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心动摇,金凌霜却无意多加解释,只撇眼众人,反问道:“你们在怕什么?”众人嚅嚅啮啮,一个个把头低了下去,无言以对。金凌霜又道:“我问你们吧,设若要与文杨武秦单打独斗,你们选谁当对手?”怒王凶狠恐怖,大掌柜阴险毒辣,没一个好应付,眼看众人缩头寒声,无人能答,金凌霜把手一挥,淡淡地道:“七当家,替他们选吧。” “泥梨耶啊!”背后一声怒号发出,但见七当家跨正马步,双掌合印击出,神通佛力所向之处,却是那古庙砖墙。 在四当家的注视之下,一声闷响传过,砖墙隐生裂痕,碎声剥剥,阴劲如藤蔓四下疾走,须臾间整面石墙满布裂纹,仿佛妖魔鬼面,吓得黑衣人众一齐望后退开。 七当家收功止力,缓缓舒出一口长气。但见他双臂交叉,右臂在上,双掌各以拇指轻压小指甲,余指各呈三钴形,此即佛门密法之一,军奈利明王大手印。场中高手如云,或能额碎青石,或能空手断剑,但如此凌厉的阴劲,却是生平所仅见。 黑衣诸人内心惧怕,竟然忘了喝采。宫毗罗干笑道:“四当家,这……这就是泥梨耶?” 金凌霜淡淡地道:“没错。十八地狱经,一层一招大手印。”他撇了七当家一眼!问道:“地狱共分十八层,老七下到第几层了?”七当家大声答话:“我受限资质,忍心有限,只能下到第九层。” 金凌霜微微“笑,他拍了拍”宫毗罗“的肩头,轻声道:”懂了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咱们的头儿连第十八层地狱都下去了,你们选在他这一边,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一统朝廷三大派的人物,岂同易与之辈?想到了大掌柜的手段,黑衣人众自是冷汗直流,只是怕归怕,转念想到敌人也是这般畏惧他,心里居然多了几分庆幸。 时在午后,大队人马不再多言,旋即上路。六只镇墓兽腰悬绳索,自将魔刀延地拖出。其余各人各有所司,前导、居中、断后,便也分批离去。 主队人马走了,只是金凌霜行事小心,却还留了几个探子下来。庙前庙后,里里外外,各有探子驻地看守。大雪飘落,万籁俱寂中,远处小溪寒封冰冻,雪花层层堆叠,一寸、两寸、三寸,越堆越高,探子来来回回,始终不肯离去。 一柱香、两柱香、堪堪要到三柱香,猛听喀啦一声碎脆,厚冰破开,溪水里坐起一只湿淋淋的僵尸,此人头戴黑罩,满面冰雪,身上更结了一层薄薄寒冰,他用力扯下面罩,仰天大口呛咳,险些给溺毙了。 整整等了两柱香时分,最后一名探子方才离开。金凌霜老谋深算,办事确实牢靠。 黑衣少年手脚僵硬,勉强滚出冰冻溪水,他缓缓爬起身来,挥动手脚驱寒。 非常险,适才古庙高手云集,四当家与七当家联手夹攻,加上六只镇墓兽从旁掠阵,自己武功纵使再高一倍,却也万难脱身。也是为此,他才必须躲上一躲。 打了一套拳法,黑衣少年逐步驱出体内寒气,他斜自去瞧那座古庙,赫见泥墙满布裂痕,仿佛一张大蜘蛛网,爬满了整面庙墙。 “泥梨耶?”黑衣少年哦了一声,微微颔首。他凝视破庙,忽然童心大起,他扬举右拳,扎开马步,霎时吐气扬声,霹雳一声龙吟,正拳已然隔空击出。 紫光弥漫,拳力刮出劲风,威力所过之处,地下白雪飞散,竟给拳风逼出一条长长的痕迹,黑衣少年收拳回力,淡淡说道:“少林禁传神功…”拳风撞上庙门,听他哈哈大笑:“值得见识!” 笑声大起,凌厉拳风隔空扑上墙砖,第一块砖受力滚落,第二块随之坍塌、第三块坠地散倒、第四块、第五块……须臾间烟尘弥漫,梁柱折断,整座古庙竟给黑衣少年一拳击垮,成了一片废墟。 古庙年久失修,先遭白衣武士撞墙而出,建筑大损,随后七当家神功裂砖,最后再挨了黑衣少年一拳,终于土崩瓦解,再不复存。黑衣少年哈哈大笑,他活动了筋骨,又成了那只精力弥漫的虎豹。便又去寻地下的火烧痕迹,预备跟踪而去。 反覆找了半晌,地下那条火痕却失了踪影,黑衣少年倒也不慌不忙,只从怀里取出一只油布锦囊,珍而重之地打开,跟着低头纳读:“真龙之子……为谋先机,君当北趁扬州,布置周详……谨颂顺绥……” “反杨十大臣,善穆义勇人。” 尔虞我诈的人间,朝廷巍峨如高山,怒苍翻腾如大海,便连这张字条也像荒漠的海市蜃楼,时时让旅人心存希望,却又时时引人失足坠下流沙。 不必相信谁,此身宛如月夜孤舟,想要闯过面前的汪洋大海,唯有仰赖自己的拳脚。 心念于此,龙爪一个紧握,功力到处,已将锦囊捏为一手碎屑。 解下面罩,目望北方,黝黑的面孔虽然年轻幼稚,却也显得十分志气,十分无畏。 京杭运河第三站,世称月城扬州。那儿有魔刀、有魔王、有白衣武士、有镇国铁卫……总之不论这场除夕围炉来了多少客人,他都不会缺席。 无息间,袖中两道寒光缓缓送出,赫是两柄袖剑。 龙牙已现,森锐异常。他检视袖中短剑,察看腰间铁鞭,待见全身兵器整齐无缺,便即启程离开。第十七卷 天之正道 第四章 京杭大河2007-1-2 16:27:00 本章字数:21394 “望北方啊……” “年底最后一趟船……望北方……”远处传来船夫的呼喊,悠悠扬扬,宛如歌唱,这是京杭大运河第三站,扬州渡,年底最后一趟船即将开航。 明日便是除夕了,该返乡的游人都已离开,船夫反覆吆喝,却没几个客人过来,看这冷清模样,想来这趟船是坐不满了。 今夜确实冷得紧,那船夫懒洋洋地守在渡口,白雪激起阵阵寒雾,漂荡河面之上,冷得他鼻中发痒,正要打出喷嚏,却听背后哈嗤、哈嗤几声,竟有人抢先打了个响亮。哈嗤一声,船夫不落人后,当下拧住鼻子,狠狠擤了几下鼻涕出去,回头来望,却见一名美女佳龄曼妙,身穿斗篷,伫立岸边,却是她在打喷嚏了。 寒风不绝吹来,那美女拿起手巾,擦去了鼻涕,咳道:“您……您这船有望山东走么?”那船夫看她双手环抱了一本厚书,并未携带行李,一点也不似未坐船的,不由微微一奇:“船到徐州为止,离济宁也不算远,怎么?您也是要上船的?” 那美女一张粉睑冻得通红,闻得此言,忽尔仰起头来,微张樱口,轻轻地道:“哈……”山东土话管喝水叫哈水,想来这美女口渴了,莺啼燕叱,端鼻樱唇,那船夫见她朱唇微启,望来当真动人得紧,他心中不由一动,笑道:“哈哈?您是山东人士么?” 那船夫正要靠近,猛听“嗤”地一声,那美女竟是打了个喷嚏出来。 哈……嗤……哈……嗤!哈嗤!哈嗤!哈嗤! 连打五声雷,果然下起雨来了,人无分美丑,岁不分老幼,只要伤风,一定得流鼻水,看那美女脸蛋白里透红,姿容秀丽,鼻头却挂着两行鼻涕,望来委实突兀。 那美女举帕擤鼻,喘了喘气,嘶哑地道:“我上船找个朋友,你……你一会儿要见到卖面的过来搭船,赶紧通报一声。”那船夫奇道:“卖面的?”那美女无力多话,只从怀中扔出碎银,赏给那船夫,那人双手捧过,心下大喜,正要开口答谢,猛见那美女仰起头来,再次哈了一声,那船夫面色一变,深怕给感染伤风,便急急走了。 那美女举帕掩鼻,伤风得十分厉害,果然是少阁主琼芳来了。练武人身强体壮,等闲不生病,但她赤脚夜游闹鬼屋,傍晚又穿着内衣追赶卢云,硬要与身子作对,再大的家底也不够使,终于落得伤风害病的下稍。 大雪漫天,飘落在大江之上,望来有几分诗意。琼芳手中环抱着那本人物纪谱,却是三步一喷嚏,五步一哆嗦,只得瑟缩甲板角落,等待那个讨厌鬼过来。 昨夜为他伤风,今夜为他奔忙……那个他,还真是混蛋啊……一会儿若要撞见那人,倘不对他连打十个喷嚏,双手奉还伤风,难泄心头之恨。 他会来吧……想起那张忧郁的脸庞,琼芳忽然低下头去,轻轻咬着下唇。 大树千丈,落叶归根,齐鲁出身的孔家门徒只要大难不死,必会设法回到故乡……而这扬州渡口,也是返乡归家最近的一条路。 为何要找他呢?琼芳无须思索,随时可以找出一百个理由。紫云轩缺个武功总教头,爷爷少个状元门生,自己还欠一个大保镖,连颖超也要找个切磋剑法的对象,反正不计代价、不择手段,自己就是要看到他,把他拖回北京。 额头像是火烧一样,可怜琼芳守株待兔,兔子没见到,自己怕要晕倒了。迷迷糊糊之间,眼前出现了幻影,好似大水怪正在紫云轩讲坛上高声说法,爷爷在一旁笑吟吟地举起大拇指,连颖超也是满面佩服,自己则一股脑儿跳到大水怪的背上,让他背着走…… 全都有了呢……琼芳低头幻想,嘴角带着一抹傻笑,好似又成了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儿。 星眸轻阖,嘴角含笑,今夜的她身穿斗篷,遮住了男子的儒生装。今夜她看来就像那个皇后姑姑,白里透红,轻颦巧笑,那双红润樱唇好似会勾魂摄魄,让人不自禁想要托起她小巧的下巴,深深烙上一吻…… “姑娘!姑娘!”背后传来喊声,琼芳却是浑然不觉。她平日人前人后,左一声爷台、右一声公子,从没人唤她姑娘,何况此时昏昏沉沈,却要她怎么听得到? “姑……娘!”背后再次响起喊叫,脑袋更被人拍了一记,琼芳微微睁眼,大喜道:“卢云?你可来了!”急急回转头去,面前站了一名公子,看他头发擦得油亮,身上又抹得浓香,哪里是卖面穷酸?却是一位阔爷来了。 琼芳打了个喷嚏,斜目瞄了瞄那人,冷冷地道。“哪只手打我的,伸出来。”正要把爪子砍掉,却见那公子露齿而白笑,殷勤地道:“姑娘,您在等人么?”琼芳咦了一声,擦了擦红鼻头,颔首道:“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那公子笑道:“我见姑娘拿着手巾儿,独个人在船上垂泪哽咽,一望便知您在等人了。” 琼芳低头去看,果见自己拿了条手绢儿,望来倒与哭泣有几分相似。她擤了擤鼻涕,道:“嗤。”嗤就是滚,滚最好快滚,那男子听她口气严峻,却也不急着走,他上下打量琼芳,忽地面露惊诧之色,慌道:“姑娘,您……您长得好像一个人……” 假借因头三大法,第一条称“人生面最熟”,路上美女乍然相逢,要不似娘,要不像婆,琼芳听得此言,忍不住哑然失笑,心道:“原来是来搭讪的,终于被我遇见了。” 往日若遇上无聊男子,先得闯过傅元影那关,老牌剑客只要过来轻咳两声,有意无意地露出腰间长剑,来人大惊之下,必会抱头鼠窜而去。若有苏颖超相陪在旁,凭他的俊雅形貌,更不会有人过来自讨没趣。没想今夜落单,居然撞上了传闻中的无聊男子,倒还真是意外。 琼芳一生没给男人搭讪过,心中有些好奇,不禁笑道:“我长得面熟,可是像你祖宗么?” 那人听这美女说话粗鲁,不由面色一窘,忙道:“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姑娘年轻貌美,家严却是花甲老妇,半点不似、半点不似。”琼芳嘟起了小嘴,悻悻地道:“可惜了,我还以为遇到孙子了,直是讨厌哪。”正要掉头离开,忽见那公子爷眼眶湿红,哽咽道:“姑娘,等一等,你长得很像……很像内……内……”琼芳听他欲言又止,不禁奇道:“内什么?” 那公子含泪道:一内人十年前过世,我方才一见到您,发觉您和她生得一模一样,便再也移不开目光了。“对方死了老婆,琼芳自也恻然,柔声便道:”原来如此,爷台很想她吧?“ 美女目生柔光,怜声来问,那公子心中自也生出无穷希望,哽咽便道:“是啊,有诗为证呢。”当即吟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这人功力高深,拿着这招东坡创制的“江城子”,果然打遍大江南北,无往不利,眼见琼芳蹉叹不已,便放大了胆子,伸手搭上香肩,继续诵道:“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还未来得及梳妆,背后受了一股大力,整个人便飞出了船舷。 扑通水响,河面上现出了两只兽爪子,上浮下沉间,恰也背到“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一旁船夫听得背书声,无不惊问道:“怎么回事?他干啥泡在水里泪千行?” 琼芳面带怜悯,幽幽地道:“这位公子思念亡妻,他去找老婆了。”众船夫惊道:“找老婆?找到水里去了?”琼芳叹道:“没法子。幽冥歧途,阴阳异路,我不忍看他伤心,只好送他一程了。”说着掏出火枪,目望一众旅人船夫,叹道:“你们之中还有谁死了老婆的,一并上来吧?大家路上结伴同行,也好有个照应呢。” 众船夫大惊之下,自是一哄而散,眼看兽爪子给人捞了起来,自去岸边烧烤兽毛,琼芳闭上了眼,幽幽叹道:“卢云……你再不来,我可要生气了……” 寒风吹来,实在头痛欲裂,偏偏小年夜里往来船客稀稀寥寥,就是瞧不到那个身影。 正烦闷间,忽然臀上给人碰了一下。 牡丹花下死,风流鬼真多?琼芳怒道:“大胆!谁又死老婆了?”大怒之下,左肘向后一撞,身形旋动,怒拳击出,纵使眼前站的是卢云,满嘴兽牙也要不保。 堪堪打中一名倒楣鬼,忽然间她收住了拳头,呆呆望着面前的一顶轿子。 船身微微震荡,身边没有人轻薄她,却只有一顶八人大轿上来甲板。看这轿子好生威仪,红楹雕漆,顶镀金铜,尤其轿边四角高悬灯笼,照耀得甲板一片红晕,望来极为引人注目。 难得贵客上门,船老大早已满面堆笑,双手捧着金元宝,笑眯眯地指挥船夫帮伙,一箱箱行李便搬上了船。琼芳暗暗罕纳,忖道:“这人好大的排场,可是亲王出巡么?” 当时法制森严,寻常知州知县出巡,顶多是双人肩挑的软舆,不到三品以上,坐不得四人轿,以这排场来说,轿子里的若非郡王嫔妃,便该是极品尊爵、三公三孤。只是说也奇怪,当朝三公只有一个“少傅”陶显祖。这耄耋老人九旬高龄,俸禄十万石,活到老,领到老,子孙奉如祖先牌位,岂能放他离京?再看天下郡王各有封地,谁又敢擅下扬州? 琼芳熟知北京人物,却怎么也猜不透轿中人的身分,一时暗暗迷惑:“轿里人到底是谁?难道有妃子私自南下么?” 想着想,眼光便朝轿夫瞧去,只见诸人头缠白布,身穿白袍,她心下一奇,暗忖道:“异族人?怎会这样?”扬州贸易繁盛,虽有大食、波斯、天竺商旅在此聚集,可外国人坐轿游街,未免太过招摇。她揉了揉眼,心道:“怪了,这到底是谁的轿子,可得瞧个明白。” 此时华轿早已停上甲板,主人却无离轿之意,依稀可见帘后端坐一人,蒙蒙隆隆地瞧不见面貌。几名轿夫围拢过来,先放落了脚踏,又在轿旁燃烧炭盆,添火取暖。行舆座驾全依古礼,分毫不差,这下子却让琼芳看懂了门道,不由心下大惊:“皇族的人!” 欲知士大夫教养高低,不必当面观其谈吐,单看仪仗、舆服、车驾三者!便知端倪。 月前娟儿的师姐出巡游街,当时琼芳冷眼旁观,只觉都督夫人场面浩大,开道兵马众多,却因主事者少了学问,徒然引得百姓嘻笑指点,全不见半点威严。反观这顶轿子极为沈敛,不必敲锣打鼓,歌笙舞乐,只需几个小安排,便已衬出过人威仪,单以学问来说,不知高过艳婷几百倍。 琼芳看得一头雾水,心中便想:“原来是异族王公,难怪我不认得。一会儿请哲尔丹过来看看吧。”哲尔丹出身北方蒙古,这些轿夫却身穿西回衣衫,望来好似是突厥人,只是琼芳身为中华上国的天之骄女,管他东夷西戎、南蛮北夷,全做一气看了。至于哲尔丹的蒙古话能否说得通,头晕发烧之中,哪还有余力深思? 管他谁是谁,琼芳今夜只为卢云而来,只要大水怪没躲在轿子里,那便不关她的事。 摇了摇头,揭过了事情,便又专心等人。 雪势越大,河面上蒸起一片寒雾,这雪再落将下去,说不定水路交通断绝,这趟船便开不成了。琼芳举起手来,不住呼着暖气,就盼风雪更大,倘若卢云受困扬州,那更容易找到人了。 正守候间,忽听天宁寺钟声响起,那船老大领着几名稍公,迳从后舷转了出来,一时解绳的解绳,收锚的收锚,船老大上下点过了人头,这趟船随时启航。眼看卢云迟迟不来,琼芳自知白跑一趟,也是发烧得厉害,连脾气也没了,便想匆匆下船,先回家睡上一觉再说。 正要走上船板,忽听对岸一声大喊:“且慢!”雪花飞舞,浓雾漂荡,雾中人影一片朦胧,但听脚步阵阵,却又有人过来了。 “卢云?”琼芳心头坪坪一跳,满心期待之中,便让开一步,要让来人上船。 浓雾破开,面前走来了一名男子,只见这人腰间带了只铁琵琶,愁眉苦嘴,眉毛下弯,配上那似眯未眯的老眼,哪里是卢云,却是一只黑乌鸦飞来了。 世道不靖,美男子全都不见了,却只有乌鸦到处飞舞。琼芳瞪了贼乌鸦一眼,芳心郁闷之中,便要走下船去,脚步才动,却见乌鸦男子直挺挺地站在船板上,却把自己的路给挡了。 船板窄小,若要两人同行,自己便得紧紧挨着对方,任凭人家乱吃豆腐。琼芳辛苦大半夜,伤风头疼兼加心情不好,一见恶犬挡路,登时怒道:“闪开!” 琼芳脾气不小,恶形恶状,说起话来自也冲得紧,正等着对方让路,哪知这人当真大胆,居然双手贴紧裤缝,立正端形,置若恍闻,好似吃不到豆腐,绝不甘休。 琼芳心下叹息,忖道:“这人八成也是个死老婆的,说不得,早些让他夫妻团圆吧。”正要将那人一脚踢下水去,忽在此时,那人双靴并拢,啪地一声大响传过,跟着将琵琶高举头顶。 那人解下琵琶,好似要奏乐了。琼芳见这人怪模怪样,不由微微一愣,道:“你想做啥?” 猛听琵琶爆出一声刺耳怪响,激得琼芳双手掩耳,尖叫道:“啊呀!” 琵琶叮叮连珠,本该悦耳悠扬,岂料竟能发出这等凄厉之声?五指拨送,琴音有如尖刀交磨,又似铁铲刮锅,让人牙齿发酸,寒毛倒竖,难听得无以复加。琼芳忍不住纵声尖叫:“别弹了!别弹了!” 那人毫不理会,只是不住弹奏,魔音穿脑,激荡耳鼓,琼芳己然一跤坐倒,满船客众也已掩耳坐地。眼看哀鸿遍野,那人却无收手之意,琼芳脸色惨白,颤巍巍地取出一物,忖道:“要比大声,你赢得过我么?” 要说天地最能爆响之物,莫过于手中的宝贝,这是琼家传下的护身法器,握柄镶以金字,上“江”下“充”,不消说,这正是太师遗物,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双发短枪。 劝君早让路,莫做无名尸,琼芳怒火冲天,正要掏枪向天击发。忽然琴音乍然而止,那人好似懂得枪子儿厉害,居然不再拨弄琵琶。琼芳火气高涨,不管这人弄什么玄虚,正要逼他跳落水去,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炮响,跟着两道红光燃起,烧得渡口夜空一片暗红。 满船人众见得异状,莫不议论纷纷。琼芳也是满心讶异,还来不及问话,便听岸上响起低沉喘息,一阵一阵,由远而近,浓雾中竟有什么东西欲上大船。琼芳心头发毛,正要向后退开,猛听吱地一声闷响,似有什么重物行上船板,竟然压得木板受力变形。 船板连接船舷岸上,专供乘客上下行走,眼看受力过重,木板弯曲,真似一头大象过来了。满船人众惊疑不定,全数起身来看,忽然甲板传来碰地一声,跟着大船摇晃不休,缓缓向右舷倾斜,船老大惊道:“船要翻了,大家快向朝另一边去!快!快!快!”船夫客人跑得一个不剩,全数挤到船舷另一端,水手更已抛下大锚,忙碌了半晌,终于止住斜晃之势。 怪事接踵而来,偏偏浓雾中什么也看不见,船老大又惊又怒,破口大骂:“T.M.D混蛋!是哪个王八蛋爬上老子的船?给我滚下去!”他冲上前去,正要喝骂,哪知脚步一顿,竟然倒退了一步,一众船夫怕老板吃亏了,便手提棍棒赶将过来。琼芳怕他们挨打,正要随行过去,忽见众人一同掉转回来,齐声尖叫:“湘西赶尸!湘西赶尸!” 琼芳心下大奇,她也曾听过赶尸之说,传闻湘西道士练有法力,能让客死异乡的尸身起跳行走,自行走回故里。本以为是无稽之谈,没想真有此事,想起僵尸蹦跳的情景,虽然心中发毛,却又大感好奇,反而望前走上了几步。 琼芳躲在人群里,细目来观,只见甲板上多了一块大黑布,阴森森地罩在船头。好似底下盖着一幅巨大棺材!难怪会让人满心害怕。她眼光撇过,忽又见棺材旁坐了六名男子,一个个低垂脸面,僵硬如尸,吓得她大声尖叫。 僵尸到来,琼芳生平最是怕鬼,正要快步逃下船去,猛见一只大手赫然挡到面前,怒喝道:“停!” 琵琶男子傲然举掌,警示众人,望来直是威风凛凛。琼芳吓了一跳,只得向后退开。 船老大脸色惨澹,看今夜遇上赶尸人,不免载了满船鬼怪回家,赶忙叫道:“老兄。我这船是上山东去的,可没去湖南啊,你可走错路啦!” “奉上喻!”那人双膝并拢,啪地一声亮响,口中还未说话,众船夫已是大声惨叫:“僵尸起跳!僵尸起跳!”看那男子怪模怪样,双膝并拢,身僵体直,果然与僵尸有几分神似,他见众人喊得惊怕,赶忙从怀中取出令牌,大声道:“奉上喻!本官姓帅名金藤,奉命接任锦衣卫副统领!绝对不是僵尸!” 深夜之中冒出一名赶尸人,自称是“锦衣卫副统领”,众船客心里自是不信,船老大瞄了瞄他的令牌,却也不知真假,只得干笑道:“哎呀!原来是锦衣卫的僵……帅副统,您老人家有何贵干啊?” “奉上喻!”帅副统开口说话了,这人举止委实诡异,不管说什么,都要先把鞋跟一并,爆个亮响出来,他举令高喊:“锦衣卫漕运北上,特此征调本船,着无关人众即刻离船上岸,不得有误!” 原来不是僵尸,而是朝廷命官。那也没什么好怕的。众人放落了心事,在帅副统的呐喊之中,满船客人笑吟吟地聊天说话,船老大则是率众收锚拆板,等候开船,竟无一人理会自己。 帅副统大感惊讶,万没料到自己支不动百姓,他咦了一声,拿起了令牌,再次喊道:“奉上喻!锦衣卫特此征调本船,限无关百姓一柱香内离船,不得有误!”哈欠四起,仍旧无人理会,一名船夫走了过来,笑道:“这位官爷,劳烦您到舱里歇着吧,那儿有火炉,暖得紧哪。”帅金藤茫然无措,喃喃说道:“奉上喻……锦衣卫漕运北上,你们全都得下船,不得有误……” “钦此。”琼芳打了个喷嚏,拿者手巾擤了鼻涕。 甲板上有人出言挑衅,自是容他不得,帅金藤手持令牌,立时转向了琼芳,喝道:“奉上喻,命你立刻下船。”琼芳斜目看了他一眼,淡淡掩上芳唇,却又闭起了眼。帅金藤怒道:“奉上喻!你若敢胆不从,便要受苦受……”难字未出,琼芳已从腰间取出一面银质令符,朝他面前一晃,懒洋洋地道:“乡巴佬,识字么?” 银令出于北京宗人府,牌面雕饰凤纹,金嵌“功臣铁卷”四字。帅金藤揉了揉眼,呆了半晌,赶忙打开随身册子,见是本“正统符印图鉴”。上载各类宝玺铁卷、印信符节,专兹辨识正统朝廷上下官等。想来帅副统新官上任不久,规矩还没摸透,便随身带了本册子。他眼角瞅着琼芳的令牌上时急手翻书对照,有些手忙脚乱。琼芳叹道:“笨啊,别尽从后头找,从前三页翻。” 帅金藤哦了一声,赶忙翻开第一页,但见内页画着二十四只灰格子,里头各有一只玉玺,望之高贵不可凛犯。转到第二页,却见了无数尚方宝剑,型类俱全,满是肃杀之气。 翻到了第三页,赫然便见到琼芳的“一等功臣紫凤丹书”,格子旁写满小字,又是什么“历履天恩、详载其功”、又是什么“免罪无刑、入衙赐坐”……帅金藤面色灰败,赶忙去找自己的令牌,这回从最后一页翻起,一会儿便找到了,只见自个儿的令符蹲在倒数第二页第六格,好似小松鼠般望着自己。 小松鼠面露惊怕,大小姐则是伸了个懒腰,淡淡地道:“想要我下船,得请南直隶宗人府过来说话,好么?”说着打了个哈欠,便又闭上了眼。 武英朝侧重宦官,景泰朝看重权臣,正统朝里却以外威地位最尊。对方既然不是僵尸,便归得皇帝管。只要归皇帝管的人,便得让琼小姐三分。也是有恃无恐,便把场面接了去。帅金藤面无容情,只得双膝一并,便又绕路行开。他见甲板上停着一顶大华轿,望来甚是碍眼,便举起令牌,大声道:“奉上喻!命此轿立刻下船!” 轿子不动,回疆轿夫也只静静坐地,好似听不懂汉语。帅金藤大声欲喊,忽听两旁客人笑嘻嘻地道:“帅副统,瞧清楚人家的轿子几人抬,可别闯祸了。”帅金藤吞沫寒声,好似乡巴佬进京,先数了数人头,眼看是八人大轿到来,赶忙低头去瞧册子!惊见后记里清楚写道:“天子仪卫龙辇甲士一十二人,诸郡国亲王行舆玉辇甲士八人。”八人大轿,列属王公贵族,眼看自己又遇到大人物了,帅金藤目光呆滞,只得转向众船客,低声道:“奉上喻,你们立刻……” “下船”二字未出,一名白衣武士走了过来,望他手上塞了一样物事,跟着转身走开了。帅副统满心迷惑,低头去望,赫见掌心金光闪闪,居然多了一只金条? 帅金藤咦了一声,纳闷道:“这是什么?”满船客人笑了起来:“还装啊?给你的酒钱啊!”帅金藤恍然大悟,这才懂了道理。这位帅金藤名中虽有个“金”字,口袋却向来少金,看这金条重达二十两,抵得上好几个月俸禄,慌张之下,只是双手连摇,忙道:“奉上喻……奉上喻……” 忽听一声叹息响起,船老大斜起了眼,幽幽地道:“帅副统……”手指定向鼻头,轻轻摇了摇:“帅——扑通!”最后双手高高举起,向前揖拜,大呼道:“摔饭桶啊!” 帅副统、率饭桶,船老大乡音浓重,说起话来自然难听无比。听他大吼道:“大头要来小卒要、三节过年全都要、为国为民天天要、精忠报国一样要、要完还说没有要,逼得老子命不要!”说着拍了拍帅金藤的肩头,淡淡地道:“要亦有要,快滚吧,人家不会多给的。” 帅金藤张大了嘴,呆呆看着手中金条,含泪道:“我不能要啊,因为我是镇…镇国……”正要把身分说出,满船客人却替他说出了身分。“正牌傻子啊!”人人捧腹大笑:“不要白不要啊!” 金光掩映,甲板上的僵尸很是弱小,他望了望手中的金条,泪水竟然扑飕飕地坠落下来。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寄托,帅金藤能够熬过十年期限,忍耐离乡背井之苦,当然更有他坚信的东西。一旦失落了,他便会落得哀伤无助,茫然不知去向。 哈哈大笑之中,帅金藤一手擦拭泪水,一边弯下腰去,轻轻把金条放落在地,他脚步发软,溜回了熟悉的大黑布旁,霎时之间,看到了十年的志业,他奋力并拢了靴子,厉声道:“奉上喻!” 众人含笑来看,不知这小松鼠还能命谁管谁,正在此时,黑布旁缓缓冒起六只身影,六具僵尸转向满船客人,脸上满布怒气。帅金藤举起手指,厉声道:“全给我打啊!” 咻地一声,一名船客给扔下水去,啪地一响,水手飞上了天。帅金藤生气了,东一句奉上喻,西一句你下去,果然一个又一个船客给抛入水中,望来恁是威风,众人又惊又怒,无不放声大喊:“好小子!僵尸作怪了!”几名船夫叫道:“来人啊!快去牵条黑狗来!” 上有政令,下有对应,朝廷养僵尸,民间便饲黑狗,总之有法子应付。果然船夫中有机灵的,便已冲下甲板,想来要取夜壶泼粪。甲板上一片凌乱,琼芳忍不住哈哈大笑,眼看六个僵尸大打出手,竟无人看管那块大黑布,满心好奇之下,便溜到了黑布之前,想瞧瞧下头有什么。 “小阁主……”手指才一碰到了黑布,耳边便传来一声叹息:“别欺侮我们……” 身子忽然冷了起来,琼芳呆住了,她望着自己的喉咙,不知不觉间,连牙关也发起抖来了。 颈间寒光森森,雪白的脖子上多了一柄剑,耳边叹息继续述说:“别笑我们这些人,直的……”苍老口音,带着一抹悲伤,琼芳浑身发冷,只能颤巍巍撇眼过去,忽然间,眼里见到了…… 黑衣人!面前的人没有五官面目,除了那双凝视自己的冰寒目光,什么都瞧不到。琼芳放声尖叫,她奋起气力,拼命向后去逃,忽然身子给人一撞,已然摔倒在地。她愕然仰颈去望,霎时间尖叫声从喉头宣泄而出,再也制不住。 黑衣人……面前全是黑衣人,数之不尽的黑衣人脚步杂杳,一个又一个奔上甲板,那一双又一双恶狠狠的眸子,一身又一身的夜行装,全和闯入太医院的怪客一个模样。 琼芳像是误闯地狱的小女孩,终于放声惨叫起来。 单单一个黑衣人,便让哲尔丹倒地、苏颖超卧床,甚且捣烂整座太医院,更何况他们巢穴一空、菁英尽出,现下还有谁能救得了她? 黑衣鬼众沉默无声,已将甲板全数包围。耳听琼芳放声尖叫,那黑衣老人叹了口气,迳自走到身边,幽幽地道:“找到宁不凡了吗?”琼芳软倒在地,颤声道:“没……没有……” “很好……”黄金指环缓缓伸来,在她的粉颊捏了捏,柔声道:“既然还没找到人,那就乖乖‘滚’到一边去……你说好不好啊?” 琼芳毕竟将门虎女,一听对方出言侮辱,心下怒火陡生,她不假思索,立时去掏火枪,尖叫道:“大胆!你们到底是谁!”还没来得及拿出火枪,手腕便给人握住了。 掌心多出一块东西,琼芳低头去望,眼前双翼全展,大鸟睥睨横视,赫然是上回在太医院里见过的那张图样,只是不同于宋公迈在纸上描绘的,这回大鸟旁多出了四个字…… “镇国铁卫?” 全天下最高的令牌,不会列在符印图鉴之上,因为它的权威并非来自朝廷,而是来自于摩婆娑宫的阿修罗王,只有它的使者才有资格佩戴。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黑衣鬼名,琼芳全身剧震,已是哑口无言,正惊骇间,耳孔忽然一阵冰凉,黑衣老者贴嘴过来,轻声道:“小阁主,我叫做金凌霜,镇国铁卫的四当家。我现下请你双手抱头,跪在地下,不然我就杀死你。嗯?” 琼芳身分尊贵,天下除了皇帝以外,谁受得起她的跪拜?听得此言,自是勃然大怒,正要开口来骂,那金凌霜却不多劝,只缓缓起身,开始屈指计数。 一。食指举起,黄金指环闪耀发亮;二。食指旁来了个同伴,那是个凶狠高个儿。 三!没有看到无名指,无名指在剑柄上!刷地风声暴响,寒剑如电,直朝琼芳头颈斩落,少阁主大声尖叫,双手抱头,急忙扑倒在地。 一丛秀发迎风飞舞,随着雪花飘落在地。对方是认真的。 在北京官场里,小女孩儿可以扮娇憨,在荆州战场里,少阁主可以发脾气,如今来到这艘暗夜黑船,面对举国最森严的势力,琼芳却连动都不敢动上一下。她趴在金凌霜的脚边,可怜得像是待宰的无助羔羊,连哭也哭不出…… 摆平了紫云轩的皇亲国戚,甲板上便只剩一顶华轿,金凌霜缓缓来到了轿前,他凝视着地下的金条,摇头道:“谁行贿的,站出来。”白衣武士好似听不懂汉话,一时无人答应。 “来人……”黄金指环竖起,金凌霜叹了口气,传令道:“打。” 打字一出,一名白衣武士傲然站起,右拳怒勾,直朝金凌霜面颊击去。只是这位四当家居然不避不让,只把冷眼横斜,好似目光含有无形气劲,随时可以接住这拳。 碰地一响,一只怒手横空而来,挡住了白衣武士的拳头,看那人怒眼横眉,挺着一个大肚子,赫是镇国七当家到来。他捏住了对方的拳头,嘶嘶冷笑问,猛力到处,只握得白衣武士口吐白沫,骨骼更发出一片脆响。其余几名武士大惊失色,纷纷上前抢救。 “七当家……”金凌霜幽幽叹自心,摇头道:“太慢了。” “梵光聚顶呀!” 威响巨震之下,船舱白雪松塌滚落,看那七当家肌肉贲张,虚心合掌,两手无名指、小指收入掌中,食指却又拱起,附在中指背上,赫然使出了“梵光聚顶印”。可怜大批白衣武士给巨力一震,全数飞出了船舷,但闻扑通之声不绝于耳,一行人全数坠于水中,上浮下沉。 这就是“镇国铁卫”,无论哪一个武林门户,无人能独力与之抗衡。甲板上无声无息,满布黑衣恶鬼。前有四掌柜,后有帅金藤,黑衣恶鬼大驾光临,已然震慑全场。 “众将官……”金凌霜低沉发令,黄金指环举起,向前扫荡:“清场。” “妈呀!鬼来啦!”船老大干笑两声,不必黑衣鬼来抓,随手抓起地下金条,急急奔向船舷,扑通一响传过,第一个跳入冰水之中。大批稍公见了老板下水,谁还想拼死力,众人发一声喊,咚隆隆咚,逃老虎似奔身而过,哗啦啦哗,跳鲤鱼般纵水而游。 眨眼之间,甲板净空,大小人众全数溜个干净。琼芳蹑手蹑脚,正想望水里跳落,却给帅金藤拉住了,听他问道:“四当家,怎生处置她?”金凌霜沉吟道:“这小丫头老是招惹麻烦,她还有几个厉害同伴,别把他们引来了,先押起来。” 号令一下,美女少阁主锒铛入狱。没有不敢杀的人,也没有不敢做的事,在这帮黑衣恶鬼面前,傅师范无能为力,情郎不堪大用,什么哲尔丹、宋通明,什么“魁星战五关”、全都成了孩儿把戏。琼芳垂头丧气,头晕发烧之中,便给黑衣恶鬼拖走了。只是绝望之中,她的心里还有最后的一点光,因为她相信那个迟来的船客一定会赶上船期,为她递来一碗热热的大面…… 此刻船夫逃亡、轿夫落水,连琼芳也被抓起来了,甲板上只剩一顶华轿,看它孤立无援,已是四面楚歌声。脚步声一沉一沉,踏得甲板上下震动,却是七当家来了。他盯住那顶轿子,粗声道:“滚出来!” 扬州寒水,暗夜鬼哭,轿帘里的人影依旧安坐如常,一未惊叫,二未逃跑,想来若非定力超凡之辈,便是天生哑巴。七当家冷笑一声,便要望前动手。以此人举止的粗蛮,管他轿子里坐的是王公贵族、三公三孤,全都要给他拖将出来,一股脑儿扔入寒天冰水里。 正要出脚踹烂华轿,忽然一人缓缓走来,黄金指环拦在路上,却是四当家来了。七当家附耳过去,问道:“怎么了?”金凌霜并未回话,他来到华轿之前三尺,凝步不动,忽然举起脚来,自朝地下踩了踩,口中说道:“草民金凌霜,叩见殿下千岁、千千岁。”殿下二字一出,场内无不愕然,七当家眼中犯疑,宫毗罗张口结舌,连琼芳虽在困顿之间,也是诧异不已。 殿下二字,专以称呼帝王子嗣,只是正统皇帝膝下无儿女,东宫无太子,皇城无公主,却不知四当家何以道出这两个字来?喀喀声响不绝于耳,金凌霜犹在踩动甲板,伪做叩首之声。他解下了面罩,沈声又道:“殿下,草民行礼已毕,还请出来相会如何?” 一片宁静之中,轿中人毫无动静,也不知是怕极了黑衣恶鬼,裹足不出,抑或是在轿子里睡着了,这才没听到说话。金凌霜又把话说了几遍,眼看轿中上毫不理睬,便向一名矮小男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过去领人出来。 这名矮小男子法号“招度罗”,十二神将排名第一,谨言慎行,办事牢靠,金凌霜便属意由这人出手。招度罗奉命行事,便要往华轿移步,金凌霜望着华轿,隐隐间好似见到轿子里有抹光芒,他忽尔双眉一轩,登又举起手来,喝道:“且慢过去。”他朝七当家撇了一眼,沈声便道:“招度罗退下,让七当家上去。”金凌霜行事沈稳老辣,此刻却有些举棋不定,众人满心疑惑,一不知上司何以前后反覆。二也猜不透轿中人的身分,只是碍于职级尊卑,却也不敢多言。 那“招度罗”客栈排行第八,虽只比七当家低了一个座次,但以武功而论,却与七当家天差地远。只是老七举止粗鲁,武功刚猛,一会儿过去抓人,倘若一个手重,不免捏死金枝玉叶的轿中人。金凌霜也不多解释,一时默默调度全场,但听脚步声大作,十八学土围拢内圈,十二神将看守外圈,如临大敌。万籁俱寂中,连琼芳也给掩上了嘴,金凌霜向同伴使了个眼色,示意上前。 万事具备,在一众黑衣人冷眼盯视之下,七当家大吼一声,嘶地一响,兽爪似的大手撕破了薄纱,便在此时,一股幽香飘出,众人闻到了沁鼻淡香,已知轿中人必是个高贵女子。七当家微微一愣,便朝金凌霜望去,两人眼神交会,见他朝自己点了点头。便即上身前倾,探入了华轿。 轿中一片幽香,想来必有高贵美女,一片宁静中,七当家上半身趴入轿中,又听撕裂一声,却不知是轿帘还是衣衫给拉破了,琼芳见兽爪大手便欲轻薄轿中人,她心中惊怕,一时尖叫道:“住手……”才出了声音,喉头又被利刀架住,逼得她把下一个字吞入嘴里。 轿子轻轻摇晃,传来几声闷哼,七当家原本只有右手伸入轿中,此时却连左手也进去了。诸人目不能见,各在猜想轿中光景。那宫毗罗转了转手上的铁伞,嘻嘻淫笑道:“老七啊老七,滋味如何?入手舒坦么?”晴天遮伞,见不得光,果然便想到邪处去了。一旁“招度罗”身为十二神将之首,登时斜睨同伴一眼,冷冷地道:“咱们打个谜,什么人打伞无法无天?” 无发无天?宫毗罗心下一醒,这才想起七当家的身分,不由干笑两声,闭上了嘴。说话间七当家好似拖住了人,终于缓缓向后退出,黑衣众鬼见轿中人给抓住了,无不喜形于色。金凌霜却嘘了一声,听他低声传令:“镇墓兽,退守魔刀,十八学士,上前一步。” 外圈收拢,魔刀也加紧防护,金凌霜深深吸了口气,左手拇指轻推剑柄,使剑锋鞘略略离鞘,神态竟是大为戒备。 在诸人的注目之下,七当家一步一步倒退离轿,只见腰间退出来了,胸腋退出来了,慢慢颈间也退了出来,终于全身退出华轿。众人虚惊一场,无不松了口气,只是看七当家模样恭敬,双手高举在胸,似怕触碰了轿中人的尊贵身子,上身更是极力后仰。那宫毗罗笑道:“干啥啊?便算轿子里坐得是菩萨娘娘,老哥也不必这般多礼吧?” 正说笑问,忽见轿帘微动,内里缓缓伸出一柄刀,居然抵住七当家的喉头,众人大吃一惊,纷纷喝道:“什么人?” “傻子们……”轿中传来低声叹息,幽幽地道:“轿子里没有公主,只有……”轿帘亮起光芒,猛听轰隆一声巨响,整顶华轿赫然碎裂,漫天木屑飞舞,听得豪迈嗓音笑道:“王子啊!” 惊天大喊传出,陡然人影翻空,向前纵跃,竟已扑向魔刀,全场恶鬼慌张叫喊,金凌霜早已有备,当下喝道:“镇墓兽,结阵!”六道黑索飞来,旋即抓住了一人,正要发力将他撕成两半,猛听那人大声吼叫:“泥梨耶啊!” 禁传神功发动,六只镇墓兽也在发动内力,两股雄浑力道僵持,嗤嗤几声轻响,黑索已然断裂。众鬼自知抓错了人,大惊下转去寻找轿中大汉,却见那影子早已飞到黑布之旁,随时都要下手劫刀。帅金藤大吃一惊,眼看黑布旁只剩自己一人,赶忙举手怒喝:“停!” 人停了,拳头却不停,一记重拳击出,狠狠砸在掌心之上,只震得帅金藤气血翻腾,竟然跪倒下来。二十三临危不忘职责,赶忙取出血琵琶,正要出手御敌,猛听铿地一声大响,黑夜中降落了黄金羽毛,仿佛是大鹏金翅鸟开翅飞翔,亮得众人眯起了眼光。 血琵琶飞了出去,坠下船舷,一路沉到了龙宫。黑衣鬼众目瞪口呆,一齐望向刀鞘上的契形缕刻,无人认得出那是什么。却只知道它很管用。 来人故布疑阵,之后闪电一击,竟然连破玄关。长发大汉哈哈大笑,正要下手掀开黑布,忽听一声叹自心响起:“朋友,你还有一关没破。” 面前站来一人,他指戴黄金戒环,手提寒光长剑,正是“剑寒”金凌霜到来! 双雄对峙,金凌霜守住了最后一关,场面便又回到了原状。诸人惊疑不定,上下打量那名男子,只见他长发随风飞舞,凶眼回斜,怒容十分逼人。珊底罗颤声便道:“你是秦……秦……” 左腿重重一踏,地下甲板破裂翻起,长发大汉举脚扫出,那木块竟似长枪般飞射而来。珊底罗尖叫一声,急忙斜身闪开,背后宫毗罗见状不妙,急开铁伞去接,当地一声响,整柄伞歪曲破烂,虎口更已破裂流血,一时身子向后飞出,竟然连着压倒了三五人。 雷霆左脚提起,狠狠踏在地下,长发大汉跨踩船舷,怒道:“瞧清楚!这是‘跛者’吗?” 大汉神情粗野,长发披肩,不曾束发髻冠,再看那左腿筋肉雄壮,气力十足,随时还会踹将过来。众人骇然无言,哪管他是断腿跛者、抑或三脚老猫,全数望后急退。慌忙大叫:“魔王来了!大家快逃啊!” 当代雄豪驾临,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琼芳虽在危境,心下仍感悸动,一时急急打量那人的形貌。她幼年曾在京城见过秦仲海一面,但十年过去,乍然相遇,反覆看了几眼,只觉面前这人形凶貌恶,身高体壮,似与传闻中的魔王有几分相近。满心猜疑间,却也说不准。 正怒吼间,却听金凌霜叹了口气,道:“煞金将军,请别欺侮我的手下。这儿不是西域,没人应该认得你。”七代煞金坐镇总寨,五虎上将行二,号为“气冲塞北”,黑衣鬼众听得“煞金”的名号,反而更为慌疑。长发大汉微笑道:“老兄这话有语病。这儿不是西域,可大伙儿不也认得你么?”说着双手抱胸,含笑道出四当家的来历:“您说是么?西域昆仑的好汉,‘剑寒’金凌霜。” 昆仑阖派覆灭已久,早不复当年雄霸气象,金凌霜听他以往日称谓招呼,不由微微苦笑。那珊底罗尖声道:“四当家,他……他到底是谁啊!”金凌霜叹了口气,撇眼便朝对方腰际望去。 金黄宝刀,形式古老,不知有几百年了,只见刀身略显弯曲,刀鞘花纹繁复,一十二颗红宝如环拱列,围绕鞘中那块黄玉,诸人定睛细看,鞘上居然还有两个字,金丝镶钳,似汉字不是汉字,想认念不出,却又不似大食文字一般横写。众人盯着那两个怪字,惨然便道:“秦……秦仲……” 两个字念成了三个字,立时引来剽悍目光,但听一声怒号,粗壮左腿雷霆来踢,踹得珊底罗向后滚飞,帅金藤想要将人挡下,猛力传来,却也将他一块儿撞倒在地。金凌霜微起哂然,他向前一步站出,也替众人读出了怪形楔字的真谛。 “不速之客”,帖木儿灭里,他是今夜遇上的第一个强敌。而他腰中的那柄刀,则是黑契丹的传国佩刀,世称“刀中之皇、托帕金玉”,在魔刀现世之前,号称“天下第一刀”。 女真是金,蒙古是银,便如楚文王的和氏璧,契丹人也有一块托帕石。二者同样是传国宝物,只不过前者雕成了方方正正的皇家印玺,托帕石却成为一柄凶器。 两样宝物虽然形状不同,但都有一些传奇故事。和氏璧害得卞和断了两条腿,托帕石也曾带来牢狱之灾。这块大石虽然内里藏有黄玉,但外头却裹了一层灰黝黝的泥壳,坚硬逾常,无惧强酸,无畏斧钺,以槌力砸,便只微微凹陷,久后遂复其形。辽国君王不知关起了多少玉匠,却都取不出石中宝玉。莫可奈何之下,便罚它做了脚几,专供喝茶翘脚之用。 不遇明君,愿不出世,托帕大石默默垂泪,它每日睡在后宫,看着辽国君臣淫乐游嬉,每日里要不给妃子的丰臀坐上去,再不便给龙足臭脚放过来,不堪时更要成为临幸欢好的卧床。万劫不复数十年后,直至大金崛起,女真南下,它才遇到一个人。这人与托帕石有缘,因为他也叫做“大石”,他便是日后开辟西辽朝廷的第一名君,“耶律大石”。 当年耶律大石立下大功,皇帝召见入宫,问他求何赏赐,耶律大石左瞧瞧、右望望,眼见皇帝赐来的都是金银珠宝,想起大敌便是金国,自己却来膜拜黄金,不免有些提不起兴致。正沈闷间,忽见茶杯底下的大石头散出了光芒,他心下讶异,便向皇帝讨了。皇帝笑曰:“爱卿眼光虽高,却也不免低得紧。大石内藏托帕黄宝,价犹胜金,可又因硬壳顽劣,难取石中玉,可说不值寸金。” 耶律大石沉默以对,只尽弃封赏,载石而归,家臣问起大石来历,答曰:“世人皆鄙俗,只知金之美。此物价犹胜金,亦不值寸金,是为天地独一无二之反金圣物。”遂将其抛入洪炉,七日后开关而出,果然得出了反金圣物,也解开了玉铁共生之谜。 灰黝黝的硬壳不是硬壳,而是世间神物铁精,内里的黄宝受火而焚,便与铁精混生,终于得出空前绝后的神奇铁料,世称“托帕金玉”。刀身金玉交熔,兼得托帕石之硬,与那铁精之韧,刚柔相辅,便足以斩铁裂钢,而刃口不缩。从此这柄珍刀便成为西辽王的护身兵器,开展了威震天山的反金大业。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就是大汗座下第一猛士,帖木儿灭里腰间佩刀的由来。 金凌霜微微叹气,转望灭里腰间望去,看那鞘镶一十二颗红宝,排列成环,那两个形似又不似的古字说明了来人身分。他便是西辽后主黑契丹,如今的“八代煞金”帖木儿灭里便是。 没有文弱可欺的美貌公主,轿里只有一个凶暴粗野的黑王子。看天下情势再再难测,一柄魔刀牵动全局,却不知这人为何过来搅局?金凌霜微微叹气,问道:“灭里阁下簧夜忽临,莫非也想夺刀么?”帖木儿灭里将宝刀一挺,傲然道:“谁说我觊觎魔刀的?” 金凌霜久在西域,自也听过“托帕金玉”与黑契丹的传说,这柄刀号称“刀中之皇”,非但是惊世宝刀,尚且是契丹一族的家传宝物。魔刀威望再盛,却也不能引他千里跋涉。何况这人若是志在夺刀,他的下属武功太过平庸,难与“镇国铁卫”的精锐抗衡。 金凌霜反覆忖量,忽道:“灭里阁下,殿下的玉辇进京了吧?”此言一出,灭里肩头微动,长发便即垂面,听他淡淡笑道:“什么玉辇啊?她可是坐骆驼回来的,连骆驼都偷偷喜欢她哪。”说着仰头狂笑起来,声势甚为惊人。黑衣鬼众见了这个势头,心下骤然之余,无不向后疾退。一旁金凌霜却多少看出了端倪。他撇眼朝“招度罗”望去,两人不约而同,全都点了点头。 难怪找不到那个“大人物”,也难怪各地不断传来军情,总说“她”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行踪遍布全国,想当然尔,自是帖木儿灭里这帮臣子在到处搞鬼了。若非西域进关人马兵分多路,哪来这许多假轿子神出鬼没?而客栈上下又怎会盯丢了人?不消说,灭里煞费苦心,掩人耳目,如今他的主子必已暗渡陈仓,顺利进入京城了。 金凌霜想通此节,便也不再多言,只淡淡说道:“也罢,公主殿下行踪如何,不归我管。既然阁下不是来夺刀的,咱们两家井水不犯河水,请你即刻下船。”灭里双手抱胸,斜倚船头,淡然道:“那倒不成,我还得等一个人。” 琼芳此时虽给抓住了,耳中却还能听讲,她听灭里仍在等人,心中不由坪抨一跳,不知他是否也在等那碗面。正想间,金凌霜已代她问了:“阁下要等什么人,可以说说么?” 灭里微微一笑,迳自伸手出去,便朝那块大黑布指了指。客栈失马,焉知非福,珊底罗登时怕了起来,尖叫道:“老天!黑布底下有人么?” “一群猪……”灭里嗤地一笑,摇头道:“我在等这柄刀的真主,懂了么?” 对方意欲等候魔刀真主,此言一出,众皆哗然,金凌霜冷冷地道:“阁下,他可是跛者吆,你不怕他么?”满身大血红的跛者,拥有帖木儿大帝同样的称号,连“七代煞金” 也只是他的臣属,灭里想要向他挑战,未免不自量力。灭里听得此言,不由笑道:“金兄这话可怪了。我又不是来比武打架的,怕他做什么?”金凌霜长眉微挑,哦了一声,反问道:“那你为何要见他?”灭里哈哈一笑,伸手向上指了指,耸了耸肩。 众人看不懂他的举止,金凌霜却是心下一凛,已知是银川公主要见怒王。 前朝皇帝的长女,便是公主殿下银川,若非大掌柜再三交代不可伤害这个女人,先前华轿上船,金凌霜也不必两次猜谜,更不会差点闹得阴沟里翻船,只不知这个秀雪女人究竟有何图谋,却为何要见满身鲜血的怒王?她难道不怕被活活捏死么?金凌霜叹了口气,想起自己职责重大,委实管不到这许多,当即道:“来人,招呼这位灭里先生,把他请入客舱,让他与琼阁主一同赏雪。” 终于要开打了,赏雪是假,抓人是真,灭里朝琼芳瞧了瞧,眼见这名姑娘形貌端丽,虽然伤风得厉害,却仍不掩绝色,忍不住微笑道:“金兄不愧是西域来的,待我这个外国人不坏。” 金凌霜听他说得潇洒,却也笑了笑,当下逐一派令:“老七上前招呼客人,镇墓兽、帅金藤看守东西,宫毗罗、珊底罗打扫甲板,一刻钟之后打烊。” 客栈打烊,夜宿旅客自要回房歇息,只听哈地一声,那七帐房挺了一个大肚子,再次纵了出来,想来是要收房钱了。灭里见这人满身肥油,兀自张牙舞爪,不由奇道:“掌柜的,就这么个胖伙计过来招呼我?你们客栈不太寒酸了么!” 灭里言语张狂,金凌霜却比他更狂十倍,当下头也不回,竖起黄金指环,迳向七当家打了个手讯。金凌霜竖指成三,意思不难明了,他要七当家在三拳内收拾敌人。 “呜哇吼!”七当家眼珠外突,跨马步、冲正拳,轰然拳劲发出,似要将敌人一拳打为烂泥。 灭里惊道:“嘿,你是要带我去客房,可不是要送我去坟场啊!”嘴中说笑,拳头却也抡了起来。风声飕飕,一个马步冲正拳,那个弯腰挥勾拳,二人各自击出一拳,全都望对方身上招呼,却对攻向自己的拳头不避不让。 武林高手对决,有所谓文比武较,意在胜负分出,点到为止。乡野村夫却没这许多讲究,你一拳、我一脚,看谁先活活踹死对方。旁观众人见这两条莽汉专攻不守,已然拿出了疯打,无不瞠目结舌,不知一会儿下场如何。 砰砰两声前后响起,声如击鼓,这个左胸挨毒拳,那个右胁遭狠打,两人各中要害,想来都痛到心坎去了。 灭里胸口挨打,痛彻心肺,他俯身舒出一口长气,眉心一展,将满头长发拨了拨,嘴角居然挂起了笑,仿佛回味无穷。众人看傻了眼。只见灭里从怀中取出两颗药九,一颗送入嘴里,另一颗却抛给七当家,笑道:“吃吧。楼兰古方,调理内伤有奇效。”灭里气宇非凡,看他腰间虽系着宝刀,但对方未持兵刀,他便也虚悬不动,仅以空手回击,意示公平。想来这人秉持武者之风,此时送来的丹药绝不至藏毒。琼芳等人一旁观看,自对此人的气度大感心仪。 七当家把药九接入手里,也不张嘴去吃,迳自抛药落地,一脚踏为烂泥,喝道:“奸贼!谁要你讨好了?受死吧!”正要上前动手,忽听一个清脆的嗓子响起,哼道:“小气啊小气,不收人家的心意,大可双手奉还,岂能这样作践糟蹋?小姑娘也似,别扭。”说话之人伶牙俐齿,正是琼芳。她虽给黑衣人押住了,却还是能言善道,便把七当家狠狠损了一顿。几名黑衣人听她说得有道理,非但不曾开口斥骂,反而还点头称是。 千夫所指,无病而死,想来七当家人缘极差。他又窘又怒,虽想反驳琼芳,想了半天,却又肠枯思竭,找不出辞句应付,只得“啅”地一声怒喊:“狗贼放响屁!受死吧!” 七当家性莽气躁,拙于言辞,开口若非“奸贼受死”,便是“小子看招”,了无新意,只是这人毫无机锋口才,手底功夫却极为犀利,一声大喊方过,右脚前跨一尺,震得甲板破裂翻开,跟着左手提护胸前,掌心向外,右掌随势缓慢推进,赫是一套古拙掌法。 右臂将出不出,五指将拢不拢,转看七当家掌心,却又满布罡气,隐隐震动不休。灭里心下一凛,忖道:“安禅制龙掌,这人是少林寺的。” 此时少林方丈乃是灵定,下辖“真玄如识”四大神僧,看七当家虽然藏起了睑面,却瞒不住手底功夫,区区一掌击出,便已暴露少林武僧身分。只不知这人是“灵真”还是“灵玄”了。灭里无暇深思,当下深深吸气,上身后仰,再次拿出了勾拳架式。 中土武功门户虽多,却少有勾拳打法,七当家见他换汤不换药,老瓶装臭酒,毫无攻守法度可言,不由冷笑几声,示意轻蔑,便在此时,灭里一声大吼,右拳抢先打出,刻意朝七当家掌心撞去。 这个是中原正统,那个是西域古宗,胡汉对决,双方第二回出手交锋,架式依旧大得怕人。碰地炸响爆出,掌力雄浑,勾拳凶狠,双方拳掌僵持,各凭功力全面对决。 “安禅制龙掌”练有三重劲,寸劲破体、冲劲制压,长劲灭敌,最是厉害不过。只听七当家呼吸悠长,寸劲转瞬爆发,压得灭里上身微微晃荡,七当家怒号一声,顺势再发第二波气劲,冲力排山倒海而来,逼得灭里上身后仰,额头冷汗涔下。 天下五大宗,心体气术势,少林武僧无所不练,尤其精于禅定一道。气劲凝聚之刻,宛如古树大石,难以撼动。果然几个呼吸间,七当家双目神光暴涨,胸腔高高鼓起,料来第三波长劲一旦发出,必如泰山压顶之势。 灭里上身后仰,眼见败象已成,旋即抽拳脱身,七当家当仁不让,顺势一掌拍去,掌力骤然来袭,竟尔重重印上对手肩头,只打得黑契丹下盘险些溃决。灭里忍痛咬牙,反手也是一拳挥出,刷地一声轻响,拳锋勉强擦过七当家胸前,脚下却咚咚咚地退开七八步,面色已成惨白。 胡汉高手气力相较,孰高孰低,已是一目了然。看这少林三大掌功,一是“罗汉铜锣钹”,二是“大力金刚掌”,最神奇的便是“安禅制龙掌”,果然威力非同凡响,七当家见自己旗开得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正笑得舒爽间,忽听剥剥声响不断,身上衣衫裂开,一条大缝从胸前连绵而来,好似为利刀所割,不旋踵,又听剥拉一响,连那黑面罩也破为两半,露出了光头秃顶。满场人众见变故忽起,无不咦了一声。 琼芳偷眼去望,只见这位七当家约莫五十来岁,满面横肉,面颊肥鼓鼓的,看这人如此丑恶难看,那个黑头罩倒也没算戴错了。 七当家赤膊上身,他被迫露出面貌,自是满面讶异,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怒道:“小子!说好了空手较量,你怎么使阴刀?”灭里腰悬宝刀,七当家的衣衫却给割破了,想来他趁人不备,悄悄出刀,这才伤了七当家。眼看黑衣敌众心存鄙夷,灭里却只低头不语。毕竟他挨了一记重掌,内息尚未调匀之前,万万不能开口,否则淤血内伤,一会儿绝难再战。 七当家犹在喝骂,金凌霜却已走入场中,问道:“你方才使的是什么功夫,可以说说么?”七当家哈哈大笑,道:“我使得是一套掌法,名曰……”黄金手指轻轻摇了摇,转向灭里指去,轻声道:“我不是问你,我问得是他。” 灭里没替自己辩解,金凌霜却把情状看得明白。适才那“安禅制龙掌”确实了得,以力较力,自是七当家占了上风。但灭里的勾拳也非凡物。他虽然挨了一掌,却也送出致命一拳。拳锋触体之刻,手腕内缩,并不正面碰撞敌体,而是以拳锋擦过敌身,一扭二送,最后才震出气力。靠着抽拉之力,便在七当家身上撕出一道痕迹,以外家流派而言,已属空手武术的登峰之作。 灭里吐出了浊气,挥了挥拳脚,淡淡答道:“这是狮牙,我从西方古国习来的,还使得么?”金凌霜虽然久在西域昆仑,却也不知“狮牙”源于西方古国亚述,这套拳法形如狮爪扑敌,至今传世已达两千余年,要论渊远流长,绝不在天竺武术之下。 听得四当家与敌人交谈,却把自己视若无物,七当家自是勃然大怒:“什么猪牙狗牙,刚巧拿来塞牙缝,受死吧!”正要上前再战,金凌霜摇了摇头,黄金手指轻轻回旋,已然握住了剑柄,看那剑锋将出,鞘中竟然隐隐散出青芒,听他叹道:“老七,你打不过他的,退下。” 金凌霜适才看得清楚,七当家虽凭掌力震退了对手,但灭里拳劲有异,只要出手时力道稍重,狮牙便能将七当家开膛剖腹。对方既然手下留情,金凌霜身为此行指挥,已是不得不下场。 十年已过,卓凌昭已死,昆仑第一高手便是这位“剑寒”,他的功力到了什么地步,值得一探究竟。金凌霜上场候教,却不啻打了七当家一个耳光,果然他大怒欲狂,拿出了看家本领,奋力吼道:“泥梨耶啊!” 七当家双手握拳,昂首狂啸,面上弥漫黑邪妖气,功劲到处,宛如邪魔降世。满场黑衣人见他拿出了压箱底的绝技,无不高声欢呼,喊道:“禁传神功!” 武林帮会虽多,但门墙内列有禁传武功的派别,举世却只那一个。而其中以“泥梨耶”作为护身神功的人物,该门也只这一个。不消说,此人便是出嵩山少林四大金刚之一,虎爪灵真。 泥梨耶全称十八地狱经,乃是天下五大邪功之一。护身神功发动,七当家等同自道来历,两旁黑衣人大为振奋,金凌霜也不再上前干预,只双手拢袖,等候双方分出胜负。 十八地狱经第九重功劲使出,双掌虚合,食指、小指弯曲藏入掌心,这是护世八方天之一的“焰摩天大法印”。灭里见对方拿出绝学,却也不惊不怕,只淡淡地道:“阁下身怀秘技,不过我西域也有独门的禁传神功,你想见识么?” 西域高手专凭蛮力,对招一无分寸、二无气功,岂有什么禁传之术?眼看众人眼带讥笑,灭里却不多说,他拉起左臂衣袖,深深呼吸吐纳,那左手本与右臂一般粗细,但反覆握拳用力之下,筋紧肌崩,青筋竟尔缓缓涨大,勒得左臂发红发烫。金凌霜心下一凛,暗忖道:“左撇子!” 世人以右为正,以左为佐,中外皆然。左撇子并不稀奇,可一旦左撇子把右手练得如同常人,那就难得了。灭里始终以右手御敌,说明他的右手受过多少严厉矫治,方得这身傲人武功?可转个头来看,也说明那只遭到主人弃置的左臂,该有多么悲伤。 被禁的左手、被禁的姓氏、被禁的长相,眼前的灭里不只保不住他的惯用手,他还保不住他的姓名血脉,自幼被迫移宗改姓、改穿回民装束,讨好满天满地的委吾儿人……无数悲恨灌入这只左手,有朝一日正拳击出,该是什么样的气势?在这只被禁的左手之前,千年禁传神功又算得什么?灭里才是天生被禁、一身是禁啊! 禁传神功对受禁左臂,七当家拿出绝学,已然满身黑邪之气。灭里则是面色悲郁,目光凛然。这个黑气弥漫,面如松墨泼铁锅,难看可怖。那个铁臂烧红,却如飞龙盘火柱,威势冲霄。青筋纠、黑气涨,双方各以惊人架式运气,料来最后一次对掌,必是石破天惊之势。 吼声震天,两人拼出全身功力,各朝对方拳掌击打,真力未曾对撞,但凭气劲相触,便已激出一片向上旋风,逼得旁观众人屏气后让。眼看拳掌将接,胜负欲分,猛听江面上哗啦一声,竟有一人破水而出!来势快如闪电,竟已窜跃甲板,直取魔刀! 第三路人马到来,其势不及掩耳!众人大惊失色,纷纷转头去看,只见不速之客面戴头罩,身穿黑衫,赫然也是个黑衣人!不同的是他身手更快,目光更准,区区一个鲤鱼翻身,半空旋腰,头下脚上,便已扑出了一丈远近。这超人也似的身法一露,四当家不由“啊”了一声,琼芳也是一声低呼:“是他!” 是他!这人浑身湿透,身上更结了一层薄冰,不知在水里撑了多久,此时两大高手对决,他便趁机破水而出,竟要趁双方分神之际,一举夺下魔刀。 来人深谋远虑,身法更是雄健无匹,说来已是一击必中。最后的不速之客到来,满船鬼众莫不纵声惊叫:“秦仲海来了!秦仲海来了!大家小心啊!”一个又一个怪物窜出,人人身怀绝技,好似到处都是跛者、到处都是魔王。魔王接踵到来,不免让人慌了手脚。 黑衣鬼众口中叫得激动,脚下却不由自主望后退却,眼神全都透着惊怕。 众人猝不及防,连镇墓兽也迟了一步,但见灭里收不住拳,七当家也回不了掌,只能眼睁睁见那怪客扑向魔刀,两大高手面面相觑,霎时心意相通,同声怒喝:“休想!” 拳掌同时转向,齐向黑衣人打去,那黑衣人分毫不乱,反而加速坠下甲板,前拳后掌纷来夹杀,黑衣怪客吐气扬声,双掌提胸,便以全身内劲拂开两股巨力。 喝哈!八代煞金挥左拳,七座当家出右掌,三大高手拿出看家本领,各以一手攻向身周左右。这个左打怪客、右击莽汉,那个东拒魔功、西抗神拳,一时发红神臂、璘璘紫光、禁传邪气相互夹攻,三人各以肉身承受两股猛劲。 三大高手功力悉敌,对峙成圈,内力所过之处,黑气同紫光弥漫、气流随呼声齐啸,船头狂风大起,大黑布居然不必伸手去揭,便给气劲卷上夜空!而那黑盖头下的魔刀真貌,也将惊世而出! 魔王会合魔刀,天下却是个什么景况?一片惊惶失措中,唯独四当家静默不动,他望着冉冉上天的大黑布,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自语:“大掌柜,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全来了……也许这一局……” “咱们要中计了……”第十七卷 天之正道 第五章 怒者道之勤2007-1-2 16:27:00 本章字数:17675 很久很久以前,当人们还吃不饱的时候,没人听过什么叫“仇人”。 没有“仇人”,是因为仇敌不是“人”,人们憎恨的是四肢脚的狮、是没有脚的蟒……却不是两只脚的人…… 千里之外,响起了温静的嗓音,有个人在说故事。他的嗓子静静的、缓蹬的,听来斯文柔和,让人有些想睡觉。听他催眠又道:“在那洪荒古纪里,猛兽当道,灾祸肆虐,百姓不会打仗,他们刚会种稻谷……” “一次又一次,老虎行上家门,爹爹眼睁睁望着女儿被刁走,母亲看着爱子惨死爪下,无人比得过猛兽的神力,他们心存害怕,只能暗夜啼哭……有一天,雨季到来,千万猛兽如洪水般冲向人间,逼得全天下的百姓一齐向天哭喊,悲声激昂,震勤了满天神佛,于是天界遣下了人间第一位勇者,他的名字叫……” “英雄。” 距离北京城三百里,霸州碉堡里挤得水泄不通,人人屏氛凝神,都在望着说故事的那个人。这人约莫六十上下,年岁虽长,体魄却极为威风高大,说起话来透出一股端正庄严。不消说,他也是一个英雄。 唯英雄者,方能论英雄,老英雄双手抱胸,容色沈静,只在望向堂下。 堂下一共放置十排木椅,每排横坐十名军官,百人端坐沉默,望来好似专心听讲,其实臂膀早已锁紧气力,全数按上刀柄。堂边竖立了百来只长矛,倚立亲兵胸前,反照了一道又一道寒光,尽数映上说故事那人的脸庞。转看大堂四周,窗缝里更凸出了一只又一只蓝森森的锐铁,数百道密密麻麻的寒光,让人分不清哪些是弓箭的冷毒光、哪些是饿狼般的凶眼光。 刀藏鞘里、箭在弦上,情势一触即发。百来名听众鸦雀无声,或低头,或瞄眼,全在等候总兵大人的号令。 没有人在听讲故事,堂下如临大敌,宛如行军打仗。他们的指挥名叫钟思文,此人气定神闲,身居碉堡之中,端坐高椅之上,他凝望着面前的老英雄,随时等着下令抓人。 该怎么说这回事呢?钟思文瞧着堂上莫名其妙的老英雄,眼中泛起了迷惑。 一个时辰前,城门口出现一匹马,马上坐正一员大将,此人身披盔甲,手戴汉玉指环,一入城便自道身分,自称是怒苍本寨的“江东帆影”,欲见此城总兵钟思文。 怒苍高手辈出,正所谓“双英三雄四招抚”,纵是守城小卒也曾耳闻,“陆孤瞻”三字一出,如雷贯耳,小兵小卒吓得连滚带爬,旋即上报将领,众将赶来城门一瞧,惊见马上乘客鹤立鸡群,身高几达十尺,那胯下玉骢四足骏长,形体宛如大象。众将吓破了魂胆,慌张之下,一边差人上报总兵,一边调兵遣将,将这名十尺儒将团团包围。 消息送入总兵府,钟思文自是大喜过望。陆爷仁侠磊落,凡事与秦仲海透着相反,今日既然单枪匹马而来,若非有消息相送,便有拨乱反正之举,欣喜之下,险些倒履相迎了。也是怕对方反悔,一面派重兵将他“迎”进了碉堡,一面写了加急密件,火速送往北京。 迎来了敌方首脑,双方正要辟室密谈,哪知陆爷忽然交代下来,说他要讲个故事给众人听,对方行止怪异,钟思文自是啧啧称奇,不知他是发了高烧,还是哪根筋给挑断了,只是自己等了十年,难得遇上升官发财的良机,怎能在枝微末节上争执?于是便依着陆爷的意思,让满城将领排排坐于堂下,学着小孩儿模样听讲故事。 兵不厌诈,陆爷是否另有阴谋呢……钟思文身为兵法名家,心中多少犯疑,正忖量间,身旁一名参谋靠了过来,低声道:“总兵,这人该不会是假扮的吧?” 钟思文心下一凛,凝目去瞧堂上的正人君子,只见他白面黑须,孤身坐堂,一股仁侠磊落之气透骨而出。那椅子坐于胯下,更若板凳般低矮。没错,就是他,他便是昔年的五虎上将,今日的本寨双英,“江东帆影”陆孤瞻便是他。 这位陆爷温文尔雅,仁义为先,麾下一弓一刀,弓是解滔,刀名雪恨。每逢临敌交战之时,必定严守分际,一不教唆反叛,二不阴谋陷害,无论战况如何紧急,必为对方留下后路,从不赶尽杀绝。为了这等仁义作风,朝廷上下多尊一声“春秋君子将”,只是私下聊起来,莫不讥为“裹脚娘子军”。 无论是春秋君子,还是裹脚娘子,总之这人就是陆孤瞻。可此时钟思文认出了人,却猜不透他的来意,为何陆爷要深入敌营说故事呢?他是来投诚的?还是另有图谋? “陆爷啊陆爷……”钟思文终于忍不住了,听他咳了一声,摇头道:“我瞧您也别说什么劳什子故事了,倒是您只要愿意……‘那个’……在下敢拍胸担保,您至少封得子爵。” 左一句这个,右一句那个,钟思文口气暧昧,说得自非光明之事。陆孤瞻听得劝降,却只面容沈静,他轻轻转动指上的汉玉环,摇头道:“总兵,容我说完故事,诸位之后要杀要剐,陆某悉听尊便。”听得陆爷说得坦荡,满堂将士眉来眼去,嘴角无不泛起了笑。 钟思文却是智足多谋之辈,对方越是示意大方豪迈!他心中反而越感猜疑。 陆孤瞻不是普通武将,这人战场上手持大铜鞭,一挥一扫,便要打死百来个人,平日江湖走动,更常拿着马鞭抓人,随手一抛一扯,正教人士手到擒来。以武功而论,这人足与“煞金”石刚平起平坐,万万小觑不得。 此时此刻,最要提防的,便是他忽然暴起发难,以这人的武功身手,一旦起意刺杀自己,碉堡内抢先冲上的几十人非死不可。下属死伤惨重也就罢了,万一自己这条老命断送在这儿,那可大大不划算。钟思文打量了情势,便缩到后排椅子上,躲到一名高大武将背后,他召来参谋,附耳悄声:“传赵教头准备鱼网,过来埋伏门外,咱们先任他装疯卖傻,等他松懈之后,咱们便如此如此……” 赵教头便是赵任通,此人出身岭南醒狮团,排行老二,乃是“铃铛老六”任宗的二哥,“七代醒狮”任勇的弟弟。见事机敏,武功卓绝,尤其要紧的,他是“客栈”的人,乃是大掌柜亲自安插在霸州的探子。整日刺探军情、打听隐私,钟思文自己出身军部,平日自是少与赵教头往来,只是不世奇功在前,此刻若要生擒五虎大将,便不能不靠这人的武术。 想起抓住了“双英”之一的陆孤瞻,堂下众将一个个眉开眼笑,有些按耐不住了。那陆爷浑似不知大难临头,竟无不适之色,他见众人窃窃私语,沈声便道:“总兵大人,我的故事说到哪儿了?” 陆孤瞻受围受困,一切只为讲说那个故事。只是众人急着升官发财,谁又来听了?钟思文听得询问,不免大吃一惊,只是嚅啮啮地回答不出,他搜索枯肠,忙道:“阁下适才提到狮子老虎……像是蚩尤率领百兽,大战黄帝三百回……”正不知所云间,一败涂地急忙低声送讯:“总兵大人,他方才说到英雄降世。” 钟思文醒觉过来,忙道:“是是是,英雄,阁下适才提到英雄。” “英雄!英雄!何谓英雄!”陆孤瞻仰起头来,蓦地轻啸一声,只震得碉堡桌椅隐隐作响,众将脸上变色,就怕他暴起伤人,一时大为戒备。 陆孤瞻沈静了容情,他凝视堂下众人!朗声道:“何谓英雄?出类拔萃谓之‘英’,有长才不世出,洞烛机先、明情察事,卓卓然如鹤立鸡群,英姿勃发,可得其英字。”他撇眼众人,冷然又道:“雄者!父权千姓万家,志于九州、气吞海内,识人而复容人,容人而复用人,天下群英无分男女长幼,甘愿纳侧妻身,如此霸气,吾得尊其‘雄’!” 陆孤瞻厉声说教,只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他撇望众将,缓声又道:“英这个字,说得便是出类拔萃的大本领。雄这个字,则是吾等豪杰的大气概。少了‘英’字,志向再大,也要抑郁难伸;反之没了父怙万家的担当,无论闯下多少丰功伟业,都只能算是自个儿的淫乐业,百年过后坟前凄凉,天下谁还会感念他?” 堂下众人等着立功,哪管自己有无英才、有无雄魄,自是不以为意。陆孤瞻目光如电,在众人脸上扫过一遍,冷冷地道:“我今儿跟你们说的故事,便是英雄的故事。请诸君务必细听。”眼看众将心有旁骛,陆孤瞻情知世道如此,只得低声叹了口气,又道:“太古洪荒之世,英雄自天而降,他身负神力,气宇凛然,百姓问其名姓籍贯,英雄手指苍天,豪笑再三,百姓大惊下不敢再问,只能视若熊虎。” “英雄身无长物,却能父怙天下,虽英俊却不雄染人妻,勇猛豪强却不欺贫压弱,心悬路人命运,大地以一肩扛。百姓见他自视奇高,每日里只知打抱不平,不事谷粮、不贩有无,饥吞腐肉,渴饮泥洼,久而久之必然一命呜呼,众人怕无端死了,便推举长老与他商议,只要他能屠狮伏虎,百姓便会替他起造一座大庙,让他衣食无虞,安心做他的豪侠。” “英雄一听请求,便即慨然应允,他高歌而起,拔剑出征,果然八方猛兽难以抵敌,一见英雄仗剑到来,莫不落荒而逃。从此英雄无敌于天下,人间丰衣足食,他便荣归故里,成为庙中供奉的传奇。” “没有狮子老虎的人间,一天天过着,春去夏来,秋收冬藏,人们也按着约定,年年推着谷车送往大庙,前去孝敬英雄。这天有个聪明的孩儿跟着来了,他拉着父母,哽咽问道:”为何要给别人吃?这是我们辛辛苦苦种的啊。‘“ 故事讲到了紧要关头,碉堡外脚步杂杳,那位赵教头终于赶来了。传令来来去去!想来随时都要动手,陆孤瞻面无容情,只举起手来,示意众人把故事听完。 “童言无忌,却也说出了心里话。天下安定了,却为何还要供养这不事耕作的家伙? 大家越想越迷惑,想起自己年年要向这人磕头叩拜,心中更是不平。于是第一声附和响起,有人呼喊道:“是啊!太没道理了,坐享其成的家伙,不就是土匪吗?‘孩子急了,老婆气了,第二声、第三声,声声附和有如排山倒海,逼得长老们噤默难言,面对发怒的百姓,他们真不知该怎么解释,毕竟野兽已经给捕杀了啊!” “英雄被捕了。罪名是不用他了。人间不需要那么强的东西,大家都吃饱了。” 众人听得故事如此进展,不由微微一惊,陆孤瞻凝视堂下众将,静声又道:“宰杀了北海蛟龙、砍烂了南山猛虎,人间最后一害也被缚入刑场。英雄被处死了,他的妻子裸体示众,他自己则被剥皮分尸,扔到异乡大树下,永世不得返回故土……” 悲戚的故事,让人禁不住想哭。碉堡外的兵卒受了感应,无不哽咽啜泣。堂内众将能高升到校尉,多半铁石心肠,一名将领嘴泛狞笑,起身便道:“姓陆的,屁放完了么?” 陆孤瞻闭上双眼,摇头道:“别急,故事还没完……因为……” “英雄的儿子回来了……” 一众武将闻言吃惊,莫不抬起头来。 “不同于惨死的父亲,他不再逞英雄。他带着百万饿鬼过境,即将昭告世人,他是魔。” 魔字一出,堂上众人俱有不安之意,陆孤瞻凝视众人,静静又道:“魔者也,天下孕生之物。人们既然舍弃了第一个英雄,破弃他所信仰的道。他的儿子就不会再走父亲的老路。不做傻子的他,和百姓一样精明厉害……不过他和凡人有点不同,他是英雄,他有父亲传下的智与勇……”故事说完了!众人面面相觑,心下俱有寒意,陆孤瞻望向堂下众将,总结道:“由是乎,人间就成了今日的模样,战火四起,万民凉薄,危害天下苍生的不再是狮子老虎,而是我们自己。自今而后,人间起了大杀戮,连神佛也无法收拾了。” 猛听一名将领喝道: “T.M.D陆孤瞻!你究竟想放什么屁,明白说吧!” 陆孤瞻摇了摇头,淡然便道:“本朝第一个英雄,便是秦霸先。他是仁义使徒,也是忠勇烈士,可他所笃信的志业却遭天下人破弃,终让他惨败于神鬼亭,死法极惨极冤。” 说到此处,一双神眼森然吊起,瞪视着满堂将领。 众人哑口无言,全都懂了。秦霸先若是第一个英雄,那第二个英雄不就是……想起那西北七十万叛军之首,天下罪人共主,众人面色一变,全数安静下来。 “霸先公一意孤行,致为奸人所趁,固然死不足惜……但他因仁义而死,那就不再是一家一姓的小事了。”陆孤瞻叹了回气,幽幽又道:“试想行仁义者受天罚,还有谁愿成仁尽义?非只秦仲海见到了父亲的死,连那江充、刘敬、柳昂天、卓凌昭、杨肃观、伍定远……天下每一位英雄豪杰都亲睹了傻子的下稍。诸位,你若也是英雄,你会怎么做?” 此言一出,堂下噤若寒蝉,竟无一人回话。陆孤瞻长叹起身,他目向上苍,轻声道:“当年霸先公死于神鬼亭时,天下便已注定了这个面貌。如今大贤已死,正道已崩,当普天下人人信奉强生弱死的那一刻,我佛必会呼应大家的期盼,诞下一位最后的强者,过来收拾我们每个人。”说到此处,须发俱张,泪水滚滚而下,悲声道:“诸君!这场谁都逃不掉的劫难,就是轮回道上的罪与罚啊!” 大道破灭之后,天下必有大灾。孔丘言仁,却为春秋诸侯所共弃,当那些骄狂君主逐出仁者之日,何尝晓得战国之火正悄悄烧入门来?而不耻言仁的他们又何尝能够想见,那苦口婆心的孔老疯子或已亲眼预知:最后强者始皇的崛起之日已在眼前?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大儒已死,人间不怜弱小,所以战国君王尽残暴。只因强生弱死、物竞天择,所以全天下最嗜血的始皇得以脱颖而出,从容杀戮六国每个后人、每个输家……自此九州化炼狱,全天下连同始皇在内,一同领受那轮回道场的“罪与罚”。 “罪与罚”,便才智高绝如赢政,下令屠杀儒生的那一刻,不啻也谋杀了自己的满门。儒生奉信仁义,却得惨死以报,忠义如此下场,后世遂无一人舍身护道,满朝更无一字仗义之言,致令日后赵高嚣张狂妄,指鹿为马,而举国噤默以对,终使子婴受虐,大秦十五年而亡。 说到底,孔丘失守的那一日,轮回便已开启,这便是谁都无法挽回的“罪与罚”。 “放屁!”听完了解说,一名将领霍然起身,戟指怒骂:“我等精忠报国之士,岂能听你妖言惑众?来人啊!将他抓入牢里,割除双耳、刖斩双足!便拿一条入营不拜的罪名,也得让他生不如死!”口沫横飞之中,陆孤瞻叹息摇头,低声道:“擒我容易,擒怒王难。” 怒王二字现出,如同打了一记间雷,钟思文心下一凛,忙道:“等等,你到底想说什么?” “善游者溺、善骑者坠,在下由衷相劝……”陆孤瞻回望满堂人众,轻声道出来意:“诸君若心系霸州满城百姓,还请即时开城投降,切莫自误。” 终于说出来了!开城投降四字一出,碉堡里爆出了哄堂大笑,人人捧腹喘气,笑得眼泪流出,骂道:“陆孤瞻!都说你是个人物,谁晓得他***,你这老狗连混蛋也不如啊!”刷刷数十声连响,堂下刀光辉映,俱已出鞘,堂外兵卒也预备了弓箭绳索,随时等候进来拿人。 虎落平阳,陆爷身陷重围,想来武功再高十倍,也已插翅难飞。当此绝境,陆孤瞻依旧镇静,听他道:“诸君请听了,在下今日冒险入城,一不为怒苍打算,二不为一己之私,一个赤心诚愿,就是盼保全霸州满城百姓。盼诸君得以成全。” 保全城中百姓?这话倒转来说,便是敌军已要进城。眼看对方孤身一人,拿着三寸不烂之舌胡说八道,堂上众人纷纷叫骂:“放屁!你拿什么打下霸州?就凭你一张臭嘴么?大家把他抓起来啊!“一片叫骂之中,正要起身抓人,钟思文立时举起手来,沈声喝道:”且慢!“ 怒苍众将有分教,号为“双英三雄四招抚”,朝廷将领私下称为“智狠毒疯皆豪猛”,“毒将”有征东招抚江翼,“狠将”有总山战神煞金,“智将”有御赐凤羽唐士谦,除此之外,更有满地的疯将、猛将、勇将,一旦联手出征,任谁看了都怕。只是在这群打仗杀人六亲不认的将领中,唯独一人是君子儒将,他便是坐在面前的陆孤瞻。 钟思文沉吟半晌,便道:“陆先生,你要钟某开城投降,不难,你要摘钟某的人头,也不难。你只要回答我三个字:”凭什么‘?霸州与贵寨东西相隔,几达千里,你凭什么打下霸州?“说着双手环胸,淡淡地道:”陆爷,你只要答得出来,钟某人甘心束手就缚。“怒苍远在西北,霸州却是京畿重镇,藏于潼关之后,中间相隔无数关隘,敌人若要进攻霸州,少说得打个十年,方得逼近城池。眼看陆爷沉默不语,钟思文催促又道:”说吧,陆爷,凭什么要我开城投降?“ “人品。”堂下爆出轰然大笑,声闻数里,一片笑骂中,听得陆孤瞻幽幽叹道:“我以人品担保,你必须相信我。”众将怒道:“屁都不如!你的人品值几文?” “行了。”钟思文微微蹙眉,制住众人的叫骂。他久在军中,深明陆爷作风,此公一不烧杀、二不劫掠,人品若何,满朝知闻,岂能让他受人羞辱?他满心烦乱,又问道:“好吧,就当钟某信得过你的人品,只是你还是得告诉我,此刻贵寨大军犹在襄阳厮杀,南进自顾不暇,我真要请教你,秦仲海要如何北趁霸州?” “用飞的啊!”碉堡里再次爆出大笑,几十名将领同声捧腹,一笑陆孤瞻狂妄自大,二讽他不自量力。眼看陆孤瞻垂下首去,无言以对,钟思文秉持谋士风范,却也没随着众人发笑,摇头道:“陆爷,非是钟思文不给你面子。就算秦仲海武功高强,真能凌空飞行,他的军马呢?贵寨七十万大军南下激战,克与伍大都督对决,汉中、荆州、襄阳、驿马关,沿线如火如荼,秦仲海若想攻打霸州,借问他的军马从何而来?还请回覆此事。” 钟思文确实斯文,荒唐无比的事情,他却还认认真真地出口相询。良久良久,陆爷面色默然,低声道:“事涉军情,陆某不能说,否则便对不起霸先公。” “所以呢?”钟思文叹了口气,又听陆孤瞻道:“所以在下只能以人品担保,各位只要广开城门,一得图全百姓,二能保住家小性命,务乞总兵怜信。”劝降如劝婚,须得你情我愿。说来说去,对方还只是那句老话,毫无说服之力。钟思文忍住了哈欠,摇头道:“陆兄,在下好话说尽了。”说着举起手来,轻轻招了招。 手势一出,左右随从暴喝同声,并力上前,数十名将领看管孤客,堂外兵卒更是成千上万,碉堡内外已是水泄不通。陆孤瞻神色黯然,并未显露武林高手的杀气,只静静喟然:“总兵,我这趟过来,事前没有知会总寨,我只是担忧百姓……” “抓起来了!”钟思文终于耐不住脾气,吼了这句话出来。 “霸先公……”陆孤瞻含泪起身,仰天悲凉道:“我尽力了……” 什么鸟样子,让人越看越火,午后时分,敌将终于给押出大门,一股脑儿关入地牢,众将火气满满,一同步出碉堡。 莫名其妙的一天,行将过年,众人的家属都驻扎城中,本来心情欢愉,有说有笑,谁知给姓陆的王八胡扯一顿,好似真要发生什么怪事。眼看诸人愁眉苦脸,一名将领安慰道:“大家愁什么?怒苍本寨双英自投罗网,咱们一会儿报上战功,大家都记上一次嘉奖!”听得好处在前,众将心中窃喜,脸上泛出一丝笑容,另一人也道:“正是如此!岁未年关,秦仲海怕咱们没钱花,特地送来这个大红包,咱们可也不必客气。” 众人哈哈大笑,脸上的乌云全散了。一名参谋见钟思文默默无语,好似心中烦闷,忙道:“总兵,您还担心陆孤瞻么?”钟思文摇了摇头,道:“不,我压根儿不信他的话。” “哦?”众人睁大了眼,一个个伸长了颈子,要听这位兵法名家如何解说。 “不瞒诸位,秦仲海的行踪……”钟思文眉毛轻挑,冷笑道:“早在朝廷的掌握之中。襄阳大战之前,我便已得知消息。”听得此刻,众人无不松了口气,那参谋慌忙来问:“秦仲海的行踪已在掌握?他现下上哪儿去了?” “江南。”钟思文胸有成竹,淡淡回话。众人闻言大惊,纷纷覆述道:“江南?他去江南做什么?捕鱼吃么?”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自是议论纷纷。钟思文摇手吩咐:“你们职级不到,不必深究。总之秦仲海气数已尽,不足畏惧。至于这个陆孤瞻,据我推算,定是一道烟幕,专来牵制朝廷,逼得北方兵马不敢南下驰援,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了这话,此刻便算最谨慎小心的,也已安下心了。钟思文乃是三朝元老,武英时驻派西疆,景泰时转投江充麾下,现下又成了正统朝的霸州总兵,说起话来自有一股威严。 他手指城池,总结道:“秦仲侮用兵一向大胆,虚中藏实,实中带虚,不惜拿老将的性命来唬弄人。咱们若不想提心吊胆,这两日更得加紧防御,察看有无可疑之处,那才是根本之道。” 诸人颔首连连,纷纷道:“是啊,天下没有自投罗网这等事,大家吩咐下去,这几日多多留意,一有异象,立时上报。” 霸州虽非剿匪第一线,却因地近京畿,来往军旅极为繁多,西北嘉峪关、东北山海关、正北居庸关三地军马东西往返,调度戍守,皆需途经此处,这钟思文身为前朝旧臣,如今反受重用,尤其感恩戴德,诸将明白上司的心事,当下簇拥着钟思文,视察城内防守。 只是众人嘴里虽然勤劳,脸上神色却甚轻松,毕竟天兵天将只在戏台上见过,与其担忧秦仲海从天而降,不如小心路上石头绊脚,那才是正经。 行入大街,便由总兵带领,四下视察。众将忍着哈欠,自做军纪森严状,钟思文拊须顾盼,眼看城中一如平常,心下甚喜,颔首便道:“咱们正统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当真是皇上鸿福……”正要继续称颂,忽听街角传来微弱声响,细细听来,好似是阵阵呻吟。钟思文咦了一声,率领众将转过大街,赫见一名乞丐瘫软地下,正自哀声行乞。 寻常乞丐浑身脏臭,这人却比乞儿还要不如,看他形容枯槁,手臂细瘦,肚腹却高高隆起,好似是地狱图里的饿鬼,几连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不足辨认。霸州城六畜繁昌,耕民十数万,乞丐向来少见,众将没见过这般苦状,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钟思文内心怜悯,便蹲身下地,从口袋里拿出碎银,温言道:“来,拿去吃饭。” 那乞丐茫张双眼,气息微弱,一见钟思文的右手伸出,猛地扑将上来,死命抓住,迳朝嘴里咬去。钟思文大吃一惊,看那乞丐如此污秽,黄牙咬落下来,必有怪病缠身,忙道:“来人!”亲兵急忙举脚来踢,怒道:“混帐东西,是给你银两吃饭!不是让你吃手!” 那乞丐好似饿昏了头,却把思公的贵手当鸡爪,迳要抓来吃了。受了几脚,自行滚向道旁,钟思文惊惶缩手,银两没曾抓牢,便自坠到地下,骨溜溜地滚至那乞丐面前。 白晃晃的银子滚在面前,那乞丐一脸迷茫,自管俯身拾起,但见他颤巍巍地举起元宝,却不见兴奋神色,只把元宝往嘴里塞,好似当作了饺子,一股脑儿要吞落下肚。 众人纷纷惊喊:“这小子饿傻了!”连着几番怪事生出,各人慌忙踢打,又把银子抢了回来。那乞丐浑似失心疯,挨了几下责打,也不见他哭喊呼疼,只是双目茫然,趴倒地下,口中还在喃喃不休。 众将咒骂不已,又待下手痛殴,钟思文却摇了摇手,道:“算了,可怜人一个,莫与他计较。”他反覆看了那乞丐几眼,拊须蹙眉道:“来人,将这人带回府上,让他疗养生息。” “总兵大仁大德……”众将见了正义之举,莫不衷心发叹,拼命来颂:“大慈大悲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钟思文面有得色,俨然道:“想吾等为国为民之士,求得不就是‘天下为公’四个大字么?待得天下为公,世间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奈河西北乱事不平?家事国事不靖?”他仰天拊须,摇头晃脑,吟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啊,讲信修睦……” 总兵大人作文章,满场将士把嘴张,长篇大论之下,众下属无不疯狂颔首,点得脑袋都快落地了。钟思文洋洋洒洒说了好长一篇,不免有些渴了,眼看左近一处茶水摊,另卖些糕饼,当下取出银两,吩咐道:“来人,去买些茶水点心来,大家边吃边聊。” 一名将领笑道:“买什么?那多费事,要吃要喝,瞧我过去吭个气儿……”话还含在嘴里,总兵已然凶眼怒瞪,大喝道:“大胆扰民恶行!你想害我被革职查办么?” 当时朝廷管办森严!官员一瓢一饮皆有约法,若有巧取豪夺之事,动辄抄家灭族。钟思文为官多年,深知皇帝手段阴毒,派有大批密探监管群臣,秘号“客栈”,为免厂卫举发滋事,便来当头棒喝,以儆效尤。 众将闻得主上发怒,心中有愧,一个个低下头去,不敢应答。钟思文哼了几声,亲手拿了银两,便往茶摊而去。看他手持银两,兀自回首瞪向众人,责备道:“什么是买,什么是卖!给我看清楚了!”他行到茶水摊前,回头数落了半天,却没听见店家过来招呼。 说也奇怪,钟思文身为总兵,平素店家一见大人到来,那还不全家慌张出迎,老婆女儿排排跪了一地?岂能这般置之不理?钟思文满心纳闷,当即蹙眉转头,沈声道:“店家!” “咕……噜……” 有怪声?钟思文满心惊疑,霎时扬起脸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人,看他嘴里塞满糕饼,正自大吃大嚼,半点也不似店家。钟思文吃了一惊,凝目细看,赫见此人身瘦如柴,却又挺了个大肚子,竟又是只饿鬼冒将出来! 钟思文大惊失色,“啊呀”一声叫,急急退开,忽然脚下一绊,立时摔倒在地,瞪眼一看,脚边竟又趴了一只大肚饿鬼,看他手抓糕饼,趴地啃食,模样如颠似狂。钟思文吓坏了,惊叫道:“来人啊!来人啊!”左右亲兵抢上救起,其余众将也都赶将过来,一个个睁大了眼,都在瞅着面前的异状。 情势有些诡异,街上接连冒出三只饿鬼,却是从哪儿溜进来的?钟思文满面冷汗,使了个眼色,亲兵赶忙上前,对着茶水摊喊道:“店家!店家!有人在吗?” 茶水铺里无人应答,店家居然消失无踪了,那亲兵抓住了一只饿鬼,喝道:“你姓啥名谁,为何来到霸州行乞?那店家呢?他上哪儿去了?”连着几个题目问下,那乞丐却只茫然张口,喉头勉强发出些声响,想来是给糕饼噎住了。 一旁将领大怒,重重一耳光煽落,喝道:“还不说?”那人呛住了,霎时咳咳不休,双手挥舞,面色转为青紫,钟思文吃了一惊,使了个眼色,亲兵狠命一拳打落,捶在那人背后。糕饼吐了出来,那饿鬼倒在地下,身子蠕动不休,眼中却在淌泪。一名将领重重踹落大脚,怒道:“贱民!说话啊!” 背后受了踢踩,泪水霎时扑飕飕地流下,饿鬼四肢趴地,目光悲凉,喉头发出了喃喃呼唤,但听他含泪哭诉,似在唱些什么。钟思文嘘了一声,众人无不安静下来,一个个侧耳倾听,霎时之间,耳中清清楚楚听道…… “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粮……” “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 “西北来的!”众将俱惊,同声暴喊。 来人口唱“怒苍颂”,必是西北难民无疑。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都凉了半截。 西北干旱日重,耕地长年无雨,饥民灾户四下流窜,时时爆发民反,众人听那歌声悲郁,似在向魔神倾诉恨火,此人必是灾地饥民无疑。只是那歌词满是仇恨,尽在诉说对朝廷的憎恶不满,众人越听越怒,一名将领举起脚来,恶狠狠往那饥民身上踢落,叱道:“妈巴羔子饿死鬼,踹死一个少一个!” 那饿鬼受了重脚,一时趴倒在地,脸上泪水混入泥尘,再也动弹不得了。 钟思文眼珠略略转动,醒起方才陆孤瞻的劝说,心里犯了疑惑,当即沈声道:“来人!先将这些难民带回牢里审讯,其余诸人预备刀剑,随本官过去城门察看!”众人暴喝一声,随总兵快步行去。 钟思文一马当先,看似威风凛凛,其实心中又是猜忌、又是惊疑,只不住推算局面。 好端端地,陆孤瞻为何孤身过来霸州?这人身为怒苍第一儒将,翩翩君子,不欺不诈,脑子也没烧坏,到底有何图谋呢?会不会……会不会…… 钟思文越想越怕,脚步越来越急,直向城门奔去。众人簇拥总兵,沿途去看,说也奇怪,路上始终瞧不到行人。明日便是除夕,这偌大的街上却一无百姓、二无士兵,虽在傍晚,竟如午夜般寂寥安静。众将惊疑不定,实在按耐不住,眼看道旁有处民宅,便即一脚踹开,喝道,“有人么?” 有人,门里坐着一群大肚饿鬼,茫然望向众将官,口中却在咀嚼吃食。 饿鬼闯入城中,望之有如地狱图,怪诞异常。众将面色青白,均是惊惶失措,一人怒道:“这家人上哪儿了?说!”大肚饿鬼专心吃食,无人回话。钟思文不待多问,立时喝道:“来人!去把卫所兵马尽数调出,全城戒严!”众人听得总兵派令,自知事情闹大了,纷纷赶将出去。钟思文望着屋内的饿鬼,喘息道:“来人,去把陆孤瞻带过来,我要亲自审问他。” 霸州城拱卫北京,位于潼关之后,只因地处关内,山隘屏障,这十年里从来不见敌军来袭,兵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共三处卫所,合计两万四千士卒。倘若秦仲侮真个冲将过来,那可如何是好?钟思文满心烦乱,便又朝军营匆匆奔去,就怕另有灾厄。 来到军营,只见营门敞开,不见一个守卫。众人越来越是慌怕,霸州共有两道城墙,外三内四,合计七门,要是外城第一线兵马不见踪影,那霸州已是岌岌可危了。亲兵不待吩咐,率先挺刀抢入,厉声道:“总兵驾到,此处长官速来迎接!”众人随后奔入,慌忙去看,只见哨所虽然阴暗,却是人头钻动,一时纷纷松了口气,抚胸笑道:“可有人了。” 渣巴渣巴,吃食声从角落响起,地下坐着无数大肚饿鬼,人人手拿军用干粮,东一堆、西一簇,有的哭坐在地,有的凶眼瞪视,人人披头散发,面黄肌瘦,除大小之分,根本难辨男女老幼。众将亲兵无不大惊道:“妈呀!” 乱,岂一个乱字得了?众人惊怕尖叫,钟思文则是哑口无言,此地乃是外城哨所,兵卒却似消失无踪了。众人醒起城里藏有家眷,无不担心受伯。钟思文第一个醒觉过来,喝道:“调出内城兵马,即刻接管外城!东西南北四门封闭,严禁百姓商旅进出!”另又吩咐亲兵:“即刻找来赵教头,要他来保护本官。” 入夜时分,最后一道晚霞被夜色吞没,钟思文率众狂奔,群将沿路高声呼喊,只是道上总是宁静无人,一不见百姓,二不见士卒,一行人越走越是心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钟思文状似镇定,其实内心已如翻江倒海,想他昔年镇守西疆,之后投效新皇,转派霸州,无论景泰还是正统,始终为朝廷倚仗,不负所托。他双手合十,默默祝祷:“我佛慈悲,钟恩文一生宫运亨通,秦霸先叛国没能连累我,江充垮台不曾拖倒我,无论如何得安然渡过这关,别出乱子。” 一路提心吊胆,好容易来到城墙,众人却都下敢上前了,只躲在碉堡之后,偷眼去看。要是一个不巧,居然见到城门洞开,强敌百万军破城而入的惨况,自要抱头鼠窜而去。 几十双眼睛眨啊眨,几十只脚抖啊抖,一只只脑袋从碉堡后头冒了出来,不住偷眼察看。忽然之间,这边喔一声,那边咻一记,这一望之下,诸人阿弥陀佛一声,无不大大松了口气。 城门紧闭,一无敌军攻城,二无褴褛乞儿聚集,看那干斤铁门牢牢关起,门间兀自上了一尺直径的大木梁,钟思文拼命拍着心口,啐道:“自己吓自己,可别惹出病了。” 他略略思量,眼前城门紧闭,并无外敌,可兵卒却消无踪,想来必有内情。正猜测间,忽听参谋道:“启禀总兵,有人在煮东西!”众人咦了一声,纷纷仰头闻嗅,确有阵阵酒肉香气飘来,寒风中倍觉滋味。一名将领惊道:“大家快瞧城头!”各人仰头去望,惊见城墙上火光隐隐,歌声不绝传来,果然有人在那儿烤肉饮酒。 何方大胆狂徒,居然敢在城头嬉戏?原来是朝廷守卒。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全都叫骂起来了。一名将领怒道:“好家伙!怎说不见半个人影,原来是溜到那儿喝酒去了!当真该死!”说着第一个奔上石梯,料来要重重惩处。 钟思文苦笑几声,却也没破口大骂。行将过年,爆竹催春,下级兵卒思乡情切,心情怠惰之余,自要寻找因头作乐。只是乐归乐,却怎也不该擅离职守,想来当真该打。 没事了,看四门安然紧闭,城池毫无异状,一切全因士卒怠慢,这才招惹事端。可怜一连串怪事冒出来,加上陆孤瞻的危言耸听,却险些把钟思文吓出病来。当下众人兵分二路,一路前去内城调派军马,一路过去察看城门。只留了钟思文一人坐地喘歇,正擦抹冷汗间,又听亲兵来报:“启秉大人,赵教头过来了。” 城池旁出现一名干练的中年汉子,此人正是武功高强的团练赵任通,这人是客栈的人,每日盯着城内众将,钟思文平日自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是今日情势不同,毕竟暗巷里闹鬼闹得凶,有个密探偷偷跟着自己,那也不算坏事。眼看赵任通行上前来,目光满是关切,钟思文松了口气,问道:“内城还平静么?” 赵任通颔首道: “一切如常!总兵莫要担忧。”钟思文安心下来,又道:“陆孤瞻呢?没逃走吧?”赵任通静静地道:“这人上了脚链枷锁,早已押入大牢,我已通知‘上头’,请他们明日派人过来押解。”上头的意思,便是那只大老鹰,钟思文安下心来,便也闭目养神,不再说话了。背后亲兵见他疲惫,立时蹲在地下,替他拍肩搓腿,赵教头静静看着,忽道:“行了,这是你妹子的差事,这会儿给你这大哥干完了,总兵回府之后,她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