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仲海心惊胆颤,自知猜想不透,只能沿着甬道行去。只是一路走去,那血迹淅淅沥沥,沿途洒落,想来流血者伤势必重,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秦仲海越看越是心悸,莫名之间,心下大起不妙之感,便急急追查过去。 他延道行走,转过一个弯,已不再见到血迹,秦仲海松了口气,再往前走了一阵,忽见前头有座石室,格局宽阔,室内灯火隐隐,竟似有人。秦仲海又惊又喜,知道天绝僧必在眼前,当下放缓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去。 前脚方入室中,眼前灯火熄灭,秦仲海见室内漆黑,不由吃了一惊,正要退将出去,猛听背后轰地一声大响,竟尔落下了一面墙,已将退路阻住。 秦仲海大惊失色,霎时抽出钢刀,身周左右各劈一刀,刀锋砍出,背后石墙接连给他砍了几记,当当声响不断,那石墙竟甚厚实,一时砍之不穿。 秦仲海一路行来,心中满是疑窦,登即吼道:“***妖魔鬼怪,快快现身出来!老子这就和你斗一斗!” 话声未毕,眼前灯晕闪过,现出一处斗室。秦仲海往后退开一步,只见面前地下摆着张石桌,内里靠向墙壁处,一名男子正坐炕上,这人面向墙壁,满身鲜血,散发未髻。那人身边斜置油灯,昏黄灯光照来,将那人影子映上石墙,望来黑黑长长的一条,模样更似鬼怪。 达摩院里处处透着怪异,让人暗生惊怕之感。秦仲海见这人长发及肩,心头更是暗暗发毛,想道:“这地方好生阴森,怎么冒出个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的家伙?老子可得小心了。” 秦仲海提起钢刀,正要发声喝话,忽然耳中剧痛,嘶嘎摩擦声中,锐响直入耳膜,秦仲海大惊失色,急忙往后退开,那响声又已消失不见。 秦仲海心下一凛,自知这是传音入密的功夫,看来或是眼前这人所发。秦仲海猜不透那人的来历,登时怒喝道:“装神弄鬼的东西究竟是谁?可是天绝老贼么!” 那人并无回话之意,只是面向石壁,不言不答。秦仲海呸了一声,厉声便道:“我计数三下,你再不转身,休怪老子背后杀人!”他口中喝数,喊了个一,口中尚未计二,手上便已发力,所谓兵不厌诈,便要凭着“火贪虚风斩”将敌人斩杀。 忽然之间,耳中生出音响,听得是声叹息。那声音却已柔和许多,不似先前那般尖锐。秦仲海缓下手来,冷冷地道:“你是什么人?妖怪么?” 耳中那声音甚是低沉,只听它道:“我是谁并不打紧,要紧的是你是谁,唯有明白你父因何而死,方知你日后为何而战。你可知晓,天下气运全在你一念之间。” 秦仲海听他提到自己的父亲,想起门外见到的画像,霎时大喜道:“你……莫非你是朱阳?”当年怒苍山盛极一时,轰传天下三山五岳,不知多少好汉前来投奔,山寨之主自是秦霸先,第二号人物则是神鬼莫测的大军师“潜龙”。所谓“左龙右凤,座下五虎”,只要这位左龙军师重归山寨,与号称“御赐凤羽”的青衣秀士一同主持寨务,怒苍山兴旺可期。 秦仲海正要上前相认,忽见面前那人仰起头来,霎时放声大笑。这下并非以传音入密说话,一时声震石墙,回音缭绕,宛如数百人同声发笑,让人心悸难当。秦仲海面色惨白,心念急转,此地乃是达摩院地底,眼前这人若非“潜龙”,便是“天绝”,看他这般武功,还能是杨肃观不成? 秦仲海惊疑不定,运起了内劲,大声道:“回答我,你究竟是谁?”这下叫声如同狂龙呼啸,劲气喷出,室内气流转向,已将无数笑声压了下去,反震得自己耳中嗡嗡作响。 那人轻啸一声,从怀中取出本籍,往后抛出,秦仲海伸手接就,低头去看,赫见九字楷书,灯光掩映,见是:“景泰十四年剿匪密奏。” 这九字楷书入眼,秦仲海脑中登时嗡地一声,往后倒退数步,喘道:“你……是你……” 秦仲海非但识得这个神秘人物,甚且还与他交过手,这人正是杀死刘敬的黑衣蒙面客! 当时文渊阁中血战一场,景泰十四年密奏全给人夺走销毁,秦仲海奉命保卫奏章,便曾与一名蒙面怪客大打出手,尔后刘敬东窗事发,惨死城郊,也是出自怪客之手。眼前这人忽尔取出一本遗失密奏,他若非是那神秘人物,却又是谁? 秦仲海咬牙切齿,满面愤慨,文渊阁中自己大败亏输,三个月后刘敬中毒韵命,全是被这无名怪客所害,不只如此,当时自己赶赴秦家大宅,岂知螳螂捕蝉,那江充竟已埋伏在后?若非蒙面怪客杀死刘敬后犹在窥伺自己,焉能让他失风被擒? 秦仲海与这人交手多次,从来都是惨败收场,但他此时神功大成,已是武林间顶尖儿的人物,自无惧怕之理。他有意为刘敬报仇,反把忿恨收了,他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握住刀柄,冷冷地道:“是你杀死刘总管的,是不是?” 万籁俱寂中,那人依旧背对着自己,并未回话。 大敌当前,最是忌讳慌乱恐惧,秦仲海身在险地,立时把心神定下,细细思索前因后果。想道:“刘总管死前遗言交代,说北京城里还有一帮人埋伏,看来八成便是眼前这贼了。***,刘总管再神通广大,也不知这狗杂碎躲在达摩院……” 秦仲海森然道:“朋友,把姓名报出来!老子的刀,向来不杀无名之辈。”功力灌注之下,钢刀立时生出焰火红光。 那人一声叹息,幽幽地道:“罗恸罗……”秦仲海惊道:“罗痛罗?” 话声未毕,幽幽蓝光在那人身前飘起,跟着一条蓝澄澄的缎带缓慢伸出,从那人身边迂回延展,只听嗡地一声响,那缎带竟如长枪一般,直挺挺地立在那人身旁。 室内幽暗,蓝光隐隐,那兵刃柔若丝绸,却又坚硬似铁,看来那人非只身分奇、来历怪,便连兵刃也是从所未见。 秦仲海怒道:“什么罗痛罗?你别故弄玄虚,***把话说清楚!”他叫了两声,那人都是不理不睬,秦仲海大怒之下,便要出手杀人。 秦仲海往前跨步,正要发出虚风斩,忽听铿地一声脆响,一道蓝光飞驰而出,霎时便到秦仲海面前三尺,跟着凝力不动。这道蓝光来得好快,几乎刺穿了右眼。秦仲海满面骇然,想起了江湖上传说的那柄神兵,他往后退开一步,颤声道:“神剑擒龙?” 蓝星闪过,地下忽地裂出一道细缝,宽寸许、长盈尺,料来这道缝便是他的回答。 那人背对着秦仲海,缓缓站起身来,一道又一道剑刃在身前探出。模样极尽诡异。 秦仲海又惊又怒,慌忙往后退开。他曾与这名怪客交手多回,每次都落得大败的下场,此刻再见怪异兵刃,料知这怪人的武功又有大进展,怕比当日交手时更为难缠。他退了几步,不自觉间后背已撞上石墙。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秦仲海全身冷汗涔涔而下,情知今日凶多吉少。 那人手执铁胆,剑刃只在身前摆荡不休,只听耳边那个低沉声音再次响起,听它道:“你莫怕,我今日无意杀你,来日也无意害你。此刻把你囚于石室之中,那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安危。你定要相信。”那人先前说话用上了全力,听来倍觉刺耳,此时声音却低沉缓慢,料来有意安秦仲海的心,表明他无意杀人。秦仲海听这人说话口气渐渐温和,似对自己颇为友好,只是局面着实险恶,他无暇深思,只在潜心打量脱身之道。 那声音似知秦仲海心中所思,说道:“你不必急着走。我还有事借重你,先听我把话说完。”秦仲海愣住了,反问道:“借重我?你想干啥?” 那声音顿了顿,森然道:“今日邀你过来,一来是为借用秦霸先之名,二为是想借重贵山的三万兵马。若得阁下首肯,大事可图,不知心意如何?” 秦仲海咦了一声,眼前怪客武功极强,绝非善与之辈,却难以猜透身分。若说他是天绝僧,何以留着头发,又为何不自道身分?若说这人是潜龙,那更说不过去,这人既是父亲的重臣元老,又何必与自己兵刃相见?再说他长年被关入达摩院,要他怎么偷窃奏章,杀害刘敬?秦仲海满心疑惑,茫然道:“你……你想借用我山兵马?你到底想做什么?” 耳边的声音消失了,只听眼前那人轻轻一笑,道:“我要复辟。” 秦仲海听他回答的爽快,一时反而支支吾吾,颤声道:“你……你要复辟?复…复谁的辟……” 那人纵声喝道:“武英皇帝!”说着仰头大笑起来。 这笑声好生惊人,音波荡来,只震得屋内天摇地动,好似地牛翻身,天下江山即将易主。那人歇止笑声,朗声道:“秦霸先兵败惨死、刘敬政变失利,谁都没能成功,秦仲海,合你我之力,大事可图也!” 秦仲海傻住了,他呆呆回想种种情事,眼睛眨了眨,霎时之间,好似看到了什么荒唐事,竟也纵声长笑起来。他笑得欢唱,笑得打跌,笑得挤出泪水。直似人仰马翻,无法抑遏。 那人听他狂声大笑,森然便问:“你笑什么?” 秦仲海提起钢刀,大笑道:“我笑你的屁好响,却连个味儿都没得嗅!死王八蛋听好了!老子管你是谁?你既然害死刘总管,又害老子坐牢受苦,便是我的仇人!现下我杀你都来不及,你居然想跟我打交道,你去死吧!”大吼声中,惧意尽去,手中钢刀再次燃起熊熊怒火。 那人冷冷地道:“错了,错了,本末倒置,是非不明。你看看你手上的东西。”秦仲海冷笑一声,侧眼望下,只见自己右手拿着钢刀,左手却拿着一本册子,正是方才藉以识破此人身分的那本奏章:“景泰十四年剿匪密奏。” 那人语气平淡,道:“令尊终身劳苦,只为此事奔忙。你读过奏章之后,自会明了朝廷的是非善恶,更会答允我的请求。”秦仲海极是痛恨此人,登时打断说话,骂道:“藏头露尾的东西,老子偏不答允你,看你又能怎地?跪下磕头么?” 猛听一声冷笑,六道寒光全数飞出,只在那人身边摆晃。一片幽沉阴暗中,那人声音冰若寒霜,一一数说六道法名。 罗恸罗、底栗车、阎浮提、大威德、菩提天、泥梨耶…… 六道法名一一响起,蓝光笼罩身前,那人好似八手神佛,一柄又一柄蓝刃各依法号回旋扭动,彷如孔雀开屏。那人手握铁胆,肃然仰天,冷冷地道:“你别逼我动手。我一向不喜杀人,可一旦非动手时……” 秦仲海嘿嘿一笑,替他把下半截话说出了口:“绝不会心慈手软!” 那人似知秦仲海性格刚强,只见他缓缓站起身来,道:“我最后一次劝你,你我和战之间,攸关天下气运,令尊一生为武英皇帝奔走,那是何等忠义?等你观过密本,便知朝廷是非善恶……”秦仲海打断他的说话,把密本往地上一扔,怒道:“放屁!你这狗杂碎,给老子转过身来!管你什么是非善恶,老子造反是造定了,便天王也拦不得!武英也好、景泰也罢,在老子眼里都是屁!” 那人听得狂吼怒号,霎时深深吸了口气,他也不再隐藏面貌,转过身来,面对着秦仲海。 满室蓝光,照得那人面目更加阴森,秦仲海见了那人脸面,不禁全身巨震,如中雷击。 “是你!” “是我。” 这偷窃奏章于前,毒害刘敬于后,令得自己坐牢远走的大仇人,居然是他? 秦仲海咬住了牙,为何刘敬会兵败如山倒……为何天绝强邀自己上山……此刻都有解答,原来自己早已被人狠狠掐住,直如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他脸上肌肉扭动,极见咬牙切齿之恨,面色却又隐含无尽悲凉。 秦仲海昂起首来,把手上钢刀握紧,须发俱张,神色如同魔王。沉声道:“为什么?” 那人摇了摇头,道:“不为什么。人生有许多无奈事,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秦仲海豁了出去,霎时放声大笑,厉声道:“说得好!” ※※※ 方子敬曾经说过,当你遇上这一生的死敌之时,你便能练成那招: “烈火焚城!” 秦仲海举刀过肩,仰天怒吼道:“不必废话了!少林第三战,这就来吧!” 悲愤之下,怒火直冲三千丈,但见内力泉涌,如同惊涛翻江,阴阳六经真气搬运,势若百川汇海。霎时已出火贪刀最后架式,此招气势虽雄,名仅四字而已。魔曰:“烈火焚城”。 那人微微颔首,当下不再打话,擒龙剑刃旋转如盘,此阵形式虽繁,其名不过四字而已。佛曰:“六道轮回”。 景泰三十三年七月初一,王朝末日。此战之后,正统王朝即将开启……第十四卷 正统王朝 第一章 超世志2007-1-2 16:24:00 本章字数:15992 世间没有无敌的武功,却有无敌的阵法。号称“六道轮回”。 天诀正气引领、佐以阎浮提之妙奥、罗恸罗之威猛,兼加“恶三道”之种种不思议奇招,便成了这套集天竺、中上两大源流于一身的无敌阵式。 “六道”渊远流长,阵式险奇精严,杀人动辄于无形之间,是以除非遇上武功盖世、所作所为却又令人发指的狂徒,否则以少林正宗之尊,断无道理以众凌寡,以六敌一。也正因条件鲜罕,六道阵虽享大名,至今仍不曾结阵杀敌,真正与人一较长短。 百年前机缘巧合,曾有一次出手良机。当年少林武当相互争雄,张三丰技击之术冠绝天下,便有寺僧倡议六道合击,以求压制武当气焰。只是此议一出,便给寺中长老驳斥,毕竟门户之争非为正邪之斗,加上以六敌一大损正宗颜面,是以错过了第一回出手的时机,待得秦霸先崛起,机会已然到来,敌是强敌,人是邪魔,理应结阵诛敌。只是寺中长老念念不忘“正宗”美名,只愿以一敌一,不愿“六道”出手。待得几回大战下来,眼见寺僧伤亡惨重,无以为继,方丈才癌定思痛,毅然决然结阵除魔。可蓦然回首之时,却赫地惊觉元老耆宿死的死、伤的伤,竟然凑下齐六人出战。是以又错过第二回出手时机。 前后辗转百年,六道阵一再错过现世机缘,眼看又要再次烟没,可上苍垂怜,一人使动六柄剑刀的梦境赫然降临。少了种种无谓约束,真正出手的时机才算到来。 对手是谁呢?谁的武功高到这个地步,胆敢与“六道轮回”并驾齐驱? 一个比剑王还霸气的人,号称天下第一大反逆,正是这个一身热血的魔王挚刀在手,“烈火焚城”才能发挥十足十的威力,前来抵挡当世无敌的阵法。 “火贪刀”讲究临敌心境,唯有绝境激发,刀中鬼神的内力才能翻江倒海、扑天盖地而来。 方子敬创得出“烈火焚城”,却练下成“烈火焚城”,便是为了这个缘故;少了大敌侵逼,到下了临危绝境,纵使功力再深、悟性再高,也走不通最后玄关。 “烈火焚城”便如一桶火药,以怒火为引,点燃丹田内的暴戾之气,沿阴阳六经爆发而出,蓄毕生功力于一击,气吞泰斗,力拔山岳,一刀之威如千刀气势总和,若说这一刀能够毁天灭地、诛种杀鬼,想来也绝不为过。 这不叫杀人何用第二刀,杀得若是人,“九连斩”、“大火轮”等绝招便已足够,“烈火焚城”杀的根本不是人,那是一刀焚人城、那是一刀灭人国,那是天下至雄至霸的盖世一击。 谁会赢呢,六道战焚城?是旋转如盘的蓝光剑刀,还是熊熊怒火的泣血钢刀? 这一场斗,当真让人屏气凝神,再也移不开目光。 一双目光眨了眨,缓缓从石墙上的裂孔移开,嘴角泛起了诡谲的笑容。 一群笨蛋…… 全是输家啊。不管你们怎么打、怎么杀,都还是输家啊。 赢的人站在这里,这个人才是天地间最大的赢家,景泰王朝唯一的大赢家。 大赢家泛起了笑容,他脚步轻快,如轻烟般飘入甬道、轰然巨响中,斗室里的龙虎嘶咬了起来,大赢家笑得更开心,更像赢家了。 烈火焚城、六道轮回,大家的武功都好厉害哪!不过大赢家很忙,没时光看你们打架,一个忙着收拾渔利的人,怎么抽得出空呢?哈哈!哈哈! 大赢家一扫二十年来的严肃沉郁,现下的他眉开眼笑,心中更是满怀感激。 他想要大笑,可又不想惊动斗室里的笨蛋们,发笑的冲动变成下弯的嘴角,他在强忍着。 大都督,首先感激您父子俩的提携。没有您创立怒苍、抵挡朝廷,没有令郎攀上险峰,重建怒苍,便没有今日的风云际会,小弟更不可能轻易得手。这里衷心向您父子俩致谢。 天绝僧,第二个要感谢您师徒俩,感谢您引狼入室、投身喂虎。没有您慈悲为怀、教了个厉害徒弟出来,小弟再能干十倍、聪明百倍,也不能坐享其成啊。 啊,还有、还有那个刘敬、还有那个江充,还有那个柳昂天,谢谢你们的雄心、黑心、狠心。 否则光靠太后的偏心、皇上的痴心,大赢家也不能变成大赢家啊! 大赢家忍下哈哈大笑的冲动,他压抑气息,快步向前行走。 收割了!收获了!望着咫尺之外的斗室,大赢家忍不住喜上眉梢,几乎要手舞足蹈厂。 一袭龙袍、一方印石,等于二十载的等待、一甲子的辛劳。熬过了无数岁月,终于等到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哈哈,老天爷啊,这下终于要开花结果、改朝换代了! 彷如采茶少女,又似秋收老农,快活的大赢家推开了石门,雀跃地蹦了进去。 “皇上,住得还惯么?” 大赢家面朝斗室,先是微微一笑,然后咧嘴轻笑,最后是弯腰抚胸,哈哈狂笑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太过激昂的笑声,听来仿佛是哭。 呜呜……呜呜……大赢家真的哭了起来。 因为……因为…… 因为斗室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天山里伍定远穿上一身龙袍,京城里秦仲海摸到一床棉被,现下自己这个大赢家来了,却只能见到一面空洞灰冷的墙壁,其他什么都没瞧到。 失手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抢先一步,把人带走了。 大赢家变成大输家。二十年的耐心等待,一甲子的血汗辛劳,全部落空了、改名换姓,忍辱负重,杀了多少人,却是这样的下梢? “噫呀呀!”大赢家尖叫起来。 是谁?是谁抢先一步?精心布置了一辈子,最后到口的肥肉被人夺走,大输家回首望向甬道,双目中的恨意燃烧起来。 “杂种……你想玉石俱焚么……” 火苗四起,烈焰窜流,霎时恨意将他吞入火海,烧为不成人形的妖魔。 嘿地一声,一条黑影凌空坠入黑洞,来势迅捷无伦。 力灌掌心,吐气扬声,霎时一股掌风由上朝下压出,伴随地下的滔天风砂,大汉如飞将军般跃入洞中,瞬间站上实地。 烈风四窜,气流旋转不定,直往洞顶冲去。那大汉气势凛然,双手撑开,雄浑真气灌注经脉,顿时护住了全身要害。 “天山传人”驾到,“一代真龙”面前,鬼神也要怕他三分。 景泰三十三年七月初一,四下一片迷茫。 眼前阴森森的黑洞不像佛门宝地,反倒像是无边地狱的入口。天色尚未全黑,夕阳余晖映照进来,幽渺的光芒没能让人心安,反将眼前染为血红一片。 “一代真龙”驾临少林圣地,他深深吸了口气,抬头望上,向同伴轻打手势。 头顶传来一声轻啸,黑影飞闪而过,洞壁旁落下一名青年,此人长方脸蛋,腰悬绳索,正是朝廷命官、一甲状元卢云亲来洞底。 达摩院中风云会,天绝神僧、潜龙军师,文杨武秦,各方高于聚集此间,再看洞口少林怒苍双方首脑屏气凝神,山脚两边大军严阵以待,都在等候一个结果出来。 天下一治一乱,和战之间,今日便知分晓。 夕阳西下,黑暗如潮水,瞬即淹没洞中。卢云取出火折,霎时眼前现出了一条甬道,想来秦仲海与杨肃观必在道中深处。当下手提火把,直向甬道奔入。 脚步还未移动,手上一紧,却被伍定远一把拉住。卢云转头过去,却见伍定远摇了摇手,示意他莫要闯入。卢云微微一愣,催促道:“咱们快些走吧,外头灵智大师还在等着,别让仲海和肃观有了闪失,那可糟糕了。” 甬道黑洞洞地,道中满是绝世高手,个个都非易与之辈,伍定远向来谨慎,自不愿冒失犯险,他蹲下身来,目光凝向黑暗,口中淡淡地道:“卢兄弟,实在话一句,人家杨郎中何等城府,仲海也是雄才大略,他们这些虎狼之人,自有打算。你犯不着为他们烦恼。” 卢云心有不解,不由皱眉道:“定远,大家都是好朋友,你……你这话是何意思?” 伍定远听他颇有怨怼,霎时叹了口气,反问道:“兄弟你天生聪颖,可曾深思天绝大师定下这约会的用意?” 卢云不假思索,立时答道:“灵智方丈不是说了么?天绝神僧慈悲为怀,不愿百姓坠入战火,这才邀约怒苍英雄上山,想要一举收服他们。”卢云此言不虚,适才灵智出面约战,便是以秦仲海与“潜龙”的性命对赌,双方各自展开三战,若非中间变故陡生,此刻胜负结果早巳分出,自也不用他下来察看了。 伍定远闻书哂然,叹道:“这话对外人说说可以,对咱们柳门中人,可就说不通了。你与仲海相处日久,你且说说,以仲海的性子,能被旁人收降么?” 卢云回思秦仲海的为人处事,心下一凛,自是摇了摇头。好友天不怕地不怕,生性飞扬跳脱,别说天绝僧要收降他,便算要他安安静静地听讲佛法,怕也是天大的难事,何况要让他臣服少林? 卢云也看到了要紧处,忙道:“那照你看来,天绝大师的意向究竟如何?他想趁势消灭怒苍山么?” 伍定远摇头道:“那也不见得。”他凝视着漆黑阴森的甬道,神态凝重异常,沈声道:“卢兄弟,还记得那张羊皮么?” 卢云微微一愣,那羊皮早已是过往云烟,华山之会后再也不曾听人提过。他没料到伍定远会提及此事,顺口便道:“当然记得。当年你我京城相遇,九死一生,全是为了那张羊皮。” 那年卢伍二人京城相会,结为生死莫逆之交,之后惨遭昆仑高手全力追捕,当时伍定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切生死险难全是为了那张羊皮,卢云回思前尘往事,自也感慨良多,他眼望好友,问道:“定远为何提起此事,可是羊皮与此间情势有关?” 伍定远眯起了眼,颔首道:“我有个预感,那羊皮藏着的秘密,恐怕躲在这达摩院里。” 卢云满心诧异,不由咦了一声。他曾听柳昂天提过,好似那羊皮是江充卖国的物证云云,当时听过便算,也没多问,慢慢便淡忘了。此刻听伍定远一提,好似还别有玄机。他眨了眨眼,满心好奇,当即问道:“羊皮里藏有秘密?那是什么?” 伍定远叹道:“那羊皮害死无数高手,引发大臣觊觎抢夺,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卢兄弟,你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从头到尾不曾牵连进来。我话说到这里为止,请你莫要再问。” 卢云嘿了一声,他入洞前便曾听伍定远说了,好似洞里有什么“怪东西”,莫非便是羊皮里的秘密?他听伍定远说得郑重,反而更感纳闷,便道:“定远,我不是个怕事的人,你只管说吧!”伍定远轻轻苦笑,摇头道:“你不该这么说话,知道太多,真个不好。” 卢云有些不高兴了,他眼望好友,神色凛然,道:“定远,你是第一天认识卢云么?” 两人对面站立,容情皆甚凝重。伍定远微起嗟然之意,眼前这人忠肝义胆,舍命护己在先,搭救秦仲海于后,现下又冒生死之险探入玄境,确非胆小怯弱之徒。自己若要隐瞒不说,倒似小觑人家了。他点了点头,道:“也罢,你一定要听,我也明说了。”当下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兄弟听了,那丰皮里藏着… …藏着一个人,只要把他找出来,人间便会大乱。” 卢云听他说得荒诞不经,忍不住噗嗤一笑,万没料到羊皮的秘密原是如此,倒似是聊斋里的“画中仙”。他眨了眨眼,心里有些不信,含笑便问:“羊皮里藏得有人?那是谁?美丽的仙女么?”伍定远听出他的嘲讽,登时微微苦笑,顺着话头道:“仙女,对了第一个字。” 卢云笑道:“对了第一个字?羊皮里的真是仙?” 伍定远见他轻蔑,也不多加争辩,只淡淡地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羊皮里的那人姓朱名炎,武英十五年腊月失踪,至今已有三十余载。你说他是谁?” 卢云跳了起来,惊道:“先帝?” 伍定远点了点头,正色道:“此人连动天下气运,只要咱们还在朝廷一日,就别拿他当玩笑看待,否则必有大祸。” 卢云得悉秘密,不由得冷汗直下,这才收起了小觑之心。也才明白羊皮何以引发大臣屡屡劫夺追查,原来其中涉及到正统更迭、皇权归属。打王宁、梁知义、齐润翔等人一路算起,直到刘敬、卓凌昭两大枭雄,管你权势薰天,武功盖世,无论谁沾上了秘密,一个个都落得惨死的下场,从没人幸免于难。 卢云听毕之后,忽然有些后侮,不知自己是否会因此惹祸上身,一时脸色已成惨白。 只是卢云适才说了大话,此刻便想推拒不听,也是有所不能。果听伍定远叹了一声,续道:“那年我闯入神机洞,便曾见到秦霸先的遗书,他说谁能握得羊皮,再取谒语,沥鲜血,投冥海,连过四险四难,这人便是天命所归的“一代真龙”。也只有这人,才能继承他的志业,重起朝纲,成为武英王朝的……的…… 中兴大臣……”他越说越是小声,支支吾吾间,终于把最后四个字说出了口。 卢云颤声道:“中兴大臣?你是说……你……你……”伍定远闭上双眼,低声叹道:“没错,那中兴大臣指的便是我,伍定远。” 眼看卢云张口结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伍定远喃喃地道:“过去刘敬曾经找过我,也许他也听过这个传说。只是卢兄弟,不管这些是不是无稽之谈,我都不想牵扯进去。谁当皇帝,谁做大官,全与我无关。我没那么大志气,也不想背那么大包袱。若非你今日贸然下洞,我绝不会跟着进来的。” 卢云满心迷蒙,眼前情势太过怪异,又是先皇,又是羊皮,加上神机洞里的“潜龙”乃是昔年秦霸先的左右手,这些情事丝缕相连,却又推敲不出,他长叹一声,只是皱眉不语。 忽在此时,隧道深处传来咚地一声闷响,那声音虽然低微,却逃不过两人的耳去,卢云心下一凛,道:“甬道里有人。” 伍定远做了个噤声手势,两人屏气凝神,侧耳倾听,霎时又听到那咚地一声,那响音并不刺耳,只是一沉一沉地,好似有人拿着铁锤,正自敲打墙壁。 卢云大吃一惊,正待要间,忽听轰隆一声暴响,那响声剧烈至极,仿佛洞中的神武巨人已然敲碎牢笼,破茧而出、顷刻之间泥沙坠落,地下也隐隐震动。 二人面面相觑,俱都愕然,卢云颤声道:“出来了?” 伍定远嘿了一声,他二话不说,旋即解下铁手,提气纵声道:“西凉伍定远奉方丈之命,特来拜见天绝大师!各位若听到说话,便来现身相会!”伍定远厉声说话,一股气劲对着甬道直喷出去,回声四起,洞壁嗡嗡大响,卢云没料到他会忽发巨声,一时给震得头昏眼花,若非内功根柢极佳,恐怕早巳摔倒。 吼声如雷,威震四壁,只是过得良久,道中却是无人回话。伍定远心知有异,当下俯身向地,拾起一枚石子,只听他大喝一声,手中石块便如炮弹一般,直直射入甬道。 轰地一声巨响,飞石撞壁,喀喇喇声响接连冒起,大片乱石震落在地,直朝甬道深处滚落,声势甚是骇人、卢云心下大惊,赶忙拉住伍定远,慌道:“轻手! 可别打伤自己人了!” 伍定远并不回话,反而抢过卢云的火把,往地下一扔,三两脚便踩熄了,眼前顿成漆黑一片,卢云喃喃地道:“定远,咱们是来调停的,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伍定远低声道:“洞中情势诡异,万万不可暴露身形,你一会儿跟着我,千万不要乱走。” 卢云又惊又疑,只是看他神色极其谨慎,自也不敢多说什么,当下随着伍定远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行入甬道。 伍定远当前领路,眼前昏暗无光,伸手不见五指,他深深吸了口真气,霎时发动夜眼,目光急扫而出,视界之内尽为青红两色。伍定远体质异于常人,纵使黑夜无光,也能辨识蝇头小楷,路上若有强敌埋伏,自也逃不过他的眼去。 万籁俱寂,两人直朝洞中深处行去。眼前黑暗一片,越走越是湿热。卢云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好似瞎了聋了,几次想要开口说话,全给伍定远制止。走了百来丈,心里只有更加烦躁。 适才有人破墙而出,声势骇人,莫非便是名闻天下的怒苍高手“潜龙”?可说来悬疑,那天绝僧本在看守这位左军师,又怎会任凭他逃离牢笼?难不成其中另有隐情?回思适才伍定远提起的羊皮秘辛,卢云心中又是疑惑,又是忧惧。 先前凭着一股豪勇义气跳入洞中,此刻看来,恐怕是卤莽至极的举动,怕就怕自己调停不成,反也卷入疑团之中,那可万事俱亡了。 走着走,伍定远忽地停步,卢云脚步太快,险些撞了上去。他停下足来,问道:“找不到路了么?”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伸手在墙上摩挲,道:“你过来瞧瞧,这墙上有些古怪。” 卢云苦笑道:“这里四下无光,我什么都瞧不见。”伍定远点了点头,当即打着了火折,光芒闪耀,卢云凑眼去看,霎时也咦了一声,道:“这……这是什么?” 石墙上好长一条裂缝,深达数寸,丈许之长,望之不似天然生成,延道连绵,行云流水,着实让人惊骇。卢云伸手抚触,只觉那裂缝入手光滑,一无青苔泥垢,二无扎手石屑,好似是新近生出。他吞了口唾沫,转看四周,更是愕然:“好多……这裂痕好多……” 伍定远仰头看去,只见道中东一道,西一记,每道斩痕皆达数寸之深,满布洞壁。二人把这情状看入眼里,心下再无疑问,这痕迹决计是高手所为,方才定有一番激战。 卢云提起“云梦泽”,朝墙上划过一记,霎时削出了一道淡淡的痕迹,只是人石不深,远不及墙上斩痕惊心动魄,卢云喃喃地道:“这是花岗石墙啊,斩岩如削泥……世上什么兵刀这般锋锐……” 伍定远低头思索,蓦地身子一震,灵光闪动,四字脱口而出。 “神剑擒龙!” 世间宝剑多如繁星,要论切金断玉,所在多有,可要在墙上斩出丈许长的刮痕,形状有如流水波纹,却非“神剑擒龙”莫属。 大战即将爆发,这洞里却似疑云重重,杨肃观、秦仲海不见踪影,“潜龙” 又似破茧而出,现下连这柄妖剑也已现世,卢云心惊发颤,喃喃地道:“神剑擒龙……这……这剑不是在卓凌昭手里么?” 伍定远嘴角颤抖,却也说不出话来。当日亲眼所见,这柄怪剑随“剑神”坠入深谷,从此销声匿迹,再不见踪影。岂料七月初一鬼门开,神剑却忽尔现身,莫非是卓凌昭回来索命?想起当年“剑神”手仗“神剑”,打得自己不支倒地,伍定远自是满心恐惧,霎时手一颤,那火折落了下来,甬道里复为昏黑一片。 卢云嘿了一声,正要打火,突见伍定远背后飞过一个光影,霎时一闪而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卢云心下疑惑,不知方才是否自己眼花了,他揉了揉眼,赶忙去摇伍定远的臂膀。伍定远微微一奇,道:“什么事?”卢云适才并未看清楚情状,自也不敢多言,只喃喃地道:“方才……方才我好像看到了什么。” 伍定远心下一凛,旋即闭目倾听。只是隔得良久,洞中寂静依旧,并没分毫声响。他睁开夜眼,摇头道:“你看走了眼,没有人。”卢云嚅嚿地道:“不… …我真的有见到……” 伍定远不愿多加争辩,以他现下的武功,只要潜运神功,丈许内任何异响都无法瞒过他,便以虫蚁爬行的微声也能知觉,何况是个活人?想来卢云心中慌乱,这才看走了眼。 伍定远见卢云满面汗水,似乎很是担忧,他拍了拍卢云的肩头,微笑道:“不打紧,我这就去查上一查,你且等着。”他也不多说什么,自行转过身去,向前行出十来尺,一路行去都甚宁静,夜眼望来也不见异状,他又走数丈,忽见眼前道路分岔,竟有一左一右两条通道,伍定远心下微微一奇,道:“怎么有两条路?” 正要往前探看,猛听绷地一声轻响,一道寒光竟向门面飞来! 伍定远大吃一惊,以他现下的武功,方圆一丈内无论虫蝇飞鸟,无人能瞒住呼吸声响,除非躲在暗处的不是人,而是……而是…… 一时间,冷汗顺着鼻梁,坠到了唇边。那兵刃也已逼近前额,不到一寸远近。 生死玄关,间不容发,伍定远大吼一声,霎时显现出真龙身价,他急急向后翻仰,身子倒栽葱倒下,脚尖自然而然扬起,如长枪般向前踢出,这一踢关乎生死,自是用尽全力,中招者若是受实了,非但当场惨死,恐怕断骨还要破体而出。 “天山传人”果非凡比,竟在一招之内起死回生。 便在此时,脚尖处传来当地一声劲响,这一踢没有伤到人,却将来袭兵刀荡了开来。伍定远靠着这一踢,已知长剑所酝力道不重,敌人武功竟颇平庸。他察觉来者不是鬼魂,怯意尽去,胆气陡生,听他暴吼道:“大胆狂徒,武功如此而已,也敢下手偷袭?让伍某会会你!” 他不待翻身跳起,旋即着地滚去,右手毒掌后发无至,掌风向上扑出,紫光到处,横扫千军,石墙立蚀缺口。伍定远靠着毒气掩护,霎时尚入道中,要凭近身肉搏生擒刺客。 灰尘漫天,眼前一片泥蒙蒙地,既黑且脏,伍定远才一站起,忽听四面八方传来轻响,无数剑刀朝向自己杀来,好似甬道中埋伏着千百人。他大为惊诧,先前听甬道里别无声响,此刻怎能另有埋伏?慌忙间不及细想,仗着身法快绝,接连闪避近身而来的大批兵刃。 伍定远惊怒交进,暍道:“贼子到底是谁?给我滚出来!”怒火上涌,登时全力反击,黑暗中叮叮当当之声下绝于耳,伍定远拳狠脚重,既猛且快,武功套路更是一套接一套使出,他下手奇凶,对手若要挨上一拳一脚,那是必死无疑。 兵刀拳脚交击碰撞,满是锵锒之声。只是说也奇怪,伍定远拳脚奇快,那人竟比他更快,一时响声急如密雨,仿佛面前那人手握无数刀刃,挡之不尽,挥之不绝。伍定远每回加紧出招,对手立生感应,反而更是成千上万的剑招杀出,压得伍定远抬下起头来。 来人身手奇快,以“一代真龙”的江湖名号,竟然相形见拙。卢云满心骇异,想要插手助拳,但洞中漆黑一片,双方你来我往,招招快得异乎寻常,着实插不下手。他掌中满是汗水,忖道:“这是怎么回事?定远身手之快,天下无双,便算与擒龙剑较量,也不曾如此狼狈。不对,这中间另有玄机!” 伍定远当年与卓凌昭放单对决,曾以迅捷无匹的身手穿越绵密剑网,身法之快,世间再无第二人及得上,以青衣秀士轻功之高,也要甘拜下风,怎可能有人在“快”字上赢过他? 卢云又惊又疑,赶忙取出火石去打,要把敌人的面貌看清楚,但洞中灰尘漫天,气闷异常,竟是烧不起来,火石声与刀刃脆响此起彼落,伴随伍定远的闷哼,一时连绵不绝,卢云慌乱之下,那火更生不起来。 猛听伍定远闷哼一声,左手被划出一道口子,已然受伤。卢云慌乱间心生一计,他拿起火石,奋力朝墙壁扔去。跶地一声响,火石撞上墙壁,甬道中现出微弱光芒,卢云慌忙去看,霎时吃了一惊,大声道:“定远住手!别再打了!” 敌方攻势不绝而来,如何能够停手?伍定远不解卢云说话意思,反而加紧攻势。卢云自如解说下及,当下解开盔甲,便往伍定远身前扔去。 嗤地一响,如同裂帛,卢云的革甲并未落地,反而上下荡摇,卢云喝道:“定远!你快快退开!”伍定远满心迷茫,趁势向后退却,说也奇怪,原本快若闪电的兵器渐缓渐静,伍定远看不懂眼前的道理,只是瞠目结舌,良久说不出话来。 卢云借过伍定远的火石,打着了火,道:“你自己看吧。” 伍定远心下一凛,急忙抬头去看,眼前空荡荡地,一无神剑擒龙,也无凶狠强敌,除了十来柄兵刃悬在洞中,道中竟是空无一人。 伍定远目瞪口呆,适才自己身在阵中,一心反击闪躲,眼里只看到一道又一道剑刃,竟没留意另有玄机、他伸手朝一柄剑刃推落,但听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兵刃一受碰撞,分向四面八方荡开,旋向自己刺来,伍定远不敢再以手脚触碰兵器,仅以灵动迅捷的身法闪避,十来柄长短刀刃在他身边晃荡不休,但洞顶绳索却不相互纠结,足见刃刀悬挂方位大有道理,绝非随意所就。 卢云早已料到如此,并不显得讶异。他叹了口气,道:“以你现下的武功,若非自己打自己,谁能比你更快?”说着从怀中取出手帕,撕了开来,便要替伍定远包扎。口中又道:“一来甬道里太黑,你对自己的耳音太过自信,二来你见了神剑擒龙的斩痕,心里先入为主,这才不知不觉地坠入圈套之中……” 伍定远点了点头,正要接口,忽听背后传来一阵低微笑声,道:“说得好。 没有你这聪明娃娃帮着,谁杀得死“一代真龙”呢?” 甬道中蓦地冒出声音,卢伍二人自是大为震惊,伍定远内力深厚,卢云也有相当造诣,只是两人心神松弛,分心说话,竟没听出道中有人。二人正要反应,蓦地背后风声暴响,一柄利刃直朝伍定远背心刺来! 这回已是第二次遇袭,变故忽起,伍定远有了先前反败为胜的例子,自也无惧,知道凭藉他的真龙之体,只要凭偌大内劲向右平移三尺,便能轻易闪开杀招。 正要纵身闪避,在这一刹那,伍定远忽然呆住了。 原来如此,背后刺客选在这一刹那下手,原来是这个用心…… 面前一人直挺挺地站着,正是卢云。 只要自己闪开了,卢云必然中剑无疑。 好阴险……这才是真正的刺客啊!背后那人算准了出手时机,竟要用卢云的一条命逼死自己。 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已是—命换一命的见真章,分毫含糊不得。 伍定远不知该当如何,他不闪不劲,将死之际,眼前浮起一生大小事迹,从西凉到京城,从小时到今日,最后停在眼前的,却是那张柔美动人的脸庞。 艳婷啊…… 猛听耳边暴喝一声:“定远!你让开!” 大力推来,伍定远凭空横移三尺,已然躲开一劫。扑地一声响,那兵刀已然刺入卢云的心口,鲜血飞洒,全数溅在伍定远的脸上。 伍定远呆呆望着同侪,见他张着嘴,鲜血狂喷而出,伍定远好似傻了,只是这样看着,便在此时,背后那刺客拔出剑来,叹道:“傻子,坏我的事。” 伍定远听那声音凉薄阴毒,霎时醒觉过来,当场厉声惨叫:“兄弟啊!”他发疯似地向后扑出一掌,毒气弥漫中,左腿又已奋力扫出,紫光伴随飞腿踢落,整面石墙已然碎裂,那人并不硬接绝招,趁着四下碎石纷飞,旋即冲向左侧甬道,一时不见影踪。 伍定远逼开强敌,当下急急抱住卢云,大声叫道:“兄弟!你还成么!” 卢云嘴中鲜血直冒,但那嘴角却仍挂着笑,他气喘吁吁,将胸口内衫撕破,霎时露出了一面护心镜,只见镜面破碎,已被利刃刺穿,但靠着这么一记阻挡,并未刺穿心脏,总算保住了一命。伍定远又喜又悲,垂泪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卢云强笑道:“定远此言不是了……老天真要保佑我……便该保佑我不中剑才是……”他说了几句笑话,猛然间一口鲜血直喷而出,这剑毕竟刺得不轻。伍定远咬牙道:“兄弟忍着点,我带你出去……” 卢云摇了摇头,捣住胸口,喘道:“你别管我,这伤死不了人的……刚才… …刚才那人定是潜龙,一定是他……你千万别让他离开少林,更不能让他投入怒苍,他……他不是好人,他会害死大家的……”伍定远嘿了一声,有些犹豫难决,卢云见他兀自迟疑不动,当下伸手轻推,低声道:“快去吧,别让我白挨一剑… …” 伍定远自知使命重大,咬牙间运指如飞,替卢云点穴止血,旋即运起轻功,直朝左侧甬道追出。 伍定远咬牙飞奔,直向强敌追去,他脚步奇快,心中更是一片激荡。 没错,卢云所料不错,那人定是“潜龙”无疑。也唯有这等神机妙算的军师,方能以奇门遁甲的阵式伤人,他没有使动什么妙招,也没有遮掩什么呼吸声响,他只是远远地躲在甬道深处,遥遥地荡来一剑,凭着巧妙的布置,果然便重伤自己的同伴,更刺伤了自己的自信。 尽管无人知道,但伍定远自己心知肚明,方才的生死一刻,他迟疑了。 卢云以身相代,分毫没有迟疑,可是他迟疑了。 当年神机洞里坠海自杀、娄江畔从容赴死,种种豪情何其激昂?不说此刻自己贵为真龙,练成了盖世武功,便看那时武艺低微的西凉捕头,不也在马王庙前慷慨赴死?可现下为何会……会…… 定远却没有什么恨意,荡漾心头的只是一片自惭,一片疑惑。他狂吼连连,低头向前冲出,砰的一响,脑门撞着了一面石墙。 头顶隐隐疼痛,眼前那面墙却也给自己撞坍了,伍定远喘息不定,凝目向前看去,只见墙上地下满是鲜血,到处石层纷飞,打斗痕迹极其激烈。直似两头怪物在甬道里大肆厮杀,这才搞的天翻地覆。 伍定远缓缓向前走去,终于走到甬道尽头,只见地下倒着半面石门,上方那截断裂飞出,远远摔在地下,这刀以刚猛见长,威力大得不可思议,正是“火贪一刀”的硬功夫。 伍定远啊了一声,心道:“仲海来过这里!” 强敌便在眼前,无论此人究竟是何来历,自己都不能掉以轻心,不管他是潜龙,是天绝,是文杨武秦,甚至另有其人,总之这人已成妖魔,恐怕连自己也敌他不过。 想起自己的武功传自天山,曾被方子敬许为日后的天下第一,伍定远豪气陡生,他提起右掌,一招“天罗紫”使出,紫光如水银泻地般笼罩全身,这紫气满含毒性,稍一沾身,便即筋烂肉腐,最能吓阻暗处偷袭。仗着绝招护身,伍定远当下大著胆子,缓缓跨过石门。 强敌现身之刻,一切秘密也将揭晓,想起天绝僧在照壁上写下的四句谒语: 心中直是忐忑不定。这达摩院隐伏着无数玄机奥妙,久未现世的神剑、天山玄地的神机图徽、乃至于自己的两名同袍,无数疑团如浮光掠影,在眼前一闪而逝。 真是像啊,此刻就像马上庙前的那一幕……即将接任甘陕总捕头,黑白两道谁不敬重大名,然后……然后就发生了那件大事,逼得自己犹豫难决,落荒而逃…… 伍定远面向斗室,自知只要跨门入户,便会解开一切谜团。他双手紧紧握拳,霎时热血上涌,纵声长叫,便这样正正冲入斗室之中。 景泰三十三年七月初一,伍定远见到了…… 无上正觉。 我建超世志,必至无上道。 斯愿不满足,誓不成等觉。 今为大施主,普济众穷苦。 命彼诸群生,长夜无忧恼。 众生闻此号,惧来我刹中。 虚空诸天神,当雨珍妙华。 斗室中空无一人,鲜血飞溅,对面石墙上写满了无数血字。 那是一篇誓言,佛告阿难之“无上正觉”。 伍定远呆呆看着,心里一片迷蒙,便在此时,斗室里传来吱吱渣渣的声响,那声音越来越近,陡然间斗室角落流出一大片黑影,来势快绝无比。伍定远吃了一惊,急忙往后纵跃,脚步才一抬起,赫见地下涌来的黑影竟是一大群黑鼠,上千只黑鼠惊惶四窜,密密麻麻,如潮水般一路流下,全数往甬道里奔逃。 伍定远满心疑惑,他也听过鼠儿机敏异常,灾祸未临,未卜先知,莫非有什么大祸不成?他望着斗室角落。有意把事情看个明白,当下提气一纵,跃了过去,右掌一个发力,猛听轰的一声巨响伍定远自入洞以来,始终恐惧不安,连他自己也感不耐。此时一见还有通路,想起方才那名阴毒刺客,霎时大吼一声,飞也似的向上纵去,不杀那人,他誓不罢休。 阶梯尽处是一座暗门,伍定远举掌去推,霎时掌心一疼,竟是有些烫手。他冷笑一声,奋起右掌之力,轰然巨响中。已将暗门震开。 “老天爷……这……这究竟……” 伍定远张大了嘴,须臾之间,神情已如痴呆。 却说卢云胸口挨了一剑,虽经伍定远点穴止血,但伤口过深,鲜血仍是不绝流出。卢云望着黑沉沉的通道,心中盘来转去的便是秦仲海与灵智方丈的那几句话,心烦意乱之下,对这个“潜龙” 直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他勉力直起了身子,想道:“怒苍中人多是光明磊落之辈,便不提仲海,看青衣掌门人品俊雅,陆爷泱泱大度,谁不是铁峥峥的好汉? 可这“潜龙”行事如此阴毒,实在有愧英雄美名……” 自朝廷与怒仓开战以来,卢云始终仅守分际,不曾偏向任何一方,直到与潜龙交手,方才第一次对怒苍英雄生出恶感。他背靠石墙,神疲力乏,心智却是不失,反覆想道:“这潜龙军师不是好端端地关在牢笼里么?怎会忽然放出来了? 难道……难道仲海把他救出来了?可天绝大师又去哪儿了?” 达摩院里情势着实诡异,卢云一时也是猜之不透。秦仲海的用心不难明白,不过是要营救军师出山而已。可天绝僧的意图却好生模糊,着实让人不解。再看那“潜龙”也是谜也似的人物,现下自己给人刺了一剑,却连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摸不清楚,真可算是灰头土脸已极。 山脚下朝廷官兵与怒苍大军对峙,形势一触即发,倘若有人从中挑拨,一场大战恐怕难免了。 卢云深深吐纳几口,侧头望向右侧甬道,忖道:“仲海……现今之计只有找到仲海……凭我与他的交情,定能劝他一劝……” 卢云越想越怕,历朝历代的反贼虽多,却只两个下梢。要不杀人百万,南面称王,要不杯酒释兵权,落个饮岛自尽的下场。卢云熟读史书,自不愿好友沦落到这个境地,他满脑子昏昏沉沈,却仍执意起身,心里一个顽固念头,便是要找到秦仲海。 卢云手扶石墙,一路挨挨擦擦地走着,鲜血洒落,把身上衣衫都染红了。他胸口伤势不轻,再加失血过多,脚下更感酸软,百来尺行去,几将体内气力用尽。 卢云走了好一阵子,那甬道仍是无止无尽,他抚胸忍痛,提气叫道:“有人么?仲海……天绝大师……杨郎中……” 卢云身上有伤,内力不纯,喊叫有气无力,不能及远,喊了几声,仍然无人回答。卢云有些气馁,他眼前发黑,气力慢慢离体而去,当下背靠石墙,想要撑住身子。哪知墙壁嘎地一声,不过给自己一靠,竟尔打了开来,卢云站立不定,便顺势滚了进去。 眼前一片黑暗,不见分毫光芒。卢云又累又怕,也认不清这是什么地方,想要爬出去,却又使不出气力。匆在此时,百年佛音幽幽响起,弥漫着耳中:“天生万物有时穷……人心欲无穷……” 卢云吓坏了,不知这是谁在说话,他勉力拔出“云梦泽”,胡乱地指向前方,嘶哑地道;“谁……是谁……谁在说话?” 他问了几声,忽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只听它渐渐低缓,又道:“欲而不得心生苦,苦化嗔,嗔化贪,贪化争,有争则战,争而无道,是故天下有人必有争,有争必有战,人人相残相食,是为炼狱……” 听到此处,眼前忽然亮起了光芒,卢云眯眼看去,只见一只佛灯幽放光芒,不远处端坐一名老僧,看他目光低垂,嘴角含笑,好似要抚摸自己的头顶。 卢云又惊又喜,叫道:“天绝大师!是你么?”他身上伤重,虽不知那老僧的身分,但料来八九不离十,必是天绝。当下爬向前去,向那老僧叩首。 卢云额头触地,匆觉额间湿黏黏地,好似沾了什么,卢云心下一惊,凝目去看,只见地下满是血迹,顺着那血痕往上看,只见眼前的老僧僧袍早已染为血红,正不住渗血出来。 卢云颤声道:“大师,您……您怎么了?” 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孩子,我在等一个人” 卢云喃喃地道:“等人?你在等谁?” 我在等一个人,等一个独行于黑白之间的人…… 那人…… 不属于朝廷,不属于怒苍,他是天地最后的圣光。 卢云茫然道:“圣光?” 那老僧面带悲悯,他右手微抬,轻抚卢云的头顶,低声又道:圣光不灭,黑暗不至,修罗不临……、南瞻部洲,就不会陪葬。 那老僧说着说,忽然轻轻一笑,低声道:“老衲兵败如山倒,今朝将死,夫复何言?只可怜天下大乱,芸芸众生从此非黑即白,别无旁类……孩子,我无人可托,唯有把这两句谒语传给你。请你务必善记。”他伸手一推,佛灯倾倒在地,火焰顺着油汁,缓缓流到自己面前。刹那间,鼻中闻到了一股辛辣气味,面前热焰窜流,现出了两行谒语,见是:“金水桥畔龙吐珠,少林佛国大早年。” 光芒闪耀,仿佛这就是最后的圣光。 卢云心中又是害怕,又是迷惑,他缓缓抬起头来,与那僧人目光相接。 四下阴暗,老僧双眼不见分毫宝光,只如石头也似灰冷。卢云吞了口唾沫,他伸手轻触老僧的手掌,惊觉大手冰冷僵硬,已无分毫暖气。 卢云张大了嘴,一颗心彷佛停了跳动。他连连摇动老僧的身子,但那老僧容情木然,没有分毫言语,卢云惊怕之间,已是泪如雨下。 “不必看了,他已经圆寂了。”背后石门打开,响起一个冷峻的声音,卢云目光迷蒙,回过头去,霎时见到了满身鲜血的同侪。 黑暗无光的斗室中,天绝端坐室中,仿如音容犹在。趴在地下的是自己,侧立墙边的却是…… “仲海啊!” 卢云此行千辛万苫,便是为了见秦仲海一面,乍见了他,旋即奋力上前,一把抓住秦仲海的肩头,嘶哑地道:“仲海……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天绝大师为何……为何死了?” 秦仲海并未回话,只是目光向地,神色极是凝重。卢云见他不住回避自己的目光:心下匆起惊疑之感,颤声问道:“仲海,人……人该不会是你杀的?” 卢云内心恐惧,就怕秦仲海轻点个头、答个诺字,那非仅自己不能再与他为友,从此正道武林与怒苍也将势下两立,再无转圜余地,秦仲海没有回话,只是握住卢云的手,低声道:“别管是谁害了他。相信我,你务必忘掉他的遗言,无论任何人问起,你都不能说。否则……”卢云喉头干涩,挤出了气力,低声问道:“否则什么?” 秦仲海忽然仰天大笑,道:“否则天下江山即将易主,从此改朝换代啊!” 卢云气喘吁吁,他一路走来早巳心力憔悴,此时听了秦仲海的吼声,只是坐倒在地,喃喃地道:“仲海……我不懂……”秦仲海叹了口气,道:“你若还信得过我,那便保住这个秘密。你知道,自今尔后,我与朝廷恩断义绝,唯一的友人,恐怕就只剩你了……” 卢云正要闭上眼皮,猛听了秦仲海这句话,双眼立时睁开,慌道:“仲海,你说什么?” 他满心害怕,伸手向前去抓,忽然手掌一紧,已给秦仲海牢牢握住了,跟着身上暖和和的,好似有内力不绝传来。卢云紧紧握住他的手,垂泪道:“仲海… …我们一起走,一起回北京,就像以前一样……” 秦仲海没有回话,他只是轻轻抚摸卢云的面颊,低低一笑,然后放开了手,缓缓起身。他背对着好友,轻声道:“卢兄弟,京城的秦仲海已经死了。世上人心险恶,请你自己保重。” 仲海,不可以啊,你这一走,那就是真正的反贼了…不可以啊…… 卢云啊啊叫着,连他也听不清楚自己在呜噎什么。虽想阻止秦仲海离去,但他流血过多,眼皮渐渐沉重,微微抬起的手终于落了下来…… 天地昏黑,不见星月,万里江山沉默寂静,猛听山门嘎地一声惨叫,缓缓向旁移开。 当代第一大反逆跨步行出,他从腰间摸出一本册子,临崖眺望人间。 眼前一片黑暗,仿佛一个大染缸,将每个人浸得泡得乌漆脏黑。浊浊尘世,没有人能全身而退。那人低声叹道:“有因便有果,有果便有因……爹爹,你造反是假的,侯爷,你招安是骗的。 你们播了这个毒种,便该吞这个苦果。休怪我与朝廷……”他泪如雨下,霎时把奏折揉成一团,咬牙道:“恩断义绝啊!” 内劲到处,火光飞腾,郡奏折受魔火所侵,竟尔焚烧起来。 便在此时,仿如呼应他的怒吼一般,天边双龙窜起,左红右蓝,震醒了穹苍。 半空焰火爆出,那是开战的讯号、那人望着天边的红焰,满面震惊,慢慢地诧异渐减,怒火陡生,霎时纵声狂啸:“潜龙!你想向我挑战吗!” 大赢家站在火海之中,听着远处的怒号,忍不住笑了起来,是谁在挑战谁呢? 情势一触即发,那就让它触一触、发一发吧。不然大赢家还叫什么大赢家呢? 他举起手掌,隔空轻抚山下对阵的兵卒,开战讯号爆起,双方将领已在调兵遣将,四下仓皇奔走。大赢家笑嘻嘻地望着,那容情好生喜悦,如同孩童玩戏泥兵娃娃,既天真、又残忍。他自顾自地笑着:“你们等着看吧。我如果输了,大家都要输,没有人能赢的,就像那一年,一模一样……” “方丈大师?你们在哪儿啊!” 轰隆一声巨响,梁柱倾倒,正正打在伍定远脚旁,眼前大火漫天,焰火半空炸开,两相映照,直如地狱一般。伍定远全力闪避火势,脸上满是惊惶,大声道:“方丈大师!青衣掌门!你们还在吗?” 达摩院烈火飞腾,方丈不见了,青衣秀上也不见了,伍定远才从密道转出,来到达摩院内堂,他没见到正邪双方首脑,也没看见天绝神僧,却见到这幅惊人景象。 伍定远不断闪躲烈火,一心寻找众人下落,他窜到山崖之旁,眼看火势大大,正要躲入小径离开,掹然间,山下杀声响起,伍定远慌忙向下眺望,忍下住便是一声苦笑。 “玩完了……” 景泰三十三年七月初一,无尽火光染红了中原大地,山脚下人嘶马鸣,万军凶杀,朝廷怒苍终于开启大战,谁也拦不住了。第十四卷 正统王朝 第二章 人贵自知2007-1-2 16:24:00 本章字数:10996 谁是世上最传奇的人物? 是卢云么?贫微出身,却能大魁天下,手无缚鸡之力,却又练就了一身武功,这算是传奇人物吧?还是秦仲海?这人以残废之身流亡江湖,最后却能攀上险峰,与天同高,如此逆天而为,该算是大大的传奇吧? 不是,都不是,卢云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秦仲海胆气过人,玩命赌命如家常便饭,这两人要不成功立业,那是上天刻意折磨,哪里是什么异数。 到底谁是传奇?是独力挑战百万军的秦霸先么?还是悟性百年难逢的宁不凡? 抑或是后起之秀杨肃观?甚或是命数缘奇的伍定远? 都不是啦,景泰王朝最大的传奇不是反贼名将,也不是剑客书生,而是这个人。 “启禀太师,前线送来的飞鸽传书。” 江充点了点头,缓缓接过字条。 便是他,刀兵点水工,两个字,江充。一个文不比衙门师爷,武不比厂卫喽罗的奸臣,他便是本朝最最著名的传奇人物。 秦霸先天纵英明,开创千古大局本就应然,柳昂天武勇过人、宁不凡悟性非常,这些人或凭先天资质、或靠后天修行,这才有了无上地位,却独独江充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如此无拳无勇、一无可取的三流人物居然凭空崛起,这不是传奇是什么? “嘿呀,烦死了。” 尽管三十年来无敌于天下,先灭怒苍,后败东厂,连剑神也死在他手里,现下的江充却仍不敢掉以轻心,自己能否安然渡过景泰王朝最后一场斗争,一会儿解开字条,便知端倪。 江充高坐案头,缓缓打开字条,罗摩什、九幽道人随侍二芳,时时等候进言。 奸雄屏气凝神,将字条剥开,六只眼睛凑近去望,霎时三声惊呼一同发出,彼此对望一眼,全都痴呆了。 军情十万火急,送来的却是一记晴天霹雳。 “天绝已死!” 这真是谁也意料不到的大事,江充便算老谋深算十倍,也万万想不到这名老僧侩竟会忽尔亡故。 今番兼程回京,便是为了防备此人,岂料双方还未开打,揣想中的敌帅便已自灭? 三人对望一眼,慢慢从惊诧中回神,渐渐地面露笑容,忽然之间,只见江充捧腹、罗摩什眯眼、九幽道人打跌,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堂上响起一片赞叹:“恭喜大人,多行不义必自毙!天绝老僧心怀不轨,果然得了天谴,可喜可贺!”“贺喜大人!敌将已倒,余下诸人不成气候,若想联盟倒江,势如痴人说梦!” “天意啊!天意啊!”江充笑得眼泪直流,挥手道:“还有什么好的,快快送上来!” 一旁探子急忙向前,又送上一道军机,低声道:“这是宋神刀的公子宋通明送来的。” 江充满心喜乐,凑眼去看,霎时连拍大腿,更是暍道:“好啊!干得好啊!” 罗摩什与九幽道人对望一眼,二人面露笑容,便也凑头去看。 “怒苍启战!” 天绝已死,怒苍启战。少林怒苍,一个是正道领袖,一个是当世反逆,这两路人马全都不服自己,现下却互相砍杀起来,天下还有比这更乐的事儿么?江充抚掌大笑,大声道:“天佑吾皇!天佑江充啊!哈哈!哈哈!妙!妙!太妙啦!” 情势如此,大局已算抵定了,剩下只要把少林怒苍各个击破,又是三十年好江山。 绷地一响,书房里酒香四溢,绍兴女儿红、山西二锅头,百年弥封已然拍开,诸人笑声连连,当场便要大肆庆贺。 “大人,还有一道军机,是安统领送来的。” 江充手举酒杯,斜目望着探子,冷然道:“安道京那废人送来的啊?念来听听。”那探子低头往字条一看,神态尴尬,道:“启禀大人,这字条……这字条……小的念不出。” 江充咻地一声,狠狠吸了口酒,挥手道:“不识之无啊?九幽道长,劳烦你了。” 九幽道人满面雀跃,兴冲冲地接过字条,他低头看了一会儿,皱眉道:“圆圆的。” 江充大笑道:“圆圆的?还没过中秋哪!安道京那小子便想吃月饼了?”九幽道人慌忙道:“大人别误会。真是圆圆的。”江充望向罗摩什,笑道:“又是个目不识丁的东西,还是国师您学问渊博,劳烦瞧瞧是圆的方的?可别是软的才好。” 罗摩什心下起疑,接过字条,定睛一看,霎时倒抽一口冷气,道:“圆的!” 说话之间,满面惊愕,竟已跌坐在地。江充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冷笑道:“干啥、干啥、干啥子啊!圆也圆不过你的秃头去,怎么头晕啦!”他伸手接过宇条,啐道:“不过是道军情,瞧你们愣得……” 说话问,眼睛往字条一瞪,霎时双目圆睁,惨然叫道:“真是圆的啊!I真是圆的,也真的念不出。 字条上绘着一只圆形图徽,正中龙首蛇身,昂然吐信。这是安道京从达摩院中火速送来的军情,一字未描,却已震动京畿。 “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 吾皇犹在神机洞中,景泰王朝最大恶梦,如今随着天绝之死,竟尔重现江湖。 九幽道人兀自不知死活,仍在那儿谄笑不休:“大人,安统领真会画圆哪,画得很圆啊!” 他笑了许久,江充与罗摩什却无喜悦之情,两人各自低头沉思,模样竞似十分忌惮。九幽道人有些诧异,自也不知他二人何以装模作样,忙问道:“大人。 天绝已死,心腹之患已除,您还有何烦恼? 可是担忧怒苍匪寇么?” 九幽道人如此愚鲁,江充自无接口之意,只是叹了口气,朝罗摩什望了一眼,道:“罗摩大师,即刻替我送口信,便说江充在永定河相候,不见不散。”九幽道人不明究理,忙问道:“大人,夜深人静的,您这是去见谁啊?” 江充重重往桌上一拍,怒道:“闭上鸟嘴!”罗摩什见上司发怒,神色更是紧张,只急急步出书房,九幽道人更如惊弓之鸟,把颈子缩了,半天吭不出一个字来。 七月初三,江充怒气冲冲。 乌云满天,星月无光,大批云都卫好手静默无声,各自操桨行船,护卫权臣驶往河心。秋夜沁凉,永定河上波涛荡漾,方才下过大雨,河水湍急高涨,此刻绝非沿河游览的好韶光,却不知江太师为何赶将过来。只是众下属素来听命行事,太师面前,谁又敢贸然置喙? 四下无光,连灯笼也没点上,江充端坐船头,若有所思。 九幽道人随侍一旁,眼看罗摩什不见踪影,安道京又到少林去了,只余自己一人随侍在侧,难得有机会媚上,自要抓紧时机。他见江充眉心深锁,似有无限烦恼,忙抢上说话,道:“大人,所谓兵来将挡,水来上淹,有我们这群大将守着,您还怕什么?” 江充闭上双眼,叹息道:“谁说我怕了?江某人白手起家,无敌于天下,只有别人怕我,没有我怕别人。”九幽道人第一个马屁落空,心下却不气馁,赶忙改口道:“是、是,江大人学富五车,英明神武,天下无人能及,小人说错了。” 江充依旧闭目养神,淡淡地道:“谁说我学富五车、英明神武了?道长啊道长,要学人奉承拍马,多用些巧心,少些陈腔滥调。听了让人烦。”九幽道人听得责备,慌乱问只得连声答应,看那八字成语不管甩,一会儿定要揣摩上意,找些厉害的词儿出来应景。 夜黑风高,江充缓缓站起,远方河水奔腾湍流,他怔怔瞧着,不由叹道:“人家是三十功名尘与土,我江充是八千富贵险中求。你们说说,我这八千个晨晚稳坐太师宝座,靠的究竟是什么?” 众下属跟随他已久,少见他叹息气馁,此刻看他面露疲惫之色,无不惶恐。 众人旁徨无言,九幽道人却是个心急贪功的,他忽然想到了好词,当场叫道:“大人凭什么做太师,那还用想么?您老人家第一个丰功伟业,号称无双,第二个雄才大略,却又名动四海,黎民百姓真爱戴啊,天下英雄齐来拜……” 去了个英明神武,来了个雄才大略,看那九幽道人谀词如潮,滔滔不绝,定要升官发财了。果听江充微微一笑,道:“瞧你辛苦的,来人。”九幽道人大乐,知道他要犒赏自己,登时笑道:“小的在。” 江充斜目看了属下一眼,泠冷地道:“把这牛鼻子抓起来了。”此言一出,只听刷刷连响,左右云都尉拔刀出鞘,已然架在九幽道人颈上。九幽道人惊道: “大人饶命啊!我……我又怎么了?”江充叹了口气,道:“道长,人丑不打紧,怕就怕东施效颦,专拿胭脂白粉朝黑炭上涂涂抹抹、那不只丑,还是怪。若非用人在即,我真想扔你下船喂王八。” 九幽道人尖叫一声,当年他也曾入神机洞,见识过安道京的谄媚伎俩,岂料不过多学了几句奴才马屁,便要惹来杀身之祸?他又惊又怕,慌忙便道:“大人……您……您不讲道理啊……您不是说自己无敞于天下么?怎地小人说您一句英明神武,一句雄才大略,您……您便要发这大脾气? 您……您好偏心啊!”说到伤心处,竟然放声哭了起来。 江充叹道:“道长,奉承讽刺,两者都是个奉字。奉劝您一句,傻人别干聪明事。”九幽道人擦去了泪水,哽咽道:“我本就笨,要是像您那般聪明,那是我做太师了。”江充摇头叹道:“我聪明?这倒是第一回听过。这里问你一句,您说我孩提时读书写字,聪明何如?” 九幽道人哽咽道:“您能做到太师,那还不是样样拿第一么?” 江充淡淡—笑,道:“道长此番可料错了。江某弱冠之年给先生赶出私塾,我爹娘看我白痴也似,无可救药,根本当我废料一块。”九幽道人气愤填膺,怒道:“大胆!他们才是白痴废料,居然把您这个神童看走眼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掹听扑通一声,九幽道人已给扔入水中。江充脸上泛起怒火,喝道:“混蛋东西!居然敢说我爹娘是笨蛋?你不要命了?狗屁当马屁用,九幽道人自要倒霉。远远听他哭喊道:“大人文武圣贤、德配天地,快快捞我起来啊!” 耳听新的阿谀又起,江充火气更是暴涨,他转问众多下属,喝道:“文武圣贤?我江充行走天下,靠的是这些屁话么?你们这帮笨蛋给我说说,我究竟凭什么干到太师?说!给我说!”他见诸多下属低头缩颈,不敢言动,当下抓来一人,抢刀架上颈子,怒问道:“你说!我凭什么做这个太师!说!”那下属满面刀疤,哪里知道什么道理?一看明晃晃的钢刀,登时咿咿啊啊地哭道: “大人饶命啊,我不知道啊!” 江蛮子怒火上升,把刀勒紧了,怒道:“你不说,今日就宰了你!”刀锋转紧,那人脖子登生血痕,他又痛又怕,霎时哭道:“救命啊!大人武功高强,千万别杀我啊!” 江充哦了一声,道:“你说我武功高强?这倒是新玩意儿。”那人见他露出笑容,登时恍然大悟,想来江充心之所系,必以为自己武功高明。当下打蛇随棍上,笑道:“属下知道了,大人武功厉害,所以能安居太师。”江充哈哈大笑,道:“你说我武功厉害,咱问你了,咱俩要以武功较量,谁胜谁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