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62

柳昂天越聊越是开心,手都快搭上肩去了,伍定远看得面色惨澹,忍不住咳了一声,柳昂天醒觉过来,自顾自地笑了笑,顺手再赏崇卿一个红包,便朝顾倩兮走去。手上却又变了个锦盒出来。直似魔术一般。  老头子爱吃嫩豆腐,卢云自是心头忐忑,正怕间,柳昂天已开口说话,又是那温柔款款的腔调:“好久不见大小姐了。令尊近况如何?身体康泰么?”顾倩兮大家闺秀,这等场面自是见多了,便即捡衽为礼,答道:“托侯爷的福,家中一切平安。”  她含笑收下柳昂天的礼,便也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送了过去。她伸手缩手都快,便没让柳昂天趁机捏手。心上人平安无事,卢云看入眼里,自是松了口气。  柳昂天接过锦盒,不由微微一奇,道:“这是什么?”  顾倩兮微笑道:“柳门大喜,七夫人为侯爷添丁,这是给小公子玩的。”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顾倩兮消息如此灵通,自是二姨娘的功劳了。眼看卢伍二人啧啧称奇,韦子壮解释道:“上月初七夫人临盆,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母子俱安。”左从义也道:“是啊,老蚌生珠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孩子好生健旺,全不怕生,我今儿个瞧他,才被这黑小子尿了一头一脸哪。”众人听了这话,无不笑了起来。  柳昂天年过六十,育有二子三女,却无一个成器。三个女儿本就文弱,不必多提,那长子云风世袭爵位,最该奋发图强,可偏偏这孩子娇生惯养,不堪大任,让人失望。那次子正风武功虽高,福泽却又单薄,少时与无赖斗殴,意外被杀身亡。柳昂天悲痛之余,更不愿长子犯险,以致柳门虽然人才济济,却全是外家人。  本家无人继承衣钵,柳昂天口中虽然不提,其实内心暗自郁闷。本想今生命数如此,再无痴心妄想,哪知临到老来,居然还能生个黑壮虎小子,自是让他喜出望外了。  众人听了弄璋之喜,无不大喜,当下诸人以茶代酒,各自上前道贺,场面登时热闹起来。  左从义、石凭、黄应等人与伍定远都是老相识,不少人驻扎过居庸关,便各自坐下闲聊,述说北疆局面。伍定远唤来家丁奉茶伺候,艳婷也亲捧点心招待,几名英俊军爷见她貌美如花,温柔婉约,待人十分客气周到,一听此女尚未嫁人,不免存了妄想,纷纷要伍定远引荐。伍定远如何愿意心上人坠入虎口,自是哼哼哈哈胡混,双方用尽法子推拉扯。  众人正笑闹间,家丁又来秉报:“老爷,门外有位客人求见,说是您的同僚。”  伍定远微微一怔,柳昂天不请自来,已让他大为意外,岂料还有外人过来?当即问道:“是哪位贵客,可曾问过?”那家丁道:“那公子说姓杨,是兵部的文员。”  姓杨的公子多了,可既要认得伍定远,又要在兵部主事,说来便只有那个人了。听得此人过来,卢云自是心下一凛,伍定远则是神情凝重,厅上众人全数变色,一时俯首贴耳,都在窃窃私语。那家丁有些着慌,忙道:“老爷,要让这人进来么?”  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挥手道:“快快有请!”  ※※※  柳门四少,观海云远,这位排名第一的大将终于现身出来了。  自七月初一战败后,无论怒苍远走,粮草被烧,还是师父惨死,这位“代征北”始终没有现身。方丈寻他,皇帝找他,任凭天下人议论纷纷,这位中军统帅依旧音讯全无,好似他已羽化成仙,世间俗事与他再没瓜葛。诸人想起达摩院里的疑团,无不留上了神,卢云与伍定远更是全神贯注,不知有多少事想问他。  脚步声缓缓响起,众人从厅门望去,只见院中行来一名公子,此人身穿白衣,腰悬长剑,正自侧望满园芳华。秋日斜阳映照,更衬得他肤色极为腻白。“柳门二将,文杨武秦”,此人形貌尊贵,俊美中不失端凝,正是“风流司郎中”到来。  石凭抢先站起,便要过去询问,柳昂天见状,当场咳了一声,左从义会意,赶忙拉住,示意石凭坐下。众人本有要起身的,一见柳昂天心意如此,便又全数安坐不动。伍定远身为主人,自须迎接,他行到门口,拱手叫道:“杨郎中,里面请吧。”  杨肃观远望园中的花草,听了叫唤,便缓缓转过头来,向伍定远颔首。伍定远见他兀自站在院中,忙行向前去,道:“侯爷恰在府里,杨郎中难得过来,一块儿喝杯茶吧。”说着伸手肃客,示意杨肃观进厅。  杨肃观摇头一笑,道:“不速之客,不必进去了。”伍定远听了这话,不免心下一凛,正要说话,杨肃观已岔开话头,他手指园中花草,微笑道:“这些花木修剪得不坏。不是么?”  伍定远颔首道:“是啊。一个西凉老乡打理的。挺勤快。”他拉着杨肃观的手,又道:“大家都在屋里,来碰个面吧。”伍定远把话说了两遍,眼看人家如此诚心,杨肃观自也不好推却,当下作揖道:“不速之客,给您添扰了。”  二人行礼如仪,先后进厅。风流司郎中久未现身,跨门入户,第一个见到的便是韦子壮。杨肃观官场八年,从来礼数周到,当即含笑拱手,道:“韦护卫。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韦子壮哈哈笑了笑,打了个手势,却没多说什么。  杨肃观含笑作揖,道:“一会儿与您喝茶。”他脸上挂着笑容,一路拜会柳门诸将。众人表情不一,左从义微微颔首,石凭欲言又止,那黄应却是心直口快之辈,他慌忙站起,大声道:“杨郎中!你上哪儿去了?大家都在找你……”话声未毕,左从义已一把扯住,将他硬拉回座。黄应虽不机灵,毕竟也是官场滚出来的,一看情况有异,便也不再吭气。  厅上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场面颇见尴尬,杨肃观却无不适之感,他行向柳昂天,来到面前三尺,躬身道:“卑职肃观,参见侯爷。”  风流司郎中,柳门排名第一的大将,此时躬身谒上,柳昂天自不能置之不理。只听笑声爽朗,激荡厅心,听他道:“好孩子啊!看你黑炭也似的,却是谁把你捡回家的啊?”众人听了这话,无不感到愕然。凝目去看,却见征北都督笑吟吟地望着一名孩童,不住逗弄嬉戏。那孩子却是伍定远的义子崇卿。  满场鸦雀无声,杨肃观自也无语,只凝视上司与儿童逗弄玩闹,只听崇卿大声回话,道:“回爷爷的话,是爹爹把我带回家的!爹爹武功天下第一,爹爹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  柳昂天笑道:“好孩子,懂得孝顺啊。以后爷爷看在你的面子上,专门提拔你爹爹,你说好不好啊!”崇卿欢容道:“好啊!爷爷你可不能耍赖!”  爷儿俩有说有笑,只是从头到尾,柳昂天没有看过杨肃观一眼,好似厅上没有这个人似的。杨肃观静静听着,似乎若有所思。他二次躬身,拱手道:“下官肃观,拜见侯爷。”  柳昂天却没回话,只见他面向崇卿,笑道:“乖孩儿,替我取水来。”杨肃观心下一凛,伸手去取茶碗,却在此时,那崇卿抢先了一步,看他捧着茶碗,稚音道:“爷爷!水来了!”  柳昂天哈哈大笑,道:“乖!还是崇卿懂事!”当下咕噜噜地牛饮,模样颇为快活。杨肃观面色却甚平淡,看他仪表如常,眉宇间一无伤心,二无烦恼,好似玉石雕成,无血无泪。他向柳昂天躬身行礼,自行转过身来,便要在厅上找个位子坐下。  大批武官入厅,花厅早已座无虚席,杨肃观目光掠过,却无一席之地让他安坐,众人与他目光相接,各自别开了头,除了柳昂天与崇卿有一句没一句的对答,其他别无声响。  杨肃观自来泰然自若,从未有过失态,眼看情势若此,却也不嗔不怒,当下便要离去。便在此时,却有一人行到面前,拉住了他的手,温言道:“杨郎中。许久不见了。”  ※※※  杨肃观凝目去望,只见来人长方脸蛋、剑眉星目,正是卢云。山东经生刚正好直,柳门中人越是弃杨如敝履,他越是要出头,当即搂住杨肃观的腰,将手摆向自己的位子,沉声道:“坐!”  杨肃观听得说话,却只不言不动,并无就坐之意。  卢云握住他的手,皱眉道:“坐吧。别老杵着。”  顾倩兮也站起身来,柔声道:“是啊,快来坐下喝茶。大家好久不见了呢。”  杨肃观低头望地,一时之间,嘴角抽动,眼眶竟似红了。卢云认识这人也有几年了,从没看过他有半分失态,不由心下一惊,便在此时,杨肃观已宁定如常,他向卢云看了一眼,附耳道:“卢云,谢谢你。”反手拍了拍同侪的肩头,霎时袍袖轻拂,便自掉头离开。  伍定远忝为主人,怎能任他如此离去?当即追了过去,喊道:“肃观留步!用过饭再走不迟啊。”  脚步方动,却被人拉住了,他转头望去,却是韦子壮。伍定远不知他为何阻拦自己,忍不住急道:“韦护卫若还有事,可否一会儿再说?”韦子壮摇头道:“你别追了,没有用的。”  伍定远沉下脸来,反问道:“什么叫没用?你们从头到尾不理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韦子壮听他说开了,倒也不必隐瞒什么,当下耸了耸肩,叹道:“什么意思?你还不懂么?他已经垮了。”  伍定远浓眉抖动,往后退开一步,苦笑道:“垮了?”  韦子壮叹了一声,不知该怎么说,却听堂上一声长叹,一名老者缓缓起身,喟然道:“定远啊定远,你要帮他,就别在这节骨眼上和他牵扯。朝廷上下都说天绝僧害己误人,杨肃观不堪大任,少林寺徒有虚名。他若还想保住官职,这几日定要闭门思过,想清楚如何向皇上交代。你现下缠着他,不免让他分心,于人于己都是不好。”  伍定远微微苦笑,柳昂天收留自己,保举为官,乃是生平头号恩人,自也不好违背他的意思。伍定远满心寂寥,转头便往卢云看去。两人目光交会,心意相通,霎时一同点头。  卢云袍袖一拂,转望顾倩兮,却见顾大小姐微微一笑,也是点了点头。  厅上诸人喧哗如故,卢云出门相送,却也没人阻拦。看柳昂天逗弄孩童,左从义、石凭喝茶谈心,谁不是神态悠闲。顾倩兮看在眼里,自是暗暗感慨世态炎凉。正要起身告辞,忽在人丛中见到了一个身影。  人声语嚷,那少女却只躲在厅柱之后,偷眼往门外瞧着,看她双肩轻轻颤动,想来也是个重情的人了。  ※※※  卢云本是义气之人,心之所至,哪管旁人背后议论?何况头上有位尚书岳丈,便算惹得柳门众人不快,自也挺得过去,当即跨门出厅,追了过去。他赶出门去,却见园中仅一名老园丁守在道旁,并未见到杨肃观的身影。卢云慌忙上前,问道:“这位大叔,方才一名白衣男子匆匆出府,您曾否见到?”  那园丁低头垂手,好似耳聋一般,直到卢云把话说了两遍,方才抬起头来。  夕阳映照,只见那园丁六十来岁年纪,一张脸孔苍白无血,眼中满是沈郁之气。他看了卢云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对他的问话毫不理睬。  卢云愣住了,道:“老丈,适才一名公子走出门来,您有见到么?”那老人好似聋了一般,尽管卢云三次来问,仍是爱理不理的神气,卢云啧了一声,颇见不耐,霎时伸手去摇。  手指才一碰上臂膀,那人身子一震,手中镰刀坠到地下,他转头望向卢云,眼中满是怒气。卢云见他神色凛然,一时心中竟是有些害怕,他往后退开一步,不由自主地拱了拱手,道:“对不住。老丈不理我……所以我就……我就……”  那人目光缓缓从卢云身上移开,低头道:“不打紧,郑年岁已……”他咳了咳、顿了顿,改口又道:“郑某年纪老了,发苍视茫、力乏耳背,听不到说话。还请爷台见谅。”  卢云呆了半晌,心道:“这园丁说话好生文雅。”看这老人眉清目秀,气宇不凡,别要也是个落第秀才出身。回想自己当年不得志,心中微生同情,眼见那人缓缓弯腰,俯身去取地下镰刀,卢云眼明手快,当下抢先蹲下,便要替他捡拾。  正在此时,一只手挡了过来,在两人之前抢先拾刀,卢云心下一凛,沿着那人手臂看去,面前一张尊贵清白的面孔,含笑望向自己,正是杨肃观。  卢云见他还未远走,一时又惊又喜,笑道:“你连椅子也没沾边,走得恁煞急了。”说着携住他的手,道:“你要不喜欢待在府里,不如咱俩去喝杯茶。”  杨肃观微微一笑,从卢云掌中抽出手来,道:“卢知州,您是真不懂,还是故意不懂?”  卢云淡然一笑,道:“杨郎中,该懂的,卢云一定懂。”他向前一步,搂住杨肃观的腰,道:“不该懂的,卢某比牛还笨,就是开不了窍。”  杨肃观望向卢云,两眼睁得大大的,好似极为诧异。慢慢地,只见他面泛笑容,竟尔大笑起来。卢云也陪着笑了几声,他想起杨肃观这几日行踪不明,便问了。“这几日你究竟去哪儿了?大家都好担忧呢。”  杨肃观听了这话,霎时收拾笑容,神态极是庄严。秋日傍晚,晚霞绚烂,远处皇城楼阁光芒返照,帝王天威,望之极为刺目。卢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一人躬身驼背,偊偊独行,正是方才见到的那名园丁。  卢云低声道:“杨郎中,你师父究竟怎么死的?你可知道么?”  杨肃观静默半晌,并未回话。过得良久,忽道:“卢兄,你饱读诗书,一向极有见地,你能否告诉我,这世上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卢云有些愣了,什么好人坏人、是非分际,当属崇卿这年纪的孩童来问,杨肃观堂堂一个大进士,微言大义入目何止万千,竟会问下这道题目。卢云沉吟一会儿,答道:“杨郎中既然问了,我这也答了。儒家言道,求本于仁。能得“仁”者,便是好人。”  杨肃观侧目看了他一眼,道:“仁?那是什么意思?”  卢云含笑道:“夫子有言:“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发乎心,止于行,可以近仁乎。”他见杨肃观不置可否,当即蹲在地下,就着泥土写了个“仁”字。  卢云伸指向地,道:“您瞧这个仁字,左边是个人,右边是个二,仁者,二人也。两人之间的事,便是“仁”了。凡事都替另一人想,那便是发乎心。待得所作所为皆是为旁人好,那便是止于行。两者皆备,也就差相仿佛了。”  杨肃观哈哈一笑,道:“知易行难,恐怕天下没几人做得到。”  卢云伸手自指,又朝杨肃观一指,道:“杨郎中此言大谬。仁无所不在,便仅你我两人在此,也可以有“仁”。”他见杨肃观衣襟上沾着枯草,当下举手起来,伸手替他拍落。道:“仁不见得要抛头颅、洒热血,也不见得要英雄伟业。便是虫蝇小事,也可以近仁。只要心里存着善念,即便施舍一碗饭、送出一杯水,在那舍己为人的一刻,都能让夫子动容。”  杨肃观默默望着他,忽地颔首道:“卢云,您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无怪仲海这般敬重你。”  二人相识以来,什么时候这般情真意切地说过话?卢云脸上微红,有些受宠若惊,摇手道:“书呆子一个,有什么了得?杨郎中如此谬赞,可真折煞我了。”  杨肃观微微一笑,霎时低下头去,闭上了双眼。卢云见他似在思索什么,一时不敢打扰,只静静等候说话。  天色渐晚,远处家丁提着灯火过来,秋日凉风徐吹,让人胸怀大畅。卢云一旁守着,只见杨肃观仍是一动不动,只在垂首闭目,好似老僧入定。卢云见伍府中灯火亮起,想起顾倩兮还在等候自己回去,便道:“天色暗了,我得走了。咱们改日再聊吧。”他正要起身,忽见杨肃观双目睁开,他伸手出来,拉住了卢云,道:“卢兄,你若当我是朋友,可否回答一事。”卢云过去虽不与此人亲近,但现下杨肃观故旧凋零,处境大见孤单,如何能弃他而去?慨然便道:“杨郎中只管问。在下只要知道,便不会隐瞒。”  杨肃观露出欣慰的笑容,当下颔首道:“吾师身死之时,你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你能否告诉在下,他临死之前,可有什么遗言?”卢云心下一凛,竟是有些犹豫。只因自己是第一个见到天绝尸身的人,这些日子彷如众矢之的。非但灵音、灵真等高僧纷纷遣使来问,便连宋公迈、高天威也曾屡次相询。只是当时秦仲海郑重嘱咐,要自己绝不可对外人提起天绝遗言,否则天下必有大祸,也是为此,卢云始终守口如瓶,不曾向人提过那两句话。  眼看卢云沉默良久,杨肃观也不催促,只是守在一旁。  卢云见他容情平淡,毫无套问自己说话的意思,反而更感犹豫。以杨肃观的深沉多智,要是一上来便大加拐骗逼问,以自己的驴性子,必然万般防备,打死不说。可偏生此人权柄不在,处境凄凉,却不免打动了卢云。  于情于理,人家本是天绝的爱徒,师父的遗言,自己凭什么隐瞒?卢云心念微动,正要说话,忽又想起秦仲海所言的“改朝换代”,他心下一惊,又把话缩了回去。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卢兄,我从小就是个守规矩的人。只要是父母尊长订下规范,我一定遵守。现下我长大了,知道得多了,父母慢慢也管不住我了……如今唯一还能给我规范的,只剩下……”他顿了顿,仰望无尽晚霞,轻声道:“上苍。”  杨肃观轻轻一揖,好似想说什么,却又有些心懒,便自走了。卢云怔怔望着,只见同侪转身行向院中角落,天色将暗,黑影掩来,霎时便将他的身影吞噬。卢云心念一动,忽然有些不忍,赶忙追了过去,拉住了他。  卢云心里难受,已是不吐不快,咬牙便道:“不瞒你吧,那日尊师说了两句话,第一句叫做金水桥畔……”杨肃观神情错愕,喃喃地道:“金水桥……”  便在此时,背后传来一声大喝:“卢兄弟!”卢云回首去望,背后脚步杂沓,大批武官走出厅来,当前两人一老一壮,并肩行走,都是方头大耳,身材魁梧。左首的是柳昂天,右首却是伍定远。看来方才喊话的便是他了。  眼看伍定远赶将过来,杨肃观不愿与众人照面,当下纵身跃起,身子飘出了十来丈,如纸鸢般飘上墙头。卢云心下骇然,不知杨肃观何时练成这般身法,他自忖轻功不及,身上伤势又未痊愈,只能快步追到墙下,急急叫道:“杨郎中!我话还没说完,你要去哪儿?”  一轮红日即将入山,杨肃观单膝蹲地,垂首望向卢云,那夕阳照来,只耀得他满身光辉,极显尊贵之气。两人四目相望,听他轻轻叹道:“你不用为难。上天如果垂怜我,便会让我得到我该得的。反之,我也不会强求。”  他伸手向下,轻触卢云的面颊,又道:“临别之际,赠你一言。”  卢云不知为何,只觉杨肃观即将一去不返,他热血上涌,只牢牢握住他的手。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听我的劝,离开京城,你不合适这里。”霎时身影纵起,已然下墙去了。  卢云啊了一声,正要追出,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叹息,道:“卢贤侄,别追了。”卢云回过头去,却见背后站着一名老者,正是柳昂天。他伸手搭上卢云的肩头,道:“他心里难受,让他去吧。”  墙头落叶纷纷,除了秋日晚霞,哪里还看得到“风流司郎中”的身影?卢云嗯了一声,一旁伍定远见他若有所思,当下行到卢云身边,轻轻将他的手握住了。  ※※※  原本艳婷烧了一桌菜,只想让众人留府吃饭,只是经此一扰,谁都没了心思,只有各自告辞。那艳婷也没留人,只是怔怔不语,好似有什么心事。卢云也不多说,自与顾倩兮并肩回府。  卢云此时伤势复原许多,顾倩兮这些时日不必照料他,便返回自己家中去住。二人沿路回家,落叶斜阳,青石道上一片秋凉。卢云愁容满面,却无心多看,想起先前杨肃观的说话,更觉闷了。  顾倩兮听他唉声叹气,便问道:“你在烦恼杨郎中的事,对不对?”  卢云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天绝僧害己误人、杨肃观不堪大任、少林寺徒有虚名,这三句话断定战果。自今而后,武林间继昆仑、华山之后,又多了一个垮台的名门大派。想起少林倾蹋,加上受秦霸先连坐的武当、被青衣秀士连累的九华,四雄四强接连垮了五个,剩下的点苍、峨眉、崆峒全是虾兵蟹将,却要如何与人争斗?  卢云满心忧愁,叹道:“这次朝廷打了个大败仗,杨郎中是大军主帅,真不说皇上要如何定他的罪。”两人双手交握,顾倩兮察觉卢云掌中满是冷汗,登劝道:“你别烦恼。杨郎中家世非凡,他爹爹是中极殿大学士,和众位大臣交情匪浅,不会坐视儿子受苦的。”  杨远地位超然,形势稳若磐石,朝中三大派看他面上,必会手下留情,卢云心念于此,自是放心许多。顾倩兮对卢云的性子了若指掌,就怕大黄狗再次作怪,她不愿情郎再挂心旁人的事,大眼溜溜一转,霎时转到卢云面前,倒退着行走。  卢云见她直路横路全不走,却来倒退行走,不由愣了。顾倩兮仰头看着情郎,笑道:“卢郎,看着我。”说话间水潼大眼眨啊眨地,直是娇憨可人。  卢云见她好生奇怪,不由茫然张口,道:“你干啥?练轻功么?”  顾倩兮嫣然一笑,啐道:“你别损人。看着我。”  卢云见她忽然撒痴撒娇,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故做呆滞状,缓缓低头,道:“这样么……”顾倩兮噗嗤笑道:“看你傻的。真个笨蛋也似。”说着朝他脑门打了一记。卢云虽是古板书生,最怕在外人面前露出儿女私情,但他毕竟年轻,此时爱侣便在身旁,前程灿烂似锦,心境平和下来,不由也起了童心。便与顾倩兮玩闹一阵。  两人一路说笑,已然回返家门。顾倩兮见了门口的大红灯笼,脸上忽起羞红。再不数日自己便要嫁作人妇,从此“顾小姐”不复在矣,天下只有一个“卢夫人”,她心中喜悦,却又怕羞,只是望着地下,含笑不语。  二人站在顾家门前,正要开门间,忽听大门砰地一声,自行打了开来,跟着门里行出个中年妇人,看她虽往前走,脸却朝向一边,口中江南土话喋喋不休,正自训斥下人。不消说,自是二姨娘来了。  二姨娘才一出门,便见卢云的手扶在顾倩兮的肩头上,小俩口当天化日下搂搂抱抱,自是让二姨娘眼睛一亮。她上下瞄了瞄卢云,冷笑便道:“杵在门口干什么?十八相送吗?”  顾倩兮脸红过耳,自顾自地道:“卢郎,今晚娘要我陪她出门,可不能让她久等了。我先进去了。”说着自行进门去了,却把卢云一人留了下来。  眼看二姨娘凶神也似地霸住门口,卢云倒也不敢尾随进去,当即缩头道:“姨娘好。”  二姨娘嘿嘿两声笑,正要接口,忽见卢云向后退开一步,拱手道:“告辞了。”霎时运起轻功,便要开溜。  二姨娘心头火起,看卢云第一句话是“姨娘好”,第二句话便是“告辞了”,直把她当成瘟神看待,当下尖叫一声,喝住了他,怒道:“蒙混!敷衍!堂堂一个状元,书读到哪儿去了?给我过来!好好向姨娘问声好!”卢云微微苦笑,他是顾家未来的姑爷,说来是二姨娘的晚辈,自也不能失礼,当下老老实实地站好,拱手至胸,弯身下腰,朗声道:“姨娘在上,晚生卢云,特来给您老人家问安。姨娘身体康泰,早晚平安。”  二姨娘见他神态恭敬,只差没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颂辞,火气自也消减不少,含笑便道:“原来是姑爷啊。姨娘这几日没见姑爷过来,心里老挂着你哪,一块儿吃晚饭呗。”  卢云一见她便心头发寒,没病也给磨出病来,何况胸口伤势还在隐隐做疼?当即陪笑道:“甥儿晚间与人有约,这当口不太方便,过两日再来给姨娘请安。”  二姨娘哎呀一声,还待要说,卢云挂着一幅笑脸,胡乱地道:“姨娘神功盖世,万夫无敌,晚生这就告辞了。”二姨娘听他满口称颂,却又听不清楚说些什么,正纳闷间,卢云已一个转身,飘然遁走。身法之快,实所罕见。  ※※※  卢云伸了个懒腰,抛开了恼人俗事,只在街上闲踱着。  自中了状元以来,还不曾有这般清闲时光。算算日子,再没几日便是中秋了,等自己成婚之后,他便是有家有业的人,届时身为人夫人父,再要有这么清闲一刻,不知要何年何月。卢云伸了个懒腰,朝对街的酒家望去,喉头却是痒了起来。  好久没喝上一杯了……  自赴江南上任以后,身边围绕的不是女儿姑娘、便是部众下属,何时有过共饮同醉的好兄弟?回想当年英雄颓靡、怀忧丧志,自己那身无长物的时光,便是在此间酒家打发,卢云微起怀旧之意,便伫在店外,侧头往里探看。  两年没来光顾,那酒铺却不再是往日的污秽模样,只见红墙青砖,陈设一新,居然搭建到了二楼,店内更是高朋满座,若非以前来过,现下决计认它不出。那店家见有人在店门口张望,登时笑道:“爷第一回进来?小店手艺道地,您只管来试试味道。”店里焕然一新,那店家却已老了。看他身材发福,虽是当年的同一人,但如今皱纹层叠,着实老了许多。卢云望着店家,含笑道:“老主顾了,您真记不得?”那店家听卢云这么一说,登时上下打量几眼,只是他再眼尖十倍,如何认得出眼前这器宇轩昂的公子爷,原是当年烂倒桌边的醉穷酸?一时只是面露疑惑,挠腮抓面。  店新了,人也新了,谁也认不得谁。卢云见他满面纳闷,登时笑道:“几年没来,您难免忘了我。劳烦给张窗边桌椅,再送上一瓶茅台,一只山东醉鸡。”那店家听他说得熟悉,好似真是老主顾,他摸了摸脑袋,陪笑道:“成,成,客倌请上座,小人一会儿奉菜过来。”  卢云走入店里,正要找张桌子坐下,忽听背后有人唤道:“云儿!你也来了?”  卢云听这是顾嗣源的声音,登时大喜,难得遇上岳丈大人,非但饭钱省了,还能好好吟诗作对,高谈阔论一番,卢云赶忙回过身去,躬身道:“顾伯伯。”  话声未毕,听得一人笑道:“还叫顾伯伯?月中便要做半子的人,该叫声爹了。”卢云红着俊脸,凑眼去看,只见窗边坐着两人,上首一名俊秀老者,却是顾嗣源,身旁另坐一名老人,也与自己相熟,正是当年和亲保驾随行的何大人,方才出言说笑的却是他了。卢云不敢失礼,拱手便道:“何大人。”  何大人仍是不改往日长乐侯的作风,朝廷纵然有事,依旧笑容满面。他站起身来,向顾嗣源拱手一笑,道:“顾老,这件事便说定了。”顾嗣源起身笑道:“放心,包在我身上。”  卢云一旁看着,不知这两位大臣有何要紧事,恐怕自己不便多听,正要避开,何大人却走了过来,笑道:“别走别走。你们翁婿两个私下吃酒,老头子怎好在这儿瞪着?你过去坐下,陪你爹说两句笑话。我这就走了。”说着哈哈大笑,掉头便走。  卢云陪了一阵笑,便去桌边坐下。顾嗣源道:“怎地那么巧,也来“风鸣楼”喝酒?”  卢云微微一笑,想道:“风鸣楼?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连名字都文雅了。”想当年这店污秽肮脏,便杨肃观、秦仲海过来共饮时也是百般无奈,自己则是光杆子穷酸,这才不得不来。敢情这老板生意越做越大,看他风生水起,居然名动公卿起来了。  何大人离去,铺里伙计便来收拾碗盘,另又送上新的碗筷。卢云前线重伤,个把月来不曾与岳丈深谈,此时自有许多话说。顾嗣源望向酒壶,淡淡地道:“伤势怎么样了?可以喝酒么?”卢云忙道:“好得多了,决计能喝。”说着取过酒壶,便替顾嗣源满满斟了一杯。  顾嗣源拿起酒杯,向卢云一比,跟着一口喝了。淡淡地道:“酒味淡了点。”说着望着窗外,卢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对街楼阁灯火通明,却是顾家上下住居之处。卢云见他无喜无怒,莫测高深,浑不似往日亲切和蔼的模样,忍不住心下惴惴,不知他有什么吩咐。他又替顾嗣源倒了杯酒,破题道:“顾伯伯,您不开心么?”  顾嗣源淡淡一笑,反问道:“云儿,你中状元多久了?”  卢云忙道:“去岁中秋中举,至今恰满一年。”  顾嗣源轻轻叹了口气,道:“很好,很好。”卢云见他这般神态,一时心里更怕,只缩手缩脚不敢稍动。顾嗣源把酒水喝干了,忽然把酒杯重重一放,悲声道:“孩子,观你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顾伯伯后悔自己老眼昏花,居然把女儿托付给你了!”  卢云大吃一惊,顾嗣源向来疼爱自己,什么时候疾言厉色过?卢云慌忙起身,跪倒桌边,叩首道:“顾伯伯!您若有什么责备,还请重重数落,云儿这里听着!”  顾嗣源叹了口气,道:“孩子,我常在想,自己的女婿该是怎么样的人?你文学高,骨气强,每件事都让顾伯伯欢喜,可是啊……孩子……”他抚摸卢云的面颊,低声道:“没人会把女儿嫁给文天祥的。”卢云张大了嘴,茫然道:“顾伯伯,您……您这话是……”  顾嗣源苦笑不语,自饮自酌。过得良久,眼见卢云跪在地下,模样十分害怕,便将他一把拉起,让他坐回位子上。卢云垂泪道:“顾伯伯,您要打要骂,云儿这里都听着,只是请您别一语不发,云儿心里好难受……”说着举袖拭泪,一旁客人都为之侧目。  顾嗣源叹了口气,道:“圣贤道……圣贤道……孩子啊孩子,你瞧瞧窗外。瞧瞧你时时挂在口中的百姓。”说着推开窗扉,让街景透了进来。  卢云凝目朝窗外望去,此时才过晚饭时光,只见道上行人携来往攘,开铺子的、做买卖的,生意热络如常。非但不见去岁京城大乱的模样,反更有欣欣向荣之态,直如太平盛世一般。顾嗣源悠悠地道:“告诉我,奸臣为祸,反逆再起,这些百姓为何还笑得出来?”  卢云低声道:“他们有饭吃,心里快活,所以就笑了。”  顾嗣源颔首道:“正是如此。百姓们心中所系,便是有一口安稳饭吃,谁当权、谁主政,于他们都是一般。改朝换代也好、吊民伐罪也好,这些都是王公大臣的事。谁能让大家吃得饱,孩子平平安安长大,闺女稳稳当当出嫁,谁便是孔子周公,这你懂了么?”  卢云眼望大街,眼中悲悯无限,过得半晌,他低声一叹,道:“顾伯伯,只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便算为政者是大奸大恶之辈,咱们也不该管?”  顾嗣源知道卢云个性刚硬,为官必惹祸,他有意解开女婿牢不可破的忠奸思想,便道:“能把百姓喂饱,怎还能是大奸大恶之徒?照我看,便算异族占领国土,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有饭吃,有衣穿,也能是百姓心中的好皇帝。”  卢云目向窗外,轻轻笑道:“所以……所以只要朝廷能喂饱大多数的人,便能任意杀戮小部份的人,不管手段多么无情残忍,百姓也会视若无睹,对不对?”  顾嗣源面色一颤,竟是作声不得,过得良久,他挥了挥手,却没回话。  卢云肃然仰天,说道:“顾伯伯,我今日若敷衍你,我便不是儒生了。某读圣贤书,并非为皇上办事,也不是为百姓办事。什么民为本、君为本,我全都不要。”  顾嗣源面色一颤,道:“那……那你要什么?”  卢云仰望夜空,凛然道:“一个高乎这世间的东西,我称他为正道。”  顾嗣源把酒杯放落,惊呼道:“正道?”  卢云望向自己的双掌,低声道:“正道,就是对的事情。大是大非之前,并非拳头大小、人多人寡便能左右。皇帝也好、百姓也好,都不能折我分毫。”他举起酒杯,仰手而尽,道:“求不到我心里的道,我可以回去卖我的面,便算世人说我是孔门叛徒,我也不在乎。”  一不哗众取宠,二不媚俗谄上,管你人多人少,拳头大小,吾虽千万人亦往矣,这便是孔门儒生的志气。顾嗣源心中感动,正要出言附和,猛然想到自己是来劝说的,连忙往桌上一拍,责备道:“不许这么说话!没人要你做坏人,可也没人要你做傻子!乱世之中,咱们只要本本分分,保住自己,保住家人,那便是第一伟大的志业了。懂么?”  卢云转头看去,只见顾嗣源望着自己的目光满是爱怜,又是疼惜,又是担忧,就怕他毁了自己的前程。卢云心中感慨,想道:“顾伯伯爱我之心,与亲子并无二致。”他垂下首去,无言之中,却是点了点头。  顾嗣源松了口气,道:“倩儿不久便是你的妻子了。你若再满脑子乱想,成日惹是生非,顾伯伯第一个不饶你。”卢云微微苦笑,道:“小侄答应顾伯伯,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守着妻小。”  顾嗣源甚是满意,他点了点头,望向窗外。过得半晌,忽道:“云儿,顾伯伯有件事要告诉你。”卢云心下一凛,忙道:“顾伯伯请说。”  顾嗣源凝视着卢云,道:“三日后御门大审,皇上要在干清门召见剿匪众将,论功行赏、有罪……咳,则罚。”卢云啊了一声,此次朝廷出师不利,杨肃观身为中军主将,自是首当其冲,他心中慌乱,正想发问,忽见顾嗣源望着自己的目光极为严厉。卢云恍然大悟,已知顾嗣源先前说的一大篇,全是要套自己的话,要他不可涉入政争。  果见顾嗣源寒着脸,森然道:“顾伯伯问你一句,如果杨郎中被判死罪,你待要如何?又想出手救人么?你刚才答应什么来着?”  卢云低头望地,却是良久无语。其实他与杨肃观并无深交,向不喜此人做事的手段,年前为了顾倩兮的事,更与他大起疙瘩。只是眼前杨肃观处境凄凉,反而让他大起怜悯之心,一时之间,竟有不知所措之感。  顾嗣源又道:“你天生是个讲情讲义的人,顾伯伯爱你为此,气你,也是为此。以前秦仲海的事发生得突然,我事前不知,事后也没跟你计较,可这次你要再往苦海里跳,顾伯伯决计不答应。”卢云听着听,忽然坠下泪来。柳门同侪一个个倒台,或远走他乡,聚众造反,或大难临头,性命不保,卢云心中酸苦,霎时之间,泪水滚滚而下。  顾嗣源见他面色悲苦,当下长叹一声,从衣袖中取了张字条,道:“别慌、别慌,顾伯伯只是试试你。先看过这个再说。”卢云不知这字条来历,但想顾嗣源亲手交下,必定重大异常,当下慌忙去读,念道。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  眼看爱婿面露不解,顾嗣源解释道:“顾伯伯也不瞒你。这是御书房里传出来的御批。内侍抄了出来,私下送到兵部。”他将字条取了回来,温颜道:“照这字条来看,数日后的御门大审,杨郎中应能平安渡过,顾伯伯方才那样问你,只是要听你的真心话。”  卢云啊了一声,心中又是激荡,又是惭愧,杨肃观本就是兵部文员,说来是顾嗣源的下属,原来岳丈早在替他奔走,还特地托人到上书房打听。卢云破涕为笑,立时举起酒杯,大声道:“世人凉薄!顾伯伯高节!小侄以做您的女婿为傲!这里敬你一杯。”  两人放落心事,各自欢饮说笑,直到深夜方归。只是顾嗣源深怕女婿又来作怪,席间反来覆去,只在耳提面命,教导他种种为人处世之道,绝不让他再去惹是生非。  ※※※  整整忙了一日,先去伍府,后又与岳父喝酒,回到自己住处,已感疲惫。  顾倩兮此时不在身边照料,但她行事周到,早将伤药收在桌上,让情郎自行涂抹。卢云解开衣襟,自行换过伤药,这才过去躺下。看这些时日好吃好睡,伤势复原得极快,料来到了中秋,便能将绷带拆了。  卢云除下靴子,望着黑漆漆的房顶,心道:“好快啊,我就要成亲了,做人家的丈夫了。”当年从山东大牢逃出的那一刻,何尝想过自己会有今日?他倒在床上,辗转反侧,回想几年来的往事,精神反而越来越旺,索性坐了起来,点着烛火,只想提笔作文,抒发这几日的郁闷。  卢云状元出身,挥毫落笔如云烟,他研了浓浓一砚墨,沾上了毛笔,忽然心中一动,把顾嗣源给他的御笔金批写了下来。见是: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  卢云微微一笑,想道:“老天有眼,看皇上这个意思,杨郎中只要能熬过难关,日后必会否极泰来,大受重用。”他低声读了几次,又想道:“大家都骂皇上昏庸,其实以文学而论,咱们圣上真是了不起。”景泰皇帝性好文学,平日喜欢吟诗作对,前朝武英皇帝批阅票拟,往往一两个字草草带过,不是个“准”字、便是“如拟”、“照奏”,不似这个御弟总爱长篇大论,下笔辄行。  此时朝政虽然败坏,但皇帝袒护文人,对科考尤其珍视,也是为此,奸臣才没阻绝进仕之途,自己这个穷苦书生才没给人压着,终有出人头地的一日。想着想,对皇帝更是爱戴。  他打了个哈欠,正要回去睡倒,忽然眼睛一眨,好似有什么怪异之处,自己却又说不上来,他眨了眨眼,低头再往纸上看去,轻声读道:“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他来回读了几次,霎时心下大惊,颤声道:“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  卢云心下惊疑不定,看这几句话似有深意,当下改了句读,再读道: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卢云喃喃地道:“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这是什么意思?”想着想,霎时心中震惊。竟尔站起身来。  “来月下狱立斩?”  卢云满头冷汗,急急取出纸笔,再次写了一张,他读了一遍,霎时抱头趴倒桌上,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狱立斩颜笑逐开  直至此时,卢云方知御笔眉批大有玄机,不过几字更动,句读稍改,文意便即大异。顾嗣源何等文学,岂会读不出个中玄机?可他为什么不点破呢?当然……那是因为……  卢云拿着手上的纸条,脸上神情犹豫苦痛。  今日一路看来,见到了世间百态,从柳昂天算起、再到左从义、石凭、韦子壮,甚至素来与世无争的顾嗣源,每个人都在回避杨肃观,足见他的处境堪虞。  该怎么办?救他么?替他奔走么?可是……可是要怎么做才好呢?  ※※※  夜阑人静,烛火影动,窗格上的影子手持字条,低头沉思,仿佛便是皮影戏的角儿。良久良久,那影子看了看天,看了看地,看了看手中的字条,终于,影子抬手起来,霎时光芒闪耀,窗格上透出淡淡的火光,似有什么东西烧着了。  一缕轻烟飘起,窗格里的烛火灭了,室内漆黑,便如窗格外一般昏暗。  最后的圣光熄灭,霎时黑暗如潮水,淹没了京城。第十四卷 正统王朝 第六章 谢主隆恩2007-1-2 16:24:00 本章字数:14023    “押司!押司!来了个疯子啊!”  今夜才过酉时,刑部大牢便来了个怪人。属下见了,无不大惊失色,旋即上秉天牢的小头目王押司。  没有重枷脚镣、也没有随行公人押他进来,这人不知是从哪儿冒将出来的,他直挺挺地走入天牢最里一间,跟着就地生根,打死不出,好似在里头安居乐业起来。  眼看几名下属鼻青脸肿,来人必是练家子无疑,可别是来劫狱的。王押司惊怒交加,抽出了腰刀,带同百名官差,一同冲到天牢底间。  “疯狗在哪?”  “那儿,那儿,就是那小子啊。”  王押司定睛望去,心里去了一半忧虑,多了几分悬疑。嘿,真个是怪了,本以为牢里来的必是穷凶极恶、满脸横肉的狂暴之徒,却没想里头那人一派斯文,穿着打扮还颇为华贵,只是他面向壁板,背对着众人,倒也看不清正脸。  众下属吃过亏,不敢与那人近身搏击,当下取来铁棍长枪,便要往牢笼里乱刺乱戳,王押司见里头那人模样不凡,料来是号人物,别要是什么权贵子弟,居然上自己牢房闹了。当下慌忙制止,道:“大家别乱来,先让我试试。”  众人缓下手来,王押司提声便喊:“牢里的朋友,敢问您姓啥名谁,是何来历?这里可是天牢,不是客房,您可不能乱来啊!”  喊了几声,那人依旧不言不语,好似真疯了。王押司用力抓了抓头,却也不知如何是好,一名下属问道:“怎么办?就任凭他住下去么?”王押司往那人头上便是一拳,骂道:“混蛋!他住得可是天字一号房呀!以前关过怒苍头目、囚过朝廷要员,能随外人任意来去么?”  那下属脑袋肿了个疙瘩,一时哎哎叫疼:“那……那咱们该怎么办啊?难不成用烟薰他出来么?”王押司也是满肚子纳闷,不知这人是来凭吊风景的,还是来自掘坟墓的,他叹了口气,道:“算了,拼着挨顿刮,也强过脑袋挨刀。来人,去刑部禀报上级,请他们派人过来察看。”  ※※※  酉牌过了一半,刑部来了个冯主簿,已是上了品级的官员。  冯主簿瞪了王押司一眼,怒道:“像条猪……一样!连牢门也看不牢!里头跑出来也算了,还让外头的跑进去,像条猪……一样!”王押司听他那个“猪”字拖得又尖又长,着实滑稽,只得干笑道:“是、是,小人本就属猪,像条猪一样。只是想劳烦主簿大人,替咱们拿个主意。”冯主簿咒骂几声,替众人一一更改生肖之后,方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来到牢门外,冯主簿见了那人的怪异模样,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喊了几声,那人仍是不理不睬,想来此人非傻即疯,绝非常人。冯主簿骂道:“这般疯子,拖出来不就成了?还劳动我过来。你们这群人,像群猪……一样!”王押司干笑两声,当即唤来一名下属,道:“给主簿大人瞧瞧你的脸。”  那下属缩头缩脚地过去,冯主簿一见他嘴歪眼斜,鼻青脸肿,已知他给里头那怪人打过一顿,他哼了一声,道:“贼子有武功。那干脆拿刀枪过来,痛快宰了吧。”王押司等的就是这句话,便算牢里怪客是皇亲国戚,天塌下来也有冯主簿这句话顶着,当即笑道:“多谢主簿!来!大伙儿准备家伙,一起上!”  眼看百来人手提长枪,同往牢门冲去,冯主簿这才醒觉不妙,正要唤住,却是晚了一步。只听王押司提声喝道:“刺啊!”众官差大声呼喝,无数长枪已然戳了进去。  “妈呀!”  只听乒乓碰撞之声不绝于耳,长枪不知怎地,居然倒撞出来。几名官差胸口被枪杆倒撞,当场肋骨便裂了,无数官差呼天抢地,纷纷往外退却。王押司慌道:“这家伙好厉害,咱们怎么办?任凭他住下去么?”  冯主簿苦丧着脸,怪事生出,官大责任大,这里几百人见过他来,想赖也赖不掉,总不能一个个杀了灭口吧?冯主簿惨然叹道:“没法子了,再往上报。”  ※※※  酉时末,刑部裘侍郎到来。这已是从三品的大员,更有无数随从同来。  “猪吗?牢里看不住也就罢了,居然还有客人溜进来?这是天牢大客栈么?”  冯主簿陪笑道:“大人责备的是。小人本就是猪,生平最爱吃猪肉。只是想请您指点则个,看看有无法子把那人赶出来。”  裘侍郎见了满地的长枪、跌打药味四下弥漫,自也知道里头那人不是好惹的。他毕竟见过场面,当即沉着下来,道:“先带我过去瞧瞧,之后本官再行定夺。”冯主簿与王押司对望一眼,两人都松了口气。知道有替死鬼来了。赶忙带着裘侍郎下去,就怕他临阵脱逃了。  三人行到天牢,裘侍郎站在牢门外看了一会儿,忽然咦了一声,蹑手蹑脚地行到栅栏边,极目朝那人脸面望去,王押司陪笑道:“怎么样?这小子生得俊么?”霎时脸上一痛,莫名其妙地挨了一记耳光,裘侍郎面色铁青,快步冲了出去,口中不住喝道:  “快!快!快报给赵尚书知道,请他定夺!”  冯主簿吐了吐舌头,王押司吞了口唾沫,看长官这个模样,来人好像真有些来头。  ※※※  戌牌时分,已是深夜。刑部天牢外来了一顶八人大轿,一名中年男子缓步行来,人还未进,左右侍卫便把牢房站满了,王押司当先跪倒,冯主簿慌张下拜,裘侍郎与赵尚书一同上前,躬身行礼道:“参见江大人!”  来人正是江充,景泰王朝最有实权的大奸臣。  眼看江充直往牢里去了,一旁闲杂人等便要跟上,江充使了个眼色,爱将罗摩什、九幽道人纷纷挡了过来,赵尚书情知有异,当即喝退下属,命众人到地牢外等候。  江充孤身入内,缓缓行到牢门外,牢里果如下属所言,真坐了一个怪人,看他面朝壁板,不言不动,有如失心疯一般。不过要是别人在里头,他江充或真以为来人是条疯狗,不过既然是他,那擅闯天牢非但不是疯,还是一条大有道理的计策。  “杨郎中。可以转过身来了。”  牢里的怪物不是别人,正是那五辅大学士之子、少林嫡传弟子杨肃观。  江充把话说了一遍,杨肃观仍是不理不睬,好似聋了一般。江充知道他身怀武功,倒也不敢过于靠近,当下来到牢门前,隔着栏杆喊道:“杨郎中!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转过身来。”  第二次说话,杨肃观依旧不言不语。江充心下暗暗推算,这杨肃观一向有谋有勇,却为何装疯卖傻,自行蹲这苦牢?江充微微沉吟,当即道:“你是不是在躲什么人?”  江充向精智谋,三言两语便能抓住门窍,以这个情状来看,杨肃观定有什么图谋,要不藉刑部牢房的地方,要不借众官差的眼,想来若非要躲避仇家,便是要闹个惊天动地,让大家亲眼看到他,也好做个人证。  江充沉声道:“杨郎中,江某虽不知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我明白说了,你打了这场大败仗,性命已在旦夕之间,你师父死了,少林当不了你的靠山,现下柳门也保不住你,令尊又是……嘿嘿……自顾不暇,你若还想活命,那便早些投靠江某。我可以帮你一把。”  怒苍战火飞腾,没能斗垮奸臣,反让局势更加浑沌,先看少林寺垮台、再看柳门形势危殆,江充反而稳如泰山,他有意拉一个打一个,当下起意招降,要先收了柳门大将再说。只要这人一来,天绝僧的死因、秦仲海的动向,甚至杨远的图谋,全都会落入掌中。  眼看杨肃观背对自己,依旧不言不语,江充苦口婆心,仍不放弃,提声便喝:“你听清楚了!朝中局势风起云涌,绝非你能想像!你爹爹、柳侯爷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若在你的处境,必然自保为上,为了你自己的性命安危,过来我怀里吧!”  说了良久,有些口干舌燥了,只是杨肃观的背影不动如山。江充叹了口气,道:“随便你吧,败战将,反正这几日你用心想,只要回心转意,江充的大门随时为你而开。”  ※※※  江充走了。午夜时分,牢门口传来幽幽地哭泣声,那是女子的哭声。  “观观、观观,娘来看你了!”  地牢外坐着一名少年,早已哭红了双眼,那是弟弟杨绍奇,地牢里奔入了一名中年美妇,紧紧抱住那端坐不动的背影,来人正是杨肃观的生母,于氏。  爱子一生无往不利,文武皆有大成,岂料打了败仗之后,一夕间忽然变了个人。杨夫人心痛之余,早已哭得泪人儿一般。她抱住石头也似的爱子,拼命唤着他的乳名:  “观观,跟娘回家,你吓坏娘了……”  牢门内的背影还是没有转过来,只是他的双肩隐隐抽动,好似也在哭泣。  “观观,你在怪娘么?你在恨娘么?观观,你说话啊!”  杨夫人搂着他,在他耳边低声倾诉,只是刀枪威吓无用、权臣利诱无用,料来亲情母爱便再动人,也无法让他离开此间牢房。他已经吃了秤柁铁了心,他不会离开半步的。  ※※※  二更时分,官差闹了一整夜,全都在打盹休憩,杨夫人也哭累了,几名家丁从家里拿来草席,让夫人与小少爷稍事歇息,两人神疲力乏,也都入梦了。  万籁俱寂中,牢门前出现一个身影,这是最后的一名访客。  那人蒙着面,寒着眼,一双精光闪烁的眸子煞是吓人。他并未携带刀剑,只是双手抱胸,凛然望着牢门内的背影。  “孩子,区区的刑部牢房,拦不住我的。”  那声音低沉苍老,却又带着暴戾之气,那是杀人凶徒才有的嗓音。  “傻孩子,大家在达摩院见面时,你便该认份,也该认输。天底下每件事都在我的算计中,你师父如此,秦霸先如此,刘敬也是如此,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厉害角色,却都败在我手中。就凭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真想与我斗么?”  那人放了一大段狠话,杨肃观却丝毫不予理会。押司主簿也好,侍郎太师也好,于他都无甚差异。甚至生母杨夫人亲来,他也不为所动。从威逼到利诱,从劝说到温情,他统通不在乎。因为,他手中还握有……  ““他”啊!“他”到底在哪儿啊?”那声音软弱下来,“便算我求你,快快说吧。”  那声音带着悲音,带着求恳之意。“孩子啊孩子,算是可怜我吧。我真的好累好卷。  羊皮的消息是我放出来的,刘敬也是咱设计杀的,用意便是“他”呀,你瞧,费了多大的劲儿,杀了那么多人,好容易失而复得,“他”又给送回达摩院里,又回到咱们掌握之中……”  那声音叹了口气,又道:“可你呀……你怎么把“他”藏起来了呢?你这般做,咱们不是前功尽弃了么?快啊,快把人交出来,咱们有正经事要干啊。”  任凭说好说歹,有辄没辄,浪子依旧不回头,蒙面人轻声叹息,摇头道:“你那么心狠,我也没法子了。我计数三下,你再嘴硬不说,我便请你娘过来,咱俩一招一招差演,便像小时候那样,好么?”他干笑几声,屈指去数,才动了第一下指头,霎时一道蓝光飞闪而至,指向蒙面人鼻尖。  神剑擒龙!  蓝光闪动,照耀得满室阴森,杨肃观依旧背对着蒙面人,只是蓝星幽幽杳渺,如同毒蛇昂首,即使主人不曾转身,它也不减半分威力。  无敌神兵现世,除非四大宗师在此,秦伍二人出手,否则谁堪抵挡一击?  强弱之势太过悬殊,蒙面人却笑了起来,道:“好了得啊,禁传神功加上无敌宝剑,孩子啊孩子,你真吓死人了……”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面前的蓝星,微笑道:“没关系,快快杀我吧,你连师父都舍得下,怎会舍不下妈妈呢?来,你越心狠手辣,我越是欢喜。这就动手吧,快啊。”  呕地一声,斑驳的墙壁喷上了鲜血,点点滴滴垂落下来,溅满了牢房。  听了那人胸有成竹的说话,那蓝星仿佛吃了毒药,泄了元气,霎时间坠落地下,宛如病死的软蛇。便在此时,脚步声响起,一只手搭上杨肃观的肩头,阴森森地道:  “乖……这才乖,你有你的王牌,我有我的底牌,咱俩谁也不闹谁,好么?”  杨肃观低头垂首,鲜血不断从嘴里涌出。蒙面客拍了拍他的后背,微笑道:“自己想想吧,没人帮得了你的。秦仲海恨死他爹爹了,你师父又是个老糊涂,柳昂天更不是好东西,真正的大赢家只有我。乖,把人乖乖交给我,一切都能平安,嗯?”魔手朝后颈伸来,冰冷可怕的感觉,让人绝望。  在这一刻,有人解救了他。猛听隔邻牢房忽起大响:“杀人啦!杀人啦!快快来人啊!”脚步声仓皇响起,无数官差急急涌入,惊道:“怎么了?谁杀人了?”  那蒙面客啧地一声,霎时影子一闪,已然遁走。只留下了修罗王一个人,他望着空洞灰沈的墙壁,嘴中的鲜血还在冒出。  很孤单的感觉,独自生在这黑暗无情的人世间,孤寂地让人想哭。  “佛……我想要同伴……”修罗王流着红色的泪,向上苍祝祷着。  好像是梦境一般,斑驳破败的墙缝里,缓缓伸出一根枯干的手指。便是这根指头解救他的吧?那根苍老的指头好似要触摸自己。似要抚慰悲伤的修罗王,让他不再孤单。  杨肃观张大了嘴,望着眼前奇妙的景象。  温暖的指头说话了。  “你……为何泣血?”  杨肃观缓缓伸出指尖,与那不知名的手指相触。轻轻地道:“因为我是一块钢。”  钢,是不流泪的……  不流泪的东西,便只能流血……  温暖的手指轻抚杨肃观的手背,它叹息着:“你如此倔强,倒很像我们掌门人。”  “掌门人?他是谁?”杨肃观眨了眨眼,轻轻地问着。  温暖的手指啜泣了:“他姓卓,他已经死了。”  “你是谁?”杨肃观的语气急促起来。  “我姓金,我已经被囚禁很久了。”  ※※※  我始终在等……等改朝换代的时刻,那一刻……我就会被放出来。  你说是么?神剑的新主人……  御门大审前,修罗王不再孤单,只因他找到了第一个同伴。  ※※※  八月时节,秋高气爽,中国朝廷的第一桩大事,便是大审剿匪诸将。  大军远征,出师不利,终于惨败而回。其中几场败战输得莫名其妙,传闻主将临阵脱逃,江柳两派主帅阵前不和,众将怠惰散漫。如此荒唐举止,朝中大臣谁不担忧龙心震怒,诸人特请内侍探听讯息,得了这么张字条回来。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  景泰皇帝文学深厚,词雅意达,这字条如此写就,诸大臣自是颜笑逐开,想来剿匪诸将定会平安无事。却只有几个通晓内情之人眉心深锁,深知其中另有密情。  八月初一,奉天门下见真章。  站在午门眺望,便能见到皇城全貌。从大广场向北望,先见到一座汉白玉高台,台高两丈七,共分三层,每层皆有汉白玉栏杆围绕。三台顶端,便是俗称的“金峦殿”。  大殿巍峨耸立,睥睨天下。隔着皇城广场遥遥相对的,乃是一座雄阔正门。熟知朝廷事的都晓得,这座楼门造价九百三十万两,乃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一座门。它的名字也很崇高,便如它的造价一般,称为“奉天”。  九百三十万两值多少?值八百万贫农一年口粮,国库一年岁入。不是这样的价钱,叫不起“奉天”这样的名字。  ※※※  天色昏暗,秋日的晨曦还未绽放,郊外的军官穿过永定门,来到内城与百官会合,大批人马顶着晨间雾水,朝午门步行而去,面前一条大水碧波荡漾,那是“内金水河”,河上五座汉白玉石桥,那是“金水桥”,百官停下脚来,远远望着河面对岸的那座门。  辉煌耸立、巍峨壮阔,朱檀紫楹,反正随便用什么字眼来说,那便是很大、很吓人、很庄重的一座门,那就是“奉天门”。  那可以是通往人间仙境的福门,也可以是下到地狱的鬼门,端看门下的那条龙怎么思想。  ※※※  奉天门下灯火煌,内侍跪地不动,恭迎山河到来。  香烟缭绕,一座香炉缓缓前行,穿过了金水河,来到奉天门下。香炉上刻山河之形,炉底却给十根手指捧住,那是双颤巍巍的手。  “安定了!”  御门金台,内侍手捧香炉,跪倒置榻之前,奏秉天下君臣的心里事。  霎时之间,金水桥内外百官闻声跪地,齐声诵号:“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奉天门,本朝天子常朝所在,今日景泰皇帝御门决事,看他升座金台之上,顾盼自雄,真命天子显出的贵气岂止九百三十万两银?而那九五之尊握有的生杀之权,又何止是八百万贫农的性命而已?  天子目望西方,龙目隐生怒意,霎时手一挥,喝道:  “宣三公三孤晋见!”  喊声一波隔着一波,井然有序,声音传过,一名朽得不能再朽、举手投足都要断气的老人抖将过来,此人正是本朝官职最高的一位元老耆宿,“少傅”陶显祖。  太师、太傅、太保,合称三公,少师、少傅、少保,合称三孤。其职至重,是以无定员、无专授,除开国时三公俱全,之后便再也凑不齐了。百十年算来,除那些开国功臣外,只出过一位少师英国公张抚庭,再来便是这位陶显祖了,这位陶公福大命长,撑过了四朝皇帝,整整熬到八十五岁,才弄到了一个少傅头衔,若非如此,便算今日满朝文武再多十倍,恐怕公孤高位仍要出缺。  “陶少傅!”皇帝奋力吼出龙吟:“听得见朕说话么?”  “皇……皇……皇……皇……”陶少傅竭力挣扎,双手连连挥舞,想要下跪,气力却又不济,在满朝文武的冷汗之中,终于喷出了下一个字:“上。”  “少傅!今日御门听政,乃是国家第一等大事,您可知道!”  “知……知……知……知……”他知了半天,霎时身子颤抖,头往颈边一歪,再也不动了,皇帝大惊失色,急向近侍传动目光,内侍们慌慌张张,正要奔出,忽见陶少傅挺直脖子,朗声叫出一个字:“道!”  文武百官相顾骇然,皇帝也不敢再问了,当即挥手道:“陶少傅年长体衰,朕特赐座!另宣太子三师三少、暨五辅六部百官晋见!”  铜锣声响起,金水桥上不慌不忙,正正行出两位超品大员,一人唇蓄短髭,双目炯炯,正是十八省总按察、太子太师江充;另一人体魄高壮,白发白须中不失威武,正是五军都督府排名第一,人称柳征北的“太子少保”柳昂天。  两大权臣并驾齐驱,背后便转出五位大学士,此时阁权极重,声势还在六部尚书之上,五大学士多历尚书、侍郎、左右都御史等官,方能升任内阁。依序是东阁、谨身、文渊、文华、中极五殿大学士,由宰辅孔安领衔带队,鱼贯走出,那杨远为中极殿大学士,属第五辅,便站排班最末。  五大学士行出,下面便是吏户礼兵刑工等六部尚书,六部职权历代演变,开国时属正三品,尔后改为正一品,内阁兴盛后又再变为正二品,每部尚书一人主政,另设侍郎之职参赞,每部或一人,或两人。官制每每因人易动,繁不备载。  金台下重臣齐来朝见,东则六部、翰林院、衍圣公五经博士、大理、太常、太仆、光禄、鸿胪等五寺寺卿,西则内阁五学士、五军都督、督察院、应天府、通政司、尚宝司、五军断事。百官俱按“常朝仪”站定,所立之处法规森严,便一步之差,也是万万不可。  皇帝见众臣站定了,当即一挥手,沉声道:“宣!”  “宣!”远处内官提声附和,听来仿佛尖刀交磨。  “宣剿匪中军兵马统帅、杨肃观晋见!”  ※※※  剿匪诸将站在金水桥外,听得杨肃观受召,各人愁眉苦脸,纷纷低下头去。此时不论有无爵位护身,高天威也好,宋公迈也罢,心下同感惴惴。安道京、卢云、伍定远等人互望一眼,面色更是苍白无血,都知一会儿必然大祸临头。  鼓声隆隆,金水桥畔行来一人,看他面如冠玉,身穿白鹇朝袍,每行一步,便在桥边栏杆微一驻足。行行止止,止止行行,桥上栏杆左右各一十二只龙头,他便停下一十二次。  杨肃观行止有异,文武百官看到眼里,自是议论纷纷。柳昂天、杨远、顾嗣源等人与他有旧,不过三大臣各有自救法宝,倒也不慌,只见柳征北神色坦然、杨五辅闭目养神、顾兵部眉头轻蹙,想来各人心事大不相同。  圣驾召唤,杨肃观却在金水桥上摇摇摆摆,迟步怠慢,直似亵渎天子威信,却要皇帝如何忍得?霎时听他喝道:“来人!这人意在拖延磨蹭,传刑杖手伺候!”  话声甫毕,大批侍卫匆匆奔出,人人手提水火棍,卢云等人见状,无不暗叫糟糕,看杨肃观还未替自己辩驳,便已惹火了皇帝,一会儿不知他要怎么替自个儿开脱?主帅有罪,其余诸将也不见得会有好下场,安道京与高天威面面相觑,两人神色俱甚惨澹。  刑杖残暴,动辄打死百来名大臣,杨肃观见了这等阵仗,神色却是平淡如常,依旧一行一停。内侍正要责打,他恰也行下桥来,缓步朝奉天门行去,却是逃过了第一劫。  御门前鸦雀无声,彷如深夜,文武百官见他过来,纷纷让开道路,仿佛此人染了瘟疫,谁要沾染了霉气,谁便大祸临头。此刻门下安谧静悄,似连一根针落地也得听闻。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狱立斩,颜笑逐开。”  卢云想到这几句话,心中隐生恐惧,不知皇帝要如何对付杨肃观,更不知这同侪有何妙计,却要替自己开脱罪名。  ※※※  满朝文武人心惶惶,只听皇帝森然道:“杨肃观,朕若没记错,你出征前本在兵部任职,乃是中极殿大学士杨远之子,是也不是?”杨肃观伏首跪地,面朝地下,不知是怕得厉害,还是突然哑了,既未点头,也未摇头,竟未回答皇帝问话。  皇帝微微一奇,圣天子问话,岂有人胆敢不答?便一条亵渎圣聪的大罪,也足以将他打上二十大板,他嘿了一声,再次问道:“杨肃观,回答朕的问话!”  百官屏气凝神,只在留意杨肃观的举动,但见这位兵部郎中依旧趴倒在地,好似聋了哑了,竟是全然不加理会。皇帝大为光火,当下三次垂询,喝道:“杨肃观!朕最后一次问你,你再敢不说话,朕便割去你的舌头!要你一辈子吭不出气!听到没有!”  满朝大臣多与杨肃观相识,自知这青年口才便给,手段厉害,此时遭逢人生最最艰难的险境,势必竭力为自己开脱,哪知到了皇帝跟前,却似没辄了。金水桥内的顾嗣源、孔安,金水桥外的卢云、伍定远,众人见了这等异状,无不大为诧异皇帝吼了一阵,杨肃观仍是分毫不动。皇帝越看越怒,喝道:“来人!拖到午门,乱棒打死!”孔安、顾嗣源等人大惊失色,纷纷向前跪秉:“圣上息怒,不教而诛,圣天子所不为,还请万岁爷耐心圣裁之后,再行责罚不迟!”一时间跪了十来名大臣,都在请皇帝收回成命。  杨肃观二甲进士功名,又是大臣之后,按着祖宗规矩,自不能无端将他打死,只是他如此桀傲不驯,却要天子的脸面往哪儿摆去?皇帝又恨又恼,一股气憋着,不知怎么发作,面色已成铁青。  江充见场面僵持,心下暗暗发笑,想道:“好你个杨肃观,摆明了能言善道,此刻忽成喑哑之徒,还能有好心么?看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他有意把场面闹大,当下故做森然状,冷冷地道:“大胆杨肃观,皇上既然问话,你耳聪目明,却为何不答?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据说你平日在家孝顺侍亲,从不曾忤逆父母,今日见了皇上,却为何礼教荡然无存?”说着斜目朝杨远看去,尖声道:“难不成奉天门在你眼中,却还比不上杨家后厨小门么?”  江充老奸巨猾,果是笑里藏刀的个中翘楚,听他的意思,下一句话便是“难不成皇上在你心中,却还不及你爹爹要紧么?”这话大逆不道,他便只起了个头,余下便让群臣在心中自行补足。果不其然,话声甫毕,皇帝便已怒目瞪向杨远,霎时厉声道:  “杨远!滚出来!”  爱子装聋作哑,江充又是虎视眈眈,杨远纵然百般无奈,也只能行出臣班,跪地道:  “臣杨远,见过圣上。”皇帝指着杨肃观,怒道:“朕三次问话,你的宝贝儿子却一字不吭。他是聋子?是傻子?这个进士却又是怎么考出来的?你给朕说明白!”杨远面色凝重,当即咳了一声,道:“小儿生性顽劣,见不了大场面,以致今日天威垂询,大见失态,还请圣上息怒。”  皇帝厉声道:“生性顽劣?劣到连话都不会说了?这般人品,居然还考得了进士,干得了朝官,顾嗣源!你出来!”卢云守在金水桥对岸,听皇帝召唤顾嗣源,心下便是一惊,只是自己官职不到,说不上话,纵然忧心如焚,也是束手无策。  顾嗣源躬身向前,温颜拜道:“微臣兵部顾嗣源,参见圣上金安。”  皇帝手指杨肃观,怒道:“这人以前在你兵部手下办事,也是这般又聋又哑么?”  顾嗣源微微沉吟,皇帝如此问话,自己若要答是,想杨肃观一个聋哑青年居然能行走兵部、办理职司,说来成何体统?皇帝要是以此追究,自己不免大大遭殃。可若要答否,看杨肃观平日风流倜傥,文采翩翩,今日却来乔装痴呆,岂不是个欺君死罪?  当此两难,顾嗣源心念微转,便道:“圣上明鉴,古有名训,巧言令色鲜矣仁,杨郎中平日虽有机锋口才,但因出师不利,有负圣望,是以跪地垂首,无颜面对当今,更不敢以一词答辩,此乃躬身自省之心,比起尸位素餐、寡廉鲜耻之徒,反而是大大的难得。”  ※※※  顾嗣源这番话轻轻巧巧,既不得罪人,也为杨肃观开脱了,众大臣都是暗暗叫好,江充心下暗笑:“好你个顾兵部,看不出来平日谨言慎行,原来也是个角色啊。”  皇帝听了这话,又见杨肃观趴地不动,好似真有意忏悔,他略略退火,闭上双目,沉声道:“好,既懂得自省,朕也不急着剥他皮。”当下龙目半睁半闭,沉声道:“是谁荐保这黄口孺子的,给朕站出来。”  轮到柳昂天倒楣了,大臣一个接一个给人唤出来责备,却不知柳昂天又有什么下稍,他不动声色,自管跨步出众,躬身道:“老臣待罪之身,恳请万岁责罚。”  皇帝取出一道奏折,迳往地下扔去,冷冷地道:“念。”  柳昂天久在朝廷,连他也受了闲气,想来皇帝来势汹汹,今日必然有备而来。众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噤若寒蝉。  皇帝怒气勃发,柳昂天自不敢当众顶撞,当下俯身向地,拾起奏折,读道:“臣山东奉来侯宋公迈谨呈圣聪,剿匪出征,兵败河南,计三失六不查,以致大军溃散。盖三失者,一为智、二为和、三为信……”皇帝越听越火,霎时暴跳如雷,大喝道:“宋公迈!”  一名威武大将奔过金水桥,慌忙跪倒御门,叩首道:“老臣候旨。”  皇帝怒道:“几年没上朝,连奏章也不会写了?什么三失六缺、四维八德,胡闹!你这是在考进士、还是在打仗啊?给朕反省了!”宋公迈满面惭愧,连连叩首道:“臣知罪。”  皇帝眼中带煞,见柳昂天垂手一旁,不再诵读,登时吼道:“愣着做什么?念啊!”  柳昂天咬牙切齿,装作温顺模样,念道:“七月初一,贼至嵩山,我军早早安寨,本当以逸待劳,迎头痛击,孰料中军主将应允撤军,退山三十里,是以失机于先、自乱于后,此主帅智计之失也。”  皇帝挥手断喝:“且慢!你说,这胆大妄为的中军主帅是谁?”  柳昂天低声道:“中军统帅为兵部职方司五品郎中,代征北都督……”他念了一大串,终于吐出三个字:“杨肃观。”皇帝森然道:“代征北都督职?这征北都督又是谁?”  柳昂天面色难看,登时低下头去,不做一声。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手指杨远,冷冷地道:“中极殿大学士!朕要你说,这中军统帅无能至极,该当何罪?”  杨远步出行列,低头拱手道:“按本朝刑律,主帅有过,刑杖五百,鲸面配边。”皇帝喝道:“好一个鲸面配边!这人如此冥顽不灵,偏又能骗取朝廷功名,以致兵败如山倒?你说!这杨肃观的爹爹又该当何罪?”杨远脸上闪过阴影,一时无言以对。  柳昂天受责、杨远也给牵怒,旁观众人噤若寒蝉,却只江充暗暗颔首,对杨肃观的计策大为佩服。心道:“厉害,好一个无声胜有声,这小子已然占上风了。”  江充自己是斗争大高手,自然看得明白。杨肃观若自以为是,一上来便口若悬河,大放厥辞,反会引起群臣舌战,徒然惹人憎厌而已。但他一上来便往地下趴倒,死气活样,闷不吭声,皇帝有气没地方发,必会迁怒他人。看柳昂天荐举有责、杨远家教有亏,剿匪诸将作战不力,一会儿杨肃观若给判死,这些人也都讨不了好去。这招围魏救赵之计,已然奏效。  皇帝怒火中烧,转望台下,咬牙道:“自刘敬作乱后,朕心中一直在想,究竟谁才是朕的忠臣?你们这帮人食君之禄,却不能忠君之事,心里只想着升官发财……”霎时重重一拍龙椅,喝道:“朕一个都不饶!”  座下大臣心中有愧,霎时由孔安带领,百来名文武要员同声跪倒,喊道:“圣上恕罪啊!”  旭日东升,晨曦照耀禁城,只见满朝文武高呼万岁,众人惶恐惊怕,只在叩首不止。  卢云虽也跪在地下,眼角却在远眺天际。一时之间,耳边响起了秦仲海的笑声……  “你们听了!我秦仲海只要想到一件事,夜里便会偷偷地笑,哪怕多刺十个字,再断一条腿,我也感到值得!那便是……秦仲海此生不必跪人!”  卢云心中感慨,霎时闭上了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  众臣跪在地下,良久不敢言动,皇帝重重叹了口气,挥手道:“全都起来吧。”众大臣面面相觑,却无一人起身,皇帝怒色闪过,又要发威,江充体念上意,登时道:  “大家起来吧,万岁爷宽恕咱们的罪了。”说着缓缓起身,模样气定神闲。众人见他站起,才一个个爬将起来。看来江充能拉帮结党、称霸朝廷,果然有其高明之处。  皇帝审了良久,却还没判刑定罪,他接过内侍送来的参茶,轻啜一口,道:“寡人性情宽和,从不妄杀大臣,只是今番匪寇再起、朝廷惨败,却不能不追究刑责,以儆效尤。”重臣听了这话,无不发起抖来,不知会有什么惨祸。  皇帝将茶水喝完,道:“杨肃观身居中军主帅,不能保住朝廷威望,屡犯大错,不堪重用,第一个该死。中极殿大学士杨远教养无方,兵部尚书顾嗣源御下不严,二人当受连坐。”  他伸指轻轻敲着茶碗,容情平淡,道:“征北都督柳昂天识人不明在先,督促不力在后,理该罪加一等。其余宋公迈、高天威、赵任勇、安道京等监军主将,并左从义、石凭、伍定远、钟思文、卢云等协办副将,均应一一受罚,绝不宽饶……”  皇帝牵连如此众多臣子,连江充也颇感意外,虽说事不关己,但能干的全都灰头土脸,日后还有谁愿意投效当今?他想要出言调停,但想起上回胞弟江翼才打了个败仗,一会儿出言求恳,可别让人落井下石,又把这件公案托了出来,当下三缄其口,按兵不动,以来静观其变。  皇帝洋洋洒洒念了一大串名单,他目向群臣,冷冷地道:“朕意如此,诸卿可有异议?”  霎时之间,众大臣一同跪地颂号:“天子圣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时间千百人额头触地,面露悲痛之色。大难不止、株连祸结,满朝文武如丧考妣,受累的魂飞天外,无事的连拍心口。卢云、伍定远、左从义等人则是低头无语,自知已是大难临头,不知一会儿罪状确凿,会有什么刑罚下来。  皇帝见群臣跪拜,登时轻挥龙袖,道:“既然众爱卿无异议,朕意已决,着……”正要定下刑罚,忽听台下传来一声轻啸,道:“圣上。臣有异议。”  皇帝说话给人打断,不由吃了一惊,其余大臣更是失心丧胆,眼前皇帝才把受罚名单念出,尚未下旨判刑,说来正是讨价还价的时候,万万不可犯冲,这人胆大包天,居然选在这关头拊虎须,莫非活得腻了?  众人斜目偷看,只见说话那人面如冠玉,双目凛然直视,正是杨肃观!  众大臣大惑不解,心中却又诧异难言,只能呆呆地看着,不知他意欲如何。  皇帝勉强压抑怒气,道:“先前问你话,你一字不答,现下又想干什么?”  杨肃观凛然道:“古圣辄言,天下治乱,本在人为。今朝廷气运衰微,邪说暴行大行其道,圣天子不修己安人,反鼎镬群臣为乐业,不唯法是修,唯礼是克,反憎怨臣民为经纬,臣以为圣上应当收回成命,免受臣民怨怼。”众人听他侃侃而言,一反先前趴地默然的情状,无不大为震骇,卢云等人听他直言犯上,更是心下惊恐,良久作声不得。  “你……好你个大胆狂徒!”龙怒咆哮,圣颜转青紫之色,怒吼道:“先前几番问话,你都抗旨不答,现下圣裁已定,你……你又来抗旨犯上,你……你……”怒到极处,说话声音微微发抖,霎时将手一挥,厉声道:“来人!剥下杨肃观朝袍,打断他的脊骨!”  杨肃观闻得此言,当下缓缓起身,背对着皇帝。众臣见状,更是大惊失色,皇帝狂怒不已,霎时站起身来,怒吼道:“大胆!居然敢背向天子!来人!给我乱棍打死!”  刑杖手急急向前,将杨肃观按倒在地,杨肃观也不反抗,任凭他们剥衣裂帛,须臾间外衫尽除,露出内里光滑晶莹的肌肤,众人看入眼里,心下却是一凛,只见杨肃观背后赫然有处刀伤,那疤痕尚未痊愈,直由肩胛划到腰际,端的是怵目惊心。  皇帝悚然一惊,坐倒下来,喘息道:“这是战场上受的伤?”杨肃观虽给按在地下,双目却凛视苍天,竟是分毫不让。皇帝嘿了一声,喝道:“杨肃观!望着朕!”  杨肃观仰视苍天,仍旧不理不睬。皇帝森然道:“来人!按下他的头!”  左右闻言,一起施力去按,杨肃观身不由己,俊脸给人压住,便低下头来。  皇帝凝目看去,只见杨肃观唇红齿白,容貌英俊,可偏偏一双俊眼无忧无惧,眼中既无求恳,也无哀戚,便如一泓清澈的湖水,全无半分杂念。皇帝本性并非残暴之人,此时见了他的澄澈眼神,一时为他的俊美所动,不由起了爱才之心。当下凝眸回视着他,问道:“杨肃观,朕只要说一句话,便能要了你的性命。你可惧怕?”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回圣上的话。臣不怕。”  皇帝皱眉道:“你不惧死?”  杨肃观闭上双眼,淡淡地道:“人生自古谁无死。臣死于桀纣之手,万古流芳。”  咿……  皇帝尖叫出声,狂怒之下,随手抓起茶碗,奋力向前扔出,当地一声大响,那碗撞上了杨肃观的面孔,打得粉碎,瓷屑刺破眉间,血流眼皮,染红了双目。  尧舜禹汤、内圣外王,哪个皇帝不想为后人称颂,为史家所称道?谁知自己励精图治、一心求好,却给比成夏桀商纣两大暴君?景泰皇帝咬破了下唇,鲜血迸了出来,厉声道:“打死他!打死他!将他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杨肃观给人托起,正要送去午门,临刑前却又回眸朝皇帝看了一眼,看他嘴角带着不耻不屑,好似眼中看到的真是位杀人暴君。  皇帝见了他的眼神,登时惨叫一声,他双手抱头,喝道:“慢……”他气喘吁吁,亲自走下台来,凝视着杨肃观的双眸,狠狠地道:“你想死……想沽名卖直……想名留青史,朕不会中你的计……朕不砍你的头,不剥你的皮,朕要让你这辈子一无所有,生不如死,朕要你的家人亲友全数离你而去,要你任人轻贱,任人不耻,比苦牢还惨……”  皇帝握紧双拳,狂吼道:“来人,剥下他的官袍顶戴,削去他的功名官职,将他废为庶民,万世不得录用!”他指向群臣,厉声道:“只要与此子有关之人、事、物,一率不准过这午门!否则定斩不饶!谁敢为他说情,便是与他同声出气!与国家为敌!  听见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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