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68

胡媚儿笑道:“做女人有女人的好处,谁要你可怜了?”她眼望卢云,忽地笑道:“卢大人啊,咱俩一男一女,我又抱着婴孩回家,一会儿我姨妈见了你,恐怕要误会了。”  卢云奇道:“误会什……”那个“么”字未出,心下已是一醒,想来旁人见着了两人的神态,十之八九真会把他们当成夫妇。卢云想到了顾倩兮,她若知道自己与妖女同车共寝一个月,不知会否气炸了,一时嘴角微微苦笑,摇头道:“误会便误会,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胡媚儿嘻嘻一笑,颇见得意,跟着又道:“咱姨妈精擅药酒,一会儿你可得多喝两杯,也好强壮身子。”这几日辛苦赶路,卢云滴酒未沾,听得有酒,心下自是一喜,正要答应,那胡媚儿却笑眯眯地掩着嘴,看她这模样,想来是要姨妈把相思蛊毒准备好,一会儿也好下毒。  两人并肩走着,胡媚儿忽然取出一罐清露,便往卢云身上洒了洒,卢云奇道:“这又是什么?”胡媚儿笑道:  “咱家养了些毒蜂,平日就在村子旁飞绕,专钉生人。这气味是驱赶毒蜂的。”卢云哦了一声,笑道。  “原来如此。”  黑暗的道路中,陡地生出一个陌生口音,竟把卢云的话抢了去。卢云怔住了,胡媚儿也是悚然一惊,她见黑沈的道路中似有大批强敌,想起家人的安危,不禁害怕起来,喃喃哭道:“不要……不要……”卢云自知前头必有埋伏,心里也是冷了半截,当下取出长剑,将胡媚儿护在身后。  双目刺痛,眼前光芒大现,无数火把高举过肩,那村子里果然有大批人马驻守等候。卢云咬牙切齿,急忙去看,只见这帮人约莫两百余人,个个身穿胄甲,那高天成、高天业等人都混在人堆里,却没见到萨魔,眼看为首的是名军官,面貌不识,卢云拉住胡媚儿的手,正要慌忙奔离,那胡媚儿却呆呆站立不动,卢云慌道:“怎么了?为何不走?”  胡媚儿哽咽无语,那军官却替她答了,听他淡淡地道:“这位胡小姐的家人亲友,已被全数擒下。”他眼望卢云,淡淡地道:“您说,她还能去哪儿呢?卢-----大人!”  “卢大人”三字一出,已然点破了自己的身分,卢云好似被戳中了一刀,不由全身一震,再也说不出话来。那军官微笑道:“状元大人,在下冯治,六品顶戴,奉钦差陈锣山大人之命,追捕两位整整一个月之久。卢大人给我个方便,自己方便,还请交出玉玺和那孩子,念在您的状元功名,皇上或许会从轻发落。”冯治说了许久,登时轻轻挥手,道:“把人带上来了。”  终于到了最后一刻,卢云牙关颤抖,那胡媚儿更是泪流满面。  一旁有人大声呼应,只见大批劲装男子走了出来,想来都是武林人物。为首一人牵着绳索,绳上绑着几十名男女老幼的颈子,想来都是胡媚儿的家人。其中女子有老有少,更有不少衣衫不整,看几名孩童面颊高高肿起,想来都已吃足苦头。  高天业喝道:“胡媚儿,敬酒不吃你吃罚酒,你这淫妇当真可恶,居然吃里扒外,害得大家费了一个月工夫,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会儿瞧我如何连本带利地炮制你!”看“神弹子”面有菜色,身上又有着毒虫螫咬的痕迹,入村时必然花了些气力。再看其余将士也多衣衫褴褛,想来这些追兵远从天水赶来,一路深入云贵,真已耗费了一月之久。  冯治使了个眼色,大批兵卒奔了上来,将卢云与胡媚儿团团围住,更外围一圈则是那群武林好手,强弱太过悬殊,一家老小又被人擒住,胡媚儿只能掩面哭泣,毫无战志。冯治微笑道:“卢大人,当年金銮殿上,皇上如此疼爱你,你为何还要逃呢?别连累顾兵部,也别连累这些男女老幼,我给您一个面子,不让人押你,请你自己把玉玺和孩子带过来。”  这趟最后的旅途,终于走完了。什么是非善恶,美梦前程,在这一刻全数成灰。胡媚儿啜泣不止,她扑入了卢云的怀里,放声哭道:“卢云!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我不要做好人!不要!不要!”她拼命捶打卢云的胸膛,好似要他把自己坏人的身分还回来,她不要落得这样的下场。  胡媚儿哭哭啼啼,自把婴孩放到了地下。卢云眼望四周,只听满场男女老幼哭泣不断,那小小孩童坐在自己的脚边,正自回头望着自己,两手张开,兀自要他来抱。  苦笑吧……这当口除了苦笑,还能做什么呢?在京城有顾嗣源护他、在怒苍有秦仲海保他、在天水有胡媚儿救他,现下这些人都被自己的任性牵连,个个都要大祸临头,卢云啊卢云,你是犯了什么瘟病呢?你是不是吃错什么药了呢?  自己必然做错了什么,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为何会有那么多不幸围绕自己?为什么?  卢云低头流泪,八尺二寸的身材看来如此渺小,像只卑微的蚂蚁。他泯住下唇,跪倒在地,垂泪求恳:“冯大人,我可以随您走,只是请您务必高抬贵手,放过这些男女老少,他们是无辜的。”  冯治摇了摇头,冷硬的声音响起:“卢------大人。”卢云求恳道:“冯大人,请您做一次好人,好不好?”  冯治叹了口气,他眯起双眼,嘴角斜起,竖指轻摇,道:“滥好人,不是人。”  “冯…大…人……”断断续续,夹杂着哽咽,身上似有千斤之重。  “卢-----大人。”那声音畅快悠扬,充满了光辉与胜利,就像千百年来的王者。  冯大人站着,卢大人跪着,冯大人与卢大人,就这样对望着。  卢云苦笑垂泪,自知无力转变局势,他跪倒在地,仰望上苍。旁观众人目不转睛,都在望着场中的卢状元。满场寂静中,只听他轻轻向上苍诉说:“老天爷,终究是不成的吗?”他双眼微眯,凝视穹苍,泪水从小小的眼缝中涌了出来,他忽然撕破了自己的上衣,大声哭号:“老天爷!想要做好人,终究是不成的吗?”  “烦死人了,抓起来。”冯大人皱眉摇头,打了个手势,数十名兵卒暴喝一声,全数涌了上来。在小婴儿呆滞目光的注视下,眼前的卢云放声大哭,陪伴着他的哭声的,则是满场老弱的惨叫哭号,以及高天业伸手去撕胡媚儿衣衫的声响。  谁能解救自己呢?在这濒死绝望的一刻,脑中闪过了无数往事,有顾倩兮温柔的鼓舞,有顾嗣源多智的嘱咐,更有银川慈爱的目光,而最后停在眼前的,却是他。  “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  侠就是夹,左边是仁,右边是义,头顶灰天,脚踩泥地。只因存爱,所以存恨,只因心慈,所以心悲,只因成王败寇,所以济弱扶倾,只因天下无道,所以以武犯禁。  好似卓凌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满身杀业的剑神向自己谆谆诉说。迷茫之下,经脉好似被锁紧了,扼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寻不到出路的方刚血气在体内挤压冲撞。那忿恨血气化为形质,一点点地催促自己。卢云大声喘息,双手向空挣扎。  悲怨是空、仁义是梦,只因信仰剑,所以贯彻道。  “呀啊啊!”猛然间,大声惊呼传入耳中,跟着一名兵卒飞了过来,正正撞在冯治背上,冯治心下一惊,急忙转过头去,只见场中光芒闪耀,卢云手上的宝剑陡然上升了三尺有余,成了一柄精光耀眼的大火炬。  卢云泪水滚滚落下,口中却哈哈大笑,他举起长剑,精光一闪,竟已划破自己赤裸的胸膛,剑尖向地,长剑沾了鲜血,沿刃滴洒,霎时在脚旁画出了一道血线,好似一道界限,将满场兵卒与那婴儿隔了开来。满场众人不解用意,都是看傻了眼。  卢云一边哭泣,一边擦抹泪水,模样如同稚童。忽然间,只听一声断喝,场中的身影不再啜泣,他单手提剑,剑尖却正正指向冯治。冯治皱眉道:“卢大人,你想反抗么?”  卢云满胸鲜血,仰望天际,只见他掌中如持火炬,静静地道:“我卢云以性命发誓,你等敢过这条线,必被我手中长剑腰斩。”他横眼睥睨,望着场中兵卒,仿佛便是当年“剑神”的傲然神态。  卢云双目满是血丝,咬牙道:“胡姑娘过来!把你的家人带走了!”  胡媚儿从未见过卢云如此愤怒,便在药铺里,也仅见他频频拭泪,不曾这般悲号。胡媚儿又惊又怕,又喜又爱,她蹑手蹑脚地走向自家亲人,忽听一名兵卒喝道:“你大……”话声未毕,剑芒催动,那人身子竟已断做两截,烂死在地。  剑芒重现江湖,高天业、高天成等人都是识货的,霎时全身发抖,无不向后退却。众人大惊失色,万没料到卢云竟有如此神功护身,连胡媚儿也看傻了眼。冯治尖叫起来,慌声道:“大家一起上!杀了他!杀了他!”  卢云杀红了眼,抢先一步动手,听他纵声长啸,拔出长剑,第一个对着冯治杀去,众官兵没料到一个文弱书生,居然敢如此杀人,慌忙间过来拦阻,猛见卢云手腕颤动,霎时“剑浪”横切而过,滔天巨浪中,宝剑加上剑气,面前十来柄长枪已然断做两截,卢云扫出重脚,将十数名兵卒全数踢滚在地,那冯治面前无人保护,已被卢云一把揪住发髻,拖地行走,只听他又哭又叫,惨嚎道:“壮士,饶了我!饶了我!”  卢云沉着一张俊脸,看也不看,左手用力向下一掼,将冯治在地下重重一摔。他手指地下血线,再次说道:“胡姑娘,把你的亲人带走了。”  眼看卢云势若疯虎,武功更是高强无比,一众武林人物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竟无一人敢动。高天成识得卢云,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嚅啮地道:“卢……卢云!你莫要妄动!你没有胜算的!”此言一出,更衬得众人的气馁,卢云将冯治高高举起,示意满场兵卒莫要妄动,胡媚儿浑身发抖,一步步朝家人行去,这回官兵无人敢挡,众人一来投鼠忌器,二来贪生怕死,眼睁睁看着胡媚儿带着满门老小,直朝吊桥奔去。卢云虽怒不乱,便以冯治的性命做盾,一步步向后退却,也已来到了吊桥之旁。  便在此时,一道长枪疾射而来,鲜血迸洒,当场将冯治定死,众兵卒又惊又怕,无不慌忙回望,却听背后传来滔天巨笑,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人海中穿出,两旁人众有走得慢的,全给他举掌挥开。那人大步一跨,来到了血线之前,举靴抹地,将卢云的血迹擦了去。  萨魔来了。  卢云放声怒号,提气挑战,萨魔也是森森冷笑,突听他虎吼一声,向前飞奔而来,两只妖魔便在桥前奋力开杀。冯治已死,那带队副官立时呼喊道:“大家别理这家伙,去追玉玺!分两路包抄……”满场高手醒觉过来,不再与卢云正面较量,全数朝吊桥直奔而去,分从四面八方涌到,有如潮水一般。  卢云给萨魔缠住了,一时无法分心阻挡,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兵卒攀上桥去,有如虫蚁附毡。那胡媚儿一人站在桥中央抵挡,拼命发射银针去挡,只是来人太多,暗器随时都会用凿,其余老弱妇孺簇拥着婴儿,口中哭叫不休,全数朝对岸奔逃,情状大见危急。  卢云怕胡媚儿支撑不住,霎时豁出了性命,不顾萨魔的拳脚重击,接连冲杀,所使的招式全是最险最凶的绝招,“剑豹”、“剑浪”接连发动,加上剑芒的威力,竟是所向批靡,寻常兵刃与之相击,无不一碰就断,萨魔过来追击,他便急速避开,顺手再杀一两人,如同虎入羊群,眨眼间人头乱飞,满地断手残肢,转眼便窜回桥上,高天业、高天成各以暗器偷袭,但满场都是自己人,每回出手,反而误杀同伴。  卢云生性温和仁慈,除了在西疆战场上被迫杀敌以外,从不曾如此下手屠杀,看他此刻身影如同鬼怪,早已杀红了眼,那疯狂厮杀的怒号身影,与当年的卓凌昭并无二致。  卢云几个起落,连杀数人,抢到了胡媚儿身边,霎时便将追兵隔开。两人站在吊桥中央,相互凝视,眼见卢云那俊脸沾满了血水,有如着火一般,胡媚儿又慌又怕,哭道:“卢云……卢云……我们要去哪儿?”  背后兵卒不绝赶来,可见到了卢云的身影,却又无人敢上。便在此时,一个黑壮无比的身影走上桥来,那蛮牛也似的脚步每一踏下,便令吊桥颤震不止,众兵卒来不及避让的,无不给他扔上半空,旋即坠下深谷,满桥兵卒大为慌张,赶忙攀上绳索,急急让开。  萨魔现身,这回已是两人第三次正面交手,只见这妖魔深深吐纳,双掌向外一分,凄厉风声大作,竟已运上了十成十的功力。  胡媚儿尖叫道:“这妖怪又来了,咱们快走!”卢云咬住牙龈,大敌当前,退无可退,若要让萨魔杀到对岸,老弱妇孺必然血流成河,此刻别无退路,须得数招内分出胜负,他大叫一声,反而向前奔跑,一剑抖出,直向萨魔咽喉而去,剑尖颤抖迂回,让人看不清去路,正是昆仑十三剑的“剑蟒”。这招虽是初学乍练,但赫然使出,颇见惊敌之效。  萨魔断喝一声,斜身闪避,跟着从背后抢过长枪,直朝卢云脑门砸来,卢云举剑去挡,当地一声大响,宝剑附上真力,登将萨魔的长枪削为两截,只是枪杆巨力震来,卢云虎口也已隐隐生疼。便在气血翻涌的一刻,那萨魔举起手中的断枪,趁势朝卢云胸口一刺,喀地一响,那枪虽仅剩半截断杆,但大力传到,肋骨已然断折。胡媚儿大声哭叫,喊道:“卢云!”她想要发出银针相助,奈何卢云挡在面前,身影翻滚不休,实在不敢下手。  卢云虽得昆仑剑法奥妙,但毕竟所学不久,尚未融会贯通,那剑芒绝技更是须臾之前才得妙悟,若非连连行险,狂冲滥打,又靠着卓凌昭的威名惊吓群雄,才能战到此刻。否则众高手一涌而上,高天成、高天业等人加上萨魔出手,早将他杀了。  萨魔得理不饶人,眼看卢云受伤,剑尖垂地,趁势便要抓起他的身子,将他扔下桥去,卢云见萨魔靠向自己,霎时狂吼一声,绝技剑芒再次发出,那剑竟不挺起,光芒吞吐不定,宝剑升起三尺精光,直向强敌而去。萨魔没料到他还能使出剑芒,慌忙向后滚开,手上抓着一名兵卒挡架,听得一声惨嚎,人盾已然开膛剖腹,只是剑芒何等锋锐,穿过人盾后,还是刺中那奸恶至极的妖魔,须臾间透胸入体,已然重伤强梁。  两大高手各受重伤,只在喘息不休。  此时卢云胸口受伤,那剑芒更是耗损内力,连番使动之下,非只胸口受伤,连丹田气力也已薄弱,眼看萨魔与自己相距一丈,随时还要再上,卢云褪下血衣,擦抹了脸上的血水,望向胡媚儿,温言道:“胡姑娘,卢云求你一件事。”胡媚儿怀抱婴儿,哭道:“你……你要做什么?”  卢云把玉玺递了过去,低声道:“倘若顾家老小有难,请你用玉玺救他们性命。”胡媚儿颤声道:“为什么要我救?你……你不走了么?”卢云忍泪道:“对不起,这个时代,容不下我这种人。我要走了。”胡媚儿惊道:“你……你说什么?”卢云泪水滚滚而下,道:“烦请转告顾小姐,就说卢云累了,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请她莫再挂怀。”胡媚儿知道他要自杀,忍不住放声大哭,尖叫道:“不行!你不能死啊!”  卢云低下头去,背对着胡媚儿,轻声道:“胡姑娘,去你家人的身边。走吧。”  胡媚儿悲痛之下,只是不肯走,突听卢云大吼道:“走啊!”胡媚儿掩住了脸,哭叫奔向对岸。卢云撇眼向后,一见她脚踏实地,登时吐气扬声,剑芒闪过,重重向下一斩。当地一声锐响,那桥好生厚实,这记剑芒功力不纯,竟然无法一次斩断。卢云提起残余内息,恨恨再斩,那吊桥虽然巨大,却也禁不起两番砍动,一时木板碎裂、钢绳绷断,旋即向两旁裂开。  断桥崩裂,卢云内力用凿,第一个坠下,众兵卒原本不住奔逃,惊觉脚下一空,无不大声惨叫,纷纷坠下桥去。那萨魔没料到卢云竟会自杀,大惊之下,奋力向前一跳,抓住了断桥下方的一节绳索,竟然逃过了死劫。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此刻妖魔尚能存活,卢云身子坠下,无意间靠着萨魔的一扑,居然给他撞向桥绳,一时身子摇摇摆摆,悬于半空,竟给断绳卷绕住了。胡媚儿欢呼起来,她把婴儿扔给了姨妈,尖叫道:“卢云!爬上来啊!”眼看卢云好似昏晕,她对着背后的一众女子大叫:“姐!你们快来帮我啊!”众女子惊惶不已,一个接一个,拉住了胡媚儿的脚踝,将她垂下悬崖。  胡媚儿与卢云相距数尺,连着几番伸手,却都拉他不到,登时尖叫道:“卢云!你醒来!”卢云使出最后一招剑芒,已无分毫气力,听得叫唤,只抬头看了胡媚儿一会儿,便又闭上了眼,胡媚儿尖叫道:“卢云!你上来!你不上来,我便去害死你的顾小姐!你上来!上来!”  卢云勉强睁眼,缓缓向上攀爬,他伸出手去,仍与胡媚儿差了两尺,胡媚儿尖叫道:“笨蛋!伸剑过来!”卢云见长剑兀自悬在自己腰间,他迷迷糊糊地举起长剑,剑锋便往胡媚儿移去,“百花仙子”不顾疼痛,当即以掌心顶压锋刃,五指夹紧剑面,她勉强撑住了,咬牙道:“快点上来,我手疼。”  卢云右手拉住剑柄,勉力向上,胡媚儿疼得泪眼汪汪,哭道:“快!快!”卢云正要向上攀爬,忽然间脚踝一紧,竟被人拉住了。卢云低头下看,那人却是萨魔。胡媚儿又恨又怒,左手掏出银针,拼命望下去扔,只是掌心疼痛,身子倒悬,却都毫无准头。连着掷出五枚,再要去扔,怀中却空无一物。只是手掌的疼痛越来越甚,忽然间,猛听轰隆一声巨响,断桥吃力太过,已要崩塌,卢云身子向下一沉,反而坠低了半尺,胡媚儿又慌又怕,尖叫道:“上来!上来!”  呼唤之中,一个黑影飞身而上,来的人不是卢云,却是萨魔,他狂声大笑,便要往胡媚儿抓去,只吓得她花容失色。便在此时,萨魔脚踝一紧,这回轮到他被卢云抓住了。卢云抬眼望上,向胡媚儿挤出了微笑,霎时使劲往断桥一踢,轰然大响中,两人一同坠下山谷,转眼无影无踪。  胡媚儿倒挂崖边,茫张樱唇,手上兀自拿着那柄“云梦泽”,可怜卢云早已消失无踪了。胡家姊妹拉着胡媚儿,先负了卢云的重量,后又吃上萨魔巨大的身子。此刻两名男子虽已坠下,但众女已然浑身乏力,竟无余力拉人起来。胡媚儿呆呆望着峡谷,心下茫然,不知所以,忽然间身子受了一股大力,身形急速飞上,崖上竟有人出手相助。  胡媚儿此时有如痴呆,给人救起,只呆呆地躺倒,茫然望向四方,猛见自家的老弱妇孺全数跪在地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胡媚儿迷惑之中,只是向前爬行,便在此时,喉头给人架上了一道寒锋,听得一个苍老的口音道:“胡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胡媚儿听这口音好熟,连忙抬头去看,只见身边蹲坐着一名黑衣老者,看他脸带面罩,右手持剑,左手却抓着一块方印,正是玉玺。胡媚儿泪眼朦胧,低声道:“你……又是你……”  这人正是那夜见到的黑衣无名老人,地狱使者已临,胡媚儿心如死灰,只软倒在地,等着被杀,忽在此时,眼中看得明白,只见崖边还有一个黑衣身影,那人体魄粗壮,左手提剑,剑尖却穿透婴孩的襁褓,正将他凌空悬举起来。这婴儿阿秀便如卢云的遗爱,胡媚儿仿佛被刺了一剑,慌声哭道:“不要杀他!不要杀阿秀!”  黑衣老人将胡媚儿按住,沉声道:“安静些,主公来了。”胡媚儿哭道:“不要杀他啊,不要杀他啊……”受惊过度,已然疯癫一般。  便在此时,悬崖对面传来阵阵惊叫,胡媚儿趴倒在地,眼里看得明白,晨间雾气蒙蒙,对岸行来一个巨大无比的人影,水雾之中,那巨人又瘦又长,足有十来丈高,好似真是地狱魔鬼现身。吓得峡谷对面的官兵一个个跪倒在地,无人敢动。胡媚儿惊愕之下,心跳几已停顿,胡家老幼妇孺更是心惊胆战,全数飕飕发抖。  巨影现身,两名黑衣人登时面向峡谷对面,似乎在迎接魔神的到来。  那巨人行到峡谷旁,忽然身子向下倒落,硕大无比的黑影由空坠下,砰地一声大响,头顶已然撞落崖边。胡媚儿错愕之下,急急去看,只见那巨人哪里是巨人了,却是数十人叠起的罗汉,竟如人桥一般,瞬间架住了峡谷两端。胡媚儿全身发抖,喘道:“你们……你们到底是……是什么人?”  那黑衣老人微微一笑,自将头罩解了下来,露出了一张沉稳强干的面孔,胡媚儿眼里看得清楚,这人正是昔日昆仑第二把交椅,“剑寒”金凌霜。胡媚儿没料到此人居然活着,不由得张大了嘴,她转头去看另一人,只见那人嘶嘶冷笑,也已将面罩解下,惊见此人满面刀疤,竟是那最为凶狠残暴的暴汉,“剑蛊”屠凌心。胡媚儿害怕之下,想起卢云已死,这帮妖魔鬼怪却都冒出来了,忍不住放声大哭。  咚、咚、咚,正于此时,对岸鼓声隆隆,掩住了胡媚儿的哭泣,鼓声忽起,崖边众女惊疑不定,凝目看去,峡谷对面竟有一个身影缓缓行来。  火神祝融,貌如天仙,那人影身穿白衣,雾气飘渺中,让人倍感惊怕,脚下无数人众给他踩过,却无一人不适,更无人发出怨言。金凌霜见了那白影,霎时单膝跪地,双手高托玉玺,一旁屠凌心也已跪在地下,自将那婴儿举在头上。  那白衣人踏上了峭壁,他不见喜怒,目光挪移间,取过了玉玺,跟着展开一道黄榜,金凌霜从怀中取出印泥,高举过顶,那白衣人将玉玺沾上了红泥,便往黄榜重重盖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行大统,再复皇位,钦此。”  白衣人口唇轻动,含笑望向胡媚儿,跟着从怀中取出一道令牌,扔了过去。令牌坠到了裙摆上,泪眼朦胧中,那令牌上书篆体,见是“正统王朝之令”六个大字。  胡媚儿呆呆坐着,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便在此刻,嘶地一声,上身衣衫尽裂,胸脯椒乳已然赤裸,猛然间,右臂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阵阵烙印焦味扑鼻而来,胡媚儿已然倒卧在地,神智未失前的最后一句话,却是那白衣人的一阵安慰。  “欢迎你,为我镇国铁卫一员,从此戮力为国,共效皇命。”第十五卷 镇国铁卫 第八章 放逐2007-1-2 16:26:00 本章字数:9482    上苍啊!  从断桥上坠下,想死的卢云没有死,他坠到了大水之中。轰隆隆的急流激荡,卢云在水中翻滚,他全身乏力,直向一座大石撞去,无力闪避之下,碰地一响,后背正正撞上大石,只痛得他眼冒金星,奈何冷水浸入口鼻,却又让他胸恶烦躁,正要窒息间,大浪打来,身子飞上半空,卢云眼里看得明白,自己正在怒涛中翻滚,白浪滔滔,无止无尽,白水河绵延数百里,不知要将自己卷到何处,卢云终于害怕起来,哭叫道:“救命啊!”  话声未毕,身子又已坠入了水中,急流湍湍,将他拉向无边苦海。  水势越来越快,身子越来越沉沦,一里又一里,忽尔光明,忽尔黑暗,须臾地上,须臾地底,猛然间,身边冒出一座巨大岩石,真正濒临死亡时,求生之欲竟是如此激昂,他自知生死全在一举,当即左手挥出,往岩石抓去,霎时惨叫一声,大水灌入喉咙,那岩上尖刺也已戳入了掌心,这疼痛激发,卢云的内力登也发动,“无绝心法”突生黏劲,卢云疯狂使劲,抗拒了无边急流,浑身湿软中,终于攀滚上岩。  这里是哪儿?地狱么?天堂么?  极目所望,三面全是大水,面前凌空,自己居然孤身处在一座巨瀑之上。脚下惊心动魄,竟在瀑布边缘,看那巨瀑不知几百丈高,水气弥漫,望不见底。卢云满心愕然,再次惨叫起来,只是耳中轰隆巨响,又将他的叫声掩去。  卢云脚踩圆桌大小的孤岩,惊怕之下,忍不住放声大哭。正哭叫呐喊间,忽然有人来了。只见一个巨大的身影冲向瀑布边缘,眼里看得明白,那不是什么救星,而是自己的生死强敌萨魔,卢云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要不要救他,眼见萨魔便要冲到大石边,已在五尺,那妖魔拼命挥手,似要自己救他,倘若忍心不拉,这恶徒旋即便要坠下巨瀑。  五尺、四尺、三尺、两尺,卢云忽然趴倒岩上,奋力伸手,右手探拉,嘿地一声大叫,已然抓住了萨魔的臂膀,两人同声怒喊,大牛飞天而起,滚落了岩石之上。  极恶之徒与仁慈使者同来地狱边缘,二人相互凝视,相距三尺不到,四只腿都在发软,俱在水雾里喘歇。卢云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救这凶徒,也许是场面太过骇人,自己孤身一人,心里实在太怕。他眼望萨魔,正要说话,忽然那恶徒目露凶光,看他反覆打量脚下,跟着抬眼起来,恶狠狠地回望自己,嘴角更现出狞笑。  卢云醒悟过来,想道:“我这傻子,这大石头不过圆桌大小,怎能容得下两条大汉,他要推我下去。”果然萨魔狂叫一声,拐子直向自己打来,卢云又惊又怒:“忘恩负义!卑鄙无耻!”提膝挑掌,便以无双连拳招架,一个九尺身高,一个八尺二寸,两条大汉一路从桥上打到崖下,直至生死关头,仍在相互扭咬。只是卢云肋骨断折,萨魔胸口也被刺出血洞,两人各有伤势,内力微弱,打得虽然凶狠,却不见什么惊天动地的绝招,只如疯汉般扭打。  扭动滚打,一会儿萨魔脑袋泡在水里,啊啊呼救,一会儿卢云悬挂瀑布之外,哀哀啼哭,两人各以凶狠招式啮咬对方,正杀得满心恨仇,忽然之间,远处传来轰隆隆地巨响,二人相互扭打,却不约而同地停下手来,两条怒汉面向远方,只见天边白浪汹涌,一道高达丈许的水线如同高墙,直向瀑布边缘汹涌冲撞!  两人啊啊大叫,都是慌得哭了,霎时一同向前趴倒,各自紧抱岩石,轰地大水冲来,口鼻都被淹没,水势奇高,劲力强暴,两人全身都被淹没,各以十指之力紧抓岩石,仿佛身遭苦刑。卢云口鼻淹没,想哭都无法流泪,萨魔恨得心火暴涨,却也骂不出口,半盏茶时分已过,那水反而涨得更高,分毫不见消退,卢云泡在水下,吸不到气,心肺几欲炸裂,他紧紧挨着萨魔,那丑牛的肩膀也在晃动,想来也快死了,卢云咬碎银牙,忽地左手牢牢抓住岩石,右手抱住萨魔的腿弯,跟着身子靠了过去,用牙齿咬了咬他。  二人近在咫尺,身子都泡在水下,各被巨浪冲刷,卢云眯眼望向萨魔,连连向上仰首,示意他起身透气,那妖怪愚昧如冢,居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卢云几欲昏晕,虽说多读圣贤书,心中仍是千百遍地诅咒他,他无法呼吸,只拼命用肩膀去顶。终于,萨魔醒悟了,他缓缓起身,靠着卢云死力抱住他的小腿,这才没给冲下瀑布。  萨魔小腿抖动,好似呼吸得爽快了,可这无耻妖物自己吸饱了气,却不蹲身下来。此时卢云赌注已下,倘若萨魔自私凉薄,只顾自己透气,卢云必然被水淹死,只是他一旦死了,那萨魔必也随之灭顶,卢云见他透气透得爽快了,却始终不蹲身下来,可怜自己双手挣扎,肺中已要没气了,又过小半刻,终于油尽灯枯,脑中渐渐空白,终于断气。  忽然身子破水而出,竟给人高高举起,卢云哇啊一声大叫,霎时狠狠吸入一口凉气,他眼泪鼻涕直流,呛咳不断,虽说大水通天高,但萨魔身高手长,一旦举起自己的身子,还是能让他吸到气。卢云又哭又笑,更多的是拼命呼吸,也不知过了多久,正愉悦间,忽地惊觉萨魔身子微微颤抖,想来要死了,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跟着沉入水里,却又把萨魔托了上去。  如此反覆不休,大水长达一个时辰之久,终于消退了。两个生死强敌喝了满肚子水,各自倒在石头上,极善之徒与极恶之徒身子紧紧相挨,如同两条丧家之犬。地狱边缘没有是非黑白,自私卑劣者,必死,择善固执者,必死。要活下来,便要超越善恶是非。  天色渐渐黑沈,明月当空,四下夜枭哭喊,两岸悲猿呼鸣,两人仍无气力爬起,只是肩挨着肩,各以一只脚悬在石台外,一手抓着尖石。都在休养气力。  正睡间,陡然萨魔睡梦间一个翻身,手肘正正打来,击中卢云门面,当场打得鼻血长流,看这恶汉好生凶霸,便在石台上也如此嚣张,卢云大怒之下,膝盖便是一顶,重重撞上萨魔的腰子。两人大吼一声,各自翻身跳起,便又开始第二回合厮杀。  二人胡乱揪扭,不时拿着石块乱砸乱打,只是双方体力未复,打起来不免有气无力,打到后来,更感腹饥,两人做了最后一回扭扑,便各自停手下来。彼此占据岩石一角,相互蹲坐瞪视,如同狂犬。  卢云饥饿不堪,肋骨疼痛,又恨又悲,不由怒骂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和你这疯狗一起坠入地狱?”他手指上天,狂吼道:“老天爷!你瞎了眼么?你好可恨!”他喊得声嘶力竭,老天固然无言,连那萨魔也懒得答理自己,只低头垂首,不住喘息。  眼看萨魔胸口伤势沉重,被剑芒戳出的血洞深达寸许,想来比自己伤得更重。卢云哈哈大笑,手指萨魔,喝道:“恶人!你终于伏法了吧!”萨魔呼吸间咻咻作响,想来那伤直达肺叶,想到此人奸杀妇女,无恶不作,卢云越听越是快意,这人死前折磨越多,老天越是开眼。当下笑眯眯地望着强敌,口中嘻嘻哈哈,竟也如同疯癫。  正僵持间,忽见一道金光飘来,卢云咦了一声,凝目去瞧,却是条半死不活的怪鱼,登时狂喜呼喊:“天降甘霖!”那萨魔也虎视眈眈,两人各据一角,互相抓住对方的肩头,都等着扑倒抓鱼。  那鱼飘流快速,来到了河水中央,忽然朝左方飘动,却是向卢云这边流来,萨魔又惊又羡,口中发出怒号,卢云右拳作势欲挥,左手一捞,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怪鱼抄入手中,他见那鱼一尺来长,颇为巨大,当足撑上几日,当即张口痛咬,鱼肉肥嫩,油脂饱满,吃入肚里更是暖烘烘地,想来还能强身补体。卢云吃得欢畅,萨魔自是惊怒交加,当下伸手抢夺,只是他身上伤重,血流过多,两手一同发力,却被卢云单手制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鱼肉吃到别人嘴里,吞落肚的却只剩满口馋涎。  那鱼颇为巨大,卢云独个人吃不完,只是这鱼既入御膳珍馐之列,便要保藏,留待明日早午晚三餐之用,当即将大鱼抱入怀里,哈哈笑道:“上苍眷顾,得享美食。今夜当有好眠。”萨魔又痛又恨,居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吃饱便睡,这便是地狱旅程的第一夜,看那萨魔身上伤重,卢云自也不怕他偷袭,当下倒在石头上,大手大脚地横睡着,萨魔几次出手抢夺鱼肉,但他身上伤重,体力逐渐虚弱,每回都给卢云夹头夹脑地打了一顿,看那妖魔一世嚣张,此刻却敢怒不敢言,只能缩在石台上,苦苦支撑。卢云哈哈大笑,一来满心激愤,二来疲累已极,也没心思想什么明日之事,迷迷糊糊间,已然酣眠。  睡至中夜,仿佛返回了京城,正受着心上人的照拂,他嘴角含笑,自是睡得酣快,正要翻身,手指一阵冰冷,泡到了水里,跟着一股旋力拉来,险些把他扯了下去,卢云惊醒过来,再次见到了地狱般的巨瀑。  悬空巨瀑倾泻而下,夜色中水气漫天,映出一片昏黄月影,竟是十分迷蒙。卢云愕然中发出苦笑,他抱头蹲地,撇眼身旁,那萨魔紧挨着自己,也已熟睡,看这人伤势沉重,呼吸间咻咻哮喘,夹在轰然水声中,让人不自觉地烦乱。  卢云捞了一把冰水,抹了抹脸,转头朝岸上看去,只见两岸离此处各有一里,水势倾倒,江面浩大,水流自是湍急无比,此时管他什么帝王将相,王图霸业,只要能去到岸上,倒在草地里睡觉,那便是金榜题名般的喜乐了。卢云忽发奇想:“搞不好可以游过去。”他侧过上身,浸泡水中,猛然间一股强力旋到,险些把自己卷了下去。看这水势如此湍急,数万斤大水从高处冲下,力道之大,远非世间任何高手的掌力可比,卢云惨然摇头,想道:“这儿离岸上这般远,水势又强,我是过不去的。”他呆呆看了良久,想要冒险下水尝试,却又不敢,一时只能远望岸上,心中烦闷异常。  他目望江中,忽见十余丈外另有一处巨石,形若孤岛,约莫二三十尺见方,地势宽敞,更妙的是那儿岩石高耸,尚比此地高了许多。卢云想起昨日大水汹涌冲下的惨状,自知若要活命,定得设法过去那座孤岛。再看两地相距十丈,或有机会可以横渡。  正看间,耳边传来一声牛吼,那萨魔梦得咬牙切齿,八成又在吃人了。卢云摇了摇头,忖道:“这世上坏人何其之多,安道京、罗摩什、卓凌昭都是坏人,却没人坏得过这个家伙。”  人世间,强生弱死,强是弱非,自己不知见证了多少回,这萨魔强奸民女,杀生无数,更是没有半分道理可言的极恶凶徒。孟子称人性本善,荀子说人性本恶,可坏得像这样的人,实在少见。卢云摇头叹息:“世上怎会有这种人呢?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安道京坏,是因为见利忘义,罗摩什坏,是因为贪慕虚名,可这只妖魔毫无人性,却又是什么道理?莫非他是天生的坏人么?”撇眼去看,只见萨魔手捂胸口,虽在睡梦中,兀自身子蜷缩,想来他肺叶破洞,一呼一吸间,必定痛苦异常。想来天道轮回,老天爷正在折磨这个恶人。卢云微微苦笑,抚摸自己疼痛的肋骨,倘若真有什么天道,他卢云又干了什么坏事,却要给这般折腾?没道理,上天根本没道理。卢云苦笑抚面,怔怔望着萨魔,正看间,忽地咦了一声,只见萨魔的内衫上绣着一只小小鸟儿,却是小时候妈妈买过的黄鸟内衫。卢云微微一笑,心道:“这衣衫是穷人家穿的,这妖魔有钱得紧,可太也不讲究衣着了。”他望着那小小鸟儿,耳里听着萨魔痛苦的呼吸声,不知不觉间,想起了妈妈,眼泪竟已盈眶。  天生万物,难道真是要让大家相互残杀?看自己多读圣贤书,方才桥上一场大战,只因给逼急了,竟又走上了卓凌昭的老路,杀了多少人?卢云眼望萨魔,满心茫然中,不由叹了口气。倘若自己仍在尘世,一有机会杀死这人,决计放他不过,可现下两人孤守苦岛,竟然成了天牢难友。他望着那条鱼肉,怔怔不语。  该怎么做?  卢云微微苦笑,当下也不再多想,伸手摇了摇萨魔的手臂,喊道:“喂!给你吃鱼。”  萨魔给摇了半晌,忽地虎吼一声,这才醒了过来,他睁眼望着卢云,眼神兀自凶狠。卢云拿着鱼肉左右晃动,慌道:“给你吃鱼,给你吃鱼。不要再打了。”这萨魔是蒙古人,也不知是否通晓汉话,但鱼肉滋味鲜美,总晓得去吃吧?卢云知道这家伙自私凉薄,倒也不敢整条给他吃,当下站起身来,撕下一块鱼肉,张嘴啊道:“来,先给你吃一块。”  萨魔哼了一声,别开头去,模样很是不屑,想来不食嗟来食。卢云笑道:“你有骨气,那我扔下水了。”萨魔又哼了一声,这回张开血盆大口,蹲坐地下,如恶犬般让自己来喂。  卢云苦中作乐,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拿着鱼肉,送到了萨魔嘴边,道:“来,给你吃,慢慢嚼…”话声未毕,一阵剧痛传入手骨,竟是大声惨叫起来,卢云急着拉出左手,只因那本已受伤的左掌竟给萨魔齐腕咬住!  卢云痛得眼花撩乱,眼泪鼻涕直流,哭道:“放开我!放开我!”那萨魔却满面得意,眼中凶光乍现,看他上下排牙齿发力,竟要把卢云的手齐腕咬断,卢云大怒之下,正要举掌朝萨魔脑门打去,忽然之间,左手摸到了什么,不由自主间,竟是一阵错愕。  难怪……难怪这人只会吼叫,原来如此……  萨魔先前被卢云毒打,早已恨之入骨,好容易得到良机,自要将他的左手咬碎,上下排牙齿待要加力咬下,突听一声叹息,跟着脑门一阵温暖,竟有人抚摸着自己的头顶。  萨魔不知咬过多少人,一咬之下,耳里便听大声哭喊,再不便是咒骂不休,却没听过有人被咬出叹息声,萨魔满心诧异,忍不住仰起头来,凝视眼前的男子。  月光映照,只见那人目光悲悯,正自低头望向自己。  “萨魔,你没有舌头?”  萨魔不会说话,卢云与此人交手无数次,却只听过这人的吼叫,从未听他说过一句人话。原来他根本没有舌头。两人目光相接,萨魔讶异之中,大嘴不由自主地张了开来。卢云把左手抽了出来,蹲在地下,柔声问道:“是谁割掉你的舌头?”眼看卢云的目光带着怜悯。萨魔忽地狂吼一声,只低下头去,并未回话。卢云拿起了鱼肉,送到了萨魔口中,喂着他吃了,左手骨虽然疼痛,但不知为何,他也不再害怕,只是一块又一块喂着。那萨魔茫然间,也只是张口吃着。月光映照巨瀑,湍湍急流中,两人一个喂,一个吃,都是默默无语。  吃过鱼肉,两人敌意减褪不少,卢云便道:“你受伤不轻,让我瞧瞧你的胸膛。”萨魔吐了口脓痰出来,差点射中脸颊。卢云骂道:“嘿嘿嘿,你吃了半条鱼,不过要看看你的伤,却小气什么?”眼看萨魔不理不睬,卢云双手一拍,故做惊喜状:“我晓得了,原来你是个姑娘。所以怕我瞧。”说着眯眼望着萨魔,叹道:“萨魔姑娘。晚生有礼了。”  萨魔大怒欲狂,霎时暴吼一声,自行拉开衣衫,露出雄壮无比的胸膛。卢云哈哈一笑,看来请将不如激将,连对妖怪也是一般。  衣衫拉起,眼里看得明白,只见剑芒刺出的血洞深达数寸,伤势竟是不轻,若非萨魔功力深厚,身体又极为强壮,恐怕早已死了。卢云沉吟不语,自知此地没有药石,伤势若要愈合,恐怕难上加难,他叹了口气,凝目再看,嘴角却是僵住了。只见萨魔背上胸前满布无数细小伤痕,已成淡红之色,想来是幼年时受过的伤,或鞭打,或火烫,却不知是什么人做的。  原来如此……孟子说人性本善,荀子说人性本恶,可一个人若给割去了舌头,毒打得遍体鳞伤,他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一定会仇恨所有的人,举凡两脚走的,一定都要杀死他们、吃掉他们。这就是萨魔。  卢云垂泪不语,只因这世间已然歪了、不正了,不知从哪一刻起,规矩破灭,道理不再,人性仅有的一点良善已被彼此的恨意所淹没,然后彻底歪斜。  ※※※  经过此夜无言的对谈,卢云便也不再毒打萨魔,心下时时留意,便是在寻找逃离的道路。岩石便仅几尺见方,两人要不背靠着背,要不紧紧挨着睡觉,只是卢云心里明白,那萨魔绝非一般坏人,要是发起疯来,必会把自己抓来吃掉,倒也不能掉以轻心。  石头上度日如年,不过三日过后,两人便已困顿不堪。阳光曝晒,虽在冬日之中,兀自十分烤面,夜间风寒,更如刀割,不过数日,已感生不如死,天幸自己怀中还带着卓凌昭遗下的剑经,白日里给阳光晒烤,夜间便生磷光,卢云便趁机推敲武学,倒也能自得其乐。  那萨魔却没这般好运了,他胸口重伤,迟迟不能愈合,慢慢便已生了脓疮,卢云知道伤口化脓最是致命,当下大著胆子,几次以尖石替他刮疗,痛得他嘶声惨叫,却仍于事无补。  到得第五日,夜间听那妖魔飕飕喘息,如扯风箱,白日里黝黑大脸逐渐惨白,渐渐连吼声也发不出了,卢云心下明白,萨魔数日内必死无疑。  当日与他激战,恨不得将他砍成两截,如今却要眼睁睁看他一寸寸地苦熬至死,自己却无法相救,等这人死后,这天地间就只剩自己孤身一人了。卢云茫然垂泪,才知眨眼间的义愤填膺是何等的薄弱。那萨魔却蛮不在乎。这狂徒虽然自知将死,仍是十分睥睨神气,望向自己的眼神更满带不屑,想来必在嘲笑自己是个胆怯懦夫。  他大概不怕死吧……那么自己呢?卢云望着天边的乌云,自知这两日大雨将至,他低头苦笑,从腰囊里取出那块手帕,亲吻着里头的发丝。  也好,快下雨了,干脆一起解脱吧,那也是个了局。  第二日正午开始,雨势连绵不绝,接连下了几个时辰,卢云反正要死,也懒得理会,多活一刻算一刻,这日中午抓了一条死鱼吃了,眼看水势越涨越高,自知大水再来,自己必死无疑。刚坠入急流的那一日,靠着萨魔与自己联手,两人才得以撑过难关,现下萨魔重伤垂危,自顾不暇,看那水势涨起,两人都要一起毕命。  大雨哗啦啦地直落,水势越来越高,卢云看了看脚下的巨瀑,不知摔下去是什么滋味,几千万吨的大水压在身上,不知死前会不会很痛?卢云心头发毛,他望向杳无人烟的对岸,张口叫道:“喂!有人吗?”瀑布水声虽响,但他内力深厚,叫声还是远远传了出去,只是良久良久,直到嗓子喊哑,都不见有人过来。看来此地太过荒凉,绝不可能有人过来。  卢云叹息不已,转头再望十丈外的孤岛,看那儿地势高,复又宽敞,若能飞渡过去,当是长久之计。只是瀑布之旁,水势实在惊人,自己绝不能下水,唯一的机会,便是跳过去。  水势越涨,卢云心意已决,便向萨魔道:“老兄,我要赌一把,我如果死了,你自己好自为之。”萨魔虽然伤重无力,听了说话,兀自睁着双眼,一脸惊奇,卢云挥了挥手,道:“再见。那里有鱼,饿了自己吃。”说着说,忍不住哈哈笑了。他眼望雄壮无匹的急流,自知每步都是生死玄关,他提起真气,往后退了三尺,眼看退无可退,猛地狂吼一声,奋力跳出。  一丈、两丈、三丈、四丈、五丈、六丈,不行了,开始下坠,霎时扑通一声,坠入了急流之中,胸口像是被狂牛撞上,大水扑上来了,那不是冲,而是扑、是撞、是顶、是压,那股力道太强太猛……直似一堵墙压上来,让自己全然无法动弹。身子立时被冲了回来。  水力推挤,身子每一寸都在承受万斤之力,卢云自知要死,心有不甘,连连挣扎之中,忽地想到了顾倩兮,霎时血气上涌,双目圆睁,按着剑芒的运气之法,狠狠向前劈出一掌。  猛然间,掌力激起一股水流,面前的大水在这一刹那分开了,居然看到了阳光。卢云大吃一惊,万没料到剑芒神技竟能化于掌力,惊愕之中,还来不及思索,那水波合拢,又把自己冲到瀑布边缘。将死之际,忽然手腕一紧,竟给一只大手牢牢抓住,跟着啪地一声,自己已然破水而出,滚回了石上。却是萨魔把自己拉上来了。  眼看萨魔使力太过,已是气喘不休,无力动弹,卢云心中感激,当下替他点穴按摩,略略消弭痛楚。他一边替萨魔止痛,心中却暗自喜悦,方才那剑芒破水穿出,打开了一条生路。倘若自己能练成卓凌昭那开天辟地般的内力,或能分江裂水,扭转乾坤。  可怜剑芒虽强,但远水救不了近火,午后雨势越大,两人都湿淋淋的,看那河水一寸寸高涨,今晚无论如何都是一场硬仗,要不被淹死,要不被冲到瀑布之下。卢云眼望那万丈深渊也似的巨瀑,自知若要摔将下去,不免给亿万斤水柱压入瀑布底部,永世不见天日,想想还不如活活撞死在这石头上,那还来得干脆。  反正横竖是个死,也不必再想什么,卢云喂过萨魔鱼肉,便也卧倒歇息。傍晚时分,身子一阵冰冷,卢云醒了过来,只见水势已到脚边。石面越小,可供站立之处越少,卢云转头去看萨魔,这妖魔定力十分过人,将死之际,却只盘膝打坐,似在固本培元。卢云却没这般好定力,他满心焦虑,只不住测量水势,只觉每过一刻钟,那水便上涨数寸,料来一个时辰过后,必有大水冲下。  果不其然,未至午夜时分,听得远处轰隆隆地巨响不绝于耳,转瞬间水势暴涨,已至腰间,那大石紧余一小块停脚之处,其余全给急流覆灭,卢云与萨魔各自提起脚跟,背靠着背,情况大为紧迫。卢云咬牙忍泪,心道:“倩兮、倩兮,我要死掉了,你现下在做什么?”  大水越涨越高,已无法两人站立,两人转过身来,面对着面,各以单脚站立。卢云面露苦笑,眼望萨魔,此刻若要多活一时片刻,只有把身旁同伴推入水中,否则万难活命。卢云心道:“我该怎么办?把他推下去么?”心念才动,萨魔已然抢先动手,他一把抓住卢云,将他高举过肩。  卢云叹了口气,他望向万丈深渊,那大水瀑有若鬼门,随时会吃掉自己。心中虽然害怕,但此刻又能如何?就算打死萨魔,顷刻间大水再涨,还不一样要死,又何必争什么?  算了,就这样。仰望夜空,看看这三十二载的总结是什么?  今夜云深雾锁,四下一片迷茫。就这样。  卢云泪水滚落,哈哈大笑起来。  霎时间,身子飞了出去,卢云闭目大笑,飞啊飞啊,身子开始下坠,万斤水力即将压扁自己,把他送入地狱。  砰地一声,背后传来一阵疼痛,身子赫然停下了。卢云大为诧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忙张开双眼去看。  滚滚急流中,自己倒在一处孤岩上,正是先前竭力过来而不可得的那处岩岛!  他飞过了十丈距离,被扔到这处孤岛了。萨魔把他扔过来了!  卢云啊啊发抖,怔怔望向十丈外的牢友。赫然之间,他尖叫起来,只见狂涛冲来,已将瀑布旁的萨魔包围,巨岩上仅余小小的方寸之地站立。卢云惊慌喊叫:“跳过来!快!快!”他趴在孤岛边缘,拼命伸手向前,就盼奇迹出现,十丈外的萨魔能够一举飞渡滚滚大浪。白浪扑天而来,生死已在一线,卢云哭叫道:“快点来!这里很大啊!晚上睡觉可以翻身啊!”  听着卢云的悲哭,萨魔报以一笑。水势越来越高,连最后一寸立足之地也要被淹没了,萨魔仰望夜空,对这个害人也害己的大尘世,他没有分毫的眷恋。猛然间,大水将至,已在面前,萨魔双手张开,哈哈大笑起来,他双足力蹬,翻空后仰,身子在瀑布上旋过了弧影,霎时直直坠入了巨瀑之下。卢云放声大哭,连连尖叫:“不要死啊!不要扔下我一个人啊!”  萨魔救了他,却也抛弃了他,让他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奋战下去。  萨魔死掉了,天地之间,只余自己孤身一人。卢云呆呆地坐着,不停地哭泣。四周一片黑暗,剩下来陪伴自己的,只有无尽孤独,以及永无止尽的汹涌怒涛。  一直哭,一直叫……流浪、落寞、孤独、潦倒,全部痛苦加总之后,得回了两个字。  流放……  河水还在高涨,似要淹没世间一切,眼望天边一道道滔天大浪冲来,直达丈许之高,淹到了膝盖,卢云哭叫着:“带我回家,带我回家……”滚滚急流回应着他,似要把他冲下瀑布,把他的尸首带回北京。卢云紧抱尖石,不住发抖哭泣。他仰望夜空,忽然间,他的两眼张得大大的,再也闭不起来。  水雾盘旋,夜空里有很亮的飞影,那显得圣白的影子在头顶飞翔旋绕,像是死去的狱友回来看他,告诉他那独自受苦的难友一句话。  人间的善恶是非,仅在一线间。  懂了……我懂了……卢云泪如雨下,连连颔首。  宽恕、怜悯、慈悲……在这浊浊尘世中,他已经找到了自己追求的道。  慢慢收止了泪水,卢云拿起尖石,神态沉默,静静在孤岛的岩石上划下印记,第一道印记刻画出来,也开始了第一天孤单的旅程。  百丈巨瀑倾泻而下,天地一片黑沈,流放天涯的孤臣孽子双掌向天,深深吸了口气。  “啊呀呀!正道啊!”  万里惊涛中,水浪分开,孤岛里亮起了绝世光华。这也是南瞻部洲里,最光亮的地方。第十五卷 镇国铁卫 第九章 魁星战五关2007-1-2 16:26:00 本章字数:29080    “许久许久之……之……哈……”嗤地一声,一名小童打了个响亮喷嚏,他抹去鼻水,又道:“这后院住了个恶鬼……”  雪花纷飞,洒在连绵不尽的大庄院里,两丈来高的围墙上堆着厚重雪块,寒冰霜雪,层层叠叠,望来好似白头的巨人。只见墙边生着火堆,五名孩童围火取暖,四男一女,约莫八九岁年纪。看他们身上穿着厚重的棉袄,服饰颇为华丽,想来都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那鬼啊……他没有脸,没有舌,也没有双手,他是个干干瘦瘦的骷髅头……”  一名小童正说着鬼故事,他举高两手至肩,做阴森厉鬼状,口中吱吱作态,惊吓听众。几名孩子寒毛直竖,却又聚精会神,就怕错过了一点半点。却见火堆旁另躺了个男孩,身上铺着毛毯,好似睡熟了。  那小童见同伴神情专注,都在聆听自己说话,一时大感得意。又听他道:  “那鬼整年住在井里,好寂寞、好孤单,于是每到深夜时分,月亮出来的时候,他就这样哭喊着,儿子啊……儿子啊……你下来陪我啊……”  耳听那说故事的孩子叫得凄惨,几名小童都是为之一惊。却听一名小女孩儿呸了一声,骂道:“胡正堂,听你胡说八道!那鬼不是没舌头么,怎又会说话了?”  那胡正堂一脸尴尬,撇眼朝火堆看去,只见红艳火光照来,一名小女孩儿撅着嘴儿,呼着热气,严冬寒风吹来,将她的粉颊冻得红烫烫地。看她年岁虽小,鼻梁却极为挺直,两只辫子乌黑油亮,与白雪般的细嫩肤色一相对照,虽只八九岁年纪,便已出落得十分美貌可人。  胡正堂满脸火烫,不知如何圆谎,他咳了几声,道:“鬼又不是人,不靠舌头,也能说话。”那小女孩儿哦了一声,道:“听你信口胡诌,你见过鬼么?”几名孩子听了这话,登时议论纷纷,都朝胡正堂望来,都在等待他回话。那胡正堂丢不起这个脸,也是下不了台,只能一拍胸脯,大声道:“怎么没见过?三岁就瞧过了!”众童闻言,都有惊叹之意,那胡正堂更是得意洋洋,更要大声说嘴,却听那小女孩儿冷冷地道:“一派胡言。这世上压根儿就没鬼,你要三岁就见过,赶紧找一只出来给本小姐瞧瞧。”  那说故事的男童姓胡,双名正堂,父亲乃是朝廷官员,家教一向森严。好容易腊月将至,学堂夫子启程返乡过节,胡正堂这才蒙双亲恩准,前来同窗好友家中过夜,本想众童群聚院中,烤火游嬉,必有一番乐子,没想小美人儿一本正经,凡事都冲着他来,自是让他恨得牙痒痒的。  胡正堂见众孩童目光一瞬不瞬,都在等着自己回答,一名鼻涕孩童更是叫道:“是啊!正哥哥快抓一只鬼出来,大家都想看哪!”胡正堂一脸慌张,不知如何应付,当下先学着大人模样,仰天三笑:“哈!哈!哈!”那胡正堂在双亲面前十分乖巧,私底下却爱学武师伴当的言语,平日专来江湖人物那一套,众童见他模样神气,更是敬服,哪知胡正堂的小脑袋一片空白,拼命思索,只想找个法子蒙混过去,那小女孩儿识破他的阴谋,登时笑了,道:“算了,饶过你吧。大家再来玩儿。”正要取出布娃娃来玩,却听胡正堂喊道:“谁要你饶!你……你听了!你既然敢说这世上无鬼,不如咱俩打个赌,看看有无魔鬼,敢不敢!”也是丢不起人,当下便做出赌约,盼来讨回一城。一旁孩童登感兴奋,纷纷拍手叫好。  同伴满嘴挑衅,那小女孩儿将门虎女,生性豪迈胆大,自也不来怕,当下叉起了腰,扬眉道:“有什么不敢?谁怕谁!你划下道来,怎么赌?”胡正堂冷冷一笑,道:  “怎么赌?当然是捉鬼!一会儿少爷入院抓鬼,我要没从井里拖出一只,我就……我就……”他连着两个“我就”,忽地面色惨澹,居然不知如何接口。  看这世上鬼神都在庙里,一时半刻间哪能找出一只半只?那小女孩儿嘻嘻一笑:“你就怎么?快说啊!”胡正堂喃喃地道:“我就……我就……”他坠入自己的陷阱,只感头皮发麻,嘴角发苦,忽然灵机一动,拿出了绝招,朗声大喊:“我要捉不到鬼,我就当场脱光衣裳,在这院里走上三圈,怎么样!”众童听他说得神气大胆,自是拍手欢呼,雀跃无比。  胡正堂气喘吁吁,双手高举,做胜利状,得意了好一会儿,便冷冷望向那小女孩儿,道:“华妹啊,我已经做了赌约,愿赌服输,谁输谁脱,脱还要脱得光溜溜,你敢不敢啊?”  那小女孩儿本想与他对赌,银两童玩两不惧,哪知罚约竟然下流至此。她虽然胆大,却不是笨孩子,一见几名男童目光不善,当下别开了头,娇叱道:“无耻!我不玩。”  胡正堂早已料到她不敢答应,当下暗暗松了口气,道:“不过就是脱件衣衫,你怕什么?瞧,我现下就脱给你瞄瞄!”说着便往自己裤带扯去,小女孩儿呸了一声,双手遮脸,把头别开了。胡正堂打蛇随棍上,冷笑便道:“华妹,你既然不敢赌,那便开口道歉,我胡正堂是你随便损得么?”小女孩儿对他的喝问置若恍闻,只哼了一声,别开脸面。  胡正堂知道自己大获全胜,当下学着爹爹的模样,仰天大笑起来。大声道:“胆小婆娘!回家找娘亲喝奶吧!”说着几名孩子起哄,纷纷叫道:“胆小鬼!开口道歉!开口道歉!”  小女孩儿给众童出言相激,自是又恼又气,慌张之下,急忙去搬救兵,自对一名男孩唤道:“阿秀!他们欺侮我!阿秀!”她唤了两声,只见那阿秀缩在火堆旁,自管呼呼大睡。看他卷着毛毯儿,好似冬眠一般。小女孩儿抓了雪块,便往火堆旁扔去,闷响传过,正正打在那阿秀头上。雪块绷开,洒得满脸,哪知那男童真似昏晕一般,仍无知觉。  “死相。”那小女孩儿有些着急了,喃喃哭骂。  几名孩童相顾莞尔,胡正堂嘻嘻直笑:“华妹啊,我娘每回骂我爹,也总是说这两个字呢。”另名孩子学着那小女孩儿的腔调,吱吱尖叫:“死相!”  那小女孩儿听他们言语粗俗,只气得脸色惨白,那胡正堂牙尖嘴利,仍不放她过去,只戟指冷笑,说道:“小妮子,别想相好的会帮你,你要真带种,那便定下赌约,要不便开口道歉,否则我明日便上大街说去,要全北京都知道,你伍崇华是天生的胆小鬼!怎么样?”  那小女孩儿气往上冲,喝道:“你敢?”胡正堂笑了笑,道:“有什么不敢?”当即双手箍嘴,圈呼道:“北京街坊老小听了!伍家大小姐羞羞脸……没种……是天生的胆小鬼!”他人机灵,口才佳,损起人来词藻丰富,全是大人那套羞辱把戏。  那小女孩儿大怒欲狂,随手抓起脚旁的枯枝,狠命便往那胡正堂戳去。那孩子斜身避开,做了个鬼脸,笑道:“打不到!胆小鬼打不到!”说着吐舌摆臀,更是着意欺侮。  那小女孩沉下气来,看她左手捏着剑诀,却是隐隐有着武功底子。她看准方位,霍地出手抽打,啪地一声,胡正堂臀上竟被狠狠抽了一记,火辣辣地十分疼痛。胡正堂惊怒交加,随手抓起雪块,便往那女孩儿砸去,骂道:“贱婆娘偷袭暗算,卑鄙无耻!  不守妇道!”  那小女孩儿听他骂得难听,目光满蕴怒火,她沉下俏脸,学着爹爹的狠模样,压低了嫩嗓子,粗声道:“胡正堂,你这般欺侮我,我不会饶你的。”那胡正堂哈哈大笑:  “谁不饶谁呀!我好好地说故事,你这疯婆硬来打岔,活该给我取笑,活该!胆小鬼,活该……”几名孩童排做一列,学着他的模样舞蹈摆臀,只在加倍戏弄。  那女孩儿将门虎女,一旦动了真怒,一心只要对方流血,对无聊叫骂一概不睬。突见她半空一个旋身,手中枯枝飞快送出,这回不再容情,那枯枝方位精准,竟是朝胡正堂眼珠而去。几名小童见状,无不大惊失色,纷纷喊道:“快住手了!”  眼看便要刺中眼珠,惹出大祸,忽然一只手探了过来,将那女孩儿的枯枝抓个正着,众人转头急看,出手的正是方才睡得昏死的那名男童,阿秀。  那阿秀双手叉腰,怒目圆睁,看他身穿绿袄,虽只是个孩子,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头上系了条红带,带上缝了块方方正正的美玉,正正遮住了额头。他面有愠色,沉声道:“干什么!干什么!我才睡了一会儿,你们打打杀杀地干什么?”看他疾言厉色地数说,其余几名小童却是肃然静听,并无一人反驳,足见这孩子身分不同,当是众孩童的领袖头目。  那阿秀狠狠喝骂一顿,又往众孩童瞪去,斥道:“到我家来玩,就要守我家的规矩,是谁先作怪的?”众孩童手指华妹,喊道:“是她先打人的。”  那华妹急急摇手道:“不对……不是这样……”还未出言反驳,却听阿秀啧了一声,凑手抢过枯枝,随手折断了,骂道:“华妹,你明明有武功底子,出手怎没半点分寸?”  那华妹给数落一阵,眼眶竟是红了。阿秀不察,兀自脸泛怒火,又道:“我好心邀大家来家里玩儿,你却出手欺侮我的客人,你对得起我吗?你要刺瞎了胡正堂,一会儿人家爹爹找上我家来,你又想我给爹娘活活打死么?”说着狠狠往华妹瞪去,喝道:  “去给人家道歉了。”那华妹用力别开了头,神色极其倔强,却是不依。阿秀喝道:  “还不去!”  华妹眼中珠泪欲垂,已在勉力强忍,忽给阿秀这么一吼,再也忍不住泪水,竟低声呜噎起来。一旁小童们哈哈笑道:“胆小鬼哭了!胆小鬼哭了!”说着手舞足蹈,又来取笑。  阿秀见小女孩儿泪洒当场,不由有些诧异,这华妹天性强悍,向来少哭,若非心里受了委屈,绝不会当众哭泣,想来其中必有内情,正要询问,华妹已咬住下唇,狠狠推开众人,便要发足飞奔,阿秀反手将她拉住,温言道:“别哭,究竟怎么回事,跟秀哥哥说了,好不好?”  华妹忍着泪,只是抽抽噎噎,实在无法言语,眼看旁边几名小童兀自指点嘻笑,阿秀一拳便往身旁小童脑门打去,喝道:“闭嘴!”说着随手揪住其中一个流鼻涕的,喝道:“阿元,你来说,究竟怎么回事?”那阿元适才陪着欺侮华妹,此时给老大抓住了,自是胆战心惊,当下挂着两条鼻涕,干笑道:“方才秀哥睡觉时,那胡正堂在说鬼故事,华妹打断了他,两人便吵起来了……”阿秀懒洋洋地听着,又道:“再来呢?”  那小童干笑道:“后来胡正堂要和她打赌,华妹不肯,大家都笑她胆小鬼,这就打起来了……”阿秀哦了一声,道:“华妹一向很大胆啊,什么时候不敢赌了。你们赌啥呀?”  一名男童嘻嘻笑道:“谁输了,谁脱光衣服……”  阿秀听得赌约如此,忍不住面色惨白,霎时纵身跳起,暴喝道:“胡正堂!你当我家是什么地方了?给我滚过来!”那胡正堂便是说故事的小童,此时早溜得不知去向,阿秀大喊大叫,推开众童,便要去找胡正堂,忽见华妹背转身子,竟要走了。阿秀赶忙将她拉住,慌道:“华妹,对不住,是我不好,没先听你说分明,快别生气了,好么?”  那华妹紧泯下唇,只是忍泪摇头,道:“我要回家跟爹爹说。”那阿秀惶恐起来,众小童设下圈套,要将人家女儿剥光,地方又是在自个儿家里,这等事传扬出去,恐怕自己会被打断一条腿,他原本模样威风,此时大感惶恐,慌道:“求求你,可千万别找伍伯伯,我爹娘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这样吧,一会儿我去厨房里拿些吃喝的孝敬您,绝不贪睡,好么?”  华妹见阿秀陪足了笑脸,怒气消减了许多,只是要这样放他过去,未免不甘,仍摇头道:“你方才那般数落我,我可吞不了这口气,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听得此言,虽在大寒冬日,那阿秀还是流了一身冷汗,忙道:“行,上回我答应帮你买糖葫芦,明儿个便给你买去。”  华妹听他推托,立时掉转身子,啜泣道:“耍赖,我要回家找哥哥,说你们欺侮我。”阿秀惊道:“别!别!你那崇卿哥哥怪物也似,他会打死我的!”一旁几名孩童想起那高壮无比的身影,一个个面带惊恐,纷纷出言道歉。华妹其实气早已消解了,她装作十分悲切,兀自哭道:“好……只要你依我一件事,我一个字儿都不说,好不好……”  阿秀苦着脸,垂着手,低头道:“你要什么,说吧。”  华妹嘻嘻一笑,泪水一发不见踪影,她指着阿秀额头上的玉佩,娇声道:“我要这个!”  阿秀再次跳了起来,摇手慌道:“不成!不成!这是我娘打小做给我的!不能给你!”  那华妹家世非凡,爹爹英雄武勇,乃是当朝超品大员,打小是要什么有什么,其实她也不希罕那块玉,只想瞧瞧自己能否支得动阿秀,眼看他打死不从,当下小嘴一扁,又要放声大哭。  想起娘亲对自己的慈爱,如何能把玉佩随意送人?阿秀忝为主人,没想却替旁人背了黑锅,一时苦着小脸,叫道:“胡正堂,给我滚过来!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快过来求情啊!”  他叫了两声,却不听同伴答腔,这胡正堂平日聒噪吵嚷,每回只要有他在,必有乐子可找,哪知忽地哑然无声?阿秀大感诧异,随手抓了一名同伴,问道:“胡正堂去哪儿了?”  那男童抹着鼻涕,指着围墙底下一处地方,笑道:“你看,狗洞呢。”  眼见地下积雪松动,似有爬行痕迹,阿秀心下忽起不祥预感,颤声道:“他爬进去了?”  那男童笑道:“你可聪明了,他怕你揍他,便躲进去了,还说要找井里头找没脸鬼出来,好帮他打架呢。”阿秀惊得飞了起来,神情又急又怕,道:“该死!该死!什么找鬼抓鬼的,那废院去不得啊!”  众小童纳闷不已,摇头道:“为什么啊,不就是废院么?”  阿秀竖指唇边,示意众人噤声,跟着伸手向远处一指,低声道:“你们瞧那儿。”众童极目望去,却见园中几名侍卫打扮的男子巡逻察看,华妹自家也养着大批卫士,一望即知这些男子的身分,登时颔首道:“他们是来看守的?”  阿秀叹道:“还是华妹懂事,我爹爹千吩咐万交代,要咱们绝不可以进去废院玩,还要这些大哥们过来看守围墙,胡正堂溜进去了,我爹要是知道这件事,非得打死我不可。”想起爹爹的手段,不由双手掩面,哀哀苦嚎:“这下惨了!你们怎不拦他啊。”几名孩童见阿秀怕得厉害,倒也有些慌了,华妹忙道:“你别怕,不如我钻进去找人,把他拖出来。”说着矮下身去,便要朝狗洞钻入。阿秀赶忙收拾了泪水,一把拉住她,摇头道:“去不得。”  华妹柳眉微蹙,噘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要怎地?”这阿秀年纪虽小,行事却甚沉着,他擦抹了泪水,眼珠儿转了转,低声道:“咱们先在这儿等他,待这小子回来,大家立个誓,就当没生过这件事。”华妹听他语气郑重,想来这后院古井真是禁地,一会儿可别惹出什么纷争,赶忙颔首道:“大家听了,就听阿秀的吩咐,一会儿胡正堂回来,可别让他大声嚷嚷。”众童都是世家出身,家教森厉异常,听他们说得惨,自是慌不迭地颔首,只等胡正堂回来,便要一同立言发誓,以免阿秀惨遭家法毒打。  ※※※  等了许久,胡正堂仍没回来,众童想起后院的传说,心下暗自害怕。华妹低声道:  “阿秀,你家后院真有鬼么?”阿秀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清楚。咱家搬来旧宅也是这三年的事,听奶奶和叔叔说,像是古井闹过鬼什么的,我懒得挨骂,听过便算,可也不曾多问。”  众童面带忧虑,想来胡正堂鬼主意最多,却不知从哪儿打听了鬼故事,居然惹出灾祸,看一会儿东窗事发,每个孩子都要回家挨板子。  又过良久,雪势加大,天色渐黑,那胡正堂却似给鬼魂招走,迟迟不见踪影,阿秀心中烦恼,就怕他一个失足,居然摔到井里去了。当下咬牙道:“不成,你们在这儿等着,让我进去找他吧。”说着吩咐众童,道:“要是我也没出来,你们便到东厢房的书斋,找我叔叔说去,先别让我爹娘知道。”  众童答应一声,心里却不自禁地发慌,不知一会儿要生出什么祸事出来。  眼看阿秀便要钻入狗洞,华妹心中忧虑,就怕他也给鬼抓了,忙道:“阿秀,我跟娘新学了几招剑法,要是遇着坏人,能帮你打发呢。让我陪着去吧。”阿秀沉吟半晌,道:“也好,多个帮手,你去找几根结实的树枝,咱俩一会儿防身。”  华妹生性大胆,最爱冒险寻奇,当即欢容道:“成,包在我身上。”说着矮下身去,便在围墙旁探看搜索,瞧瞧有无合用物事。  那华妹蹲在地下,正凝目寻找间,忽在此时,一张脸从墙里凑了过来,睁眼瞪着她。  虽说华妹将门虎女,此刻陡见妖怪,仍不禁放声尖叫,大呼道:“救命啊!”跟着纵起身来,便往阿秀怀里扑去。阿秀也是吓得面色惨白,凑眼去看,那张脸不是别人,正是胡正堂,看他一张脸恁煞惨白,正从狗洞里探了出来,众童惊慌不定,急忙伸手去拉,几个使劲拖扯,终于将那小童拔了出来。  胡正堂倒在地下,气喘不咻,阿秀扶着他,低声问道:“正堂,你还成么?”眼看胡正堂不言不语,一名孩童流着鼻涕,凑脸过来,道:“喂!你见到鬼了么?他真的没手吗?”  胡正堂转过面来,霎时呕地一声,大口秽物直喷而出,正正射在那鼻涕小童脸上,那孩子吓得滚地爬开,胡正堂也是全身乏力,一时软倒在地。阿秀与华妹对望一眼,两人都感心惊诧异,正迷蒙慌忙间,听得胡正堂哭道:“好多……好多……”  阿秀颤声道:“什么好多?你说清楚点!”  好多……好多……  井里好多……  鬼……  大雪纷飞,围墙下小童们全身颤抖,面面相觑,众人再也忍耐不住,霎时全数尖叫起来。  ※※※  “叔叔,别一直拉着我,怪疼的。”阿秀抬头望着身边的男子,哀哀告饶。  人声吵杂,偌大的京城教场挤得爆满。只见校场正中搭着一座大擂台,场边锦旗飘扬,悬满布招,旗面图样全是锦毛狮,锦狮背驮大将,大将手舞关刀,左书“魁星战五关”五大汉文,水墨飞舞,苍雄有力。右侧则是须须弯弯的几个外国文字,长长一串,想来必也是同样意思。擂台四方各搭高台,层分六级,彩绘龙凤,看台上人声语嚷,观众云集,望之黑压压的一片。  “你呀……”看台楼梯传来一声叹息,一名男子拾级而上,那人身着朝袍,左手牵着一名男童,那孩子约莫十岁年纪,额上系着玉佩缎子,正是阿秀,两人背后却还跟着几名家丁。阿秀苦着小脸,仰头看着叔叔,听他叹道:“不看紧点成么?”  阿秀的叔叔是个英俊男子,年莫二十八九,柳眉如画,雪肤星目,竟如姑娘般的美貌。这叔叔看似文秀,说话口吻却甚老沉,他把阿秀那虎壮小子一路牵来,最后将他按倒椅上,跟着交代身旁老汉,道:“刘管家,好生看着神秀,别让他乱走闯祸。”  那孩子见自己有如人犯,只得拉着青年的手,求情道:“叔叔,您别这般无情嘛。”  那青年捏了捏孩子的脸颊,责备道:“阿秀呀,你上回闯得祸还不够大么?你想邀请学堂小朋友回家过夜,叔叔还不帮着向你爹娘求情?可你看,你干了什么?人家胡正堂好好地来家里,现下却痴呆了,可别想叔叔会再帮着你。”  那阿秀苦着脸,低声道:“叔叔,那胡正堂糊涂,自个儿溜到废院去的,可不是我怂恿的。”  那青年摇头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是你朋友惹得祸,便该是你的罪责。自己反省了。”说着吩咐管家,低声道:“老爷吩咐了,要这孩子长长眼界。一会儿武校开打,你便陪着他看,比试一完,立刻把人送回家,绝不准他四处晃荡。”那管家答应一声,道:“老朽知道了。”那青年整理了朝袍,望着阿秀,道:“叔叔还有事,你可乖乖的。”阿秀愁眉苦脸,也没回话,自顾自地喃喃低语,那青年往他脑袋一拍,叹道:“小鬼灵精,少惹点祸,省得每天让你娘烦恼。”当即走下台阶,自入场中去了。  叔叔离开了,那管家却又凑了过来,只一股脑儿地挨在身边,手还搭在肩上,如同看守犯人。阿秀苦着小脸,四下偷眼去看,霎时心下大乐,嘴角露出了笑容。  看台搭建颇高,共分六层,阿秀坐在四楼,探头向下,眼里看得明白,二楼处坐着一名女孩儿,看她愁眉苦脸,却是华妹,只见她身边坐着个老嬷嬷,想来闯祸之后,这华妹也给当成人犯押着。两名孩子一在四楼,一在二楼,远远相隔,难以言语,阿秀只想与同伴打声招呼,当即拉了拉管家的衣袖,低声道:“管家伯伯,我想解手。”  管家奇道:“少爷出来前,二爷不才带您把过尿么?忍会儿吧。”  阿秀见计策不管用,登时苦着脸,他双手掩住小腹,低声道:“管家伯伯,不知怎地,我肚疼。”那管家叹了口气,当即探头出去,自朝楼下大声喊道:“拿盆子来!”过不半晌,几名下人气喘吁吁,手端大脸盆,急急奔上。管家把大脸盆放在地下,又从怀中取出草纸,含笑道:“神秀小少爷,这儿解吧。一会儿我替您擦着。”  阿秀惊得呆了,四下衣香鬓影,满是名流仕女,更别说华妹就坐在下首,却要阿秀如何当众解裤,却在这儿公然大解?这要传到了学堂,除了羞愤自杀一途,别无第二条路走了。管家见他低头含泪,忙道:“少爷,快脱裤啊,可别拉在裤子上了。”  阿秀咬牙切齿,恨恨地别过头去,道:“肚子忽然不疼了。”管家笑道:“不药而愈,此乃天佑少爷,真可妙了。”当下挥了挥手,示意下人端着脸盆离开。  自那日后院闹鬼事发之后,这阿秀已被禁足一月有余。那日胡正堂爬出狗洞,来来回回便是那句话:“好多,好多鬼……”竟如痴呆一般。胡正堂出事之后,家中尊长自是暴跳如雷,这胡家官职显赫,胡正堂的生父名唤胡志廉,乃是礼部侍郎,当朝从三品的大员,伯父胡志孝官职更高,却是当今大理寺寺卿,胡家书香世家,洞见观瞻,岂料孩子去别人家过得一宿,居然成了话也吭不出的白痴,胡家大怒之下,一方面寻访名医诊治,一方面上门兴师问罪,天幸阿秀的父亲也是当朝大员,笼络手段甚是高明,这阿秀便只给吊起毒打,没给胡家人带去赔命。  难得今日朝廷比武,中原蒙古的高手汇聚一堂,阿秀才能出来透气露脸,增长见闻,好容易与华妹见到了面,阿秀一个月不见她,自有无数话想说,但管家奉命死守身旁,屎遁尿遁却不管用,却要他如何脱逃?  眼看华妹身边也有下人跟着,想来八九不离十,必也株连祸结,让爹妈重责厉罚。阿秀气鼓鼓地坐着,不知这牢狱之灾还要多久,阿秀愁眉苦脸,一旁下人端着大脸盆行开,脸上却挂着一幅讥笑。阿秀越瞧越怒,正看间,忽见一名美貌女子行来,便坐在华妹身边。阿秀心下狂喜:“娟姨来了,我可得赌上一把!”也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忽地发起蛮来,他狂吼一声,一脚朝家丁踢去,脸盆登时鼓咚咚地滚落台阶,那管家吃了一惊,大手微松,阿秀见机不可失,当场双脚蹬出,倒栽葱也似地飞身离座,直朝华妹头上坠落。  阿秀身子飞坠而下,势道甚快,倘若与华妹撞个正着,两名孩童都要重伤,便在此时,一双素手伸了出来,左手在阿秀背上一托,登让他身子转向,那阿秀受了外力,斜向一旁坠落,便在此时,那右手拢了过来,又将他半空兜转一圈,卸去大半力道,这才稳稳将他接落下地。  阿秀如同飞天小猴,自是玩得痛快,正要哈哈大笑,却见一双媚眼瞪了过来,腻声道:“阿秀,这么高地方跳下来,可是想找死么?”面前好一张鹅蛋脸,只见这女子二十六七年记,秀眉微蹙,嘴角轻撇,一对酒涡十分动人,那双大眼却直瞪着自己,不假辞色。  阿秀见了这女子,立时欢笑道:“娟姨,好久不见了!”阿秀倒也不是傻瓜,自知华妹家世渊源,父母武功极其高强,眼前这位“娟姨”更是华妹的师姑。名门大派出身,以她一身高明武功,怎会不救自己?  别人家的孩子打不得,那“娟姨”皱着秀眉,正想把他拎回去,便在此时,背后响起大批脚步声,阿秀吓得魂飞天外,却是管家领着大批下人匆匆奔来,想来是要抓自己回去。听他口中大喊:“少爷啊!您可是尿急啊!我带你去解手呀!”语声如雷,让人羞愧无地,阿秀面红耳赤,正想找个地洞钻下去,一旁华妹却凑了过来,低声道:  “快装脚疼。”  阿秀立时醒悟,赶忙把脚高高举起,惨然道:“扭了!扭了!摔下来时不慎扭歪了!  没准断了!可真疼死我啦!”那华妹这几日也给父母责罚,好容易阿秀冒死过来瞧自己,如此心意,怎能放他离开?当下只在一旁装腔作势,不住询问病况。管家更是呼天抢地,吩咐下人急取药箱,过不多时,又有人端着大脸盆过来,这回盛的却是热水,想来是要泡脚之用。  阿秀正自胡喊胡闹,忽见一名公子爷行到看台下,向那娟姨一笑,拱手道:“娟掌门,一会儿比武,可要瞧您技压全场了。”阿秀见那公子爷面白如雪,一双大眼灵动传神,头上还绑了条紫头巾,虽在寒冬,左手兀自轻摇折扇。阿秀见这公子好生貌美,怕要把叔叔比下去了。慌忙瞪目去看,又见那公子爷的折扇绘了幅泼墨山水,旁书“紫云轩”三字,却不知是哪家的风流人物。正要去问华妹,那娟姨已然回头望向华妹,笑道:“娟姨先下去了,一会儿你娘过来,叫她看我大显身手。”那华妹啊了一声,叫道:“姨!您等会儿,我娘交代了,要您出场前和她碰个面……”话声未毕,那娟姨已然飞身跃起,她不待老老实实地拾级而下,身形纵出,轻飘飘地跃出看台,只见她身影曼妙,半空一个回旋,衣影闪动,烟尘不起,霎时便落在那公子爷身旁。  那公子爷含笑拱手:“九华山轻功独步天下,在下今日可见识了。”娟姨羞了羞他的脸蛋,笑道:“别装了。这般老气横秋,小心吓跑你家的苏大公子。”那公子爷故做茫然,疑惑道:“苏大公子?他是谁呀?娟儿姑娘可否引荐一番?”娟姨笑道:“我没法引荐,去找华山双怪吧。”两人对面相望,想起肥秤怪的怪模怪样,一时忍俊不禁,都是笑了出来。  眼见这公子爷与娟姨神态亲匿,阿秀坐在看台上,不免瞧得目瞪口呆,他拉着华妹的手,低声问道:“这位公子是谁?可是咱们娟姨的情郎么?”华妹故做神秘,道:  “这位公子姓琼,不过他不能做娟姨的情郎,做情敌倒是可以。”  阿秀一脸茫然,眼看娟姨与那公子爷手拉着手,两人有说有笑,明明是对璧人,那华妹好好一双水翦大眼,怎能明眼人说瞎话?他想了想,忽地惊道:“我知道了!他是太监!”  华妹一听此言,若非家教森严,几要捧腹大笑,她忍住了笑,当即起身离座,向管家道:“你们家少爷脚疼,可得帮他好好捏捏。”那管家满心欢喜,颔首便道:“成!  一定加力搓揉。”说着奔来三条大汉,急急将他两脚鞋袜除去,在阿秀的惨叫声中,已是狠命揉捏起来。  ※※※  那厢孩子们打闹,这厢娟姨与那公子爷并肩而行,已然走入校场。此时东西两侧棚架已坐满了人,两帮武夫满面横肉,虽在冬日,兀自赤膊上身,颇见穷凶极恶。那琼公子手摇折扇,一路望向众武人,眼光竟是十分敏锐。听他问向娟姨,道:“一会儿比武,你排第几场?”  那娟姨啊了一声,掩嘴笑道:“你没提,我倒忘了瞧。”那公子叹了口气,拿着折扇便往娟姨脑袋轻轻一敲,摇头道:“都要做掌门了,还这般小迷糊。”  那娟姨容貌娇嫩,虽是十分标致动人的美女,却仍不改顽皮模样,当场做了个鬼脸,笑道:“那好,快去请我师姐收回成命。这是她硬塞给我的,我可没心思抢着做。”  那公子爷叹道:“你呀你呀,难得你师姐苦心经营,“九华山”这块金招牌,可别给你砸了才好。”  娟姨掩嘴笑道:“怕什么?真要不成了,再把我姊夫拖出来不就得了,天下有谁打得过他。”  那公子眼望擂台边的锦旗,见到了“魁星战五关”几个大字,想起了娟姨姊夫的武勇,登时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此时朝廷尚武,对正教武林一脉尤为见重,这“魁星战五关”乃是车轮擂台,专让中国蒙古两国高手上场较量,以武会友,可说是当今天下最富盛名的比斗之一。说起娟姨的姊夫,恰与“魁星战五关”大有渊源,他倒不是什么擂台盟主,而是催生创制这“魁星战五关”的要紧人物。  中国与蒙古本是世仇。蒙古铁骑南下烧杀,中国军民北进屯垦,两国交战百年,时时兵戎相见,说来绝无可能以武会友,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十年前机缘巧合,娟儿的姊夫深入北境,无意间居然给了可汗偌大一个恩情。可汗事后感恩图报,便允准中国和议之请,两国撤兵避战,此后有识之士更一一上奏,从此便开通边关、互通有无,两国交往密切,日益亲近。  只是朝廷事每每上热下冷,纵使双方朝廷有意和解,但两国武将交战多年,仇怨太深,仍常私下斗殴,毫不容情,边关更时时为细故爆发凶杀,眼看情势如此,为消弭仇怨,减去彼此暴躁血气,两国朝廷索性化暗为明,自八年前岁末开始,便定下“魁星战五关”的大擂台,从此一年一校,中国鞑靼两国轮办大会,也好让双方武人都有个宣泄忿恨之处。  ※※※  那公子爷一路回想往事,便与娟姨行到西棚布告下,先瞧过蒙古出场人选再说。二人依次望去,读道:“蒙古五关出场人选:首阵先锋,宗泽思巴……次阵翼锋,金察钦……三阵中坚,呼林特罕……四阵羽锋,无也明王……”娟姨瞧了半天,那蒙古一方虽有五名出场好手,她却无一识得,瞧了半天,忍不住皱眉道:“呼噜噜的鸟儿话,谁是谁啊。没半个认得。”  五关战为两国菁英群斗,为显国力强弱,不彰个人胜负,遂以“车轮战法”拼斗。分先锋、次锋、中坚、羽锋、大将等五关,双方打起来往往谋略百出,谁能克制敌手武功,谁能游斗气力,莫不精心安排,打法极为讲究。料来蒙古这方如此安排,必有什么用意。  娟姨凡事大而化之,那公子与她相识近十年,自也知晓她的性子,当下微微一笑,不以为意,他凝目去看,伸手指着最后一个姓名,颔首道:“你瞧,这人总听过吧。”  娟姨抬头去看,霎时掩嘴惊呼:“啊,这是哲尔丹,他也来了。”  那公子想起哲尔丹的成名事迹,自知有些棘手,一时皱眉不语。  哲尔丹号称蒙古无敌手,乃是鞑靼国可汗大为重用的御林军首领,算是蒙古名气最响的一名高手,这人年过六十,位列北国宗师,过去八届比斗,多遣弟子门人下场,从不曾亲自出马,看他亲自领军过来北京,想来这次的“魁星战五关”,蒙古这方定是志在必得。  娟姨叹道:“蒙古鞑子连祖师爷也派出来了,要脸不要?我可不想上场送死。”那公子微笑道:“别叫人家鞑子,被听见了,可会挨骂呢。”娟姨笑道:“不唤鞑子,那要唤他们什么?蛮子么?”此地乃是西棚,每多蒙人出入,那公子忙道:“小声些,给人听见了,说不得先打一场。”娟姨哦了一声,眨眼道:“会这么倒楣么?”  正说间,忽听背后传来一声闷哼,道:“骂人的小姑娘。”那公子与娟姨听这话腔调怪异,不禁皱起眉头,二人回头去看,身边却仅一堵高墙,并没见到人。正疑惑间,那墙缓缓向前移步,登令两人大吃一惊,赶忙抬头去看,那墙却是个喇嘛,此人身高九尺,满面胡须,偏又身穿大红袈裟,站在西棚架前,衫色宛如布告红纸一般。娟姨眨了眨眼,惊呼:“这不是布告!”那番人哼了一声,道:“布告不是我。”娟姨连连颔首道:“我知道、我知道。”  那公子见两人说话牛头不对马嘴,忍不住笑了,她附耳过去,低声道:“蒙古这回只有一个喇嘛过来,这人八成便是无也明王,走,咱们不必和他讨晦气。这就走吧。”  娟姨向那布告挥了挥手,道:“再见。不是布告大师。”那喇嘛咦了一声,左右瞧了瞧,好似不知那“不是布告大师”唤的便是他。  ※※※  “魁星战五关”家喻户晓,打了八届,北疆也停战八年。这擂台比斗用意只在“以武会友”,就盼在打斗中显出王道仁德,所谓“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胜要胜得气度从容,败要败得心平气和,但盼两国打得越热,交情越浓,纵使分出胜负,也不要见了生死。  也是为此,当年第一届比斗,两国君主心想和尚最是慈悲,必能点到为止,蒙古便以红教五活佛出征,中国则以少林五高僧应付,结果少林和尚果然是慈,蒙古高手果然是悲,嵩山群僧不过出到第三名高僧,便打对方五名喇嘛点倒为止。可汗见中国和尚揖让而升,蒙古喇嘛下来饮药酒,偏生自己还要去做君子陪笑祝贺,狂怒之余,便不再揖让什么,下令第二年全力求胜。  第一年输得莫名其妙,第二、第三年便打得惊天动地,就差没带火枪上场而已,可怜有少林寺这块大石头横在路上,无论可汗如何费心,硬是连输三年,不论在翁金城较量,还是在北京城打斗,均遭震慑蹂躏。蒙古上下非但不曾赢过半面锦旗,更没一回撑到最后一关,想来真令人心灰意冷。  胜负悬殊,一目了然,蒙古君臣悻悻然锻羽而归,可汗也不再热衷“魁星战五关”,只每日里静静演兵,时时眺看中州大地。朝廷大臣得知此事,心里自甚忧虑,就怕鞑靼国吞不落这口恶气,不免又要兴兵开战。群臣上奏之后,皇帝便暗下圣旨,从此不许少林和尚出阵,改由礼部侍郎招募人选,输赢不计,就是别让战况一面倒,免遭友邦记仇暗恨。  自此之后,钦点出阵大将的重责大任,便一股脑儿压在胡志廉头上,中原武林人物若想借“魁星战五关”一举成名,无不私下拜访,都想请胡侍郎玉全。胡志廉答应了这个,得罪了那个,年年比试年年忧,直是不堪其扰。  武林高手又是贿赂、又是求情,朝廷各方势力也是各自施压,第四年比试,胡志廉在众多人情请托之下,煮了锅大杂烩上阵,这帮人以峨眉掌门严松为主力,另以三江帮、洞庭水坞等门派辅佐,结果自是一目了然,四字箴言,大败亏输而已。  都说物极必反,中国连胜四年之后,原本唾手可得的胜仗变成一胜难求,可汗见自己人大逞神威,欣喜之余,又对“魁星战五关”热衷起来。更常与大臣对赌胜负。自此中国连败三年,蒙古红教支派“大轮门”独占鳌头,其中更有一年打了通关,从中国先锋一路打到大将,五战全胜,直是所向批靡。  消息传出,中国上下无不震动。眼看社稷无光、百姓议论,一年外国使臣来朝,更以此事调侃皇帝,龙颜震怒之下,险些把胡志廉送去充军,这只代罪羔羊大叫倒楣,自知形势已然转换,待得去岁第八届比武,胡志廉也不再畏首畏尾,便以圣旨之名调出举国精锐,由武当掌门“太极拳剑”元易领军,搭配少林灵音、灵真两大金刚,另以“淮西高天将”为先锋、“山东宋神刀”做中坚,轰轰烈烈开抵翁金城,只等大开杀戒。  中国高手尽出,任一人都是当代宗师,对方还是那个叫“大轮门”的支派,当场便给打得稀烂。先锋高天威更是大发神威,一路从头打到尾,单骑过五关,元易、灵音、灵真、宋公迈等人喝了一壶又一壶的热茶,全无上场机会,便带着锦旗归返北京。  中国五战全胜,高天威更将对方大将打成重伤,言语间更是百般奚落。强弱悬殊,输赢惨烈,“淮西高天将”威名远播,鞑靼国却又成了各国使臣闲谈的笑柄,可汗震怒欲狂,今次第九届比校,便尽起北国全境高手,从高丽至西域五十六国,精选五名神将,一同前来挑战中原武林,若不夺回锦旗,绝不罢休。  大军压境,胡志廉见了这势头,自是心中叫苦,大获全胜不行,一败涂地也不行,既要顾得可汗金面,又要保住皇上龙颜,百般苦恼中,只有去找本朝国丈琼武川诉苦,届时若要惨败,也有皇亲国戚保命。果然姜是越老越辣,琼国丈金口一开,便是一条明路。  “中国展天威,可汗怨恨苦,蒙古临城下,皇上心生怒,最好的法子,便是混个借口。”  “混个借口?”胡志廉那日听了怪话,自是满心诧异。  “傻子,何必上嗣对上嗣,你避开各门各派的老手,尽管挑些青年男女出来,将就着用,赢了,算是捡到了,输了,也好找理由推搪。”眼看胡志廉目瞪口呆,琼国丈又加了这么一句吩咐:“要能一个侥幸,拖成平手,两国皆大欢喜,那可真是吾皇万岁万万岁了。”  胡志廉一向聪颖,当场便领悟了,便定下这么个阵容,见是:  “中国五关出场人选:  首阵先锋贵州点苍七雄玉川子  次阵翼锋山东神刀少主宋通明  三阵中坚陕北九华掌门释娟神尼  四阵羽锋河北铁枪少主祝康  五阵大将华山玉清掌门苏颖超”  此时娟姨与那公子站在西棚,望着皇榜,眼看阵容如此,那公子爷自然暗暗佩服胡志廉的苦心,想以玉川子老将身分,多少打得下一两人,神刀宋通明大有乃父之风,必也能撑住场面,要是运气不坏,说不定这两人便能拖到哲尔丹那关,届时娟儿、祝康上场邀斗胡混,最后再让华山掌门压阵,双方都有面子,胜负如何倒是其次了。看这计策苦心意旨,自是让人赞叹不已。那公子爷看了几眼,心下甚喜,颔首便向娟姨道:“你给排到了中坚,看来你师姐的面子不小。”  那娟姨殊无喜悦之意,猛听她尖叫一声,拔出了长剑,气冲冲地奔向一处棚架,戟指怒骂道:“哪个是胡侍郎,给姑娘滚出来!”两旁侍卫大惊失色,无不跳了起来,又见她服色华贵,胸前一串珍珠项炼温润莹辉,倒也不敢造次,慌忙便道:“姑娘何事寻找胡大人?”  娟姨怒骂道:“谁是释娟神尼?释你个大头鬼!姑娘我不过二十来岁,便给你们咒成了尼姑老太婆!叫姓胡的滚出来!”九华山新任掌门怒气冲冲,礼部官员无不惶恐,只见一名官员赶了出来谢罪,慌张道:“女侠啊女侠,咱们不是不知您的身分,可您送来的名录上只两个字,唤叫“娟儿”,咱们翻遍百家姓,查不到这个娟姓,本想学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唤您叫娟子,可后来想想又是不妥,只能给您安了个释字,绝非有意不敬……”  这姑娘正是当年的小精灵娟儿,早已长成十分动人的美丽女郎,此时哪来理会那官员说长道短,三两脚便将他踢开了,跟着大剌剌地冲入棚内,要将胡志廉拖将出来,当面责问。  那公子爷大惊失色,当下也奔将过来,问那礼部官员道:“没伤到吧?”那官员陪笑道:“回少阁主的话,下官没事,倒是咱们侍郎大人那儿,请您多担待了。”  那公子爷微微一笑,道:“别怕,我理会得。”当下脚步加紧,便往棚内行去。  才一掀开帘幕,本想定是大声吵嚷,说不定还打了起来,哪知娟儿只不言不动,手中拿着张信纸,并未高声怒斥。那公子爷心中赞叹:“胡侍郎官越大,口才越好,居然说得动咱们娟儿。”这娟儿自幼天真烂漫,行事不按常理,江湖人物老远见了她,无不退避三舍。也是为了她刁蛮顽皮,尽管天生貌美,追求者众,至今仍然待字闺中,无一人能够赢得芳心。  正想间,那公子爷已然行入棚内,陡一入内,便见了一名呆滞孩童,只傻傻挨着一名官员,那公子爷心下一凛,当即认出这孩子的身分。这儿童聪颖过人,乃是胡志廉的幼子,名唤“正堂”,只因前些时过去五辅家中作客,顽皮跌伤了脑袋,好好一个孩子,竟变得如此木傻。  那官员听得脚步声,当下回身过来,拱手道:“下官见过少阁主琼芳小姐。国丈金安,皇后圣安。”那公子爷听他祝祷自己的两名亲人,当下含笑欠身,将折扇一挥,啪地一声亮响,扇面张了开来,只见扇面泼墨,丹青妙笔,好一幅云里紫阁,正是“紫云轩”。  这公子爷哪里是什么公子爷了,原来她便是当朝皇后侄女,三朝元老之孙,开国功臣之后,人称紫云轩少阁主,琼家大小姐琼芳便是。琼家藏有铁卷丹书,更有太祖赐下的二十四节龙头金鞭,可说是当朝第一显贵的大户人家。胡志廉与她说话,自是加倍客气谨慎。  琼芳正要说话,突见胡志廉眉头深锁,那娟儿也是手持信纸,蹙眉苦思,忍不住奇道:“怎么了?蒙古人下战帖么?”胡志廉尚未说话,娟儿已将手中信柬送了过来,低声道:“你瞧,这信好生奇怪。”  琼芳向来见多识广,精明过人,她父母早死,打小便让爷爷当成男儿汉教养,称得上是文武双全的奇女子,中国满朝名门之女中,决计找不出第二个。她见娟儿神态有异,不知那信纸有何奇妙之处,当下接了过来,自行低头去看。读道:  “令郎正堂,误跨禁界,擅闯鬼门,近有大祸秧。闻报速离京城,可免一死。”  琼芳吃了一惊,不知这是什么人写就的,赶忙再看署名,传信者自道名号,曰:“善穆义勇人”。她一时看不出端倪,也不知那署名是何意思,忙问道:“这信什么时候来的?”  胡志廉叹道:“这些日子焦头烂额,忙里忙外,方才家人送来这封信,我才得知此事。”  琼芳低头思索,胡志廉虽然行事谨慎,但这几年为了挑选“魁星斗五关”的出阵人马,这位侍郎大人吃力不讨好,得罪了无数武林同道,看这模样,八成有人挟怨报复,那也未可知。当下沉吟道:“我瞧这是熟人做的事。八成是有人与您结怨,趁着令郎病重之时,前来落井下石,自是要让您心神不宁。”娟儿颔首也道:“可不是么?我瞧这十之八九是蒙古鞑子写的,他们怕胡侍郎运筹帷幄,又把他们打得一败涂地,这才写信过来扰人。”  胡志廉听了二姝劝说,却只叹了口气,他抚摸爱子脸颊,缓缓地道:“您知道,我胡家命运多艰,当年奸臣为祸,暴民乱政,活活打死了家母,好容易仁君当朝,可别再有什么劫难波折……”他回思昔年往事,叹了几声,忽然双眉一轩,咬牙道:“也罢!兵来将挡,真要有什么事,胡某也不来怕!什么误入鬼门,我一会儿安排了太医院的几名圣手,请他们替正堂孩儿治病。我偏要瞧瞧,那禁地里有什么妖魔鬼怪!”  琼芳点了点头,蹲身望向那孩子,柔声道:“正堂,还认得阿姨么?”这胡正堂每逢过年,定会随父母过来紫云轩拜年,每年都拿了红包打赏回家,说来自该识得琼芳,哪知他听了呼唤,却只低头望地,不言不答。娟儿低声道:“好孩子,你到底瞧到了什么?”  胡正堂面色一寒,喃喃哭道:“好多……好多……”  琼芳与娟儿对望一眼,二姝面向男童,同声道:“好多什么?”  那男童口唇欲动,还未说话,猛听棚外碰地一响,号炮已然炸响,胡志廉赶忙道:  “阁揆大人亲来视察。我先过去了。”说着唤来侍卫,命他们严加保护儿子,这才稍稍安心。  ※※※  午时已届,炮声响过,中国阁揆大人驾临,胡志廉身为中国这方主事,自须入场迎接,那蒙古钦差也已到来,东西两棚高手便全数肃立,场内一时鸦雀无声。  今日两国比武,何大人身为阁揆,自须与蒙古使臣过来主持盛会,那何大人取出圣旨,宣达旨意,听他大声念道:“奉天承运,我中国大汉天子诏曰:我朝……咳……  威胜五霸,明继三王,方今以武会友,贵于相交,九州豪杰,习武从戎,是以普天同庆,有凤来朝……”  何大人摇头晃脑,唧唧聒聒,脚下还打着拍子,台下哪里有人听了?武林人物一会儿都要上场较量,各人打坐运气,砺刀磨枪,看台上家眷百姓每多藉机赌博的,自是交头接耳,议论胜负。连那阿秀、华妹等一干孩童也在打闹嬉戏,更是不在话下。  场内场外人人神色平淡,无人理会何大人念得是什么,料想他便算夹了一两句粗话在里头,怕也无人知晓。只是那蒙古使臣却越听越怒,圣旨里好大一篇,又是“移风感俗、诲化蛮邦”,又是“四夷勇士、投明事主”,中国皇帝哪句话不是自尊自大?直把蒙古当成了奴邦蛮夷。  那使臣钦差怒火中烧,待何大人读毕,立时手捧鞑靼可汗亲手圣旨,气冲冲地奔上擂台,也是大声念了起来。看他义愤填膺,指天道地,想来所言全在反驳中国君臣,只是他满口蒙古语言,场中无人能懂,众百姓自是当成笑话来听,除了几名太常寺的通译乐舞生在那儿低声商议,全无一人理会。  娟儿听得哈欠连连,她揉了揉眼珠,道:“再听他们念咒语,我可要睡着了。”  琼芳与娟儿相识颇深,自知她剑法轻功都有一流师承,根柢极佳,但临敌经验尚浅,届时擂台上敌手忽出怪招,不免吃亏。便道:“一会儿你也要上场,我瞧你赶紧温习一下剑法。可别有什么乱子。”娟儿听了这话,假意打了个哈欠,道:“放心啊,有那位苏大掌门在,能有什么乱子呢?”说着合十顶礼,又道:“小女子一会儿给人打下台来,还请苏夫人念在十年交情的份上,早些让苏大侠登台上场,替小女子雪耻报仇,区区在下纵使魂归九泉,也能瞑目了。”说着向前欠身,便朝琼芳拜去。  琼芳脸上微微一红,啐了一口,道:“便要损我,也挑吉利的说,没轻没重,专来招凶。”说着提起手上折扇,便往娟儿的小脑袋打去。娟儿做了个鬼脸,咯咯娇笑起来。  ※※※  这两名少女乃是闺中密友,私交甚笃,说话玩笑居多,自无恶意。那琼芳毕竟是皇亲国戚,一阵脸红之后,便又宁定。她拉着娟儿的玉白雪指,朝东棚望去,含笑道:  “先别损我了。倒是你也二十好几了,究竟心里欢喜谁,可曾想定?”  娟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两名青年凝目朝自己望来,一个体型威风,年莫三十四五,满脸阳刚肃杀;另一个面貌清白,端稳文秀,二十五六上下。两人目不转睛,都在凝视自己。  琼芳微笑道:“山东宋通明武勇过人,河北祝康风流潇洒,你究竟欢喜哪一个,可有主意?”娟儿一脸苦恼,以手支额,讪讪地道:“讨厌死了,都是师姐一天到晚相亲,可真害死人了。”  琼芳亮开折扇,掩嘴轻笑,道:“红颜祸水,绝代妖姬,你可别惹得四大家族比武求亲,到时又是一个擂台。”娟儿头皮发麻,眼见宋通明咧嘴大笑,山东大汉满嘴葱蒜腥味,无远弗届,相距虽达丈许,兀自随风飘来。她心中叫苦,左手掩鼻,忽又见祝康略摆发稍,单手轻托下颚,一幅顾影自怜的俊公子模样,娟儿哀号一声,赶忙右手遮眼,自便匆匆逃离而去。  琼芳看入眼里,忍不住娇声大笑,只是忽然想起“华山三怪”的事迹,却也不免心下一寒。  这娟儿看似不减娇憨,其实她屡经变故,颇经人事。那年九华山爆发大祸,门人或死或散,那娟儿虽是小小女孩儿,却有骨气,便以芳华之龄独守师门。可怜她武功微弱,人又幼小,便遭各大门派欺侮诈骗,抢劫财宝田产一空。只是她自始自终咬牙苦撑,坚持不走,后来师姐打听到消息,便赶忙回山团聚,师姐一到,姊夫强援立至,情势旋即逆转,吓得各方强敌退避三舍。之后师姊妹先把师门留下的武功秘笈掘出,又将山上的珍宝财物一一夺回,才有了今日九华山的强盛面貌。武林人物每回与她师姊妹相遇,每回醒起她们背后的那个雄伟身影,无不害怕忌惮,这几年九华门人行走江湖,竟是无往不利。  ※※※  比武便要开始,琼芳心悬自家人,便朝东棚望去,只是瞧着瞧,那华山门下不见踪影,竟只一位赵老先生到来。看他独个人坐在棚内打盹,其余人等却不知去向。琼芳心里有些发慌,想起情郎年岁越大,行事越发疏忽,赶忙行到赵五身旁,抱拳道:  “五爷爷。”  那赵老先生便是当年的赵老五,算来已有七十来岁年纪,一旦打起盹来,当真劈雷也打不醒。琼芳见赵老五身上肮脏,倒也不敢用手触他,左右看看无人,拿着扇子便往他脑门敲了一记,再次喊道:“五爷爷!”  赵老五睡得酣畅,猛然给人打醒,登时睁开睡眼,皱眉道:“哪一位?”琼芳含笑以对,温言道:“五爷爷。”赵老五见了这张清秀脸庞,赶忙直起身来,大声道:“大小姐!”  琼芳身着男装,自不喜人家如此相称,但赵五是长辈,也只有忍住了,当即问道:  “你家掌门人呢?”赵老五揉了揉惺忪睡眼,茫然道:“怎么,还没来吗?”琼芳一听此言,想起华山之中满是精灵古怪之辈,可别又去惹是生非,忙问道:“他们还没进京么?”  赵老五年轻时脾气暴躁,乃是华山小一辈最为害怕的人物,此时年岁已老,却显得十分慈祥,听他呵呵笑道:“当然进京了,咱们那华山双仙起哄,说三个月没见您,如隔八秋,便要苏掌门给您准备些礼物,他们逛了好些店铺,都没挑到合意的,一路从大明门走到承天门,又从承天门走到左顺门,我年纪老,陪不动……”  耳听他叨叨絮絮,言不及义,琼芳自是不胜其扰,当下匆匆拱手告辞,急忙离开校场,便去寻找玉清观众人下落。  ※※※  琼芳离场而去,那蒙古使臣却还在拿着圣旨拼命颂念,又过得三盏茶时分,念得口干舌燥,眼歪嘴斜,终于读毕。谁知那何大人找了乐舞生通译,登又怒火中烧,便要长篇大论地反驳。那胡志廉心下一惊,就怕双方你来我往,不免耽误时辰,赶忙拦了上来,陪笑道:“阁揆大人,留步吧。”何大人怒道:“你干什么,不顾圣上的面子么?”  胡志廉榜眼出身,雅擅政论,朝廷典故最是详熟,当即搬出往事,低声道:“大人,前年翁金城的事儿,您给忘了?”  何大人心下一凛,这才醒起往事。前年北京城比武,武人未开打,文臣便已斗起嘴来,双方大臣相互讥讽,你来我往,整整念了四十余道奏章,正午比试大受拖延,竟延至夜间方才开打。后来到了翁金城,鞑靼国礼尚往来,也找了人上演歌舞娱宾,剧中所演全在讥讽北京时事,中国大臣狂怒之下,全数退席,比试受此一扰,竟延后七日再开。从此两国彼此约定了,日后“魁星战五关”礼节一率从简,除见证大臣、钦差宣旨之外,管你太师大学士、五军大都督,一概不得到场滋扰。另定规矩,双方出战高手不受朝仪约制,面见两国钦差不下跪,免生争执。  何大人醒起往事,勉强按耐了怒火,挥手便道:“也罢,你是主事,这便让你主持吧。”  胡志廉早有此意,稍一躬身行礼,便即行入擂台,朗声道:“诸位英雄豪杰,承蒙二君圣恩,得令“魁星战武关”连年举办,请诸君下场之时,务须体念“以武会友、点到为止”八字真谛。一不得阴招偷袭,二不许运使暗器,二不能兵刃喂毒,凡事光明磊落,无愧君主重托,四境苍生之景仰。”  胡志廉虽非江湖人物,但他连年举办比校,规则详熟,绝非初窥门径的文臣可比。他讲解了一阵比试法则,便行向台边一张长桌,向桌边六名文臣行礼,温言道:“几位大人,一会儿请见证输赢,下场将士若有违规之举,还请当场举发,莫要偏废。”这长桌上共坐了六名官员,汉蒙各半,无独有偶,多是老态龙钟之辈。六员见证中,却只一位少壮青年,看此人白面无须、面如冠玉,身穿五品白鹇朝袍,正是杨绍奇。诸人听得请托,各自起身回礼,均道:“我等竭心尽力,必使竞试公平,绝不有失。”  那杨绍奇行礼之后,便又坐了回去,目光一撇,却是朝阿秀那儿瞧去,要看这孩子是否又跑得不见人影。  此时阿秀早给家丁狠狠捏过脚,只哎哎叫疼,无法再行作怪,便只老老实实地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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