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67

这场斗争还没完,咬住银牙的怒苍总帅,正在挣扎于最后的生机。  ※※※  九月十八酉时末,朝廷钦差三十年来首次踏上怒苍大寨,他望向跪倒在地的总帅,笑问道。  咦?你就是秦仲海?  是,我就是秦仲海。  我瞧不像啊,你不是才三十来岁么?  钦差大人,在下三十又四。  呵呵,那你的头发……怎地白得这般厉害?  东风吹醒英雄梦,明朝泪湿满头白。在这两鬓成霜的时刻,天边已然升起光芒万丈的雄星,自此之后,天下二分,朝廷与怒苍分庭亢礼,乱世终于到来。第十五卷 镇国铁卫 第六章 最后的旅程2007-1-2 16:25:00 本章字数:20956    九月十八戌时,入冬以来最宁静的夜晚,接任太师几十年,第一回这般清闲。  “大清呀,你有无想过……”往日太师一见那宝贝侄儿探花郎,不是打、便是骂,更多时候是气得发抖,但今夜有些不寻常,他望着侄儿的目光中满是爱怜,带着深沉的关怀。  “如果没了叔叔,你要怎么办啊?”  火锅热烫烫,江大清吃得悉哩呼噜,他放下了象牙筷子,茫然望向叔叔,说出了从小到大最常出口的那句话:“叔叔,不知道欸。”  “嗯……说得也是。”江充倒也不意外,要是侄儿忽然开窍,竟尔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他才会吃惊诧异。眼看江大清挟了一块白肉,沾就调料,大口囫囵吞了起来,江充微微叹息,他转头望向罗摩什,道:“罗摩国师说呢?咱这侄子要没了叔叔,以后能做啥?”  江大清天性散漫,生得胖大憨傻,倒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长年娇生惯养,不免有些“何不食肉麋”,罗摩什叹了口气,低声便道:“大清兄读书不成,练武也不行,不过他有一双巧手,工艺之事应当一学即能。倘要学做裁缝木匠,时候还不嫌晚。”  江充叹了口气,道:“说得是。也怪我,把他宠得坏了。”他静静提起酒杯,一口饮完,望着圆桌旁的一众爱将。那里头有安道京、有罗摩什、有九幽道人……众心腹全数到齐。  江充命人为一众爱将斟酒,又道:“我大哥命薄,留了这个遗腹子下来。江某三十年来竭力照护,不敢有失……”他望着那傻呼呼的笨侄子,温言道:“大清,金山银山,都有吃完的一天,你本性只是傻憨,不是坏孩子,以后学了一技之长,更要懂得安分,知道么?”  今夜星光闪烁,叔叔的言行也有些奇怪。江大清嚅嚅啮啮,不知该说什么,一旁九幽道人也是一头雾水,道:“大人,您……您到底要做什么?”话声未毕,只见江充和颜悦色地望来,他浅浅尝了杯酒,反问道:“道长你呢?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九幽道人咦了一声,往常他嘴巴张开,还未说话,便要挨打挨骂,今日太师却一反常态,居然问起自己话来了。九幽道人满面惊喜,忙朝罗摩什望去,只见这光头妖僧别过头去,那目光中却带着泪水,九幽道人咦了一声,又朝安道京瞅了一眼,却见这胖呼呼的锦衣卫统领低头望地,面肉颤抖不休,好似在哭泣一般。  九幽道人急急思索:“他们这是干什么?吃火锅吃到哭?太呛鼻么?”他一拍大腿,陡地醒觉过来:“发了!我发了!他们见江太师器重于我,一个个妒嫉不堪,这才落泪啊!”他哈哈大笑,朗声道:“启禀太师!小人日后的打算只有一个,那便是终身追随大人,不管天上地下,天涯海角,刀山油锅,芝麻绿豆,小人都紧紧守在您身边,片刻不离哪。”  江充惊喜交加,道:“你真这样想?”九幽道人大笑道:“大人莫要怀疑,小人赴汤蹈火,再所不辞!”江充含笑颔首,便也不多问,他撇了安道京一眼,淡淡地道:  “你呢?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安道京一反平日的小丑模样,只双手放置膝上,静静地道:“下官这些年攒了不少银子,以后便没有官职,一样能凑合著过。”  江充叹道:“大家都是自己人,到了这一刻,你也不必瞒我,你以后要投效新主子么?”  安道京忽地轻轻一笑,那笑容却是有些苦涩。听他叹道:“大人是看得起我了。江系诸将中以我名声最差,日后便算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他们也不见得要我。”  听得两人的对答,九幽道人茫然张嘴,睁大了眼,却是一句也听不懂。江充拍了拍安道京的肩头,示作安慰,跟着转向罗摩什,微笑道:“国师从来都是栋梁人才,以您的才能,便算没我,日后仍居高位,这点我是很放心的。”罗摩什听了这话,忽然双手掩面,涕泪纵横,竟是良久不能自已。江充低声叹息,又道:“国师,念在这几年共享富贵的情份上,日后江家老小落入你的手中,请务必高抬贵手,善待我的家人。”  罗摩什别开头去,泪流满面中,却是点了点头。九幽道人听了妖僧的午夜哭声,自是瞠目结舌。想这罗摩什西疆伪死、转投中原,哪日不是一脸宝光,岂料这妖僧好端端与众人吃饭,居然失声哭了起来?九幽道人心下惊骇,想道:“老天!饭菜有毒么?”当下从怀中取出银针,偷偷往火锅里试了一试,就怕有啥意外。  正察看银针颜色,又听江充叹道:“胡媚儿呢?”安道京拱手道:“百花仙子人在天水,还在为大人劫夺那块玉玺。”江充微微苦笑,道:“孤军深入,也真难为她了。”他双手掩面,深深吁了一口气,道:“安统领、罗摩国师,你们该动身了。”  安道京低声惊呼:“那么快?”江充眯起了眼,道:“赶紧走吧,军马入城,到时恐怕脱不了身。”  一代权臣背向众人,挥了挥手。安道京与罗摩什含泪起身,向江充躬身行礼,跟着拉住了江大清,低声道:“大清公子,该走了。”江大清还在吃火锅,嘴里正忙着,囫囵地道:“去哪儿啊?”安道京泪水滚滚而下,低声道:“去抱美人儿。”江大清又惊又喜,道:“马上来,你们先等一下,等我这块肉吃完……”唠唠叨叨中,手上拿着汤碗,便跟着安道京走了。  罗摩什缓缓朝房门行去,最后一眼回望江充,低声道:“大人放心,老衲性命不在,也会平安护送大清公子前往西疆,绝不让江家香火断绝。”江充无喜无怒,不哭不笑,他只是双手抱胸,凝视着照壁上的泼墨山水。罗摩什擦拭泪水,向他合十行礼,霎时转身离开。  过得良久,远处江大清的笑声渐渐隐去,换上了沉重的军靴踏地声,江充霍地起身,面向房门,只见一名军官穿厅入堂,此人腰悬短刀,左肩悬强弩,右肩挂火枪,手仗长矛,腿缚箭筒,竟是全副武装。一旁云都尉却无一人喝止,反而躬身向那人行礼。  那九幽道人先前银针试毒,发觉火锅毫无毒性,此刻兀自吃得痛快,眼看那军官过来,忙道:“兄台吃过了么?”那军官没有理会,只行到圆桌之旁,拱手道:“人都到齐了。”江充微微一笑,道:“一共到了多少人?”那军官凛然道:“回太师的话,一共是两千兵马。”  人虽少,但也足够了。江充早知情势如此,却也不显得诧异,他缓缓起身,轻轻地道:“来人,取我火枪来。”一旁下属送来锦盒,奉上一柄火枪,江充揣入怀里,向九幽道人微微一笑:“道长,现下我身边没人了,说来您便是第一爱将。道长若想追随我,现下就来吧。”  听得顶头上司出言召唤,九幽道人大喜过望,忙问道:“大人!您到底要去哪儿啊!”江充伸了个懒腰,笑道:“咱要去干清门!”他自行迈步,便往门外而去。身旁几名死忠随扈亦步亦趋,跟随太师的脚步,一同行出大门。  远处传来江充的笑声,九幽道人心下更喜,想起干清门乃是皇帝的寝宫,太师此番过去谒上,必有国是相商,这等美差过去全由罗摩什、安道京两人独占,岂料物换星移,居然会轮到自己出头?九幽道人越想越乐,急起直追,赶上了江充的脚步。九幽道人搓手谄笑,望着身边的江太师,只见他仰头不动,似在眺望夜空。九幽道人笑道:“大人,在看星象么?”  江充没有回话,只是微微一笑,九月霜重,秋冬之交,天顶的星光如同过去三十年,依旧向他眨着眼,便如亘古万世般璀璨耀眼。  第一颗巨星升起,然后陨落,那是秦霸先。第二颗彗星划过长空,尔后烟消云散,那是刘敬。再来的将星坠地,那是柳昂天。三十年来,一颗又一颗星辰在自己面前升起,也在自己手底陨落。无敌于天下的江太师,终于斗垮全数强敌,也捏熄了所有的星辰。可笑复可悲,这片无尽黑暗的三千里夜空,成了空荡荡的戏台,等着最后一颗星坠落大地。  当代权臣全数谢幕,戏台上只剩下最后的一个主角,这人姓江名充,他也要下台了。  柳昂天错了,打从一开始就料错了。景泰王朝最后一场斗争,要角儿根本不是杨刑光,也不是他江充,这场斗争根本不属于他们这一代。连番的失算,已经让柳昂天垮台惨死,也让自己再无翻身机会。强敌的阴沈与可怖,超越了这一代的每个奸臣、能臣、弄臣与权臣。阴沈的夜空里,那巨大无比的将星即将升起,再也无法阻挡。  谢幕时刻到来,江充心里明白,作为景泰王朝的始作俑者,他绝不会逃避,也不会哀求。  怀中的火枪已经预备好了,新王朝诞生的那一刻,他会是天下第一个向新皇祝贺的人。当枪口爆出鞭炮般的庆贺声响时,太阳穴里的美艳血花会泊泊流出。那时,他会坦然地、从容地,挥手向天下苍生一笑。  能够这样过一生,痛快!江充拍着九幽道人的肩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  哗啦啦……一滴滴雨点打落。在漫天大雨声中,九月十八过完了。现下这一刻,已是新的一天到来。  九月十九子时,西疆下了今年最后一场雨……再来,就要下雪了。  冰凉的雨水打在面颊上,卢云在喘息中醒转过来,他睁开双眼,头顶上一片水气,乌云遮月,银河隐讳,只余下无数雨点朝着自己打落。卢云额头上火烧也似的疼痛,他想起那婴儿,慌忙起身,嘶哑喊叫:“还给我!还给我!不要碰他!不要!”  悲喊之间,背后传来一声轻叹,卢云急忙转头,却见一名高大老者凝目望着自己,怀中正抱着一名孩子,那人一头黑发,目光极见清澈,正是“九州剑王”方子敬。  卢云先前给秦仲海砍了一刀,此时又见了方子敬,自然心中害怕,他把身子一缩,喊叫道:“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方子敬微微一笑,将那婴儿送了过去。卢云有些神智不清,抱住了孩子,才惊觉自己已在旷野之中,大雨倾盆而落,四下水气弥漫,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卢云眼望四遭,只见怒苍已在远方,成了黑沈难辨的巨人,正自低头俯视自己。  卢云满心迷惑,喘道:“这里……这里是哪儿?”  方子敬解下斗篷,披在卢云肩上。道:“孩子,你已经离开怒苍,也闯过朝廷万军,你又回到了尘世。”卢云茫然张嘴,道:“尘世?”方子敬轻抚他的面颊,轻轻颔首,却没回话。  卢云低头去看那婴儿,却见他小脸泛白,呼吸甚是急促,额头上的伤口浸了雨水,竟已发起高烧。卢云又惊又急,他眼望方子敬,面露求恳,含泪道:“前辈!请你救救这孩子。”  方子敬眼望卢云,淡淡地道:“为何要求我?你自己不能救他么?”  卢云身子一震,喃喃地道:“我……我救他……”  方子敬拾起“云梦泽”,交在卢云的手里,轻声道:“孩子,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剩下的路,你必须自己走完。”他缓缓起身,临行前最后一眼回望,声音变得十分柔和,嘱咐道:“最后的旅程,也许很苦,也许孤单,但那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必须自己一个人,独自把它走完……”  方子敬走了。  卢云泪水滚落腮边,他望着手里的云梦泽,双肩轻轻颤抖。  旷野中剩下自己一个人,以及那高烧不退的婴孩。  卢云仰天大哭,他抱着那孩子,拾起了包袱,开始人生最后一段旅程。  “再会了,孩子。”即将退隐的方子敬藏身树丛,目送荒野里的孤客,向他轻声道别。  曾有一个人,他不属于朝廷,也不属于怒苍。他独行于天地黑白之间,他是最后的圣光……  孩子啊……你必须把自己选择的路走完,你才能找出自己的道……  ※※※  卢云怀抱婴儿,痀偻前行,眼前水气渺茫,旷野中分不清东南西北,心里很慌、很怕,不知该何去何从,投入怒苍之时,只想把孩子交给别人,从此自己无事一身轻,便又可以回去京城,和爱侣长相厮守。如今孤身行走荒野,非只期待落空,心里破灭的,还有好多好多……  泪水顺着雨水垂下,脑中盘旋的尽是往事。当年秦仲海深夜寻访自己,两人在兔儿山一同仰天长啸,结为生死莫逆,后来西疆出征,京城大乱,两人一同经历了多少故事,如今这些义气与友情成了一道铭心刻骨的印记,永远留在自己的额头上。  卢云泪流满面,望着怀里的孩子,他惊觉自己在哭,那孩子却没哭,他快死了。  小脸发紫,高烧与刀伤让他病重,再不给他诊治,这孩子必然撑不过今夜。  卢云醒了过来,眼前迷蒙的景致全数清晰起来。打在身上叫雨水,踏在脚下唤泥壤,怀里孩儿要吃药。在这冰冷的大尘世中,倒在地下的只有两种人,乞丐与弱者,此刻别无选择,他必须以这个肉身面向天地万物。  把长剑缚回腰间,自己拥有八尺高的魁梧身材,还能遮蔽这个孩子,卢云将婴儿收在衣襟里,让他藉自己的体温取暖,霎时双足迈力,向南飞奔而去。  天水城里有许多药铺,那是他的第一站。  ※※※  至荣参行,面前的店招写着这几个俗字。大雨里的药铺看起来很冷清,里头没什么人。卢云躲在街角,隐身在摊车杂货之后,偷眼看着十丈之外的参行。那里面有解救婴儿性命的伤药,也有滋养润身的人参鹿茸。心里没有壮志豪情,只一个小小的心愿,为孩子拿到药料。  卢云取出包袱里的银票,不由低叹一声。这些银票打着长洲知州的大印,一旦送入银铺兑换,身分即有可能泄漏。该怎么办……身上除了银票,别无碎银,这口“云梦泽”形状古拙,俗人怎知价值不菲?行乞么……可一帖伤风药便值得半两银子,一时半刻怎凑得齐?  对街一处酒楼人声喧哗,里头高朋满座,觥筹交错,那里有许多富贵人,或许也有不少善心人。卢云咬住了牙,他使出轻功身法,偷偷摸摸地奔将过去,眼看窗边有几名男女正自高谈阔论,看来是对夫妇与一对青年男女。卢云满身雨水,伏在窗下,偷眼瞧向店内。他抓起脚边石块,扔向店内碗柜,当然声响中,打破了碗盘。临窗那桌的四名客人吓了一跳,同朝响声来处望去,卢云见机不可失,快如闪电地送出婴儿,放到了桌上,起身、送人、伏身、趴倒,全在刹那间完毕。他滚到另一处窗下,伏地偷听说话。  “咦!这是什么?打哪来的?”一个稚气的声音问着。一名少女解释了:“这是个孩子!”  同桌四人面面相觑,满心迷茫,都不知这孩子何以冒将出来。那对夫妇同声喊叫:  “伙计、伙计!你来啊!”伙计的脚步声响起,那夫妇齐声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为什么会在这里?”  伙计的声音很是茫然,可以想见他面上的疑惑。听他道:“我也不知啊,真可怪了。”  “抱走、抱走,搞什么。”脚步声再响,那桌四人又说起话来了,便似什么也没发生。卢云泯住嘴角,一颗心往下沉,他知道那孩子未被收留。忽然间,远处又传来掌柜的惊叫:“干啥?干啥?病成这样的小鬼,你还给送来柜台?想讨晦气啊!去!  去!”  伙计的脚步声再起,来到了店门口,那婴儿给装入了木箱,又给放到了地下,小小身子下垫了伙计单薄的外衣。那人无奈的神情,让卢云想到了客来轩的自己。卢状元低头垂泪,躲在远处,偷眼望着孤寂将死的大都督遗子。  行人一个个路过,不时有人停步察看,待见那孩子紧闭眉目,面色泛紫,匆匆惊呼几声,迅即离去。状元大人心如刀割,参药铺明明便在隔壁,却无法解救那婴孩,他痴痴守候,默默祝祷,就盼有个好心人能带走这婴孩,带他过去问诊。  终于,芸芸众生中,来了一个人,那是个乞儿,只见他蹲在那孩子身边,嘻嘻笑着,他左右瞧了瞧,舔了舔舌,好似要抱他起来。  大千世界啊,卢云发起抖来了,他惊恐万状,霎时飞扑过来,抢先夺过那孩子。那乞儿慌张不已,喝道:“你干什么?这块肥肉是咱先瞧见的!”卢云发怒了,他举脚一踩,将木箱踏为粉碎,又将那乞儿踢滚开来,跟着大踏步迈出,直朝参药铺行去。  砰!参药铺的大门向两旁撞开,一名短须男子怀抱婴孩,静静站在店家面前。  “犬子将死,恳请掌柜赐药。”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这样说着。  掌柜瞧了他的短须,又看了看他怀中的婴儿,倒也没大声嚷嚷,只拱手道:“至荣参行开铺三十年,药材千百种,应有尽有,客倌要什么?”卢云见他神态颇为亲和,心里隐隐生出希望,赶忙作揖道:“婴儿吃不了丹丸酒锭。如有外敷膏剂,请赏一些,如有内服露水,请再给些。”药者八形,曰汤、丸、散、膏、丹、酒、露、锭,掌柜听他术语精准,不由哦了一声,颔首道:“客倌倒是行家,不过参行只卖生药,没有方锭。”  卢云神态平静,轻声道:“不打紧,有药便好。请店家给我捡三两赤石脂,二两芍药,二两山药,另冰糖、桑葚、干柚子皮若干,另备玉竹,艾叶、地骨皮、地黄、牛黄各一钱。再替在下准备半桶羊奶。”卢云一连说出七八项药名,内含君臣佐使,内擦外敷,可说一应俱全,店家听他说得精熟,不免有些心惊,道:“这许多药,你都会用?”  卢云道:“赤石脂、玉竹、地黄,这三品止血强心最有奇效,劳烦赤石脂捡黏土原形的,莫要粉散,玉竹粗大为佳。”那掌柜干笑几声,道:“真是行家。”他打了打桌上的黑木算盘,微笑道:“一共十五两银子。”卢云听他要钱,只是目光苦涩,不言不语,那掌柜咳了一声,又道:“客倌,一共十五两银子。”卢云别开头去,抚摸那孩子的额头,低声道:“在下是朝廷官员,恰巧失落了钱包,今日权且让我赊一回。”  掌柜摇头道:“对不住了。世道不靖,咱赊不了。这样呗,您要手头不便,咱这趟生意不赚钱,药材本金共计十两半,我赔给你,算你十两。”他不再多说,唤来伙计,二人忙前忙后,一个在柜里抓药,一个到后院挤奶,那掌柜笑道:“羊乳算是送,不收客倌银两。”  卢云听他说得客气,反倒踌躇起来,他本已打定主意,只等一会儿下手行抢,哪知入门一见,那掌柜客气本分,并非势利之徒,反倒僵住他了。卢云沉吟良久,心道:  “世人百态,并非人人皆是凉薄之徒,我又何必事事提防?”他深深吸了口气,当下也不逞凶,自从怀中取出银票,递了过去:“劳驾店家,同你兑银。”  户部本票,价同黄金,卢云手上拿的绝非寻常飞银,而是户部衙门签发的正本银票、长洲知州的官俸月饷。店家惊呼一声,拿起银票细细观看,票子百两一张,打得更是户部衙门的大印,来人学养不俗,气宇非凡,果然是顶戴在身的朝廷要员。  卢云淡淡地道:“掌柜爷,在下与您兑现,一百两换你三十两。如何?”天大的好事飞上门来,那掌柜自是目瞪口呆,慌道:“这位公子,银铺离此不远,只在城东转角处,您为何不自己去兑?”卢云低头垂目,轻声道:“在下不方便过去。”那掌柜心下一凛,留上了神,问道:“不方便?啥意思?”卢云抱起婴儿,淡淡地道:“阁下莫要多问。您若有意兑银,在下感激不尽。”  耳听伙计连声催促,那掌柜却不急着答应,只上下打量卢云的形貌,反覆沉吟。卢云倒不怕他看,只是闭目不语。过得半晌,那掌柜咳道:“这样呗,票子是真是假,咱也分不清,您既不便亲自兑现,不如小人替您过去。真金不怕火炼,票子若是真的,咱一两银子也不吞污,照价算给您。但若是假的,嘿嘿,休怪我轰你出门了。”  此人正直公道,毫无趁人之危的念头,倒是难得一见,卢云心下大喜,忍不住有些感激。眼看那掌柜从柜台后头匆匆奔出,与自己擦肩而过,卢云拉住了他,道:“且慢。”  那掌柜面色一变,道:“客倌还有什么吩咐?”卢云微笑道:“没事,在下只是想谢谢你。”那掌柜咳了几声,却没多说什么,自朝门口匆匆奔出。  卢云从伙计手中接过药包,又吩咐他提桶羊乳过来。他取过牛黄试味,但觉苦中带甘,确是上品无疑,那牛黄乃是牛只胆囊的结块,专用以强心镇静,解毒犹有奇效,他先放入嘴里嚼烂,便又喂那婴儿吞食,看那婴儿失血甚多,气血虚弱,牛黄自然对症。  药分“君臣佐使”,那羊乳温和,便是佐使,卢云见堂中锅铲俱全,当下取瓢勺水,生火煮水,一会儿先把玉竹烫熟,再将伤药熬为汤汁,混入羊乳之中,好供婴儿饮用。  忙碌已毕,卢云捡椅坐下,面色平和,自在额间伤口擦抹生药。他将婴儿抱上膝头,细细去看,只见这孩子仍在熟睡,红扑扑地脸蛋甚是安详,只是那眉心正中却和自己一样,留下了一道印记。  人生到了这个处境,也不需再思索什么。卢云端过了火盆,怀抱着孩子,爷儿俩静静烤火烘衣,等着锅里热水沸腾。身子暖呼呼的,慢慢眼皮渐重,已要熟睡。  突听脚步声杂沓,几人嘶声呐喊:“人在哪儿?人在哪儿?”卢云惊醒过来,听得门外传来掌柜的声音:“人就在里头,你们快去瞧。”卢云张大了嘴,万没料到那掌柜好端端的,竟会去衙门通风报信,他面皮发颤,回头望向伙计,竟也已经逃得不见踪影,偌大的堂上,只余自己孤身一人。  “就是他!银票就是他的!”店门口的身影又跳又叫,数十名官差手持器械,已然涌了上来,听得官差暴喝连连:“着来人报上名来!为何会有长洲知州的银票?”  门口官差提声斥叫,这一幕当真熟悉之至,从那年的落榜逃犯,一路成为大魁天下的状元,唯一不变的仍是那炎凉世态,与自己的悲凉眼神。卢云目中含泪,他左手环抱婴孩,低头面向滚滚沸水,如诉如泣,轻声呼唤:“人间……人间……”  众官差面面相觑,都感疑惑,只见面前的短须男子口唇轻动,喃喃自语,对门口的百来人视若无睹,看他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却拿着锅铲,自在那煎药烧水。一名官差嘿了一声,喝道:“问你话!没听见么?”他耐不住烦,当即举手去抓,猛听大堂上传来一声怒吼。  “药还没煮好!”  啪!云梦泽连剑带鞘打出,脆响传过,那官差惨叫一声,手骨已被打折,当场滚倒在地。  卢云目光狠恶,满布血丝,过了半晌,他放下右手里的长剑,眼神转为温和。他取过汤碗,倒了半碗羊乳,又把药勺入碗中,静静搅拌。只见他怀抱婴儿,低声哄弄:  “乖乖,咱们吃药了。”  百年孤寂的旅人,手拿汤匙,轻轻摇搅,看他目光茫然,一切举止都是慢缓缓的,一无逃跑意图,二无惶恐神态,好似失心疯了,登让官差看傻了眼。过得半晌,汤药梢凉,那旅人终于轻舀一瓢,送到口边吹了吹,低头去喂那婴儿。旁若无人之至。  “还看什么?快押他回去啊!”  陡然间几名官差急急奔来,伸手朝卢云抓落,卢云不言不语,随手抽出“云梦泽”,刷地一声,精光暴闪而过,铺中的瓦罐药坛碎了一排,余波所及,身边一面砖墙更已坍倾,露出了隔壁饭馆的大堂景象,吓得众官差滚跌一地。那掌柜又惊又怕,慌道:  “完了!我的店啊!”  堂上的孤影缓缓站起,他目光黯淡,垂首望地,落寞的身影怀抱婴儿,手中却紧握长剑,众官差慌张起来,逐步向后退却。隔壁几十名客人满面惊愕,都在望着药铺里的短须男子。众官差惊怕之余,竟无人敢提刀再上。  卢云见无人打扰自己喂药,便又把长剑放回桌上,默默无语中,拿起手上汤匙,张嘴啊声,终于喂了那婴儿一匙。只见孩子咕噜噜地吞下汤药,那药的苦味给羊乳与冰糖镇住了,入口居然甜中带香,那婴儿吃得愉悦,虽然发烧带病,小嘴却又张开了。  卢云心下甚喜,又舀了一瓢起来,正要再喂,门口再次传来脚步声,此时官差都已退却了,来人脚步声沈缓,必是练家子无疑。只见三名黑衣劲装的男子走了过来,正中一人手持银票,冷冷发话,问道:“阁下可是卢知州本人?”  卢云没有回话,只默默吹着匙上热汤,又喂了那婴儿一瓢。嘿地一声,对方抢先动手,兵刃破空劲急,来的是红缨枪,卢云双目泛红,鼻梁怒痕大现,霎时也拔剑起来,回了一招。  一声闷哼传过,对方的红缨枪竟被砍为两截,枪尖断裂,倒撞反弹,刺中那人手腕,一时鲜血四溢。卢云将长剑放落,再次去喂那婴儿,竟连一步也未起身。  寂静无声的大堂,卢云武功显露,震慑了局面,受伤的黑衣男子退了开来,剩余的两人各持钢刀,一语不发,挺刀再上。这回一左一右,联袂出招。嘿哈大响暴起,三柄兵刃交手,双刀对孤剑,叮当乱响中,双刀变四刀,又被宝剑斩断,一名黑衣人倒下滚开,另一人肩头冒血,仓皇后退。卢云身子晃了晃,他斜目看了看众人,自在那婴儿脸颊上轻轻亲吻,跟着取出牛黄,嚼烂后再次送入了他的小嘴,目光极是温柔,毫无杀气。  仓皇的后退声响起,沉重的踏地声过来。药铺里站着九尺高的象形巨汉,背后另缩着两名黑衣人,一人高瘦,见是高天成,一人短小,却是高天业。正中那座铁塔,自是萨魔无疑。  高天业冷冷地道:“卢云,玉玺不在怒苍山上,可是在你身上么?”卢云自知大限将至,低声求恳道:“玉玺给你们,请诸位饶过这婴儿。”  高天成望向三哥,听他示下,那“神弹子”语气冰冷,摇头道:“卢大人别为难我们。不如大家打个商量,请您把婴儿与玉玺一并交出,咱们可以替您遮掩今日之事。  以后朝廷上还好见面,怎么样?”眼看卢云既不点头,也未摇首,高天成对卢云颇有敬重,也来劝谏:“状元大人,皇上有旨,谁能不从呢?您这又是何苦?趁着事情还没传开,早些投降吧。”  卢云默默垂首,忽然间,他口中暴喝一声,左手怀抱婴儿,连人带剑扑了出来,直向萨魔杀去,这招“驴儿滚”不是剑法,却是出自陆孤瞻传授的“无双连拳”,专攻对手下盘。  砰地一声,萨魔举脚踢出,绝世高手何等武艺,力道灌入,卢云的身子飞了起来,重重撞在柜台上,药罐坠落,统通摔到身上头上,卢云趴倒在地,勉强护住了婴儿。  瓦屑散落,锅碗药包、玉玺包袱,滚得满地都是,卢云爬地蠕动,兀自挣扎不休。高天成年轻热血,把他的惨状看入眼里,登时面露不忍,劝道:“卢大人,连怒苍山也已投降了,您这又是何苦?”  卢云口吐鲜血,倒在地下,双眼兀自圆睁。萨魔虎吼一声,一脚重重踩在他的背上,又逼得卢云再次喷血。高天业、高天成则在瓦堆里俯身寻找,要把那玉玺搜将出来。  啪地一声,卢云趴倒在地,面前坠落了一本书,正是“无字天书”,却是高天业从包袱里搜出来的。这“神弹子”只要玉玺,对其他物事看也不看一眼,入手便扔。那天书摔在卢云眼前,书页摊开,火盆翻倒,烧红的木炭落在书上,转眼便会起火。卢云自知要死,只这样睁眼望着,涣散的目光里浮起了秋日斜阳,在扬州的白桦树下,他看到了顾家小姐的倩影。卢云目光呆滞,口涎横流,一无忿恚,二无悲伤,只等自己尽了职责,便能放手离开人间。  眼皮渐重,面前的册子给碳火烧烤,忽然萤光闪动,浮出了夜明珠般辉耀的一十四个字。  没有什么是非与坚持,那是一股让人震慑的勇力。  “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  卢云双目睁得老大,读著「剑神”卓凌昭最为得意的两句箴言。他茫然观看,赫见纸面浮起两幅萤光图画,第一幅图绘着一名男子,只见他双手持剑,回转身形,手腕一道箭头,意示内息,从气海连贯玄关,直至手腕列缺。第二幅图也绘了一名男子,却见他跨坐马步,剑指腰际,那气箭却由丹田经肩井,直抵腕间诸穴,旁书:“剑浪翻搅,瑶池碎波”。  便在此时,萨魔脚尖一踹,将卢云踢翻过来,大手却往卢云怀中的婴儿抓来,卢云啊呀一声大叫,翻身跃起,想也不想,放脱了婴儿,让他滚到自己的脚尖,跟着双手持剑,身子一个回旋,直向萨魔砍去。  双手持剑,内力全数灌入,云梦泽剑感应了无上怒气,堂中流水生波,嗡嗡之声不绝于耳,直向萨魔劈去。这妖魔吃了一惊,双足一点,向后便闪,卢云不加理会,咬牙怒视高天威,脚下马步跨开,横剑斩过,这剑上下颤抖摇摆,辉映着云梦幻光,宛若滔天大浪,众人见了这等剑法功力,无不大为诧异。高天业惊道:“这是剑浪!  你……你是昆仑的人?”  卢云更不打话,双手持剑,旋身斩下,高天业急忙向后避开,卢云马步跨坐,横剑劈出,再次发出滔天巨浪,高天成大吃一惊,赶忙以腰刀来挡,当地一声响,兵刃已被云梦泽斩断。卢云得理不饶人,左足顿地,身转旋风,旋即飞脚扫出,正中高天成胸口,喀啦声响传过,肋骨折断,高天成已然翻倒重伤。这招却是无双连拳的“回风蹬腿”,混入剑招来用,实让人防不胜防。  卢云怀抱婴儿,抄起经书,将玉玺举脚一踢,碧幽幽的玉石画过绿影,飞上了板桌。  敌我双方对峙不动,各与方桌相距五尺,萨魔、高家二将与官差虎视眈眈,都在等着抢功。正于此时,店外又传来脚步声,第三批高手赶到了,想来必是对方的首脑人物无疑。  说也奇怪,陷入了绝境,心中却没有分毫悲伤,只有一片寂寥。  卢云心里明白,自己什么都没了。他选了秦仲海说的第二条路。顶戴、情人、朋友,全都没了。此刻不同于西疆血战,也不同于流浪卖面,眼前已经没有路走了,只有一路打下去,打到底、打到死……  “杀呀!”举脚重踢,玉玺连同板桌飞出,众官差无不伸手抢夺,卢云发疯也似地冲向众人,手中长剑竟在突刺冲锋,那是战场上的长枪招式,没人会拿来应用在柔软的长剑上。  玉玺飞上半空,刹那之间,卢云面前的万物好似凝结一般,只见萨魔巨大的重拳让过了剑刃,朝着自己的门面打来,转瞬间便会把他的俊脸打得粉碎,两旁十来柄刀枪斩向自己,怀里的婴儿因为惧怕,已然哭叫起来。  轰地一声,药铺旁的墙壁破开,一道衣索当空直飞,抢先卷住了玉玺,跟着板桌横挡过来,隔开了敌我双方,卢云茫然之中,已被一只手拉住,当下顺势滚出店外。  店外寒风冷雨,一人双手托住卢云的腋下,急速拖拉,那人身形不高,卢云给人拖着,两脚兀自垂在地下。他心下迷惑,不知还会有谁出手解救自己?眼前这人比自己矮了半个头,手上力道甚是微弱,却是谁有这个胆识救人呢?  在这最后的旅程中,出现了意外的过客。卢云凝目望去,眼前那人身穿蓑衣,遮住了曼妙的身影。她非但是个女子,还是个雪白貌美的女子,正是人称“百花仙子”的狠辣姑娘,胡媚儿!  卢云睁大了眼,茫然道:“你……你为何要救我?”  胡媚儿不理不睬,将卢云抛了下来,尖叫道:“笨蛋!谁想救你了!姑娘只是顺手拉开你而已。想要活命,自己找出路吧!”她无暇理睬卢云,便自行逃窜而去。背后传来高天业等人的呼喊:“妖女!你莫想独占功劳!把玉玺交出来!”  卢云不知这妖女为何要解救自己,他既迷惑,又孤单,眼看胡媚儿窜入小巷,不及深思,怀抱着婴孩,便随着救命恩人奔跑。  那巷弄狭窄已极,仅容一人奔行,胡媚儿手握玉玺,狂奔而出,她连转了几条巷弄,已然甩脱了追兵,正惊魂甫定间,回头一看,那卢云竟然紧追不舍,一路跟在自己后面。胡媚儿不由慌道:“大家各逃各的,别缠我,走开!走开!”说着拿出拂尘,接连挥驱,只是卢云豁出了性命,拂尘几次扫到了面前,都当扫帚一般,全然置之不理。胡媚儿俏脸惊白,娇声怒骂:“你想做什么?姑娘只是一个好心,顺手拉开你!  你别缠着我!烦死了!”说着举脚踢出,要将卢云逼开。  卢云没有闪避,腰间硬生生受了她的一脚,他身有内伤,霎时喉头一甜,忍不住喷出血来。他蹲在地下,凝望着胡媚儿,低声道:“胡姑娘,我……我没地方可去……”  说着咳血不止。胡媚儿打量面前的男子,只见他那双俊目带着恳求之意,似要自己带他逃走。胡媚儿见他一脸狼狈,怀里又抱着那名婴孩,十足十的可怜模样,她越看越是心软,可一醒起背后的追兵,却又不免害怕,霎时尖叫一声,转身便逃。  卢云满身雨水,竟又追了上去。胡媚儿停步下来,尖叫道:“瘟神!你别缠着我!快快给我走开!”她伸手去推卢云,偏生这书呆子又不肯走,两人拉拉扯扯,那玉玺在怀里一个不稳,竟然坠落下来。卢云眼明手快,抢先接住了,却把玉玺收入怀中,驻足不动。胡媚儿哎呀苦叫,道:“还我!还我!”卢云摇了摇头,低声道:“请你带我一程,救我离开天水。”  两人便这样相互凝视,胡媚儿气急败坏,正要取出银针对付他,忽然背后脚步声大响,听那高天业大声喊叫:“胡媚儿!大家一人一件功劳!玉玺归你,小孩归我,见者有份,你别太自私了!”追兵赶到,不旋踵又是一场好杀,胡媚儿怒气冲冲,伸足往地下重重一顿,尖声道:“算你狠,跟我来吧!”卢云面露喜色,当下迈步追去,可怜这位沧海漂泊客,无助之间,竟把人见人怕的魔女当做了救命浮木。  其实胡媚儿哪有什么好心?先前卢云一入天水城,胡媚儿早已发觉了他的踪迹,之后一路跟随,只想下手毒死了他,再把玉玺夺走。谁知她躲在暗处,把卢云种种苦状看入眼里,居然让她心怀不忍,生出了迟疑。后来卢云与萨魔等人动手,胡媚儿伺机抢走玉玺,眼见卢云便要横死,只因心中一软,这才顺手救了他一命,却没料到一个手贱,竟为自己招惹了瘟神。  两人一路奔逃,胡媚儿熟悉天水地势,所行全是巷弄小径,不久便从城内穿出,二人沿着城郭逃难,又过数里,眼前已是一片岩壁,杳无人烟,胡媚儿却从一处岩缝钻了进去。看西北苦寒之地,百姓往往筑穴为巢,此地正是一座废弃不用的窑穴。  卢云慌忙随入,只见洞内昏暗,不见人影,当下低声喊道:“胡姑娘,胡姑娘,你在里头么?”话声未毕,陡然间风声劲急,一柄拂尘当头打到,卢云听风辨位,身子微侧,探手向前一抓,靠著「无双连拳”应变奇速,竟将拂尘柄抓入手里。正要夹手夺过,却听胡媚儿冷冷地道:“你别不识好歹,我只要机关发动,立时便能杀了你。”  胡媚儿的拂尘满是阴毒把戏,又是毒针、又是迷香,号称“救命三连环”,当年杨肃观便曾吃过苦头,卢云江湖阅历远远不及同侪,如何能是对手?当下放开了手,不再出力拉扯。  胡媚儿哼了一声,点着了火折,卢云看得明白,此处洞穴还算宽敞,约莫十尺见方,有炕有灶,只是地下满是泥灰,想来久无人居。正看间,忽听胡媚儿冷冷地道:“拿来。”  卢云别开头去,道:“拿什么?”胡媚儿见他佯装不知,不由怒道:“玉玺啊!我已经带你逃离毒手了,你还不把玉玺交出来?你当姑娘闲得发慌么?”  卢云眼望黑沈幽暗的洞穴,心里满是寂寥,忽然间微微苦笑,对问话毫不理会。  胡媚儿大怒,她生平杀人不计其数,锦衣卫中人便曾吃足她的苦头,当即冷笑道:  “傻子,你不给我,难道我不会自己抢么?受死吧!”拂尘挥出,便往卢云脑门扫落。拂尘握柄乃是精钢所制,兼夹内力,重击而下,自能将卢云当场打成重伤。堪堪打到脑门之际,那卢云仍是不理不睬,只是低头领受。胡媚儿惊怒交加,喝道:“你干什么?为何不挡?”  卢云将婴儿放了下来,黯然道:“胡姑娘,你一会儿拿着玉玺回营,他们必然问你孩子的下落。你与其两面为难,不如现下打死我。在下性命是你救的,现下还给你,别无怨言。”  胡媚儿笑了起来,啐道:“傻子,我要那孩子做啥?你以为陈锣山那帮疯子支得动我?我夺这玉玺是为了江大人。”卢云醒觉过来,反问道:“江充也在找玉玺?”  胡媚儿叹了口气,道:“江大人情势危急,不能没有玉玺救命。我此番替他出力,也只是聊尽故人之情,也不知能不能帮到他。”卢云面容苦涩,自知柳昂天死后,朝廷局面已然大乱,便以江充之尊,也是自身难保。他想起顾倩兮一家的安危,幽幽便问:“胡姑娘,北京情势如何了?”胡媚儿冷冷地道:“戒严啊,还能如何呢?”说着又喝道:“姑娘没空与你闲聊!快把玉玺拿出来了!”卢云嗯了一声,当下从怀头拿出了物事,胡媚儿定睛一瞧,他手中却是个药包,却是先前在参行里拿走的,哪里是什么玉玺了?  胡媚儿见卢云装疯卖傻,自在那婴儿额头上擦药不休,直把自己当作了木石人,忍不住尖叫一声,伸足便朝卢云穴道踢落。卢云这回却不坐以待毙,身子微斜,便已闪过,胡媚儿连踢数回,却都踢他不着,忍不住大怒道:“你不是不怕死么?怎又闪躲了?”  卢云回首望着胡媚儿,两人目光相对,胡媚儿原本冷笑不休,待见卢云的目光满是孤单悲苦,似有无数心事等着倾诉。胡媚儿心里微软,冷傲的笑容渐渐止歇。她避开卢云的眼光,低声道:“卢云,我……我已依约带你离城,你……你是不是也该把东西给……给我?”说也奇怪,原本理直气壮的事,此刻她却口气低软,似在求恳一般,连胡媚儿自己也觉得纳闷。  两人默默相望,各自无言。洞内火烛隐隐,洞外雨水淅沥,胡媚儿静静听着雨声,西北少雨,严冬将至,这场雨恐怕是今年最后一场甘霖了。她又咳了一声,正要说话,忽听卢云道:“胡姑娘,多谢你救我性命,外头天黑,雨又下得大,不如你留宿一晚,等明早雨停了之后,拿着玉玺再走,可好?”  胡媚儿咦了一声,不知卢云有何阴谋,不由眨了眨眼。她身为江充手下爱将,更是武林间人人不耻的妖女,卢云让自己这个诡计多端的魔女陪在身边,绝难讨得什么好处。她醒起了一事,登时叉起了腰,媚眼横视,冷笑道:“好呀,堂堂的状元郎,也想趁机学坏么?”  假借天雨留宿,趁机迷魂偷香,胡媚儿多历江湖,怎会不知这些下流伎俩?这帮坏男人性好渔色,要不趁夜间饮食偷下迷药,再不半夜持刀过来逼奸,想来十之八九,这状元郎也是一般货色。她瞧着卢云,见他约莫八尺身材,比常人来得高大,再加剑眉薄唇,宽肩瘦腰,颇有英俊之气。这般好模样的男儿不易勾引,半夜若趴了上来,算得上自投罗网。胡媚儿心里开心,媚眼登时生波,嫣然笑道:“行,姑娘陪你一晚,明日一早,你可得把玉玺给我。”  两人面面相觑,卢云再也忍耐不住,霎时眼泪夺眶而出,掩面道:“谢谢你。”  前程茫茫,在人生最后一段旅程中,失去了故友与功名,孤独旅人难耐悲伤,终于泪洒衫袖。  ※※※  胡媚儿见卢云生得体面,本想多说几句调戏言语,待见他哭了出来,不由心下一惊,话到口边,居然莫名其妙地缩了回去。她难耐好奇,想道:“好端端的,这家伙怎么掉眼泪了?”  她行上两步,打量着眼前的男子,想问什么,却是毫无头绪。胡媚儿向来口齿伶俐,每日里与王公大臣打情骂俏,无往不利,岂料此时想同卢云说话,居然找不到因头,当可算是生平第一怪事。她满头雾水,猜不透情由,忽然醒起一事,忙道:“姓卢的……你……你饿哭了么?要不要姑娘帮你找东西吃?”此言一出,自觉荒唐不堪,忍不住放声笑了出来。  卢云听她发笑,登时醒觉过来,忙道:“是该吃饭了……在下过去准备,请您替我看照着孩子。”说着将云梦泽挂在腰间,便又朝洞外去了。  卢云痀偻着身子离开,他知道,自己逃过了第一晚的悲苦。  不知为何,他今晚很怕独处,他就是不敢独自面对黑沈的山洞。胡媚儿虽是人人恐惧的魔女,但有人陪伴说话,总比自己一个人发呆害怕来得强。  闹哄哄地吵嘴打架都成,就是不要一个人。  ※※※  眼看卢铁头返身离开,此时婴儿玉玺全在洞内,统通留给了自己,倘要偷窃,自是易如反掌。胡媚儿满心惊愕,寻思道:“这人是疯子还是傻子?本姑娘杀人不眨眼,他难道不怕我把玉玺带走么?啐,想在旁窥伺,存心试探,看我吓死你。”她向来毒辣,什么时候把人命放在眼里?当即冷冷一笑,取出银针,便往那婴儿刺去,想瞧瞧卢云是否窥伺一旁。  银针将落,那婴儿睁眼望着蓝晃晃的尖针,一时颇感好奇,小手一挥,便朝银针摸来,胡媚儿尖叫一声,忙将银针荡开,她虽然随身带着解药,但那药性异常霸道,倘若那婴儿无端中针,便算给她救活了,日后怕也体质受损,再也长不大了。  胡媚儿惊魂甫定,连她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卢云要是躲在洞外,必然活活惊死。她哼了一声,想道:“这姓卢的当真出洞去了。这疯子倒也是个人物,明摆是柳昂天的走狗,却能信得过我。”她嘴角虽然挂着冷笑,却把银针牢牢包入手帕之中,收入了腰囊,就怕无意间弄伤婴儿。  胡媚儿打了个哈欠,正想着要如何对付卢云,忽听啊啊欢笑声传来,胡媚儿咦了一声,低头去看,只见那婴孩伸着双手,好似要自己来抱。看他吃了药后,精神复振,已然活转过来了。胡媚儿微微一笑,逗弄道:“小鬼,你小小年纪,也想占阿姨便宜么?”她心存温柔,便想抱他,正要伸手出去,忽然心下一醒,连忙缩手回来。想道:“好端端的,可别动了温情,无端惹祸上身。”  胡媚儿低头不动,只细细回思卢云的举止,她行遍江湖,年前毒死张之越,残害过郝震湘,不知与多少男子汉交过手,可却没见过这般奇怪的男子。这人说勇不勇,说怯不怯,先前与萨魔激战,虽死不降,可现下却像只丧家之犬,连番求恳自己,此人用意奇怪,让人猜想不透。  她冷眼望着婴儿,只哼了一声,暗忖:“这小鬼是柳昂天的种,真可怪了,这姓卢的既和秦仲海那魔头亲近,却怎地不把孩子留在怒苍山?却要下山来东奔西跑?”瞧着瞧,忽然看到那婴儿头上的刀痕,想到卢云额上也有一记同样的刀伤,心下登时了然:“我可傻了,秦仲海那魔头何等厉害,怎会为了一个孩子和朝廷无端开战?管他卢云多大面子,八成是不肯收了。”她暗暗冷笑,心道:“世上的傻子毕竟不多,姓卢的既疯又傻,白痴也似。看这帮疯子再多几个,歪路都给他们走直了。”她嘴角斜起,冷笑中胡骂一气,无聊间伸了个懒腰,心道:“姓卢的家伙真慢,不过去捕只小鸟来烤,怎地这么久?”她纤腰后仰,双臂伸直,正要发出哈欠,忽然间灵光闪动,忍不住站起身来,惨叫道:“完了!完了!这帮无情无义的男人哪能有什么好心,好啊!姓卢的家伙把孩子扔给我,自己逃走了!”  几个时辰前冷眼旁观,只见这位状元大人百般无奈,偷偷将那婴儿送入客店,只盼好心人将那孩子抱走。那时胡媚儿看到眼里,眼眶儿都红了。本想卢云是个好人,哪知世间男子最是凉薄,一看她还有点良心,立时把这个婴儿扔了下来,他却独自逃之夭夭。胡媚儿自知坠入烂摊,自己若想脱身,唯有忍心扔下这无辜孩子。她听着洞外淅沥沥的雨声,想来此刻卢云早已逃回天水,说不定还已雇了车,正在返京路上热呼呼地睡着,胡媚儿越想越怒,霎时尖叫道:“卢云!”  忽听走道外传来脚步声,卢云那卷舌官话响了起来:“姑娘何事吩咐?在下这里听着。”胡媚儿斜目望去,面前一个高大男子满身雨水,手上提了两只死兔,正自缓缓入屋。胡媚儿脸上一红,自知错怪了他,她呸了几呸,整理了衣衫,站起身来。喝道:“拿来,我来烧烤。”  卢云摇头道:“不劳姑娘。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吃饭打杂之事,在下最是详熟。”胡媚儿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冷眼旁观中,但见卢云在灶下掏掏摸摸,居然找出了两只破瓦盆,他从洞外接来满满一盆水,自行剥皮生火,便要烤食。  此时已在深夜,天黑雨大,料来敌人不易察觉炊烟。卢云便烧烤起来,不多时,香气四溢,卢云便取出“云梦泽”,切了盆香喷喷的烧肉,另又烧了几只肥大菇覃,胡媚儿见他拿着宝剑切兔,不免有些突兀,正想出言取笑,忽又想起药铺里的那场打斗,忙问道:“喂!你怎么会使昆仑剑法?”  卢云忙于烧煮,陡听问话,登时醒觉过来。方才他与萨魔放对,危急中居然从那本经书里找出活路,这才以神奇招式杀退了高家两名好手,他放下长剑,打开了包袱,将那经书取出,口中说道:“那时我性命垂危,无意间从这本书上看到剑招,便依样画葫芦一番。”  回想“剑神”卓凌昭在世之时的威风,胡媚儿不由心中称羡,忙道:“可以给我瞧么?”  卢云想也不想,随手便把经书送了过来,胡媚儿接到手里,心中一个兴奋,寻思道:  “我现下要是发出银针,一下子杀了他,这本书便是我的了。”  恶念甫出,正要偷偷杀人,忽听卢云道:“在下不善剑招,这本书姑娘若是喜欢,不妨拿去吧。”胡媚儿大吃一惊,武林秘笈价值连城,高手为求一套精妙武功,上天下海无所不求,这人岂能如此大方?她揉了揉眼,好似见到了什么怪物,慌道:  “你……你自己不练么?”  卢云背着身子,自在切肉烧煮,听他道:“此书并非在下所有,不知是谁错放在我的行囊中,本是无主之物。现下兵荒马乱,我也无暇寻访失主,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若是喜欢,不如收下吧。日后也好代我物归原主。”胡媚儿听他说得十分大方,不由得满心迷茫,忖道:“这人与我萍水相逢,怎能这般好心?看他八成是录了副本,再不便是在纸上沾了毒药,却来对付于我。”她冷冷一笑,自己毒功威力无穷,怎怕这些雕虫小技,当下便展页去读。  书本打开,纸面上却是空无一字,胡媚儿气得炸了,奋力去扯那本书,尖叫道:“空白的!你戏耍我!”只是那书不知是什么质料所就,居然扯之不破,愤怒之下,随手将书册当作了银针,狠狠砸向卢云。卢云慌忙接过,解释道:“这书平常读不出文字,那时我倒在火堆旁……”  耳听卢云叨叨絮絮,胡媚儿恨透此人的假好心,哪有心思多听,当下连连咒骂:“住了!世上的人,口惠实不至,全是些骗徒!”气冲冲地坐下,自捡兔腿嚼着。卢云叹了口气,便也不再多说,自行回去烧水。胡媚儿边骂边吃,也是饿得紧了,竟把一盆兔肉吃得精光,眼看卢云那盆兔肉完好未动,便道:“你在忙些什么?难道不饿么?”不待卢云回话,自行抓了一只香嫩兔肉吃了,来个先嚼为赢再说。  卢云将那伤药取出,分做了几分,就着瓦盆烧煮。道:“这孩子还在发烧。这两日万万不能断药。”跟着抱过了婴儿,以热水替他擦拭身子。胡媚儿见卢云照顾婴儿之法颇见熟练,全不似个进士状元。她向来多与王公大臣交往,不曾见男人做过这等鄙事,不觉有些诧异,她干笑几声,道:“你可乖巧了,连孩子都能养,谁要嫁了你,这辈子准是少***福份。”  卢云望着灶里的瓦盆,就怕吃火太过,竟尔碎裂。他微微叹息,摇头道:“在下的未婚妻是兵部尚书的千金,不缺下人服侍。”胡媚儿咬了一口兔肉,笑道:“你可傻了。下人归下人,好汉归好汉,越是英雄气魄,女孩儿家越欢喜他们低声下气,殷勤服侍。”  卢云摇头道:“不就是吃饭饮水么?谁来服侍都是一般,哪有什么不同?”  胡媚儿哈哈笑道:“大大不同。下人替你办事,看得是银两,英雄好汉替女儿家捶背煮饭,瞧的却是真情蜜爱。越是铁打的好汉,脸皮越嫩,姑娘我呀,也偏爱这帮人来服侍。”  卢云想到了秦仲海,忽地心头黯淡,忍不住道:“你错了。这些英雄豪杰不是一般人,他们的内心刚硬得紧,女人情、兄弟义,全都舍得下。”胡媚儿啐了一口,道:  “傻子,民不斗官,女不斗男,要让这帮熊虎低头,可得花点脑筋。懂么?”  卢云见那水要沸滚,自将伤药放入盆中,手提长剑搅拌,胡媚儿叫道:“喂!我和你说话,你别老是没精打采的!”卢云背着身子,淡淡地道:“你说,我喜欢听你说话。”  胡媚儿听了这话,心下没来由的一喜,登时笑道:“我说啊,似我这般弱女子,要让真正的英雄豪杰俯首称臣,可得用些手段。正面斗不赢,侧面挑不动,难道不能踩到他头上么?”  卢云眉头一皱,并未回话,胡媚儿媚眼生波,直是兴高采烈,听她笑道:“越是自命英雄豪杰的人,越舍不下本领志向。这帮人替朝廷办事,替主子办事,偏又干不了真正的坏事,他们出不了头,成日里便只能唉声叹气,当个怨天尤人的傻瓜。你要与他们打啊杀啊,这帮好汉最有本领,准是死路一条。可你搭上他的头儿,这些可怜虫还不乖乖听你摆布么?到时你小指头一勾,他便仙姑长、仙姑短,乖乖替你端洗脚水了,哈哈!哈哈!”  卢云低声叹息,道:“胡姑娘,你这生除了争来斗去,没别的事好做了么?”胡媚儿尖叫一声,把手上的瓦盆放了下来,冷冷地道:“你说什么?你看不起我的为人么?”  卢云凝目望向胡媚儿,他虽未说话,但那眼神却道尽了一切。  胡媚儿发起怒来,她举起拂尘,厉声道:“卢云,辱我百花仙子的人,还没一个能有好下稍,你想试上一试么?”她提高了嗓子,语音尖锐,那婴儿受了惊吓,竟尔哭了起来,想来是听到了两个大人争吵,心生害怕所致。  卢云见胡媚儿满面怒火,但眼中却蕴着泪水,他心下微微一醒,已知此女看似冷傲,其实内心十分单薄。他走了过去,蹲在胡媚儿腿边,轻声道:“胡姑娘,你我不过萍水相逢,适才卢某将死,你为何甘冒生死大险,出手救我?”  胡媚儿别开头去,恨恨地道:“我只是顺手之劳,你别自鸣得意。”卢云蹲在地下,仰望着胡媚儿,柔声道:“胡姑娘,适才卢云将死之刻,若非你的善心,我与这孩子都已死了。不论你自己怎么说,旁人怎么说,你在卢某心中,永远都是个好人。”  胡媚儿原本咬牙切齿,似有无尽仇恨,听了卢云的说话,不由自主间,竟是愣住了。  她目光慢慢转为温和,低声道:“你当我是好人?”卢云颔首道:“再好不过了。”  胡媚儿咬住红唇,忽然间,竟是放声大笑起来,只见寒光闪过,她手上的银针已然激射而出,正正钉在卢云身旁的岩壁上,看她随手一针发出,入岩便达半寸,那针当真锋锐已极。听她尖叫道:“傻子!你去死吧!谁是好人了!我压根儿就不要做好人!”  那毒针最是阴狠,当年张之越不过中了一枚,瞬间便伤发毕命,便以卓凌昭功力之厚,陡然中针,也要全力运功驱毒,卢云要是中了一记,恐怕真是死路一条。胡媚儿怒气不消,狠狠将手上瓦盆扔出,霎时打了个粉碎,兔肉滚了一地都是,她迳自背转身子,冷冷地道:“姓卢的,把玉玺准备好了,明儿一早天一亮,姑娘就走。”  卢云默默点头,在婴儿的哭声中,自行弯腰捡拾破盆碎瓦,并未多言。  深夜时分,雨声仍是不绝于耳,各人俱都安歇了。只见卢云睡在地下,怀里紧抱婴儿,却把那暖炕留给了胡媚儿。寒气森森,一阵冷风灌入洞来,时在初冬,此地又处西疆,当真彻骨之寒,胡媚儿这些年来养尊处优,这乡下黑炕自是睡不惯,长夜漫漫,一时反来覆去,缩着身子不住发抖,竟是十分难熬。  她自知卢云是个正人君子,绝不会半夜过来骚扰偷袭,心里倒也不怕。一时只是面向内壁,左手揪着自己衣襟,右手死抓着拂尘,想起卢云对自己的目光满是劝慰开导,好似小时候见过的私塾教师。她烦闷不已,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莫名间眼眶几次湿润,竟然想哭了。  她睁开了眼,咬牙切齿,心道:“我这是干什么?胡媚儿啊胡媚儿,你堂堂的金玉之体,谁不巴望与你磕头相好,却为何要苦挨在这儿,陪这一大一小蹲寒窑?”她呸了一声,坐起身子,心道:“姓卢的,姑娘没功夫跟你玩把戏了,我可得走了。”  胡媚儿眼角微微转动,眼看包袱便在洞内一角,想来玉玺便收在里头。她深深吸气,当下蹑手蹑足,来到包袱之旁,搜里搜外,找到了方才那本无字怪书,另有十来张银票,其余别无长物。这书呆子竟把玉玺藏了起来。胡媚儿大怒,心下暗恨:“这帮贼没一个好东西,明里跟你说好的,背后还不是十分提防,说得比唱得好听,当我是好人?无耻!”一时媚眼凶光,十分气愤,拿起了拂尘,便想大开杀戒,胡乱将卢云了帐。  转过身去,正要射出银针,忽见炕上碧幽幽的搁着一块石头,眼里看得明白,正是那方玉玺。胡媚儿掩嘴惊呼,原来卢云早已醒了。若非如此,那玉玺又怎能无声无息地现身出来?  胡媚儿斜目去瞧,却见这男子卧躺地下,手中抱着那婴儿,兀自装着熟睡。胡媚儿哼了两哼,也不知该不该道谢,当下拿起了玉玺,便要离开。行到卢云脚边,忽听一声叹息,胡媚儿回头看去,只见卢云双目睁开,只在凝视自己。胡媚儿有些慌张,道:  “姓卢的,我……我先走一步……再……再见了……”卢云并不起身,只是微微一笑,颔首道:“胡姑娘,谢谢你陪我这段路。祝你一路顺风。”说着转过身去,面向内壁,又闭上了眼。  胡媚儿听他道谢,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她望着卢云,也不知该说什么,当下低头走了,内心好似有些闷,却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来到了洞口,只见漫天大雨下落,洞外竟如雨帘水瀑一般,寒风吹来,更让人身子发寒。正于此时,忽听远处土狼呼号不休,似要成群结队而来而来,胡媚儿脸色一颤,便从路边搬了几块大石,置于洞口,想来可以防备狼群。  忙了好一阵子,胡媚儿也不知自己在忙碌什么。反正都要走了,不是么?  她望着地下的石块,忽地轻轻叹了口气,心道:“江大人不知如何了?我这番回去北京,还能过以前的好日子么?”想起离京前江充的吩咐,自知朝廷情势危殆,倘使江充倒了,自己该怎么办?若要投靠陈锣山,受那高天将的气,怎么也不愿意。还不如返乡回家,日子来得痛快。满心烦乱间,竟然蹲了下来,眼望洞外的水瀑,却是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她两手托着下颚,闭上了眼,仿佛卢云还蹲在身边,用那恳求的目光望着自己。胡媚儿痴痴地道:“好人?我是好人?”她回头望向洞内,那孤单的旅人兀自怀抱婴儿,倒卧地下,好似还在等着自己回去。  莫名其妙,泪水迸了出来,胡媚儿忽地拿起拂尘,狠狠地往岩壁上敲去,哭道:“我不要做好人!我不要做好人!”  苦熬十年,动心忍性,终于成了杀人不眨眼、冷血顽硬的女魔头,一旦前功尽弃,自己又会变回当年那个任人宰割欺侮的好姑娘……胡媚儿哭得泪人儿也似,越想越恨,只想将那私塾老师毒打一顿,霎时冲入洞中,怒吼道:“卢云!”第十五卷 镇国铁卫 第七章 浊浊尘世2007-1-2 16:26:00 本章字数:24077    却说寒夜漫长,胡媚儿离去之后,卢云无奈之中,便自行抱起婴儿,回到炕上睡卧,哪知才躺了不过半晌,背后脚步声响,卢云赶忙回转身去,却见炕边已然多了名凶狠女子,正自满面怒气地望着自己。  卢云见胡媚儿去而复返,不由有些诧异,忙问道:“忘了什么东西么?”胡媚儿一见他那唉声叹气的模样,心中便有怒气,当即拂尘一挥,尖声道:“忘了取你的狗命!”一时发起蛮来,拂尘胡挥乱打,模样十分凶狠,吓得那婴儿又哭了起来。  卢云慌道:“你……你到底要做什么?我不是把玉玺给你了么?”胡媚儿斜觑了卢云一眼,恶狠狠地道:“你去死。”说着伸手出来,冷冷地道:“把孩子给我。”卢云错愕之间,不知她有何用意,胡媚儿娇声斥道:“给我!”  卢云沉吟半晌,便将婴儿送了过去,心里却暗暗留上了神。只见胡媚儿哼了一声,在孩子脸颊上亲了亲,道:  “乖乖宝贝,别跟臭男人睡,和妈妈睡,妈妈香你。”说着怀抱婴儿,自行回到炕上。那婴儿给她一阵温柔款待,好似很舒坦,竟然闭上了眼,自顾自地睡了。  卢云坐在冰冷的地下,只感瞠目结舌,不知这女人是疯了还是傻了,愕然之间,便也躺倒在地,不旋踵便已熟睡。  次日天才刚亮,卢云背后忽然挨了一脚,他大吃一惊,猛地抄起长剑,回首看去,惊觉胡媚儿已然醒了,只拿着拂尘恶狠狠地瞅着自己。卢云惊道:“你……你要做什么?”胡媚儿冷冷地道:“姑娘饿了,你还不去烧早饭?”  卢云一脸惊骇,不知这女人究竟有何意图,慌道:“你不回北京了么?江大人不是在等着玉玺用?怎地不走了?”胡媚儿冷笑道:“我爱走便走,爱留便留,你凭什么管我?”她见卢云张嘴茫然,只在望着自己,忍不住脸上一红,啐道:“赶紧去烧饭抓兔子!否则把你宰来吃了!”卢云不敢违背,当下又照着昨日傍晚的模样,自去摘了些野果生覃回来。  眼看卢云手捧素果,匆匆奔回,胡媚儿骂道:“怎么只见果子不见肉?你偷懒!”卢云咳道:“你别老是发怒。外头雨停了,一烧柴火,踪迹便露,你若想吃肉,晚间我再去捕猎。”  胡媚儿脸上一红,心道:“三十老娘,倒绷婴儿,我江湖行走十年,居然还比不上这个书呆子。”她自也不知卢云熟闇军务,便于战阵之中亦能参酌军机,这些江湖琐事自也难他不倒。她嗯了一声,将婴儿送回卢云怀里,让他喂食。  卢云将果肉嚼烂,之后再送入那孩子嘴中。胡媚儿蹲在一旁怔怔瞧着,不知不觉间,嘴角泛起了微笑。她看了好一会儿,忽问道:“卢云,这孩子与你无亲无故,你干啥待他那么好?”  卢云微微一笑,道:“我也与你非亲非故,姑娘又为何出手救我?”胡媚两手捧着脸,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随手就拉开了,也没想什么,大概觉得你这种人不该死吧?”  卢云淡淡一笑,道:“胡姑娘,我也是一般啊。”胡媚儿喃喃地道:“你也觉得他不该死?”卢云没有回话,只把果子送了过去,问道:“你想喂他么?”胡媚儿咦了一声,自行接过了果子,她想了半晌,摇了摇头,便把果肉递了回来。  两人用过早饭,各自稍稍歇息,胡媚儿拿起银针把玩,问道:“姓卢的,你现下带着孩子东奔西跑,可曾想过日后要怎么安定?”  卢云听了“安定”二字,忍不住苦笑一声。最初他离开京城,只为投上怒苍,之后再行打算,哪知变故忽起,自己居然被迫仓皇离山,这倒真是始料未及了。此刻北京回不去,怒苍投不得,故乡又远在千里之外,偌大的天地中,竟又只剩自己独个人。孤寂之感飞入心中,卢云目露迷茫之色,竟不知如何接口。过了半晌,胡媚儿又问道:“卢云,你很想回家么?”  卢云伸手掩面,却没回答胡媚儿的问话。他缓缓取出腰间的一块布巾,解了开来,轻抚布巾里的秀发丝。胡媚儿见他举止有异,忍不住笑了,道:“想起未婚妻了?”  卢云啊了一声,道:“你……你也知道她?”胡媚儿微笑道:“顾尚书喜帖发得广,姑娘想不知也难。”回思成亲在即,不过月前之事,如今却似隔世。卢云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本该于中秋成亲,若非大难忽起,此刻业已完婚。”  胡媚儿见他面色愁苦,忽道:“卢云,你如果没地方去,可以帮我驾车么?”卢云奇道:“驾车?”胡媚儿神神秘秘地一笑,道:“年底我姨妈要过七十大寿,姑娘一向孝顺,这几日得赶紧动身,返乡探亲,正愁找不着马车夫驱策,你若找不着去处,不妨跟着来。”  卢云诧异不已,迷惑地道:“便你……你这样的人,也有姨妈?”  胡媚儿大怒不已,喝道:“什么话?我不是娘生的?我娘便不能有姊妹?胡言乱语惹人厌?去死!”寒光闪动,银针飞出,登又插在卢云面颊之旁。卢云抚着面颊,骇然道:“你别再扔了,这银针再扔下去,怕要没了。  ”胡媚儿怒道:“你到底来不来?我这两日便要走了!”  卢云听她心意如此,已是又惊又喜,料知她有意陪自己逃难,忙道:“你……你老家住哪儿?”胡媚儿面露高傲之色,道:“姑娘出身贵州,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这才养得出我胡媚儿这般精彩人物。”她伸手拍了拍那小婴儿,笑道:“我老家有几个姊妹不曾出嫁,这孩子没爹没娘,你一个大男人养不活他,刚好过继给她们当儿子。”  卢云怔怔地道:“你……你还有姊妹?”胡媚儿怒吼起来,喝道:“这是什么鬼话?我没有爹娘么?我爹娘不能生女儿么?我为什么不能有姊妹!”寒光一闪,银针正要发出,忽然醒起怀中暗器所剩无几,这才强忍下来,喝道:“你究竟来不来?赶紧说句人话出来!不来我自己走了!”卢云其实早已雀跃不已,忙道:“这个自然,姑娘救了卢某一命。在下自当为您驾车,戮力以报。”他满怀希望,倘若这孩子能有栖身之地,自己对柳昂天有个交代,便又能回京寻找心上人了。他一脸感激,当下赶紧收拾包袱,竟是一刻也等不得。  两人商议了行止,自也不再拖延,略作乔装,便南下赶路,预备朝贵州省境出发。只是经过了天水城,便见到了钦差的日月旗,二人知道朝廷还在缉捕自己,自也不敢再入天水,当下改沿荒郊行走。到得傍晚,眼看行出百里,这才找了处荒僻县城,预备入城买车。  地处西北荒漠,居民本少,时近冬日,街上更是寂寥一片,虽说大战将起,倒也看不出风声鹤唳之态。二人提心吊胆,路经一处衙门,赫见大门紧闭,并无官差驻守,全不似天水那般风声鹤唳。卢云四下探看,竟没见到朝廷的日月旗,不免奇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儿的县官还未上任么?”胡媚儿自也满心诧异,她来到衙门布告前张望,只见榜上空无一物,大小公文竟一发不见踪影。卢云没见到自己的大名上榜,自然大大松了口气。  那胡媚儿神色却有些异样,她凝望布告,低声道:“看这模样,也许我没回京是对的。”卢云奇道:“此话怎说?”胡媚儿摇了摇头,幽幽地道:“说不定改朝换代了。”  卢云惊道:“改朝换代?”当时他人在达摩院,便曾听秦仲海提起此事,好似那“金水桥畔龙吐珠”的谒语一旦说出,天下形势便要转换。他满心惊骇,想起包围怒苍的朝廷兵马,不由有些记挂,虽说与秦仲海不再同道,但旧情拳拳,岂能尽忘?忙问道:“胡姑娘,朝廷包围怒苍,现下情况如何了?”胡媚儿冷笑道:“你还有空管别人的事?像秦仲海、郝震湘那种男人,死了也是活该。”  卢云听得此言,竟不知如何接口,只是低头不语。他叹了口气,又问道:“胡姑娘,那萨魔可是给江充派来的?”胡媚儿摇头道:“那倒不是。江大人形势不在,高天将、萨魔这几人早给皇上收罗去了,现下都由钦差直辖。”江充大权旁落一事,卢云投上怒苍前便已听说,此时倒也不感诧异,他嗯了一声,问道:“他们都由钦差管辖,那你自己呢?”  胡媚儿呸了一声,道:“就凭陈锣山那点料,也想支动百花仙子?我告诉你,姑娘不吃朝廷的饭,一样饿不死,要我给他们当奴才,门都没有!”她骂得厉害,便见到路人朝自己望来,胡媚儿别过脸去,低声道:“算了,别管这些王公大臣的事了,局面太乱,谁都不知明天会是什么景况,先保住自己再说。咱们赶紧走吧。”  两人买了车马,连着十数日,都在急速南下。此时胡媚儿绝口不提返京之事,三人便如一家三口模样,只往道上进发。只是算算里程,从陕甘前去贵州,路途仍极遥远,便算每日赶路百来里,到得遵义,恐怕也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说来胡媚儿乃是江系大将,卢云则是柳门四少,却没想到天下形势连番巨变,生死世仇竟会联袂南下,一同逃难,倒真是匪夷所思的怪事了。只是卢云却不知晓,这胡媚儿舍弃北京的荣华富贵,绝非单单因为朝廷局面紊乱而已。她心中自有一番思想,只是没到最后关头,自也不便启齿。  车入汉中,已在十月下旬,料来要穿越四川全省,尚须十余日。只是路上渐渐寒冷,赶路越难,果然是夜大雪纷飞,这个寒冬居然来得颇早。深夜之中,两人见道路昏暗,着实辨不清东南西北,便找了处荒郊歇息,商议日后行止。  两人生了火堆取暖,荒山野岭,人迹罕至,倒也不怕追兵瞧见,雪花纷飞,火光映照,胡媚儿卷着毛毯,正要睡了,忽见卢云从行囊中取出一本经书,放在火堆旁受热,胡媚儿骂道:“又是这西贝货,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卢云不应不答,只以枯枝引火,自在书背下方微微烧烤,那书隔火受热,霎时间,光芒闪耀,古册上竟然发出阵阵磷光。胡媚儿满心惊诧,颤声道:“这……这好像是夜明珠……”  卢云含笑道:“不瞒姑娘,在下那日使的昆仑剑法,便是从这书上瞧来的。”  胡媚儿诧异不语,那夜明珠便是圆形磷石,白日里受了阳光滋润,夜间便会散热发光,倘若扔入热水之中烧煮,更能生出耀眼光芒,看来这本经书大费周章,竟是用磷粉写就。卢云将经书打了开来,摊在胡媚儿面前,温言道:“来,咱俩一起来瞧。”胡媚儿吃了一惊,道:“你……你真要让我一起看?”  卢云微笑道:“胡姑娘,卢云虽是穷酸,却不是小气之人,你又何必见外?”  胡媚儿内心震动,武林人物敝扫自珍,谁不藏私?越是高明的武艺,越是藏入心中,甚至传子不传女,师徒之间一脉相传,往往还留下几手压箱底绝招,谁知这卢云大方至此?竟没把自己当外人。胡媚儿傻笑几声,心道:“难得遇上疯子,我也不客气了。”  二人细目去看,只见这经书约莫百来页,书皮上写着古篆字,曰:“剑神古谱”,旁以楷书附言,曰:“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想来此书已非最早的古谱,当有卓凌昭增补修订之处。卢云随手去翻,只见纸页上绘着一个又一个男子图像,经脉穴道一应俱全,胡媚儿看入眼里,自是啧啧称奇,回思卓凌昭的武功,颔首便道:“这确实是昆仑剑法无疑。”  昆仑以剑法闻名于世,卓凌昭更是自号“剑神”,向以“剑芒”绝技闻名于世,除此之外,昆仑另有大小套路一十二种,分传师兄弟,号“剑寒”、“剑蛊”、“剑影”、“剑浪”、“剑豹”、“剑蟒”等,两人花了小半个时辰匆匆观看,反覆对照,果然书上记载的剑法博大精深,一十二路剑法一应俱全。昆仑剑法气势凛人,雄奇见长,大大不同于华山的灵动,亦不同于九华的轻柔,算得是天地难得的神奇武术。卢云心下感慨,道:  “卓凌昭乃是一代枭雄,武功更是了得,只可惜他用来为恶了。”  胡媚儿自己也是大恶人,哪管什么善恶,只哼哼哈哈地敷衍,趁他分心说话时,拼死强记招式,只是先前几章的“剑飞”、“剑舞”还能勉强以记心揣摩,待到“剑寒”、“剑蛊”等上乘剑法,眼里却只见到一条又一条经脉图线,全然不见真实剑招,望来让人眼花撩乱。她前后翻阅,却没见到入门的启蒙功夫,也未传授内功心法,哎呀一声,跺脚道:“这些招式太难,我内功根柢有限,恐怕学不全了。”  百花仙子所擅只有毒功、暗器、拂尘三大毒技,内力拳脚颇为平庸,看昆仑上乘剑法精严异常,自须内力配合照应,可怜她并未习练上乘心法,若想学习,自是难上加难。  卢云沉吟半晌,道:“你若内功不足,日后不妨练我自创的“无绝心法”,或许使得。”胡媚儿一听这是他自创的武艺,不由讪讪地道:“无绝心法?听起来名字挺差,不想练。”  卢云苦笑几声,举掌虚劈,掌风呼地一声扑出,瞬间便将火折熄灭。胡媚儿见他掌力颇有独到之秘,不由惊喜交加,改口便道:“无绝心法,这名字好棒哪,卢老师,赶紧教我吧。”  卢云生气了,装得十分俨然,道:“一备束修,二备礼仪,三得瞧你的资质了。”  卢云天资过人,下笔能得盖世文章,聪明悟性远胜常人百倍,当年扬州书房一场苦读,加上陆孤瞻从旁点拨,竟从武当掌门元清赠给顾嗣源的养生经书中悟出一套心法,虽不比天诀的精严、也不比火贪内力的刚猛,但以绵密细致而论,却如武当心法一般,颇有独到之处。若要以“无绝心法”为根基,搭配昆仑一十二套剑招,想来武功必能倍进。  胡媚儿本想卢云呆头书生一个,武功自然有限,却没料到他还有这手压箱底的功夫,忙道:“我练不练不打紧,倒是你这几日赶紧用功,要是遇上了追兵,临危抱佛脚,总胜过给人宰割。”卢云想起萨魔、高天将等人的武功,自也连连称是。  贵州距北京七千六百余里,距南京也有四千二百里,路程颇为遥远,加上两人身怀玉玺,那孩子的身分又颇为特殊,路上自是加倍小心,夜间只在野外露宿,从不驾车入城。便要买些食粮用品,也多由胡媚儿乔装入城,绝不犯险。也是风声太紧,卢云中间虽然写了两次家书,却都托不到人送出,唯有把孩子安顿后,自己亲返京城,方能再见顾倩兮一面。  两人相处日久,作息都在车上,彼此慢慢也脱了生份,路上兴起,那胡媚儿便把家乡事说了,方知这魔女并非汉家女郎,而是边民苗女。卢云倒也不吃惊,想那贵州地属蛮荒,共领七十六处“长官司”,设宣慰使司管辖,胡媚儿既是贵州人士,嗓音既嗲且柔,本就像极了苗女乡音,待听她自承身世,自也不感讶异。  路上一得空,卢云便是练剑不坠。大难临头,自保尚且不暇,自当练武强身,卢云便痛下苦功钻研,把十二路剑法当成文章般考究研读。他这几年都在考试做官,武功多少搁下,与伍定远、秦仲海、杨肃观等人相较,自是有所不如,但好容易得了“剑经”启发,真正有了名师指点,剑法自是一日千里。那胡媚儿闲来无事,更常陪着试招,有时卢云得空,自也点拨她一些内功呼吸之法,只是这等炼气打坐之事急也急不来,也非一日所能竟功,尤其卢云所习的内功属道家一路,那“忘我无心”、“存意不存念”等口诀更须定性耐力,与胡媚儿泼辣刁蛮的性子大大不合,想来她慢慢习练,日后必有所悟。  路行越远,慢慢已至川中,这夜来到成都一带,两人又在荒郊歇息,天候寒冷,营火熊熊,胡媚儿坐在火堆旁休憩,眼看卢云一招“剑豹”使去,内力灌注,“云梦泽”光芒闪耀,须臾之间连出一十三剑,火光映照之下,有如火树银花,登让胡媚儿花容失色。  胡媚儿暗暗诧异,本想卢云匆匆学招、临阵磨枪,又无高手在旁点拨,进境必然有限,岂料这人悟性如此惊人,靠得这本经书的引发,武功竟有惊天动地的转变。她心下颇感骇然,砸舌道:“我现下要是和你打架,怕要打你不过了。”卢云微笑道:“这剑豹其实不难练,腕力大小尚在其次,要旨仅在你全身如何发力。”胡媚儿喜道:“不难练?那你可以教我么?”  卢云颔首微笑,递过长剑,自站胡媚儿身旁,演招道:“你现下意守丹田,函胸拔背,身子略向后仰,左腿弯曲,右脚蹬直,右掌内旋并由前向上,左手出剑诀,向身后抡臂……”  胡媚儿听得耳中发痒,慌道:“慢点、慢点,一样样来。”她照样学式,摆出了当年莫凌山的架式,又道:“然后呢?”卢云又道:“再来功夫就在手腕了,腕走金四路,行一进三退二进五,似我这般摆动……”说着手腕上抖下翻、左转右屈,如灵蛇般旋绕摆动,又道:“先记口诀,再记剑招,记好了么?”  胡媚儿听得方寸严谨,不由慌了手脚,咋舌道:“这许多步伐手势,要人怎么记得全?”她自来练眼力、扔飞针、使拂尘,全以苦功勤练,加上师传机关奇妙,这才得以行走江湖。哪知头一回练剑,便遇上一大套文诌诌的口诀。卢云握着她的右腕,在她耳边道:“昆仑傲视天下,靠得便是这许多特异法门。你只要学得全了,日后便算遇上萨魔这帮贼人,也有抵御之道。”  胡媚儿听他口气严峻,好似在教诲徒弟一般,忍不住心中一动。此时卢云紧靠在她的身后,两人身子相依偎,胡媚儿只觉他的胸膛宽阔,颇为暖和,她雪白的颈子后仰,腻声唤道:“师父。”说着掩住嘴角,嘻嘻地笑了起来。  卢云皱眉道:“练武须得专心守志,莫要任意言动。”他伸手扶住胡媚儿的纤腰,沉声又道:“你腕力不足,更须函胸拔背,这才借得到腰力。”他放开了胡媚儿,行到她面前,手腕再次绕摆转动,道:“这就是金四路,剑豹另有木三路、土五路、水二路等五局,两两相加,三三相加,便得不同招式,倘若一口气走完金木水火土五路剑招,能得八八六十四剑,当年卓凌昭决战宁不凡,便曾以此招惊动天下,那时我一旁看着……”  他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篇,回首朝胡媚儿望去,却见这魔女早已放下了长剑,嘴角含笑,只在凝望自己,卢云道:“记好金四路了么?”胡媚儿把剑柄交给卢云,微笑道:“我笨,怎么也记不全,你再使一次给我瞧。”  胡媚儿一向高傲凶狠,什么时候自承愚昧?卢云摇了摇头,不知她何以转性,自行接过了剑柄,快剑出手,刷刷连响,剑豹光华照耀,快若闪电,竟颇有当年莫凌山的架式,想来功力日深,说不定追得上卓凌昭了。卢云要把剑柄交给胡媚儿,却见这女子已然坐回车上,脸上笑吟吟地,自在逗弄婴儿。  卢云走了过去,茫然道:“你怎么了?不练了么?”胡媚儿好似倦了,竟然毫无兴致,她含笑凝视着婴孩,过得半晌,忽道:“卢云,这孩子一直没有名字,咱们替他取个名儿吧。”  这婴孩乃是柳昂天的小公子,照着俗例,满月酒宴里便要替他取名,只是大难忽起,这些时日众人颠沛流离,始终没给他取名。卢云沉吟半晌,脑中闪过了无数名号,有文有武,或圣或贤,他正要一一说出,猛听那婴儿哈嗤一声,打了个喷嚏,胡媚儿拍手笑道:“阿嗅!阿嗅!咱们就叫你阿秀!”  那婴儿听了阿秀,登时又哈嗤哈嗤几声,满脸鼻涕,算是回应了。卢云满脑子术数嘉言、天文地理,却比不上一个喷嚏,只得苦笑道:“也罢,阿秀便阿秀,只是不免秀气了点。”胡媚儿笑道:“你知道那个杨肃观的乳名是什么?叫做观观哪,那才更是秀气。”  卢云回想京城往事,不觉叹了口气,颔首道:“我再赠给这孩子一个字儿,便是神。他处境堪虞,却始终化险为夷,有如神助。咱们以后便唤他神秀。”胡媚儿喜道:“神秀,柳神秀,这名儿不坏。”说着对那婴儿笑道:“神秀,胡阿姨唤你了。”  那婴儿一脸茫然,看了胡媚儿一眼,小嘴啊了啊,打了个哈欠,自管入睡了。胡媚儿笑道:“这孩子好生疲懒,柳大都督小时候是这个模样么?”她笑了笑,跳下车来,竟是一脸喜悦,向卢云道:“卢夫子、卢先生,您剑法练好了么?”  卢云听她以“卢夫子”三字相称,忽地精神一振,当年孩提志向,便是拿着教鞭毒打坏孩子,想着想,忽然神色俨然起来,拿起长剑,当作教鞭挥了挥,道:“昆仑剑法博大精深,不过习成区区剑豹,岂能自称尽练?”  胡媚儿与卓凌昭相熟,当年众人合力暗算剑神,她更有一份功劳,当下嗯了一声,道:“卓凌昭名列四大宗师,武功确实不只如此。”  卢云点燃了火折,朝经书最后几页照去,道:“要想习得卓凌昭的武学精华,须得破解这篇经文。”  胡媚儿凑头看去,只见经书最后一页写满了文字,低声读去,念道:“恨怨悲苦憎怒嗔、仁爱慈孝耻义廉……  ”这文字读来极为生涩拗口,胡媚儿念了两遍方才通顺。她喘了几口气,接力再读:“是故恨人所以得仁,无爱者必不怨,不慈者必无悲,孝而有苦,憎后耻来,义自怒生,廉人心嗔。夹天地七大苦,破人情七大碍,遂舍善恶之心,得称剑神。”  胡媚儿一脸迷惑,慌忙去摇卢云的臂膀,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啊?好像是一篇文章呢。”卢云叹道:“这是篇劝世文,它要人们舍去善恶之分,忘记七大悲苦,才能成为剑神。”胡媚儿茫然道:“练剑不就是拿着宝剑挥来砍去吗?怎地有这许多讲究?”  卢云翻开下一页,叹道:“你自己看吧。”胡媚儿低头去望,更是悚然一惊,只见下一页绘着个人偶,那人形挺胸凸腹,丹田却散出七道笔直光芒,那光气不按经脉运行,只如太阳散射,直朝全身发去。胡媚儿见一旁另有些文字,想要去读,却觉文字之拗口难解,还在那篇文章之上,不由瞠目结舌,慌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  卢云低声道:“还记得卓凌昭的绝招么?”胡媚儿回想华山一场大战,不由又惊又喜,道:“你是说剑芒?”  卢云翻开经书,指着上头的心法,道:“这剑芒便是剑士以内力逼出的无形兵刃,芒光一出,灿烂夺目,卓凌昭喜欢在剑上擦抹磷粉,用意更在炫耀功力。只是剑芒不只要把内力灌注兵刃,更要凝为有形有质的气劲,却不知是怎么办到的。”  胡媚儿看那心法密密麻麻,想来便是练成那无上剑气的关键所在。忍不住笑道:“你不是很聪明么?多瞧几遍不就得了。”卢云摇头道:“我这几日按图索骥,潜心习练,却没有分毫进境,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胡媚儿笑道:“卓凌昭是坏人,你却是好人。搞不好你也要变得卓凌昭一般坏,那才练得成剑芒呢。”卢云苦笑道:“这事可有些难处了。恐怕再投两次胎也难。”卢云虽是聪明妙悟,反覆看了几次经文,却也参详不透。一旁胡媚儿帮着乱出主意,却也无甚帮助。  入汉中,越四川,大车翻山过岭,在无数惊奇之中,终于来到了最后一站,贵州。  此时已在十一月上旬,入得贵州之后,卢云靠着胡媚儿引路,直朝遵义行去。胡媚儿少小离家,如今虽非衣锦还乡,但腰缠千两银票,却也不算太过寒酸,想念家里的人事,竟似近乡情怯。卢云见她神情如此,这几日都是缓缓驱车,并不催促赶路。  这日傍晚依着指点,来到一处山谷,时在冬日,天候本该十分寒冷,那谷旁却隐隐有股暖气,地下也不见什么霜雪,想来必有地热硫磺。  眼见四下鸟语啾啾,树稍盈绿,两人松弛下来,便停车歇息。卢云听得流水淙淙,沿着水声走去,穿过了丛丛花木,忽听胡媚儿叫道:“留神!别再望前走了。”卢云悚然一惊,低头看去,脚下赫然是道万仞深渊,与对岸相距约莫百丈,看那深渊之中水流湍急,浪涛起伏,那疾行深水切割了大地,一路澎湃而去,却不知尽头究在何方。  胡媚儿怀抱孩子,走了过来,道:“这是白水河,有时流上地面,有时窜入地下,河里还有许多瞎眼怪鱼,你没事可别下去。”卢云听这是条地底河,不由咋舌,忙道:“姑娘放心,在下便算要死,也不会选这种地方,怪怕人的。”  胡媚儿微笑道:“那倒可惜了。据说这条河的尽头乃是地狱入口,咱们家乡的女子,每回受了薄幸对待,都是望里头一跳呢。”卢云心下一惊,还待要说,胡媚儿已然笑道:“赶紧走吧,只剩几十里路了,我姨妈还等着我回去过寿呢。”卢云惊道:“你真有姨妈?”  胡媚儿扮了个鬼脸,作势射针,卢云吃了一惊,连忙低头上车,不敢再说了。  冬日晚霞,伴着难得暖风,那婴儿睡得安详,两人驾车前行,俱有醉意。看胡媚儿的故乡已在眼前,车上裘暖厚被,饮水食粮一应俱全。美景当前,连胡媚儿那妖女也一派斯文,自在车里斜卧,不时看顾孩子。卢云内心忽起温馨之感,脱口便问:“胡姑娘,你今年贵庚?”  女子过了二十五,最恨旁人来问年纪,果然胡媚儿俏脸微秧,并无理会之意。卢云忙道:“在下并无不敬之意,只是想你我患难相交,这才多此一问。”胡媚儿哼了一声,道:“你先说,你今年好几。”卢云屈指计算,道:“我是正月生的,过了年,该有三十二三了。”  胡媚儿眉开眼笑,道:“我刚巧与你同年,比你小一个月。”卢云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可昏头了,我是亥年生的,可多算了一岁。”胡媚儿花容失色,慌道:“我……我也多算了……”卢云咦了一声,道:“姑娘究竟芳龄好几?”胡媚儿脸上一红,细声道:“比你小一个月哪。”她提起拂尘,胡乱挥了挥,过得半晌,忽然轻轻一叹,道:“一年复一年,当真恼死人了。”  过去胡媚儿一派威风,见人非打即杀,哪里像是有苦恼的模样?卢云见她神色痴茫,忍不住心中好奇,便问道:“姑娘在烦恼什么?”  胡媚儿忽然脸上一红,别过头去,竟是有些害羞,卢云又问:“姑娘若有烦恼,尽管跟在下说,也许我帮得上忙。”胡媚儿低头捡着拂尘里的钢刺,幽幽地道:“卢云,你……你有想过收房小妾么?”卢云皱眉道:“在下尚未娶亲,孤家寡人,何来的小妾。”  胡媚儿嗯了一声,她顶着寒雾冷风,以手支额,又问道:“我说得是以后的事,都说大官喜欢纳妾,等你娶了顾家大小姐以后,心里发痒,还会再娶小老婆吧?”  路面颠拨,卢云专心驾车,随口答道:“在下只有七品顶戴,不是大官。”胡媚儿道:“那……那倘若你已经是一品大员,腰缠万贯,你会不会纳妾?”卢云头也不回,淡淡地道:“谬矣,我这辈子都不会腰缠万贯。”  胡媚儿生气了,用力往他背上捶了一拳,恨恨地道:“***!老娘问你话,你推三阻四的做什么?说!你有没有想过纳妾?”忿恨之下,竟然粗话连篇,全然不顾淑女身分。胡媚儿掌力虽不见得雄浑,但练武之人,手力自也不小,这一拳只打得卢云背心发麻,若非内力颇有根柢,只怕早已摔下车去了。  卢云伸手抚背,回望胡媚儿,慌道:“在下纳不纳妾,却关姑娘什么事?你干啥这般打我?”  胡媚儿听得此言,忽然哼了一声,自把车帘阖上了。卢云忍着疼,掀开了帘子,皱眉道:“你又怎么了?”忽然寒光一闪,银针竟又射了过来,卢云急忙撇开头去,险些给她射伤了,他冷汗直流,心道:“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此话当真不错。”  卢云皱眉摇头,只想提声斥责,但转念一想,自己患难间无意得了这女子的帮助,便算她使些小性子,自己也不该兴师问罪,他拉住了马,把车停在道旁,忍下了怒气,翻帘入内,柔声道:“胡姑娘怎么了?为何生气?  ”卢云软语相向,胡媚儿却没好气,只狠狠瞪了他一眼,森然道:“走开,不然我射死你。”  卢云平日对这女子嘘寒问暖,执礼甚恭,此时仍是一派温文,他坐入车内,温言道:“胡姑娘,你一路不辞劳苦,先救在下的性命,后又引我生路,此恩此德,卢云永记心头。”胡媚儿冷冷地道:“永记心头有什么用?  能当饭吃么?”卢云忙道:“在下若能逃脱大难,生回北京,必为你起个长生禄位,日夜替你祈祷。”  胡媚儿呸了一声,怏道:“替你娘烧香念佛去吧,我才不要什么牌位。”卢云大著胆子,握住胡媚儿的手掌,柔声道:“那姑娘要什么?在下力之所及,必然为你办到。”  胡媚儿等得就是这句话,一时媚眼带喜,道:“此话当真?”  卢云双手抱拳,凛然道:“山东卢云言出必行,四海皆闻。”  胡媚儿睁大了眼,用力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你这人真的很好,既仁慈又体贴,不同于那些凶霸霸的坏家伙。”卢云再次拱手作揖,道:“姑娘金口称赞,在下十分荣宠。”他眼望胡媚儿,又道:“姑娘究竟有何愿望?可以说了么?”  胡媚儿脸上带笑,别开头去,柔声道:“卢大人,你说……我这回救了你的性命,顾小姐会感激我么?”  卢云咦了一声,好端端的说着愿望,却怎会扯到顾倩兮身上?卢云一头雾水,只得据实以答:“贱内见识不让须眉,生性更是大方,来日我俩若能返回京城,内子必重重致谢。”胡媚儿俏脸含喜,羞道:“重重致谢就不必了,只要她欢喜我。我就感激不尽了。”卢云连连颔首,道:“这个自然,她一定欢喜你。”  忽见胡媚儿嫣然一笑,低下头去,眼角偷偷望着卢云,脸上却有些晕红。卢云见她这幅神情,不觉悚然一惊,忖道:“这模样好熟,却是在哪儿见过。”正发慌间,忽听胡媚儿轻声软语,道:“卢大人,做人要知足,以后两个服侍你便够了,不准再纳妾了。”  卢云惊道:“什么两个三个?不准什么?”胡媚儿娇躯松懒,软腻在卢云怀中,轻声道:“卢云……我觉得自己欢喜你,我想……我想嫁给你。”说着此处,双手更抱了上来。  卢云听得此言,不由得脸色大变,忙将她一把推开,惊道:“姑娘此言大大不可!”胡媚儿听得此言,全身好似被泼上了冷水,一张俏脸恁煞惨白。卢云见她神情巨变,不由慌道:“姑娘,您不是对杨郎中情有独钟么?  杨大人乃是人中龙凤,世所罕见,对姑娘也是温柔有加,在下朋友义气为先,不敢夺人所好。”  连杨肃观都能拿出来搪塞,还有什么不能推的?莫非一会儿要推给伍定远?胡媚儿大声尖叫,霎时又是一道寒光射来,卢云靠得近,赶忙向前扑倒,无意间却把胡媚儿压在软垫上,正待爬起,胡媚儿却摸出了一柄匕首,喝道:“别动,就这样抱着我。不然姑娘杀死你!”  两人咫尺相隔,身子紧紧相贴,胡媚儿扯开自己的衣衫,露出了软红肚兜,喝道:“抱我!”那卢云却毫无搂抱之意,只是苦笑连连,道:“姑娘,快别这样了。当真难为情。”胡媚儿又羞又恨,她凝视着卢云,一语不发,眼看卢云伸手过来,替她穿回了上衣,胡媚儿再也按耐不住,忽然泪水涌出,哭了出来。卢云哄道:“姑娘,别哭,别哭了。”那胡媚儿却把他推了开来,自行双手捧面,抽噎哭泣,卢云几次伸手轻拍她的后背,胡媚儿却都置之不理。  胡媚儿哭得伤心,垂泪道:“做过坏事的人,终究改不回来么?”  卢云正要安慰,忽听车外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低声道:“没错,木已成舟,如何还能回头?你是永远改不回来的。”那声音来得无影无踪,老迈低沉,似有无限伤感,卢云与胡媚儿听入耳里,都是大感震惊,纷纷喝道:“什么人?”问声一出,那声音却又隐去,再也不闻。卢云拔出云梦泽,低声道:“你在这儿护着孩子,我下去瞧瞧。”不待答应,当即挥舞剑光,护住全身要害,便往车下跃去。  甫一下车,只感寒风扑面,丈许外一名黑衣人迈步飞驰,直朝远处奔去。卢云冷汗直流,好容易摆脱了朝廷追捕,终于与胡媚儿平安来到贵州,倘若给人识破行藏,惹得大批追兵赶到,以后却要如何安顿孩子?卢云有心杀人灭口,当即抽出长剑,全力狂奔。  此时卢云飞奔追敌,胡媚儿便跃下车来察看,眼见那卢云已然追出十来丈,她心中忧虑,就怕卢云有何闪失,但转念想起他方才的说话,心中忽又感到酸楚。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其实胡媚儿适才所言,不过是寻常风尘女子心中所盼。这些姑娘多半情非得已,并非个个玩世不恭,一旦遇上仁慈善良的郎君,往往心中生出期待,就望能尽去昔日之非,再作人妇。她回思生平,自己杀人如麻,为恶着实不少,更因性子自卑暴躁,害了无数好汉,江湖上与她有仇的岂止一家一姓?看来若要退出江湖,嫁入官家做姨娘,这辈子是休想了。她心中悲凉,复又刚硬起来,反正既然错了,那便错到底,沦落成娼妇又如何?万劫不复又如何?咬牙切齿之中,恨不得再杀它几百几千。  她恶狠狠地踢开了地下的石子,掀开车帘,便又行入蓬内,猛然间,身子一震,竟尔倒退了一步,口中更险些尖叫出声。  车里不知怎地,竟然坐着一名蒙面人,看他双目精光闪烁,正自凝视着自己。  胡媚儿尖叫一声,霎时银针便要发出,便于此刻,那黑衣人左手一伸,举起了一样物事,淡淡笑道:“动手吧。”  胡媚儿看得明白,那黑衣人手中举的不是什么兵刃宝剑,却是给自己唤叫阿秀的那名婴儿。此时卢云已中调虎离山之计,只余胡媚儿孤身御敌,她投鼠忌器,深怕误伤婴儿,当即尖叫道:“你要杀我,尽管冲着我来!你……你放下孩子……”  黑衣老人听出她的柔弱,只淡淡地道:“胡姑娘,你生平杀人何其之多,如今为何吝惜一个孩子的性命?你回答我。”听他声音老迈,竟是方才车外说话的嗓音,胡媚儿目光望向婴儿,心里又慌又怕,颤声道:“我……  我不知道……”黑衣人冷冷地道:“胡媚儿,只因你心中存了非分之想。你想借这孩子赎你的罪,让你往上攀爬,重新做人,可老朽得告诉你,你太天真了,这是没用的……”他口气转为低沉,幽幽地道:“胡姑娘,既已坠入孽海,便无回头之路,沉沦下去吧……沉沦下去吧……”  胡媚儿听他说破自己的心事,登时放声大哭:“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淡淡地道:“我是你的同伴。”胡媚儿泪如雨下,已然软倒在地,哽咽道:“同伴……”  黑衣人缓缓起身,将衣袖撕开了,霎时露出一只孤鸿烙印,听他静静地道:“胡姑娘,来吧,带着玉玺,随我回去无边地狱,去见你的新主人。”  “新主人?那江大人他……他……”胡媚儿全身发抖,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眼前的老者虽然看不清脸面,说话声中却有一种无形的劝慰之力,形势已成,万难反抗,除了投靠新权贵一途,别无法子活命,正要含泪答应,陡然间,那小婴儿竟然呱呱地大哭起来。  胡媚儿脑中电光雷闪,想到卢云对自己的信任,不由尖叫道:“我不要主人!我不要主人!走开!别烦我!”  只发疯般扑了出去。那黑衣人抓着婴儿,侧身闪过,叹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难道不知这个道理么?”说话间手按剑柄,旋即要拔剑出鞘,料来胡媚儿必定凶多吉少。  正在此时,车蓬外传来一声大叫:“谁在里面!”跟着剑光闪动,车篷的帆布竟给这剑斩裂,不旋踵,一名青年飞入车中,正是卢云。他手腕颤动,剑豹使出,十来道剑光反射而出,照得满车生辉,那黑衣老人吃了一惊,慌道:“六师弟?”  卢云大喝一声,趁着他心神略分,脚下扫出“旋风腿”,正是陆孤瞻所授的“无双连拳”,那黑衣老人没料到他会化剑为拳,慌忙向后急闪,陡然间卢云进步插掌,身子赫地向前一挤一靠,左手已然拿住婴儿,肩头重重向前一撞,怒吼道:“破!”那黑衣老人沈力在胸,硬接他惊天动地的一撞,砰地一声响,身子如纸鸢般向后飘出,但见他半空扭腰,复又坠下地来,此人竟是败而不乱,极有大将之风。  卢云稍一试招,便得奇效,看那“昆仑剑法”融入“无双连拳”,拳掌内劲无所不用,颇见融会贯通,果然无愧这一个月来的苦练修行。卢云占得上风,便要追杀出去,忽然臂膀一紧,回眼去望,只见胡媚儿拉住了自己,垂泪道:“别追了,他们人很多,你一个人打不完的。”  卢云见她颓丧黯然,不由慌道:“伤到哪儿了?”胡媚儿低垂柳眉,摇头不语,过得许久,只见她自行止了泪水,容情变得十分僵硬。卢云正要再问,那胡媚儿竟已自行跳到了前座,轻提缰绳,一声娇叱,自行驾车前行。  深夜之间,胡媚儿一语不发,仅在驾车赶路。几次问话,她都不加理会,好似那黑衣人惊吓了她。卢云望着她的背影,不由低声叹息,他与胡媚儿相处日久,已知这魔女看似凶暴,其实大半时是装出来的,内里不知何故,很是自卑。回思她哭泣时的柔弱,一时更感怜悯。  他闭目凝思,方才共有两名黑衣人前来夹击,第一个是饵,用意只在引他离开,第二个才是正角儿。这两人的身法十分精强,适才若非醒觉得快,怕真中了声东击西之策。卢云陡遇强敌,心里不由烦躁起来,车里的婴孩,驾座上的胡媚儿,生死安危全压在自己肩上,眼前并无退路,这趟旅程是否能平安渡过,端看自己的武功造诣。生死造化,命数安危,一切全在剑上。  卢云静坐车中,听着木轮阵阵滚动。他满心烦乱,无助之间,又从怀中取出那本剑经,他打着了火折,翻到了最后几页,低声默念:“恨人所以得仁,无爱者必不怨……遂舍善恶之心,得称剑神。”他这些时日按着经书所载运气练功,只感头绪纷纷,却都不得其门而入,卢云阖上经书,双掌合十,心道:“卓掌门,请你大发善心,保佑我练成神剑,救下这些无辜性命。”远处寒鸦啼鸣,听来仿佛是卓凌昭的高傲笑声,正自取笑软弱的自己。卢云躺在车中,一时翻来覆去,心中极感无奈。  连着一月赶路,都由卢云驾车,难得落个清闲,慢慢已是半睡半醒,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天光微亮,已在黎明时分,听得马嘶声响,大车缓缓停了下来,卢云睁开了眼,探头望外,四下环山,眼前却有一座吊桥,黑夜间望来颇为狭长,却不知通往何处。  卢云揉了揉眼,问道:“咱们到了么?”  只听胡媚儿低声叹息,点了点头。卢云见她面色黯淡,当下翻开车帘,跃到了前座,问道:“怎么不走了?”  胡媚儿苦笑一声,幽幽说道:“卢云,你把孩子留下来以后,就会离开了。对不对?”卢云咳了一声,道:“在下还要回北京一趟,您是知道的。”  胡媚儿微微苦笑,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掩住了脸,不住饮泪,哭道:“那个黑衣人说得没错,我本就是个人尽可夫、低三下四的妓女,原就不该有痴心妄想,更不该指望自己变回一个清白好姑娘,不过……不过……我要你明白……”她仰头望着卢云,脸上现出毅然神情,拭泪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一辈子记得我的好处,再也忘不掉我。”  黎明天光,胡媚儿面上满是泪水,这妖女望来竟是如此深情柔弱。卢云见了她的神色,不由心头大震,他伸手出去,回握胡媚儿的素手,道:“胡姑娘,不用等到那一天……”他跃下车去,俊目回望,颔首道:“我这辈子已经忘不掉你了。”胡媚儿樱嘴微张,满心惊诧,慢慢嘴角泛起了笑容,道:“你……你是说真的?”  卢云把她抱下车来,微笑道:“别胡思乱想了。咱们这就去你家,你那传言中的姨妈,在下可是耳闻已久,今日得去拜见一番。”胡媚儿给他抱在手上,登时破涕为笑,道:“我……我真的有姨妈,我可没骗你……”  这两人来历相差十万八千里,一个是自命刚正的孔家门生,一个却是人人不耻的妖淫魔女,两人如此温言软语,当真是罕见至极的怪事,一个月前,若有人把今日情状告知这两人,必被斥为无稽之谈,只是此时两人含笑相对,却觉得再自然不过,竟没一分一毫的突兀。  两人并肩同行,来到吊桥之前,那桥颇见狭窄,长宽仅容一人通行。卢云藉着天光探看峡谷,只见脚下悬空,高达百丈,谷底波涛翻腾,却是一条大水,想来便是那白水河了。  胡媚儿微笑道:“你瞧这桥的模样,可像奈何桥?”卢云问道:“你家乡便在对岸?”胡媚儿嗯了一声,道:  “我爹娘都不在了,家里还有四个姊妹,她们性子不像我这般凶狠,可却比我美多了。”她看了卢云一眼,眼见他一幅误闯盘丝洞的高僧模样,忍不住笑道:“算了,本想劝你大小通吃,看你木头一根,说了也是白说。  ”  两人跨步上桥,那木桥嘎地一声,上下晃荡不休,颇见老旧,看这年久失修的模样,想来地方官员必不曾拨款修缮。卢云问道:“你是几岁离乡的,能说说么?”胡媚儿望着吊桥对面的村落,道:“我十八岁离家,至今已有十三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回来。”  卢云见她举止妖媚,又常做道姑打扮,没想真的比自己小了一岁,想来这回无意间说出,应非虚言。当下咳道:“当年姑娘为何离家?”胡媚儿讪讪地道:“当然是穷啊,咱们苗人耕地少,养不活那么多孩子,自然要送几个赔钱货出去了。难道还能去做官考试么?”  这贵州紧临四川、云南,与这两大行省相比,只能算是小地方,那时胡媚儿自况身世,便以“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自谑,只是她却漏了最最要紧的一句,便是那“人无三两银”,卢云出身山东,生活虽不富裕,却还不至要送子过继,他眼望胡媚儿,喟然道:“想你这般娇滴滴的弱女子,也真难为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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