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梦之力,这就是魔刀神通的泉源。无须内力心法,也不必练成盖世武艺,离刀越近,种种七情六欲越是涌上心头:瞳孔放大,心跳加促、血脉贲张,拔出魔刀的一刻,那时的气力足以撼动山海。渴望的美女、心中的强敌、所有想要而不能得的欲念执着,魔刀都能鼓舞主人奋勇向前,一股做气拿到手。 在帅金藤的琴音伴奏之下,数十名高手勇敢向前迈进。黑衣怪客身手最快,闪电般的黑影扑过,手指将触魔刀,猛听霹雳也似的呐喊,耶律家的传国宝物劈出,已将黑衣怪客逼开一寸,须臾间灭里左手暴长,抢先抓住魔物。 “大辽国主、列祖列宗啊!”猫晶触体,大赢家双手抱住魔物,霎时如受电击,众人扑上身来,欲将灭里扑压在地。黑契丹怒吼一声,使劲摆腰,莽力到处,无数身子受力飞出,几人功力不到,竟给巨力震出船舷,直直坠入运河。 “我的!”灭里深深吸了口气,扬刀大喝。七当家原本与灭里势均力敌,此际受了神龙摆尾,竟也滚跌开来。连那黑衣怪客武功过人,此刻也禁受不起,一时连退五步,靠着下盘功夫极为扎实,这才勉强站立。 魔刀找到了第一个主人,场内便安静下来,非只人们不动,连那毒虫也停止啮咬,好似业火全数汇聚在灭里体内,外人再也无法感应。帅金藤宛如大梦初醒,慌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他哪来那么大气力?”金凌霜爬下船桅,他抹去冷汗,喘了几口气,低声道:“欧阳家故老相传,神剑聚龙气,孽火会魔刀……无论是谁,只要触摸刀身,全身气血便会沸腾,力气更要大上几倍不止。” 二人说话间,灭里只是手持魔刀,上下察看不止,听他自言自语:“传说是真的…… 死活物……死活物……神剑是死的,魔刀却是活的啊……“ 场中不少人见过“神剑擒龙”,都知那是一只灵活至极的铁胆,外观虽是死物,但在内力驱使之下,却如活物般灵巧。与神剑擒龙相比,业火魔刀不能曲折分毫,但众人适才领教过魔威召唤,听得“死活物”三字,自能领略其中奥秘。 帅金藤怕了起来,低声便道:“怎么办?这西域小子武功好厉害,现下又拿了魔刀,谁还打他得过?”金凌霜倒不显得担忧,他摇了摇手,低声道:“别担心,他一会儿便要死了。” 帅金藤大吃一惊,颤声道:“死?”金凌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要叫嚷,低声又道:“魔刀的威力还未全数显现,一会儿他要胆敢拔刀,魔力尽出之时,恐怕他要发狂自杀。”听得强敌即将自灭,帅金藤拍了拍心口,还不及庆幸,却又听上司道:“听好了,这人虽会下手自杀,但他临死前眼中见到异象,不免凶性大发。你们一会儿若是听到吼声,千万记得跑。”众人听得这话,无不心惊胆战,连琼芳也怕了起来,除了那黑衣怪客,其余人众全数向后退开。 一片阴沈中,黑契丹嘴角泛起了微笑,对身外之事“概不理会,他拿起传国宝刀,恶狠狠插在甲板上,竟然不多看一眼,跟着怀抱魔刀,好似心满意足,什么都有了。喃喃自语间,大手伸来,轻轻握上了刀柄,他要拔刀出鞘。 说不上来怎么回事,握住刀柄的一刻,只见灭里衣衫鼓起,好似全身灌满了内力,那一头长发更似受了狂风激发,无故向上飘起。 长发飞舞,虎貌入得眼来,众人都是咦了一声,但见面前这张脸宽额广颚,鼻梁阔而不尖,样貌大大不同于西域人,反与汉人的长相有几分相似。正瞧间,灭里开始拔刀了,光芒闪过,鞘里似有灿亮魔火,一点点地透射出来。刀出三寸,忽听灭里冷冷一笑:“奉天承运。” 奇怪的四个字,众人心下一惊,不知他怎会脱出这句怪话,金凌霜深深吸了口气,沈声道:“留心,魔刀要圆梦了。”话声才毕,又听嗓音森然,幽幽说道:“皇帝诏曰。” 剽悍目光撇向满船人众,听他嘶声道:“朕命汝等速速下跪,可免一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这口气活似帝王下达圣旨,黑衣众人大为吃惊,正自犹疑问,金凌霜却已低声吩咐:“大家乖乖照他的话做,现下谁都打他不过。”当下第一个跪倒在地,状似叩首,上司既然跪倒,众鬼自也如法炮制,黑衣怪客素来高傲,虽不愿下跪,却也盘膝坐地,琼芳自知武功与人家天差地远,为保性命平安,倒也懂得依样画葫芦,半卧半躺,免遭无妄之灾。 满船倒得倒、跪得跪,灭里志得意满,宛如一代天骄,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左手握柄,右手提刀,痛快的笑声中,兀自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大串话,那口音奇声异腔,似是回语,又似蒙语,众人虽想探听他的心事,却无一字可解。 灭里双目发亮,看他神情亢奋,越笑越是欢畅,刀上红光也越是闪烁,火锋离鞘,刀身出了一半,猛听灭里大喝一声,怒道:“大胆!你是什么人!怎敢站在我面前?”此时连黑衣怪客也已坐地,还有谁敢站着?众人心下一惊,赶忙去看船头,都不知是谁来了。 船头没有人,只有一柄刀,托帕金玉刀。先前灭里反手提起,将之掼于地下,此刻自是昂然挺立,望来好似一名忠言极谏之士,只想阻止子孙拔出魔刀。 “原来是你啊……你这废物除了镇日缠着我,管个屁用……”灭里面泛魔火,他面望托帕金玉刀,说了几句叽哩咕噜的怪话。番汉交杂间,忽尔戟指大骂:“跪下!立时跪下!否则我就杀掉你!砍了你的脑袋!听到没有?” 别说托帕金玉刀本是死物,无法听懂人话,纵使它天生有灵,此刻却也无法双膝跪地。毕竟它是耶律大石留下的传国宝物,便算此际能够幻化为人,怕也无法向自己的子孙磕头讨饶。 “跪下!跪下!跪下!”灭里益发怒了,霹雳一声大吼,魔刀连销挥出:“跪下!” 业火并未出鞘,便已斩向“托帕金玉”,双刀相撞,俱是天地名器。陡听嗤地一声怪响,如撕裂帛,可怜“金玉刀”受了重击,刀鞘碎裂,宝石黄金四散纷飞。琼芳掩住睑面,纵声尖叫:“傻瓜!你弄坏自己的刀了!” 托帕石纵能辟邪,却怎么避得了天下第一邪?霎时刀鞘便已损毁破裂,只是这柄刀乃是契丹国玺,纵使刀鞘损坏,金玉刀身仍旧屹立船头,金羽开屏,宛如孔雀之凛然。灭里怒气不歇,厉声再道:“亡国奴!你还不跪么?”当下不顾一切,奋力再斩第二刀,魔火横烧,甲板上金色羽毛亮起,忽见金羽一处向东疾飞,一处停留原地。 “刀中之皇”断了,黑契丹百年神物遭逢浩劫,今夜身首异处。 众人心下显然,一震于魔刀的锋锐,复慑于灭里的疯狂,满场尽皆无言。 灭里砍翻强敌,自是容光焕发,哈哈大笑。他提起魔刀,又要握柄来拔,魔刀寸寸离鞘,正要全数出鞘,忽然脚尖踩中一物,低头去望,赫是金丝缠绕的“耶律”二字。 灭里眨了眨眼,咦了一声,看了看手中魔刀,又朝地下的残碎刀鞘望了一眼。好似地下那两个字与自己有些渊源,却又瞧不明白。他嘴角斜起,想要去拔魔刀,却又浑身不舒坦,一时提刃而起,一时垂手而落,也是不胜其扰,终于俯身蹲地,拾起碎屑来望。 “耶律?耶律?”灭里拿起那截断裂刀鞘来看,一时喃声自语,语气满是迷蒙。正要将碎鞘扔开,忽然咦了一声,惊道:“耶律!” 悲声惨叫响起船头,魔刀坠地,撞破了甲板,灭里纵声哭叫道:“耶律啊!” 魔刀终于回入鞘里,灭里也醒了过来。他满面泪水,宛如从噩梦中惊醒,有些不知身在何方,眼见帅金藤摇头苦笑,琼芳面带怜悯,目光俱都望向自己脚边。灭里心中疑茫,低头下望,登已见到那身首异处的传国宝刀。黑契丹震惊之下,喘道:“谁……是谁……” 没人回答自己,只是甲板上的每个人都在笑,琼芳苦笑,帅金藤干笑,其余黑衣人或讥笑、或冷笑、或放声大笑……灭里呆呆看着众人,忽见黄金手指轻轻挪移,定向了自己,金凌霜目光怜悯,叹道:“是你。” “是我?”灭里嘴角泛起痛楚苦纹,歪着头颈,已然双膝跪倒。 世间最痛楚之事,莫过于美梦成真之刻,却忽然从死因黑牢里惊醒过来,那不只是从云端摔回人世,还是直直落入无边地狱里。可怜百代千年的身世荣光,在这一刻全数毁弃。更可怕的是它竟然不是毁于敌人手中,而是毁于子孙刀下。黑契丹一族留下的足迹,到此走入了尽头。眼见灭里双手捧起传国宝刀,神情像要饮泪,又像是要大笑,众人看到眼里,方知悔恨至深之人,该是什么样的容情。 灭里唏嘘之间,口中又喃喃自语起来,他双膝跪地,轻轻放落宝刀,反手便抓起了魔物,这回刀锋出鞘,却是朝喉头抹去。琼芳不愿他这般自杀,纵声便叫:“万万不可!” 正要上前阻止,却给拉住了,听得金凌霜道:“你别想妄动,他死前入魔,随时会放手乱杀。”琼芳虽然不知此言真假,却也不敢冒失,只能忍手不动,眼睁睁看着灭里下手自裁。 刀锋来到喉头,血红魔光即将吞饮颈血,收下八代煞金的性命。不说黑衣鬼众与此人毫无渊源,无人愿意下手来救,此刻纵使有些交情,却也难以当头棒喝,让灭里从噩梦中惊醒回来。 堪堪当死之际,忽然咻地一声,竟有人扔来托帕金玉刀的残渣,霎时打中了黑契丹脑门。灭里怒目去望,赫见一人抱胸而立,眼光隐带轻蔑,看这人如此冷傲,不是那黑衣怪客是谁?灭里狂怒道:“你干什么?”黑衣怪客并无一字回答,只提起脚尖,拨了拨地下的断鞘,瞧他举止轻蔑,那脚尖放落之处,正巧又是那“耶律”二字。 祖宗受辱,灭里登时恶火催心,怒道:“我要杀掉你!”双手扑出,一手救起断做两截的“托帕金玉”,一手却去抢那“耶律”二字,不知不觉间,手中的魔刀却给抛开了。 过关了,在祖宗大名的召唤下,灭里舍弃了魔刀,终于救回了自己的性命。 好容易魔刀坠地,金凌霜见机不可失,正要提起黑布遮掩,那黑衣怪客倒也机灵,举脚一踢,便将“耶律”二字踢向金凌霜,惹祸之物一到,灭里便也转向杀来,金凌霜嘿地一声,正要拔剑抵挡,区区双眼一睐间,黑衣怪客抢先纵身,直扑魔刀而去。 “滚开!”七当家站得近,一拳便朝黑衣怪客打去,二人鹬蚌相争,翻滚倒地,谁也腾不出手来拿刀,便让满场黑衣渔翁得利。只见这个夹手去夺,那个举掌去打,这个脚尖挑起魔刀,那个起身高扑来跳,一片闷打间,不知又是谁扫来一肘,只打得一人不支倒下。 魔刀引主入魔,以灭里本性的武勇高贵,尚且为之溃烂颓丧。余人多是鸡鸣狗盗之徒,平日只知酒色财气、宣淫泄欲,当此魔性驱使之下,谁还不昏不狂?此时此刻,欲令智昏,世上没有不敢打的男人,没有不能碰的女人,七情六欲焚烧,教条规矩一概破除,人间便成地狱凶貌。 “丧尽天良啊……”琼芳满心骇然,急忙缩到甲板一角,深怕给打斗牵连上了,此时船上满是狂徒,除了灭里到处捡拾刀鞘碎屑,金凌霜仗剑缩身自保,其余人众都在打斗。 转瞬之间,魔刀易主无数次,只是谁都拿之不稳,无论谁沾上了魔刀,身边便追来几十柄刀剑,逼得主人急急抛刀,以求自保。 无人拿得住魔刀,遑论要从容提刀出鞘,看此物如斯惹祸,却又何必争什么?琼芳满心感慨,忖道:“这些人穷极无聊,真比禽兽还要不如。我可别和他们搅和,得赶紧离开才是。”她小心翼翼,不敢惊动满船疯子,自从船舷旁穿身而过,看看离岸不远,正要纵身跳跃,忽然面前滚来一样物事,一路滑到脚边,逼得琼芳停步避让。 黑暗中有东西在发光,那是“业火魔刀”啊! 琼芳咦了一声,满场纷乱之间,这闪闪猫晶居然滚到自己脚边?琼芳满心诧异,还不知该当如何,赫见面前一名黑衣人龇牙咧嘴,看他手臂给人揪住,明明不能寸进,口中却还喊得声嘶力竭,只想下手来拿。琼芳想起灭里的惨状,摇头自忖:“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是别碰吧。” 正想掉头离开,却又见到刀鞘上的魔眼,正向自己眨着神光。 猫晶魔火,隐生动人辉芒,琼芳忖道:“看这东西好漂亮,拿来作成首饰耳环,倒也不坏。”想着想,不由蹲身下地,便要去碰刀鞘,陡然间心中一惊,忖念道:“琼芳啊琼芳,你今儿是怎么了?你打小光明正大,从不贪图别人的东西,怎地变得这么贪?” 琼芳出身世家,自小便是傲性儿,绝不觊觎别人的东西。想起祖宗遗训,立时要缩手回去,转眼之间,又看到那只魔眼,心中又想:“傻子,你拿这柄刀,可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啊!颖超输给那个黑衣人,满船黑衣坏蛋又在胡作非为,我拿这柄刀,那可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为国为民啊!” 为国为民,成为举世景仰的大侠,为天下谋福、为百姓出力,迷蒙之中,只见爷爷、情郎、娟儿、傅师范、哲尔丹等人拍手鼓掌,一个个围住自己欢呼赞叹。琼芳摸了摸脑袋,睑上露出欢喜笑容,腼腆道:“你们别老夸我,怪难为情的。” 诸多念头看似纷纷扰扰,其实全于瞬间闪过。琼芳想到欣然处,终于下定决心,便喜孜孜地伸手出去,轻轻抚摸魔刀。 刀触指端,掌心不由发烫,脑中更是微感晕眩,好似眼前有些影子,偏又朦朦胧胧地捉摸不定。琼芳眨了眨眼,急忙松开了手,心道:“怪怪的。”她原本怀抱那本“景泰人物记谱”此刻便任凭书本摔落在地,不再理会。 此时手掌发烫,低头去看掌心,已然隐隐散出红光。琼芳暗暗害怕,转眼去看刀鞘,却见那只魔眼兀自凝望自己,好似催促她早些过来。琼芳反覆沉吟,想起了灭里的惨状,内心有此犹豫,可要弃刃而去,却又有些舍不得,她始终抓不定主意,只得咬住下唇,忖念道:“好了,就碰一下吧,一会儿要是生出怪事,我尽管放开便是。”心头有了想法,便又大了胆子,再次伸手出去。 玉白雪指寸寸缓进,一时之间,花瓣似的粉红指甲停下,终于握住了刀柄。 这回没什么感觉,倒是觉得刀柄很是粗糙,上头一格格地,宛如蜂窝排列,若要提刀打架,肯定不顺手。喃喃自语间,随手将魔刀提了起来,忽地心下大喜:“这刀好轻啊。” 这刀望似沉重巨大,岂料入手一点不沈,似比自己的铁扇还来得轻巧。琼芳嘻嘻一笑,想道:“真好玩,这刀如此轻巧,我以后可以改练刀法了。”正想间,肩头略紧,似给人拉住了,琼芳啧地一声,随手拂出,五指到处,拉住她的那只手便已受力荡开。 琼芳此时浑浑噩噩,当然不晓得拉住她的正是黑衣怪客,她自也不知,适才那轻轻一拂,便将绝代高手震退三步,逼得他摔入了人堆。琼芳沉迷刀中,自顾自地把玩刀鞘,娇声笑道:“魔刀啊魔刀,你到底长什么样子呢?你是不是很可爱啊?” 手握刀柄,业火送出鞘中,赫地四周风雪大作,脚下的“人物记谱”的纸页一路给风神掀开,一页又一页,终于来到了一百四十七页。 魔刀开始圆梦,四遭昏暗下来,耳边厮杀也全数止歇,琼芳眨着一双大眼,正感迷惑间,忽听背后传来一声怒喝:“芳儿,放开它!” 谁啊?那么凶?琼芳喃喃回头,忽然见到再也熟悉不过的那个亲人。 琼武川,当朝威权国丈,紫云轩的正宗阁主,他双手抱胸,厉声道:“放开它!” 放开谁啊……琼芳一脸愕然,呆呆听着爷爷喝道:“回你的房去。你爹爹要走了。” 琼芳全身巨震,急急去看魔刀,赫然间,抱在怀里的不再是一柄刀,而是一个男子。 琼芳啊地一声尖叫,已然跪倒在地,珠泪欲垂。面前那男子倒卧在地,睁着无力的眼皮,目光灰败,想要伸手起来,却又气力不济。琼芳将他紧紧抱入怀里,终于放声大哭:“爹爹!” 琼翊,字道甫,顺天通州人,太祖英国公嫡系六世孙,武英十五年进士及第,授户部主事,历南京通政司参议、詹事府少詹事,景泰二十六年暴疾卒,得年四十三…… 人物纪谱第一百四十七页,躺着琼家少爷的故事。琼芳泪如雨下,十四年来的酸楚涌入喉头,让她无法站起,她只能紧紧抱住生身父亲,不住亲吻他的面颊。爹爹忍住腹痛,他眼中淌泪,强笑道:“芳……芳儿,对不起……爹爹不是故意要死,对不起……芳儿……我的芳儿……” 死在家庙的爹爹,就这样倒在女儿面前,死前还在恳求爱女的原谅。琼芳没有办法说话,她只能默默饮泪,一直亲吻爹爹的脸颊、亲吻爹爹的嘴唇,可爹爹一直吐血出来,染红了琼芳的樱唇。 “放开他,放开他!别再亲他!”背后爷爷一直来拉自己,一直拉……一直拉……一直有人要分开他们父女……院子里还有好多好多人,他们手拿拂尘,身穿宫装,好像神仙一样打扮……他)们要带走爹爹么?他们要带爹爹去哪里? “啊呀啊!”琼芳终于能够说话了,她发出凄厉尖叫:“不要拉我!不要拉!谁来救爹爹啊!”她哭叫不休,转身一拳朝背后打出,后头的爷爷向后滑开,转瞬间摔跌出去。 琼芳却不知道,她这拳打得是七当家,尽管对方功力深厚,此刻却挡不下她奋力击来的一拳。 “爷爷!爹爹要死掉了,你快想法子救救他啊!”小琼芳纵声悲哭,可就是没人理会自己,每个人的目光都是如此深沉悲哀,凄厉哭嚎之中,十多年来不敢深思的迷惑,终于全数爆发心头。琼芳大哭道:“爷爷!你想要爹爹死掉!对不对?你告诉我!告诉我!” 琼芳拖着爹爹长大的尸身,哭叫奔走,到处都是爷爷,到处都是神仙打扮的坏人,他们不停追将过来,引得琼芳大哭大叫,不住出拳踢腿,丹田像是烧满了火炭,怎么也用不完的气力,不停从千万个毛孔涌向体内,打得更多的爷爷滚将开来。 狂风暴雪之中,琼芳奔逃呐喊,却怎么也逃不出去,她将心一横,索性反身过来,怒目望向满船的坏人,戟指喝道:“是谁逼死我爹爹的,说!” 面前的坏人无人说话,只是一个个森森冷笑,他们全都是帮凶。琼芳也应以凶狠冷笑,她握住刀柄,咬牙道:“你们这些坏人,我要杀光你们,不分男女老少,我要杀得你们鸡犬不留!” 魔女大口喘气,复仇之火催心来,大雪也成雾蒙蒙。此刻没有爷爷,也没有爹爹,甲板上只有一个着魔的小姑娘,雪嫩的小手紧抓刀柄,那形若六角蜂窝的刀柄黝黑雄浑,几如少女的上臂短长,人小刀长,这幅模样虽然突兀,场内却无一人敢怠慢。 全场唯一还清醒的,只剩下金凌霜一人,可惜他连自保都嫌困难,如何能阻止琼芳步向死亡?他心里明白,这名女孩只要拔出宝刀,下一步便会看到自己的死期。她没有灭里的深厚定力,更没有灭里的高强武功,她会比灭里更快十倍自杀,从而像是那柄托帕金玉刀,成为身首异处的小姑娘。 魔性催引,琼芳早已红肿了泪眼,听她哽咽自语:“爹爹……芳儿爱你,你看、你看……芳儿要替你报仇了……”慢慢地,刀柄向上提起,魔刀出鞘了,业火寸寸,照耀得满船人众如同鬼魔。刀锋将出,恨火吞吐绽放,只要一会儿刀鞘坠地,魔刀便将完全绽现人间,那时第一个惨死的不是别人,而是眼前这个玉雪可爱的小阁主…… 嘎地一声,甲板轻轻摇晃,有人上船了,这人脚步轻盈,一路穿越船板,几同无声。 金凌霜第一个醒觉过来,他极日去看琼芳背后,赫见大雪飞舞之中,琼芳背后现出了一个人影。金凌霜心中骇然,喃喃自忖:“魔王到了?” 雪夜朦朦胧胧,满船人众静下手边的凶杀,一同看向琼芳的背后。没人知道魔光引来了什么东西,他是迟来的船客,还是传闻中的大魔头? 魔刀映得琼芳如痴如狂,那人的身影更似里在魔光之中,让人望不真切。一片静默间,那影子来到琼芳背后,轻声道:“孩子,放下东西。”柔和的嗓音,不太像是魔的呼唤,琼芳早已忘情身外之事,那影子也不再劝说,当下伸手过来,搭上了琼芳的肩头。 琼芳肩膀被触,惊觉外敌到来。她秀眼暴张,盛怒下急急回出一拳,怒叱道:“大胆!”业火夹于拳风,力道之猛,便以黑衣怪客的惊人身手、七当家的禁传神功,怕也禁受不起,却见那人举起手掌,略略划过一道弧影,转力轻卸,便已握住琼芳的小拳头。琼芳尖叫道:“你是谁!” 迟来的船客并未回答,只低下头去,凝视面前的小琼芳。两人对面相望,面前那双凤眼温润坚定,晶莹高洁,隐带宽慰劝解之意。小女孩儿大为吃惊,一颗心停了下来,颤声哽咽之中,不由得伸手去触那张脸庞。 如同传国宝刀之于灭里,琼芳内心也有她的记挂。在这如梦似幻,若假还真的时刻,天地一切都能舍弃,纵使魔刀也…… 咚地一声,魔刀松手坠地,砸破了甲板。琼芳放声尖叫:“爹爹!”激荡之下,便即纵身入怀,扑向心头的羁绊。 面前那人提起手来,将琼芳抱入怀中。琼芳靠在他的怀抱里,只是又哭又跳,她拼命去望男子的脸面,泪眼朦胧中,那人的五官一点一点进入眼帘,只听琼芳啊了一声,不住颤抖啜泣:“不……不是,讨厌鬼……我讨厌你,卢云……”满心激荡中,手脚拼命挣扎,那男子怕她误伤自己,随手在她太阳穴上一搓,便让琼芳晕死过去。 风雪漫天,雪夜最后的登船客,孤寂无言。他横挑面担,单手夹起琼芳,立于敌我双方面前。 琼芳的呼唤虽然不响,但金凌霜内力深厚,却已听得明明白白。他满面惊疑,反覆打量那人的形貌,猛听一声惊呼,再次道:“卢云!”卢云二字再出,这会儿却让黑衣怪客睁大了双眼,他本与七当家激战不休,此刻却急急向后纵开,那帖木儿灭里原本失魂落魄,闻得呼声,却也不禁抬起头来。满场人众相互感染,一同抬起头来,打量面前的男子。 来人正是卢云。先前他甫一上船,第一眼便见到了琼芳,他认出这名女郎便是国丈孙女,看她手拿一柄黑怪大刀,孤身与几十名男子对打,也是怕她误伤了自己,顺手便拉开了她。 如同琼芳预料的,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好容易留得一条活命,他想返乡了。只是人生不幸,小年夜里扬州唯一开航的客船,居然又是望地狱去的? 卢云打量着面前的大批船客。他见这些人蒙面遮脸,状似强盗,全无一个善良形象,想来坐上黑船了。再看诸人虎视耽耽,俱在望着自己脚下,卢云心下一奇,便也望甲板瞄去,只见一柄黑刀子搁在脚边不远处,看刀鞘黑如漆墨,隐隐泛火生光,却是先前从琼芳手里坠下的那柄刀。 卢云默默无言,先将肩膀上的面担放落下来,又将琼芳放在担子旁,跟着反手解下长袍,披在小姑娘身上。听他问道:“请问这船还开不开?在下等着回去山东。” 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都笑了起来。此时船上一片狼藉,看甲板上倒毙许多毒虫,近舷处坍了顶破烂轿子,四下木板更是翻裂破损,谁知这船还能不能开?正于此时,突听七当家哈哈大笑,喝道:“杀呀!”其余黑衣人也附和呼喊:“杀啊!” 大批黑衣人呼啸而过,再次你争我夺起来,目光寸移,标的全在卢云脚下的魔刀,满船高手捉对厮杀,人人都盼成为第三个大赢家。 一名黑衣人率先爬来,眼看便要摸上刀柄,忽然身子向后滑出,却给人硬拖了回去,那人口中啊啊大叫,拼命伸长了手,却又差了几寸,正在此时,背后拖人的那只手赫然暴长,堪堪便要摸上魔刀,却又给一只怒脚踩在地下,大脚主人正要弯身取物,陡然惨叫响起,那脚倒了下去,换了一张爬行的恨睑过来。 抢啊抢,杀啊杀,所望尽是狰狞面目,忽然间,卢云讶道:“还没搞完么?” 还没搞完么?正统朝不是复辟了?怎地还没杀够么?卢云茫然看着,一睑呆滞间,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事隔多年,受苦的人已经老了,但这偌大的人间,依旧是这个鬼模样…… 眼看一名黑衣人给拖了回去,另一人又爬将过来,此上彼下,来回不休。卢云笑道:“朋友,瞧你们辛苦的,这到底是谁的东西?” “我的!”问声甫毕,船头立时暴起一片怒吼,“我的!” “放屁!你敢说这是你的?”“操你奶奶祖屁眼!这当然是老子的!”先是争吵起来,然后拳脚相向,尔后刀光剑影,一片凶杀。卢云此时纵想调解,却也不知谁对谁错。他向前跨步,目望众人,再次问道:“告诉我,这到底是谁的?” “我的!”船头打得正凶,众人却不约而同一起来喊:“我的啊!” 就像过去几十年,怎么都搞不明白谁对谁错,好似错的永远是自己。卢云抬眼望向夜空,蓦地提起真气,喉头一声大吼:“回答我!到底是谁的!” 雷轰般的怒号,震得人人耳呜嗡响,口中气劲喷出,一名黑衣人首当其冲,竟然坠下船舷,料来耳鼓晕荡,说不定给震昏了。大批黑衣人掩住耳孔,蹲身坐地,人人显然望向卢云,宛如见到夫子的孩童,只是眼带惊怕。 船头安静了,却也无人回答自己,卢云厉声又喝:“回答我!这到底是谁的东西!” 天雷震动之下,水面共鸣摇荡,竟尔晃得船身起伏不休。眼看无人言语,卢云摇了摇头,自管俯身向地,便要没收学童心里的宝贝。 夫子的大手靠向魔刀,相距尺许,猫晶竟似呼应夫子的内心,瞬即亮起魔火。 魔火八面映照,专发幽隐苦难。光辉映照,第一个感应的是卢云手中数不清的大小伤痕,给尖石刺出的泛红疤纹、给急流滚石撞断的指骨隆起……十年天牢的种种煎熬苦处,在魔刀前竟然展现无遗。卢云儿这柄刀怪异至极,虽说吃了一惊,却没给吓退,只俯身去拾魔刀。 眼看大手将至,金凌霜陡地醒觉过来,大喊道:“停手了!千万别碰那东西!” 迟了,在众人的注视下,卢云的手指触碰了魔刀。一时之间,他的额发向上飘起,露出了双眉正中的那记刀痕。第二道感应现出,金凌霜颤声道:“完了!他也下去了!” 帅金藤长年与世隔绝,眼看金凌霜咬牙扼腕,七当家目瞪口呆,不禁好奇心起,他见卢云圆颅方趾,除了一张脸有些沉郁之外,也无三头六臂之状,便靠向四当家,悄声道:“这家伙是什么来历?怎地像是挺有门道?”金凌霜咬牙道:“听过‘柳门四将、观海云远’么?”帅金藤心下一凛,忙道:“您是说,这家伙便是……便是……” 金凌霜叹了口气,道:“没错,他就是失踪十年的长洲知州,状元卢云。” 别人或许不知,但金凌霜身为“客栈”第一位老臣,却是深知状元爷的处境。十年前白水河畔生死战,金凌霜躲在暗处窥看,眼见卢云练成“剑芒”,以前掌门的绝学对决朝廷大军,心中自是大为震动。只是当时上喻在身,不便插手干预,只得看着卢云一路负隅顽抗,从河边打到吊桥,再从吊桥打到深谷,最后与萨魔同归于尽,一正一邪同刻坠入白水大河,随浪卷出千里。 身为昆仑门徒,亲见剑神绝艺重出江湖,再亲睹剑神传人坠下深谷,金凌霜内心之惊诧激动,自非外人所能道尽。如今十年已过,剑神传人回来了。无论他从何处来归,眼看柳门同侪一个个位极人臣,雄霸一方,却唯独他一人苟延残喘,妻离子散,想他心中之痛楚悲愤,必与当年卓凌昭濒死前的心境全然一致,现下给他捡到了魔刀,必有无尽血海深仇要报。以魔火之威,再加剑芒之恨,天下谁有这个功力来挡?或者是说,谁又有这个资格下手来挡? 夜空黯淡,雪花一片片飘落下来,卢云默默仰天,容情很是肃杀,他拿起魔刀,慢慢托向夜空,左手持鞘,右手握柄,便要抽将出来。持刀之人恨意越深,越能激发魔性。在满船众人的注视下,魔刀出鞘第一寸,一时魔光大盛,望来有如一只大洪炉,远非先前灭里、琼芳执刀之时所能相比。逼得众人惊叫一声,一同掩上了目光。 人间有梦,魔刀圆梦,轮回业已转动,面前的学究夫子武功极高,足以调难解纷,可要连他也陷下地狱,那可如何是好?金凌霜面色铁青,先前不论谁来持刀,他若不冷言嘲讽、便要静观其死,可现下卢云到来,他却不敢多发一言,反而第一个向后退开。 也许是玩弄世人的情感、也许是告诫世人的野心,魔刀喜欢开人玩笑,有人想要复国,它便要那人献出玉玺为祭,有人舍不下父女亲情,它便要那人斩断祖孙血脉,可无论魔刀如何挑动世人的美梦,一旦遇上一种人,它便会甘心为之驱策。 无梦可做的人,什么都赔光了。面前的卢云饱受折磨,那死过一次的恨意,配上地狱得来的无上剑芒,激得魔火更加闪耀,全数从鞘中窜流出来,围绕着状元爷的身躯,让他看来如同鬼神。金凌霜大为惊骇,颤声道:“老天……他能驾驭这柄刀么?” 魔刀将出其鞘,魔眼不再散发光辉,反而哽哽泪垂,火红血刀一寸接着一寸,引得往事幕幕跃心头,陡然间,卢云泪水滚滚而下,仰天悲歌道:“十年苦窑十年功,到得头来尽成空,名已空、爱己空,四壁萧然巢也空,亲逝友散仁义尽…… 恨不空、仇不空,不悲不苦不虚冲,天地万物杀一空!“ 悲苦攻心,业火魔刀与地狱苦囚相互激发,想起那爱妻别嫁、兄弟背弃之苦,利刀锥心,痛得卢云须发俱张,血泪泛流,牙关更是咬得喀喀作响。帅金藤等人抛家弃子,苦蹲天炉十年,此际听得悲郁歌声,一时大受感应,竟也恸哭失声,涕泪横流。 昆仑剑法本就易于入魔,剑是怒之剑,道是恨之道,卢云修炼剑芒十年,功力极深,如今魔刀受了绝世剑芒喂养,一时光芒大炽,宛如烈日刺目伤眼,光芒益发耀眼,恨意激发,魔刀终于要全数离鞘而出。 此刻除了琼芳昏晕倒地,全场人众屏气凝神,都在等候魔刀降世。看魔刀得遇真主,今夜倘若不幸放出一只妖魔,狂涛巨浪冲击之下,天地万物怒斩一空。 刀身堪堪出鞘,忽听一声嘶哑悲呼,轻声道:“卢叔叔……” “救救我们……” 炽光消散,魔刀回入鞘里,眼皮下的红热立时消褪。众人余悸犹存,一个个伸手遮目,侧颈偷眼去看,只见卢云肃然仰天,面上神情却大为平和,只是那居心正中却流下了一道鲜血,垂挂脸面之上。 卢云放落手上魔刀,闭目良久。过得半晌,他抬眼问话:“是谁唤我回来?”他问了两遍,黑衣人众面面相觑,却无一人作答。卢云默默无言,看了看手里的魔刀,迳自行向船舷,跟着振臂一挥,在众人的大声惊哗中,魔刀竟已飞离船身,抛向运河之中。 魔刀坠入运河,不知要多久才能打捞上岸,四当家大惊失色,便要设法去接,只是他不敢伸手去碰妖物,当下解开腰带,急忙隔空去缠,说时迟,那时快,一条黑影扑向京杭大河,铁链抢先飞出,卷住了业火魔刀。 来人身高体壮,头戴黑罩,看那身手快得不可思议,赫然是那黑衣怪客!他飞身掠过船舷,半空与卢云眼神交会,那双眼中满是亲近之意。卢云内心陡生异感,不及开口呼唤,那黑衣怪客已然坠入水中,沈于河底。 金凌霜抄起长剑,奋力朝水面扔出,剑刃旋转,劲风到处,激得河水转出一个漩涡,那剑随即破射入水,直朝黑衣怪客背心而去。四当家内力雄浑,准头更是奇佳,黑衣怪客却是不慌不忙,铁链轻掀,魔刀破浪翻出,嗡地一声响,水柱冲破河面,河水如同鲜血,只震得金凌霜的长剑直飞上天,转瞬消失不见。 魔刀小试,不必离鞘出手,威力便已如斯惊人。金凌霜自是大为骇然,余众更是看傻了眼。 那黑衣怪客靠着魔刀沉重,两脚牢牢站定河底,他不再恋战,双手拖拉铁链,便从河底飞奔离去。魔刀远离,魔性消褪,余下众人纵有痴迷的,此时也一个个醒了过来,眼看水底红光游过,金凌霜立时发号施令:“十八学士从陆路过去,十二神将随七当家下水!分两路包抄!” 扑通声不绝于耳,七当家第一个跳入水中,随后帅金藤、宫毗罗等人也纷纷下水,分从四面八方围捕。金凌霜行上船舷,最后一眼回望,眼角却在撇望卢云。似想问些什么,神色却有些迟疑。 “柳门四将,观海云远”,柳昂天已死,他的四大爱将却都还活着。十年来天下风起云涌,全因柳门这三位大人物牵动局面,如今连这朵云也要复出江湖,天下局势要如何牵动,那可难说得很。想起昆仑一脉早已覆灭,金凌霜喉头微起哽咽,霎时双足纵出,便也破水而入。 一时间,船上黑衣人走得一个不剩,连满船虫子也跳入河水,追随河底红光而去。 寒风吹过甲板,大雪漫天,魔刀一走,船头便也安静下来。卢云正自呆呆悄立,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叹息,问道:“这位兄台,您便是卢参谋?” 当年西域和番,卢云乃是随军幕僚,是以人人都唤他一声“卢参谋”,只是十年光阴寸逝,死的死、反的反、嫁的嫁,“参谋”二字早成云烟。卢云听得这个称谓,竟是有些纳闷,撇眼回望,但见一条大汉蹲身望地,手抚一柄断刀,看他目光深沉,却是汗国大将,八代煞金帖木儿灭里。 两大豪雄相互打量,一来灭里多在西域行走,二来卢云久不历江湖,彼此自是毫不熟悉。卢云认不得此人,一时眉心微蹙,正要开口问话,却听灭里微微苦笑!“观海云远,果然个个不凡……无怪殿下如此挂记你,灭里可被比下去了……” 对方改以回话交谈,卢云久不曾讲说番语,自有些反应不及,他满心迷惑,尚待要问,那大汉已将自家宝刀碎屑收入行囊,反身行上了船舷。这人之前虽然自断宝刀,但稍一宁定下来,便也不哭不喊,顷刻间便已恢复了沉雄气度。 临行之际,灭里回过眸来,忽道:“这位卢兄,您和仲海将军是好友,对么?”卢云听他提起此事,双目自是睁得老大,却不知该如何回答。灭里叹了口气,拱手道:“卢兄这几日若能遇上跛者,烦请告知一声,便说银川公主人在北京,想与秦将军碰个面。望他不吝玉趾,务必赏光。” 公主西嫁和番,多年不得音讯,此时听她东渡中土,第一件事便是来见怒苍山主,卢云自是大为讶异,一不知公主为何归来,二不知她何事欲见怒王,正待再问,灭里却已双脚离舷,纵身破水,便如一尾鱼龙矫矫而去。看这位煞金将军下水时水花不起,水性极佳,赫是水陆两能之辈。 来来去去,去去来来,这船还未开航,非但旅客提前下船,连船夫水手也逃得一个不剩,卢云目望空无一人的甲板,内心却仍一片茫然。 有自己的归处,却只有自己一个孤家寡人,兀自飘荡于人海之间,好似一只漏网之鱼,谁都与他无涉…… 索然无味的人生,只能耸耸肩,笑一笑。正要反身离开,忽又见到甲板上的小琼芳。 卢云俯下身去,先将面担挑起,又将琼芳横抱怀中,便又循着原路上岸。 衣襟一紧,似给人抓住了。卢云微微一怔,低头朝怀里望去,只见怀中少女睑泛珠泪,兀自昏睡不醒,看那小手紧揪衣衫,竟似有着千般眷恋、万分不舍……却又不知是怎么回事了……第十七卷 天之正道 第八章 自愿的逃犯2007-1-2 16:27:00 本章字数:17131 头痛发烧,鼻涕直流,寒风灌入衣领。满身颤抖之中,忽然给人一把抱了起来。身子摇啊摇地,好似睡在摇篮里,跟着身子放落下来,小脚丫子透出了气,鞋袜给人除下了。 秀眉微蹙,带着些许不安,忽有厚暖暖的棉被盖上了身,脚下铺来毛毯,寒夜冷飕飕,脚下暖了,全身也暖了。跟着脑后一阵轻软,有人垫来了稻草枕头,透出了一股泥土芳香。 难得遇上识相的,懂得过来伺候少奶奶,琼芳自然变成了小懒花猫,只是不想醒来。 她蜷缩身子,揪紧暖被,睡得当真好香好甜。 不知睡了多久,睡眼惺忪间,棉被像是望上提了提,琼芳心中忽起异感,缓缓睁开了眼,只见四下一片黑暗,面前一名男子俯身弯腰,看他眼望床板,鼻梁俊挺,那双凤眼既温莹、复俨然,正在替自己拍枕理被。 好熟悉的一刻,琼芳睡得昏了,一见这男子的形貌,不假思索,小猫爪子提起棉被,形如鬼魅扑人,迳望那男子头上盖去,口中还示以一声惊吓:“哇!” 面前的男子伸指轻弹,一股大力反震回来,气劲汹涌,猛如巨浪。那棉被倒卷上来,迳将琼芳包做一只大粽子,直往后头飞撞。后脑勺碰地一声,已然撞上泥墙。 “呜哇哇!坏人啊!”琼芳挥手挥脚,迳在棉被里哭了起来。 棉被给人轻轻拉开了,眼前坐着一人,他身穿褐布长袍,手端汤碗,不消说,自是昏晕前见到的卢云。琼芳彻夜寻访此人,一见此人坐在身边,心中先喜后惊。喜的是自己终于找到此人,惊的是自己适才哭得凄惨,状如爱哭小童,不免给人看轻了。她面颊火红,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扬起下巴,冷哼一声,以示天下无大事,唯有老娘高。 正冷笑间,忽然身上一冷,又是哈嗤一声喷嚏,可怜她坐在床上,并无丝绢可挡,双手急掩之下,竟尔落得满掌鼻涕的下稍。 美女打喷嚏,水流无声,美女擦鼻涕,暗中去除。果然琼芳偷偷伸出手来,迳把鼻涕抹在床板上,脸上仍做嫣然状。正自努力擦抹,忽见卢云睁眼望着自己,手中却拿来了草纸,脸上神情极为讶异,琼芳脸上大红,喝道:“看什么?没瞧过女人么?” 面前的卢云不再是满面长毛的野人,他系回乱发,剃去长须,一身褐色长袍整齐端正,果然便是傍晚时亲见的卢大人。琼芳不知怎地,一给他盯着瞧,全身就觉得不妥适,连打喷嚏都觉得难为情,只是越是发窘,身子越不听话,陡然鼻中发痒,又要再挂两条鼻涕,忽然一股呛辣热气扑面而来,低头一望,大水怪竟然端来了一碗热汤。瞧那汤水色呈暗褐,自是红糖熬煮的大烫姜汤了。琼芳心道:“这人心肠不坏,居然懂得服侍女人。”她哼了一声,先接过草纸,自管打了个喷嚏,跟着接过碗来,狠狠吹了几口热气,便自低尝一口。 浓姜呛鼻,辣得鼻中通畅,琼芳赞了一声,呼噜噜地又喝一大口,跟着砸了砸嘴,回味无穷。 美女喝海碗,喝哩哈呼。看那碗大如脸盆,汤汁浓烫,琼芳纳头就饮,形似泼妇洗脸,状如老牛喝水,纵使姿容绝雅如西施,却也不免丑态百出。眼见卢云盯着自己猛瞧,琼芳面颊烧烫,赶忙抬起头来,娇慎道:“走开!去旁边扫地去!” 面前的小姑娘极爱面子,卢云只得摇了摇头,起身避开。琼芳抓紧时机,一见卢云转身过去,赶忙仰起汤碗,咕噜噜地连喝十来口,待得舌头烧烫,果然鼻涕不流,呼吸顺快,喉头也滋润许多。她喝了个碗底朝天,便拿着面碗晃了晃,大喊道:“店小二!过来收碗了!” 大小姐颐指气使,大水怪便回来躬身服侍,琼芳见他单手接碗,手上干布顺手挥出,便朝床板擦了擦,琼芳自是满心讶异:“好熟练。” 眼见状元爷正替自己洗碗,状甚殷勤,琼芳心下有些得意,正要开口吩咐宵夜,忽听远处钟声悠扬,却是天宁寺的佛钟响起。她啊了一声,心道:“原来我还在扬州。”转看身周四遭,只见窗外细雪飘飘,宁静祥和,转看屋内,却是一片破败萧条,除了门边的那幅面担,便只剩下自己躺的这张破床,其余全无长物。想起瀑布里的大水怪喜欢吃鱼,正要去找地下的死鱼骨头,忽然醒起一事,忙道:“喂!那帮黑衣人呢?” 问话一出,卢云便走了回来,他在床边蹲下,伸手掏掏摸摸。琼芳心下大惊:“黑衣人躲在床底下么?”正胡思乱想间,卢云直身站起,手中却提起一双鞋袜,置于炕边。琼芳啊了一声,低头去望自己的小脚,这才见到自己露出了足趾,想来是卢云替她脱的鞋。 眼见卢云望向自己的裸脚,不知心里以为是美是丑,琼芳脸色烫红,慌张之下,忙将脚趾藏入棉被,她坐起了身子,咳道:“是……是你出手救我的?对么?” 今夜自己本给黑衣人抓了起来,此刻能逃过一劫,不消说,自是卢云的功劳了。只是琼芳不愿卢云得知自己簧夜过来找他,便绝口不提此事。她含羞坐床,正等着大水怪回答,哪知这人自行走向面担,跟着洗起了锅碗。琼芳呆了半晌,眼看他不理自己,却又不高兴了,一时面上红云消褪,大声道:“喂,我在跟你说话啊!你聋了么?” 第二回问话,大水怪仍是背对自己,仿佛置若恍闻。琼芳心中暗暗生气:“好啊,又不会说人话了么?”回思水瀑相遇的情景,当时卢云口吃难言,好似身有怪病,看他现下换回英挺外貌,却又成了喑哑之徒,当真莫名其妙。她哼了一声,大声便道:“这位老大哥,咱俩昨夜在顾家书房见过面的,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正等着卢云道出自己的名字,哪知卢状元低头望地,久久无言,好似聋了。琼芳有些着恼了,她素来养尊处优,无论苏颖超、傅元影,在她面前谁不是必恭必敬、想尽法子逗她欢心?看这卢云冷淡沉默,不免让她大感不快,只得自道名姓:“喂!我是琼芳,你还记得么?” 卢云既聋又哑,不理不睬,若非还会走动,恐怕真以为遇上了石像。琼芳暗叹一声,忖道:“可恨的家伙,瞧你跩到几时。”顾不得淑女姿态,便两手扶住床板,一脚踩着冰凉地板,一脚远远伸出,便往卢云背后踢去。 小脚偷偷踢了一下,便又快如闪电地缩回床上,眼见卢云转头过来,便自两腿叠坐,模样温文有礼,含笑道:“有事么?”卢云一脸萧索,眼光在她脸上转了一转,便又低头洗碗,琼芳却也不急不忙,便又依样画葫芦,再次扶着床板,举脚过去踢他。 小脚正要踢出,惊见卢云手中多了一只筷子,虽然背对自己,筷头却斜指足底的涌泉穴,若要实贝了,不免滚地大笑,琼芳脸上一红,只得缩回床去。这回卢云却也没转过头来,只自顾自洗碗。 琼芳心道:“再这样下去,他没发疯,我可先闷死了。得想个法子逗他开口。”大眼儿骨溜溜一转,便又换上了可爱容情,她左手抵着面颊,侧头一笑,欢容道:“我小时候背过一幅对联,叫做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学士!”提声又道:“下联是什么?” 景泰三十二年,卢云解了皇帝的绝对,上联正是“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学士”,下联却是“天雷霹雳,打开天眼看文章”,当年曾轰动金峦殿,引得无数大臣钦慕艳羡,说来这是卢云一生荣耀所在,琼芳稍稍出言试探,果见卢大人双肩微微一动,好似想起了往事尘烟。 正等他出言来答,却见卢云站起身来,端着大碗走回面担,看他洗好了碗,却又拿起干布来擦。 怪物…… 三番四次开口问话,这人却都置之不理,再看床边搁着自己的鞋袜,想来卢云早已下了逐客令,只是不直接说而已。琼芳彻夜寻找卢云,好容易找着了人,哪知却成了棺材店里打瞌睡,一人磨牙。满心烦恼间,正待坐起身来,忽觉肚中一阵剧痛,逼得琼芳双手捧腹,喘道:“窝……窝……”她口中痛楚喘息,迟迟说不出话来,身子颤抖之下,便已摔下床来。 正要撞上地板,陡然间一双臂膀伸了过来,接住了琼芳,正是卢云来了。 琼芳小腹剧痛,她躺到大水怪怀里,目光含泪,两手抓住了卢云的臂膀,喘道:“窝……窝……窝……”卢云原本神态萧然,此时见她痛苦哀号,好似随时都要毕命,不由心下一凛,沈声道:“你怎么了?可是那柄刀的余毒未消么?”魔刀威力如何,卢云亲身所试,看琼芳神情如此痛楚,自是魔刀余威犹在荡漾,他怕琼芳经受不起,便将她横抱入怀,要为她驱毒疗伤。 眼看卢云将自己牢牢抱入怀中,脸上大现关怀之色,琼芳心下大慰,她举起手来,哽咽道:“窝……窝果卜……”卢云双眉一轩,急忙捏了捏她的人中,沈声道:“什么窝果卜?你想说什么?” 琼芳低声喘息,含泪道:“窝果卜丝师……”她眨了眨眼,叹道:“你是大白痴。” 大水怪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琼芳便来个东倒西歪,要死不活,果然计策得逞,便把他骗得开口了。眼看卢云瞠目结舌,琼芳心下得意,竟尔娇声大笑起来。她软腻在卢云的怀里,取笑道:“听不懂自己的妖怪话么?窝果卜丝师,汪汪、喵喵、咩咩,狗狗话,山羊话,猫猫话,我全都会说呢。” 卢云醒觉过来,这才明白琼芳在取笑自己。当时他身处水洞,乍见琼芳之时,只因多年不曾启齿言语,自是口齿不灵,这才满口“窝果卜丝师”。他叹了口气,双手一松,便将琼芳扔回床上去了。他转过身去,自管挑起面担。淡淡地道:“琼小姐,难得水瀑相逢,扬州二次巧见,盼你珍重玉体,再会了。”琼芳怕他走了,大惊便呼:“卢哥哥,跟你闹着玩的,你别生气啊!” 卢云是个骄心忍性的人,当年京城再会,纵使满腹相思,也是倏忽来去,即使以顾倩兮的手段,却也拉他不住,如今不过与琼芳萍水相逢,心中更是了无牵挂,只待离开这间破屋,那便是千山万水,永无相见之日。所谓一物降一物,顾大小姐没法子对付的,琼大小姐却有办法应付,眼见卢大人拂袖而去,随时都要推门而出,琼芳却是不慌不忙,她先把两只小手一举,遮住了脸面,跟着呜地一长声,竟然低头啜泣起来。 卢云正要推开房门,却听少女夜半啼哭,琼芳居然泪洒当场,卢云停下脚来,蹙眉道:“你又怎么了?”琼芳收住了泪水,摇头道:“我已经死了。” 琼芳语不惊人死不休,第一句话便说自己魂归极乐,料来卢云不得不理。哪知卢云已知这位美姑娘老是调皮捣蛋,满口胡言乱语,做不得真,摇了摇头,便要举手开门,脚步才动,便听悲声哀嚎大起:“爷爷!芳儿要死掉了!你快来救芳儿啊!” 琼芳放声大哭,哀哀婉转,低低戚戚,让人心生侧然。卢云叹了口气,只得转过头来。状元爷才一回首,小姑娘便又收泪止哭,噘嘴无声。卢云呆了半晌,便又转向门去,岂知头颈才动,少女旋即恸声啼哭,声若洪钟。 卢云走了又停,停了又走,每逢自己转身推门,必然引得琼芳大哭大叫,可只要停下脚来,她又收泪止哭,竟是屡试不爽。卢云终于生气了,沈声警告:“你举止怪异,究童意欲何如?” 琼芳斜坐床边,哽咽道:“你先过来坐下,我慢慢告诉你。”卢云不愿靠近她,摇了摇头,便要迈步行开,脚步才一举起,雷霆般的少女惨哭便又大起:“爷爷!芳儿死掉了!你快来扬州收尸啊!” 天下女子万万千,气韵仪态大不同。看公主温柔,情兮高傲,胡媚儿凶狠、娟儿娇憨,可说各有千秋。但要说到“刁蛮”这两个字,却没一个女子及得上琼芳。 琼芳无所不刁,既刁蛮、又刁钻,撒起娇来宛如小女儿可爱,脾气上来却又可以轰天炸地,宛如晴天霹雳。以苏颖超的狡黠灵活,也只能和她勉强打成个平手,卢云老迈年高,却要如何招架刁钻美女?想来只有给耍得团团转的份儿了。 果然卢云叹了口气,想起这女孩儿坠入水瀑,曾与自己共历生死大险,却也不好公然置她于不顾,只得走了回来,要听她把话说个明白。琼芳抛下了少阁主身段,连番来欺,势道自然厉害。她见卢云双眉紧蹙,虽然坐于床沿,却只低头望地,想来根本不愿与自己说话。琼芳收住泪水,叹道:“不许做那鬼样子,好生难看。” 老学究换了个容情,闭目养神,琼芳眼眶一红,哽咽道:“这也不好,看来像是傻瓜。”卢云心下着实不悦,一时双目圆睁,沈声道:“你到底想如何?”琼芳见了他的凶貌,不由满心畏惧,抽抽噎噎间,再次哭泣出声。 倒楣透顶的小年夜,卢云心下疲倦,不由摇了摇头。他昨夜才从顾府出来,满腹心事无人诉,谁知还要陪这天真少女玩儿?想到烦闷处,只得伸手抚面,低声道:“琼小姐,我还有事要办,请你莫要胡闹。” 卢云出言责备,琼芳却只哽咽摇头,哭道:“没礼貌。”卢云讶道:一我没礼貌?“ 琼芳含泪点头:“爷爷说过,和别人讲话要先说自己的名字。那才是有家教的乖宝宝。” 卢云心下不快,登时沉下脸去。那琼芳倒也有求必应,一看他低头思故乡,立时又哭了起来。卢云实在拗不过这个小姑娘,却又不能把她一掌打死,只能僵着一张老脸,寒声道:“在下卢云,见过琼姑娘。” 琼芳自知得计,口中却呜呜哭了起来,摇头道:“胡说,你不是。”卢云按耐了脾气,道:“我是。”琼芳放声大哭:“你乱说,那方才问你对联,你为何答不出?” 卢云叹了口气,低声道:“都是往事了,何须多提?” 卢云满腹感伤,区区三言两语道来,自得一把心酸泪。琼芳却不领情,她挥手踢脚,大哭大闹:“不管!不管!你一定要说!不然你就是假冒的!”琼芳娇娇女,樱口频哭唤,听来有如乌鸦扰人,卢云耐不住烦,只得道:“行,我说。” 琼芳大喜之下,便又住口了,一片宁静中,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低头沉思间,却迟迟没有声音出来,琼芳正要再闹,却听卢云咬住了牙,勉力道:“大雨淋漓,洗净大街迎学士……”回思京城云烟,他心中一酸,只得别开头去,低声又道:一天雷霹雳……打开天眼……看文章……“ 轰隆一声,天雷打落金峦殿,雨水打得四下一片水气,金台上的九五至尊仁慈和蔼,台阶下的新科状元高材傲物,两人一个垂首含笑,一个跪地凛答,背后响起了喝彩,只消回首望去,便能见到大殿旁笑吟吟的岳丈,回家之后,便能见到那暗生闷气的倩兮……在那个喜气洋洋的北京里,有侯爷、有仲海、有定远……那是个好不热闹的中秋月圆…… 雪花纷飞,扬州孤寒雪夜,卢云回到了破屋,孤身独坐,那嘴角隐隐牵动,像是流泪的石像。 很像,真的很像……琼芳暗暗惊呼,面前那张面孔像是失落了什么,又像是强忍着什么……琼芳看得出来,面前的卢哥哥想要藏住他的情思,他想躲起来…… 十年过去了,上苍无尽击打,终将卢云打为一柄藏锋古剑,让他光辉缩敛,神气内藏,再不露一点心事。只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隐藏心境,他还是瞒不过少女敏锐多情的目光……因为这样悲郁多情的脸庞,琼芳早已见过。也正是因为这身无奈落拓,方才让她管不住自己,连夜过来寻访…… 也不知过了多久,琼芳拍手欢笑道:“正牌货!你果然是景泰朝一甲状元爷,长洲知州卢云卢哥哥。不是冒牌的喔!”说着大了胆子,拿起了卢云的两只手,作势去拍。 卢云听琼芳叫破自己的来历,却也不感惊讶,想来昨夜裴邺一定告诉她了。只见他神气默然,轻轻挣脱琼芳的小手。琼芳见得卢云的内敛,却是一点也不感到陌生,与这男子相处,她好似熟稔之至,什么也不必想,便知该怎么对付。霎时双手举起,形如小猫洗脸,先呜地一声,又哭道:“完蛋了。” 眼看卢云毫无知觉,琼芳登时挥舞手脚,大哭道:“完蛋了!你没听见么?”卢云醒觉过来,只得咳了一声:“完蛋什么?”琼芳哭道:“我遇到麻烦了。” 终于说上正题了,琼芳一个心念,便是把卢云当成了万灵丹,只要能说动此人援手,那就万事不愁了。难得有机会当面哭诉,自要抓紧时机。耳听麻烦到来,卢云自是面露疲倦,低声道:“有人要为难你么?”琼芳用力点头,一把拉住了他,大哭道:“是啊!是啊!一个月前有只疯狗冲入太医院,汪汪乱咬,好生凶狠……”琼芳说话不着边际,卢云不免有些纳闷,反问道:“疯狗?真狗还是假狗?” 琼芳脸上一红,大声便道:“疯狗就是疯狗!哪还分什么真假?这只疯狗穿着黑衣服,头上带着黑头罩,见人就咬,武功好生厉害,一路还打伤了好多人,卢哥哥,他们要找我的麻烦哪!你得帮我!帮帮我!”正哭得厉害间,卢云心下微微一凛,想起今夜遭逢的黑衣鬼众,沉吟便道:“黑衣人?他与今夜那帮人有关么?” 琼芳今夜险些受辱,一提这帮黑衣恶鬼,自是又恨又怕,她双手掩面,忍泪道:“我不晓得他们是不是一伙的……可我晓得他们全都是……”说到忿恨处,不由握紧了拳头,尖叫道:“镇国铁卫!” 大鸟双翼全展,睥睨天地万物,这是几个时辰前亲眼所见的图徽,早已深深烙入脑海。此时乍然说出鬼名,屋中竟似飘起了阵阵寒气,让人不得不怕。卢云久不问世事,自不知“镇国铁卫”的大名,也不知是朝廷新立的厂卫,还是什么江湖黑帮。他拍了拍琼芳的背心,略做安慰,问道:“镇国铁卫……他们是朝廷的下属么?” 昔年景泰王朝专用厂卫监管群臣,江充辖有锦衣卫、刘敬下管提督东厂,这个“镇国铁卫”若是朝廷暗中喂养的刺客,自也不足为奇。琼芳迟疑半晌,嚅啮便道:“我……我也弄不清楚……反正月初太医院先闯进一条黑衣疯狗,他边叫边咬,一口气咬伤了五十八名好手,好生凶狠,之后还打伤了哲尔丹,闯入惠民药局,又伤了我的……我的……”说到此处,睑上一红,竟没把话说完。卢云奇道:“又伤了谁?怎么不说了?” 琼芳低垂目光,转开了话头,细声道:一卢哥哥,你认得现任的华山掌门么?“ 卢云回思往事,沉吟道:“现任的华山掌门……你说得是苏颖超那小孩?”琼芳连连颔首,道:“没错,正是那小……”她满面飞红,忙道:“喂,人家年纪不小了,你别这样唤他。” 昔年宁不凡封剑退隐,卢云便曾在华山见过苏颖超,当时见他形俊貌美,悟性不俗,便曾啧啧称奇。他听琼芳语带抱怨,撇眼去望,只见小姑娘脸上带着一抹羞红,卢云心下了然,已知这位苏君地位不同,必是小小玉女的心上人。 琼芳见他眼光飘来,不由有些腼腆,忙道:“嗯……他……他是我的……我的好朋友,你别想歪了。”金童玉女,佳偶天成,琼芳越是如此说话,卢云越作如是观,他微微一笑,便道:“这位苏掌门人在何处?莫非也在江南么?”琼芳叹道:“别提了,他至今重病卧榻,哪里能来江南?若不是为了找他师父……我……我也不会去贵州了……” 卢云点了点头,那时琼芳坠入水瀑的第一句话,便是询问自己是否便是“天下第一” 宁不凡,原来是为情郎千里寻师来着。他凝视着琼芳,问道:“这位苏君身上带伤,莫非也是给黑衣人害的么?” 琼芳素来明朗豪迈,此时却是吞吞吐吐,低声便道:“那也不是,他是生了心病…… 傅师范说他如果解不开心结,这辈子都不能使剑了。“琼芳为情郎圆谎,这辈子也非第一次,此刻却说得胆战心惊,她低下头去,转从怀里找出一张字条,反手递给了卢云。 这张字条来历重大,正是宁不凡亲手藏入泥丸,传给苏颖超的救命之宝。虽说这是情郎的东西,但此时琼芳对大水怪信服有加,便将字条递给了他,想卢云慧眼独具,或能瞧出个中端倪。 卢云细看字条,但见笔画雄浑,一道道如同水瀑飞泻而下,仿佛又让他见到了白水大瀑。他心下领悟,颔首道:“便是这东西引你到水瀑来的,是不是?”琼芳微微苦笑,却是点了点头。 若非这字条上画了大瀑布,众人也不会误打误撞,错以为宁不凡躲在水瀑里,琼芳更不会无端坠下水瀑,就此遇上卢云。想起连番阴错阳差,琼芳蹉叹连连,问道:“卢哥哥,宁大侠为何留了这张字条下来?莫非他早就知道你住在水瀑里,这才引咱们过来找你么?” 卢云摇了摇头,宁不凡早于景泰三十二年退隐,事隔两年之后,自己方才坠入水瀑。 无论这位“天下第一高手”如何神机妙算,断无可能在退隐时得悉自己的行踪。更何况两人交情平平,便算宁不凡知悉消息,至多差人通报自己的亲友,也绝不会引得徒儿的心上人亲来水瀑冒险。想到此处,卢云心头也感纳闷,他低头再看字条,忽然手掌一颤,眼里却见到了异样之处。 卢云心下一凛,当下凝手不动,低头再看,只见瀑布水墨苍浑,下笔或轻或重,或由浅入深,或由深入浅,笔画处处留白,处处玄机,好似合著什么道理。 卢云看得兴起,忽道:“这字条是打哪来的?”琼芳茫然道:“宁先生传下的啊。” 卢云摇手道:“我不是问这个,我的意思是说,这字条是从何处取来的?”琼芳喃喃地道:“从一颗泥丸里,这很要紧么?”卢云听得泥丸二字,霎时已有定见。吩咐道:“是了,这字条画得绝非瀑布水帘。里头另外有东西。”琼芳讶异道:“有东西?那是什么?” 卢云细望字条,摇头道:“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这张纸条不能单凭肉眼来看,否则给纸图蒙蔽了,永远也找不出真相。”琼芳茫然不解,嚅啮地道:“卢哥哥,你……你能否说清楚些?” 卢云摇了摇头,将字条还给了琼芳,道:“我并非华山门人,不该多说人家门里事。 不过你可以转告苏少侠,便说断处就是起处,绝后方能逢春,如此一来,或能参破秘密所在。“ 琼芳听得秘密如此隐讳,不由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智剑名满天下,威力非同小可,以苏颖超的自负骄傲,想来也不喜欢给外人来教。她叹了口气,低声道:“能参透便好,他最欢喜练剑了。”她原本笑颜常开,此刻却眉目深锁,好似若有所思。 正想间,忽见卢云站起身来,整理了衣衫,琼芳奇道:“你……你要做什么?”卢云俯下身来,温言道:“在下已依约听完姑娘的心事。虽说帮不上大忙,却也多少尽了点人情,我该走了。”说着反身挑起面担,推开了门,又要离去了。 琼芳大惊道:“等一下!你……你不和我回去驿馆么?”卢云摇头道:“扬州一行,卢某心愿已了,我想早日返乡整理故居。明日是除夕,你的同伴必然挂记你,姑娘早些回驿馆吧。”大树千丈,落叶归根,卢云大难不死,果然起意归乡。眼看大水怪便要飘走,琼芳尖叫道:“不行!不行!不许你走!”一时用力挥手踢脚,硬是不依。卢云并不理会,当即推门跨步,轻声道:“再会了,琼姑娘。” 门板关上,大水怪就此溜逃。琼芳尖叫道:“卢云!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慌张下急急套上鞋袜,便也直追而去。 时近午夜,才一打开门来,街景便已收入眼中,看年关在即,街道仍极烦嚣,不少男女仍于街中熙攘夜游。琼芳移目四顾,却没见到卢云的身影,她心里发慌,东奔西走,又烦又恼之余,忍不住重重一顿足,居然哭了起来。 这趟南下贵州,一切全为了寻访宁不凡的下落,好容易几经波折,终于带回了一个绝代高手,岂料最后还是让这人跑得不见踪影,落得空手而回的下场?想到悲伤处,自是哭得梨花春带雨,这回却是真哭了。 正哭得凄惨间,回眸街角一隅,惊见灯火阑珊下寒影偻身而过,不是卢云的背影是谁! 断落的丝线再次衔接起来,琼芳如中雷击,慌忙追上前去,纵声喊道:“卢哥哥,你别走啊!”叫声一出,背影如受风吹,飘得更加快了,转眼便要绕过街口,再也追赶不上,琼芳自知轻功远远不及此人,当即停下脚步,双手握拳,尖叫道:“正道!就是做对的事!” 往日志向呼唤,果然街中那个寒影立足不动,跟着回眸过来,凝视着急奔而来的琼芳。 昨夜与裴邺一场对答,卢云亲口道出这两句话之时,泪滚霜腮,当真是无尽苍茫,琼芳大受感动之余,从此牢记心头。此刻情急下破口而出,果然收得奇效。 琼芳跑得气喘吁吁,也是怕大水怪退隐了,双臂抢先撑开,拦住了道路。大喊道。“卢哥哥!不许走!你必须留下来!”卢云摇了摇头,反问道:“留下来?为了什么?” 琼芳抓住他的臂膀,大声道:“卢哥哥!天下百姓受苦受难、朝廷和怒苍打得难分难解,这些你都是亲眼见到的!你必须留下来!你要帮助我们、帮助天下人!” 卢云肩挑面担,驮着背、沉着脸,只在遥望满街人潮,瞧他面少欢容,好似心事重重。琼芳怕他忽然逃跑,一时只拼命拉着他。过得半晌,卢云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琼姑娘,天下人真要我帮么?” 卢云身为儒生,年轻时的志向正是万世万民,此时年过不惑,居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琼芳惊惶疑惑,尖叫道:“当然要帮!因为你是孔门儒生!你的天职便是为国为民、便是去爱天下人!你当然要帮他们!” 卢云仰望雪夜蒙天,牵动了嘴角苦纹,听他幽幽地道:“琼姑娘,天下人人等高,无论男女老幼,每个人生来都有一柄剑,无论是皇帝还是乞儿,除非自己甘心弃剑顺从,否则谁能左右他们的命运?”琼芳喃喃地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卢云眯起了眼,黯然道:“濯缨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尝不是大家心中所愿?何须谁来痛心疾首、谁来大声疾呼?”听得卢状元如此颓废,琼芳已是呆傻了,她不惜簧夜来找这个人,正是因为那句“正道”,岂料卢哥哥变成这个模样?眼看小姑娘眼眶红了,随时都会哭,卢云低下头去,轻抚她的面颊,柔声道:“琼姑娘,卢某离乡一十三载,功名有了,官做了,命也丢了。浮生若梦,但愿后半生能爱该爱的人,去做该做的事,这是我最后一点心愿,盼你体谅。” 琼芳心中发冷,若非亲耳听闻这些话,当真打死也不信。她扑入卢云怀里,用力打着他,哭道:“假儒生!骗子!只顾自己好,不顾别人死活,自私自利,什么做对的事情,全都是假的!骗的!” 诚哉斯言,此际卢云早非弱小,以武功而论,他内外精修,武功大成,说来江湖上并无几个对手。谁知他心有千千结,再再难解,终于让他形销骨立,宛若废人。琼芳说他不顾天下人死活,倒也不算说错了。 琼芳趴在卢云的怀中,只是又哭又骂,悲愤无已,卢云却也没推开她,他遥望满街人潮,回思多年来的际遇起伏,心中自是感慨无限。 没人懂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最后一役就已经结束了。在那笃信的志业崩毁之时,他的长剑早已断折,他的火焰也己熄灭,如今面对失望的人间,他不过是个过客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卢云始终默默无言,他听琼芳哭得凄惨,只趴在怀里不肯走,卢云本性并非冷漠之人,眼见小姑娘神情若此,不由略起怜意。他轻抚琼芳的发稍,柔声道:“琼姑娘,这十年下来,我心里一直有个疑惑,始终无法清澈。如果你能为我解开,也许我还能替你做点事。”琼芳心中生出希望,急忙抬起头来,拼命颔首:“行!你想问什么难题,全都随你!”她不知卢云要出什么怪题目下来,正慌张忖量间,却见卢云举起手来,遥指街中的腊肉铺,低声道:“瞧那儿。” 时在午夜,夜市喧腾,闹街上挤满了百姓,琼芳顺着卢云的指端去望,只见一名少年伏在腊肉摊旁,年约弱冠,看他鬼鬼祟祟,正将几条腊肉藏入怀中,却是在偷东西。那店铺主人忙着招呼客人,竟是不觉不察。琼芳向来嫉恶如仇,路见不平,便要高呼示警,哪知卢云伸手拦住,摇头道:“琼姑娘,在你呼喊之前,卢云想请你回答一事,什么是你心中‘对的事情’?” 琼芳不假思索,小偷儿不劳而获,窃盗旁人辛苦所得,怎能不加严惩?凛然便道:“卢哥哥,偷窃便是错,包庇便是罪,我今日不去揭发他,来日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受害。我这样回答你,可还妥适么?”卢云垂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你能见义勇为,那是再对不过了。” 琼芳听他夸奖自己,大喜之下,急忙取出了折扇,奔入街心,提声便是一喝:“站住!小偷儿!”京城女侠到来,那少年给叫破了行藏,一时大惊失色,抓起了腊肉,拔腿直奔。街上百姓纷纷醒觉,怒喊道:“又是他!又是这小子!大家快追!” 琼芳听了那个“又”字,已知来人是个惯窃。看那少年眼明手怏,须臾间夺路而逃,直朝一处陋巷窜去,转看众乡亲哗哗奔走,犹在人潮中四下搜索,却已给甩脱了。 琼芳身怀武功,江湖也颇有阅历,哪怕一个少年小偷?一时不慌不忙,转朝街上瞧去,只见卢云放落了面担,也正朝自己走来。琼芳心下大喜,料知卢云要与自己一起行侠仗义,笑眯眯便想:“太好了,扬州治安可要大好啦。”当下更无犹豫,便悄悄尾随少年入巷。 才入巷中,便见那少年快步奔跑,犹在慌张回望。琼芳使动了轻功,登从他头上跃了过去,转身望他肩上一拍,微笑道:“小贼,上哪儿去啊?”那小偷少年大吃一惊,一拳挥出,便望琼芳面上招呼,琼芳身怀武艺,岂是常人所能相比,举脚一绊,那少年便摔了个狗吃屎。她将少年一把拉起,笑道:“走吧,随我过去衙门了。” 猛听衙门二字,那少年好似给戳了一刀,一时拼死挣扎,大声道:“放开我!我不要去衙门!贱货!烂婊子!快快放开我!”琼芳听他骂得阴损,一时脸上泛火,正要点住哑穴,哪知手指还未触及,那少年竟然哑了嗓子,不敢胡骂了。琼芳心中微微一奇:“怎么?卢哥哥来了么?” 撇眼去望,却没见到卢云的身影,转看那少年,却见他面朝巷内,双手挥舞,神色惶惶,似在打什么手讯。琼芳啊了一声,心道:“这小贼有同伙!” 顺着少年的眼光去瞧,只见一批幼童躲于墙下,诸童衣衫褴褛,大的年不过七八,小的方才四五,虽在大寒冬日,却没一人穿鞋。看众童眼中含泪,俱在望着那名少年,好似想要救他,却又不敢过来。 琼芳大吃一惊,自没料到歹徒如此幼弱,她轻挪脚步,正要过去问个明白。孰知脚步方动,大堆石块扔了过来,众童哭叫投石,嚷道:“坏人!坏人!”琼芳慌忙问避飞石,她这辈子行侠仗义,从没给人称做坏人二字,放声便喊:“住手,我不是坏人,住手了!” 正在此时,背后脚步响起,听得一名男子怒喊道:“在这儿了!总算找到小贼啦!” 腊肉铺老板来了,看他率了十来名壮丁,循着琼芳的脚步追入巷中。他抢先奔来,举脚踏住小偷儿,一拳一拳望他身上招呼。众童尖叫道:“哥哥,不要打哥哥啊!”哭叫之中!全数出奔来救,众壮丁如获至宝,齐声道:“大的有了,小的也都冒出来啦!大家快抓住他们!” 众壮汉同声发喊,陋巷里追打不休,但见贫童四散奔跑,有的窜入狗洞,有的翻墙而逃,只是无论亡命何处,口中都不住哭嚎,想来不知何去何从。那少年倒在地下,兀自尖叫不休:“别碰他们!谁敢动他们一根毫毛,小心我杀你们全家!”那老板怒道:“放屁!还敢逞凶?”拿起扁担,狠狠朝那少年背上砸去,只打得他口吐鲜血,半天爬不起身。 大街纷乱一片,琼芳想起了屯贵的小白龙,心下怜悯,赶忙拦住那老板,劝道:“行了,别这样打他。”那老板怒道:“你可怜他?谁来可怜我啊?今日不打死这罪人,难道乖乖让他偷抢么?”琼芳听他说得有理,不由言为之涩。那老板理直气壮,登时回过头去,便朝众乡亲呐喊:“大伙儿告诉她,咱们给偷了多少回?”众人纷纷喊道:“日也偷、夜也偷,偷不胜偷啊!” 那老板抓起少年,连出十数拳,只打得满身是汗,听他喊道:“王八蛋!别人可怜你,谁来可怜我?不过蒙口饭吃,却要供养你们这帮小贼,你要是活不下去,趁早通报爷爷一声!”提起扁担,吼地一声挥落,便望那少年头顶砸去,堪堪就地正法之际,忽然手腕给人拉住了,背后传来一声叹息,幽幽地道:“朋友,你无权杀他。” 众人听了话声,全数回首来望,只见一名男子站于人群之中,他身穿粗布长袍,约莫八尺来高,眼光微微挪移,一股气度自然生出,琼芳见卢云来了,自是大喜过望,卢云向她打了个手讯,示意她退到一旁,他要亲自下海调解。 那老板上下打量卢云,怒喝道:“你是谁?也想管闲事么?”卢云摇头道:“我非官,二非匪,无权无势,岂敢管什么闲事?”那老板冷笑道:“不敢管,那便少罗唆,来人!咱们报官去!走了!” 官府大牢,便是人间地狱,只要给沾染上了,一辈子难以洗脱,那少年惊惶害怕,只是拼命挣扎,卢云行到众乡亲面前,袍袖拂出,一股柔力到处,登让众人退开一步。那老板惊怒交迸,喝道:“原来是个练家子!大家一起上!”卢云无意出手伤人,他退开一步,俯身拉起那少年,带到那老板面前,温言道:“这位爷台,在下别无他意,只是想恳求您,在扭送这孩子去官府前,务必瞧着他,瞧仔细点。” 那老板冷冷地道:“瞧什么?怕我错认小偷么?啐。”他瞪着少年,想起街坊镇日给这群小无赖滋扰,大怒便喝:“贼!”那少年一听这个“贼”字,立时咆哮怒号,看他拼命向那老板抓去,目光满酝悲愤恨火,乍然看来,竟如着魔一般。便在此时,场内儿童受了感应,无不发出尖锐悲叫。 暗巷里凄厉悲叫,闻来有若鬼哭神号,让人为之惊骇。众乡亲吞了口唾沫,忍不住向后退开一步,那老板也是面色为之一变。卢云静静问道:“老板你说,他为何悲愤哭叫?”那老板骂道:“他自知要死啦!能不哭吗?” 卢云摇了摇头,说道:“死便死了,那也不必恨成这样。诸位,这少年之所以悲恨哭叫,正是因为他被咱们当成了……”他伸手出来,轻抚那孩子的头顶,怜声道:“老鼠。” 陡听此言,众人全都安静下来了,那孩子则是咬住牙龈,啜泣出声。卢云抚摸少年的头顶,轻声又道:“只有对待老鼠,咱们才会用杀的、用毒的,来个眼不见为净。可房子早已脏了,无论毒杀多少老鼠,都还会有新的涌出来……诸位,咱们该怎么办?” 那老板怒道:“那还不容易,如数杀光啊!”卢云摇头道:“杀了一百只、杀了一千只,杀了一万只,总还会漏掉一只。你们可知这逃走的一只,叫做什么名字?”众人怒道:“老鼠还有名字?你别再说书啦!”卢云不应不答,只将目光转到那少年身上,低声道:“诸位,他叫做萨魔。” 仰天怒号的九尺巨汉,逢男则杀,遇女则奸,杀人盈野,不顾廉耻,比之狮虎还要凶残千百倍。满场众人不知萨魔是谁,无不冷笑以对,便连琼芳也是一脸茫然。卢云不去理会众人,他凝视着少年,轻声又道:“他是罪人没错,但他也还是个人,咱们拿便宜法子对付他,像对付老鼠般除灭他,有朝一日,等他长得比咱们还高还壮,他便会回来找我们!无论男女老幼、正邪善恶,他都要全数杀掉、吃掉,如数相报……诸位,到了那一天,咱们该怎么办?” “杀掉他啊!”砰地一声大响,扁担砸落,卢云竟然挨了一记闷棍。 力道反震,扁担断折飞起,但见血漫面颊,顺着卢云的鼻梁滚落腮边,他虽有内力护身,却未习练铁布衫之类的外门硬功,虽把扁担震断了,却也不免给打伤了皮肉。 琼芳大惊失色,看那卢云明明一身武功,居然毫不还手,正要奔上,却见卢云举起手来,示意她莫要干涉。他仰天忍气,自从怀中取出银钱,抑声道:“今日你是强,他是弱,你是对,他是错,所以你更该公平地对待他!便像是……”他遍望众人,一字一顿:“对待你自己。” 此言一出,满场愕然,只见小偷少年低头饮泪,腊肉老板满面惊诧,众人嘴唇喃喃,俱都在思索卢云的说话。卢云牵起那少年的手,将铜钱放入他的掌中,便要他亲手交给老板。 雪花片片飘落,那少年满面泪水,在众人的观看下,钱子儿悄悄送出,交入老板手中。 当琅琅……铜钱开满一地花。 “T.M.D疯子!一伙的!”那老板清醒过来,已将钱子儿狠狠砸向卢云,众人涌了上来,扁担木棍一齐飞,全数对着卢云与那少年招呼,那少年尖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卢云不肯放,只举掌护住了他,那少年一心只想脱身,眼看场面大乱,卢云却不让自己走,情急之下,抓起他的手背,两排牙齿加力,奋力咬落。 鲜血迸出,卢云的手背给咬得出血,脑门却又挨了一记问棍,铜钱飞洒,水火交攻,一片叫嚣吼骂中,远处脚步杂杳,官差已然提刀赶来,高声喝话:“别打了!小贼在哪儿?” 照章行事的人来了。一旦送入朝廷的手中,一切便要便宜处置。可怜少年的一生即将“为国为民”,成为“杀鸡儆猴”里的那只鸡、“杀一警百”的那个一。 默默无言之中,卢云的五指终于松开了,那少年一得自由,立时领着满街弟兄逃逸而去,临行前不忘一声喊:“猪只们!不过偷你一斤肉,你敢这般整我!瞧少爷明日纵火烧店!烧死你全家!”逃的逃,追的追,众人呼喊打杀,场面大乱,却把满面鲜血的卢云留了下来。 卢云垂下头去,独人悄立巷中,他将手掌抬起,点点碧血洒落雪地,在面前画上了一道血线,将他与大尘世隔得开了。 儒侠一心守护的,非为国家刑法、非为乡愿习俗,而是那三纲五常里的人性。可他们血染衣襟,费心尽力,最后却只能像这样垮在这儿,轻轻地垂泪苦笑。 失落的人生,失望的人间,可怜饥荒杀人,野兽吃人,可天下最能杀人的,还是人。 濯缨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尝不是大家心中所愿?何须谁来痛心疾首、谁来大声疾呼? 大风起兮,漫天飞雪落下,掩住了卢云遗下的血痕,最后的界限消逝,十三年前的卢老弟,十三年后的卢大叔,两者一同跪倒在地,热泪哽哽,化开了寒冬霜雪。 人生若梦,夫复何言?卢云举起衣袖,轻轻拭了泪,正要起身离开,忽听当琅一声响,一枚铜子儿落在面前,卢云微起诧异,未及去望,又是一枚铜钱儿坠到了地下。 卢云满心讶异,赶忙抬头来看,惊见巷中儿童一个个俯身四走,看这群孩童衣衫贫破,正是方才那群流浪乞儿,只见诸人四处捡拾铜钱,寻获之后,便又一个个扔还过来。 卢云大吃一惊,不知这帮孩童怎地转了性,居然不再奔逃?转望其余百姓官差,竟也不再追赶儿童,只默默在一芳观看,卢云一脸错愕,正想问话,忽听歌声悠扬,听得少女唱道:拜水神、求恩德,水神发怒天不雨,家家户户吃卯粮。 祭水神、赎罪孽,水神发怒天大雨,淹入寻常百姓家。 怪诞迷信的歌谣,发自那清亮的嗓音里,却也显得十分明脆快洁。卢云回头去望,只见巷口搁着自己的面担,一名女郎坐在上头,左手上下抛著令牌,右手轻摇折扇,美腿叠坐,脚尖摆啊摆地,不消说,自是少阁主来了。 琼芳,也只有她的权势手段,方能轻易镇住场面,让纷争两造一同俯首称臣。 眼看卢云一脸惊讶,琼芳跳下面担,笑吟吟地行将过来,她捧起满地的铜子儿,交入卢云的掌心,笑道:“水神师父,我这样办事,可算是你心中‘对的事情’么?”卢云两手捧着铜子儿,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把头低了下去,嘴角泯了泯,好似有些腼腆。 旁观百姓极多,一个个在旁窥看,琼芳打小见惯大场面,自是毫无忸捏。她举起手帕,自替卢云擦了鲜血,眼见他低头垂首,忽然心中柔情微动,提起脚跟,逐望他的面颊一吻。 众百姓儿童大为惊叹,议论纷纷,卢云没料到她会亲吻自己,慌张下举袖拭面,擦出了一条大血痕,望来真如胭脂也似。琼芳见他怕羞,登时笑道:“卢哥哥,别苦着脸了,咱们该启程啦。”卢云慌道:“去……去哪儿?” 琼芳仰头凝视着他!凛然道:“去平定天下。” 卢云大惊不已,不知琼芳何以出此豪言,还不及问,却见这位少阁主自动自发,自管坐上了面担,就等状元爷挑担离开。卢云讶道:“你不回驿馆了?”琼芳神色不悦,摇头道:“当然不回去了,我方才接到消息,说皇后娘娘急着见我,我得借你的脚力,送我一程。” 旁观百姓官差听得皇后娘娘四字,忍不住一阵惊呼,各自议论纷纷。只是琼芳吓得动百姓,却支不动卢云,看他低下脸去,料来不愿应允。琼芳哼道:“疯狂雪大,水陆交通都已断绝,要是连你也不帮我,我只好向你讨债了。”前头几句话合情入理,最后一句却是奇峰突起。卢云颇感讶异,反问道:“讨债?卢某什么时候向你借贷了?”琼芳抚了抚发稍,横眼媚视,嫣然笑道:“你倒忘得快,我这儿请教卢大爷,您买面担的钱两是打哪儿来的?” 卢云低头沉思,那日他人在扬州大街,伸手从破衣口袋一摸,居然取出一片金叶子,顺手用了,却没想过打哪儿来的。他沉吟半晌,便道:“不晓得,可能是自己生出来的吧?”琼芳嗤地一声,怒道:“胡言乱语!你当你的口袋是聚宝盆,自己会生钱出来?想得美啊!”说着眼望乡亲,大声道:“口袋里自己长金叶子,大家说说,你们有遇过这等好事吗?” 众人闻言,无不大摇其头。那腊肉铺掌柜笑道:“口袋里破洞少钱,那是每日有之,可要自己生钱出来,却是前所未闻啦。”琼芳微微一笑,她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冷冷问道:“姓卢的!那日你用的金叶子,是不是这等形款?”卢云左瞧右看,颔首便道:“好像是。”琼芳娇嗔道:“什么好像是!就是!那是姑娘在荆州庙里塞给你的!你当哪儿来的?”说着把金叶子抛给了腊肉铺的老板,当作打赏。 当时买卖多用白银,除开富商巨贾,豪门大官,极少有人随身携带黄金。众百姓见了闪闪发亮的金叶子,无不大为惊叹,都知面前这位姑娘真金不镀,必是琼枝玉叶的官家大小姐,那老板拿起黄金望嘴一咬,更是双手高举,狂呼道:“神明啊!” 卢云哑口无言,琼芳则是气定神闲,她坐在卢云的面担上,淡淡笑道:“幸亏卢老爷不赖帐,还知道金叶子是我的,来吧来吧……”斜颈望天,手掌摊开,没好气地道:“还……钱。” 堂堂的玉女阁主,现下直同流氓太保,只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卢云也没法子想,只得据实道:“现下没有,赊个几日可好?”琼芳冷冷地道:“众位乡亲,一片金叶子值得二十两银,你们说说,我可以信他么?”那小偷少年直冲上前,戟指怒喝:“仙女姊姊别信他,卖面的多是穷光蛋,比我还坏!一会儿不见人影,上哪讨去!” 琼芳嘻嘻一笑,道:“多谢小兄弟,您说得真是对极了。”随手一抛,又将金叶子赏给少年。那少年拿了大红包,竟尔双膝跪地谢恩,其余贫童也都欢呼雀跃,尖叫道:“有钱过年了!” 眼看打赏如此丰厚,一旁百姓无不摩拳擦掌,怒目望向卢云,好似与他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众怒所归,无疾而终,卢云居心紧皱,摇头道:“姑娘,要钱我没有,要命只一条。你待要如何,说分明吧。”琼芳眼波流动,横了卢云一眼,笑道:“谁要你的臭命了。我不是说了,只要你肯送我回京,等咱到了紫云轩门口,债务一笔勾消。”她回眸去望卢云,含笑道。“卢大爷,你到底心意如何……” 话声未毕,身子赫然离地而起,卢云竟已挑起了面担,琼芳大喜道:“你答允了?” 说话间,忽然肩上披来一件长袍,却是从卢云身上解下的。听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反正我要北上山东,顺道送你几里路。”琼芳大喜过望,她裹紧了长袍,笑道:“有棉被罗!”也是怕自己摔下来了,赶忙粉腿叠坐,左手勾住卢云的腰间,连连拍打:“马儿快走、快走!” 瞧她欢呼喜悦,好似小女孩儿出远门,卢云听她连番催促,却只安步当车,老牛拖车般走着,琼芳啐道:“你打混吆,姑娘下地来滚,怕都比你快啊……” 在百姓的惊呼之中,那个“啊”字拖成长长一声尖叫,当代剑神起驾飞奔,其势岂同寻常?腾云驾雾间,霎时便已见到了满天星斗,那卢云竟已飞跃了民房,直朝北方而去。 剑神为驹,快似飞马。琼芳撒落了满手的金叶子,娇声道:“各位大叔小弟,咱们再会了!” 雪花飞舞,金叶飘飘,脚下百姓欢呼争抢,再听远处鞭炮串响,此刻已是除夕了。 灯火渐渐远去,琼芳坐在面担上,感受着卢云的体热,她卷起了卢云的外袍,竟尔心满意足。在这一刻,忘了黑衣人、忘了紫云轩,忘了扬州驿馆的同伴……连情郎的样貌也渐渐模糊,便如脚下的扬州城,全都望不见了……第十七卷 天之正道 第九章 无解难题2007-1-2 16:27:00 本章字数:32269 夜色黑沉,卢云双肩挑担,沿途北进。约莫过了二十来里,才一行出扬州,便见夜空彤云密布,转眼大雪将至,琼芳粉腿侧叠,稳坐面担之上,把卢云宽大的袍子披在头顶,一路裹到脚踝,全身只感暖呼呼地。她见寒风阵阵刮来,卢云身上衣衫单薄,忙道:“卢哥哥,你会冷么?” 卢云摇头道:“我长年住在水瀑里,衣衫褴褛,早已无所谓寒暑。”琼芳听得悠然神往,笑道:“真好,百病不侵,大冷天里可以打赤膊逛街,好威风呢。”卢云微微一愣:“打赤膊逛街,这样很威风么?”琼芳笑道:“当然了,北京时兴赤膊游街呢,你要不信,自管进京瞧瞧。”便是夏天盛暑,怕也没人打赤膊逛街,琼芳如此胡说八道,纯是要引大水怪回京参观了。 她偷眼看向卢云,只见这人鼻挺唇薄,凤眼沿眉上扬,双眸虽不比苏颖超灵动黑亮,却显得凛然不可犯,极具士大夫威势。琼芳含笑凝望,她见卢云一脸萧索,有意逗他开心,便道:“卢哥哥,你以前很风流吧?”卢云听了风流二字,忍不住眯起双眼,岁月蹉跎,廉颇老矣,看那嘴角下弯,眼角皱纹乍然而出,隐带愁苦之色。琼芳看入眼里,忍不住噫了一声,砸舌道:“不许装那怪模样,又老又丑!怕死人了。”她用力往卢云身上拍打,闻到他袍子上的气味,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卢哥哥,你用过烟壶吗?”鼻烟壶传自西方,内放烟草麝香,提神醒脑,乃是富贵人家日常所用,卢云穷酸出身,自是看得多,用得少,只得摇头道:“不曾。” 琼芳微笑道:“卢哥哥,让我送你一个烟壶,好不好?”卢云头也不摇,迳自道:“不好。”琼芳奇道:“为何不好?”卢铁头傲然仰天,凛然道:“无功之赐,受之有愧,卢某如何能收?” 琼芳大怒道:“好哇!那你又为何收我的金叶子!无耻!”气愤之下,竟在担子上跳了起来,好似要拆了卢云的面担。卢云见她活蹦乱跳,那面担尺许见方,如何容得她摇来晃去,只得沈声阻止:“路上颠拨,小心咬了你的舌头。” 琼芳哼道:“老娘偏爱乱动,你想怎样?难不成还能点上我的穴道不成?”卢云咦了一声,心想不错,便要依言办理,琼芳见大水怪伸出魔掌,不由惊道:“哎呀!拾人牙慧,你这文抄公毫无创见,救命啊!谋财害命,谋杀债主啊!” 卢云萧索,琼芳活泼,卢云寂静,琼芳聒噪,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遇到卢云沉默无语,琼芳却总有本领逗他说话,这位姑娘口才便给,活泼好玩,倒也平添不少乐趣。 卢云孤独多年,年轻时流落四海,卖面维生,哪知偶然间捡到这只小花猫,在这恼人的围炉夜里,居然也消去了无数悲苦寂寞。 笑闹间又过数里,琼芳逃过一劫后,便又无聊起来,她拿着卢云的长袍蒙头,左顾右盼,眼看大水怪专心走路,不再言语,便又道:“卢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喔,你要不要听?” 秘密不请自来,听者必然倒楣,卢云咳了一声,正要出言婉拒,琼芳笑颦如花,坐直了娇躯,靠到卢云耳边,悄声道:“我跟你说吆,我爹爹和你一样,也是个状元爷。”琼芳煞有介事,秘密却是稀松平常,她有些得意,又道:“不过他的状元可是老资格了。他是武英朝钦点的大状元。你该喊他一声世叔才是。” 紫云轩乃是知名书斋,门人每多科考功名。看琼芳如此聪明机灵,想来她的父亲定是多学多能之辈。卢云言简意赅,颔首便道:“久仰。”琼芳笑道:“你久仰我爹爹,可晓得他是谁么?” 卢云道:“他是琼大人。”琼芳的父亲自然姓琼,哪能是别的姓?莫非姓卢不成?琼芳心下不悦,喝道:“你敷衍我!你到底知不知道?”卢云闷不吭声,自管摇了摇头,琼芳不是滋味,恨恨便道:“无知之徒!我爹爹姓琼名翊,大家都叫他道甫先生,你居然敢不知道?我拆了你的烂面担!送你回乡下养猪!” 小姑娘大吵大闹,大水怪掩耳疾走,好容易安静下来,又过不到半里,琼芳又伸手来摇卢云,说道:“口渴了。”卢云森然道:“少说点话,口就不渴了。”琼芳哼了一声,道:“我偏要说。”双手圈嘴,大呼曰:“还钱!还钱!”卢云禁不住吵,当下凌空探掌,收了一把白雪,反手便往她嘴里塞去,想来此举一能解渴,二能封口,可谓一箭双雕。 琼芳大声道:“我不要吃雪!不要吃雪!” 卢云长叹一声,终于驻足下来:“那你要什么?” 琼芳笑颜如花,道:“人家要热茶。”黑天白地,四下无人,哪来的茶铺?琼芳有意给他出难题,便又不住吵嚷撒娇,卢云掩耳疾走,一路奔到枯树底下,自管放落了面担。 琼芳瞧了瞧那株枯树,蹙眉道: “干什么?这是茶树么?”卢云自从面担底下取出炭盆,接了满满一壶雪,放上了炭炉,随即烧起水来。琼芳这才懂了,欢容拍手:“茶来了。” 寒天雪地,琼芳窝在卢云的袍子里,含笑看着这个男子。只见他升起了火,又从面担里取出茶罐子,便要煮起香茶。琼芳忽然惊道:“冒牌碧罗春!” 大水怪贪图便宜,居然买了假茶诓骗客人,看那茶粗制滥造,苦中带涩,可说一无是处。琼芳挥舞手脚,大闹道:“我不要西背货!我要喝茉莉香珠。”卢云一穷二白,哪来的香珠请客?也是忍无可忍,右手便朝树干挥出,喀啦一声大响,竟尔凌空坠下一截枯枝。他伸手拾起,转头望向琼芳,神色有些不善。琼芳怕他生气了,赶忙换上笑睑,陪话道:“啊!碧罗春呢,好高兴呀。” 小姑娘一旦安静下来,四周便又静谧无声,天候益发冷了,琼芳最怕楚囚相对,便又想找话来说。她转了转大眼瞳,忽道:“卢哥哥,你那大胖子朋友呢?”卢云闻言一愣:“大胖子?” 琼苦笑道:“就是长安大街的那个胖子啊!”眼看卢云沉吟不语,料来定是忘记了,琼芳便自笑道:“大概十年前吧,有一天咱和爷爷一块儿搭车,经过了长安大街,见了两个大官站在街边,一个是大胖子,肚子圆滚滚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另一位公子个头高高的,生得是…生得是……”说到这儿,脸上不由微微一红,忖道:“这姓卢的已经跩得狠了,我要再夸他的形貌,这人定然飘上了天,那可怎么得了?”咳了一声,改口道:“那个公子啊……咳……我见他生得尖嘴猴腮,獐头鼠目,模样十分怕人。我怕得发了抖,赶忙来问爷爷:”爷爷啊,大街上怎么会有老鼠爬出来呢?好怕人哪。‘“她嘻嘻一笑,便朝卢云肩头拍落,道:”喂,你晓得我爷爷怎么说?“ 卢云毫无接口之意,只低头煽火,八成想一拳击昏琼芳,也好图个耳根清静。琼芳见他不理不睬,忍不住哼了一声,大声道:“讨厌鬼!”卢云奇道:“讨厌鬼?你爷爷这样说?” 琼芳心下大乐,忖道:“瞧,还不是偷偷听本姑娘说话。还装呢。”她扬起了下颚,俨然道:“没错,我爷爷就是这样说。他千叮咛、万珍重,拼命跟我来说:”孙女啊孙女,千万千万小心。柳侯爷家里养了四只讨厌鬼,一只比一只讨人厌。这只大老鼠姓卢名云,他就是其中最最讨厌的一只。下次你再遇上了,记得拿只大扫帚……‘“ 正要将之扫死,卢云却啊了一声,转头凝视琼芳。琼芳以为他生气了,悻悻便道:“看什么看?天下姓卢名云的讨厌鬼满街都是,我又不是骂你……”正要再说,却见卢云点了点头,道:“琼姑娘,我记得那天的情景。” 琼芳没好气地道:“是么?那我当天穿什么衣衫,你说得出么?”昔年两人二度照会,相距虽有十年,琼芳那身紫衫却仍醒目耀眼,让人入眼难忘。卢云怀想往事,慨然道:“那天你和国丈坐在车上,身穿紫衫,头扎紫巾,一双眼儿聪慧明亮,十分动人。” 卢云是至诚君子,他要说十分动人,那就不会是九分动人、八分动人,而是真正的娇憨可人。琼芳听他称赞自己,直是大喜欲狂,她开心极了,立时解开发巾,自将秀发望后拢了拢,笑道:“好记性呢,连姑娘穿什么衣衫都记得,我可小觑你了。”卢云嗯了一声,道:“你身做男子打扮,我当然记得。” 这话有些语病,好似琼芳穿做了女子衣衫,他便要视而不见了。琼芳本在甩动秀发,一听此言,当下急急束回头发,哼道:“死老鼠。”她梳了梳自己的头发,冷冷地道:“喂,你少跟我混,你还没说那个大胖子是谁呢。”听得此言,卢云垂眼沈目,却又不说话了。琼芳哪管老僧入定,拼命叫道:“你又不吭气了,喂!喂!喂!你聋了么?”卢云禁不住吵,只得叹了口气,依实答了:“他是韦子壮。”琼芳没听过这个名号,只喔了一声:“原来是韦大叔,他人呢?” 卢云缓下脚来,闭上双眼,嘴角隐隐牵动。 杀声震天,再次冲入耳中,天边白雪变成了滔天大火,永定河上船来帆往,一个个身影坠下水去,不住发出凄厉哭嚎…… 那跪倒河畔、一剑斩裂地下的悲愤啜泣,犹在耳边悲叫…… 风狂雪大,大水怪闷不吭声,要再僵下去,不免要闹鬼了。琼芳连连追问:“喂!那个韦胖哥呢?他到底去哪儿了?喂!喂!”卢云睁开双眼,静静地道:“他死了。”琼芳吓了一跳,她深怕失言,便也不敢多问了。 正想间,茶水已然煮好,卢云俯身向前,端起茶碗递给琼芳,白雪飘飘,火光熊熊,映得卢云的俊面一片光辉。看他靠到自己面前,两人相距寸许,呼吸可闻,好似四唇婉转欲接,琼芳脸上一红,急忙向后闪避了,她接过了茶,看似低头啜饮,其实目光却停在卢云的薄唇上,轻轻泯了泯唇。 眼光挪移,从卢云的薄唇转到鼻梁,慢慢又转到了眉间,忽然之间,眼光停在卢云的眉心之间,再也移不开了。 常人生得两只眼儿,这大水怪号称水神,居然真多了一只眼。她越看越是奇怪,便细目去望眉心处的那道印记。只见疤痕长约半寸,色做深红,形状狭长,位置不偏不倚,恰恰处于眉间,望来真似一只眼儿。琼芳细细打量,忽然醒悟过来,颤声道:“卢哥哥,这是刀伤么?” 卢云听得问话,却不想答,便只拿起汤碗,替自己斟了满满的热茶。天边白雪飘下,一片片飞入茶碗,蒸起了一片水云雾气,将他裹得朦朦胧胧,望不真切。琼芳偷眼再看,只见那刀疤位于眉心正中,想来事发当时必然惨烈,只要再深入数寸,必让卢哥哥脑浆迸流。琼芳心中暗暗害怕,低声便问:“卢哥哥,这到底是怎么伤的?莫非有人要杀你么?” 卢云好似想说什么,却又有些心懒,他叹了口气,仰起茶碗,目向遥远的西方,道:“琼姑娘,这不是伤,而是一个见证。” “见证?”琼芳大奇道:“见证什么?” 卢云举起手中茶杯,遥向西方天际,轻声道:“友谊,它见证了一段友谊。”说着仰颈饮茶,好似向遥远的故人干了一杯。 两人各怀心事,默默相对,难得有了片刻的宁静。琼芳怔怔望着卢云,忽道:“卢哥哥,我想请爷爷替你恢复顶戴,好不好?”卢云原本一脸萧索,陡听此言,仍是满面讶异,反问道:“恢复顶戴?”琼芳点了点头上裹紧了卢云的长袍,柔声道:“如果你不嫌弃,我想请你到紫云轩教书,我练武遇上麻烦,也有个高人请教……等爷爷替你恢复顶戴,你又是状元爷卢大人了……” 紫云轩势力庞大,国丈更是正统三大臣之一,说来无事不能为。倘若卢云投入紫云轩,凭着他的文才武略,不出三年,必成紫云轩头牌辅佐大臣。再看他的辈分与伍都督、杨大学士相当,若要升任六部侍郎,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卢云听了这话,一无兴奋之情,二无接口之意,良久良久,他举掌挥出,扑熄了炉火,低声便道:“琼姑娘,我先跟你说了,这趟路我只能送你到北京郊外,此后你我两不相欠。” 琼芳听了这话,忍不住啊了一声,心头大感失望。眼看卢云收起了茶碗,琼芳忽然抓起一把雪,狠狠便朝他脑门扔去。卢云侧手轻挥,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那雪块竟然偏了个方位,落到身边去了。他端走琼芳的茶碗,忽道:“卢某这儿有个请求,请姑娘务必答允。好么?” 琼芳听他说得郑重,只得睁着那双星彗大眼,点了点头,却听卢云道:“请姑娘务必保守秘密,莫让外人知晓我还活着。”琼芳茫张樱曰,她千思量、万计较,却也没料到所求如此。她眨了眨那双美目,低声问道:“卢哥哥,即使……即使顾姊姊问起你的下落,我也不能说么?” 听得顾姊姊三字,卢云缓缓转过头去,道:“别说。” 琼芳状似豪爽,其实心思远比常人细腻,一见卢云的神情,便知他心中烦恼无限。眼看卢云转身过去,自将茶水泼出,琼芳心道:“这个窝果卜丝师,实在是白痴,换做是我,老早去见心上人了。哪来那么多废话顾忌?”她抓了雪块,正要朝卢云背后去扔,忽然心下一醒,这才想到顾倩兮早已嫁了。一时之间,那雪块便又放落下来。 纵使相思难了,纵使牵肠挂肚,却又能如何呢?嫁做人妇之日,便已缘尽爱灭。纵使两人能够再见,沧海桑田,人事已非,除了落得满身痛楚悲心锥,又能如何?琼芳叹了口气,多少也懂了卢云的心情。转念便想:“也难怪他不愿回京,反正十年都过了,等自己安定下来了,日后再找个机会稍信给顾姊姊,一不让人家为难,二也让她放落心里重担……那才是有情有义的好汉……”琼芳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没见过这等深情哀怨之事。她呆呆想着,竟似痴了。 写完信以后呢?从此卢顾两人各过各的,了无牵挂,就当这辈子从不相识?那……那信里该写什么呢?杨夫人你好,我成亲生子去了,日子挺好,大家有缘再见吧? 大水怪不会再成亲的,看他的模样,他会一个人住到山里。变成大山怪。可怜那一缕相思幽幽渺渺,只能寄语苍天?不知不觉间,琼芳眼眶儿竟尔红了,隐隐约约间,心里恨起了顾姊姊,恨她嫁给了别人、恨她有这样的情郎、恨她有那份缠绵铭心的刻骨恋情…… 叹了口气,满腔情思忍不住转到自己身上。琼芳喃喃自语,低声呼唤:“颖超、颖超……要是有一日我也嫁给了别人,你也会这样痛不欲生么?” 不晓得,真的不晓得,因为苏颖超不是一般男子,他是一个剑士啊! 无上剑道! 身为当代剑豪,没了剑,苏颖超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在乎。为了求得更高境界,情郎连性命都可以舍去,更何况是区区的男女之情? 一代剑宗,英雄豪杰,宁大侠选对了传人。苏颖超心中那最为真切的诚挚相思,早给了腰中那柄长剑,谁也拦不了。两相比较,这卢云如此深情颓废,却又不免偏激了些。若能把这两个家伙抓来除以二,大约就可以得出一个好丈夫了。 喝过了茶,两人便又上路,时在深夜,琼芳早已睡眼惺忪,她裹着卢云的外袍,把自己包成粽子,不过走了百来尺,鼻息沉沉,便靠在卢云怀里睡了。 琼芳倦极而眠,卢云却仍一里又一里地走着,他望着琼芳漂亮的小脸蛋,替她拢了拢被袍,心中微起歉疚之意。 整整十年,往事历历在目,方才给魔刀激发的伤痕犹在疼痛,那来历不明的玉玺、那同生共死的婴孩、那临下怒苍的一刀……种种疼痛深入心坎,好似在催促他早些返回北京,一探究竟……可卢云却一点也不想回去。 他之所以拒绝琼芳的好意,并非是他瞧不起紫云轩,也不单单是因为他怕见到旧日恋人,而是他有个预感,他这趟如果回去了北京,他会死在那儿。 人间人间,大雪及膝,烟尘漫天……仰望无边黑沈夜空,卢云不由轻起喟然。 善恶是非的起源究竟何在?身为大鸿儒,他必须替世人解答这个疑问。可当他看尽了人间悲苦,反而犹疑于黑白之间,更难妄断旁人的是非。白水河畔背水一战,瀑布孤岛生死煎熬,救下自己性命的都不是过去相信的好人善人,而是此生最为鄙夷的荡女暴徒。 战火滔天,人间不再是人间,而是自己看不懂的迷雾尘烟,卢云心中一酸,他从怀中取出一条破烂手巾,珍而重之地拿到脸颊旁,轻轻摩挲。 也许……他早已不需要真实的人,在这茫茫天地里,他只要这一点儿就够了……但愿上苍垂怜,任谁都不要再拿走她…… “长一尺四乘宽一尺二,可以堆四十九只梨、六十四颗苹果……” 灶上堆起了七层苹果梨,最上头还顶了一颗蜜枣,望来好似一座宝塔。 砰地一脚踢出,望灶下一踹,泥沙飕飕而落,果子塔却闻风不动,毫无倒塌迹象。陈得福仰天豪笑,登时搬来一张大木椅,喀喳一声亮响,狠命咬了一口大红苹果,得意洋洋地赏玩他的成名作,枣梨七苹塔。 陈得福,成不了高手得了福。他的地盘左边有灶锅、右边有碗盆,面前有座七层高的果子塔。说来荒唐,他也是一个剑客,只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日日都在厨房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