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内情势一面倒,哲尔丹险些滚下擂台,模样难看之至,那苏颖超却好整以暇,虽在擂台上,兀自向琼芳眨了眨眼,嘴上带了抹微笑。少掌门随意一眼望来,四下便出惊叹,但见姊妹仰慕、姑嫂倾倒,满是爱恋之色。娟儿掩嘴低笑:“琼公子,狐狸精成群结队而来,您可有什么妙方应付?”四周闪闪晶亮,一片少女的仰慕眼光,琼芳看入眼里,却是浅浅轻笑,不以为仵,想来阿婆阿妈要抢情郎,随时双手奉上,绝不吝啬。 阿秀见众家女子东倒西歪,那华妹也是一脸陶醉,好似全数中了怪毒,他看得恶心想吐,正作呕间,忽然灵机一动,心道:“大哥哥威风八面,小弟弟脚底抹油,管你谁输谁赢,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也是这几日给关得狠了,眼见管家专心观看打斗,阿姨、叔叔也都心无旁骛,咻地一声,便从看台椅下钻了过去,他人小身矮,沿着坐席滚将出去,却也无人知觉。 惨碍…哲尔丹气喘吁吁,爬将起来。 堂堂的漠北宗师胆气过人,身兼数家之长,只要跨入他身前三尺,便如来到了悬崖边缘,步步都需留神,谁知悬崖自己滚倒坍塌,连打也不必打了。哲尔丹满脸通红,气恼无比,想起自己使命重大,身负可汗付托,如何能败在少年手下?当下双膝灌力!弹跳起来,跟着重重一拳回击过去,不论对手怎么使招,他就是要打到人,已然发了蛮性。 右拳重击而出,含入无上内劲,威力自是慑人,苏颖超轻回长剑,斜身避过杀招,剑尖转朝哲尔丹手腕削落,随时能将他的一只手卸下。 对手变招太快,哲尔丹出拳太猛,已然闪避不及,当下斜仰上身,双手下掠,以极险身法闪避剑锋。 苏颖超笑道:“好软的身子,再接我一剑试试。”剑刃转向,直朝哲尔丹喉头刺来剑道便如弈道,发招人悟性越高,棋步益广,算计越精,只要第一剑占到上风,第二剑便能压迫对手,等出到第三、第四剑,便能蚕食鲸吞、攻城掠地。此刻哲尔丹才从前一剑的危难中闪出,前力已尽,新力未生,身体重心早已失衡,已是任凭对手予取予求的局面。 长剑将到喉间,说来胜负已分,哲尔丹又惊又怒,慌忙间朝地下看去,只见木造擂台满布木屑,却是上一场比斗时所遗,他自知胜负在此一举,当下顾不得颜面,哇呀一声,索性身子顺势倒落,半空扫出拳风,大批木屑飞洒半空,如飞箭般射出,直朝苏颖超门面而去。 木屑飞来,有若暗器,但这些木屑木块乃是擂台上数场激战所留,并非哲尔丹携来的暗器,场边众人虽知哲尔丹行巧,却也不能指责他作弊。众人大感惶急,苏颖超却无惊怕之意,自知对方黔驴技穷,想来要以木屑抵挡自己,也好逃过“智剑”的妙招。 漫天木屑飞洒,便如飞刀模样,直朝苏颖超面上射去。哲尔丹神态激昂,已将木屑视作唯一生机,他半空翻转身子,双足重重着擂台一踏,靠着木屑掩护,再次向前冲来。 苏颖超心生怜悯,摇头便道:“没用的,智剑不止如此。” 大批木屑飞来,哲尔丹也已冲到身前五尺,苏颖超头一偏,避开第一枚木屑,跟着双脚大跨,矮身闪避,形如蹲弓射箭,无数刺屑便从头上飞过。长剑提起,斜斜劈出,这一剑却是以剑面平挥,打落了一记木块。 哲尔丹微微一怔,惊见那木块锐角飞向右眼,直插而来,还不及闪避,对方剑鞘挥动,又朝自己小腹斜斜挑来。哲尔丹大为震撼,自己处心积虑的布置,反让人家暗度陈仓。现下长剑搭配木屑,再次把自己逼入了绝境。 智剑无敌,天时地利无一不入掌中计算。哲尔丹落败在即,他险中求生,当下怒吼一声,对木块长剑不避不让,反把右脚提起,奋劲朝擂台一踩,狂喝道:“喀!” 巨力传来,擂台摇荡不休,苏颖超脚步晃动,手中长剑竟然偏了一寸,未能挑中对手要害。哲尔丹冒死行险,总算躲过了一剑。只是擂台震动能干扰对手出剑,那木屑半空飞来,却不受分毫左右,木块疾射,仍朝眼中插去瞎眼之祸便在面前,蒙古第一高手毫不慌乱!只见他深深吸了口气,霎时鼓荡真力,扑地一声,嘴中气劲喷出,竟把那木块吹得倒飞回去,反往苏颖超眼中插去。苏颖超二十来岁年纪,临敌经验毕竟有限,怎也料不到对手竟有这等怪招,一时难以趋避,只得狼狈翻倒在地,总算躲过了这招终于还手了,哲尔丹森然一笑,两脚如同劈腿,自往地下坐倒,重拳轰然,直朝少年英侠打去。苏颖超眉头一皱,左手撑地,向后飘开五尺,乃是入场以来第一次退后。哲尔丹哈哈大笑,双腿连扫,擂台上木屑飞舞,听他拳风呼啸,步步进逼,杀得苏颖超险象环生。 终于扳回平局了,哲尔丹靠得不是什么高妙绝招,凭得全是实战的狠辣。 萨魔、煞金、哲尔丹,全是身经百战的塞北虎狼,先以种种不可思议的狠招掩护,再以必杀绝招奋力一击,唯有如此打法,方能于绝境中逆转劣势。苏颖超悟性再高,只要经验稍稍不足,误上恶当,当场便要惨败。 双方斗到酣处,哲尔丹好容易扳回了平局,却忽然停下手来,不再追击。苏颖超见他举止有异,便也收住了剑,拱手问道:“前辈有何指教?” 哲尔丹伸出食指,朝苏颖超手中的长剑指了指,好似要对手撤下剑鞘。 佩剑形式尊贵,四尺来长,乃是琼国丈亲手所赠,自是罕见名物。苏颖超微笑便道:“您要晚辈拔剑?那可会伤了和气的。”先前苏颖超手下容清,便让哲尔丹左支右拙,倘若寒锋现世,却不知他要如何抵挡了。台下中国高手见蛮夷不自量力,无不嘻笑指点,娟儿与琼芳对望一眼,眼角也都带着笑。 哲尔丹生性刚毅,双目所见,只在敌手的身影,对旁人的无聊神态过眼不入。他既然主动要求对方拔剑,自有抵御之道。眼见苏颖超迟迟不动,好似颇有轻视,霎时怒吼一声,重脚前踏,轰然巨响中,右拳直击而出。 一股旋力凌空转来!带过了一片黑影。 内力传到,劲风连过两尺,苏颖超的长剑受了旋力,剑鞘居然自行弹开,露出了锋芒。 “大黑天”,气劲如黑幕,笼罩拳锋二尺,这是一套前所未见的拳法。 苏颖超心下一凛,自知遇上了麻烦。眼前这人始终没有拿出绝招,原来这才是压箱底的本领。 漠北之人性勇好武,武功多走刚猛路子,那哲尔丹天生勇力,号称“北境匈奴第一能打”,更是刚中之刚,勇中至勇,寻常武者若以蛮力与之相抗,无不落得以卵击石的下常靠着一身刚猛,哲尔丹所向无敌,称霸漠北,直到五十七岁那年,惨败于那只妖魔手中为止。 刚强易折,在“蒙古凶神”萨魔面前,哲尔丹成了祭坛羔羊,也拿来验证了中国的至理名言:“刚不可久”。经历了生平第一次惨败,哲尔丹被迫开始追逐更高的武术境界。他舍弃自尊,寻访后辈,重新拜师学招。他想找到一套武功,以来截长补短。 先练太极拳,后习八卦掌,哲尔丹拼命练“柔”字,盼在暮年跨过自己的极境。只是世间高手一日达到顶峰,往往生出门户成见,哲尔丹原有武功太强,武学障尤其顽固,练起别派武功,竟如吃坏了肚子,非只招式牛头不对马嘴,更常心不在焉,益发学得慢了。 来来曰回磨蹭三年,勉强学会柔劲,可原有的武功不进反退,与人较量时更常犹豫不决,竟连自己的徒弟也打不过了。 到底该怎么办?刚不刚、柔不柔,哲尔丹不知如何是好,他舍弃刚强,却又找不着柔弱,迷惑的他不再寻找别派宗师求艺,他离开皇宫,抛下妻小,从此日以继夜,只是不住苦思。 半年过后,他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念头,他之所以会败给萨魔,只因他不够刚强。 刚强,就是哲尔丹的一切,当刚强被人击败,表示刚不够刚,所以强不够强,当钢铁存有杂质,心有杂念,便该是重行淬炼之时。从此哲尔丹不再乞求他人指点自己,他只求回到自己的信仰,在更刚更猛,更硬更强的信条中求得进境。他苦熬气力,忍受疼痛,一拳又一拳地打出,有时风声呼啸,有时寂静无声,一个时辰打出千拳,一日击出万拳,一年便是三百六十万拳。拳力藉此不断进展,不断增强。 三年了,当正拳挥出一千万次的刹那,事情有了一些转变,哲尔丹的正拳出现了异变。 与第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拳截然不同,第一千万次挥拳,孵化出谁都料想不到的怪物,就像小小的蝌蚪,谁都料想不到,那圆圆滑滑泥鳅般修长的身子,最后竟会成了四足着地的长舌怪物。 拳发黑影,威力广被,无形气劲凌空劈敌,号称“大黑天”! 哲尔丹仰天大笑,隐藏七年的绝招,原是练来对付萨魔的,谁知这妖魔消失无踪,不见人影,如今拿来对付“三达剑”,也算刚好? 强敌拿出绝活,苏颖超也颇兴奋,他凝视着哲尔丹,拱手道:“老英雄,蒙您看得起,我也不客气了。”两人言语虽然不通,苏颖超言语仍见恭敬。他先礼后兵,霎时手腕微送,又是一剑刺出,这剑去路轻缓,看似也是恭恭敬敬,其实剑招已指向哲尔丹最弱的下盘。 二人相距十尺,剑尖迂缓,行过中线,便向下盘飘来,哲尔丹知道以眼前少年悟性奇高,自己绝不能任凭这人主攻。他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握拳,暗运“大黑天”的无形拳劲,时时准备以凌空气劲反击。 寒锋终于来到面前六尺,哲尔丹身高手长,加上两尺无形拳锋,已能打中对手,霎时深深吸了口气,喝道:“喀!”吼声未毕,重脚已然抢先踹出,哲尔丹开窍了,拳头是假的,他也用上了欺敌虚招。 漠北宗师身高腿长,这一踢有如长枪飞戳,瞬间穿过剑网,苏颖超不以为意,当下转守门户,哲尔丹若不收腿,便会被削下足掌,当场残疾。 长剑奔出,胜负瞬息,哲尔丹却是自信满满,眼看剑光堪落,脚掌不保,忽然黑影闪过,“大黑天”气劲发出,直朝剑刃打去。 嗡地一声,强猛旋力卷来,“大黑天”无形无质,无上刚劲震荡剑锋,苏颖超虎口为怪力所激,一时隐隐生疼。长剑竟被荡开。 仗此神术,漠北宗师能攻能守,已然掌握胜机。哲尔丹哈哈大笑,眨眼间激发舐血之性,容情转为凶暴,听他呼啸一声,揉身再上,巨大的身影全速欺来,已然冲入了剑网。 情势大见危急,苏颖超一身武功全在剑上,若要贴身肉搏,华山掌门施展不开剑法,性命便在对手的股掌之间。苏颖超自知屈居下风,方今之计,唯有拉开距离,重起阵式。心念稍动,脚步便要后撤,忽听哲尔丹嘶嘶冷笑,举脚往擂台踏下,一阵巨响传过,地下震动不休,苏颖超竟然纵身不起。哲尔丹纵声长笑,瞬间打出十六拳,将苏颖超拢于拳风之中。 两大高手相隔寸许,角抵相扑,拳脚头肘无一不用,已在全面贴身短打,苏颖超无法还手,只是拼命闪躲,从头到尾剑尖都朝地下垂落。中国臣民惊惧不已,上起胡志廉、下至华妹,无不满头冷汗,只是华山门下却是一片寂静,连那琼芳也是从容镇定,想来众人对苏颖超的剑法深信不移,相信他绝不会就此败北。 二人又过十招,苏颖超仍然拉不开距离,哲尔丹有意逼迫对方撤剑,出拳抬膝更是快若闪电,猛听嗡地一声,“大黑天拳”再次发出,猛力传来,剑刃弯曲,手腕疼痛,苏颖超面色惨白,长剑已然脱手落地。哲尔丹入场以来便等这一刻,当下露出森森白牙,飞扑再上,左拳朝对手胸口打落,手法竟是毫不容情。 大敌将至,猛见苏颖超双掌向天,单脚提起,形如金鸡独立,口中更是大喝:“鹤舞七星拳!”眼看这位剑客露出了拳脚架式,满场众人无不哗然,华山门人更是一个个跳将起来,惊道:“这……这是………”苏颖超幼年时学过一些拳法,中原好手多曾听闻,只是三达剑威名太盛,却没听过这套“鹤舞七星拳”,眼看华山门人震惊不已,料来是套极为厉害的神术,一时高声喝彩,替苏颖超打气。 哲尔丹知道这少年心机诡诈,料来这拳法多半有鬼,自己既然猜不透,那也不必猜,以快打快便了。当下大手探出,直向对方胸前抓落。苏颖超见敌人掌力将来,旋即左足放落,持掌相迎,众人见他身法不俗,掌力必也精妙,必能与哲尔丹僵持。 啪地轻响,苏颖超双手给人震开,哲尔丹长驱直入,铁掌已然拍向气海。 变故忽起,旁观众人无不大为愕然,看苏颖超拳法架式不弱,必有抵御之道,岂料两人手臂相接,力量竟是不堪一击?众人震惊之下,无不慌忙起身。娟儿惊得俏脸惨白,眼看苏颖超性命危殆,当下抽出长剑,便要朝擂台抛掷而去,手指才动,便给人拦住了。 娟儿急转目光,拦住自己的却是琼芳,慌忙便道:“快松手,颖超恐怕不行了。”琼芳摇手道:“别怕,你得相信他,他有自己的用意。”娟儿惊疑不定,耳听场内传出一片惊叹,赶忙撇眼去望,擂台上两大高手宛若老僧入定,彼此面面相觑,竟是一动不动。 娟儿大为诧异,此刻哲尔丹铁掌探出,掌握气海,苏颖超却是单足鹤立,全无反抗余地,说来哲尔丹已是大获全胜,只是看这两人宛如石像,一旁赵老五、傅元影等人气定神闲,个个笑吟吟地,好似又有什么玄机。她满心迷茫,凝目看去,霎时“啊”地一声,已然懂了。 苏颖超金鸡独立,左脚虚提,右足却压在剑柄上,那剑刃受力直起,无声无息地抵向哲尔丹的小腹。 智剑平八方,果然什么都是虚招。什么“鹤舞七星拳”,全是欺敌伎俩,看苏颖超以双掌引诱对手,再趁机放落脚尖,踩动剑柄,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以脚下长剑制住了对手。此时哲尔丹若要发出掌力,苏颖超也能把长剑踢起,深深戳入对手的小腹,届时双方都是个死字。 和战分际,全在一念间。哲尔丹若要意气用事,双方自会同归于尽,但若惺惺惜惺惺,自也能握手言和。两人按兵不动,相互凝视,看哲尔丹嘴角带着一抹冷笑,不知心意如何,苏颖超倒也豁达,只耸了耸肩,眨了眨眼。浑不似生死关头。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台下千人冷汗满身,都在等候双方的决定。 猛听擂台上传来哈哈大笑,一老一少、心心相印,双方不约而同地放下兵刀,互握双手,面对面地大笑起来。 娟儿右手一按,把长剑送回了鞘里,啐道:“什么鹤舞七星拳,还真唬住了我。”琼芳脸色潮红,含笑道:“他便是这个性子,每日里东拐西骗,也不知脑袋里在想些什么。”这话听似不置可否,其实琼芳内心已欢喜得炸开也似,心头更是怦怦地跳着。 胜负揭晓,杨绍奇等人商议一阵,登时宣达战果:“魁星战五关,中国蒙古最后主将战,双方平局!”铛地一声铜锣大响,看台上百姓满面雀跃,纷纷鼓掌喝彩。哲尔丹宝刀未老、神勇过人,苏颖超初露锋芒,悟性绝妙,无论他俩用得是何种拳术,运得是哪套剑法,均已堂堂迈入武学至高殿堂,足称一等豪杰而无愧。 胡志廉摸着稀稀疏疏的山羊胡须,如沐春风。此战以少年英侠出征,却能与蒙古宗师打成平手,非但显出一国的人才济济,也省去了许多无谓争执火气。想来一会儿上报战况,皇帝必然大喜。 四下一片祥和,双方主将笑吟吟携手下台。两国英雄全数过来见礼,彼此互道仰慕,甚显热络。此时祝康兀自啼哭不休,看他给铁枪卷绕身体,竟是动弹不得。娟儿拉着哲尔丹,朝祝少主一指,咋舌道:“这东西好紧,没人拉得开,你可以帮忙么?”解铃还须系铃人,哲尔丹微微一笑,运起了神力,将那铁枪缓缓扳回原状。东棚中国高手见他神力如此,心下无不骇然,可怜祝康虽给释放,却是一脸尴尬,茫然之中,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苏颖超与宗师高手打为平局,此时自是忙里忙外,四下接受道喜,琼芳一旁含笑看着,好容易他得空了,这才迎了上来。虽说是最后一个迎上,却递来了第一条手巾。听她啐道:“什么鹤舞七星拳,亏你想得出来。”苏颖超擦抹污水,道:“咱们华山拳法毫无名气,说了也唬不住人。倘要喊声“如来大神通”、“阿弥陀佛大法”,恐怕人家一头雾水,只好编了这个新玩意儿出来。”他将手巾折起,收到了怀里,笑道:“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却只打成了平局,我可没法子向爷爷交代了。” 琼芳嫣然一笑,靠到情郎身边,附耳道:“别太客气了……你方才那剑要是早些踢出,那蛮子的性命哪里还在?你放水蒙混,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本阁主。” 琼芳虽是心上人,此话却无夸大之处,鹤舞七星拳是个骗局,对方中计出招,苏颖超只要抢先一步踢出长剑,早已要了对方的性命。只是琼芳素来知道苏颖超的脾气,想来他爱惜哲尔丹的武勇,方才手下容情,任凭对方打成平局。 苏颖超生平出手三十余战,并无一场败绩,说来此役算是第一回平局,他听心上人戳破此事,心下不由大感欢喜,低声便道:“旁人的言语,我也不放心上。有你这句话,真不枉我擂台上辛苦一场!”琼芳心头甚是甜蜜,微笑道:“我当然知晓,你才是第一。” 苏颖超爱意大动,伸手环住了她,一把抱入怀中。琼芳低声笑道:“喂!我穿着男装,两个大男人当众搂抱,成何体统?”苏颖超向来想爱便爱,哪来理她?只凑嘴过去,附耳笑道:“还记得咱俩的约定么?”听他口气不怀好意,好似想做什么坏事,琼芳不由微微一奇,道:“什么约定?” 苏颖超在她发烫的耳垂轻轻一吻,又朝她耳孔吹了口气,沉嗓道:“肚兜唉!” 琼芳脸色大羞,那秀白的耳垂烫得火烧也似。适才两人相约,苏颖超若能打赢哲尔丹,便要琼芳着换女装相陪,当时玩笑戏言,琼芳便做了这个亲昵约定。苏颖超见她那大眼转了转,好似在思索是否要履约,也是怕她出言反悔,忙道:“君子之言……” 那“快马一鞭”还未抽落,琼芳便已含笑接口:“其臭如兰。” 苏颖超剑客出身,掉书袋绝非所长,居然听得莫名其妙。情郎一头雾水,琼芳却是轻咬下唇,看她露出了晶莹的贝齿,眼波流送,腻声道:“听不懂活该,可别怪我爽约了。”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好似含着一抹取笑。 苏颖超盯着她,自行想像琼芳肚兜加身,想来那身雪白肌肤必然晶莹细嫩,他急于一探究竟,慌忙之下拉住肥秤怪,低声道:“师叔祖,什么是其臭如兰?”肥秤怪哈哈大笑:“这你也不知道?亏你还做得掌门?就是兰花放屁啊!” “同心之言,其臭如兰”,眼看佳人掩嘴轻笑,翩然远走,可怜苏颖超喉头干渴,连一句话也吭不出了。第十六卷 业火魔刀 第三章 人间恶来2007-1-2 16:26:00 本章字数:18830 太医院的内堂传来一声叹息,只见胡志廉起身行走,背手来回兜圈,耳听老婆哭哭啼啼,儿子哼哼哈哈,他自要呜呼哀哉了。良久良久,胡志廉快步绕圈,始终一语不发,神态甚是愁闷。一名公子爷替他说道:“袁大人,您医道精湛,华陀在世,这孩子的病究竟什么来由,您能道个分明么?” 那公子爷美目流盼,却是一名美女打扮而成,不消说,自是琼芳来了。她望着眼前一名年迈圣手,正是太医院里资格最老的神医袁川,八品顶戴。若非胡志廉是礼部侍郎,又靠着兄长胡志孝面子,决计请不动此人出面。 那袁太医与琼国丈相交多年,眼看胡志廉请来大小姐陪诊,自也不好推托。他眯起老眼,细细打量,只见面前儿童目光呆滞,口水流到嘴角,沿着下颚滴落,沾得皮裘黏呼呼地。袁太医皱起眉头,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好多……” “郝多?你不是姓胡么?” 那妇人忍住了泪,哽咽道:“袁大人,这孩子叫做胡正堂。”那袁太医皱起眉头,示意家属莫要插嘴打扰,他伸指拨开那孩子的眼皮,左右瞧了瞧,又问道:“孩子,你今年几岁?” “好多……” 还是那言不及意的两个字,袁太医清了清嗓子:“你爹爹是谁?” “好多……” “好多爹爹?一共几个?” 这哪里是问诊,简直是吃豆腐,胡志廉恼羞成怒,只是有求于人,却也发作不得。袁太医却是脸不红气不喘,俨然再问:“孩子,爷爷不跟你打谜,到底好多什么?” “好多鬼……” “说清楚点,什么鬼?” “好多,井里好多鬼…………” 袁太医沉吟不语,解开正堂的衣服,全身上下细细去看,赫然间,伸指定向一处地方,众人睁眼去看,惊见他后背有处小小的红点。此时娟儿、苏颖超也都过来陪诊,房内连同胡家夫妇在内,一共五人,十双眼睛眨了眨,心底都生出寒意。 胡志廉慌道:“大人,这……这是什么?”袁太医叹了口气,摇头道:“这是个难字。” 那妇人放声大哭,一把抱住了孩童,叫道:“造孽啊!正堂,你到底怎么了?” 这痴呆孩子本来能言善道,更是说故事的好手,只因一日到小朋友家里玩儿,无意间说了个鬼故事,哪知便成了这等鬼模样,也不知是给鬼压了,还是给上身了,除了那个“好多”,十天半月说不出别的话来。却让一众大人束手无策了。 方今中国医术昌明,由内而外,疗法独树一格,这太医院更是中国医道圣堂,内有两名六品院判、十员八品御医,这位袁大人出身世家,做过太医院院使,更是当今京城第一耆宿圣手,要是连他也不能救,那是万事俱往了。胡志廉满面关切,恳求道:“袁师傅,请您务必救命,在下终身不忘恩德。” 袁太医凝目望着那小红点,口中喃喃自语,说道:“医道分医官、医生、医士,内含十三科,曰大小方脉、曰眼口齿耳、曰妇人疮伤、曰咽喉伤寒、另有铁灸、接骨、按摩……我做了三十年!这才成了首席太医……”他不着边际,越说越远,胡少奶奶越听越哀,孩子口水越流越多,众人火气也是越来越大。眼看胡志廉面色难看,琼芳也不便插嘴,苏颖超含笑便道:“袁大人,您到底想说什么?” 袁太医斜目望向苏颖超,见他英雄少年,腰悬长剑,倒也不敢造次,只咳了咳,道:“这位公子爷,老夫方才数了十三科,您却听了哪科可以治这失心疯?”胡志廉听了这话,已然掩面叹息,胡夫人更是啜泣不已,苏颖超摇头便道:“大人这话倒不是了,天下疯人所在多有,难道全都无药可救么?” 袁太医不多辩解,只吩咐了一名童子,道:“去把六爷请出来。让大伙儿见一见。”那童子嘴角挂着笑,登时点了点头,匆匆奔入廊中。娟儿与琼芳对望一眼,二姝心下一奇,轻启四张红唇,问声未出,忽听走廊里脚步细碎,传来阵阵铃铛响声,好似有什么怪东西来了。 铃铛脆响,好似猫狗,娟儿茫然便问:“这位袁大人,六爷是只猫么?” 袁太医竖指唇边,示意噤声,众人静了下来,忽听门外有人喊道:“太爷…”一个黑影摇头晃脑,晃荡而来,听他幽幽再道:“太爷……太爷……不要杀我碍”那声音有如鬼哭,房门里胡正堂受了感应,登时呼应道:“好多……好多……井里好多鬼……” 两人彼此唱和,有如孤魂配野鬼,众人不由骇然。袁太医叹道:“这位六爷不是一般人,乃是岭南赵醒狮赵爵爷的六弟,世家弟子。那年咱与四名名医赶到大名府出诊,便把这位老兄带回太医院,这许多年来一直照料着他。”胡志廉心下骇异,与老婆对望一眼,同声问道:“他这模样多久了?” 袁太医掐指去算:“那年是庚午年,今儿是己卯年……”村须便道:“过了年,恰满十周年。”众人面色惨然,尖叫道:“十周年?”袁太医叹道:“您知道,这人本来连饭也不会吃,咱们细心照料,这才有了起色,现下他自己能下床走路,也能穿衣了!有时还会学猫狗叫……” 正说得高兴,那胡少奶奶惨然尖叫:“我儿啊!你命途多舛呀!”说着直直对着墙壁冲去,便要撞壁自尽,苏颖超眼明手快,袍袖拂出,已将她卷了回来。 那胡少奶奶脚步一软,跌入了苏颖超的怀抱中,放声哭道:“我不要活了!你让我死啊!”说着拼命往英俊少年怀里钻去,又摸又咬,好似要撞死在他怀里才甘心。 苏颖超满面尴尬,人家的丈夫便在身旁,自己的情人也在房内观看,如何能与这女子搂搂抱抱,当下袍袖一拂,将她推了回去,这次却是朝娟儿飞去。哪知这位九华女掌门迷迷糊糊,不改往日性子,此时只顾瞧着胡正堂,竟不知胡家少奶奶朝自己飞来,猛听砰地一声,那女子撞在墙上,已然昏晕。 九华准掌门大为生气,戟指华山首领,怒气冲冲:“你干什么摔人家一跤?你还嫌胡家母子不够惨?你的人性呢?”苏颖超轻咳一声,低头饮茶,故做不知。那袁太医哈哈笑道:“诸君莫忧,跌打损伤,属金簇疮伤两科,下官最是拿手,再撞十次也救得活。” 胡志廉又恨又恼,恨不得往袁太医、苏颖超两人脑门各赏一拳。他双手掩面,咬牙道:“到底该怎么办?连你们这些大夫也治不了,天下还有谁能帮手?” 袁太医取出伤药棉花,自替胡少奶奶擦药,低头说道:“别急。他这病不钩两生管,你们来太医院,那是找错了人。”众人齐声道:“找错了人?” 袁太医颔首道:“当年为了六爷的病,我走访武林门派,什么崆峒武当、峨眉少林,全都踏遍了……据江湖耆宿言道,三十年前,朝廷有个死对头,练有一门针术邪功,专能封锁经脉,让人瞬间疯癫呆傻。那位六爷除了背上一处小伤痕,其余全无外伤,脑子也未受震荡,可说与令郎病况如出一辙,我思来想去,他们当是为人所趁……”这话倒提醒了琼芳,她双掌一拍,道:“胡大人,你还记得那封信么?”胡志廉啊地一声,忙道:“照啊!可别真是给人害的……” 众人想起那封怪信的内容,心下均是一凛,胡志廉看到了希望,既有人会这门武功,必然有人能解。忙道:“请大人指点迷津,不管谁能解救小儿,在下重重酬谢”袁太医摇头叹道:“这可有些难处,西天极乐世界,你要怎么找人?”众人闻言,尽皆大惊,纷纷问道:“此话怎说?” 袁太医黯然道:“这门武术很是邪恶,天下唯一能解的,唯有少林寺天绝大师一人。可那年七月初一他便已往生圆寂。”胡志廉扼腕咬牙:“这…这可难办了……”他转望苏颖超,着急道:“苏掌门,你华山可有人习练相似武功?”苏颖超摇头道:“对不住了。玉清观精擅的只有剑法,这些害人邪术,我们并未习练。” 胡志廉扼腕道:“这……看来只有去求少林寺了,我请人找灵定老方丈说,他也许会帮这个忙……”袁太医摇头道:“灵定方丈武功虽高,见识却有限,举世只有天绝一人能解。” 天绝早已圆寂,这话直如泼冷水也似。正烦恼间,忽听娟儿幽幽叹了口气,胡志廉素知九华山之能,忙道:“姑娘可有主意?”娟儿微微苦笑,只是欲言又止,过得半晌,见她摇了摇头,哂然道:“对不住,我可忘了朝廷的规矩,当我没说好了。”胡志廉空欢喜一场,自是大叹道:“娟女侠!小儿的命是拿来玩笑的么?” 眼看胡志廉一脸恼火,只在喋喋不休,琼芳出来打了圆场,道:“快别动气了,只要知道了病因,必有法子治疗……过些日子我替您打听,说不定爷爷知道什么治病妙方……”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自议论不休,那娟儿却只低头无语,似在怔怔出神…… 堂内唉声叹气,苦脸相对,堂外却是热闹哄哄,只见太医院里如食堂,大院里摆了十来张红木圆桌,五十八名高手全数到齐。原来皇帝得知双方战成平局,龙颜大悦之余,便赐下御酒宴席,让众家好手吃上一顿美食。只是衙役人手不足,却不免劳烦一足少壮弟子四下张罗,权充跑堂了。 炭火锅盆热气直冒,羊肉药膳连肉带骨,端得是滋补无此。听得一个嗓音喊道:“添…汤。”陈得福提着大茶壶,四下询问。点苍门人提声呼应:“加…肉。” 药补不如食补,武人最信各类补品,寻常时便自行炼丹制药,以求功力大增。只是倒也没听说谁吃成天下第一。反倒是“赤面使君”、“黄皮尊者”、“青脸蝙蝠”等中毒外号纷纷生出。看这鲜肉以葱姜蒜三味炒过,香气四溢,再以胡麻子、五香、八角、当归、党参、黄耆等药材熬煮,大补神丹在前,正是太医精心调配的药膳,“病则怯伤,无病强身”,众家高手一心提升功力,自是慌忙去抢,汤水淋漓之余,就怕慢了半步。 晚饭时分,药膳让人食指大动!只是陈得福的食指提拿大水壶,想动也动不起来,眼看汤水倒尽了,只能哀叹几声,自行来到院外烧汤煮水,一会儿再来服侍大爷们。 “得福、得福,成不了高手得了福……”陈得福斜躺地下,懒懒地煽风加火,眼角却在瞧着远处的皇宫。上山十二年,武功练不好,剑法没根柢,再不乐天知命,又能如何?他率着几名弟子趴在地下,诸人手持蒲扇,模样懒散,各自闲聊。 此地距承天门不远,趴地远望而去,几百双鞋子来来去去,大街好生热闹,无愧是天子脚下,往来人物的脚下多也华贵,女是仕女,男是名流,绝非乡下的破烂草鞋可比。 眼前行过一双绣花锦鞋,鞋头鹅黄,里衬绒毛,那足踝好生纤细,陈得福嘻嘻一笑,色心顿起,拼命来瞧小脚脚,可惜雪白的脚背给罗袜遮住了,却是瞧之不见。 陈得福贼眼兮兮,自是瞄得痛快,他想瞧瞧女孩儿的模样,抬眼去看,赫见一名美女回眸着自己,看她俏眼颇带玩笑之意,却是娟掌门。陈得福满头冷汗,什么不好瞧,瞧到了武功高手的小脚脚,可别给活活打死才好。他舔嘴刮舌,干笑道:“娟掌门。不吃涮羊肉么?” 那女郎正是娟儿,倒也不知陈得福心思不属,只在瞅着自己的小脚。娟儿蹲身下地,含笑道:“好辛苦哪。这般服侍那帮大爷。”陈得福练剑不成,练武不就,但经理之事却颇精湛,忙道:“哪儿的话、哪儿的话,能服侍各家兄弟………低碍…” 那个“弟”字长长一声,已然魂飞魄散。原来娟儿蹲身下来,上身衣领略略前倾,贼眼只要大起胆子,便能撇见胸前的晶莹肌肤。陈得福先把双眼一闭,心中猛念阿弥陀佛,想看不敢,不看不甘,正迷魄慑魄、急于张眼去看,猛听一声清咳,一个声音笑吟吟地:“得福,真苦了你。回头叫颖超奖你些什么。” 不必去看也知是谁,眼前来了面折扇,上书“紫云轩”三字,华山日后的太上掌门驾到。看她身着男装,蹲在地下,上身衣领也颇敞倾,只是陈得福哪来的熊心豹子胆,眼睛直盯着火炉,干笑道:“本分而已,少阁主可愧煞小人了。” 琼芳收起折扇,在他脑门上敲了敲,笑道:“做人要本分,非礼勿视,别丢师门的脸。” 陈得福一张脸涨得肿了,虽给黑炭染过,兀自显出红来。眼看娟儿兀自不解,琼芳携了她的手,一同站起,笑道:“里头全是大男人,别和他们混,咱俩去街上遛哒。” 两大娘娘远走,陈得福自松了口气,心道:“好险,差点给活活打死。”他拿起蒲扇,懒洋样地煽了几煽,满心邪念中,又往街上瞧去,看看有无便宜可捡。 面前又行来一只绣花鞋,只是这鞋面广宽,肥鼓鼓地甚是臃肿,陈得福嘴角淫笑,心道:“脚肥人必肥,八九不离十,此女必是胖子。”想着想,斜目往上一看,果然太医院门前行过一名壮硕女子,后头几名丫媛家丁相随,想来八成是官宦人家的妻妾。 陈得福哈哈一笑,心道:“中!瞧我这眼光,真可练智剑了。”那女子走过之后,却又走来一双素净草鞋。此时乃是大寒冬日,身穿草鞋之人若非僧侣,必属穷困之徒。果不其然,只见一人面黄肌瘦,状似穷苦书生,一路蹑手蹑脚,泄泄沓沓,自朝街角去了。 不到一柱香时分,来来往往行过了数十人,或穿军靴,或着布履,只是多半质料华丽,想来京城富庶,富贵人远多于困穷者。陈得福煽了煽火,又见了双黑头靴,料来是官场人物,斜目去看,果然是太医院的衙役,想来是当差的过来轮值换班。 陈得福打了个哈欠,无聊的傍晚,汤水终于滚沸了。他伸了个懒腰,便要爬起身来。 正在此时,又来了一双鞋,穿在一双大脚里,只离自己七尺远近。 盎贵人鞋面油亮,辉光照人,一望便知身分,困顿人鞋头打钉,皮面破烂,也是一眼便知囊中羞涩。只是说也奇怪,这双鞋却让人猜不透来历。那双鞋灰黄黄地,前窄后宽,有些像是军靴,但质料却又不是牛羊皮革,色泽形状更不似布鞋草履,不知是什么东西做成的。 今日一路看来,虽见了百双鞋,却没见过这等形款,陈得福微有诧异,自然多看了两眼。 忽然之间,鞋跟处露出斑驳黄泽,忍不住让他瞪大了眼。 这是一双铁鞋,钢铁所制的大靴。陈得福歪着大嘴,慌慌张张爬起身来,他露出上下排黄齿,抬头仰望铁鞋的主人。 虽然只看到了背影,但第一个感觉是那个人很高,至少比自己高两个头。 陈得福九岁上华山时,曾经量过身长,那时他只有四尺多一些,之后一年一量,直到十八岁为止。六年来他虽不曾再测过身长,但日夜从玄关门口进进出出,难免对着门口铜镜顾影自怜一番。那铜镜约莫一丈二,镜上有一处碎裂痕迹,据说是给天隐道人打的,不偏不倚,不多不少,离地恰有七尺,刚巧比陈得福高一些了所以,陈得福明确知道自己的身长,六尺九的轻盈体态,常人六尺以下算是矮,八尺以上称得高,陈得福不高不矮,他是个一般人。 可是那遍体黑衣的背影实在太高了,陈得福必须昂首吊眼,直到颈锥酸痛,他才能看到那人的全貌,他测出面前那人至少比自己高了两个头,他该有九尺以上的身长。 九尺……朝廷武将挥舞沉重铁金刀,无不蛮力过人,这些猛将大多号称八尺身长。而长得比八尺还高的,他是第一次见到。 傍晚时分,晚霞映照,那人双肩宽阔如山,臂膀粗壮如柱,威武的身影好似天神下凡,陈得福满心好奇,他想瞧瞧那个人的长相,是否也是这般威严。 好似听到自己内心的期盼,黑衣人缓缓转过头来,朝自己斜观了一眼。而陈得福也因为这一眼而慌张退后,险些尖叫出声。 没有脸。黑衣人夜行打扮,脸面五官全藏在黑面罩之后。通体黑衣,头带黑罩,除了一双精光璀璨的眸子,什么都瞧不到。 浓黑、黝黑,连那威风凛凛的浓眉,也全是黑的。黑衣人便如挑错时辰作祟的恶鬼,本该是午夜出没的恶灵,却选在这个携来往攘的傍晚时分透气露脸,那如同服丧的打扮,更惊煞了即将过年的欢趣。 陈得福实在太过惊诧了,他必须搓眼揉睛,他要确信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还是真个活见鬼。 没有看错,也没有眼花,因为大街的老百姓开始议论纷纷,大家都瞧见他了。 那黑衣人朝太医院行去,然后在门口停下脚步,陈得福龇牙咧嘴,不知此人有何意图?他是来问诊的么?可他为何要遮住脸面?他是来送药的么?那为何要穿成这恶鬼模样? 在满街行人的惊诧目光中,黑衣人仰望天际,缓缓举起了蒲扇大的右掌。夕阳西照,陈得福凝目望去,那人掌中握的却是只茶杯。看他模样,竟似在邀老天饮酒一般。 到底要干什么?陈得福满心迷惑,还在猜测那黑衣人的用意,猛听一声脆响,瓷屑坠得满地,那茶杯已然爆裂碎散,竟给黑衣人硬生生地握碎了。铛琅声响中,一道黑影冲天而起,黑衣人形如大鹏展翅,右脚上踢,高举过顶,直向太医院的匾额破去。 砰隆大响,三道黑影飞坠下地,正中那个是人影,身旁两侧各坠下一道断裂木板,左是个“太”字,右是个“院”字,中间的那个“医”字,早成粉碎木屑,再也拼凑不全。 这简直不是人………太医院梁深门高,那匾额离地至少两丈五,可这黑衣人人没有一寸的助跑,只是凭着原地发力起跳,便如冲天炮般飞向门楣,前踢过顶,轻易便踹破了匾额。如此惊人的身手,吓得陈得福龇牙咧嘴,全身乱颤。 黑衣人解下腰间佩剑,缓缓挂上后背,开始向前行进。陈得福啊啊嘶嘎,他因惊而怕,因怕而醒,很快便明了到自己处境不善。急忙缩到火炉后头的他,立时与五六名点苍弟子相拥发抖。众人眼睁睁瞧着黑衣人跨入太医院,竟无一人敢发声示警。 吱呀!面前的铁壶已然沸腾了,那热烫的茶壶好似发声大笑,正自嘲弄陈得福等人的胆怯懦弱,它喷出火气,如战地号角般向天怒嚎。 水在沸、火在烧,真正的“魁星战五关”……… 即将开打! 事发的时候,太医院里有多少人呢?据事后高天威点名估算,连后来赶到的琼芳、娟儿两人一起点入,门内共有六十四人。除了衙役、太医、朝官,剩余的全是武林人物。这些好手分属不同门派,合点苍、九华、玉清、山东神刀门、河北祝铁枪与紫云轩等六个中国门派!连漠北的五大帮会算入,在场一共有十一个门户。 太医院是朝廷衙门,分为三进建筑,第一进自然是朱红大门,门内是处青石地板广场,当时有五十八人围炉饮酒!辈份九桌,主桌坐的是海川子、玉川子、赤川子、宋通明、呼林特罕、无也明玉等人!举凡出场将士与门派首脑,大多在这主桌吃食。其余八桌各在院内角落,客人虽多,但场地宽阔,却也不显得拥挤。 第二进是衙门,也是太医院平日洽公问诊的所在。此地与第一进大门相隔二十丈,映粱条长廊相连。当时哲尔丹正在堂内,与一名熟谙蒙语的御医闲谈!另有两名衙役孔目在场相陪。 第三进则是收藏名贵药材的内堂,称为惠民药局,那时琼芳与娟儿先行离开,堂里仅余几人,两个是夫妇,一个是太医,一个是孩童,四人手无缚鸡之力,但堂里还有一个苏颖超,这一进便如铜墙铁壁。 陈得福是第一个见到背影的人。而第一个撞上那黑衣人的,却是这个倒楣家伙。 匾额坠下来的时候,赤川子从主桌起身,来到了大门,他正要找地方撒尿。 点苍七雄,掌门是大师兄海川子,今日上场的玉川子则是三师兄。这位起身撒尿的赤川子刚巧夹在中间,恰恰行二。只是熟悉西南事的都知晓,说起武功,赤川子其实还在掌门之上,乃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只是武功再高,凡人年纪大了,身子还是有些毛病,这位点苍高手近年来为频尿所苦,平日出门在外,甚少饮水,但宴会时又是羊肉鲜汤、又是御赐美酒,却是难以忌口,加上同桌英雄满嘴奉承,马屁随着一杯水酒送上,自让他腹中水汁饱饱。也是喝得多了,赤川子只得借故离桌,找处无人墙角舒坦一番。 也是这样,匾额坠下来时,几乎砸中了赤川子,也让他看到了一堵墙。 说也奇怪,明明没有醉意,门口却冒出了一堵高墙。赤川子满脸纳闷,凝视着眼前不到三寸的壮实黑墙。那墙给黑布覆盖,望来结实宽阔,几乎挡住了自己的视线。赤川子望着地下裂成两块的匾额,在刹那间醒觉过来,眼前不是一堵墙,而是强,一个真正的强人。 赤川子年过花甲,江湖阅历足有四十年,心中惊归惊,却也在一瞬间宁定下来。他往后飘开三尺,打量着不是高墙的高强。那是条门神也似的巨汉。 肩宽体高,头戴黑罩,此人背后还带了柄利刃。除了一双神光湛然的眸子,这人什么都不愿露出来。毫无疑问,黑衣人必然满怀敌意。 大敌当前,赤川子不至于笨到向他问好,他挺举宝剑,露出了防御身法。跟着以江湖前辈的身分喝问:“你!是干什么的!” 黑衣人踢破匾额,必有什么用意,赤川子当然希望弄明白。只是这人没有回话,也没有动手,魁梧过人的黑衣一言不发!低头瞄望矮他一个头的点苍耆宿,目光极为平淡。 “你!难道不知!”赤川子嘴角冷笑不休,伸手朝那人胸膛拍去,“已惹出大祸了么!” 此话一点不假,因为场内五十八名好手已经半数起身,一百另一十六只眼珠子都朝大门瞪视而来,人人眼神惊奇,但那目光仅仅带着讶异、带着错愕,可没有一只眼珠带着畏惧,连一分一毫都没有。 黑衣人依旧伫立大门,精光闪烁的目光看不出喜怒,他淡淡回望场内的一百一十六只眼。他的眼神也无分毫畏惧,就像面前是一座坦荡无人的广常 “你!误闯鬼门!必须……”赤川子伸指向地,狠力怒点,“跪、下、谢、罪!” 跪下谢罪,一字一顿,声嘶力竭。这样的劝说并不算过分,对方踢破太医院匾额,存意挑衅,跪下求饶便算了结,已是便宜生意了。总比当场提剑杀了他,抑或让数十人围殴致死来得强。 黑衣人居然没有回话,也没有下跪,他只是面向赤川子,迈步向前。赤川子武功绝非泛泛,尤其拔剑之快还在掌门之上,他见黑衣人迈步走来,瞬时左手拇指向上轻推,顶开了剑柄,放声狂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 “地狱无门!”西南第一拔剑法使出,右手探落,按剑握柄,暴喝道:“你闯进来!” 刷!四尺青锋出鞘,那黑衣人微微颔首,粗壮的右腿也已抬起,看模样便要踢出。 说到剑法高强,赤川子不是天下第一,甚至连天下第十都难列名。但要说到“拔剑技”,这位点苍掌门却大有门道。此人拔剑之快,天下罕闻,非但凭仗手腕之力,还仰赖了师门密传的特制剑鞘。只要左手拇指一弹,机簧发动,便不用右手拔剑,长剑也能离鞘。靠着这手拔剑密技,点苍七雄才能行走江湖,于武林间寻得立足之地。 点苍掌门抄起长剑,哈哈大笑,四尺剑光闪耀,听他挥剑怒啸:“傻子!看招!” 剑光闪出,黑衣人的右脚也已高举,陡然间身影闪动,那人开始飞快倒退,竟然退缩了。赤川子半空漂浮,仰天大笑,看黑衣人装模作样,最后还不是慑于自己的赫赫威名? 门下的黑衣人越来越小,相距越遥,身影益发模糊不清,赤川子仍在大笑,正要再次喝话,忽听当啷一声大响传过,黑衣人的身子倒了过来,成了头下脚上,赤川子满面诧异,不明究理,忽然背后一阵烧烫,居然听到这样的惊呼:“赤川道长,你还好么?” 这位点苍高手撞翻了火锅、碰碎了盘碗,一路滚进人群之中,口中鲜血直冒,却还在大笑不止。十来双手掌半路拦阻,都想拉住他,却没一只手拉得住 黑衣人右脚高踢过肩,兀自举在半空。情势急转而下,全场宾客本在划拳敬酒,此时都已鸦雀无声,连肥秤怪、算盘怪这等滑稽人物都已停下酒杯,以赤川子的江湖辈份,居然挡不住一踢?众人或惊诧,或好奇,目光都已望向大门。 那黑衣人放落了右腿,拍了拍黑裤上的泥灰,再次往场内行入。当地几声响,主桌的几只酒杯砸在地下,霎时四条高壮身影霍地站起,圆桌木椅都已搬开。 “朋友,站住!” 低冷的嗓音响起。黑衣人停下脚来,他的面前立着一只大虎,霸住了去路。这人腰间悬着翔鹰宝刀,双手抱胸,斜立在前,他的眼光略带杀意,冷冷打量眼前的黑衣人。 这人身穿盔甲,几与黑衣人一般高矮,双肩厚实,也与黑衣人同样宽阔。横眉竖目说明了他的身分,这位是力战蒙古三大高手的铁汉,山东神刀少主,“天雄”宋通明。 巨汉对峙,广场里三道黑影窜出,无声无息地过来包围,左边是金察钦,右边是呼林特罕,背后是宗泽思巴,熊虎狮豹,四兽包夹之下,黑衣人已如野狗般孤立无援。 宋通明虽是袭爵世家出身,但他自小好斗,偏爱街头混战,专与地痞太保撕打,见了黑衣人直闯大门的蛮事,倒也不感吃惊。反把年少轻狂的傲性激发起来。 宋少主微举右掌,示意众人退下,他要独力解决眼前的狂徒。 “兄弟……”宋通明把宽阔的肩膀抖了抖,旋即向前一步,与黑衣人对面站立。他右手轻挥,拍了拍对方的胸膛,轻蔑地一笑:“老子操……你娘。” 第一句话便是最恶毒的侮蔑,这就是街边恶战的挑衅调子,一把无名火烧将起来,双方可以结下百年难解的血海深仇。宋通明狂妄挑衅,黑衣人却未开口回骂,仿佛他是个聋子哑子,抑或是个外国之人,听不懂旁人对母亲的问安。 宋通明冷冷一笑,伸手抓向对方的衣襟,黑衣人也缓缓探出左手,迎向宋通明的右掌。顷刻之间,两人双掌相握,各自凝举半空。宋通明蔑笑道:“不肖孙子,想比手劲儿?” 黑衣人的目光如冰,仍未回话,手指却开始收拢发力,宋通明嗤嗤冷笑,神刀少主年过三十,战场力敌万军,江湖狂战群雄,从未怕过谁。瞬间也已发出雄浑内劲。 蛮力大战开始,黑衣人对宋通明,左掌对右掌,十指交握僵持,这等腕力比试,身高者必占优势,不过宋通明体型巨大,几与那黑衣人一般高矮,谁都没占便宜。 一呼一吸之间,猛听“神刀少主”厉声暴喝:“神刀劲!” 眼前的场面再干脆不过,他要折断那黑衣人的右腕,再将这不速之客交由点苍发落,也好让赤川道长一吐怨气。 嫡传心法发出,功力灌下,尽管身上有些内伤,但无碍于“神刀劲”的运用,何况身旁强援无数,根本不必留下余力。“神刀劲”暴起,黑衣人的手腕向后退缩,这是落败的前兆。 宋通明哈哈大笑,厉声再喝:“神刀劲!”霎时又是一股强悍内劲发出,怪力紧压,黑衣人手腕向后再溃,此人再不屈膝卸力,手腕必折。宋通明嘿嘿冷笑,眼前这人越是傲慢无礼,他越要大大折辱,不让黑衣人双膝跪地,绝不善罢甘休。 “神刀劲!”暴吼声三次传过,手腕趁势向前一推,对方并未应声跪倒,黑衣人目光平淡,缓缓闭上了眼,他要反击了。 黑衣人的左手开始推进,一寸一寸,排山倒海之力回传过来,宋通明的鼻端则现出了怒痕,他在咬牙切齿,霎时仰天怒喝:“神刀劲!” 这是最后一次狂吼,赫然间膝盖弯曲,传出喀地一声脆响,少主双膝向下弯沉了一寸。 此人手腕力道之雄,远在想像之上,宋通明惊怒交进,狂吼连连,狂涛怒号掩没了膝盖的声响,只是他虽然吼得声嘶力竭,但双膝下坠之势分毫不减,越来越快,越来越弯,手腕疼痛欲断,已被蛮力全面制压。 神刀少主世袭爵位,宋通明可以败,可以死,但双膝万万不能触地。宋通明冷汗冒出,顾不得脸面,只得赶紧举起左手,托住自己的右腕,盼能以两手之力撑住场面。 撑住了膝盖,可是脊椎怎么回事?为何越来越弯,身子越来越仰,自己会被折成两断…… 猛听一声断喝,场边有人下场救援了,一只大手抓向黑衣人门面,那是蒙古次锋金察钦,也是全场唯一无伤的好手。 北国成名英雄下场救援,虎吼声中,“大蝎王”的独螫探出,已与黑衣人右掌僵持。金察钦武功高强,性烈如火,他非但是个左撇子,且生就异禀,左手之力几达右手的五倍,这才赢得“独螫”大名。但听他吼声如雷,分外慑人,料来有此人援手,宋通明必能扳回平局,逃过跪地之厄。 三条大汉以力较力,黑衣人一左一右,两手各与一人相抗,只见他左手五指紧缩,牢牢扣住神刀少主的右掌,右手则在力抗大蝎王的猛力独螫。宋通明得了援手,身子逐渐直起,正要一鼓做气扳回局面,猛见黑衣人双目闪过火光,无声无息中,喀地一声脆响传过,宋通明惨叫一声,再次向下沉膝,金察钦的上半身也不听使唤,竟已逐渐后仰。 直至此时,场中众人方才惊觉黑衣人武功奇高,绝非单打独斗所能抵挡。 场边又传来一声怒喝,宗泽思巴不忍同侪受辱,狂吼一声,“开平双刀会”总舵把子拿出绝活,霎时身子如圆球般旋转飞起,双刀同出,直朝黑衣人头顶杀去。看黑衣人抽不出身,左右两手各与一只蛮牛较量,决计无法闪避双刀旋转攻势,说来已是死路一条。 便在此刻,黑衣怪客身子前倾,两手翻转,喀喀两声脆响传出,宋金两人高声惨嚎,手腕竟被扭得脱臼,跟着黑影闪动,黑衣人一个筋斗翻出,后脚跟画出弧影,一声重响传出,宗泽思巴眼前一黑,背后惨遭重击,当场趴倒地下。宋通明与金察钦则是口吐白沫。三人俱都软倒在地,已然昏晕。 黑衣人放脱了手掌,自顾自地拍了拍衣襟,再次向前迈步。强敌来到,呼林特罕与无也明王对望一眼,两人自知不敌,慌忙向后退开,玉川子、赤川子等人簇拥掌门,急速向门外奔逃,其余肥秤怪、算盘怪也在慌忙闪避,满场人众牙关颤抖,俱都喀喀作响。 第一进高手已被彻底击溃。强弱太过悬殊,黑衣人如同虎入羊群,围炉饮酒的五十余人全数遭到震慑,竟无一人敢动。连宋通明这等虎汉也已倒地,谁敢挡他一击? 我敢挡,我的名字叫做哲尔丹。 匾额坠地声与打斗声不住传来,惊动了衙门里的衙役太医,耳听弟子慌忙冲入回报,“蒙古第一高手”来到了长廊末端。他双手抱胸,隔着花园的白雪树桠,冷眼察看广场局势。 长廊彼端有动静,低缓的脚步声响起,黑影现身了。那是个无名怪客。 此端至彼端,两百尺远近,两大高手隔着二十丈的长廊,彼此相互凝视。 虽然不知来人是谁,更不解此人的用意,不过黑衣人只有一条路可走。 哲尔丹点出了那条路,他没有说话,只是平举手臂,戟指敌寇,示意对方退回去。 对手没有理会,他只是站立不动,黑面罩下的目光满是挑衅。 哲尔丹冷冷一笑,蓦地断喝道:“答银!” 答银即开战,双足重重一顿,全力向前飞冲。此处是太医院,乃属中国衙门重地,为免几位大夫受到惊吓,哲尔丹心中属意,只在速战速决,他要在长廊里解决掉黑衣刺客。 哲尔丹身高腿长,迈步极远,随意跨足便达十尺,全力飞奔之下,其势疾渝飞马。以奔跑之速,此人堪称北境匈奴第一,别无第二位高手可及。 仅仅奔出两步,二十尺距离眨眼而过,便在此时,对手右脚跨出,竟也开始迈步飞驰,直向自己冲来。哲尔丹厉声虎吼,旋即连飞五步,转眼再过五十尺,陡然间,眼前不到三丈之处,赫地闪过一个巨大黑影!敌人已在正前方! 不可思议,对手在刹那间连过一百尺,比他整整快了一倍! 哲尔丹心下虽惊,却不感到慌乱,这位漠北第一高手身经百战,不骄不馁,最善体察情势,一见对方练有绝学,登时转攻为守,他双足急顿,轰然巨响中,长廊地板给脚跟震出了一个怒坑。哲尔丹深深吐纳,向后让开一丈,双腿凝如基地,须臾间左拳上举,右拳收拢腰间,“秘刀”使出,“大黑天拳”的狠辣功劲弥漫全身。 对手越奔越快,还在飞扑而来,哲尔丹冷冷一笑,当下以逸待劳,左拳护住了门面,右拳运上了十成功力,只等一个正拳飞出,两尺无形拳劲爆发,当场便能把无名敌手震死。 四十尺、三十尺、二十尺,嗡地一声,眼前精光暴闪而过,黑衣人从背后拔出一柄利刃,由左向右急抽而来。 “飒银!”哲尔丹暗暗喝彩,敌人背负宝剑,果然是有备而来。 利刃全速砍杀,剑光画过扇形,哲尔丹全神贯注,两脚不动,上身后仰急让,剑锋仅距鼻端两寸不到,竟以极强的眼力腰劲闪避敌招。 “漠北第一高手”艺高人胆大,距离极险,招式强劲,但他还是躲过了。 高手激战之中,一寸之差便能要命,何况两寸之远?眼看敌人的身子还在扑向前来,哲尔丹嘴角泛起了冷笑,霎时左拳如铁炮,“大黑天拳”重击而出,直朝对方要害打去。雄浑刚劲灌入柔软的小腹,必能将敌人当场打死。 堪堪得手之际,对手的身子忽然凝住了。四下木屑纷飞,黑衣人身在半空,倏地踢出右脚,如蝠蝠般勾住了长廊梁柱,前冲之力消减,身形陡然凝滞,竟以奇妙身法躲开“大黑天拳”的致命一杀。 哲尔丹心下暗自惊诧,正要再起攻势,陡见剑光再起,那敌手蝠悬廊柱,竟不下地重整阵式,宄猎倒立之姿出剑,剑尖更向喉头而来。 对手招式怪异,哲尔丹却无半分惧怕,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天下剑法虽多,但能让他心生忌惮者,唯“智剑”一技耳,其余剑法均不在眼下。他左手运气,无形拳锋击出,有意硬碰硬打上一场,在一招之中分出高下。 寒剑来到面前一寸,哲尔丹的拳锋也已发出,大黑天刚力到处,立时能将对方的长剑震为数十截。双方正要交锋,突然剑光消褪,对手竟然松开了五指,放脱剑柄,任凭长剑直直坠下。黑衣刺客竟在紧要关头弃剑。 哲尔丹双目睁得老大,不知这人有何诡计?弃剑便成空手,一会儿却要如何抵挡自己的拳招? 莫非他想认输?漠北宗师冷冷一笑,斗场之中,非生即死,对方既敢在自己面前拔剑,便要有惨死的觉悟,何必客气什么?“大黑天拳”仍是飞快击打,毫不顾忌对手的性命。 拳锋将至,剑锋也已坠至胸口高度,黑衣人空手御敌,情势大大危急。生死一线间,猛听黑衣人吐气扬声,半空虎腰扭动,凌空飞起左脚,嗡地一声响,脚尖踢上了剑柄,勇力灌注,长剑竟如飞箭般迎面飞来。 脚尖踢剑,原来如此……哲尔丹暗暗惊诧,才知黑衣人的用意,他想凭怪招取胜。漠北宗师临敌经验非比寻常,那惊诧一闪而过,旋即以内力催动腰劲,身形向左急闪,让过了直冲而来的剑锋。 哆地一响,长剑定在背后的廊柱上,锋刃兀自颤动。 哲尔丹九死一生,自是满头冷汗,正要出手反击,忽在此刻,不可思议之事生出了。 黑衣人左脚踢中剑柄,身子立时向下一沉,赫然间,黑色身影半空翻转,头下脚上,形如倒挂金勾,在哲尔丹的目瞪口呆中,右腿横过半空,重重扫中漠北宗师的面颊。 空中翻转,回身换腿,对手体型如此巨大,滞空还能如此之久,这是……这是…… 非人之境! 乒乓巨响中,哲尔丹压垮了园里花木,滚入了白雪蔼蔼的院中。 漠北宗师又惊又怒,这一脚虽然沉重,却也伤不到他的铜筋铁骨,大怒欲狂中,哲尔丹翻身跳起,旋即撕破上身衣衫,露出一身钢铁筋骨,登以啸声向强敌挑战。 “无畏者,无敌也!” 狮子吼震响回廊,哲尔丹杀气腾腾,怒目望向前方,正待开杀,一时之间,竟是愣住了。 怎么……长廊里没有人影? 飕飕锐响从脚边冒出,惊诧之中,脚旁现出一个精光闪烁的圆盘。哲尔丹张大了嘴,原来黑衣人早已抽出长剑,静悄悄地来到花园之中。看他连人带剑旋动如盘,寒光飞动,直削自己脚骨,着实无从挡架。哲尔丹惊怒交进,他狂啸怒号,不顾一切向下发出一拳,便算脚给人切断,他也要将那黑影打为肉泥。 拳力落下,来到膝间高度,圆球般的寒光忽然凝住,眨眼之间,球影变幻,那圆盘让过了大黑天拳的魄力,转化衣影,竟在哲尔丹面前复为人形。 眼前这刺客动作之急,变招之怪,实乃生平所仅见。 哲尔丹再次挥了空拳,心里也凉了半截。两人相距三尺,面面相觑,黑面罩下的目光带着挑衅,带着冷笑,哲尔丹豁了出去,他不顾一切地虎吼狂叫,正要击出“大黑天拳”,对方已抢先出招,右掌按上哲尔丹的胸膛。 黑衣人嘶嘶冷笑,他举起左掌,食指伸出,朝哲尔丹颈间画过。哲尔丹瞠目结舌,这手势好生熟悉,不是自己惯常轻侮强敌的动作么?他醒悟过来,怒喝道:“师逆!” “师逆!”师逆,是你。漠北人物不合华语,自然说不明白,只听碰地一响,哲尔丹给震断了肋骨,巨大的身子向后飞出,压碎了砖墙,直直滚到街上去了。 蒙古国第一高手,三招之内惨败。 黑衣人整理了一下衣衫,拍落了肩头白雪,转朝第三进行去。 太医院里第三进房舍,人称“惠民药局”,这也是此行的最后一关。 最后的大将叫做“苏颖超”,他是天下第一的弟子、也是华山三达剑的独门传人。单凭这两个名号,太医院的最后一关,便足称“铜墙铁壁”而无愧。 事情发生的时候,苏颖超正在倒茶。 心上人琼芳替自己张罗晚饭,与娟儿同上棋盘街,她们知道自己欢喜烤鸭,便要为他准备。苏颖超就这样嘴角带笑,静静坐到门口的长桌凳上,替自己斟上一杯暖暖的热茶。 开始斟水时,太医院的大门传来重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给人踢破了,堂内的胡志廉夫妇听闻了,二人与那袁太医匆匆行出,三人面带惊诧,同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苏颖超摇了摇手,道:“没事,你们先进去。一会儿我过去瞧瞧。”胡志廉夫妇面色惊惶,二人抱着儿子,只在门口议论纷纷。 猛听院外传来一声巨响,似有什么物事翻倒了,跟着传来打斗声响,胡夫人颤声道:“这……真的有人,该……该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吧?”胡志廉脸色发白,想起自己接到的怪异书信,不由害怕起来。万一真有人要杀胡正堂,那可怎么办呢? 眼看众人满是惊惶之意,苏颖超却泰然自若,依旧端坐倒茶。这倒不是他定力过人,也不是故做闲暇,而是太医院里高手众多,便算真有杀手潜入滋扰,外头有宋通明、宗泽思巴、赤川子这些强将,管那杀手是何来历,想来必能挡下此贼。 自己是否赶到前院,并不要紧,怕只怕有人声东击西,那才是唯一要提防的事情。 苏颖超嘴角兀自带笑,他静静望着手中倾泻而下的茶水,忽然之间,耳中传来了异响。 怒喝声。那是高手发招时的吼叫声。苏颖超心下一凛,侧耳倾听,没错,前方花圃真个传出了怒喝,蒙古第一高手嗓音很沉,这吼声决计是哲尔丹的嗓音。 哲尔丹遭遇了强敌,来人已到了衙门第二进。这意味宋通明、赤川子、无也明王这些人全都失守。来人闯过第一进,接连击败门前广场的数十名高手,必有惊人艺业。 不过苏颖超仍无起身之意,他缓缓倒着茶水,模样斯文秀气,因为他还有一个不必起身的理由。 哲尔丹,这就是他不必起身的理由。凭藉此人的绝世武功,决计能让自己从容喝完这杯茶,然后再去察看敌手的尸身。危难中能有这样的高手做伙伴,便如避居在万里长城之后,闲得让人慌。 茶水浙沥沥地注入杯中,约莫斟了八分满,便在此时,前方二十尺处响起脚步声,苏颖超心下一凛,抬眼去望,赫然间,眼中出现了一个黑衣身影。 恶鬼画行,那高大如虎的身形,就这样挺立在惠生药局的院门。胡夫人登时放声尖叫,那胡志廉惊怕之间,连话也说不出了,那孩子虽给妈妈抱在怀里,兀自浑身发抖,颤声道:“鬼……鬼……” 袁太医发起慌来,赶忙尖叫道:“来人啊!来人啊!”喊了几句,那院子里没有半个人过来接应,衙役、高手、官差,全都不见踪影,整整百人云集的太医院,现下如同深夜里的乱葬岗。袁太医惊恐万状,一时间头也不回,直直冲入房舍之中。 这黑衣人既然来了,哲尔丹必然惨败无疑。苏颖超明白自己的处境不善,倘若他也守不住局面,胡家三口必成祭品无疑。他眼角微转,轻声吩咐:“胡大人,请你带着夫人公子进屋,没我的吩咐,绝不可探头出来。” 两夫妇等得就是这句话,一时如得皇恩大赦,三人学着袁太医的模样,谢字不及说,便已簇拥着孩子,一股脑儿飞身进门,跟着将门户牢牢关起,上了又厚又重的门闩。 黑衣人站在院门外,凝立不动,用一双冰寒目光盯着华山掌门。这是个吓死人的场面,不过苏颖超仍无起身之意。他闲坐椅上,缓缓举起茶壶,慢条斯理地斟上一杯热茶,听他含笑来问:“朋友,天气冷得紧,一起喝茶吧?” 大敌当前,对方明明身怀绝艺,自己却在从容饮茶,这当然是故做闲暇。哲尔丹不是三脚猫,“大黑天拳”精湛高深,黑衣人必有令人惊叹的神妙武功,否则断无可能在数招内分出胜负。 黑衣人很强,也有自己看不透的绝招。只是苏颖超若要先发制人,便需激怒对手。对方越是高傲狂妄,他越是要激,智剑讲究心战,“敌不乱、我不动”,强敌火气爆发,便会未战先乱。唯独如此,才有可能一举攻克强敌。 苏颖超提起热腾腾的杯子,轻啜浓郁香茶,不住点头称赞,一幅很好喝的模样。这样挑衅神情,很少人能不动气。只是不论气愤动手、抢先发招、抑或是大声怒骂,对手都坠入苏颖超的心战之中。 黑衣人没有理他,面对挑衅,他双手抱胸,眼神凶且冷,如同暗夜的怒龙。 苏颖超暗暗颔首,心道:“好样的,遇到高手了。”对方并末趁机发招,也未提声怒骂,他在等自己喝完茶。这个人气度不凡,一不趁人以隙,二不授人以柄,当是个真正的强敌。 苏颖超一边饮茶,一边打量敌人。单以立姿而论,这人便足以压倒江湖无数好汉。左脚猫足立,右腿微屈后弓,一以轻灵、一以刚猛。黑衣人是一堵有形有质的矗立高墙,也是一阵无影无踪的狂风暴雨。这般凛然气势,无怪能击败蒙古第一高手。 不过苏颖超并不在乎,他也有自己的凭藉。 “长胜八百战,武艺天下尊”。宁不凡以此击退昆仑剑神,苏颖超仗此扬威四海,师徒两代全是用剑名家,在“智剑平八方”的威力下,他实在没有怕的理由。 茶杯放落,铿地一声大响,精光暴起,黑衣人做出了选择。他亮出长剑,来势奇快,直朝苏颖超门面杀来。 面对黑衣人的抉择,苏颖超也做了回应。他右腕微动,长剑连鞘点出,竟不起身离座,便朝黑衣人的肩头刺去。 对方的剑招很快,只是再快一倍,却又如何?不必怀疑,“智剑平八方”之前,天下没有破不了的绝招。 黑衣人剑招被破,脚步踉跄,向后退开一步。 黑衣人深深吸了口气,九尺高的雄壮身躯再次向前扑出,眨眼间连出五剑,惠民药局前满是闪耀剑光,苏颖超端坐不动,剑尖指出,顷刻间破入剑网,逼得黑衣人向后急退。 黑衣人三招之内击败哲尔丹,靠的是一个“奇”字。哲尔丹年过六十,江湖阅历甚广,可经验越老,越是先入为主,偏生黑衣人身手怪异,万万不能以常理度测,是以漠北宗师虽然功力深厚,还是必败无疑。 一物降一物,在“以智取胜”的苏颖超面前,什么都是临机应变,没有人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黑衣人武功越奇怪,华山掌门越欢喜。 黑衣人毫不气馁,当下又是一剑刺来,剑尖旋转快急,以此剑的力道观之,那黑衣人的腕力过人,必达百斤之雄,当真江湖罕见。苏颖超却无分毫惧意,他眼望黑衣人,左手支额,横剑在胸,轻轻向前一扫,那剑后发先至,已然削向敌人小腹。黑衣人闷哼一声,旋即翻身跳起,半空一个回旋,霎时倒立出剑,剑尖却指向苏颖超喉头。 苏颖超暗暗赞叹,此人身高手长,身形却灵活无比,若非身法如此神妙,也不可能在数招内击败哲尔丹了。苏颖超好整以暇,有意把对手的武功家底瞧个仔细,当下对来剑不闪不躲,只把剑尖轻送,沿着黑衣人手中长剑回掠而去。 剑不相交,只掠向对方手指,黑衣人兵刃所附内力越强越猛,手指越不能保全。 剑身朝手上打来,黑衣人身子一颤,似没料到世间竟有这等剑法,危急之下,身形翻转,左手暴长,向后急挥,侥幸中拉住院中大树的枝干,藉着一拉之力,身形向后退开五尺,这才保住了手指无伤。 强弱已分、胜负已定,苏颖超根本无须起身,单凭寻找敌手破绽的能耐,他便能彻底占得上风。这场比斗根本不必再打了。苏颖超微微一笑,伸了个懒腰,跟着缓缓抽出长剑:“朋友,我要来真的了。” 长剑争鸣出鞘,荡寒光大盛,苏颖超面上神色虽然平淡,但一剑在手,气势竟如宗师凛然。 华山掌门若要出手杀人,三招内便能见红。两人相互凝望,苏颖超手持青锋,仍旧坐正不动。 听他淡淡地道:“我生平从不杀人,今日也不想破这个戒。现下给你一次机会,阁下只要转身便走,我就饶你不杀。” 话声未毕,黑影一闪,敌人好似打得蛮了,竟然不顾一切地冲来,手中长剑更是狂剌猛戳,苏颖超摇头轻笑,对方既然不顾性命安危,他又何必留情什么?当下提剑回刺,这剑不再留情,方位精妙,直朝黑衣人喉头而去。敌人若不弃剑投降,便是个“死”字。 双剑对刺,各向敌人喉头而去,但苏颖超的剑尖方位精妙,硬是比黑衣人快上一步,正要见血收场,陡然间,眼前精光闪过,只见对手剑尖蓦地暴长数倍,竟无缘无故成了长兵刃,直朝苏颖超面前飞来。 苏颖超大吃一惊,眼看黑衣人手中长剑无端暴长,迳向喉头戳来,整整长了三倍有余,慌张下不及细想,急使一个铁板桥,让过了这剑。便在此刻,黑衣人倒披剑廉,已将长桌斩为两断,苏颖超见情势陡然逆转,霎时翻身跳起。 两人交战以来,苏颖超首次起身离座。他吁出一口长气,颔首道:“奇门兵刃,了不起。” 只见黑衣人脸面向地,眼中神光闪烁,那手中的剑身却如三节棍模样,成了三截钢丝相连的寒光利刃。 苏颖超呼出一口长气,缓缓定下神来。智剑傲视天下,举凡敌手出招使刃,无一不脱算计之中,可兵刃里暗藏机关,除非事先打听,却也无从得知。他心里明白,此刻能够侥幸不死,靠得是基本功扎实,若非眼力过人,脚步奇快,夺命怪招倏忽而至,自己早已无幸。 黑衣人神兵在手,兵刃长达丈许,自己若要获胜,唯有贴身短打一途。嘿地一声,苏颖超抢先出招,他举剑急刺,脚下更藏七星步法,随时预备欺入内圈。猛听嗡地一声,黑衣人的三截剑刃飞来。苏颖超早已料到如此,当即斜身闪避,瞬间抢上数尺,他自恃剑招精妙,只要敌我双方对面交锋,三截神兵必成累赘,一招之内便可扭转胜负。 黑衣人飞剑射出,两截寒锋绕到苏颖超背后,仅余一截剑刃挡架胸前,那截寒锋短小呆滞,极难抵挡“智剑”的精妙剑招,眼看得手,蓦然间黑衣人腕力发动,绕剑旋转,飞剑如伞面开绽旋动,剑刃化白光,白光化如森森大嘴,直向苏颖超面前嘶咬而来。 绝招现出,那剑刃能伸能转,圆盘转动之快,绝非肉眼所能察。苏颖超悚然诧异,他十年来行走武林,还未见过这般怪异兵器,自己虽能刺伤对手,但自己的头颅恐怕会被剑刃削掉一半,情不得已,只得收住饱招,变式防守。 当当数响传过,鲜血从手臂流下,自己挂彩了。 十年来破解过无数毒招暗器,却没见过这等怪异兵刃,这下可有些麻烦了。 黑衣人使开了机关,便缓缓转动剑柄,看那剑光飞舞,急旋如盘,招式一体随心。握住剑柄的那只手臂更不时前推后缩,使圆盘忽大忽小,变幻莫测。 嗖地一声,猛听破空声大作,那黑衣人再次出招,长剑连伸三截,直向苏颖超喉头刺来,逼得他回身让开,便于此刻,剑尖抖散,旋为伞形,又朝脸颊疾刺,须臾间如鸟啄、如鱼网,招招进逼。 苏颖超靠着脚步接连闪避,但几次不及反应,肩上手臂鲜血淋漓,大见狼狈。 对手见了红腥,赫如猛狮发狂,瞬间强攻不断。 兵刃接连交击,惠民药局传出无数爆响,十余剑过去,苏颖超不住倒退,仗着七星步的奥妙,勉强逃过了寒锋追杀。 脚跟踩上了门槛,已然退到了惠民药局的门口,这是退无可退的局面。 黑衣怪客一样冷静残酷,他默默无语,以左手拉线控绳,右手仗剑使招,一口长剑忽长忽短,时而伞面旋张,时为幻化三截寒刃,威力广被,几达方圆一丈。 苏颖超暗自盘算,强敌的招式太过诡异,自己再不能破解对方的破绽,今日一个不慎,必定命丧京城。 可怜自己还没收徒……恐怕一死之后,“三达剑”便要失传了……第十六卷 业火魔刀 第四章 花满池塘得自由2007-1-2 16:26:00 本章字数:10380 却说阿秀受了胡正堂牵连,足足给关了个把月,难得随管家出门,那还不好好透气利用一番? 当然便从校场逃之夭夭,一路逍遥活泼,躲入了北京大街。眼看天色还早,想来自己只要能赶在天黑之前回家,必可找管家伯伯圆谎,倒也不必担心给爹爹吊起毒打了。 从东门玩到西门,由南门逛到北门,最后还是回了学堂,寻了交好的一群孩儿赌弹子。正赌闹开心间,忽见自己的影子已成长长一条,晒得弹子有些模糊不清。他啊了一声,回头去看太阳爷爷,赫见这位红脸老头打烊回家了,一张圆脸几乎隐没不见。阿秀慌得手脚发软,道:“完了!完了!不是要你们提醒我早些回家么?怎地没人理我呀!”一名鼻涕小童茫然道:“月亮姊姊又还没出来,提醒你什么?” 阿秀想起爹爹那付冷笑,不由慌道:“不成!不成!我得回家了,要是比我爹爹晚上一步,没准你们明日要来上香祭拜。”连弹子也不及收拾,急急飞逃而去。背后众家小童兀自叫道:“秀哥!你的石弹子啊!”阿秀双足如飞,头也不回地道:“送你们啦!” 阿秀慌不择路,沿着棋盘街飞奔而去,他心乱脚急,连抄小巷捷径,走过王府胡同之后,眼前道路有些眼生,居然迷路了。日头西沉闪耀,白雪地倍加刺目,看那大街上叔叔阿姨纷至沓来,却是一个不识。 寻常小童遇上这等绝境,定要放声大哭,那阿秀却是个天生的油皮,他叹了口气,缓下脚步,抓了抓脑袋,心想:“算了,赶不回去,只有离家出走了。” 正想着以后流落荒野的日子,街角处转来了一对青年男女,两人服饰华贵,容貌俊秀。但看那男子手摇折扇,一张脸蛋白皙温秀,身旁那女子脸带酒涡,腰上悬着长剑,却是娟姨。 他乡遇故知,难得遇上了熟人,阿秀不喜反惊:“完了!爹爹的眼线来了,可别给捕获了。” 眼看一旁有处果子摊,也不管是否给人责骂,赶忙蹲到了老板脚旁,连连陪笑。 那摊贩倒是个好人,眼见一名孩子钻到自己脚边,涎着一张小脸,倒也没把他赶走,反而递给了他一颗李子,含笑道:“小朋友玩捉迷藏啊?”阿秀干笑两声,趴在果子摊下,不置可否,正等着瘟神过去,忽听那老板招呼道:“客人,今儿李子香甜,色泽鲜丽,来尝个鲜?” 喀喳脆响,好似有人咬了一口鲜李,听得一个女子道:“这果肉不坏,买个几斤回去。”说话之人正是娟姨,接着东挑西捡起来,听她与身旁之人闲聊:“这回输给哲尔丹,师姐不知要唠叨多久,想来就烦。” 摊子旁传来个娇嫩嗓音,想来是先前见到的那个公子爷了,听他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俗话不说了么,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瞧那祝康如此脓包,现下不也没事人一般?”娟姨笑道:“说得是,反正我打垮了无也明王,多少赢了一场,总算能向师姐交差了。”阿秀面色惨淡,心道:“娟姨能交差,我可不能交差,阿弥陀佛,你们快快走吧。” 那娟姨挑了半天,却是不买了。听她拍了拍手,娇声道:“这李子好酸,不好吃,我不买了。”那老板哀声道:“哪儿酸?甜得紧,甜得紧。”阿秀躲在果子摊下,正等两人过去,哪知那公子爷又停下脚来,说道:“今年的枣子大红大亮,吉祥。倒是可以买些回去。” 阿秀听去了李子,又来了枣子,心中叫苦,不知这儿到底卖多少种果子?耳里又听喀地脆响,绢姨八成又咬了一口,果听她囫囵地道:“是不坏,店家,给准备两斤。” 好容易作成生意,那店家赶忙取铲盛秤,那公子却唤住了,听她道:“不必秤了。你这车枣子我全要了。劳烦一会儿送到太医院去。”说着取出金叶子,塞到那店家手中。这公子出手阔气,非但店家大吃一惊,连阿秀也是咋舌不已,娟姨忙道:“怎地要这许多枣子?咱们不过三两人,哪里吃得完?” 那公子爷笑道:“宋通明打得卖力,你请他不请?祝康哭得泪眼汪汪,你请他不请?无也明王给你砍了三剑,大难不死,你请他不请?华山老小那么多张嘴,你请他们不请?”阿秀听她口才便给,这段说话清脆俐落,心中暗暗想道:“本少爷肚子好饿,你请我不请。”眼看一颗枣子突出摊外,正要伸手取拿,忽然想到娘亲平日的教诲,只得勉强缩手回去。 那摊贩好生忙碌,脚下来来回回,阿秀自是拼命闪躲,又听那娟姨笑道:“你呀,就是心思周到。能主外、能主内,将来谁要娶了你当老婆,定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那公子微笑道:“贤妻良母,便要主内,哪能内外兼修?有人肯娶我这么个母老虎,已是千恩万谢了,还说什么福气。” 那公子明明男子打扮,却想着做人家老婆,阿秀脸色一变,摔倒在地,震得满车枣子咚咚地滚落下来,他哎呀呀地叫了几声,猛见一张鹅蛋脸探了过来,奇道:“这不是小阿秀么?怎会在这儿冒出来了?” 阿秀哈哈干笑,道:“好巧呀!北京真不大。哪里都遇上娟姨。”那公子爷听了阿秀二字,连忙探头过来,笑问道:“阿秀?就是杨五辅的公子么?” 双姝一同蹲身,那公子有意逗弄孩子,含笑便道:“小朋友,我是琼芳,你是谁呀?” 这公子早已喊出了自己的名字,现下却来多此一问,想来是把自己当成了无知稚童,阿秀心中暗暗发笑,面上却做天真状,憨声道:“大哥哥你好!我是阿秀呢。”那公子和他玩儿,当即笑道:“原来是阿秀,真是久仰了。”阿秀哪来理她,拱手便道:“啊呀啊呀,幸会幸会,再见再见。”霎时脚底抹油,便要溜之大吉。 脚步才动,面前人影一闪,娟姨已然笑嘻嘻地拦路,娇声数说:“有个坏孩子跑得不见人影,害得叔叔管家找得人仰马翻,小阿秀,你说那是谁啊?” 阿秀如何不知她说得自己,当下低叹三声,说道:“唉唉唉……又有孩子离家出走么?世上有不孝父母,就有这种可怜孩于。八成父母责打太过,家里没果子吃,这才逃得不见人影……”唉叹两声,忽然矮下身子,转身向后便逃,猛然间闷哼一声,撞上了一人。 这一撞却分毫不痛,反而软绵绵地,凝目望去,面前却是琼芳。 阿秀用力吸了吸气,鼻中更有芬芳,他心下一惊,细目去看那公子,但见她柳眉含笑,端鼻樱唇,竟是个美人胚子,他看傻了眼,寻思道:“这公子爷好生白嫩,怕不比妈妈差了。”转念又想:“妈妈和男人一样美,我该哭该笑?”胡思乱想中,只见琼芳一双慧眼直瞅着自己,竟然有些脸红心跳。 琼芳见他脸颊红烫,忍不住拧了拧他的黑脸,笑道:“小调皮目瞪口呆,可是觉得芳姨美么?”阿秀心道:“原来是个假扮男人的女人。私塾老师说得没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 琼芳见他歪着一张小脸,想来内心打着古怪念头,当即拉住他的手,交到娟儿手里,笑道:“这儿离长安大街有几里路,我瞧这孩子是迷路了,咱们把他带回五辅家去。” 回家便要吊起,吊起便要挨打,阿秀惊道:“别!别!我回家晚了,爹爹会打死我的!”娟儿笑道:“谁要你贪玩?一会儿娟姨帮着向爹爹求情,让你少挨两下鞭子,好不好啊?” 阿秀慌道:“不管用啊,我家大老爷表面应付你,等你掉头一走,更狠十倍!狠抽!大凶神也似,你把我领回家,明日就要来祭拜我啦。”双姝闻言,无不放声大笑,绢儿道:“胡说八道,你爹爹是白面书生大学士,哪里会这般凶。”阿秀忙道:“你可孤陋寡闻了,黑脸打老婆,白脸揍小孩,脸越白,心越狠,你可不能害我啊!” 三人正自讨价还价,忽听大街上铜锣阵阵,好似有车仗仪队来了,听那锣鼓之声,来人必是大官无疑。阿秀面色发苦,心道:“屋漏偏逢连夜雨,别要遇上爹爹,那小弟可必死无疑。”一时拼命想逃,偏生又给娟姨牢牢拉住了,直是避无可避,眼看死定了,只得苦着小脸,等爹爹过来拎回家。 马蹄踏地,打得路上一片脆响,阿秀的心头也是怦怦跳着,正怕间,听得一人提声喊道:“肃敬……回避……”阿秀眯着小眼,偷眼去瞅,只见一名威风武官骑在马上,四下跟着百来名官差,两面大木牌威风凛凛,左书“护国保境爵赠四方威武侯”,右言“泽民安生御赐五军大都督”,虽说阿秀读书日久,过目必忘,二十六个字里有一半认生,此时还是哈哈笑了起来,一时连拍心口,大笑道:“不是爹爹!不是爹爹!是爱挥百姓的伍大阿姨!”眼看娟儿面色困窘,已然别开头去,琼芳不禁奇道:“什么爱挥百姓?说明白些。” 阿秀笑道:“挥百姓,就是用手向百姓挥舞啊!你瞧,就是这模样。”说着鼓起腮梆子,露齿含笑,怪模怪样地高举右手,前摇后摆,娟儿见了猴儿把戏,登时怒道:“难看死了,快住手。”阿秀故做呆滞,手指远方,鬼声鬼气地道:“姑娘叫我住手……不如叫她住手吧……” 双姝回首去望,道路一片喧哗,大批武官开道护卫,车仗仪队夹在人群之中,缓缓向前行来。 素手启珠帘,一名美妇坐于大车,正向满街百姓挥手示意。看她星目回眸,含羞带笑,指上宝石闪耀生辉,正是都督夫人到来。 那果子摊老板大为兴奋,赶忙爬到了车上,拼命来看美女。带队军官也不驱散人潮,只任凭众人围拢道旁。锣鼓喧天,父老夹道欢呼,儿童蹦跳玩闹,鞭炮声串串暴响,直如新娘出嫁也似。琼芳掩嘴莞尔,阿秀自也嘻嘻贼笑。看这伍伯母一向自负花容月貌,欢喜阿谀奉承,过年时自己砍联快马加鞭,好好拍上一拍。也好多领红包。 都督夫人凤钗玉冠,肤光胜雪,轻颦笑颜中,当真是一代骄女。那卖果子的老板见得绝色天香,自是竖起拇指,大赞曰:“京城第一名花,果真爱民如子,名不虚传!”美女游街,自有好色之徒到来,听得一声笑:“爱民如子,那多没劲儿?你瞧她这白白小嫩手这么招了几招,咱的魂儿都飘过去了,这般美女要爱民如夫,那老子才大欢喜……” 那人唧唧聒聒,正说得起劲间,忽然脑门剧痛,好似被人重重敲了一记,他怒目转身,喝道:“是谁?”眼见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人人目光大是奇怪,那人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惊见自己光溜着下半身,裤带居然莫名其妙地断裂,霎时惨叫一声,急忙要逃,却给自己的棉裤绊倒,只能半滚半爬地走了。 琼芳轻摇折扇,掩住了嘴,笑道:“娟掌门好高的剑法。”娟儿双目半睁半闭,俨然道:“好说。这就是轻辱我师姊的下场。”说着朝阿秀斜睨一眼,冷冷一笑:“把手举起来,给我好好挥。”阿秀心下害怕,一手抓着裤带,一手向车队摇晃摇荡,真如招魂也似。 正招得有气无力,突见车窗里送来两道羞愧目光,看那女孩儿缩着脸,低着手,躲在娘亲怀里发窘,不是华妹是谁?阿秀心下大乐,忍不住圈嘴高呼:“华妹快挥百姓啊!不然回家要给阿娘挥耳光了!”那华妹已然看到自己,她从车里探出头来,叫道:“阿秀!你跑哪儿去了!你们管家到处找你呢!” 阿秀惹祸上身,果然那伍伯母听得自己在场,立时吩咐驾车军官,好似要停下车队。阿秀深怕给她抓住,忙朝娟儿喊道:“娟姨快走!不然你也要给押上车,一同挥百姓了!”娟儿咳了一声,忙向琼芳道:“时候有些……有些晚了,你那口子等着吃饭。我们得走了。”琼芳眨了眨眼,微笑道:“怕手酸么?”娟儿听她取笑,恨恨一跺脚,气愤道:“你再取笑我师姐,我可不和你好了。”说着掉头转身,便朝人堆挤去。 众人连推带挤,一路闯出人潮,过得几个街口,娟儿方才停下脚来,看她兀自撅着小嘴,想来心中仍是不悦。琼芳忍住了笑,躬身作揖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姑姑也是一般模样,镇日里神像出巡,游街示众,我每回看了都好笑。”娟儿白了她一眼,道:“你姑姑是国母皇后哪,她要不游街,百姓还能瞧谁?” 正说话间,忽听地下传来说话声,道:“好啦,游街示众大家有份,就别吵啦。倒是少爷我肚子好饿,你们请我吃饭去吧。”双姝垂目去看,说话的却是阿秀。娟儿骂道:“小调皮要再取笑大人,休怪我打你屁股!”阿秀见她这幅神态,忙做愧疚状,低声垂泪道:“人家只是饿得慌,娟姨恁凶哪……”假戏真做,阿秀红了眼眶,说到心伤处,更似泪如雨下。娟儿最是心软,忙道:“对不住,快别哭了,娟姨唱歌儿给你听。” 几条儿歌轮番唱来,阿秀听得小老虎、小山羊蹦蹦乱跳,一时破涕为笑,啊啊笑了起来。心中却想:“无聊愚蠢,本少爷四岁就拒听这等荒唐东西了,这女子当真幼稚可悲。”想起吃饭要紧,喉头却也挤些声音出来,算是为五斗米折腰了。 三人牵手同行,娟儿口哼小曲儿,琼芳滑腻腻的手掌伸到面前,阿秀来者不拒,当下左手牵琼芳,右手拉娟儿,左右逢源,耳中还听着曲儿,享尽齐人之福。他有些志得意满,俨然道:“先说了,一会儿吃饭,我喜欢涮羊肉、桂花糕、不喜蔬菜鲜果,你们可得记好……” 自言自语间,却听娟儿道:“五辅家在城郊,一会儿咱们从百岁楼经过,刚好把这孩子送回去。”琼芳也道:“可不是么?他家里瞧不见人,这当口一定找得急切……” 阿秀惨然道:“不是说好去吃饭么?你们……你们出卖我……”慌忙间只想逃窜,奈何左右两边各有一名高手挟持,功力到处,逼得他无路可逃。连拖带夹,好似重囚一般。 一路给人拖过了大明门,积雪蔼蔼,望去一片银白,娟儿与琼芳无视地下的拖行痕迹,自来赞叹冬日美景。阿秀只是拼死寻找因头逃命,他喊了几声腹痛,却都不管用处,忽然间行经一条小巷,他朝巷中深处望去,忽地大喜大叫:“等会儿!我要找娘!” 黔驴技穷,娟儿睬也不睬,讪讪便道:“你娘在家里。要找她,便回家。”阿秀抵死不从,双脚蹲地,惨叫道:“真的!我要去找娘!你们两个妖精放开我!”说着尖叫道:“拐带婴儿啊!当街勒赎啊!”杀猪也似地呐喊起来,路人无不为之侧目,娟儿嘿嘿冷笑,正要点上哑穴,琼芳却格开了,她蹲地问向阿秀,微笑道:“好孩子,你娘在哪儿?可不准骗芳姨喔。”阿秀一本正经,手指小巷,大声道:“我娘真的在巷里,我瞧见灯亮着。” 双姝微起诧异,两人转头望去,只见巷中一片积雪,深处真有处小屋,看那窗格上透出点点灯晕,冬日里望来倍加温馨。琼芳微笑道:“姑且信你一回,去吧。”当下放开了他,那阿秀如获大赦,拔腿狂奔而去。白雪飞溅,地下便留了两行小小的足迹。 双姝一同眺看,那房舍格局窄小,并无庭院,屋内屋外更只一张薄门板相隔,阿秀乃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母亲怎可能在这寒舍之中?琼芳心中迷惑,忍不住便问娟儿:“这孩子可是在说谎?” 娟儿耸肩道:“谁晓得?这小子从来淘气,镇日领着孩童作乱。京城里是出了名的。” 两名姑娘都是身怀武艺,要在小巷中抓回孩童,自如探囊取物,却也不怕他跑远,只在背后缓缓跟随。 地下积雪滑溜,阿秀奔了一阵,来到那小屋门口,但见他两足立定,咻地滑向房门,双手向前,顶住了墙壁,可真帅气十足。琼芳见他呆在门口,料来这孩子说谎,便道:“玩够了么?可该回家了。”阿秀却不理她,只清了清嗓子,整理了衣衫,上下拍落泥灰白雪,又将腰带扎稳,正襟端形,这才伸手轻敲房门,低声道:“娘,您在里头么?” 双姝见他如此作态,均是微微一惊,万没料到阿秀的母亲真在此处。再看阿秀温柔款款的神色,不觉又看傻了眼。没想这小男孩儿蛮牛一头,与娘亲说话时却是这等柔声细气。 阿秀说了话,门内便传来一个柔和嗓音,道:“是阿秀么?怎知道娘在这儿?”那声音温柔端淑,不带分毫火气,想来说话之人必极秀雅。听得脚步声细碎,嘎地一响,木门已然开启。 那房舍并无外院,便只一扇薄门相隔,琼芳拾眼去望,门中娇怯怯地倚着一名妇人,见她凤目温柔,香腮微赤,秀黛娥眉,身穿素净藕绿棉袄,约莫三十出头年纪,虽说未施脂粉,但气韵娴雅,淡淡的很是恰人。她低头望向阿秀,含笑道:“真是你。” 阿秀仰头欢容,抱住那美妇的腿,笑道:“娘!”看这男孩平素调皮顽劣,遇上了娘亲,却是一脸孺慕眷恋,想来对娘很是不同。 那美妇回眸巷口,一见琼芳与娟儿两名女郎停立等候,登时懂了,她拉着阿秀,带着他鞠躬作揖,歉然道:“这孩子一向胡闹,劳烦你们了。”娟儿笑道:“小调皮就是小调皮,每回都赖娘……”说着走向前去,和那美妇说话,二人言谈亲切,看来定当相识。 天候寒冷,那美妇把娟儿引入屋里,待见琼芳伫立巷口,迟迟不动,便向她福了一福,含笑道:“小姐若不嫌弃,还请入屋一坐。”琼芳身做儒生打扮,但身份给人叫破,自也不好伪装。 当即欠身裣衽,温婉笑道:“如此僭越了。” 此处虽是寒宅,但看这妇人天生秀气,料来屋内必定雅致。果然行入房门,便见窗明几净,四壁悬挂书画,一幅幅江南春景点缀,登让屋中沐如暖春。琼芳含笑便道:“夫人妙笔生花,真让小女子佩服。” 阿秀嘻嘻笑道:“琼姨假惺惺,开口拍马屁,我娘最讨厌别人虚伪了。” 猛然头上一个暴栗,阿秀自是哎呀一声,抱着脑袋喊疼。那美妇掩嘴轻笑,转问娟儿:“这位小姐好生秀美,却又做公子打扮,不知如何称呼?” 琼芳不待娟儿回话,当即自道名姓:“紫云轩上琼下芳,拜见夫人清颜。”她向来先开折扇,再道字号,但此举过于无礼,在这美妇人的面前,竟然自行收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