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伸手过来!”傅元影荡回了悬崖,再次狠命扑出,哗啦一声滔天大响,水花泼上了脸面,琼芳也醒了过来,眼前一名急切的男子半空飞来,正是傅师傅。看他好生行险,身子离瀑布太近,水势已然冲上身子。哲尔丹右手抛开绳索,冒死飞渡瀑布。傅元影急忙去抓,琼芳身子摇晃,随着哲尔丹奋力纵出,满脸水花之间,也随着飞了出去。 三人半空相遇,在万丈高空之中连吵粱线,说来已然脱险。岸上众人大喜欲狂,全数高声欢呼。琼芳微微一笑,正要抱紧傅元影,忽然腰中一痛,一股大力扯来,竟将她拖拉回去。哲尔丹大惊道:“绳!”傅元影直到此时,方才醒觉琼芳腰里还系着绳索,另一端却在岸上,眼看琼芳荡回水瀑,他急忙喊道:“宋通明!拉住绳索!”众人急急去扯,却反而雪上加霜,那绳索本已欲裂,大水冲刷,岸上拉扯,两端力量相持,嘶地一声裂响,绳索己然断裂。 大瀑之前,琼芳毫无反抗余地,瞬间便给水浪冲下地狱。 完了,最不能死、最不该死的尊贵姑娘居然死了……傅元影心跳停顿,想到了“自杀谢罪”四个字,便在此时,哲尔丹冒险赌命,他放脱了傅元影,半空旋翻,身子向下坠落,直朝琼芳脚下抓去。眼看哲尔丹头下脚上,傅元影一手拉绳,一手死抓着哲尔丹的脚踝,盼能生出奇迹。 两大高手齐心协力,漠北宗师右手暴长,全力去抓小泵娘的脚踝。 嘿!抓到了!手里抓到了皮靴,却也扯住了琼芳。 永远都穿男人皮靴的美貌姑娘,鞋子的尺寸永远宽松,水远都大一寸。 要命的一寸。皮靴滑脱,鞋子的主人失去了凭藉,已然坠下水瀑。 悬崖上众人一个个坐倒在地,同声惨叫:“少阁主啊!” 被瀑布大水撞上,那是什么感觉呢? 琼芳向来聪颖过人,但天地巨变之下,此刻却如蝼蚁般卑微,她闷哼一声,背后先被重重砸了几十拳,接着万斤重担压上双肩,闷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男儿汉的皮靴己被扯脱,大水冲到,儒生网巾也已松落,猛烈的冰水灌入眼耳鼻,让她全然不能动弹,连呼救也不成,她就这样紧闭双眼,直直坠入地狱般的水瀑深处。 脑中不再想到爷爷,也不再去想情郎,心中最后一个念头,只剩下自己。 马上要死了……有没有遗憾……有没有想做却还没做过的事儿? 有了……长大以后,还没穿过女装……连自己都没见过自己有多么漂亮…… “不要死啊!”狂涛大水压得她气闷欲死,琼芳却也开始拼命挣扎,她两手乱挥,口中灌满了冰水,将死之际,陡然间,手上一紧,好似给什么东西拉住了,竟被一股气力卷入了水瀑之中。 琼芳满心惊骇,偏又无法张眼,暴水激刷,身子半空旋转,便这样摔入了水帘之中。 身子摔上了湿淄溜的地面,一路飞滑出去,蓦地后背剧痛,撞着了石壁,终于停了下来。 琼芳慌张睁眼,四下一片黑沉,什么也瞧不见,四下轰隆隆地,巨响震耳欲聋,面前仍是那片大水帘,将她与尘世隔得开了。 她身在诡异险地,自是惊惧无比,赶忙从怀中取出火石,接连去打,奈何身子浸湿,全无火花。她把火石扔开,藉着洞中微光,勉强去看所处之地。 那是处狭长洞穴,约莫几十尺长,宽却仅五六尺,阴森潮湿,洞里还有着鱼腥恶臭。 便在此时,火石被人捡了起来,答、答、答,火石不住碰撞。 瀑布里有神?真是水神?怪异声响发出,彷佛好奇的水妖欲待玩火。琼芳登时牙关颤抖,她喃喃地道:“宁师父?是……是你么?” 没有人回答,只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瀑布水声虽大,却掩不住那一沉一沉的踏地声,每一记都踩痛了琼芳的恐惧。 琼芳两手抓着铁扇,想要使出武功御敌,偏生想不起一招半式。她心中害怕,喃喃地道:“谁……到底是谁在里面?” “窝……窝……锅……火……” 琼芳面色惊白,哑声道:“什么是窝窝锅火?谁?你是谁?”那怪声喘息道:“窝……窝……”水瀑魔洞里传来让人害伯的悲音,好像妖魔口吃,用那不成人声的腔调前来招魂。脚步越来越近,琼芳勉力压下尖叫,她明白自己一旦大叫出声,在那长声锐响之后,便要放声大哭。 被异象震住的琼芳,成了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儿。她口中喃喃呼唤,这感觉像是小时候睡在黑房里,心里只是怕鬼,想哭却哭不出声,想逃,却又无路可去…… 黑影出现在面前,笼罩了视线,她不住挣扎,终于放声大哭起来:“爹爹!救我!” 尖叫以后,一定会哭的,果然再也制不住泪水。琼芳坐倒在地,在水帘洞里放声大哭:“爹爹!救救芳儿!你来保护芳儿碍” 悲哀袭上心头,泪珠不住洒落。十岁以前,她也曾经穿着女装,依偎在爹爹的怀里,做个撒娇的乖女孩儿。可如今她早已不知什么叫做依靠……爹爹已经死掉了碍 肩膀上放落了一只手,这是令人恐惧的一刻,照理她该要昏厥,可心中弥漫哀恸,居然连恐惧也不知道了。琼芳恨恨一咬牙,猛然回过头去,她要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不管是给妖怪咬死,还是给一刀砍死,她都要看清楚敌人的脸面。 咦? 她微启樱唇,呆呆凝视面前的景象。在这一刻,她居然没有尖叫。 面前是一对凤眼,眼瞳很漂亮、很有神,温润如玉,就这样和自己对望着。 眼眸很温和,不太像是野兽,不太像会咬人。在这黑暗无助的时刻,眼瞳眨了眨,好似要她别害怕,跟着一双温暖的大手摸上了脸颊,安慰着自己。 那感受好温柔……就像小时候看过的爹爹…… 莫名间,琼芳居然扑了上去,她想把脸埋在眼瞳主人的怀里,那定是个宽广温暖的胸膛。她满面娇羞,拾眼去看,眼帘里看得明白…… 全是毛……那人脸上全是毛…… “轰隆颅轰隆颅” 耳边传来了阵阵巨响,也把琼芳拉回了尘世,洞外是大水瀑,洞内必定是大水妖。 “救命啊!”琼芳尖声大叫,须臾之间,她先发出了尖叫,跟着狠命推开怪物,手中折扇虚点,运出了“戳”字诀,脚下运起了九华身法,急速退开。她拼出了所有知道的武功招式,终于逃到洞穴一角,她缩着身子,手脚发抖,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喊道:“救命啊!妖怪啊!妖怪那怪物不太敢靠近,想来也给琼芳吓坏了,它嚅嚅啧啧,发出怪音,说道:“窝……窝果……丝……师师……”窝果丝师师?琼芳一直哭,这个怪东西舌头麻痹,不解言辞,咬字之模糊,比哲尔丹还要不如,若非是那水中妖魔,还能是什么东西?她大声尖叫,不顾一切向前飞扑,忽然脚下一空,跌了出去,大水帘冲刷下来,正正浇在脸上,慌张之间,竟尔忘了自己身在险地,居然又坠入了瀑布。 堪堪要死之际,一只手搂住了腰间,将她轻轻缓缓地抱了回来。琼芳撇眼地下,惊见地下有着死鱼骨头,看这水妖把自己拖回来,定是要吃掉自己。她吓得魂胆俱裂,大哭道:“别过来…别吃我…我没几斤肉的……很难吃……千万别吃……” 那怪物听她发出尖锐呼喊,好似有些着慌了,它喉头发出了异响,牢牢抓住了琼芳。紫云轩少阁主又叫又跳,拼死挣扎,那怪物终于抓她不住,一把放开了她。嘶哑地道:“憋…瘪…别……” 琼芳哪管它哼什么妖怪话,连滚带爬,奋力尖叫,以来宣泄心中的恐惧,过得半晌,终于发不出惨叫,喘息之中,只听那怪物道:“憋、憋……啪…怕…别…别怕……” 琼芳咦了一声,心道:“这好像是人话!”她惊觉对方似在言语,便制住了尖叫。过得半晌,琼芳抹去了冷汗,颤抖着牙关,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要我别……别怕……是……是不是?” 两人一个惊、一个哑,相互感染之下,均成语焉不详之辈,那怪人听她辛苦熬完这段话,登时嘘了口长气,点了点头,好似如释重负。又听它道:“别怕、别怕、别怕。” 连着三个别怕,果然别怕了,她稍感安心,寻思道:“这玩意儿会说别伯,应该不是妖怪。” 她凝目打量眼前怪人,只见它的眼神极为温和,寻思又想:“这怪物的眼睛像是兔子马儿,应该吃素。”她拍了拍心口,正要说话,那怪人却抢先开口,喘道:“伊、泥……你,威尾…为,喝可…” 那怪物步步靠近,伸手挥动,看它口吃难言,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说得诘屈聱牙,之间还夹杂无数喘息,好似欲待吃人。琼芳又怕了起来,猛地醒起怀中还有火枪,急急去掏,天幸这枪没给冲走,大喜之下,当场亮了出来,喝道:“往后退!退远点!不然我打死你!”那怪物居然知道枪子儿厉害,往后略退几步。琼芳喝道:“不够远!再退!退!”怕眼看那怪物离自己足有数丈,琼芳稍觉平安,她喘息半晌:心道:“这下可是我占上风了。” 当下定了定神,恢复少阁主的气魄,厉声便喝:“说!你是宁不凡吗?” “窝……窝果扑……扑丝……师……”那怪物喉头发出异响,双手摇晃不休,却不知要干些什么。一听“窝果扑丝师”,琼芳气往上冲,厉声道:“不准说怪物话,说人话!”怕那怪人呀呀嘎呜,好似想说什么,偏又说不明白,山洞里怪声怪调,伴随轰隆水声,登让琼芳烦躁无比,她掩耳尖叫道:“住口!不许发出声音!”那怪人给她一喊,登又垂首望地,静默下来。两人面面相觑,琼芳怕得想哭,偏生情势恶劣无比,委实不能放松心力,她咬牙切齿,道:“你……你不准说话,现下我来问话,你只管点头摇头。” 那怪人连连颔首,道:“凹毫……毫……好……好、好、好……行!”怕琼芳正要喝止,哪知此人嗓子里又冒出个“行”字,咬字居然颇为清楚。此人之怪,委实讳莫如深,己非语无伦次、牙牙学语等情可描。她用力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安静!”那怪人急忙点头,不敢再做一声。 琼芳怕给他感染口吃,当下特意卷舌,脆声道:“我来此地,专为一人而来。此人姓宁名不凡,你认得他么?”那怪人拼命领首,道:“窝……果…我,扔…人忍、额得塔他……”举凡言语无味之人,面目必然可憎,听那怪音从喉头冒出,琼芳心中发毛,全身发痒,尖叫道:“不许说话,只准点头摇头!”少阁主发威,那怪人急忙点头,示意明了。琼芳再次问道:“你是不是宁大侠?” 那怪人听得此言,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琼芳看在眼里,苦在心底,暗暗忖道:“倒楣了,九死一生,却还白跑一趟。”她心下叫苦连天,口中又道:“那你又是谁?可以说说么?” 那怪人好似得了皇恩大赦,它神色焦急,双手挥舞,口中嘎嘎呜呜,似想长篇大论,但一急之下,嘴里更是含浑不清,一时呜呜呱呱,鸡鸣狗叫,琼芳大为后悔,不知这些怪话要伊于胡底,琼芳大怒之间,用力挥手:“不许说话了!”手指用力,居然不慎扣动扳机,喀地一响,枪口没有火光。惨了,火药浸水,枪子儿射不出来。琼芳心下大叫凄惨,深怕那怪物发觉,赶忙胡乱喝话:“滚开!你往后滚开!滚!滚!不然姑娘打死你!” 那怪物给她连番逼喝,只得一路退到了洞壁,已是退无可退。琼芳也往洞穴另一端行去,她又累又苦,登时颓然坐倒。 此刻耳中没有苏颖超的温柔腔调,也没有爷爷的耐心叮嘱,更没有傅元影等人的谆谆劝谏,此刻只有水瀑的一片轰隆巨响。眼前是黑暗无光的洞穴,没有了宁不凡,却有一只口发异声的水妖,想起自己处境之惨;心下一酸,琼芳珠泪潸潸,终于低声啜泣起来。 “堆腿对……扑不猪。”怪物再次发声吵嚷,琼芳擦抹了泪水,怒道:“不许说话!”“ 窝果柯可……”那怪物还在吵闹不休,登时激怒了琼芳,她霍地起身,喊道:“闭嘴!” “对……”怪物吞咽口沫,喃喃又道:“不……篆…”这不是妖怪话,琼芳啊了一声,又听对面那人道:“虾……吓……”他深深吸了口气,终于一字一缓,吐出清清楚楚的三个字儿:“吓了你……” 很低很缓的几个字儿,这嗓音非但清楚,尚且十分温和,瀑布大水之中,听来居然有些悦耳。 琼芳大为讶异,她张大了眼,慌声道:“你……你会说话了?”那怪人咳了咳,嗓子轻润许多,听他放缓了腔调,道:“我许揪……久没说话。口齿有点……扑不领……灵光……” 琼芳破涕为笑,心道:“这是人。不是妖怪。”她擦去泪水,又问道:“你是人,对不对?”那怪物颔首道:“堆对,我当……然是……”琼芳听它口吃得紧,不待说完,忙道:“你既然是人,那为何要住在水洞里?”那怪人低叹一声,伸手朝上指了指。琼芳啊了一声,道:“你本在瀑布上头?” 那怪人颔首示意,低声道:“洪暴……水毒,漂流……坠瀑,不见归家路……” 又来了一段妖怪话,没一个字儿听得懂,琼芳欲待尖叫,猛听到归家路三字,赫地醒觉过来,已知它并非口吃,而是说话文白相杂。琼芳心下醒觉:“这怪物会做文章,这话却是说大水急流,把他冲到这里,所以回不了家。”听他用词虽短,却颇为考究,不知是哪一国的妖怪,忍不住哑然失笑。 琼芳害怕渐减,好奇便增,想到了小白龙,低声便道:“外头的人说这里有个水神,可是你么?”那怪人闻言一愣,眨了眨眼,却是答不上话。琼芳怕他又忽然发狂,却也不敢再说了。她四下看了几眼,低声又问:“这洞穴有……有别的出口么?” 那怪人低叹一声,伸手抚摸石壁,摇了摇头。琼芳听这叹息声无尽苍凉,想来这洞穴定无出路,想到此地如同一道天牢,有进无出,自己花样年华,却要长伴怪物身侧,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不知几年之后,是否也会成为茹毛饮血的妖怪,镇日里哼哼哈哈,说那“窝果不丝师”的妖怪话? 正想着当妖怪的滋味了,忽听一声狂叫,赫见怪人冲到自己面前,双目朝她的身上猛瞪,口中喝喝低响,好似有些激动。琼芳怕了起来,慌道:“你……你又怎么了?” 猛听那怪人狂吼一声,直朝琼芳扑来,竟是势如飞虎,琼芳魂飞魄散,尖叫道:“救命啊!救命啊!”那怪人抓住了琼芳,蓦地伸手一扯,已将她腰间衣带扯落,看模样竟要非礼。琼芳急急挣扎,拼命去推那怪人的臂膀,贝齿正要咬落,却在此时,那怪人忽地放开琼芳,跟着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人家是前倨后恭、先礼后兵,这怪物却是先咬后哭,不知在弄什么玄虚,琼芳好容易逃过魔掌,惊魂甫定,赶忙向后退开,左手抓折扇,右手拿火枪,全心全力戒备。只是防备良久,那怪物却不再扑来,黑暗中只是不住呜咽哭泣,好似悲喜交加。 琼芳心下茫然,寻思道:“这又是怎么回事?怪物也会发疯么?” “上天……我……终于要回家了……” 黑暗中怪物仰天跪倒,大声悲号,两手却高举一样物事,琼芳看得明白,那是条绳索,正是从自己腰间解下的。琼芳满心疑惑,正自猜测那怪人的用意,忽见那怪人站起身来,行到水帘之前,看他半身前倾,右手探出,已将一条臂膀放入大水。 通天大水坠落,由几百丈高空一路冲刷而下,巨力撞落,什么东西都会翻倒滚落,哪知那手臂竟如铁打石造,哗啦啦水花四溅,它只横在瀑布之中,一动不动。 琼芳看得呆了,她曾亲受巨瀑威势,便以哲尔丹的深厚内力,却也无法抵挡水力冲刷,岂料此人竟能以单臂抗拒天威?琼芳张大樱口,满心呆滞,便在此时,那人深深吐纳,赫然间双臂向前挥动,两道劲风飞过,洞中精光闪耀,瀑布大水竟在刹那间断绝。 轰隆颅水势衔接上了,琼芳的小嘴却迟迟不能阖上。方才那一刻,瀑布大水好似被怪人的劲风扑断,亲睹异象,她只能张口结舌,任凭尖叫声从喉头宣泄而出。 那怪人竖指在唇,示意噤声,琼芳却不理他,只管放声尖叫,便在此时,水瀑外传来呼喊,听得喊声隐隐约约:“大小姐……大小姐……你在哪里碍” 声响不歇,隐从水瀑间传来。那怪人站立瀑布之前,单掌击出,啪地一声,瀑布水帘给掌风激出一处圆孔,裂孔虽只一瞬,琼芳眼里却看得明白,水瀑外是处险峻山崖,崖间十来人散布搜索,见是傅元影、哲尔丹这些同伴,诸人四下提声喊叫,正在搜寻自己。 琼芳大喜欲狂,登又大叫起来,只是这回叫声绝非惨惨哀号,而是雀跃欢呼。她手舞足蹈,如小仙子般兜兜地转了圈,内心欢喜无比,拼命呐喊:“傅师范!傅师范!我在瀑布里!你们快来救我!” 喊了许久,众人迟迟不做回应,好似没听到自己的呼唤。琼芳怕他们走远了,一时叫得声嘶力竭,奈何人小声弱,全然无法穿透震耳欲聋的水声,那怪人挥手示意,请她站到自己怀中。琼芳最怕此人碰她,玉臂稍受沾指,登即尖叫:“走!去!滚!闪!”连用好些辞汇驱赶,那怪人却似听不懂人话,只是毫不理会。它两手伸来,把美女拉到了怀里,拇指按住了她的耳孔,中食两指压上眼眶,琼芳吓得魂飞魄散,喊道:“不要挖眼珠!不要!不要!” 那怪人任凭她慌声尖叫,忽听他断喝一声,头顶传来激烈爆响,那声波直直震出,琼芳五脏六腑一同倒转,耳鼓鸣响,头痛欲裂,天幸那怪物压住自己的眼眶,否则连眼珠都要给震脱了。 叫声既猛且沉,又似尖锐无比,好似头顶传来雷声爆炸,无止无尽,琼芳浑身骨骼四散欲裂,不住发声尖叫。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全身软倒,已要口吐白沫。那怪人怕她受了内伤,这才停下了啸声。他放开了琼芳,任凭她坐倒在地。 琼芳气喘不休,满面呆滞,喃喃自语:“傅……傅元影……你再不过来……我跟你没完……”这怪人发出如此震天巨响,除非众人溜下山喝茶去了,否则定能察觉。她泪眼汪汪,心中催促不歇,猛然间山崖对面传来啸声应答,同伴们终于听见了咒骂,赶忙向大小姐请安。 琼芳破涕为笑,一行人中能发出这等雄浑啸声的,想来仅哲尔丹一人。可漠北宗师亲来作啸,在这瀑布巨响的掩盖下,啸声却甚微弱,功力与那怪人差了偌大一截。琼芳醒觉过来,她上下打量怪物,寻思道:“这人武功比哲尔丹还高许多,一定是宁不凡,只是不认而已。” 想到带回了宁不凡,琼芳心头怦怦地跳了起来,知道颖超有救了。转看那怪人,却也是喜孜孜地模样,看他手上几个拉扯,已将绳索卷了起来。那绳索原本一端垂在琼芳腰间,另一段垂在水里,虽已断做两截,绳长仍极可观。琼芳满心好奇,忙道:“你……你要用这绳索做哈?” 敝人并未回话,看它手握绳头,蓦地张嘴吸气,胸腔鼓起,好似要潜下水一般。 琼芳呆呆看着,这怪人一口气好生悠长,直似无止无尽,她心生好奇,便也学着怪人模样,仰天吸了口长气,只是吸到胸腔疼痛,肺部欲裂那怪人的一口气仍无止歇。琼芳虽也见过无数武林好手,却没看过这等异状,一时心下骇然:“好呀!这人一定是水妖,只是装成宁不凡的模样而已。” 正胡思乱想中,那怪人已吸足了气,陡听唆地一声,他伸手一扬,那绳头随着一口真气飞出,赫地穿破水瀑,直向悬崖射去。沉重水瀑压在绳上,却无法让绳索弯曲半寸,足见绳上所附真气何等惊人。 绳索宛若飞龙,随那怪人的长声吐气,一路向前飞出,也不知过了多久,绳子定下,另一端似给人牢牢抓住了,那怪人侧耳倾听,隆隆水声中,对岸传出啸声应答,他拉了拉绳索,做了回应,便在洞中寻了地方打结紧缚。琼芳见绳桥已然搭起,不由张口结舌,问道:“你……你要走出去?” 那怪人哈哈笑了,跟着又在绳结上叠了一块巨岩,以免松脱。看他力大无穷,百斤岩石说提就提,举重若轻,这景象十分慑人,琼芳却已视若无睹。连着几番惊吓,她对这妖怪已是敬畏有加,便算亲睹怪人张翅飞走,怕也见怪不怪。 那怪人站到水帘之前,回首望向琼芳,天光乍亮,黎明曙光从水帘中照耀进来,琼芳也在打量眼前的男子,只见他身长约莫八尺,体型虽然高大,却极为瘦削。再看此人赤着双脚,胡须蓬生,外貌极为潦草丑陋。 眼看那怪人张开双臂,眼角含笑,好似要搂抱自己。琼芳尖叫一声,越看越觉此人模样古怪,如何敢迈步向前。那人却不焦急,仍旧展开臂膀,等候她过来。 琼芳迟疑半晌:心道:“看这水妖的模样,十之八九要带我出去。说不得,我得忍耐则个。” 她心中默念阿弥陀佛,颤抖着脚步,朝那怪人身前靠去。两人双手相接那怪人手掌粗糙,生满了硬茧,琼芳抬眼去望,眼前这人乱发长须,垂落胸前,可说极尽蓬头垢面之能事。琼芳忍不住又怕了起来,尖叫道:“救命啊!” 忽然间那怪人矮下身来,好似向自己笑了笑。琼芳掩住了脸,恨不得取出火枪,把这脑袋打得稀烂。 “别怕。” 低沉柔和的嗓音,安抚了琼芳。微弱天光映到面前,琼芳给嗓音安抚下来,虽然双手掩面,仍然偷偷睁开了眼,从指缝中瞧了出去。 眼前是一双眼瞳。那双瞳子并不大,却很黑亮。尽管生了一头乱发,长了一片潦须,但有了这双凤眼,眼前这人便能镇神定魂,让人不再害怕。琼芳轻轻拍了拍心口:心道:“这人不算太丑,比华山双怪稍好一些…… 正想间,那怪人已然转过身去,自行蹲在地下,琼芳诧异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那怪人拍了拍自己的背,缓缓地道:“上来。” 若要自己爬上怪物的背,不如一头跳入瀑布摔死。琼芳脸红耳赤,摇头道:“不用你负,我自己能过去。”那怪人哦了一声,朝偌大水帘指了指,眼神带着询问。琼芳呸了一声,她素来胆大,当此开头,更是一步不让,咬紧牙关,往后退开几步,嘿呀一声大叫,奋力朝水瀑跳去。 面前大水赫然止歇,那怪人发动了内力,果然让自己飞过了水帘。琼芳松了气,正要去抓绳索,蓦地手中空荡,居然扑过了头,一时无从借力,便朝瀑下坠去。 正要放声尖叫,半空里一人如同大乌飞来,须臾间抱住了自己,将她带上了绳索。琼芳天旋地转,给那怪物抛了起来,霎时稳稳坐到他的背上。眼看那怪人用手勾住她的臀腿,琼芳满脸通红,她怕身子与那人贴合,拼命向后去仰,一时带得怪人左右摆荡,若非他武功奇高,恐怕早己坠下深谷,摔成烂泥也似。那怪人勉力平衡脚步,大喝道:“姑娘!求你别动,我想回家。” 琼芳眯起双眼,低头下望,不由得悚然一惊,只见两人悬于高空,脚下一片迷茫水气,那怪人单足踩在绳上,另一脚金鸡独立,端得是惊心动魄。抬眼去看,水气漂荡,对面悬崖迷蒙难辨,两边相隔不知多远,加上山风强劲,吹得绳索不住摇荡,琼芳自知危险,只能勉强按耐下来,道:“好,我不动就是了。” 风力越来越大,那怪人深深吸了口气,嘱咐道:“抱住我的颈子,我要撑开手了。”琼芳双腿跨在那人腰间,早已面红过耳,想起要抱住那怪人的颈子,更感迟疑。她倒不是坚守妇道,而是眼前那怪人委实脏乱。看他一头乱发潦草打结,里头藏污纳垢,说不走住有水蛭怪虫,光是瞧瞧便要作呕了,如何能靠近一寸? 此刻情势不容稍有犹疑,耳边风声呼啸,吹得她摇摇欲坠,想起性命垂危,终于恨恨闭上双眼,一咬牙,将脸面向前一贴,撞上了那人的针发,琼芳紧闭双眼,直欲作呕,心道:“忍一会儿!忍一会儿!”玉臂狠命缠住那怪人的颈子,好似要勒死他才甘心。 那黑发登时剌上脸孔,照理必有大批跳蚤蚂蚁爬将出来,只是忍了许久,面颊却并无剌痛麻酸之感,琼芳咦了一声,惊觉那人的头发十分柔软,全不似外观那般针黑纠结。 琼芳心下大感惊诧,一时把脸贴了过去,黑丝擦面,如触鹅绒,她怔怔出神,寻思道:“奶娘说过,男人如果发丝软,耳根必软,十之八九会听女人的话。” 此行过来贵州,正是为了找出宁不凡,好来对付黑衣人,琼芳心下怦怦跳着,寻思道:“要是这人愿意听我的指令,那日后遇上黑衣人,可再也不伯了。” 想到此处,胆战心惊地伸手出去,一把拉住那人头发,胡乱扯了扯,果然入手颇为柔软,一时心下大喜,更是加力拉扯。那怪人闷不吭声,只当自己死了,一时撑开双手,凌空虚步,一停一行,盼求稳步行到对岸。 此行千里迢迢,终能拖个绝代高手回去,琼芳满心喜乐,回首望向大水瀑,黎明时分,阳光从天边照下,只见自己正从通天大水里行将出来,水花四溅,玉洗珠帘,背后瀑布只在十尺不到,彷佛白龙倾泻,正不住打向自己。琼芳怔怔转望脚下,只见山谷浮起了一道彩虹,光晕绝美,七彩变幻,好似自己坐在虹桥之上,正要往天堂行去。 此时危机四伏,背后是天下第一大瀑,脚下是万仞高空,自己又趴在吃人大水妖的背上。这是令人惊骇的一刻,却也是人生难得的一刻。琼芳忽然微微一笑,双手成圈,搂住那怪人的颈间,跟着身子倾倒,紧紧趴在那怪人背上。 除了小时负在爹爹背上,十多年下来,不曾这般趴负于一人身后。便算是至亲至爱的情郎,她也不曾如此放心地把自己交出去。可此时此刻,她却很想这般趴着,她打量着身遭的奇景,嘴角合著笑,好似自己变回了小女孩儿,什么都不必想、不必愁,再平安不过了。 那怪人步步为营,越走越见心得,脚步也越来越快,此时己能听得宋通明的大喊大叫,琼芳醒觉过来,只见自己离崖不远,已然回到了尘世。 对面同伴大声喊叫,纷纷预备绳索勾网,想来怕那怪人一个不慎,居然害得自己坠落下去。她脸上微起羞红:心道:“我今日给人背在身上,这事要传扬出去,颖超非气死不可。”两边距离尚远,水气弥漫,想来同伴瞧得见人影,却瞧不见自己给人背负。琼芳趴到那怪人耳边,低声道:“放我下来,剩下的一段路,让我自己过去。” 此处离悬崖还有十余丈,算来足达百尺,那怪人颇见踌躇,低声道:“你成么?”琼芳板起脸来,沉声道:“不管成不成,放我下来。” 那怪人听得口气严峻,便握住她的手,掌力轻轻一带,已将她横抱手中,转到身前,琼芳心下嘻笑:“这人当真听话。以后紫云轩行走天下,无往不利。”那怪人两手怀抱琼芳,忽然右手一伸,便朝她的脚上摸去。琼芳惊怒交加,喝道:“大胆!放开你的脏爪子!”那怪人摇头道:“赤脚走绳,容易平衡身子。”说着便将她的罗袜扯了下来,露出了晶莹秀美的足踝玉趾。那罗袜算是贴身衣物,也是全身上下唯一着穿女装之处。她羞红了脸,喝道:“别开头去,不准看。” 那怪人生死一线,哪有心思去看光脚丫子?他吐气沉膝,捧住琼芳的纤腰,将她缓缓放落,口中吩咐道:“身子中线对着绳索,双手张开。万莫望下瞧看。”琼芳呸了一声,她的轻身功夫大有门道,年前更受娟儿教诲,颇有九华山的曼妙身法,当下反而着意卖弄,身子半空旋转,霎时站上了绳索。只是脚下有些不稳,那怪人急忙凑手过来,将她扶住了。 此时已近悬崖,狂风大减,琼芳双手平衡,已能站稳脚步,听她提气喊道:“傅师范,我回来了!” 声音一出,悬崖对面满是叫喊,喝彩声传自宋通明、祝康之口,那惊呼声却是傅元影、三棍杰所发,各人职责不同,心事自然不一。傅元影大声道:“小姐你抓好绳索,我过去接你!” 琼芳喊道:“你们别过来,这绳索吃不得这许重。” 背后那怪人道:“吃得住的,你该让同伴过来接你。”琼芳哼地一声,自管向前迈步,一时连过五尺,她身轻脚小,走这绳索本就大占便宜。又听背后那怪人谆谆劝告:“慢慢走,别要心急。”琼芳听他口气满是教训之意,心中很不乐意,忖道:“这当口若不能将他收服,上岸之后,我也支不动他了。”当下回目身后,将腰间折扇抽了出来,啪地一响,局面已然打开。傲然道:“朋友,你可知道自己是跟谁说话么?” 扇面张开,露出了三个字儿,那怪人惊呼出声:“紫云轩?”琼芳微微一笑:心道:“太好了,他也知晓紫云轩,那可少了一番口舌功夫。”她见自己衣衫不整,便略作整理,毕竟自己与陌生男子同处山洞,倘若内外衫有凌乱迹象,那苏颖超可是吐血而亡了。 眼看头巾已失,秀发凌乱,琼芳从怀中取出紫手帕,自行绑了个髻。看她站于高空之上,秀发飞扬,紫巾紫衫,阳光返照映射,望来倍加耀眼。 那怪人痴痴瞧着,忽地全身发抖,惊道:“你……你……”琼芳微感奇怪,回首望向那怪人,只见他满面激动,好似目瞪口呆,更似惊艳于自己的美貌。琼芳生平不以女子自居,除在苏颖超面前,绝无分毫羞弱美女之态,此刻见了那怪人的眼神:心中忽然暗暗喜悦,她举起折扇,掩住了樱口,含笑道:“别愣在那儿了,快快过去对岸吧。” 那怪人眼望琼芳,眼中带着迷惑,喃喃地道:“你……你和琼……琼武川如何……如何称呼?”琼芳抛开女子柔色,又成了少阁主,听她嘿了一声,沉嗓道:“不许提我爷爷的名讳!” 那怪人如中雷击,霎时苦笑起来,他垂头丧气,喃喃地道:“你是国丈的孙女,叫做琼芳……对不对?”琼芳奇道:“你认得我?”那怪人双手掩面,泪水滚滚而下,悲声道:“今夕何夕……今夕何夕……”此时位于高空之上,须臾间便能平安渡过悬崖,哪知那怪人却似痛不欲生,身子更是摇晃不休,琼芳不由惊道:“喂!快别这样了!你不是要回家么?” 那怪人听得“回家”两字,立时惊醒过来,他两手挥舞,嘶哑着嗓子,问道:“告诉我……今……现下是……是哪……什么时候?”那怪人好似又犯了口吃,这几句话说得结结巴巴,竟是词不达意。琼芳心道:“这人真是个怪物。好容易出来了,却又发起傻来。”她见脚下实在太高,当下两手撑开,平衡了身子,忍耐了脾气,说道:“今儿是腊月二十四。” 那人喘息道:“不是日子……我是问你……是哪……哪一年……” 此问太过怪异,琼芳眨了眨眼:“哪一年?”她愣了半晌,方才答道:“正统十年。” 那怪人愕然无语,过得半晌,方听他嘶哑地道:“正……统?那…那景……泰……呢?” 琼芳心下纳闷,寻思:“景泰?”她眼珠子转了转,登时想了起来,随口道:“你是说前朝的皇帝?他十年前就退位病毙了,你不知道么?” 那怪人听得此言,忍不住张大了嘴,喃喃地道:“十年了碍”他苦笑几声,眼里垂下两行泪来,一时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抬头看了看上苍,陡然掩住了脸,身子摇晃不休。 琼芳见那怪人全身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坠落悬崖。她惊慌不已,忙道:“你定下神,莫要乱动……”动字方出,那怪人竟已闭上了眼,身子失了平衡,瞬间坠下高空。 琼芳放声尖叫,全身凉了半截,万没料到此人神功盖世,居然会失足坠落山谷?她赶忙伸手去拉,只是她武功有限,万仞之上,自保尚嫌不足,哪能出手救人?果然还没抓到衣袖,脚步己然滑动,险些摔下绳去,眼看也要步上那人后尘,忽然一人伸手拉住了她,厉声道:“少阁主定神!莫要妄动!” 琼芳惊醒过来,凝眸去看,眼前却是傅元影。她喘息不止,尖叫道:“傅师范!他掉下去了!他掉下去了!”傅元影不愿旁生枝节,一个点穴出手,制住了她,跟着将琼芳横抱入怀,快步朝崖岸行回。 十来丈距离须臾便过,琼芳一站上实地,众人纷纷围了上来,问道:“那只猴子是谁啊?怎会住在瀑布里?”琼芳大声尖叫:“别问了!快解开我的穴道!快!快!”傅元影不敢违背,赶忙出手推拿,琼芳一得自由,立时又跳又叫,喊道:“他掉下去了!我们快去捞他起来!”宋通明愕然道:“捞那只大猴子么?他到底是谁啊?” 琼芳自也不知那人是谁,情急之下,立时便要寻路下崖,众人寻了她一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看她平安归来,如何能让她犯险?傅元影拦了上来,劝道:“少阁主,不管那人是谁,你都得定神回力。一会儿我会去犀牛潭找人。” 琼芳恨恨推开了他,咬牙道:“不行!现下就去找!”众人累了一夜,好容易琼芳脱险归来,自想歇息,只是看她如此心急,只得一个个跟将上来。 琼芳满心烦乱,已然攀下山道,娟儿与她交好,便也急急相随,双姝一前一后,娟儿追前来问:“到底那人是谁?你在那瀑布后面遇到了什么?”琼芳不理不答,只管急奔而下,来到了潭边,她张口大呼:“大水妖!你还活着么?” 漫天水花飞溅而上,白龙般的水柱灌入犀牛潭,四处全是漩涡暗流,看这水流如此强猛,若要失足坠下,定然永世不见天日。琼芳又叫了几声,忽然坐倒在地,当众哭了起来。 众人见琼芳泪洒当场,无不大为震惊,此女任性刁蛮,胆大妄为,什么时候露出过半分女子柔弱之态?傅元影怕她跳入潭里,急忙拦了过去,低声道:“少阁主,你若再有什么危险,傅某只有以死追随,请你莫要任性。” 宋通明附耳过去,问向傅元影:“方才那长须男子武功很强,可真是宁大侠本人么?”傅元影摇头道:“那人身材高大,恐过八尺,比我师兄高了一个头,决计不是他。” 众人议论不休,各自猜测那人身份,忽听岸边传来孩童喧哗,众人转头去看,见了一群孩童,看他们一个个湿淋淋地携竿带网,却是前些日子见过的那群少年。想来小白龙便在左近。 这偌大的人间,除了琼芳一人,便只剩那小白龙关切怪人的生死,琼芳心下激动,高声便叫:“小白龙!快来!快来!”众童日昨与双怪、祝康等人斗殴,一见这些凶神恶煞便在左近,早是慌忙欲走,琼芳急急赶将过去,喊道:“小白龙!小白龙!出来说话!”人堆里传来一声闷咳,一名少年走将出来,看他神态沉稳,双眼眯为一线,正是那小白龙! 琼芳一见他来,赶忙拉住了他,尖叫道:“你师父坠到水里了!你能游水不是?快将你师父捞出来!”小白龙半信半疑,皱眉道:“我师父八九年前就坠到瀑布下了,你要我怎么捞他?” 琼芳奋力摇首,大声道:“他没有死!他躲在瀑布后头的水帘洞里!方才我还见到他!”小白龙惊得呆了,一旁孩童纷纷议论:“水帘洞的传言是真的!” 琼芳正要再说,扑通一声响,小白龙拉住了绳索,已然飞身入水,几名孩童见头目下水,便也纷纷游入潭里找人。琼芳惊喜交加,没想这少年如此重情尚义,说走便走,只是她不善游水,便只能坐在岸边,满面焦急等候。 大水奔腾,怒瀑由九天之上倒灌潭水,单是溅起的水花便达百丈之高,足以想见犀牛潭里暗潮汹涌,水势湍急无比,那小白龙虽然目不能见,却以鱼网在潭下拖曳,想来若有异物,也能打捞出水。只是暗流险急,几名孩童水性虽精,却也无法靠近瀑布,几次给漩涡暗流一卷,更已沉入水中,若非身系绳索,恐怕早已灭顶。琼芳惊惶不已,急忙转向哲尔丹,尖叫道:“大师傅,我求求你,快些下去救人!” 琼芳慌不择言,以她的尊贵身份,岂能轻易说出“求”逗个字?哲尔丹眼望傅元影,见他微微颔首,当下脱去上衣,露出精壮无比的上身,他见水势汹涌,不敢怠慢,便取起绳索绑缚腰间,一步步朝潭水行去。 忽于此刻,众人眼前一花,好似潭水变得清澈些了,哲尔丹也是面露诧异,便又退回岸上。众人瞠目不语,却听琼芳跳了起来,喜道:“他还活着,我就知道,他一定还活着。” 话声未毕,潭水又是一阵摆荡,众人眼里看得明白,水中漩涡好似受了什么大力,赫然缓下,虽只刹那之间,但水流方位一变,却让潭水色泽有些变化。祝康望向宋通明,喃喃地道:“你看到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宋通明干笑道:“你问我?我可去问谁?难道上庙里抽签么?”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全没个理会,水面哗啦一声,小白龙飘了起来,他湿淋淋地带着几名孩童上岸,神色甚是凝重。琼芳慌道:“找到人了么?” 小白龙低声道:“我不知道。可是水底下有股激流。把整潭水翻搅了。”众孩童想起水神传说,无不怕了起来,一个个跪倒在地,顶礼膜拜。 匆听娟儿惊叫道:“有东西飘起来了!”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潭水深处当真飘出—些东西,先是一艘小船缓缓浮起,船身早已腐朽,之后又有不少浮木飘将起来,一件件古旧腐烂,望来极为怕人。小白龙听了属下报来消息,更显得神情凝重,只侧耳倾听潭水,好似要查出什么异状。 陡然间,一具物事飘了起来,看那东西脸面朝下,却又长了四肢,好似是具浮尸。琼芳惊恐害怕,正要下水拖拉,傅元影急忙拦住,低声道:“别忙着过去。”琼芳心急如焚,只得眼睁睁看那东西飘到岸边。宋通明、祝康等人站得近,三两下把那物事捞了上来,各自聚拢围观,琼芳亟欲过去,却被三棍杰挡开了。琼芳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退开!”一旁宋通明咧嘴干笑,道:“这东西很难看的,他们是为你好……”琼芳哪有心思听他喋喋不休,赶忙推开众人,靠近去看,赫然之间,把那人的脸面看入眼里,竟是一声尖叫,险些晕了过去。 地下哪里是个活人,却是一具陈年尸首,脸肉早已腐烂见骨,衣衫更见朽蚀。肥秤怪啧啧称奇,道:“这死人好壮大,你瞧这条腿骨多长……”哲尔丹心下一凛,便也过来察看,他凝目察看那巨大尸体,又掀起那人的衣衫察看,过得半晌,忍不住啊了一声,那弟子走了过来,师徒两人低声交谈几句,吐了两个字出来,各人侧耳细听,却是“萨魔。” 眼看众人满面惊奇,那蒙古弟子解释道:“这萨魔是蒙古第一恶徒,十年前天下爆发大难,这人就此行踪不明。我师父虽想将他正法,却都找不着人……唉,踏破铁鞋无觅处,却在此地见到他的白骨。”萨魔乃是恶贯满盈的暴徒,众人多曾耳闻事迹,看这尸体腐烂见骨,压于万斤大水之下,想来报应不爽,此人死前必受重大折磨。 算盘怪自也听说此人残暴,登时嘻嘻笑道:“原来你师父和这贼子有仇啊,那好,咱们现下来鞭尸吧。你打个三下,我抽个五记,您说如何……”话声末毕,瘦削的身躯向空飘起,竟给单手提开了。 在琼芳的惊叫之中,只见一名男子浑身是水,正自行将上岸。看他披头散发,长须及胸,一头毛发水湿沾黏,全数覆在脸上,竟连五官也看不清了。众人吓了一跳,都喊道:“水鬼!” 几十名儿童抬头去看,各露崇敬畏惧之色。看这怪物衣衫褴褛,袒胸赤脚,这模样不像水神,反倒像个水鬼,人群中听得一声欢呼,却是琼芳,那小白龙多年不见师父,却也不敢贸然相认,一时呐喊道:“师父!是你么?我是小白龙啊!” 那怪人从人群中一拐一拐地上前,好似摔伤了身子。众人害怕之余,各自朝后退开。那怪人一路行到那尸首脚边,蓦地双膝跪倒,拜了下去。看他肩膀颤抖不休,竟在低声哭泣。 旁观众人满面惊奇,不知他与萨魔有何渊源,良久良久,只见那怪人缓缓趴下,与那具尸体并肩倒卧,再也不动了。 宋通明心下疑惑,忙唤道:“这位仁兄,你还成么?”叫了几声,不见理会。此人模样着实太怪,却也无人敢上前碰他—碰。肥秤怪惊道:“***!这家伙到底是人是鬼?”拿起石子便扔,那怪人背上中了一记,仍无知觉。算盘怪叫骂道:“管他活人死鬼,入土为安,咱们把他一起埋了吧。”琼芳大怒欲狂,还未说话,几十名孩童拿了石子便砸,扔得双怪左闪右躲。 小白龙目不能见,听得众人的怒骂声,只奔到琼芳身边,慌喊道:“怎么了?我师父怎么了?”他伸手去推那怪人,却也不见动静。小白龙趴在怪人身上,哽咽道:“师父!师父!小白龙长大了,你起来和我说话啊!徒儿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 少年哭喊推摇,那怪人却真似死了一般,琼芳也是没理会处。傅元影上前察看把脉,说道:“这人脉象不稳,体力微弱,咱们把他带回去,请大夫诊治再说。” 众人交头贴耳,一来猜不出萨魔的死因,二来也不知那怪人的身份来历,都是议论纷纷。哲尔丹虽与萨魔有仇,却也不愿此人曝尸荒野,便请那随行捕快安排,将之择穴安葬。 琼芳此刻已定神下来,她吩咐三棍杰将那怪人抱起,送回车上。那小白龙自是不依,登时拦了过来,大声道:“你们干什么?想把我师父带到哪儿?”琼芳回思那怪人的言语,柔声便道:“孩子,你师父病情不轻,我们得带他找大夫瞧瞧。”小白龙垂泪道:“小白龙也有钱。我会供养师父,让他吃好喝好。” 琼芳抚摸那孩子的面颊,温言道:“孩子,你要相信我。等你师父大好了,我一定会让他回来这儿,与你相认,好么?” 小白龙拉住琼芳的衣角,只是不住啜泣,琼芳低叹一声,伸手抱了抱他,视作安慰。 撇眼看去,那怪人卧倒车中,背对众人,看他无言无语,不起不动,却不知此人究竟是死是活……是梦是醒……第十六卷 业火魔刀 第九章 魔域2007-1-2 16:26:00 本章字数:26644 捞起这怪物的一日,恰是腊月二十四,民间传俗“灶君上天”,时在年关,当日回到贵阳,居然找不着大夫开业,傅元影代做诊治,看那怪人大体无恙,除了身子虚弱,饮食不足外,似无内外伤迹象。只是这人浑浑噩噩,乍梦半醒,却不知是否另有怪玻此行辛劳备尝,不曾找到“天下第一”宁不凡,却带了个怪人回来。众人本不想多事,奈何琼芳执意要带这人走,诸人无可奈何,也只有错把这冯京当马凉,差堪仿佛一番。 众人由贵阳出发,沿驿路北上,年关已届,不数日便要除夕,众人身处异乡,虽知决计无法在五日内赶抵北京,但年节终究要紧,这几日心无旁骛,便也星夜奔波,能早一日回家团聚也是好的。 这日过得常德,下一站便是荆州,众人走到傍晚,看看距离荆州还二三十里路,前下着村,后不着店,连赶了几程路,好容易到得一处小镇,便打算夜宿此地。 众人驾车入镇,看此镇商业不盛,村落居民务农维生,并无客栈驿馆,众人全是老江湖,便娟儿这些年也经常道上奔波,此地既然无处可宿,二话不说,便问了路人,直朝寺庙而去。 江湖强人多,这帮匪寇不是躲在庙里,便是住在山里,是以逢山过庙皆须结伴而行。只是这行人兵强马壮,多是当今武林数得出名号的人物,若有土匪强人自作孽,恰巧用来服侍烧饭,倒可以省去不少气力。 来到镇上,居然不必问了,便已见了一座大庙,只见庙门广场长宽百丈,青石地里满是汹涌人潮。细细数去,广场里聚集了百来处摊贩,丝竹悠悠,东首传来喝彩掌声,撇眼去看,又见到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头,大约三四百人,男女不一。 肥秤怪哈哈笑道:“妙啊!庙里看妙戏!今晚可有得热闹了。”时在年关,想来这镇上定有什么风俗喜事,这才办了贺岁庙会。众人年关赶路,原本个个唉声叹气,从那人潮中一路走过,听那戏台上锣鼓喧天,摊贩喊嚷叫卖,四下一片喜气洋洋,自是笑颜逐开,颇有爽利之感。 来到了寺庙,却是座观音寺,傅元影找来庙祝,禀明借宿之意,那庙祝还未说话,便见到琼芳左手拈香,右手朝香火筒里扔下三片金叶子,金叶飘飘,庙祝神魂荡漾,大喜过望之下,自是竭力招待,不敢有失。 那庙乃是当地乡人搭建,格局颇见狭窄,众人只能在大殿席地睡卧,虽不比客栈暖炕,却也强过露宿荒野,三棍杰将那怪人放在地下,自行烧饭煮水,服侍小姐,哲尔丹的徒弟也过去帮忙。那华山双怪饭来张口,倒顺便沾了琼芳的光,自是大老爷的命了。 祝康从未出过远门,年节时更不曾在外地渡过,自然归心似箭,启口便问:“傅师范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赶回北京?”傅元影心下暗自盘算,这琼芳乃是功臣世家的唯一传人,年节时礼俗繁多,加上元宵还得入宫贺岁,剩下的路程自是越快越好。当下取出地图,便来寻找北返捷径。 宋通明多年前曾在军旅作战,地理甚是详熟,便道:“从荆州归返北京,没有比穿过驿道更快的了。傅师范若要赶路,不妨抄这条近路。” 众人闻言,各自过来围观,一行人先前南下贵州,先由运河水路转至东南,尔后穿越大半中国,连过数省,这才来到贵阳,若照宋通明所言,从驿路直接北返,这趟路乃是笔直而上,经四省便能直达北京。两者相较,驿路北上虽然辛苦,路途却短近许多。祝康第一个拍手叫好,双怪、三棍杰也是颔首连连。 众人神情振奋,傅元影自不好违背众意,正要答应,匆听一阵番话响了起来,声调浑浊,说话之人自是哲尔丹无疑。众人眼望那弟子,听他通译道:“傅先生,我师父说,钦察部的马儿走得快,可容易颠波乘客。蒙古的马儿走得慢,却能让骑士平安到达。还请您多想一想,不要冒失了。” 那弟子言语有些夹缠,但此话道理不难明白,便是“小心驶得万年帆”之意。傅元影尚未回话,那肥枰怪已是哈哈笑了起来,道:“蒙古人的马儿慢,钦察人的马儿颠,咱们中国的马儿却是又快又稳。请你师父乖乖听咱们的,有啥好担忧的?” 中国习俗之多,最最要紧的便是新年。游子每每干里返家,众人归乡情切,无不颔首,连傅元影、娟儿、琼芳也都意同称是。哲尔丹听了弟子通译,却只皱眉不语。哲尔丹此行多立功劳,先擒小白龙,后救琼芳,傅元影自知欠了人家的情,不愿怠慢,忙道:“前辈若有指教,还请直说无妨。” 哲尔丹叹了口气,接过了地图,放在木箱之上。陡见他伸指出去,直朝地图定下,那指力好生霸道,咚地一声,竟连图下的木箱也刺破了。 木层纷飞,粗大的指端越过图上驿路,图文已然毁损不清,但那指端停留的地方,却是西北无疑。肥秤怪笑道:“这是干什么?你想练大力金刚指么?” 哲尔丹不善汉语,也不去理会肥秤怪,他伸指定在甘陕两省,目光凝在傅元影脸上,静静地道:“拔阿图儿。卧里朵。”漠北宗师神态慎重,说这几个字时,目光更是一瞬不瞬。算盘怪愕然道:“拔光秃头窝里躲?窝里躲谁啊?老娘么?”说着说,自与肥秤怪相顾大笑。 傅元影却无发笑之意,他凝视着西北一角,眼中隐隐带着烦乱。 “拔阿图儿”又称“拔都儿”,女真语称“巴图鲁”,西回语称“煞金”,汉语一概驿为“壮士”、“勇者”。那“卧卫朵”三个单音,则为“殿堂”之意。 “拔阿图儿。卧里朵”,意思就是“勇者之殿”。 傅元影低声说出这四宇,须臾之间,殿里安静下来。众人望着哲尔丹的指端,想起那辽阔的西北大荒漠,脸色竟都有些惊白。 过得良久,大殿里传来一声呸,却是算盘怪当场倚老卖老,听他嗤之以鼻,骂道:“咱们几个过路人,一不是大将军、二不是大元帅,不过走个路,也不是去打仗送命?怎能招惹什么麻烦?” 肥秤怪也道:“可不是么?现下边线好端端地没事,也没听说开打了,干啥绕路?” 两名老者絮絮叨叨,那弟子照实通译了,哲尔丹却不理会,一双虎眼只凝望傅元影,要听他怎么说。一旁“崆峒三棍杰”也凝望着剑术师范,神情凝重。 事已至此,傅元影自也不敢冒失,想起这几年边防生出的种种传闻,心里生出了忌惮,当下顺着话头,颔首道:“前辈的顾虑确有道理,我等此行北归……”正说话间,突听一名女子轻声道:“傅师范,且慢答应。” 一片寂静中,紫云轩少阁主缓缓起身,她面向哲尔丹,将地图提了起来。含笑道:“大叔,路既然是直的,想来你们蒙古人骑马走路,便不会歪歪斜斜的来走,是么?”说着将地图折起,交给了傅元影,道:“诸君不必顾忌,便依宋通明的意思,直接沿驿路行走。” 哲尔丹咳了一声,那弟子劝道:“少阁主,家师请你切莫意气用事。” 琼芳淡淡地道:“这不是意气之争,而是道理之辩。路是供人走的,我琼芳身为朝廷之人,行得正、坐得端,一无伤天书理,二无杀人放火,便算手无寸铁,我也不会绕路而行。”她眨了眨眼,含笑道:“更何况如今还有哲尔丹老师在,我又怕什么呢?”那弟子为之语塞,把话通译了,哲尔丹自也不好再说,只得勉强一笑,算是答应了。 众人赶了一天路,商页粱定,便来吃饭饮酒。庙门外摊贩云集,自也有不少吃食,三棍杰便拎了不少回来。众人席地饮酒,虽非山珍海味,却也满溢肉香羹汤,眼看观音菩萨坐神坛,善男信女把肉啖,那庙祝自是叫苦连天,若非看在金叶子的面子上,早把他们轰出去了。 此行虽不曾找回宁不凡,但众人劳苦功高,琼芳便亲向众人敬酒,聊表谢意。但见少阁主谈吐豪迈,落落大方,一时樱唇行酒令,纤手来猜拳,酒到杯干,来者不拒,真如男子也似,众人自都啧啧称奇。琼芳怕适才说话惹恼了哲尔丹,更向他连连敬酒赔罪,哲尔丹本就没什么气,喝了几盅之后,竟也健谈起来。却把那弟子忙得坏了。 一大壶烈酒喝下,琼芳酒量甚豪,并无半分醉意,只是身上难免香汗淋漓,虽着男子儒装,却芙肌微红,难掩天生丽质羞态。娟儿递了手巾过去,含笑道:“你要是好好整理打扮,决计是个迷死人的美姑娘。”琼芳听了称赞,只微微一笑,替娟儿斟了杯酒,道:“多谢你了。”一旁祝康赶忙抢上,笑道:“娟掌门风情袅娜,琼阁主粉蒸朝霞,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人,祝小子与你两位佳人共处一室,快慰平生。”娟儿笑道:“瞧你这张糖嘴,你娘镇日里给你拍哄,定是开心得很了。” 众人闻言,纷纷偷眼打量琼芳,烛光中但见佳人豆蔻年华,芙蓉美黛,以姿容而论,确实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女。只可惜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剑客带笑看,众家青年醒起“三达剑”的大威力,一个个干笑饮酒,管她琼芳多美,也只是色字头上的那把刀,不可不成。 傅元影一旁听着,却是低声叹息。这位琼小姐自小男装打扮,不施胭脂,不戴首饰,便在苏颖超面前,却也不曾着穿女儿服色。生平只有人夸她武功高强、性格剽悍,又有谁赞过她的样貌?看她未到出嫁生子之前,这身男装是脱不下来的。 正说笑间,琼芳见菜肴甚丰,却不见那怪人的影子,便问三棍杰道:“那个人呢?还在睡觉么?”三棍杰尚未说话,肥秤怪已是笑道:“躺在偏殿里睡呢。这怪物成日僵尸模样,他要爬将起来,那才吓死人哪。”琼芳轻叹一声,又喝了几盅,便借故起身,自行过去查看。 走不数步,便听背后宋通明问道:“你们说这老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处处透着悬疑。”肥秤怪笑道:“住在水帘洞里,准是妖,不是人,我瞧咱们拎了只山海经的怪物回来了。”那怪人当时横绳过谷,轻功自然是了得的,啸声也颇有威势,武功大有门道,只是一行人除琼芳外,余人不曾亲睹他斩水断流、掌破瀑布的大神功,此刻聊起话来,虽感兴趣,却是玩笑居多,双怪更是满口胡言,大发议论。 琼芳不去理会他们,自揣了一壶酒,轻移脚步,来到了偏殿门口,她驻足观看,但见殿里一片漆黑,不见人影,琼芳略感害怕,当下向神像“借”过了烛台,点着火光,这才敢朝殿内走去。 灯光照下,只见地板上摆着一幅担架,那怪人背对着自己,乱发披肩,赤足污衣,那身影既显孤单,复又寒怆,琼芳瞧入眼里,心中微起怜悯:“好好的一个人,却为何这样糟蹋自己?” 回思水帘洞里相会,那怪人武功之强,实为生平所仅见,以哲尔丹拳法之刚,傅元影剑术之精,恐怕都远远不如此人。谁知当时兀能说笑的一个人,如今却成了这模样? 想起了苏颖超,琼芳以手支额,不由怔怔无语,心道:“男人们好似都是这样,受了委屈吃了苦,便一个个自暴自弃。唉……好容易给颖超请回了这个大夫,哪知这人自己也是个病人。”烦闷之间,又猜起那人的来历,当时心里把他想成了宁不凡,可后来又似不是,便把他当作了大水妖,看他现下复为人形,真不知他到底姓啥名谁,有何身世典故。 那人状似昏睡,始终不动。琼芳瞧了一阵,便要出言叫唤,只是声音到了口边,却不知自己该如何称呼此人。看他满面胡须,自非弱冠少年,可是说他年过半百,偏又一头黑发,不见一根毫白。 琼芳猜不透他的年纪,当下摇了摇头,蹲到担架旁,柔声道:“这位大爷,咱们在外头宴席,好生热闹,你也一块儿来,好么?” 喊了半天,那怪人对自己不理不睬,想来是熟睡了。琼芳早知如此,倒也不以为意,从怀中拿出了一壶酒,自顾自地道:“你若喜欢一个人独处,我也不勉强,不过年节将至,这儿给您留了瓶酒,要渴了,便喝些解闷,要饿了,这里有片金叶子,自己去买肉汤吃,好么?”她柔声呼唤,眼见那怪人毫无动静,便将酒壶轻轻放在担架边,又从怀里捡了片金叶子,塞在那怪人的衣袋里,这才放下心来。 回入了大殿,庙门外广场兀自喧闹,门内众人也饮得醉了,那宋通明满脸酒气,与华山双怪联手作怪,三人按住祝康,拼命拿酒去灌。一旁娟儿打着哈欠,与傅元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再看哲尔丹席地打坐,练气运功,三棍杰则与那徒弟清理碗盘,收拾睡铺。众人各忙各的,当真热闹得紧。琼芳心中忽起温馨,想道:“今千年虽赶不及陪爷爷、颖超过节,但有了这许多好朋友相伴,路上也不寂寞了。” 眼看琼芳转回殿来,娟儿早在等候,当下笑吟吟地走了上来,看她轻启朱唇,正要说话,陡然闾,哲尔丹双目圆睁,已然站起身来,大踏步奔到庙门前,一脸肃杀戒备。琼芳见他不明究理地站将起来,兀自一脸杀气,自是吓了一跳,茫然便道:“怎么了?好端端的……”话声未毕,傅元影也已翻身跳起,手握剑柄,沉声道:“大家留意,庙外有事!”琼芳喃喃地道:“庙外有事?” 大殿里众人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高低,俄顷之间,庙门外传来一声凄厉女声,啊地大响过去,虽说广场庙会喧闹,依旧清晰可闻。 这声响如此凄惨,自有什么惨祸生出,但外头至少有两千百姓,门内自哲尔丹、傅元影起算,亦有十来名高手,人多势众,却也不怕。庙门紧闭,傅元影正要开门察看,猛听广场上一声怒喊响起:“男女老幼听着……”声若洪钟,登让整个广场静了下来。唯独戏台上的戏子还在作戏,听来是出“三顾茅庐”。 庙内众人一脸愕然,听得广场上的那个声音兀自大吼,厉声道:“所有人脱去全身衣衫,不分男女,全数排做两列,静候检查!”那伤天害理的嗓音又加上一句吩咐:“有敢违命者!杀无赦!” 这些人说起话来简洁俐落、冷酷无情,比上匪更蛮更凶,登让琼芳、娟儿等女子掩嘴惊呼。庙外一名妇女惊道:“脱衣衫?你们是谁?却是凭什么?”这些疑问字字要紧,也是满场百姓心中共同的迷惑,随着啪地一记耳光传出,惨烈的尖叫发出,百姓的疑惑全数消解了,原来那些人凭的是这个。 摊车翻倒在地、男女老幼被迫分开,惊惶呼喊四下响起,“别碰我娘子!”、“啊呀!”“妈妈!”哭声、叫声、呼救声,声声入耳。虽然相距遥远,但庙里众人还是听到了,他们能想见老弱妇孺奔跑哭嚎的景象。 宋通明最是义勇,登即怒道:“操你妈的狗!这还有王法么?”管他门外是谁,抄出了兵刀,便与祝康并肩冲出。傅元影、娟儿也拔出了长剑,随时加入战团。 砰地一声,庙门抢先被人撞开了。脚步声杂沓,大批人群涌了进来。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庙门口里站了数百名步卒,带队之人体态高大,面貌威武,身穿重甲,腰间却悬挂“正统之令”。来人是本朝武官,琼芳心下一凛,低声传令:“大家别忙着动,是自己人。” 军靴踏地声响起,刀枪如海浪前涌而来,单是庙门口便达百名步卒,庙外更是黑压压一片,不知有多少人。那带头军官举起令牌,喝道:“奉前线指挥使之命,我等入庙搜捕辽匪!汝等莫得抗拒!”他抽出钢刀,喝道:“召庙祝!”一旁兵卒同声怒喝:“召庙祝!” 那庙祝本已入睡,一见大门被破,慌不迭地带了几名童子,一齐奔来察看,哪知还没来得及入殿,便在院中给人压倒,刀枪架上脖子,几名兵卒喝道:“交验度碟!”威风凛凛的喝话,足已喊破人家的魂胆,那庙祝吓得全身发软,嚅嚅啮啮地说不出话来,那兵卒耐不住烦,登时喝道:“没有度碟,便要脱衣!脱!”说着伸手去撕他的衣衫。 那庙祝慌张道:“为……为什么?”那兵卒亮出令牌,沉声道:“这就是为什么,你脱是不……”那个脱字还没说出,忽然间惨呼一声,身子已给人高高举起,听得宋通明冷笑道:“当然脱,老子脱你这狗崽子的裤子,瞧瞧有无屁眼。” 宋通明才一动手,猛听带头军官怒喝道:“大胆狂徒!拦下了!”刷刷数声响,十来柄钢刀出鞘,直朝宋通明杀来,神刀宋家威名赫赫,“翔鹰天雄”出手,当当几声响,已将大批刀械砍断,宋通明使出神刀劲,自是威风凛凛。 来人武功高强,那带头军官却不讶异,只点了点头,道:“原来是练家子。很好。”伸手一挥,暴喝道:“来人!此人乃是嫌犯疑匪!将他拿下!” 霎时之间,地下传来咚咚声响,音如击鼓,先前吃亏的兵卒全数退下,庙门外抢来第二批士兵,烛光照去,精光闪耀一片,来人手举钢盾,一奔一顿,砸得满地巨声。看那钢盾达两人高矮,须臾组成盾阵之势,已将宋通明围得密不透风。 宋通明单手提起那兵卒,也不显得怕,冷笑便道:“哪一路混帐军马,居然敢在太岁爷头上动上?”他戟指暴喝,朝那军官怒吼:“吾乃山东奉莱侯之子宋通明,着来人报上名来!” 宋通明吼声如雷,那军官却是置若恍闻,听他冷冷地道:“管你什么猴,放下刀来,伏地投降,你已闯下大祸了。”宋通明还没说话,祝康声援友人,已是“我呸、我呸”地几声,那军官扬起右掌,传令道:“盾阵……蹲地!”场中碰地大响,无数盾牌同时落地,百同一声,倍觉震耳。那军官又喝道:“弓箭手、缚绳手……上前备战!” 众人眼里看得明白,盾牌缝隙间伸出了亮晶晶的箭簇,再看数十根钢杆挑着绳索,高高举过盾牌,随时等着缠缚。阵仗骇人,前所未见,再看那钢盾厚达数寸,便以宝刀重砍,也未必劈得裂,更别说是数百面同时包夹。当是专来擒拿武林人物的。宋通明与祝康两人首当其冲,已是目瞪口呆。 宋通明把手上那俘虏高高举起,喝道:“你们别过来!我手上有你们的人……” 喊了半晌,手上那人却不答话,末通明心急之下,赶忙去看,那人满嘴鲜血,双目圆睁,竟已嚼舌自尽了!宋通明颤声慌道:“宁死不降…这…你们……你们是哪路军马……” 此时弓箭手已然预备,只要狂射而出,必将他俩射为蜂窝也似。琼芳怕出事了,赶忙奔出人群,喊道:“众位军爷且慢!我等是北京过来的……”话声未毕,喝地一声,那军官右手已然放落,霎时百箭齐发,宋通明大惊之下,赶忙使泼水刀法,力图自保,祝康也在旋枪自卫,傅元影怕那庙祝枉死了,赶忙冲了过去,冒险将他带开,众人或靠身法精奇,或赖剑术深湛,这才保住身体无伤。 庙门外哭喊吵嚷,庙门内打杀一片,年关将届,这无名小镇无故给人闯入,却又无端生出大祸,琼芳与娟儿一头冷汗,只能躲在大殿角落喘歇,身旁箭羽飞洒而过,双姝彼此互望一眼,惊怕之间,心里都没了主意。琼芳见弓箭稍稍停射,忙提声叫喊:“本人是北京国丈孙女、紫云轩琼芳,你们到底是何路军马!”那带头军官好似听不懂人话,听得盾牌声声撞地,大批步卒步步包围,又自喊道:“着来人脱解全身衣衫,恭候查验!可免一死!” 来人如此狂悖,自让琼芳惊怒交进,看这阵仗如此整齐,习练有素,专事对付武林豪杰,众人各自躲在角落,却也不敢冲上前去。娟儿心下害怕,喃喃地道:“怎么办?咱们真要脱衣么?” 那军官兀自高呼:“无论男女……脱衣解裤……”、庙门外传来相应呼喊:“分作两列……可保不死!”琼芳越听越怒,心道:“你们听不懂人话,总听得懂这个。”掏出了火枪,枪口向天,砰地一声大响,火药爆发,烟消弥漫大殿,一时声闻数里,早已盖下那军官的喊话。 火枪制作费时,乃是希罕珍物,尤其短枪更是珍贵,若非朝廷要员,民间之人纵使富有,也绝少有这等防身利器。琼芳此举自是要压下那几人的气焰,她赌上了性命,自从殿里行将上来,朗声道:“请你们上司过来说话!便说北京来的琼阁主要见他!” 那带头军官喊道:“预备射箭!”弓箭手行伍出身,只奉上命,不论其他,号令一出,早已弯弓搭箭。琼芳俏脸惊白,心道:“遇上疯徒,吾命休矣。”琼芳非但是开国大公的嫡系后人,也是当今皇后的侄女,这些人要是射死了她,不仅要赔上自己的性命,恐怕还要祸延子孙。只是看他们如此凶狠的模样,想来职级不到,多半不曾听过“琼阁主”三字,今日恐怕真要惨遭横祸。 杯箭正要发出,场内纵出两道黑影,左是铁拳挥打,右是寒剑飞送,砰隆隆地一拳挥出,巨力撞下,盾牌受力弯曲,压倒了持盾兵卒,眼看盾阵露出了一处缺口,剑光旋即扑向兵卒之中,瞬间刺伤十余名弓箭手,剑法之快,世所罕见。庙内众人欢呼起来,均喊:“好呀!” 两大高手联袂出招,势道果然厉害,一个是漠北宗师哲尔丹,一个是华山剑客傅元影,也只有两人齐心协力,方能克制这等怪异盾阵。此刻盾牌已给打翻,盾阵现出破绽,哲尔丹、傅元影放手痛殴,弓箭手、缚绳手都被点上穴道,制服在地。余人一涌而上,双怪、三棍杰直朝庙门冲杀,那带头军官连连指挥阵式,却都被宋通明、祝康等人阻下,双方各自叫骂,全面短兵相接。 那带头军官怒吼道:“反了!反了!杀死他们!”对方不再容情,哲尔丹也杀红了眼,一时间连下重手,已然打伤三数人,每回给他的“大黑天拳”打中,伤者必然直直飞出,连着压垮十余人。 哲尔丹意犹未尽,挥出双螫,直往带头军官脑门夹去,刚力发出,登能将他夹得脑浆进裂而死。 猛听门外一声断喝:“且慢动手!”那声音来得好急,人影来得也快,一名军官飞入场中,双掌对双拳,内力掌风相互激荡,哲尔丹上身一晃,来人向后斜退两步,卸下了哲尔丹刚猛无俦的雄浑内力。 哲尔丹乃是武林间有数的宗师,“大黑天拳”已有劈空掌的气劲,当足与“少林大金刚掌”对撞,以苏颖超武功之高,也不敢正面拂其锋芒,岂料一个无名武官,竟有如此身手?众人看入眼中,自是面露讶异之色。 人潮分开,那武官向前迈步,问向那带头军官,厉声道:“适才是谁开得枪?”那带头军官手指琼芳,喝道:“这雌!”两人近在咫尺,对答时却各自提声叫喊,声嘶力竭,料来这帮武人举止粗鲁,习惯如此。那武官望向琼芳,已然认出她是女子,又喝问道:“可知这妇女身份?”那带头军官大声道:“自道名号,说是琼芳!” 那武官朝琼芳看了几眼,登时啊了一声,陡然间单膝弯曲,跪倒俯首,朗声道:“五军都督麾下、河东游击将军熊俊,参见琼阁主!”膝盖才一触地,猛听殿上传来当琅琅几声响,腰刀触地,大批步卒随那那军官拜倒。 那指挥之人单膝顿地,行的是“九拜”之一的顿首,向为营中将官所行之大礼。前一刻杀气腾腾,哪知上级一拜倒,不必只言片语吩咐,满场士卒便已随之下跪,迳向敌人叩拜,连先前那凶狠嚣张的带头军官也无例外。众人见了情状,一则以喜,一则以惊,喜的是总算来了个识相的,惊的则是这只兵马纪律如此严明,当真是举世难得一见的精锐。 治军第一要件,便是军法严整,将命传下,无须一字解说,这批步卒以上念为己念,全无自身思想,作战之时必定全军奋勇,毫无私心。琼芳看得暗自害怕,心道:“这批军马如此精良,不管在谁手中,谁都能自立为王,这领头之人到底是谁?”赶忙去看那熊俊的服色,此人三十出头年纪,唇上蓄着短髭,相貌堂堂,虎背熊腰,正要再看,却见了腰间那条龙纹黑带。琼芳啊了一声,赶忙拉住了娟儿,低声道:“是你姊夫的属下。”娟儿慌忙去看,果见那人佩刀上有着龙首镂刻,真是五军大都督麾下菁英,无怪号令整齐,纪律如此严命。 琼芳沉吟半晌,便向傅元影使了个眼色,这位“剑术师范”最是精明,每回遇上大事,一定让他出面说话。傅元影还剑入鞘,上前寒喧道:“这位熊将军公务繁忙,却还劳驾您远道过来,如何敢当。”那熊俊不去理他,只淡淡地道:“你没有官职在身,退下去,请琼阁主上前说话。” 两旁军士大声传令:“请琼阁主上前!” 这口气活脱便是升帐上堂、军法审问,却要琼芳如何甘心屈从?少阁主怒火中烧,好容易忍下了气,此刻却又不得下发作,娇叱便道:“傅师范,替本座把无礼狂人的来历问清楚!咱们回京奏明国丈,一律究办!”她从不以“本座”自称,此刻对方既要摆足架子,气愤填膺之下,自也不必客气。傅元影得了令箭,等同有皇后国丈撑腰,当下整理了衣冠,拱手作揖,上前含笑道:“熊将军,您军职不到,劳请退下去,请您上头的人过来,便说琼国丈有话请问,要问他何以纵容下属,欺侮皇后侄女?”傅元影向来笑吟吟地与人为善,此时却词锋锐利,料来已有为难对方之意。 国丈发威,那熊俊当知厉害,哪知他无意多说,只淡淡笑了几声,转朝地下尸首看去,那兵卒先前被宋通明俘虏,之后嚼舌自尽,性刚行烈。熊俊神色凛然,沉声道:“要见熊某上级,还不容易?谁违反乱纪,谁便站出来,随我回营受审!” 傅元影这厢话还没说完,对方居然又开了一条公案出来。傅元影叹了口气,淡淡地道:“熊将军,你真不听道理么?”熊俊冷冷地道:“军法便是道理,闯祸的人站出来。”双方面面相觊,都知今日事情甚是难办。只是熊俊手握数千兵马,琼芳却只有十来个人,硬碰硬之下,想来要吃亏了。 轰地一声,地下飞出了一枚石块,直朝熊俊而去。正是哲尔丹举脚来踢。看他满面火气,已想放手大杀,飞石力道刚猛,那熊俊不敢用手去接,只以钢刀隔开,火光四射,刀身晃动不休,熊俊向后退开一步,冷冷地道:“你们又犯错了,来人!除琼阁主外,余人全数擒下问话!” 刷刷数十声连响,满殿兵卒都已举起兵刀,熊俊瞪视琼芳,要听她意思如何,琼芳审度厉害,不得已问已要屈从,哪知那哲尔丹不受管束,大怒之下已将上衣撕破,看他大踏步走入场中。看他双拳上举,黑影笼罩拳锋,想来定要打死百来个士兵泄恨。反正他有可汗撑腰,届时杀人逃亡,返回蒙古,中国朝廷又能奈他何? 看两方说得僵了,又是一场好杀。傅元影心下暗暗盘算,己方还有一张王牌,料来熊俊不能不买帐。他连使眼色,娟儿登时意会,赶忙跳下场中,喊道:“这位熊将军,我是九华山前掌门的师妹,请你稍慢动手。” 那熊俊原本威风八面,说起话来更是中气十足,陡见了娟儿,却是轻呼一声,大都督就这么一个貌美小姨子,军中芳名远播,众将官便没见过面,也曾听过这位娟二小姐。熊俊第一个带头,满场兵卒躬身行礼,同声暴喊:“娟二小姐!”眼看娟儿嚅嚅啮啮,回了半礼,琼芳蹙眉诧异,忖道:“看来在军营里头,娟儿的面子比我还大。” 大都督的小姨子稍一露脸,便让大批军士哑口肃立。宋通明冷眼去望,看那熊俊脸上有些发红,想来十之八九存有邪念,冷笑便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操你妈的去死吧。”娟儿怕双方大打出手,忙圆话道:“这位熊将军,我姊夫近况如何?身子还好么?”熊俊不去理会无聊讥讽,拱手回话:“回娟二小姐垂询,都督政躬康泰,日食十斤肉,夜饮十升酒,强逾少年,我等自愧不如。” 耳听庙门外哭声震天,娟儿偷眼去看,只见一名又一名男女脱衣检验,大批人潮乱糟糟地,不少妇女掩住了裸露的胸脯,哀哀啼哭,许多男子滚倒在地,想来都被打伤了。眼看琼芳等人连使眼色,忙道:“熊将军,我姊夫不是要你们善待百姓么?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赶快住手了。”熊俊却往后退开一步,唤来了带头军官,沉声道:“你的案子,你来说。” 那带头军官朗声道:“奉上命!贼匪潜入荆州,烧毁粮草,我等追捕贼人,一路前来此地。是故搜索百姓,便宜行事。”祝康摇头叹息:“便宜行事,也不该脱女人家的衣衫。如此荒腔走板,聚众扰民,贻羞朝廷,不怕你家大都督杀你的头么?” 那带头军官双目圆睁,怒道:“大胆狂言!”祝康吓了一跳,慌忙向后退开,缩到傅元影背后去了,傅元影挡到那军官面前,也不同他争吵,只转望熊俊,叹道:“熊将军,奉劝你一句,这名军官做事莽躁,阁下回营之后,务须法办此人。”傅元影向来温和周到,若非对方言行不妥已至极点,必给对方留下后路。连他也这般说话,可以想见琼芳等人的心情了。 熊俊目光沉敛,却是摇了摇头,不置一词。傅元影有些不悦了,还不及发作,猛听那带头军官双目暴睁,须发俱张,步步向前,怒喝道:“奉本朝律典!荆州乃前线紧急战地,末将奉行上令、宁死毋降、便宜行事!得此三条,便君命亦有不受!如今贼匪身有刺花,或做猛虎,或做熊马,故须脱衣验身!我等纪律严明,何存一寸不轨之心,岂下三滥之乱法恶军可比?便大都督亲来此地,吾何惧之有?”众兵卒提声高嚷,举起盾牌撞地,以振军威。 眼看琼芳等人惊得呆了,熊俊微微一笑,解释道:“诸位,战时不比平时,沙场也不是官场,我等军官出征,不讲什么交涉机巧,职级大者在场,便须担负全责。也因军法如此,只要大都督不在现场,每个指挥都该勇于任事,自任大都督。”他手指那位带头军官,道:“倘若他今日抓不到烧粮贼匪,明早便要判斩……”他问向那军官,道:“邹东,你怕么?”那军官原来姓邹名东,看他肃立仰天,大声答应:“为国战死,虽死无憾!”熊俊笑了笑,道:“他身为领头,今晚抓不到人,自然人头落地,而如今换末将过来了,我的职级较他为高……”当下举手自指,含笑道:“若有差池,惟某是问。诸位,我等上得战场,人头便寄下了,你们还有异议么?” 众人听得军法如此严谨,无不大为骇然,琼芳沉吟半晌,料来这些武官奉令行事,却也怪之不得。但门外百姓如此可怜,又是不能不救,缓颊便道:“不如这样,本座随你去见大都督,替你说项……”话声末毕,熊俊已然举起手来,沉声道:“住口!” 琼芳一脸错愕,那熊俊口气转为森严,说道:“说情说项、违法乱纪,那不是帮我,而是侮辱我的武名。少阁主再提此事,休怪我将你提报军法究办。” 熊俊这样说话,却是要逼琼芳翻脸了。眼见这帮武人个个铁打也似,全数是些死脑筋的顽硬之徒,傅元影等人个个叫苦连天,都在思索解围之道。琼芳压抑怒火,咬牙切齿一阵,她调匀呼吸,颔首忍气道:“你们家大都督呢?我立刻要见他。” “回秉阁主。”熊俊将目光回向地下,答道:“无可奉告。” 琼芳双眉一轩,只当自己听错了,提起嗓音,大声再问:“恕我耳背!劳驾再说一回!”熊俊也大起了嗓子,朗声道:“末将奉朝廷之命,率兵协防荆州!只问战务,不问其他。伍大都督行踪不定,忽尔北上,匆尔南下,阁主欲知详情,不妨回京去问兵部。” 众人瞠目结舌,这熊俊要么便推称不知,要么含糊其词,这“无可奉告”四字一说,直似把琼芳当成了奸细。娟儿见琼芳双手握拳,已是忍无可忍,赶忙圆场道:“没关系……我……我回家去问师姐……” 她转头望向熊俊,拼命来眨眼睛,慌道:“熊……熊大哥,前线打仗了,我……我姊夫过年时可以回家么?” 熊俊低头向地,双手拱举过肩,道:“回娟小姐的话,前线战况,除兵部要员参酌军机,其余军务所涉,无可外泄。”听他如此说话,竟连娟儿也瞒住了,直是不可理喻。肥秤怪低声笑骂:“去你妈的,那你今早拉屎了没?这也是军机秘密么?”算盘怪低声笑道:“他痔疮犯疼,上场打仗没气力,要给敌人听了,那还得了?当然是秘密了。” 场面实在太僵,这批军官眼中只有军法,全然不顾人情,众人默默无语,忽见熊俊指向庙后,道:“诸位,荆州已然封锁,百姓准出不准进,请你们由后门离开本镇,即刻东行。”语气听似温和,其实已下了逐客令。 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祝康见庙门外无数百姓给分作两列,个个衣衫不整,提声便道:“这位熊爷,在下是河北祝家后人,身有世袭爵位,今日你要我们走,我等自也不敢多言。只是容我斗胆求情,外头那些百姓很是可怜,你们可否网开一面,让他们回家?” 熊俊悍然摇首,沉声道:“战场生死一瞬,若要保国卫民,便不能稍有放纵。今日枉纵贼人,最后苦得还是百姓自己。他们日后会感激我的。”祝康无言以对,宋通明却是怒气勃发,喝道:“操你妈的屁,老子剥光你娘来瞄,你日后会感激我,是不是?” 熊俊冷冷地道:“我对你已百般容忍,切莫再行放肆。请诸位现下立从后门离去,倘若滞留不走,我便照外头百姓办理。”他斜睨宋通明,淡淡地道:“届时搜身脱衣,绝不容情。”宋通明手指娟儿,哈哈大笑道:“**你祖宗十八代!若是娟掌门留在这里!你也敢扒衣?伍定远那王八蛋若是在这儿,甘心他小姨子给人脱得精光?” 大都督受辱,那熊俊怒吼一声,已然抽出刀来,满殿军士厉声道:“大胆!不许提大都督名讳!”娟儿怕了起来,赶忙拉住宋通明,慌道:“我走!我走!你们别替我担心……” 熊俊动了怒,大踏步上前,咬牙切齿,挥手道:“众将官大声报数,从一至百,计数之后,此间若有外人伫留,一率擒捕拘留,军法办理!”众士卒士气大振,纷纷提声吼叫,众属下一五一十地计起数来,几人更当着宋通明的面,当场抓起庙祝,撕裂他的衣衫。其余数百人全数冲入大殿偏殿,前去搜索贼匪,对众人已是视若无睹。 场面激烈,众人眼望琼芳,要看她如何示下,娟儿不愿与亲人的部属冲突,只一股脑儿劝着走。琼芳见对方带有大队人马,个个习练有素,此时若不知避其锋芒,委实自讨没趣。她使了个眼色,众人掉转了头,便要离庙而去。 大批兵卒兀自一五一十计数,堪堪数到二十,忽听偏殿里传来大声惊呼,好似有人摔倒了。华山双怪欢呼起来:“是那怪小子!” 此行尚有一人,一个无人知晓身份的怪物。那怪人镇日睡在担架里,不食饭,不言动,当真天王也吼不醒,这些时日全靠“三棍杰”耐心服侍,熬了浓粥喂食,这才活到这时候。却不知那些兵卒要怎么对付他了。 熊俊听那殿里还有别人,却是一声冷笑,大批部属口中一边计数,一边朝偏殿行去,声势惊人。傅元影担忧那怪人的处境,忙道:“咱们把人带走,别要惹出祸端。”想起那怪人在瀑布里的盖世神功,琼芳却是微微一笑,大眼瞳转了转,淡淡地道:“你们放心,我这里人头担保,他们决计动不了那人。” 众人仍有疑虑,琼芳啪地一声,把折扇亮了开来,扬风纳凉,笑道:“十万个放心。我琼芳看中的人,决计差不了。”当下袍袖一拂,率先朝偏殿走去。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华山双怪眼看有好戏可瞧,如何放过,一前一候,急急跟随而去。 来到殿外,但见人潮汹涌,偏殿里已无立足之处,全是兵卒。琼芳等人站到神坛上去瞧,眼里看得明白,只见一人睡在担架里,侧身倒卧,正是那怪人。熊俊正在他身边大声报数,已然数到八十。身边满布缚绳手,随时预备抓人。 堪堪数到九十,听得熊俊喊道:“大胆刁民!起身候检!”那怪入睡佛涅盘,兀自闭眼不动,好似昏睡八百年的睡神彭祖。众兵卒一路计数,越念越快,越念越怒,熊俊喊道:“……九十八、九十九,预备绳索!” 五条绳索套出,已然圈住敝人的头颈四肢,竟以五马分尸之势缠头缚肢。殿内喊声震天,数十名军士手拖绳索,等候指令。熊俊冷冷一笑,斜目望向琼芳,要听她如何求情,哪知这女子浑不在意,兀自打了个哈欠。熊俊怒不可歇,挥手喊道:“一、二!动手!” 绳索绷紧,嘎滋声响传出,二十名兵卒合拖五条绳索,四人一绳,但见诸人面红耳赤,上身后仰,个个奋力朝殿外方向去拉,巨力传到,那怪人喉咙受勒,四肢被缚,定该惨嚎挣扎,哪知他梦色安详,好睡香甜,众兵卒徒然气喘如牛,脚下却只踩出了空步。 那怪人明明头颈四肢给绳索缚住,却仍侧睡不动。熊俊心下暗暗吃惊,喊道:“再上去二十人!”脚步杂沓,又加了二十名生力军,四十人合力拉动,狂声怒喊之下,那怪人终于身子一颤,右臂举了起来,众兵卒高声欢呼:“动了!动了!” 却见怪人的右手朝向后背,抓了抓痒,过得半晌,好似舒坦了,便又伸了回去。 华山双怪看得哈哈大笑,熊俊又气又羞,赶忙唤人再上,不到一盏茶时分,熊俊又增派数十人,殿里几无立锥之地,众人加力拉扯,却无法让那怪人转身。牛吼般的喘声此起彼落,那怪人倒也没打鼾,否则更让人无地自容。 宋通明笑得打跌,喊道:“姓熊的,这位老兄是我的好朋友,只有舔他的脚板才能弄醒他,你可辛苦点吧。”熊俊怒声大吼,像是扑向羔丰的猛狮,重脚直朝怪人背上踢落,一声闷响傅过,熊俊面露痛楚之色,单刀拄地,低头喘息不已,想来内力反震,一定吃了大亏。 众人又感好笑,复又骇然,照着小白龙转述,那人若真在瀑布里待过,以白水大瀑的万斤大水也不能冲垮他,几十名兵卒的气力却又算得什么?琼芳把这等异象看入眼里,大喜之下,已是脸泛红云。 傅元影暗暗去看,只见那人身下的砖石受力太过,竟隐隐有碎裂迹象,他啊了一声,心道:“借力导力,这是武当的功夫。”本以为此人是以“千斤坠神功”对抗一众将官,依此瞧来,这怪人却是以内家心法抗衡,把众士卒的力量导入地下,这才令得砖石受力崩碎。 熊俊惊怒交迸,喊道:“拔刀!此人大胆犯禁,涉有重嫌,粮草决计是他烧的,他只要再敢抗拒不从,我们就杀了他。”偏殿刀光闪动,数十柄钢刀全数出鞘。 琼芳一口气出得透了,忍不住噗嗤一笑,高声喊道:“熊将军,这人昨日还躺着不会动,哪里能烧粮?你是发梦见到的么?”熊俊面红耳赤,第一个拔刀去斩,喊道:“看你动是不动!”猛在此时,那怪人呼地一声,瞬间直立而起,那怪物双膝不必弯曲,只脚跟微微发力,便如强尸般起身,众人见状,无不大感骇然,全数向后涌倒。 不动如山,一旦动作,便以惊天之势站起,那张胡须丑脸由地下飞起,险些把熊俊撞个正着,他慌张下急使“张果老倒骑驴”,以醉八仙身法向旁卧倒,这才闪避开来。 傅元影心下暗暗推较,已知这是内家黏劲的应用,当是以后足跟为支点,方能如车轮般旋转起立。自忖勉强能够办到,但要似他这般行云流水,却是万万不能。 此时百来名兵卒兀自拉扯绳索,那怪人陡然站起,众人慌忙向后退开,用力过猛,一时人仰马翻,顺延百来人的跌势向后绷拉,在怪人身上扯紧绷直,反又把百名兵卒倒弹回来。看那怪人孤身立于人海,有如千年古木、盘根错地,人人惊惶喊叫,撞跌滚摔,偏殿里满是狼狈兵卒。熊俊生平未曾见过这等怪事,提刀再上,咬牙道:“你…你好大胆…” “大胆”二字一出,那怪人忽然双眼睁开,好似大梦初醒,琼芳虽然站得远,却见那怪人的目光极为清澈,便如那日水帘洞里所见相同,温润晶莹,目光扫过偏殿众人,熊俊首当其冲,竟如惊弓之鸟,慌得向后急退。 那怪人朝众人看了看,又朝地下担架瞧了瞧,眼见有瓶烈酒,便取了起来,轻轻喝了一小口。 看他喝得满意了,居然把瓶子揣入怀里,当作枕头抱着,慢慢闭上了眼,好似要睡卧回去。众兵卒大惊道:“又睡了!又睡了!”熊俊急道:“把他的床搬走!快啊!”众兵卒叫苦连天,喊道:“拉开担架!拉开担架!”众将士给那怪人逼得手忙脚乱,丑态百出,琼芳等人忍住肚子不笑痛,高声喊道:“天子呼来不下床,自称臣是睡中仙!” 大殿里阵阵喧哗,又是骂声、又是笑声,那人谁也不理会,本已躺回了担架,欲待再睡,忽然之间,竟又坐起身来,眼睛望着庙门外,侧过脸庞,好似在倾听什么。 那人不动不说,有如一颗石头,随意一个神情,一个手势,都足以让众人屏气凝神。陡见他神情若此,却不知又有什么怪事,正好笑间,哲尔丹忽也咦了一声,低低说了句番话,自行侧过了脸,望向庙外,又过片刻,傅元影、宋通明双眉一轩,连那熊俊在内,全都转望庙外。琼芳满心茫然,正要问话,忽见娟儿竖指唇边,示意琼芳噤声,跟着闭上双眼,低声道:“有声音。” 琼芳眉头一皱,正要再说,忽然之间,耳中传来了一阵低响,她也察觉了。 那是一种低响,既闷且沉,说不出是什么,前所未闻,不太像是这世间的东西。琼芳撇眼望向庙外天际,声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发出,却不知起于何处。 怦……怦…… 响声再起,乍然听来,好似太古魔物蠢蠢欲动,又似天界巨人双手合掌,仿佛直直震入耳鼓,随着心脏一跳一跳。众人便掩上了耳孔,身遭也能知觉异响。两名少女对望一眼,心头起了异感,肥秤怪慌道:“这是什么声音?可是快过年了,年兽爬出来了么?”熊俊脸色铁青,嘶哑着嗓子:“两军主力已到,荆州大战,随时开打……”听得此言,那怪人忽然双肩颤动,迳自跨步向前,直朝庙门走出。熊俊醒觉过来,怒喝道:“拉住他!不许过去!” 话声甫毕,绳索摔落在地,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瞬间便已解脱麻绳。看那污秽身影已在刀枪之中消失,众人惊疑不定,转瞬间喊声从庙外传来,那人竟如穿墙而过。所有的禁令全被怪人破除,此时根本管不到琼芳、娟儿他们了。熊俊又惊又怕,双足落地,高高弹过庙门,直直追入场中,众人惊奇之下,便也一个接一个奔出庙门。琼芳挤在人群里,站在石阶顶端,美目挪移,只在看那个佝偻驼背的身影,但见那人右手拿着酒瓶,正自低头去喝,左手向前推挤,面前十余面盾牌立地若墙,却不住被迫退却。 人海拥挤,数达千计,那怪人默默向前,如裂海而行,盾牌后的数百人全是壮硕大汉,军旅精锐,此刻声嘶力竭,千人勉力以肩膀身体去顶,却如蜻蜒撼柱,全然无法阻止那人前进,阵式接连受挤受压,随时都要溃决。 这场面实在太怪,广场中男女老幼呆呆地看着,全都静了下来。此人动静自若,睡卧如山岳之尊,起身行走如大河奔腾,不受节制。看到此处,任谁也都满心骇然。宋通明干笑道:“这……这是怎么练的?”众人鸦雀无声,却听傅元影低声道:“天下第一大水造就的吧?”众人闻言,却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若非天然险境煎熬锤炼,谁也修炼不到这个地步。 俄顷之间,那怪人仰天长啸,形若猛虎悲嚎,声波震动之下,当场人仰马翻,阵仗里便给他逼出了一条通路。众百姓见有机可趁,一个个携家带眷,全都躲在那人背后,随他向前行进,场面已然大乱。 突然间,那人飞身跳起,直从众兵卒头上飞跃而过,吓得众人慌声大叫。肥秤怪惊道:“喂!那小子跑起步来了!咱们要不要追啊?”琼芳有如遇上新奇童玩的小孩儿,此时满脸兴奋,不住大叫:“不能放他走!大家过去抓他,把他带回北京!”当下第一个奔将出去,双怪互望干笑:“人家几百个都拦不住,我们怎地抓他啊?”祝康笑道:“他不是一路跟着我们来么?哪还需要抓!快走了!”背后傅元影、末通明、三棍杰抢上护驾,随着琼芳的脚步挤开人潮,直向怪人追去。 那怪人开始发力奔跑,身手既快且怪,跃起飞奔,便在兵卒头上跳跃不休,此刻荆州方向似有异动,非但上空隐隐有着火光,那低沉闷响更声闻数里,不歇不断,那怪人沿着声响源头奔跑,横冲直撞间,转瞬奔出兵卒阵式,自行落地冲刺,熊俊此时也率军追赶,众人大呼小叫,追跑不休。 敝人飞身向前,面前却是座戏台,后头搭了棚架,高达丈许,熊俊大喜道:“围住他!”黑影将至,台上的假孔明吓得手足无措,一时慌忙蹲倒,正要惨叫间,那怪人双脚腾空,竟从高台上飞跃过去,此人纵身之高,几达数丈,假孔明自是瞠目结舌。又在此时,众军官飞奔而来,众人一齐跳跃,却纷纷撞在戏台上,一个个坠落下地,惨不堪言。 假孔明惊魂甫定,与假皇叔面面相觑,二人相互扶持,正要起身,蓦地又是一个黑影扑来,飕地振衣声响,来人二十来岁,看她身穿儒生服色,容色俨然,只从高台上飞身穿过,形如大鹏展翅。 这人正是“紫云轩少阁主”,国丈孙女琼芳。 飞过了戏台,面前已是一片平野,那怪人平地里短程冲刺,越奔越快,如离弦之箭,背影越来越模糊。琼芳心中慌张,拼命追赶,陡然间身旁两个身影抢先超过,一个飞身飘出,宛如蝴蝶曼妙,却是娟儿,另只蛮牛伏地加速,长腿大步纵跃,却是哲尔丹。这两人一旦赶上,眨眼间便把琼芳远远抛在后头。长力奔驰,最是讲究内息,连过五里路,功力深浅便已分出,那哲尔丹脚步稳健,始终追在那怪人背后,相距约莫百尺。琼芳满面通红,竭力调节呼吸,奈何胸肺疼痛,几欲炸裂,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娟儿原本居于领先,此刻也已缓下脚步,反被傅元影超前。 琼芳、娟儿轻功心法超卓,呼吸气息、发力纵身的法门远超一般江湖人物。但她俩年岁尚轻,内力不如这些高手悠长,此时已有脱力之象,便一路喘气,缓步行走,宋通明、双怪等人又一一超了过去,背后“三棍杰”赶了上来,便陪同少阁主身畔,以防不测。 离前线越近,耳中低响越见劲急,一记接着一记,啪啪踏踏,益发沉重,琼芳见沿途已如废墟,民宅焚毁,树林尽伐,火焚痕迹四下可见,不由得心怀恐惧,娟儿看入眼里,也是俏脸惊白,缓缓又过一里,已能望见荆州城池。琼芳等人见宋通明等人立于道上,却已裹足不前,忙问道:“怎么不走了?” 宋通明伸指朝向天边,示意琼芳去看。她心下纳闷,抬头望去,赫见荆州夜空满布黑影,笼罩了整座城池,形如妖魔天降。双姝心下害怕,喃喃问道:“这……这是什么?”宋通明吞了口唾沫,低声便道:“这……这好像是狼烟……” 众人驻足观望,又听闷响不断,好似前方隐藏着什么巨大妖魔,让人不敢贸然过去。正犹疑问,匆听道路上哭声震天,道上匆匆驶来数百辆板车,竟是些逃难百姓。眼见一名妇女携家带眷,哭哭啼啼而来,琼芳拦住了,问道:“城里怎么了?”那妇人惊恐不定,好似受猛虎驱赶,只不住望向背后,慌声哭道:“又来了!又来了!你还愣这儿做啥?快快逃命啊!” 那妇人哭喊得极为凄惨,更让众人心里发慌,祝康咳了一声,正要说话,忽然间耳中嗡地一声,那低沉闷响竟已停顿。那妇人本在啼哭,忽然间也已感到异状,竟然忍住了泪。 荆州方位一片悄然,可此时此刻却只有更加诡异,天边白雪飘飘,风过焚林,静谧得让人慌。 祝康按耐不住,干笑道:“好静。”这两个字明明压低了嗓子,乍然一听,却有些刺耳。 琼芳见那妇人嘴角发抖,正想再问内情,赫于此刻,砰地一声大响传过,大地匆尔震动不止,夜空里传出锐响,数千只唢呐划破夜空,呜呜刺耳,赫然便是敌我双方万军同擂战鼓,如天雷轰然,如火山喷发,震耳欲聋,原来先前众人在镇里听到的低响,便是这沉猛鼓声。 那妇女大惊道:“来了!来了!快逃命啊!”推开了琼芳,急急奔逃而去,其余百姓簇拥接踵,沿道推挤,全数朝小镇方位奔逃。 眼看双怪抱吵粱团,祝康也缩在宋通明背后,三棍杰护卫小姐,把她裹在核心,那琼芳紧紧握住娟儿的手,掌中满是汗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不知如何是好,猛听荆州方向响起雄浑歌声,竟有数万人齐声高唱! 拌声沉郁,不能辨认,只见黑暗之中,远处黑雾般的山野亮起了一片又一片鬼火,看军容之盛,直是前所未见。火蛇长龙逐渐盘旋下山,沿途缠绕,好似要勒死荆州城。 琼芳取出远筒去看,入眼所见,那漫山遍野间全是魔兵鬼卒,这些人有的赤裸上身,矗举大毳利刀,有的做回民服色,头缠白巾,有的却如寻常乡长百姓,只是不论何种装扮,口中都在不绝高歌。宋通明借过远筒,一望之下,身上便已微微发颤:“几年不见……长得蝗虫也似,这可怎么得了……” 便在此际,背后冲来一人,正是熊俊,他带了大批兵卒,提声喝道:“你们别再搅和了!怒苍贼匪立刻要攻城了!还不快快掉头!”琼芳尚未说话,耳中爆响一声雷,城池上轰隆爆炸,巨响传过,南城一角开始坍塌,坠落了无数泥沙石块。 大战已然开打,杀声大起,琼芳等人挤在道路上,只见面前百姓络绎不绝,全数朝自己这方涌来,转看背后,从小镇方位过来的朝廷援军不住跟上,两边人潮对撞,军士们提鞭挥打,驱散百姓,逼得他们惊伏乱窜,一个个滚入道旁的田梗。 亲眼目睹乱世战火,琼芳等人面面相觑,都感忐忑。祝康怕了起来,他握住宋通明的手掌,喘道:“宋……宋兄……我……我可不要和……和那些人照面……”宋通明醒觉过来,忙道:“琼阁主,前方情势纷乱,大家先回小镇再说!”琼芳想起傅元影,慌声道:“不成,傅师范还在前头……”宋通明一股脑儿摇头:“傅元影这般武功,定能保住自己,我们走自己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言中都有惊惶之意,正待掉头离去,却听一声尖叫,娟儿不知怎地,竟然推开了众人,自管飞奔向前。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喊道:“你这是干什么?停下来啊!”娟儿毫无理会之意,她脚程奇快,区区双眼一睐,便已奔出百尺,迎面奔向逃难人潮,须臾间不见踪影。 琼芳怕娟儿出事,只得急起直追,双姝一个跑、一个追,随时会奔入战场之中,宋通明、祝康无奈,也只能飞奔过去。过不多时,三棍杰也已赶到,众人沿途推挤百姓,一路叫喊,只是离战场越近,杀声越是震耳欲聋,到得后来,喊声连自己都听不清了。更别说是娟儿了,祝康大声喊问:“她为什么要望前跑?她想找傅师范么?”琼芳茫然摇首,却也不知是何缘故。 又过数百尺,前方现出了日月旗,栅栏壕沟连绵数里,数万名重甲步卒提刀带枪,躲于壕沟之中,严阵以待。人数虽多,却是悄然无声。琼芳一行人来到阵式背后,猛听一人提声暴喝:“口令!”琼芳吓了一跳,还未及说话,大批箭簇已然掉转过来,将众人全数指祝一名将领见众人回答不出,便将右手高高一举,众人心知肚明,这人右手一挥落,便是万箭穿心的惨况,宋通明慌忙去喊:“我们是朝廷的子民!别乱来!” 那将领不去理会,登时喝道:“搜身!”大批兵卒涌了上来,逐一搜查,琼芳不愿这些人触碰自己的身子,只得向后闪避,忽然刀光一闪,雪白的颈间已被十来柄长刀架祝三棍杰上前欲救,几百柄长枪拦住道路,无数钢刀指住全身要害,顿也动弹不得。 这就是战地,数万人对面开杀,讲究的是杀敌之速,毙敌之众,寻常武林人物若不精擅长刀重戟,单靠区区近身搏击之术,根本难从人海闯出。若是膂力弱小之辈,更是死路一条。 琼芳已被制住,眼看大批男子伸手过来,随时都要受辱,猛听一声娇喊:“别碰她!她是琼国丈的孙女琼芳!谁敢碰她的身子!诛杀全家!”琼芳凑眼去看,人群中一名女子放声高喊,冒险替自己解围,正是娟儿。看她左手仗剑,脉门却给一人扣住了。那人身穿僧袍,头戴钢盔,原本坐在凳子上,听闻“琼芳”一宇,赶忙起身,慌道:“琼施主到了?” 琼芳拾眼去望,那人身穿僧袍,手提丈许钢茅,他走到自己面前,使了个眼色,大批长刀离颈,无数兵卒便守到一旁。那人解下军盔,露出了戒疤秃顶,果然是名和尚。琼芳惊魂未定,勉力凝神,强笑道:“大……大师法号如何称呼……”那秃头男子合十躬身,自道法名:“小僧灵玄,见过琼施主。”宋通明等人此时也给放开了,听得“灵玄”二字,无不又惊又喜:“少林寺的灵玄大师来了?当真久仰!” “达摩院中三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琼芳虽不曾去过少林寺,却也听人提过,当今的四大金刚乃是“真玄如识”,眼前这位灵玄大师,便是罗汉堂首座,位列四大金刚。众人才一说话,壕沟里爬出了一名将领,听他大声道:“又是你们这些人?大战即将开打,请你们早些离去,要有什么万一,我等如何向朝廷交代?”众人听这人口气悻悻,转头去望,又是那熊俊来了。 这灵玄地位远较熊俊为高,神色却颇为谦逊,听他温言道:“不打紧,咱们还没有冲锋,这几位施主还有时光离去。”大敌当前,灵玄不改少林武僧本色,仍与诸人一一见礼,行的全是江湖礼数。他命人放开了娟儿,合十欠身:“一万个对不住,战场之中,小僧不能任凭娟施主犯险,只有得罪了。” 琼芳见娟儿完好无缺,登时放落了心事,忙道:“这儿……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熊俊一听琼芳来问军情,登时连使眼色,灵玄却毫无顾忌,说道:“不瞒施主。怒苍贼匪月前攻破汉中,三面围困襄阳。只要荆州城被破,运输之路断绝,襄樊随时断粮。” 襄阳城高水深,居民多达几十万户,从来第一难攻,谁知居然惨遭敌军包围。这西南第一等重镇若要失守,天下必然震动。众人闻得战况如此紧急,自都骇然无语。灵玄手指荆州,又道:“这荆州城过去数月里来回受围不下三次,至今战死二十几名督军,百姓颠沛流离,贼匪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城内早已残破不堪。”祝康慌道:“我们过去人在北京,从未听过这些消息……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熊俊听得此言,登时咳嗽连连,灵玄道:“朝廷不愿百姓惊恐,这才瞒住了消息。诸位施主们左右没事,那就快些回去吧。”宋通明低声问道:“荆州守得住么?” 灵玄一脸茫然,转朝熊俊望去。众人颤声道:“不成了么?”熊俊语气平淡,道:“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咱们几名将领南下之前,都已嘱咐了后事,何惧之有?”几句话一说,更显出凛不惧死的武人气魄。众人想起往昔京城安逸的岁月,转看这些将士的沙场辛劳,均有肃然起敬之感。 众人正自说话,忽然喷呐齐鸣,战鼓同响,黑暗中敌军同声怒吼,惊心动魄的巨响传来,天地黯然,不再存有别的声息,众人心摇神驰,极目远眺,但见旷野中黑影散开,炮车一辆辆拖将出来,敌军已在布阵。大战开打,城池战与平原战随时出阵,琼芳害怕起来,正要说话,猛听己方阵地传来暴雷也似的呼喊,背涟十余里,无数将士拔刀向天,狂声呼喊。 琼芳掩住了双耳,那灵玄的喊话声响穿过手掌,直直震入耳里,听他高声道:“众将官听命! 冲垮炮车、推倒云梯,为保四境万民平安,吾等为国捐躯,日后永登极乐!”众将士发声呐喊,霎时打开了栅栏,直朝战地冲出。一名军官嘱咐琼芳:“攻城战开始,我军已然冲锋,无力保护几位,还请快快离去。”但听敌方步卒高声呐喊,数十丈高的妖物从人海中行出,正是攻城云梯,一座座均如通天高塔,直耸城头,云梯之后则是炮车,数达百辆,一辆辆给人拉入战地,靠着兵卒冲杀开道,方才一尺又一尺朝城下推进,料来城池一入射程,便要开炮轰炸。 战场乱糟糟地,兵刀碰撞中,四下满布厮杀,攻方急于立阵开炮,轰垮城门,守方全力冲撞敌阵,绝不让他们安下炮车。熊竣灵玄等人皆在杀敌,只是敌方强悍果敢,纵以灵玄武功之高,居然也有人能和他单打独斗,连斗数十合不落下风,却不知来人是谁。 琼芳等人呆呆看着,陡见敌方掉转炮口,想来发觉了此地的埋伏,轰隆炸响,火光闪过,琼芳耳孔麻痹也似,迷蒙之间,但见鲜血火光漫吵粱片,栅栏旁烟消弥漫,尸体飞上了天,支离破碎。 琼芳一向胆气豪快,此刻却也面色如土,双肩更是微微发抖。她赶紧去拉娟儿,只想带她急速逃回小镇,至于这里谁胜谁负,荆州守得注守不住,那也不是她管得着的。 琼芳伸手去拉,哪知掌里却拉了个空。她慌了起来,目光挪栘,惊见一个女郎急欲穿过栅栏,似要朝前线行去,看背影正是娟儿。琼芳强扑而上,一把将她拉倒,尖叫道:“停步!不准过去!” 如此厮杀场面,这娟儿却似失心疯一般,只想飞蛾扑火,琼芳死抓着她,娟儿却是挣扎不止,两人一个推,一个拉,便从小山丘上往下滚落,直直坠入了战场之中,三棍杰与宋祝两人慌声大叫,便也穿过栅栏,急急来寻。 琼芳与娟儿滚入草丛,眼见好友举止异常,琼芳喘息不已,奋力抱住她,厉声便道:“定神!你到底想做什么?”娟儿放声大哭:“走开!我好想师父、好想阿傻!别管我!别管我!” 琼芳“氨了一声,已然懂了,原来如此,两人相识十年,头一回见她哭泣,原是为了这个情由。 “御赐凤羽”唐士谦,怒苍山第二把交椅,人称“青衣秀士”。这位惊动正教的术士不是别人,正是昔年九华山掌门,也是眼前这位少女的嫡传亲师。 娟儿痛哭不已,趴在好友怀中啜泣,琼芳听她哭得辛酸,正想出言安慰,惊见眼前火把映照,亮晃晃的刀山枪海朝草丛缓缓行来,看旗帜上绣“西三路”,瞧来绝非朝廷兵马。琼芳生平第一次与逆匪当面遭遇,全身不禁发起抖来了。 猛听号角鸣响,敌军已然察觉自己,黑影滚滚,不知有多少人,琼芳惊惶大叫,眼看己方阵地约在背后数百尺,此刻要想生还,只有急速逃回去,她拉住了娟儿,全力朝小丘奔回。 嗖地烈风扫来,背后大刀横斩,却是朝自己身上砍来,若要中实了,恐怕不是断成两截,而是给厚重的刀刃撞死。琼芳心里慌张,只得提起铁扇去挡,当地巨响传过,这铁扇乃是精钢铸造,不虞毁损,只是对方大刀委实沉重,手腕剧痛之下,再也握不住扇柄,护身兵器竟已落地。 风声飕飕,大刀震落了铁扇之后,瞬间加力,直朝琼芳的脑门砍下。双方无冤无仇,对方却如此凶暴,琼芳虽曾行走江湖,却末见过这等无端仇杀,一时只能抱头尖叫,坐以待毙。 当地一声巨响,长剑横空,架住了来袭兵刀,出手之人却是娟儿,她将琼芳护在背后,眼中强忍泪水,喊道:“不准碰她!不准!”敌将安坐马背,黑暗中瞧不清面貌,看他一言不发,只是加力砍杀,手中大刀居高临下,不住加力,娟儿虽然轻功高绝,但敌阵之中如何得用?手上长剑更被巨力震得歪曲扭折,琼芳从怀里拿出火枪,喊道:“娟儿!我来帮你!” 正要开枪,猛然间天摇地动,夜空里飞来一物,霎时间鲜血四溢,洒得双姝满面都是,面前却是一块惊天大石,竟活活把敌将压成肉饼。双妹还没来得及掉头尖叫,身旁炮弹炸开,正正打在身边二十尺远近,震得双耳几欲聋聩,二女震骇之余,只能相互搂抱,大声痛哭。 “杀啊!”旷野里一路朝廷军马赶来了,全力与逆匪周旋厮杀,肉搏战血淋淋地开始。 双姝相互扶持,在战场中拼死奔逃,杀声盖住了双耳听觉,正前方却又满布火光,琼芳根本不能辨别敌我,一时只是哭叫不休,大声道:“告诉我?这就是前线么?” 江湖的拼斗与这儿相比,仿佛是儿童的戏打。眼前这些人脸上满布仇恨怒火,彼此不管是否相识,见面即杀,没有招式,没有规矩,四处可见全是人头满天,残骸遍地。弱的、小的,在这里只能死,只要摔倒地下,瞬间便给站立的一刀捅死,而那站立的兵卒,又给魔龙般的骏马吞噬…… 没有感人肺腑的诀别,也听不到挥别妻小的遗嘱,死者中刀之后,喉头哼出嘎啊啊地怪声,瞬间又给凶嚎怒喊所淹没,连哭声都无能发出…… 琼芳惊吓过度,不能言语,反而娟儿给刺激之后,脑子已然清醒许多,大半时候都靠她保着琼芳。两人靠着长草掩护,一路伏地爬动,美腿嫩手都被干草芒剌割伤。好容易见了小丘,已近己方阵地,正想一鼓做气冲回去,忽听战场上传来阵阵欢呼,好似有什么变异,双姝心下害怕,偷眼回望,只见遍地死尸中,一辆高耸城头的云梯车穿过火海,一员威武大将站立车顶,扬鞭指挥,众匪群起欢呼,呐喊如雷:“小吕布!小吕布!” 娟儿听得这三个字,如中雷击,她满面泪水,痴痴望向云梯上那位高高在上、器宇轩昂的大将,但见他取起长矛,用力抛掷,黑电也似的飞影直直射向城头,须臾之间,矛头刺穿高悬巨匾,“荆州城”三字轰然坠落,竟被长矛戳落下地。众匪士气大振,喊道:“下来了!下来了!” 霸王气势,睥睨城头,小吕布气运丹田,嗓声连过数里,浑声道:“弟兄们!今日夺下荆州!为襄阳之战铺路!”敌军欢声雷动,炮声炸响,“小吕布”提鞭半空虚打,啪地一声亮响,听他纵情呐喊:“推!推下荆州、攻占中原!打!打下城头、杀敌万千!” 云梯车缓缓前行,无数士卒冒死拉动绳索,霎时同声高歌: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两;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食无肉,哭无泪,天下贫汉尽悬梁;杀牛羊,备酒浆,早开城门怒一场,怒苍入城不纳粮!” 歌声悲愤,隐带激昂,却又夹杂着无数哈哈大笑,让人倍加骇然。终于轰然大响,云梯已正正架上城头。“小吕布”提声高喊:“天下义士听命!不当差,不纳粮,好酒好梦睡华堂,痛痛快快怒一场!”方天画戟砍过,连杀数十人,纵声喊叫:“全军进城……劫掠荆州!”大批反贼一个个爬上城墙,全数殊死冲锋。“小吕布”守护云梯车,更是见人即杀,凶勇无比。 战况急转直下,荆州守将急急调出“八牛火弩”,箭头点燃,火光影动,直朝云梯车射去。 这弓箭号称千斤之重,张弦需百人合力,又称“三弓床子弩”,只要一箭正中,便能射翻云梯车。那“小吕布”一马当先,画戟打出,狠命去砸火箭,粗大如柱的箭杆受力挥打,已然射偏,但巨力传到,也将他震得蹒跚欲倒,整辆云梯车受了猛力,登时倾斜摇晃,大批步卒便坠落下去。 “小吕布”全身着火,口中却在哈哈大笑,形容如同癫狂,左右解下水囊,纷纷朝他身上浇灌,他都置之不理,只昂首大叫:“破城!攻破荆州城!西路军加把劲儿!第一个踏上城头!” 城墙敌将毫不气馁,也是高声回应:“烧死他们!来人!全军准备火弩,烧掉云梯车!” “疯了……全疯了……” 东门坍塌,守军一个个殊死抵抗,竟无一人投降。西门占了上风,火弩把云梯车射翻,摔死了上千敌寇,那些惨死的将士却还在哈哈大笑。眼看“小吕布”一脸亢奋,率着属下冲向城头,分毫不在乎性命,琼芳颓然无语,她抱住掩面痛哭的娟儿,也已怔怔坐倒在地。 打仗的人疯了……看戏的人也疯了……她怔怔望着敌我双方,眼前那厮杀怒号的斗场如同地狱,却也如同天堂,让英雄们一个个哈哈大笑,然后纵情自焚,惨死沙场之中。只是这场战究竟是为什么?为了君?为了民?还是为了什么伟大崇高的东西,她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抚着娟儿的秀发,泪水不自觉地落下…… 陡然间,一声长啸破空而来,好似石上清泉,登使万军心头一凉,好似一股狂风带走了沙场的呐喊杀声,这宁静来得好生古怪,仿佛哑病转为瘟疫,染伤了数万人的嗓子。 片刻之间,风声呼啸,沙场上只余那空旷悲凉的啸声,其余别无声响。琼芳茫然起身,惊见城池北方行来一只军马,烟尘漫漫中,琼芳啊了一声,低低唤道:“他来了……” “大都督!大都督!” 战场再次爆起了呼喊,或满怀喜悦,或充满惊诧,从宁静到暴乱,那热切呐喊直似迅雷不及掩耳,瞬间把整个战场烧得火红。琼芳手拿远筒,痴痴望向那个身影,不只是她,全场数万人的目光都定在那人身上,好似他是无上神明,只有他才能终止这场无止无尽的大战。 龙手大都督,一个值得勇士追随的人,也只有他,才能为这场战争的是非做出了断。 率军远征,百匹骏马坐正一十七人,十乘十的方阵快马中,端坐着让人闻名丧胆的“一代真龙”,那面做四方的男子宽肩厚腰,身穿布衣,那令人鸦雀无声的悲声长啸,正从此人口中发出。 “龙皇动世,保国卫民的时刻到来!”一十六名属下同声长啸,大都督现身,整座城池已然沸腾。此时不需兵法,不用权谋,四方城门打开,大军杀出,城里城外全面巷战肉搏。 胜负就是荣誉,熊俊也好、灵玄也罢,朝廷每个武将都在等这一刻,盼能与宇内无敌的大都督并肩作战,在这慷慨激昂的一刻,人人都是“一代真龙”。荆州是否落陷已不再那么要紧,要紧的是自己死得其所,为百姓光荣战死,为正义二字献身,从此便能流芳万古,成为忠烈堂中的英魂。 守城一方士气大振,人人如同癫狂,攻城这厢别无二法,求胜之道唯有消灭气焰来源,全力围攻“一代真龙”! 此时此刻,城池不再是进攻标的,真龙一垮,士气崩解,荆州便要自行落陷。怒苍西路主将合力转进,全面包抄龙手大都督。 在战场万军的注视下,大都督空手离鞍,孤身翻下方阵快马,天塔般的身影大剌刺地迈步前进,看他迳朝敌军招手,似在示意对手放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