来他们内心的惧怕骇然,怕还比前锋营将士更甚。到底是什么呢?外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张缘根使尽吃奶的力气:心里却是又慌又怕,忽然间,远处不知是哪路兵马率先叫了起来:“饿鬼!是饿鬼!饿……鬼来了!”饿鬼来了……听来像是凄厉的尖叫,又像是绝望的哭喊,张缘根却也吓傻了,原来是这样的东西打地底钻出来丫、无怪奔跑声又苦又慢,张缘根好害怕,越来越害怕,不觉也大喊起来:“饿……鬼来了!”饿鬼来了、饿鬼来了、饿鬼来了!霎时之间,士气瓦解,人人惧怕,到处都在哭嚷叫喊,任谁都想弃盾逃亡。场面告急,前锋营十二位督师驾马来回奔驰,六十位都指挥使急急上前,人人都在大喊大叫:“不许怕!不许怕!前锋营将士听命!留守军据点已破,咱们已是京城百姓的最后防线!大伙儿必须撑下去!”不许怕…不许怕……在长官的激励下,每位兵卒却都更加害怕,传闻中的西北饿鬼云集霸州,已然攻破了留守军据点,没人晓得外头到底来了多少只饿鬼,只晓得他们很饿,那腹中饥火好似激发了无上勇力,让他们前仆后继而来,逼得二百四十里的铁墙猛烈摇晃。当琅琅……当琅琅……情势牵一发、动全身,铁链当琅琅地拉扯,这数万面盾牌唇齿相依,彼此以锁链相系,合为一面铁墙,“前锋营”将士只消一人力尽软倒,放落了手中盾牌,余势便会拉垮左右几十面铁盾,带得整面铁墙崩毁。“武兴内营!上前一步!”眼看饿鬼即将冲破防线,武兴内团营也忙了起来,一十二位督师来回传令,“宁边师”、“威边师”也给调了出来,只消何处盾阵一破,随时抢上补位。此时情势极为不妙,依眼前局面观之,勤王军倘使不住后撤,两个时辰之后便要退到保定城,一天后更能退到北京,届时京师必成焦上,眼看局面危殆,徽王爷身为全军主帅,自是急急上前喊话:“勤王军听命!”勤王军……勤王军……一百三十四万名将士一同高声答应,听得徽王爷激动呼喊:“勤王军将士听了!我军今夜退此一步!京城百姓即无死所!为了天下万民,我军将士务必死撑到底!”“为国!”徽王爷抽落了马鞭,提气大吼,三十三万名步卒随着主帅悲声呐喊,奈何盾牌却逐渐后仰,六十六万只军靴参差退让,四下满布喀喀咬牙之声,闻来极为骇人。“为民!”张缘根咬牙切齿,只与众将士死命抵住盾牌,头上又是冷汗、又是热汗,可盾牌却渐渐压下,撞上了小兵小卒的鼻梁。“为大我!”三十三万六千人齐声发喊:“一、二、三、推!推!”“啊!”百四十里的人墙一齐痛叫,骤然间血肉城墙剧烈晃动,还是被迫退俊了。不行了,外面的饿鬼不知道有多少,竟然逼得盾牌不住倒退,全军逐步退却,慢慢压迫了“内团营武兴”,逼得他们率先撤出了半里。“前锋营”步步后退,张缘根也不住喘息,只是不同于后方将士,他凝目窥望盾阵外的地狱:心中其实并不怎么害怕,反而带了几分怜悯。与繁华的京城相比,那儿真是地狱……大肚饿鬼,他们不知吃了什么,一个个都瘦成了皮包骨,可那肚子却似妊娠怀孕,硕大异常,眼见盾牌外的孩童不住哭泣,张缘根眼眶红了,一墙之隔,同世为人,为何一边胖呼呼,一边却瘦干干,这算是什么道理?他心下一酸,想到了自家的孩子,便从腰间取出干粮,朝那枯瘦孩儿递去。饿鬼孩童得见干粮,立时发出欢呼,想来肚子饿得狠了。张缘根满心施舍之念,正要将食粮送出,猛听背后长官一鞭抽上了脑门,怒吼道:“混帐!你干啥喂他们!不晓得他们是敌人么?”张缘根愕然回首,但听都司段奉节急急呼喊:“全军不许动摇!你们记住了,绝不能让饿鬼进城!他们会吃人!”吃人?吃人!最后两个宇宛如警钟,敲醒丁张缘根。对啊,天干地旱,收成不足,老天爷只交下了这么多米粮,养不活天下亿万生灵,可这些人不甘活生生饿死,于是他们向东而来,现下若不牺牲这一小撮人,整个天下都要给他们害死……“为国!为民!为大我!”远处传来了朝廷的训示,张缘根也垂下头去:心中默默忖念:“孩子,对不起,为了天下大我,只有牺牲你了,”食粮收回了腰问,兵大哥不给了。那饿鬼孩子本等着吃食,一见干粮没了,不由呜呜地哭出了声,张缘根低头含泪,想给却又不能给,那孩子心存不甘,匆地大吼一声,便从盾牌缝隙问探手进来,竞要抢夺干粮。“大胆!”眼见饿鬼抓人,一旁同伴见状不好,立时提刀来砍:张缘根惊觉了,急忙暍止:“住手!别伤他!”张缘根迟了一步,但听惨叫声传过,血溅当场,饿鬼孩儿痛得号啕大哭,一只可怜的小手掌离开了主人,坠到了地下。张缘根好害怕,他从盾牌的缝隙看出去,那饿鬼小孩滚倒在地,哀号起来,一旁来了好多饿鬼,出乎意料,他们没有吃掉受伤同伴,反而抱起了可怜小孩儿,呜呜地一起哭着。啊……那是饿鬼小孩的家人……鬼,虽然是鬼,他们彼此还是亲人……“武兴内团营……拉弓……”背后傅来了呼喊,几十万名箭手应声举起了铁胎大弓,拉弓……拉弓……拉弓……到处传来弓弦绞响之声,骤然问,听到临王爷的一声怒号:“放箭!”刷刷刷、刷刷刷,三十三万只箭矢飞向半空,坠入了鬼海之中。转眼问哭嚎之声大起,饿鬼们倒地的倒地,痛哭的痛哭,已然溃不成军,霎时之间,庆王爷随即呼应:“神枢十二师!全军拔刀!向前反击!”该要给饿鬼们颜色瞧瞧了,他们完了,因为朝廷决定开杀戒了,大军再次挺进,不过这次他们手上不只拿着盾,还带了刀。饿鬼们开始哭叫了,他们一边逃命,一边哭喊,有的跪倒在地,向天祈祷,有的互相依偎,抱头痛哭,慢慢的,那沉郁哭声一个传一个,慢慢感染了每一只饿鬼,他们渐渐聚合在一起,让哭声化作了幽幽悲歌,齐声唱……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粮!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食无肉、哭无泪!天下贫汉尽悬梁!可怕的歌声,不知有多人齐声高唱,那是地底亿万生灵的恸声哭喊,听得勤工军将士畏惧万分,临王爷再次激励士气:“全军不得动摇!放箭!放箭!”箭矢飞出,如雨而下,可是歌声没有停过,不管多少人中箭负伤、多少人浴血倒下,他们还在唱,只是他们的歌声越来越恨,越来越凶,慢慢已经不是歌声了,而是一种……悲吼。“杀牛羊!备酒浆!早开城门怒一场……饿鬼疯狂了,骤然间,几百万人同时吼出心中志向:”怒苍入城……不纳粮!““冲向北京!杀啊!”饿鬼们全数冲了过来,那人数之多,宛如恒河沙数,数也数不尽,猛然间轰地大响传过,听得远处传来怒吼:“快补上!快!快!盾阵要破了!”盾牌剧烈摇晃,百四十里的盾墙歪斜,已然有人向后翻倒,眼见状况危急,后方徽王爷即时传令:“武兴内营预备,随时接替前锋营!”、“三千营听命!左右两翼上前推进!务必冲散饿鬼群!”铁甲骑兵要出征了,三十三万匹战马嘶嘶高鸣,听得“德王爷”朱蓟朗声呼喊:“骑兵冲锋!”轰隆隆、轰隆隆,“骠骑三千营”的铁骑闻号出征,左右两翼旋即推进饿鬼人海,朝廷的策略很明白,他们要将饿鬼困于盾阵之中,唯独守住霸州防线,这批鬼魔才不至流窜进京。“为国!”、“为民!”、“为大我!”马鞭奋力抽打,百万大军奋力呐喊,箭矢如雨而下,加上了三十万骑兵两翼冲锋威力,随时能让饿鬼群烟沽云散,可是饿鬼们一点也不怕,他们不是军人,他们是亲人,饿鬼们有爹有娘,有兄有姊,他们虽说体弱多病,全无气力,可朝廷只要下手伤害了一只,他们便会赌命而上,与亲人共存亡。因为既然皇上不给活,他们就要开始……“杀啊!冲向北京!冲向北京!”饿鬼们的力气越来越大,当真是地狱烈火凝和而成。背后长官仰天悲愤,指挥钢铁城墙:“全军听命!我等宁死不放路!拦住他们!拦住他们!”两边一片呐喊僵持,张缘根也在咬牙悲愤,他越来越讨厌饿鬼了,这些人为何要杀进京城呢?他们没能力照顾自己,便可以来抢劫别人么?张缘根后悔了,他后悔喂了敌人的孩子,下次如果有机会再次遭遇,自己不会再有妇人之仁,自己绝对不会再喂他,非只如此,还要……杀了他……当……杀念一出,耳边有奇怪的声响发出了,张缘根呆呆地垂下头去,见到了一条断落的铁链,孤零零地躺在脚边、面前站着—何小孩,那是个饿鬼孩童,他泪流满面,兀自仰头瞧着自己,铁链断了,靠着锁链连环,这才兜住了一面又一面的盾牌,组为万尺钢铁城墙,可如今铁链受力脱落,会发生什么事呢?张缘根呆呆看着自己的盾牌倒地,看着饿鬼小孩哭着掉头,走回了人海里。喀喀喀喀喀……牙关紧咬,面前有一双愤怒的红眼睛,不,不是一双、是两双、三双,更多……数也数不尽的眼睛,全都是红的……偌大的旷野上,有一百万、不,比一百万更多……那是几百万……一千万……整整一千二百四十一万双红眼睛,正在瞪视自己!“杀了他!不要有妇人之仁!绝对要杀了他!”面前再无一分屏障,饿鬼从缺口里扑将上来,张缘根猛地醒觉过来,发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正要拔刀自卫,忽然臂膀一紧,已给大批饿鬼拖了走。听他哭叫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我只是听命行事啊!一张缘根成了代罪羔丰,他身体离地,两脚腾空,不住大哭大叫,军中同伴惊惶不已,眼看同伴被俘,顾不得看守盾阵,便要出奔来救,却听段奉节厉声大喊:”别动!“长官奔上前来,亲自堵起了盾牌,不许任何人擅离职守。众兵卒大惊道:“段都司!咱们快救人啊!张缘根要给吃掉啦!”段奉节怒道:“混帐!盾阵若是崩毁,咱们也要一块儿陪葬!速速堵上缺口,回组盾阵!”众军上急忙求情:“都司!大伙儿是弟兄啊,您不能见死不救啊!”这话确实不错,看张缘根给饿鬼拖了走,一会儿怕要死得尸骨无存。众兵一午念在同袍之义,正要从缺口追将出去,段奉节却拔出刀来,怒喝道:“站住了!你们给我说,我军的使命是什么?”“为国、为民、为大我!”小兵们哭了起来,段奉节怒目而视,厉声道:“正是这七个字!皮之不存、毛将附焉!为了京城百姓的安危,张缘根一个人的性命算得什么?如今盾阵已生缺口,咱们若为他一人牺牲性命,莫非要全军覆没在此?”众小兵心下一凉,却也看懂了道理。盾阵长达百里,目下缺口还小,再不抓紧时机补缝填空,一会儿只要再倒几面盾牌,下场不堪设想。段奉节见众人兀自呆傻,厉声便暍:“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快补上洞啊!”说话间亲取了铁链,牢牢绞死,拼命堵上了缺口,两旁兵卒手忙脚乱,也在帮着做活。忙了一阵子,缺口再次堵上,盾阵也完好无缺。可张缘根却再也不会回来了,众兵卒体念袍泽之隋,莫不低头垂泪。忽然问,盾墙外传来拍打声响,听得一人尖叫道:“段大人!等等!我逃回来了!我逃回来了!你快救我!救救我!”众人又惊又喜,没料到张缘根居然能夺命逃回,众人急急解开铁链,便要放同伴进来。砰、砰,盾牌摇晃不休,饿鬼们又来了,他们全数跟着张缘根,打算闯将进来,段奉节大惊道:“住手!别动铁链!”众下属喃喃无措,段奉节也是浑身冶汗,自知若要解开盾牌,必会招进无数饿鬼,他双手揪住铁链:心里有些犹豫,却听外头的张缘根下住哭喊:“段大人!我还活苦啊,你让我进去啊!”众人慌乱害怕,不知高低,段奉节猛一咬牙,厉声道:“张缘根!谢谢你了!”张缘根此时哭喊不休,频频拍打盾牌,却不知人家要谢他什么,正哭喊问,又听段奉节吼道:“张缘根,今日你牺牲小我,完成大我,我替天下百姓谢谢你!你这就安心为国捐躯吧!”眼前局面孰轻孰重,不言可喻。张缘根的性命再值钱,一旦与千人小队的存亡相比,那真是微不足道了。当机立断的时刻,唯独壮士断腕,方能全活。“救我!救我!救救我!”张缘根奋力拍打盾牌,悲哭惨叫?“为国!为民?!为大我!”段奉节双手又腰,厉声训示:“张缘根,你死得其所,胜过苟活百年,明年此时,我会替你上香的!”“我不要死……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在上司的训示中,盾墙外的拍打声益发微弱,众人虽说瞧不见苦状,却也晓得张缘根快给饿鬼咬死了。只是军法当前,众将士纵使心有戚戚,却也无人敢救他。声音越发微弱,终要隐没不闻,段奉节咬牙垂首,他好似良心不安,兀自大声劝说:“张缘根!看你今日多骄傲!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是为他们死的,那是多么值得!拿出你的勇气来,不要怕死!”听得家人二字,猛听盾阵外传来一声凄厉哭叫:“我不能死!”刚地一声,一柄钢刀出鞘,直朝铁链斩去。火光四溅,当地大响传出,张缘根濒死前最后一击,这一刀当真威力,竞将铁链砍做了两截。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一个活人?张缘根有家人、有妻小,他不想死。当……慈悲的一刀斩下,砍断了无情无我的铁条,面前盾牌翻倒,跌跌撞撞地滚进了一人,正是张缘根,他失魂落魄地东瞄西望,口唇喃喃之中,匆听段奉节厉声大怒:“***混帐王八狗杂碎,恁也不顾大局了!来人!快快堵上缺口!”“冲啊!”来不及了,背后无数饿鬼涌入盾墙,全跟着张缘根讨饭来了。砰砰砰,大批盾牌翻倒在地,饿鬼淹没兵卒,数达百万千。大批兵卒慌张不已,赶忙拔刀去杀,只是饿鬼人数大众,刀才出鞘,便给饿鬼们压在地下,浑身无处不受咬,一时间阵地后方全是饿鬼,缺口也越来越大,盾牌不住翻倒,阵地随时溃守。眼看局面告急,段奉节只得暍道:“混蛋东西!守不住了!全队后撤!全队后撤!众兵卒仓皇退后,奔不百尺,惊见友军来回调动,须臾间盾阵合拢,竟然挡住了自己的逃生之路,段奉节大惊失色,只得拍打盾牌,尖叫道:”放开道路!放开道路!放我们进去!““为国!为民!为大我!”盾牌闻风不动,阵地后方却传出了号令,那神策师督师耿国珍厉声道:“段部司!你是个好将宫,你该比谁都明白,我等绝不能为你们几个冒险!你安心捐躯吧!我会替你照顾你老婆的!”说着挥舞旗帜,传令道:“其余千人队上来!堵住了缺口!”想起长官好色,专睡属下老婆,段奉节怎么也下愿死,只能没住手的拔刀抵御饿鬼,可眼前景象好可怕,自己的下属奔跑哭嚎,人人一以当百,甚且以一挡千,不管谁倒地下,身上都给压来了几百人,转眼间便不见踪影。段奉节大惊失色,一时战志全消,只能竭力拍打盾牌,喊道:“耿督师!你不能见死下救!放开道路!放开道路!背后众士卒也是哭喊呼救,奈何盾牌后的兵卒吃了秤柁铁了心,却无一人愿意理会同伴的呼救。呼救声响彻云霄,耿国珍躲在盾阵后,却只眯着眼,冷冷地摇了摇头。当前神策师计达数万,若为了保全这一小股人马,盾阵缺口势必更大,待得百万饿鬼闯入后方,那可是全军覆没的惨况。没法子,想要完成大我,总得有几个人来牺牲小我,皮之下存、毛将焉附,在神策师两万将士的性命之前,区区五千六百名前卫,却又算得上什么?“来人!”耿国珍扬鞭传令:“牢牢守住阵地!”段奉节武功不弱,只是拼死持刀杀敌,只是饿鬼人数实在太多,连杀了三四十人后,刀口早已卷起,待要召集部属向西逃窜,却惊觉人马死伤大半,早巳组不成阵式。段奉节拼命哭喊:“放我们进去!放我们进去!”根本没人理他,盾牌后不知谁发出了哈欠声,居然还有人在那儿聊天?***狗杂碎……段奉节无名火起,霎时眼睛发红,慢慢的变得和饿鬼一样红,他索性不再抵挡饿鬼,只把肩头撞上背后的盾牌,怒吼道:“大家照我的样子做!快!”残兵败卒扔弃了刀械,自将肩头抵上盾牌,听得段奉节怪吼道:“预……备……出力……一、二、三!”所有小兵一起怪吼起来:“推啊!推啊!推倒操他娘!”砰!众志成城,轰然巨响终于生出,但见十来面盾牌翻倒在地,已然撞开缺口。一片操爹干娘的骂声中,残兵败卒滚入阵中,跟着饿鬼几千只脚踩来,也已冲入了神策师后方。“***猪狗不如的混帐东西!恁也不顾大局了!”人吃狗咬的惨剧即将生出,耿国珍惊怒交进,慌忙传令道:“大家快动手!堵上盾牌!堵上盾牌!”四下满是刀光剑影,逢人便是一阵砍杀,大批将士拔刀出鞘,顾不得眼前是饿鬼还是败卒,逢人便杀。眼见友军毫不容情,众败卒自是怒吼还击,只是饿鬼是杀不完的,杀了一个,生出一群,死了一群,冲来整批,一时间砰地大响传过,缺口多了一个,磅然巨响,缺口成了一片,最后暴响传出,长达里许的盾墙翻倒在地,已然烟消云散。“全完了……”耿国珍呆了,看这潮水般的鬼卒已然淹没阵地,却要怎么抵挡?他自知大势已去,霎时扬刀传令:“神策师听命!全军撤退大后方!”耿督师临危不乱,当下率领了残部,急急朝友军后方撤退,岂料还下及夺路而走,却听“前锋营”传来炮响,“神恩”、“神正”、“神威”三路军马调动,已将退路堵上。“为国!为民!为大我!”又来了,又有人来这套了,再熟悉不过的呼喊由后方响起,发自友军同侪之口。耿国珍张口结舌,听得顶头上司喊话道:“耿国珍!情势不容本王救你!为了天下万民,本王只得牺牲你了!你安心捐躯吧,你的几个大小老婆,本王会替你照顾的。”为国尽忠的时候到了,有点像是照本宣科,只是主客易位而已,耿国珍又惊又怒,急急拍打盾牌,喊道:“王爷!你不能这般做,咱们保存实力要紧,快放我们进去啊!”砰!砰!耿国珍拼命拍打盾牌,哀求道:“放开盾牌,快,放开盾牌,求求你,我给你磕头了。”真的跪了,上万名战士跪在盾牌前,哭声震天。“不许放!”庆王爷提气怒喊:“全军预备刀剑!有敢闯入盾阵者,一率杀无赦!”“别杀我们啊!别杀我们啊!”神策师全军大哭,不住拍打盾牌,可庆王爷却是不为所动,反而暗暗传令,他从后方调来了大批弓箭手,只消盾牌有翻倒迹象,立时万箭齐发。姜是老的辣,这才是保存实力的好法子。“庆王爷”朱昕身为前锋营右都督,比谁都明白断臂求生的道理。此时要想活命,绝不能心慈手软。先前的“神策前卫”,之后的“神策师”,全是犯了同样的毛病,方才全军覆没。真要保存实力,便得在耿国珍反抗前杀了他。“耿督师!莫要逼我动手!你即刻退开!”、“反击!耿督师!你的活路不在后方,而是在眼前!快别弄错方位了!冲啊!”耿国珍傻住了,他喃喃转头去望,眼前是一千二百万名饿鬼,多到一望无际,多到两万兵马宛如沧海之一粟,却要属下们如何抵挡?两万挑战一千二百万,那不是壮烈成仁,而是自杀身亡,死后怕连皮毛也不存。耿国珍呆呆张嘴,听着往日的好同侪放声鼓励自己:“耿督师,精忠报国啊!快冲啊!名留千古啊!”、“耿督师!咱们向您致敬!您才是真英雄!真豪杰!大家佩服您啊!”盾牌后的同侪们好生勇敢,看这些人们无愧是好兄弟,人人都在出言鼓舞他,人人也都准备了弓箭,准备和自己来生再见。忽然问,耿国珍泪流满面,他转过身去,向属下们轻轻喊话:“神策师,全军整队。”最后的整队即将开始,耿国珍要做烈士了,霎时间全师将士无分处境,一齐回应:“神策师!全军整队!越来越多部将朝自己退来,慢慢集结了四五千人,耿国珍一边擦着泪水,一边从地下捡起了盾牌,他深深吸了口气,扬声高喊:”全……军……与某共存亡!““共存亡!共存亡!当此时刻,全体将士俯身向前,学着主帅的模样抄拿盾牌,当当当……当当当……几千面盾牌再次扛起,神策师再次要组成阵式了,背后庆王爷大喜过望,喊道:”好样的!耿国珍,整队再上!“众督师世纷纷喊叫:”大家看!这才是真英雄!真好汉!抚恤加倍!““全军听命!”耿国珍将盾牌扛举过肩,仰天传达最后号令:“转向京城方位……”众人屏气凝神,听得主帅如此下达最后号令:“冲锋!”“冲啊!”神策师拿出了最后余勇,霎时一齐抽出了腰刀,口中悲愤呐喊,但见两万兵马同仇敌忾,霎时扛起了盾牌,全数朝本营方位冲撞。刷刷刷,咚咚咚,无数弓矢向天发射,全数射在铁盾上,姜是老的辣,不只庆王爷辣,耿国珍更辣,他自知尚有实力一搏,便在最后关头掉转了阵式,杀向本营盾墙。轰隆一声,盾牌摇晃了,轰隆第二声再响,铁链断折,轰隆第三声爆发,盾阵生箬t数缺口,残兵败卒一股作气,已如潮水般涌了进来。“神正师后撤!”、“神佑师后撤!”、“神威师后撤!”守不住了,前锋营众督师虽在竭力抵挡饿鬼,却阻不下自己人的攻势,转眼问阵式松动,全军乱做一片。当此生死关头,“庆王爷”身为前锋营右都督,一切全看他的拿捏判断。他咬紧牙关,紧急传令:“前锋营听令!后军转前军!后撤!后撤!”月色闪耀山河,“前锋营”筑起的血肉长墙已然崩毁。舌牌一面面倒塌,神策师、神佑师等“神枢十二师”全为鬼海追扑,所有兵马全数落单,全场将士尽皆奋战,此时此刻,每位战士都在和百来个饿鬼打斗,除非有不世出的勇力,谁也腾不出手救人,庆王爷拔刀自卫,好容易滚到“武兴内营”的盾墙边儿,当下急急拍打铁盾,急急喊道:“放开道路,放开道路!我是庆王朱昕,让我进去逃难!”“为国……”咚咚拍打声中,庆王爷的心冷了,手脚也软了,耳中听到了自己的台词:“为民……”毫无意外,武兴内团营的兵马来回调度,已要组合阵式了。“为大我!”一面又一面盾牌竖立在地,再度封锁了退路。那庆王爷不甘就死,只是拼命拍打盾牌:“大哥!是我啊,四弟啊,你从小一起玩的老四啊!至少得让我一个人进去!求求你!求求你!至少打开一面盾牌啊!I临徽德庆,普天同庆,这四位王爷都是打小一块长大的堂兄弟,临王爷身为四王之首,听得四弟频频悲喊,想起了手足之情,忙喊道:”打开铁盾,放我四弟进来!记得!只准放他一人!“亲兵得了号令,正要去开铁盾,猛然”啊I地一声惨叫,已给一剑诛杀。“万岁!万岁!万万岁!”全场将士呐喊之中,勤工军总帅“徽王”朱祁已然驾到,听他厉声喊话:“尚方宝剑在此,谁敢徇私妄纵,擅开铁盾,本王定斩不饶!”徽王爷来了,这位朱祁不是寻常郡王,身为勤工军统帅,他深知自己责任重大,此时情势益发危急了,第一线的“前锋营”全数失守,倘使第二线的“武兴内营”一同崩毁,饿鬼顺延道路北上,几日后便能抵达京城,届时皇城给潮水般的饿鬼淹没,谁都活不了。“全军听命!锁死道路!不许放任何人进来!”徽王爷一声令下,百面战鼓擂动,听他放声喊话:“前锋营弟兄!你们壮烈成仁的时刻到了!死不可怕,苟且偷生才叮怕!去吧!拿出武人风范,杀光那些贼匪!我替天下万民谢谢你们!”“为国!为民!为大我!”武兴营三十三万六千人凛然喊话,正气直冲玉皇天霄。无数小我放声大哭,其鸣也哀,其哀遍野。时于此际,人人都明白自个儿的下场。先前的张缘根、后来的段奉节,再来的耿国珍,他们全是小我,甚且连三十三万大军也是小我,毕竟在那天下亿万百姓面前,区区几十万大军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全军惨死的下场已在眼前。庆王爷悲限交加,耿国珍悔不当初,段奉节更是泪如雨下。牺牲小你,完成大我,你永远是你,我永远是我。“前锋营!识大体!”、“前锋营!食君之禄,须得听命!”、“前锋营!不许再靠近!”前锋营……前锋营……一片惶惶哭嚷之中,庆王爷拍打盾牌,哭喊道:“二哥,我不要死!我不要死!看在我娘的份上,你至少放我一个人进去啊!我求求你!我真的求求你!二哥……二哥……”听得堂弟失态求饶,徽王爷自是大怒下已:“老四!你这贪生怕死的东西!还知道廉耻么?你的下属都在浴血作战,你却在这儿丢人现眼!忝不知耻!”“打不过啊!他们人太多了啊!”庆王爷哭喊不休,带着下属们哭叫冲撞,轰隆、轰隆,小我撞大我,千来面盾牌向后晃荡,饿鬼们自是欢喜扑跳,管他谁是谁,总之见人就咬。盾牌外哭嚷不休,厮杀呐喊,盾牌内却是一片死寂。不能放,此刻绝下能心软,“武兴内营”已是最后的长城,一旦兵败如山倒,不只百万大军即将覆灭,连天下苍生也要遭殃。为了黎民苍生的安危,徽王爷不只要壮七断腕而已,他还要更上一层楼。比“牺牲小我”更加悲壮的志业,便是“大义灭亲”,眼看“武兴内营”的盾墙不住晃动,庆王爷兀自哭叫拍打,丢尽了皇家的脸。徽王爷猛一咬牙,当即举剑向天,拿出了最后一招,厉声道:“老四!立刻转身杀敌!否则休怪我返京之后,将你全家格籍为民,凌迟处死!I庆王爷吓住了,他摔倒在地,再也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母亲便是徽王的叔母,徽王爷如要将他全家凌迟,便等于凌迟了自己的外甥、自己的婶婶。不过那不算什么,为国、为民,为大我,在这七个字之前,什么手足亲情,什么孝悌友爱,全都算小恩小义,徽王爷只在乎真正的大仁大义,为了保住天下万民的幸福,他可是连爹爹也能卖、儿子也能杀,连老婆也能送人淫,他可是本朝最大义凛然的王爷啊!“来人!拖出火炮!”当此关头,纵使来得是亲爹亲娘,那也不能心慈手软。大义灭亲的时刻到来,徽王爷下达号令:“传骠骑营骑兵!预备冲散乱兵!”轰隆隆、轰隆隆,“骠骑三千营”阵式从左右两翼绕出,“神机皇营”也架起了大炮,神武炮上膛,一发便能打死几十人,只消前锋营造反,“徽王爷”便要以武力敉平自家叛乱。“不要杀我们!不要啊!”众兵卒齐声大哭,外有饿鬼,内有火炮,他们战意全失,不少人已然抱头痛哭,任凭饿鬼对自己连番踢打,却也不敢稍动。前有狼、后有虎,庆王爷身处地狱之中,忽然醒悟过来,不只是他,前锋营每位将士也都想通了一件事,一个人连死都不怕,却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老子先操你祖宗十八代,你这狗部不如的死杂碎……”庆王爷眼中发光,他爬上了座骑,将腰中宝刀抽出,仰天喊叫:“我前锋营三十三万弟兄!听吾一言!”段奉节爬起来了,张缘根冲过来了,耿圆珍也跨上了战马,人人有志一同,一齐抽出了长刀,只见庆王爷掉转马头,扬刀高呼:“我军将士听令!横竖是死,今日不杀徽王朱祁陪葬!誓不为人!”马头掉过,转向北方,前锋营万军咬牙切齿,听得庆王爷怒吼道:“冲锋!”“冲啊!”神策师、神正师、神威师、神武师,众师团结一致,须臾问三十三万小我凝合一体,化为一个大我,轰隆一声巨响,前锋营十二位督师率众撞向武兴大营,震得友车向后退让一尺。轰!轰!轰!你是你,我是我,今日谁是小你,谁是大我,大家提刀说个明白!看怒苍下费一兵一卒,这会儿又增添生力军了。不只神策军,连前锋营人马也全数叛乱。月银如海,尘烟似浪,三十三万大军掉转矛头,败卒混饿鬼,直朝百里盾阵冲来。“大胆!”徽王爷惊怒交进,大声喊道:“汝等再敢犯禁者,诛杀满门!”“想杀我全家啊……”庆王爷咬住了牙,举刀乱砍盾牌,怒喝道:“老子先凌迟了你!再操烂你亲娘!”耿国珍怒道:“杀啊!”段奉节呼应道:“杀啊!”饿鬼欢呼笑跳,也是雀跃呐喊:“杀啊!”“杀啊!”前锋营发狂了,饿鬼愤怒了,万众一心之下,所有人都杀了起来,轰轰重响之中,前锋营加力冲撞,双方阵式相接,如闷雷、如悲鸣、如鬼之哭、如神之号,几万面盾牌随时都要坍塌。眼看“武兴内营”节节败退,前锋营刀枪却还不住乱砍,徽王爷震怒不已,喊道:“神武炮、投石机,诸及远兵器听吾号令,全军预备发炮!”“神机皇营”动手了,他们将炮口转向自己人,只消一声令下,前锋营便要死伤大半。庆王爷自知火炮厉畜,更是加紧冲撞盾牌,喊道:“大家冲回北京!保护自家老小!”没路走了,今夜此时,杀不掉徽王爷,自己一家便要给人灭门,还能心慈手软么?全军杀红了眼,已然疯狂砍向盾牌,叮叮当当的震响中,“武兴内营”随时都会失守,旋即“勤工军”也要一败涂地,那时……整个正统王朝也完蛋了……双方豁出了性命,剑对剑、刀对刀,弓箭打火炮,自家人已要决一死战;徽王爷嘿嘿冷笑,正要下令开炮,忽闻后方极远处传来呼喊:“正统军兵纪第一条……”正统军来了,在这生死的一刻,朝廷还是遣来了援军。百万勤王军愕然回首,听那长啸好生神圣,淹没了鬼哭神号,他如此语重心长,悲声道:“战阵之中……”“宁死不负落单弟兄!”一道紫光飞驰而来,疾逾飞马,本朝第一武将驾到,带来了兵法里最初的根本铁律,也在刹那间点燃了前锋营士气。“大都督!大都督!”欢呼声爆炸,爱戴之情四野皆闻,伍定远还是赶到了。他赤手空拳而来,整整两百里长途跋涉,一半骑马、一半奔跑,总算赶抵了霸州。“勤王军……”伍定远闯入后方,长声作啸:“速放道路,让弟兄们进来!”“为国!为民!为大我!帅营里有人发怒了,徽王爷身为指挥,听得伍定远喧宾夺主,要他如何不怒?霎时咆哮大吼:”不许听他的!这是勤王军!不是正统军!勤王军紧守道路,决计不准放他们进来!“军令如山,军法无情,徽王爷丰持却赐金牌,如同正统天子在前,谁能违背圣旨?众将十只得抓紧了盾牌,便又将同伴隔在墙外。伍定远满心焦急,此时战场兵卒分为三拨,最内侧是徽王爷统帅的“神机皇营”,其次则是“骠骑三千营”,那“武兴内团营”则是列盾防守,以长墙之势缓缓后撤,却将“前锋营”隔于鬼海之中,可怜他们阵形早崩,前有钢城挡路,后有鬼海扑打,只消半个时辰下到,便要死伤殆尽。伍定远提声喊话:“朱祁!我奉正统兵纪,命你速放道路!否则休怪军法究办!伍定远是本朝第一武将,威名显赫,徽王爷深怕军心动摇,急忙亮出了御赐金牌,厉声道:“威武侯听命!我勤王军寸土不让,你敢违抗圣旨,休怪军法究办!”I两位大都督正面干上,这个金牌亮出,已如圣驾亲临,那个武功盖世,宛如天神降临,可怜外头前锋营哀号不断,不少人已给鬼魔按倒在地,咬得逼体鳞伤,听得亲兵急急来报:“王爷!武兴大营快守不住了!”徽王爷震怒欲狂,霎时提起军旗,厉声道:“全军预备!开……”当此时刻,军旗举起,只消将手一落,“炮”字一出,前锋营即将死伤惨重,“炮”字含在嘴里,令旗未及放落,匆见一道紫电窜入本阵,钦差大人身子莫名其妙地飘了起来,好似断线风筝般,直向天边飞去。徽王爷飞走了,百来名亲兵则是惊骇无地。钦差人在半空,却也晓得是伍定远暗算自己,听他破口大骂:“大胆伍定远!居然造反犯上!来人速速将他……”砰,嘴里含着话,臀下却速速一痛,徽王爷摔在泥地之上,还不及叫疼,忽见四周没了己方兵卒,却多了千来只大肚饿鬼,人人不怀好意,只在瞄望自己的臀肉。徽王爷想起了生平志向,当下低头喘息:“为国、为民、为大我……”猛然数十只饿鬼扑将过来,咬得他仰头大哭:“来人速速救救我!”“救命啊!救命啊!”背后饿鬼追扑,徽王爷不顾疼痛,急忙夺路而逃,眼见盾牌便在眼前,赶忙冲将过去,拼死拍打,惊惶道:“快开栅!快啊!”听得王爷的喊叫声,伍定远扬起铁手,将金牌高举在手,沉声道:“弟兄们,徽王爷有旨……开栅!”那“开栅”一字宛如龙吟虎啸,声闻百里,都督亲下号令,徽王爷第一个冲将进来,口中又哭又喊,但见背后残兵败卒随势涌进,千万饿鬼登也如影随形,见缝插针,撞得武兴内营阵式大乱。一时间无数盾牌弃守在地,可灾民多如大海,怎么也杀之下尽。完了,伍定远的策略失败了,此时非只“前锋营”沦陷,连余下诸营也已深陷鬼海。众督师惊道:“大都督,怎么办?怎么办?”伍定远第一个奔到盾牌之旁,大吼道:“全军抛弃刀械,大家随我上前,打不还手,骂下还口!一齐堵上盾牌缺口!”“不能听他的!不能听他的!”徽王爷逃过死劫,登又暴吼起来:“大家快拼死杀敌!和饿鬼们决一死战!快啊!再迟就没救了!”眼看朝廷兵马已有屠杀灾民之势,反而逼得饿鬼更加凶狂,伍定远倩急之下,只得四处阻止凶杀,不住喊道:“勤王军,大家同心协力,快来堵上盾墙!数十名亲兵仓皇奔走,已在众督师问来回传令,可两大权臣意见相左,众将士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全都失了分寸,有的提刀乱杀,有的转身奔逃,全军成砹一盘散沙。阵中有精明的,便驾马直奔本营,急急去找监军太监,喊道:“乔公公,咱们该听谁的?”那姓乔的太监哪里知道什么军务?见得饿鬼如海潮袭来,早已吓得哭了,只是悲泣掩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百万将士阵式溃散,饿鬼冲破了防线,下一站便要越过保定城,直接开往北京。说来一切全是为伍定远所害,徽王爷急火攻心,厉声便道:“来人!伍定远惑乱军心,先将他拿下了!快!”大批亲兵发一声喊,全数朝伍定远奔去,一时间东拉西扯,盼能将他拖走。伍定远益发焦急了,他权势再大,也只在正统军里管用,无力指挥勤王军,眼见军纪散乱,只得身先七卒,抢到了盾阵前,打算靠一己之力托起盾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