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58

青菜萝卜,各有所好,秦仲海对伍定远不假辞色,这厢青衣秀士则对伍定远情有独钟。他满面微笑,上前将他扶了起来,温言道:“伍制使,你找到艳婷了?”  伍定远吃了一惊,抬起头来,颤声道:“您……您怎么知道?”  青衣秀士料事如神,见了他的神态,自是含笑不语。他深知伍定远钟爱自己徒儿,倘若他现下还在奔波找人,此刻见了自己,必显彷急之色,但看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中亲近多于惶恐,想来八九不离十,定已找到了人。当下出言试探,果让伍定远大为叹服。  青衣秀士问道:“你把她安顿在京城?”伍定远听出他的托付之意,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道:“掌门,您老人家不回九华山了?”  青衣秀士摇头道:“敌我分明,我若回去了,反而害得本山从此湮灭。今后九华能否重振,全看艳婷这孩子的作为了。”说着向伍定远望了一眼,目光颇见深意。  ※※※  此时伍定远乍然见得故人,那厢卢云游历天下,难道没有旧识?众人说话间,陡听马蹄声响,阵中一人驾马过来,听他吟道:“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  卢云正与秦仲海谈说,听得这两句话,心中登时剧震,他转过头去,只见一名高大男子坐在马上,看他气度雍容,手上带着汉玉指环,不是那陆爷是谁?陆孤瞻望着卢云,颔首笑了笑:“怎么了?几年不见,便答不出下联了?”卢云更不打话,霎时拜倒在地,大声叫道:“陆爷!”  “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  便是这幅对联,为卢云开启了人生新路,让他与兵部尚书结下不解之缘,也将他由穷苦书生一路带入了江湖,这位“江东帆影”,说来正是卢云生平第一位贵人。  陆孤瞻翻身下马,将卢云扶了起来,笑道:“起来吧。你身为朝廷命官,怎能跪拜盗匪?别让陆爷替你惹上麻烦了。”卢云回思前程往事,心中大为感慨,当年江南饱受苦难,靠着陆爷一语点醒梦中人,终传自己一身武功,后来京城流浪、西域血战,不知多少次靠无双连拳救命,他心中感伤,竟是良久不能言语。  秦仲海笑道:“你***,你怎么会识得陆爷?”  卢云叹了口气,摆了个“无双连拳”的架式,道:“若无陆爷提点,我至今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此番授艺恩情,小子终身受用不尽。”  话声未毕,忽然后头窜上一条怪汉,笑道:“***为天地立心,小子!还认不认得你老子啊?”卢云吓了一跳,赶忙回头去看,正是常雪恨来了,看他身边跟着一名年轻男子,却是解滔。这两人也与卢云相识,常雪恨更是山东省城的牢友,此时见陆孤瞻出阵相会,自也忙着过来会面。常雪恨笑道:“状元郎!你可得意啦,找到颜如玉没有啊?”  解滔见卢云颇感诧异,拱手便道:“卢兄,那年你高中一甲状元,陆爷听说了,高兴得什么也似,大伙儿还在山寨里替你庆贺呢。”  当年卢云落魄不得志,苦郁中饱受富贵人家辱打,陆孤瞻得知此事,便过来探望于他。一来也是有缘,二来也是惊艳于这位潦倒书生的才学,便曾点拨过卢云武艺,算是卢云半个师父。卢云没想到这位陆爷始终挂念自己,不曾相忘。念及高义,心中大见激荡。  陆孤瞻摸了摸他的脑袋,微笑道:“人生不相见,难得今番豪兴,有缘再见,便是战场上,你我也须喝上一杯。”秦仲海与常雪恨两人皆是酒鬼,一听要喝酒,登时欢喜起来。秦仲海笑道:“正该如此!来人,送上酒碗!”  众兵卒端出酒坛海碗,斟得满了,一一送到众人面前。秦仲海当先取过,仰天大笑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诸位朋友,死也好,活也罢,咱们这就干啦!”说着大口饮尽,神态甚豪。常雪恨颇见惊讶,道:“你可长进了,居然能念诗?”  秦仲海端过酒碗,朝他手里一送,笑道:“借问酒家何处去,牧童遥指杏花村,常兄弟要嫖妓么?”这模样放浪不羁,玩世不恭,彷佛便是京城的秦仲海,众人看入眼里,忍不住笑了起来。  陆孤瞻替卢云亲斟两碗,含笑持酒道:“卢兄弟,今日纵使敌我分明,但你我俱为豪侠磊落之人,绝不忌惮世间的闲言闲语。难得良晤,我俩喝上一碗。”卢云接过酒碗,心中更见伤感,寻思道:“当年陆爷不辞辛劳,簧夜前来传功,说来我欠他的实也太多了。可朝廷要与他们交战,倘若他们有何闪施?却要我如何是好?”  想到此处,喉头竟似哽了,那碗酒居然难以吞落。  陆孤瞻见卢云容情愁闷,当即安慰道:“我们这帮强盗土匪,自有生活之道,你回去后多多照顾自个儿是真,懂了么?”卢云既未点头,也未摇首,径自举起酒碗,随口喝干了。陆孤瞻拍了拍他的肩头,以做安慰,跟着仰起头来,也是一饮而尽。  ※※※  伍定远把众人的情状看在眼里,心中却感烦忧。此刻故友把酒言欢,诸人旧情拳拳,都非绝情之人,说来乱世能有这份真情,着实不易了。只是卢云当众与反逆饮酒,分毫不知避嫌,日后要给人参上一本,却要如何自处?  伍定远正自思索,忽听豪迈之极的一声大笑,一名身负铁剑的高大老者跨了过来,他取起一碗酒水,向伍定远道:“好老弟,难得大家见面,怎地愁眉苦脸的啊?”伍定远不必抬头,也知眼前这人必是李铁衫。昔年他流亡天涯,便曾受过人家的救命恩情,他叹了口气,躬身道:“李庄主。”言语之中,愁苦多于欢喜,直似怅然若失。  李铁衫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咱俩喝酒吧,趁着你还用两只脚走路,等四只脚爬的时候,再要见你就难啦。”言中隐隐有讥讽的意思。伍定远神色尴尬,不知该怎么回答,正烦闷间,忽听后头脚步又起,这人来得好快,轻响传过,便已来到背后三尺,伍定远忙回过身去,眼前那人满面风霜,慷慨磊落中极见男子本色,正是“蛇鹤双行”郝震湘。  伍定远咳了一声,道:“郝教头。”郝震湘见他满面苦闷,微一拱手,淡淡地道:“昔年你为柳昂天办事,我为锦衣卫效命,今日阁下为朝廷先锋,在下却变为怒苍勇将。不管走到哪儿,咱俩就是不对盘。”他自嘲似地一笑,送上了酒水,道:“咱俩没缘不打紧,做人只要快活便成。来,姓郝的敬你一碗。”  伍定远别过头去,嘴角挤出了苦笑,秦仲海是自己的旧友,青衣秀士是心上人的恩师,那李铁衫更是自个儿的恩人。便连眼前的郝震湘也算与自己相熟,这仗却要如何打下去?  他叹了口气,眼看李铁衫、郝震湘各自饮酒,便也回敬了两碗。他见秦仲海兀自与卢云说话,便持着两碗酒水,自行走到面前,道:“秦将军,咱们俩还没喝过,这碗酒便算敬你的吧。”秦仲海接过了酒,他见伍定远神色郁郁,微笑便道:“定远不忙喝,方才咱们正经生意谈了一半,你现下还有什么话,尽管说。故人一场,力之所及,定让你回去交差。”  伍定远自知口才不佳,秦仲海又是十分厉害的人,便往卢云看了一眼。卢云抢上道:“杨郎中修书过来,说念在旧情,要将军赶紧上山……”  这事方才便提过了,秦仲海佯打个哈欠,伸手轻挥,制住卢云的说话。他手指远处朝廷大军,道:“卢兄弟、伍制使,这儿三万个弟兄,性命全担在秦某人肩上,你两位要我上山不难,甚且要我退军也不难。只是我得问上一事,你们两位……”他转头凝望伍卢二人,语气变得冰冷之至:“可敢担保我山弟兄的性命安危?”  少林寺卧虎藏龙,十八年前天绝曾率军围杀山寨弟兄,更逼得秦霸先自尽神鬼亭,此次邀请怒苍山豪杰来此,绝非喝茶赏景这般简单,今日一个不慎,说不定会血流成河,举山都要覆灭此地。若是别的事儿也就罢了,此事如此重大,自不能单凭交情说了便算,也是为此,秦仲海便有此一问。  卢云本是秦仲海的参谋,如今却替朝廷运筹帷幄,当此难堪,忍不住别开头去,竟感难以作答。伍定远长叹一声,坦然道:“仲海,要说什么担保,那都是骗你的。”他低下头去,道:“只是仲海……人生短短几十年,何必非要走到那一步不可?杨郎中怎么思想,我是不知情,至少……至少侯爷不愿和你开杀……”  秦仲海听他提起柳昂天,双眉登时一轩,凛然道:“侯爷怎么说?”伍定远程起酒碗,眯起双眼,叹道:“我临行前与他会面,他曾亲口吩咐,说想与你一同退隐。”说着说,自行饮下大碗苦酒,跟着碗口向地,示意秦仲海来饮。  秦仲海嘿嘿干笑,道:“侯爷要我退隐?”伍定远不置可否,只是微微苦笑。  风声潇潇,远处山岭绵延平野,几达里许。秦仲海手持酒碗,凝目望着远处的雄山,想起家仇国恨,受难离京的往事,一时心火焚烧,举起手来,便将酒水倾覆在地。  卢云大吃一惊,伍定远目中也闪过一丝惊诧,青衣秀士有意缓颊,便伸手出去,朝远处指了指,伍定远撇向己方阵地,霎时心下一醒,只见安道京已在指指点点,料以此人奸滑狡诈,必会把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加油添醋之下,恐怕自己和卢云都要糟糕。  伍定远叹道:“秦将军,你究竟愿否上山?”  秦仲海哈哈大笑,朗声道:“此事不必问我!”伍定远吃了一惊,尚未说话,秦仲海已回马过去,提臂高呼:“诸位弟兄,咱们此来少林,所为何来?”怒苍英雄听了问话,齐声吼道:“我等此行,只为解救潜龙军师回山!”  秦仲海抽出钢刀,奋然道:“正是如此!咱们一会儿开上少室,诸君可曾惧怕!”  三万大军闻得此言,无不提刀暴吼,喝道:“不怕!不怕!”  今番上山,一为解救潜龙,二为扬威天下,少林威名再盛,怒苍英雄也无示弱之理,念及“潜龙”与本山的渊源,便有千难万难,也不能掉头回去。秦仲海振臂高呼,三万军马放声狂啸,人嘶马鸣中,古力罕等人更击鼓助阵,只惊得朝廷中人面色如土,伍卢二人低头无语。  秦仲海提声喝道:“灵音大师!”  灵音早在留意场内局势,一听召唤,便与师弟奔出人群,拱手道:“将军有何指教?”  秦仲海并不下马,冷冷地道:“大师若要怒苍弟兄上山,须得答应我一事。”灵音此行一心一意,只求自己能将怒苍群雄引领上山,若得化解双方恩怨,便要他当场身死,也是死而无憾。他面露乞求之色,低声道:“只要能让将军上山听讲佛法,便要老衲当场自杀,抑或自断一臂,我也别无怨言。”  当年灵音几番劝说,让项天寿以身相代,救下天权堂无数弟兄的性命,之后又不计身家安危,与李铁衫共抗昆仑,无论谁当权掌政,灵音始终不改仁侠初衷,一心维护心中正道,在这惊惶乱世之中,这等英雄之色尤让人感佩。怒苍群雄听了这话,无论是否与他相熟,心下都是大为感动。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要是朝廷中人都像大师这般慈悲,世间不知要省去多少无谓凶杀。”灵音面露悲悯之色,叹道:“将军别这样说话,您要是能第一个慈悲,老衲不甚之喜。”  秦仲海面上闪过一阵火色,他冷笑一声,霎时提鞭向前,指向朝廷军马,冷冷地道:“命他们退出三十里。”灵音愣住了,茫然道:“什么?”  秦仲海沉声道:“大师,我山首脑贸然上山,贵寺千名和尚杀来,我等必死无疑。实在话一句,姓秦的已将性命已交在天绝僧手里,秦某死不足惜,只是我这里许多弟兄的身家却要作何着落?贵山将心比心,也得将阖山僧侣的性命做个质押。”  灵音脑中嗡地一声,这才明了秦仲海的用意。卢云与伍定远对望一眼,两人都是叹了口气。  秦仲海果真是枭雄之性,当年替朝廷护驾和番,不曾有寸土之失,今朝为反逆效命,更见虎狼之色。他要朝廷大军退开三十里,等同是要少林暴露于怒苍战火的包围之下,此番用意不难明白,倘若少林设下阴谋陷害,甚或不守江湖规矩,来个以多欺少,谋害了上山首脑,怒苍军马便会挥军上山,以三万雄师击杀千名僧侣,料来满山和尚武功再高,也要被他们屠戮得一干二净。  众人正自犹疑,只听灵音咬牙道:“灵真师弟,持杨师弟令牌,命朝廷军马后撤三十里。”  灵真虽然鲁钝,却也不是傻子,他见了怒苍兵马的雄壮军容,心中早已忌惮,此时听了师兄的吩咐,自是大吃一惊,慌道:“师兄,这怎么使得?”  灵音低声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天下苍生,我们便算死在人家手里,也是值得。”灵真原本等着叫嚣,陡听佛谒,心中也生感应,他茫然望着山顶,怔怔叹了口气,口中却也没有反驳。  ※※※  过不多时,灵真拿着印信回去,自将秦仲海的请求说了。宋公迈等人听后,自感目瞪口呆。钟思文熟知兵法,深知敌人居心叵测,自是力陈其非。只是灵真执意甚坚,屡劝不听,宋公迈叹道:“贵宝刹无愧佛名,诸高仁民爱物,实在让人佩服。”  高天威专打落水狗,登时笑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阿弥陀佛,诸位高僧一会儿如要逃命,可别找不到密道才好。”灵真脸上闪过怒火,冷冷地道:“高爵爷不必幸灾乐祸,我灵音师兄方才也曾邀你上山观礼,你现下可别想赖帐。”  高天威面色微微一变,适才灵音出言相邀,众人不疑有他,立时便开口答允了,哪知现下情势陡变,却是要自己往火坑里跳。他想开口狡赖,却见身边并无一人反悔,连那安道京胆小如鼠,此刻也面色如常,想来是受了江充之托,自要去打探军情所致。  高天威故做镇定,当下咳了一声,冷冷地道:“上去便上去,反正你们有潜龙当人质,这帮反贼总算有些顾忌。”  ※※※  灵真说了一阵,果见朝廷人马向后撤退,双方人马既做约定,怒苍山这方人马便要出阵。决战在即,怒苍诸大首脑无不大为振奋。陆孤瞻当年随秦霸先激战神鬼亭外,忍辱负重二十载,终于有扬眉吐气的良机。那韩毅受了二十年浑浑噩噩之苦,更有意大肆复仇。众人摩拳擦掌,都在等着上山。  一片轰然中,“煞金”第一个下马,听他朗声笑道:“嵩山天绝与我山本为旧识,我山潜龙军师更受人家款待多年,这许多新旧恩情累累相加,我等好容易复寨了,岂能不上山聆益?”李铁衫也在大声呼应,喝道:“正是!我山弟兄义气为先,生死为后,少林虽然高手如云,但咱们弟兄兵勇马壮,岂同易与?今日他们不交出朱军师,咱们一把火烧光少林寺!”  秦仲海更不打话,朗声便道:“卢知州、伍制使!请你二位回去转告少林高僧,怒苍英雄即刻拜山!”只见秦仲海为首行出,右凤军师尾随在后,石陆韩李四虎各自下马,其余郝震湘、解滔、常雪恨、言二娘、陶清等小将也自出阵,全军总计一十一名好汉出列,均由灵音带领上山。  此行首脑尽出,堂主以上仅留项天寿、止观坐镇,另遣哈不二、欧阳勇、番军五将等七人一同协防。看项天寿武功高强,止观见识机敏,少林寺若有阴谋变故,必能一举出兵上山,以谋反制之道。  朝廷这厢人马也有八人受邀观战,宋公迈、高天威、赵任勇各为抚远四家首脑,伍定远、卢云、左从义、石凭、安道京各为江柳两系要角,便由灵真带领,鱼贯上山。  两边大军主脑尽出,各余数将镇守,朝廷这厢虽已退开三十里,此刻仍不敢掉以轻心,便由钟思文领军,自行挖掘壕沟,立栅安营,就怕对方趁势偷袭。  ※※※  秦仲海已要出阵,卢云、伍定远等人便自告辞离开。  卢云正要上马,忽地想起一事,霎时伸手入怀,取了封书信出来,递给秦仲海。秦仲海微微一愣,道:“这是什么东西?”卢云低声道:“这是长洲一位老爷托给我的书信,说他有个儿子在怒苍山,要我转呈过来。还请将军帮忙。”  秦仲海接过那信封,眼看上头并无署名,便随手拆了开来,只见信中有信,那信封上却写了“欧阳勇”三字。秦卢二人见了,忍不住一同惊呼,方知欧阳勇与江南铸造一家有旧。  卢云叹了口气,道:“即使战乱相隔,万夫指骂,也隔不断一家人的亲情眷恋。”  二人默默相望,各怀心事,秦仲海忽问道:“卢兄弟,我冒昧问你一句,此战你盼谁赢?”  卢云低声道:“此战没有胜负,无论结果是何,柳门都是输家无疑。”他拍了拍秦仲海的臂膀,道:“仲海,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盼你动手杀人之际,能深思再三。”他不再劝说,轻提疆绳,便自回阵。  阳光普照,秦仲海却是满心萧索,他回头望着背后两面飘扬大招,“怒苍山兴兵雪恨、秦仲海为父报仇”,那一十四个大字如斯血红,阳光下望去更显夺目。  漫山军马白衣白甲,阖山高手尽皆云集,当时自己以必死决志,孤身攀上朱母朗玛,临死前便曾见到这幅壮阔景象。只是无论自己怎么想象,都料不到现下会是这幅心境。  秦仲海心中感慨万千,他拿着信封,回头便要去找欧阳勇,才一行步,便见铁牛儿挤在小兔子与陶清之间,三人如同以往模样,自站言二娘背后。  此时言二娘正与陶清说话,侧脸望去,更增丽色。秦仲海凝望良久,忽尔微微一笑,他唤来止观,吩咐道:“一会儿转给欧阳兄弟,这是他家里人写来的信。”  止观颇见诧异,正要问话,秦仲海已提疆出阵,自去得远了。第十三卷 海上孤鸿 第六章 上少林2007-1-2 16:24:00 本章字数:18656    若问谁为镇国之神,护卫万民,千年不改其志,天下虽大,唯少林是。  渡己渡人,造化万物,少林僧学武不只为了强身,更不只为了忠君报国,他们学了一身本领,只为履行心中的慈悲之念,以一己肉身对抗世间强权,这是何等的大功德?  自梁朝达摩祖师开派至今,少林立寺已达千年,除达摩留下的基本功外,寺僧温故知新,另辟蹊径,创出一套又一套的绝学,这些武术博大精深,一言以敝之,便是名闻遐迩的七十二绝技。除此之外,尚有无数奇功密法流传于世,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少林五大禁传绝学,如今在天绝的启发下,终于一一现世。  少林怒苍,俱为当世枭雄,如今终于要正面对撞,天下武林人物虽不曾尽来,此刻却用尽法子,只想早点得知谁胜谁负,看来今日大战结果分晓,必将轰传天下。  ※※※  却说怒苍群豪跟在灵音身后,一路缓缓上山,方才行入山脚,便见眼前好一条阶梯绵延上山,一路通天,直似无止无尽。那日光辉映山道,更辉映得巍峨壮阔。众人才入少林,便得见如此奇观,无不啧啧称奇。  秦仲海是第一回来到嵩山,见得这山道的气势,颔首便道:“常听杨郎中自夸他少林如何神气,今日一见,倒也让人惊叹。想来少林僧众非但武功了得,连挖路都挺厉害。”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秦将军误解了。这山道不是少林僧所为,而是唐太宗李世民替他们建的,至今已有五百余年历史。”众人纷纷惊呼,忙朝脚下阶梯看去,只见石阶青苔密布,大有古意,看来真达数百年之久。  青衣秀士又道:“当年李世民逐鹿中原,少林便遣一十三名高手下山相助,号称十三棍僧。后来李世民登基为帝,便曾临幸嵩山礼佛,以表对少林的敬意。这山道如此宏伟,正是为封禅而建。从此千年以降,少林与朝廷的渊源日深,每逢皇帝封禅嵩山,总不忘对少林封诰赠赏,少林的庙宇建筑自也日渐宏伟。难让其它佛寺望其项背了。”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也难怪每回天下一乱,天绝僧便要出手干预,原来这帮和尚与朝廷的关系渊远流长,还可上溯到数百年前,此处倒真让人意想不到了。  众人走着走,解滔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当年玄武门政变,李世民下手杀害亲兄弟,这十三棍僧也曾一同出手么?”少林僧本听青衣秀士讲说十三棍僧的往事,心下都觉与有荣焉,哪知听着听,解滔却忽尔提起这桩失德旧闻,诸僧听在耳里,心中都甚不悦。  常雪恨读书不多,忍不住惊道:“李世民不是好皇帝么??他为何要杀死亲兄弟?”  陆孤瞻道:“当年诸子相争皇位,东宫太子李建成便与齐王李元吉联手,合力挟制李世民,李世民深怕他们先发制人,便在玄武门政变,一举将两位兄弟杀死,随后兵临皇城,逼迫老父下达“诸军并听秦王处分”之令,这才得以顺利登基。”常雪恨摇头道:“***!连亲兄弟也杀,干这皇帝也没啥滋味了。我还当这姓李的是好人呢,他***狗屁不如!﹂  忽听秦仲海淡淡地:“常兄弟错了,正是为了当皇帝,这才要杀人。为保自己的权位,有时连兄弟的性命也不能顾了。”常雪恨听他口气平淡,好似此事理所当然,忍不住惊道:“老大,你……你不会想干皇帝吧?”此言一出,满场众人都是为之悚然,非只少林和尚面色惊恐,纷纷偷眼向后,便连青衣秀士、石刚、陆孤瞻、韩毅、李铁衫等老将都留上了神。  常雪恨问得太冒失,但也不失为一针见血。此番起兵造反,只要能顺利击溃朝廷军马,说来与称帝也不过一步之隔。众人屏气凝神,都要听秦仲海怎么说。  众人屏气凝神,不敢多言,一片寂静中,秦仲海抬头遥望山顶殿宇,脸上神情极为沉重。诸人看在言里,心中自感担忧,一时无人作声。  言二娘见秦仲海面色抑郁,始终一言不发,好似心事极为沉重,她心念一动,便想过去安慰。只是脚步一动,立时醒起丈夫便在身旁,便硬生生忍住了。陶清见了大姊的模样,忍不住咳了一声,他怕小吕布察觉异状,当下隔在两人中间,以免生出什么尴尬。  众人各怀心事,不知高低,又过半晌,听得秦仲海笑了笑,道:“皇帝,皇帝,头顶珠帘,手掌天地,家住琼楼玉宇。天下男人由你割,有鸟变没鸟,千万美女一句话,个个上床吻……嘿嘿,这种人…这种人…”常雪恨忙道:“这种人怎么了?”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这种人连狗杂碎也不如!便江充都没那么坏!却要老子怎么干得?”霎时咳出一口浓痰,便往山道喷去,眼中满是凶杀之气。  什么清君侧、什么灭群小,那都是骗人的幌子而已。保皇反帝?去死吧!管你替天行道,管你杀人放火,全给我滚!  今日战场上挥别的弟兄,昔日生死相知的爱恋,只要能共聚一堂,那便是快活人生。  ※※※  少林僧众听了回答,都是松了口气,怒苍众将却各有所思,解滔见气氛凝重异常,赶忙咳了一声,问道:“陆爷,咱们现下要见的这位潜龙军师,究竟是何来历,属下在江湖行走,怎地从未听过这人的传说?”解滔掉转话头,自在移转众人的注意,果然众人大感兴趣,常雪恨第一个竖起耳朵,笑道:“是啊,到底这老小子是胖是瘦,是男是女,大伙儿都没提过。陆爷您可说说吧。”  陆孤瞻向青衣秀士望了一眼,道:“唐兄与朱军师并称龙凤,还是您说。”青衣秀士面无喜怒,淡淡地道:“石将军跟随霸先公多年,最是清楚朱军师的身分事迹,还是他说吧。”  众人一个推一个,轮到了石刚说话,他却沉默不语,好似有什么为难,这下不只解滔、常雪恨心中奇怪,便连秦仲海也有些纳闷,他凝视着石刚,低声道:“石将军可有难言之隐?”  石刚笑了笑,道:“都是自己兄弟,哪有难言之隐。潜龙军师有个自封的爵号,叫做“靖江王阳”。这便是他的身世由来。”常雪恨奇道:“靖江王阳?这是什么鬼东西?他不是姓朱么?怎么又改姓王了?”  石刚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傻小子,咱们朱军师之所以上山造反,便是为了这个自封的爵号,少林寺这些年来只敢关他,分毫不敢动他,也正是因为这个“靖江王阳”。”众人闻言,尽皆不解,纷纷要问,青衣秀士咳了一声,向前头少林僧众看了一眼,低声便道:“此处并非说话之地。等咱们把人带出来,慢慢再说不迟。”  常雪恨本待追问,此刻兴头被人打断,不由得心下不悦,霎时跑到少林僧背后,提声暴吼:“前头***贼秃!爷爷们说话说得高兴,你们偷听什么?出家人专长兔耳朵,成何体统?”众僧听他出言无礼,一个个回头怒目而视,常雪恨狞笑两声,勾了勾小指头,道:“你们瞪什么?嫌我说得不对么?快快过来杀上一场啊!”  他满口挑衅言语,都在激少林僧众动手,群僧发作不是,不发作也不是,只有掩耳疾走,以免活生生地气死。  常雪恨在山道间蹦跳吵闹,拿着石子四下乱扔乱砸,有如疯狗发威。忽听一人道:“阿弥陀佛,施主有缘前来少林,不知礼佛敬拜,却存狂妄之意,罪甚,罪甚。”  只见道上一座凉亭,数十名僧人列队亭前,状似看守山门。右首一僧面目阴沉,隐隐带着青气,年莫四十来岁,看来适才说话的便是他了。灵音驻足停步,伸手摆向山门旁的两名僧人,引荐道:“这两位是本寺十八罗汉,老衲右手这位是灵难师弟,左手这位是灵空师弟,他二位山门知客,已达数十年之久。”  少林寺除四大金刚外,武功精强的灵字辈高僧尚有数十人,这灵难、灵空便是其中之一,众人见灵难太阳穴高高突起,有如藏了两颗核桃,都知此人外门功夫甚为深厚,实非常比。再看那灵空面白若纸,彷佛便是地狱图里的白无常,形貌更见诡异。只是怒苍诸人无一不是当代豪杰,这两人形相纵然特异,却也吓不倒他们,众人便从凉亭前走过,不加理会。灵难、灵空向群豪一一合十,却又双目如炬地盯住各人,似在察看什么。  行到言二娘时,忽见灵难跳了出来,跟着伸手拦住。  言二娘吃了一惊,喝道:“你做什么?”灵难上下打量她几眼,沉声道:“施主可是女子?”言二娘颇感纳闷,不知这和尚想作些什么,常雪恨已然转了回来,戟指暴喝道:“混帐东西,你是瞎子么?人家身上擦得那么香,还会是***男人吗?”  言二娘虽有些年纪,但她姿容貌美,仍是个如花美人,除非是瞎子,否则谁人不识她的身分?看这和尚的模样,纯是要找她麻烦。言二娘沉下气来,合十道:“大师有何指教?”  灵难斜睨着一双冷眼,傲然道:“女施主听了,女子不得入少林,须在此处凉亭等候。”  言二娘咦了一声,道:“女子不是人么?为何不能入寺?”灵空走了过来,尖声道:“女子生来体污,恐玷辱佛寺清静,少林千年遗规,从不接待女客,请女施主见谅。”  言二娘听他二人出言侮弄,一时气往上冲,怒道:“什么女子体污?你不是女人生的么?怎么不污了?”灵难冷冷地道:“女施主不必多做辩解,我寺规矩向来如此,还请遵守。”  眼看言二娘又惊又怒,怒苍群雄心中多有不悦,常雪恨第一个发难,他随手从路边摘了只野花,便往头上一插,怒喝道:“操你妈的老贼秃!老子现下是***女人,你要不要查上一查!”说着跃上凉亭石桌,作势解开裤带,便往灵难面前靠去。  灵音吃了一惊,连忙将常雪恨扶了下来,替他将裤带绑起,圆话道:“几位施主别动气。一万个对不住,自达摩老祖以来,我寺遗规不能接待女客,还乞诸位施主稍加遵守。”说着连连弯腰,目光望向言二娘,只在乞求她下山。  灵音不惜首座之尊,卑颜屈膝,只在出言求恳,青衣秀士不愿招惹事端,走到秦仲海身边,低声道:“看来少林寺门规如此,确实更改不得。咱们来山是客,让主人一步。”说着往韩毅看了一眼。韩毅见众人望向自己,点了点头,便往言二娘走去,低声道:“二娘,山下人手不足,只有项堂主、止观大师看管军马,可否劳驾你下山帮忙?”言二娘低下头去,低声道:“连你也要我下去?”韩毅见她面色苦闷,忙探手出来,将她抱入怀里,安慰道:“你只管放心下山吧,咱们此行旗开得胜,一会儿便也下山来了。”  言二娘倚在他怀里,不置可否,目光回斜,便往秦仲海望去,只见他背对自己,只在眺望远方,对自己和小吕布的亲热之态视而不见。言二娘心中一酸,知道秦仲海和自己生份了,她内心难过,泪水几要垂下。小吕布见她眩然欲泣,不由一惊,忙取帕出来,替她擦拭,口中只在低声安慰。  言二娘受了丈夫一顿温柔对待,内心反而更难受,她轻轻推开丈夫,自行跳入场中,叉上了腰,大声喝道:“你们全给我听了!老娘我不下去!”眼看娇妻忽然撒泼,韩毅自是一脸错愕,不知该当如何,正想再劝,却听灵空冷冷地道:“可叹啊,都说怒苍英雄见多识广,本以为是讲理的人,谁知却是如此无礼狂徒。汝等若不想解救潜龙,那便早些下山吧,莫在这里磨耗时光。”言二娘有意大闹一场,当下从怀中取出飞镖,冷笑道:“姑娘明白说吧,咱们又要救人,又要上山,你想怎么样?”  灵空取出月牙铲,森然道:“女施主想上少林闹事,恐怕还差了一点。”  李铁衫是个大马金刀的性子,一听灵空说话无礼,便已暴起动手,轰地一声,九尺长的大铁剑横斩而过,直向灵空砍去。灵空首当其冲,料知抵挡不住,急忙闪向一旁。铁剑夹着轰然巨响,便朝背后群僧扫落,看凉亭旁只留了几名低辈弟子下来,李铁衫这剑势道快绝,必要砍死一两人方能收场。  正危急间,只听当地一声,一人双手高举降魔杵,挡下了李铁衫的铁剑。此人神情悲悯,正是诫律院首座,人称“慈悲金刚”的灵音。灵音降魔杵一挺,将李铁衫的铁剑荡开,摇头道:“李庄主,你我曾经同甘共苦,共抗强敌,难道今日非要兵戎相见么?”  当年卓凌昭魔爪伸出,灵音与李铁衫互相扶持,二人同在昆仑地牢囚禁半年,谁也不肯独自逃生,此时两人四目相投,心中都是不忍。李铁衫轻叹一声,径自将铁剑放下,往后退开了一步。  场面僵持,言二娘叉腰傲视,硬是不肯离开,忽见秦仲海缓缓走来,与言二娘对面站立。言二娘心下一喜,只凝目望着秦仲海,一时眼眶竟是红了。二人自小吕布归来之后,这还是第一回面对面说话。言二娘心中激动之下,不知有多少话想同他说。  秦仲海睁着一双虎眼,也在凝视佳人,他看了几眼,忽地转过身去,沉声道:“陶兄弟,你陪二娘下山。”陶清闻言,立时答应了。言二娘见秦仲海背对着自己,口中却下了这等号令,她尖叫一声,大声道:“秦仲海!”  秦仲海听了呼唤,只是不应不答。言二娘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要我来便来,要我走便走,我便算是一匹马,也有些情感,你们这些好汉……”霎时手上钢镖射出,当地一声清响,正正射在凉亭顶上,尖叫道:“全都不是人!”跟着掩面哭泣,头也不回地走了。  青衣秀士咳了一声,道:“陶清,还不跟上?”陶清自知又有苦差,当下慌忙追出,大叫道:“大姊!你等等我啊!”  灵空见凉亭上多了枚飞镖,立时怒道:“好一群大胆狂徒!居然敢毁损本寺物事……”他还待唠唠叨叨再说,秦仲海已是一脚踹来,当场将石桌踢得翻倒,跟着斜目睨了灵空一眼。  灵空见他挑衅,自是大怒欲狂,灵音却知其中另有隐情,连忙拉住了师弟,示意他别再多言,免得惹祸上身。  眼看秦仲海大踏步离去,众人揭过事情,便随着灵音上山。常雪恨追到秦仲海身边,偷眼去看他的神情,只见他眼中满布血丝,神态甚是可怖,登让常雪恨心中一惊。  那灵音率队离去,韩毅却不迈步,只驻足原地,看他眉心深锁,眼望娇妻下山的身影,似在沉思什么。李铁衫慌忙走来,道:“韩兄弟,秦将军与你家娘子有……有仇,两人言语不和,以前打过几场架,你别放在心上。”  韩毅听了这话,反手拍了拍李铁衫的肩膀,自行迈步离开。  ※※※  此后一路行去,再不见机关阻挡,也无人过来生事,两方人马自也不再冲突。众僧自管低头疾走,对怒苍众人不再闻问;那厢群豪也一路无话,只管跟随在后。  众人又走数里,黄顶佛寺已在不远,眼前也只余下一条长长的阶梯,看来行过此处,便要抵达嵩山本院。怒苍诸人自知大敌在前,纷纷凝神守志,提转真力。  秦仲海把手一挥,沉声道:“举旗!”解滔赶忙答应了,从行囊中取出布旗,悬在凤嘴长刀上,常雪恨长刀高举,大旗迎风招展,正是个血红“怒”字。  灵音守候一旁,见众人高举军旗,却也没阻拦,合十只道:“路上招待简慢,诸位贵宾原侑。敝寺只在不远,还请入殿饮茶,方丈已在等候。”  李铁衫自知强敌已在眼前,当下提了口真气,低声问向青衣秀士:“唐军师,你前些日子差人过去兰州,可曾找到剑王了?”青衣秀士摇头道:“方先生行踪飘渺,一时半刻找不到人。我也不知他会不会过来助阵。”  眼看李铁衫心下烦恼,陆孤瞻登时走了过来,微笑道:“李兄别愁了。剑王与秦将军师徒情深,他这般高明的见识,怎会坐视徒儿不管呢?”李铁衫低声道:“都到了这当口,还没见到人影,我可难免担心。”陆孤瞻哈哈大笑,回首望着一片幽幽森林,笑道:“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看时候到了,他老兄自会冒将出来。”  李铁衫恍然大悟,看这个模样,也许方子敬早已抵达此间,那也未可知。  众人不再多言,便各自随灵音入寺。  ※※※  不旋踵,怒苍群豪以秦仲海为首,青衣秀士居次,依序行入殿前广场。众人转看四周,赫然便是一惊,只见广场上密密麻麻地满是僧人,不知有多少和尚在此。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少林两千三百名和尚,看来都在此处了。”  群雄打量周遭,只见大雄宝殿旁搭着凉棚,远处宋公迈、高天威、左从义、伍定远、卢云、安道京等人早已坐定,想来等候已久。  常雪恨手扛大旗,四下瞄了几眼,冷笑便道:“***,老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许多和尚尼姑,这下真是够本了。”  “阿弥陀佛!”  忽听一声佛号响起,直是震耳欲聋,正是千余名僧侣同声宣佛。少林僧侣内力深厚,数千人同时运气发声,如同雷鸣,比之战场上数万人的嘶嚎还要慑人。群雄饱经历练,但听得这等惊心动魄的佛号,还是为之一震。常雪恨更是魂飞魄散,张口便骂:“操你祖宗!哪来这么大声的阿弥陀佛,不怕把佛祖叫得聋了么?”  佛号过后,寺钟悠扬飘送,众僧缓缓散开,一群僧人向前行来,为首一名老僧神色凛然,正是少林四大金刚,位居罗汉堂首座的圣僧灵定。看他左右两旁各随九名僧人,却是少林十八罗汉到来。这些人都是罗汉堂护法,向来归由灵定管辖,便行到首座身后,各依班辈站定。  十八罗汉行过,又是三名僧人缓步行出。只见塔林守护灵真侍奉在左,诫律院首座灵音伴随在右,正中一名和尚法相庄严,神态慈和,正是当今武林第一大门派的领袖,少林方丈灵智大师。  方今武林之中,华山宁不凡虽称天下第一,但以势力而论,正教各派仍以少林寺最为雄强。江湖俗谚有云:“达摩院中三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这五名僧人各有各的绝活硬底,以武功较量,寻常门派的掌门帮主都要瞠乎其后。除此之外,寺中灵字辈高僧尚有数十人,也都是成名江湖之辈。便以当年“昆仑十三剑”的阵式上少室山挑战,双方差距仍极悬殊。天下间除怒苍群豪之外,别无单一门派足与抗手。看来今番一场龙争虎斗,定然精彩纷呈。  ※※※  灵智不动声色,只微微一笑,向群豪恭敬合十,说道:“诸君不辞远道劳苦,前来嵩山随喜,少林合寺深感盛情。”说着伸手肃客,道:“诸位难得入寺,这便请来大雄宝殿拈香。”  艳阳高照,热气逼人,大殿佛像隐隐生辉,望之金碧辉煌。众僧两边分开,躬身道:“燃起佛前灯,灭去心头火,阿弥陀佛,诸位施主请进。”众僧合十宣佛,只等怒苍英雄入殿。  群豪心下忖测,这礼佛本为庙中礼数,自来客随主便,众人自当入寺拈香随喜,便奉百两香火钱也算应该。只是此时兵凶战危,防人之心不可无,群豪距大殿约莫百尺,若要穿越人群,对方忽起杀手,实乃凶险无比,一时无人移步。  灵智眉头一皱,正要说话,怒苍这方已然走出一人,朗声道:“大师且留玉趾,在下一事相询。”这人身形高大,容貌俊雅,说话间威仪自然而生,俨然便是个儒将。正是“江东帆影”陆孤瞻来了。  少林僧众见了这人的体面形貌,无不生出赞叹。武林高人或庄或谐,形貌迥异,不尽而同。有卑猥似宁不凡者,有邋遢似方子敬者,再看天绝枯瘦,灵智文弱,武林高手能长成陆孤瞻这般威武端正,直可说是百中无一。群僧看了敌方大将的模样,心中暗暗称羡:“都说怒苍山这帮反贼如何了得,看这人仪表出众,威风凛凛,土匪窝里果然也有些人才。”  灵智见了陆孤瞻,面上闪过一阵阴影,当下合十见礼,道:“陆施主有话要说,何不先上香礼佛,再说不迟?”陆孤瞻摇头道:“礼佛时时可为,警语却非日日得听。灵智大师,在下明白说吧,怒苍少林昔年多有争执,然君子和而不同,彼此虽有杀伤,却不失为正大光明的君子之争,然见诸天绝大师今日所为,以世外高人之尊,秉箕山之志,却行假道灭虢之举,如此用心,岂不招惹世人非议?陆某心中疑惑,尚请方丈指正。”  陆孤瞻文能写、武能斗,正是文武双全的大英雄,昔年秦霸先在世,多由他来打理山寨的一应外交,以此人文学之高,辞令之雅,这时当众点破天绝僧居心叵测,一番言语说来真如唇枪舌剑,让人招架不住。  灵智咳了一声,道:“陆先生言重了。我师叔不忍天下苍生坠于苦海之中,这才起意相邀,欲以慈悲佛法化解众位英雄的戾气,此诚菩提佛心,何罪之有?”  陆孤瞻冷笑道:“方丈啊方丈,您几位高僧是菩提心肠,难道我山弟兄便都是狼心狗肺?今番我怒苍英雄倒持泰阿,授人以柄,处处容让,并非是怕了少林寺。我等不辞劳苦,来此龙潭虎穴,所求不过义气团圆、兄弟聚首而已!”他拱手向天,朗声道:“我佛在上,如来见证。古人不以义害人,不以利陷罪,天绝大师却以友朋义气制肘本山,这等的佛法无边,不如回头是岸来得好。”  灵智听了这话,饶他修养甚佳,脸色也是微微一变。那厢青衣秀士、韩毅等人却是暗暗叫好,大呼痛快。  耳听陆孤瞻与灵智你来我往,说话文白相杂,虽不至诘屈聱牙,文意却也颇见艰涩。场中大半人出身武夫,平日只知打熬气力,哪能听得懂半句?秦仲海、常雪恨几个文盲见他们吵得十分厉害,自己却连半句也听不懂,二人只好装得十分专注,拼命颔首说是,心中却是一片茫然。  伍定远也是似懂非懂,忙问卢云道:“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卢兄弟可否解释一番?”  卢云饱学之士,自知二人说话典故,便道:“陆爷方才说话意思,只在指责天绝大师的不是。他以为天绝大师居心叵测,以兄弟义气引诱群雄上山,之后再鸣鼓而攻,如此倒行逆施,不免有失出家人的慈悲心肠。”伍定远啊了一声,颔首道:“原来如此,我可明白了。”  二人说话间,却见安道京探头探脑地过来,冷笑便道:“伍定远啊伍定远,亏你做得朝廷命官,居然如此无知?”说着叹了一声,神态怜悯,摇头道:“唉……无知之徒,纵然不耻下问,却还是脱不了愚昧可耻的身分啊!”  高天威最爱与安道京斗口,耳听安道京得意洋洋,伍定远面红耳赤,便来如法炮制一番,只听他赞叹道:“安大人学问渊博,让人佩服得紧啊!敢问什么叫做“倒持泰阿”,您可否解释一番?”  安道京脸上一红,道:“泰阿就是泰阿。“倒持泰阿”就是把泰阿倒持,这你都不懂么?”  高天威茫然道:“不懂。”他问向赵任勇,道:“赵爵爷听懂了么?”  赵任勇摇头道:“恕在下愚鲁,还请安大人多加解说。”  此刻众人目不转睛,只在望着自己,便连左从义、石凭等人也转过头来。安道京脸皮烧烫,好似中了朱砂掌,红得快滴下血来了。卢云见他嚅嚅啮啮地说不出话来,登时咳了一声,解围道:“泰阿是柄宝剑,汉书梅福传有云:“倒持泰阿,授楚其柄”,所谓“倒持泰阿”,是说一个人把有利的情势让给对方,自己反被制肘了。”安道京松了口气,口中却呸了一声,冷笑道:“姓卢的,我还没开口,你怎地把我的话给抢了!真是个无礼的小子!”  高天威哈哈一笑,道:“安大人不必着急,方才那姓陆的还说了句成语,叫什么“假道灭虢”,这四个字简直莫名其妙,却又是什么意思啊?”  眼看又要丢人现眼,安道京心生一计,慌忙间把身上钱囊解下,跟着暗使内劲,自扔凉棚后头去了。他两手往身上一摸,故做惊诧状,口中大声道:“糟了,钱包不见了,你们等会儿,我去去就来。”正要起身去找,忽在此时,人群中伸了一只手出来,手上还拿着安道京的钱囊,听得宋公迈问道:“这是谁的钱囊,怎么随手往后扔来了?”  ※※※  陆孤瞻口舌便给,直似舌灿莲花,打得灵智难以招架,他思索良久,正要回话,忽听宾客席传来一声惨呼,宋公迈等人纷纷惊叫:“安大人可是中暑了?怎么口吐白沫啦?”  灵智听他们叫得惨,自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他咳了一声,不做理会,自行道:“陆施主言重了。我师叔闻得贵山再起大业,英雄沓至纷来,便以一纸相邀,纸短情长处,只恐众英雄不愿纡尊降贵,何来胁迫之有?”他自知对方口才厉害,当下不多做口舌之争,伸手肃客,道:“几位施主,入寺不礼佛,如入宝山空手回,还请几位施主入殿上香,一来沾染慈悲之气,二为天下苍生祈福,三求消弭少林怒苍过往恩怨,不知心意如何?”  说话间背后又涌出十名僧人,看这十人列队相迎,各捧玉盘,上敬香烛等礼佛之物。十座香台各自镶刻群豪姓名,依序看去,见是“火贪一刀”秦仲海、“青衣秀士”唐士谦、“气冲塞北”石刚等人,各按班辈排序,分毫不乱。只是诚意用心有了,却又不免让人心存疑窦,不知佛殿里是否别有布置。陆孤瞻与青衣秀士对望一眼,两人微微一笑,料来又有话要说。  陆孤瞻口若悬河,咄咄逼人,一旦开口,少林僧侣无人能够招架,恐怕会给他一路牵着走。灵定知道方丈说不过他,此时便由他出面下场,道:“几位朋友,少林是主,贵方是客,自来客随主便,各位既然上山,便须照本寺规矩礼佛,万万推辞不得。”  这礼佛与否,尚在其次,便算佛殿里有些机关,怒苍群豪也未必束手无策,说来无须为此大动干戈。只是双方于此较劲,用意自在压住对方的气焰,要一举占得上风,往后较量的规矩也好办了。耳听灵定说话强硬,陆孤瞻不愿孤断独决,转头便朝群豪看去,待见秦仲海伸手横比,陆孤瞻登时哈哈一笑,他回过身来,微笑道:“灵定大师,对不住了。咱们本想入寺礼佛,哪知听了你的一番话,冲着这“规矩”两字,我们又不想进去了。”  灵定双目圆睁,脸色沉了下来,冷冷地道:“我寺方丈始终以礼相待,诸位岂能不入境随俗?”陆孤瞻自知此刻万万不能退让,否则以后一路给人牵着走,必会退无可退,他含笑摇头,讥讽道:“出家人不动嗔念,未闻有寺僧强押香客拜佛之事,大师可是要首开先例?”  灵定森然道:“你们到底拜不拜?”陆孤瞻笑道:“那要看大师的诚心了。”  两边说得僵了,灵定是个硬颈的,一听陆孤瞻语带调戏,登时怒火冲心,他转头一名僧人,冷冷地道:“灵玄,动手。”那人走将出来,双手轻扬,猛地无数佛珠飞射而出,直往常雪恨飞去。  怒苍众人大吃一惊,正要拉开常雪恨,韩毅站得近,把暗器来路看得明白,当即喝道:“别动!”话声甫毕,果然佛珠狂射而来,只从常雪恨身边擦过,丝毫没伤到皮肉。  常雪恨惊得魂飞魄散,口中兀自不软,骂道:“操你***,偷袭你老子!”  灵真冷笑道:“有空说嘴,不如抬头看个仔细吧!”众人吃了一惊,急急抬头看去,只见常雪恨扛着的那面军旗上现出一字,众人看得明白,那旗面赫然钳着一个大大的“天”字!  场内外高手无数,众人见多识广,个个都是识货的,这“天”字由二十颗佛珠所成,密密麻麻地钳在布上,说来这暗器手法并不稀奇,难得的是佛珠所酝力道非小,却能遇布不破,恰恰钳在布上,这份柔力当真了得,足与太极心法相提并论。  众人急看那出手之人,见他不过四十岁年纪,听方才灵定称呼,好似叫做灵玄,谁知此人名不见经传,武功却能刚柔并济,看来少林正宗之名当之无愧。  灵定合十道:“二十年前,我寺天绝大师总帅三山五岳之正教英雄,与贵寨山主秦霸先决一死战,当时胜负如何,诸位定当知晓。今日各位一昧霸道,难道不怕旧事重演么?”  怒苍群雄闻言大怒,若要提起当年招安之事,诸人皆有满腔怨恨,那小吕布、李铁衫等人气愤至极,眼中如同喷火一般。猛听一声狂吼,怒苍阵营飞出一柄长枪,直朝灵玄射去,那长枪附满真气,破空之声极是尖锐,灵玄吃了一惊,正要举手去挡,灵音眼明手快,急忙将他扑倒,口中喝道:“别硬接!”  嗖地一声大响,那长枪夹带风雷之势,直从众僧头上刮过,猛听如雷暴响,众僧回头看去,那铁枪飞上佛殿,定在大雄宝殿的匾额之上,看铁枪没匾,几达其半,着实让人骇然。  众人正自骇异,忽听一人冷冷地道:“叫天绝滚出来。什么礼佛不礼佛,咱们没功夫闲耗。”说话间天空飞下一只雄鹰,停在那人手臂上,众人疾视其人,正是“气冲塞北”石刚。  灵定又惊又怒,指着满山和尚,怒道:“这里几千名学佛之人,你胆敢如此无礼?”  石刚手抚雄鹰双翅,淡淡地道:“管你几万个和尚,我传个讯息下去,三万兵马杀上山来,你少林转眼便成瓦砾。”石刚自入寺以来,始终一言不发,此刻大敌当前,他却第一个发难,看他神态倨傲,目光扫荡间,极尽剽悍之能事,众僧心存惧意,不由向后退开一步。  以智折人,国士之风,这煞金行事如此强硬,登让灵智叹了口气。他自知道行不足,无法点化顽石,合十便道:“阿弥陀佛,既然诸位不愿礼佛,我等也不强人所难。各位要见潜龙军师,这便随我来吧。”说着伸手一挥,千名僧人便自让开,灵智口宣佛号,率先从人群中离开。灵定神态肃杀,灵真满心怒火,定音真三僧便紧随方丈之后,相继离场。  此时杨肃观、天绝这对师徒尚未现身,场面便已十分紧张,不知一会儿会生出什么事来,卢云、伍定远等人心下担忧,便也起身出棚,随行离开。  想起要与天绝交手,怒苍众人醒起少林禁传神功的大威力,心下无不忌惮。只是既来之,则安之,惊惶恐惧也是无用,诸人对望一眼,当下便由秦仲海领军,一路跟随过去。  ※※※  群豪各怀心事,便随灵智向后山行去,本以为达摩院肃杀凶险,哪知一路走去,却甚宁静祥和。只见后山云深雾蒙,远处传来诵佛之声,四下岚气飘渺,伴随阵阵山茶花香,有如世外桃源。众人杀气大减,慢慢生出喜乐心,各自眺望山景。  陆孤瞻颇感心旷神怡,点头道:“此地山清水秀,地灵人杰。在此修道,想不成正果也难。”灵智走在前头,听得陆孤瞻此言,微笑便道:“陆先生若是喜爱后山,不妨在此长居求道,少林僧众竭力招待。”陆孤瞻哈哈笑道:“方丈这话就不是了。“不成赤松子,安得归山林”?陆某俗事未了,岂能贸然归隐?”  赤松子是张良出家之后的道号,陆孤瞻以此自况,用意再明白不过,他若不能打下江山,成功立业,绝无可能退隐罢手。  灵智闻得此言,只得轻轻一叹,不再多说什么。  ※※※  众人再往山腰走去,只见树林间现出了一座房舍,望之古旧腐朽,远不比嵩山本院的富丽堂皇。想来这精舍便该是名闻遐迩的达摩院了。  自景泰十四年以来,天绝僧将自身囚于寺中,从此不离少林一步,至今已近二十年。江湖为此生出许多传说,或说天绝僧自觉杀戮太重,不愿再造杀业,只在面壁思过。或说天绝自知功夫不及宁不凡,便躲在达摩院中创制武学,只等成就之日到来,便要下山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号。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待到祝家庄之役,江湖群豪经灵智转述,方知这位神僧蛰伏不出,只在看守怒苍第二把交椅“潜龙”,这才解开了众人心中的疑团。眼前这一战,便是天绝僧二十年来头一次出手。  众人行到近处,常雪恨忽地叫了起来:“***!门上有字哪!”众人急忙去看,果见达摩院门上写着四行谒语,上书:  潜龙不称龙,反匪非逆忤,正邪本相生,苍天无尽处。  ※※※  众人见了谒语,无论是朝廷人马,抑或是怒苍匪逆,无不各自低诵。陆孤瞻念道:“潜龙不称龙……反匪非逆忤……”心中模模糊糊,好似有个念头,却又抓之不定,他走到青衣秀士身边,低声问道:“这几句话有些怪,军师可有主意?”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气,口中并未回话,目光却朝秦仲海望去,似乎大有深意。  众人看了谒语,实有不知高低之感,猛听铿地一声大响,一柄刀索横入场中,人未到,刀先至,来人正是最为傲性的“气冲塞北”。只听他冷冷地道:“天绝神僧不必装神弄鬼,我山兄弟已如阁下吩咐到来。你要单打也好,群殴也罢,快快吩咐一声,我等奉陪到底。”  石刚这番话说出,门后却无声响,更无一人说话响应,他按耐不住,霎时气沈丹田,仰天狂吼,音波发动,登以石刚为圆心,直向四面八方震去,吼声到处,门板竟被震得喀喀作响,足见威力何等惊人。  此际石刚以啸声向天绝挑战,威力竟不在先前伍秦二人之下,只听啸声震耳欲聋,灵智、宋公迈、高天威等人各自运气护身,并无勉强之处。灵音知道左从义、石凭等将领并无内功根柢,深怕他们抵受不过,便伸手握住他俩的手掌,以内力护住心脉,免遭巨响震伤。  啸声甫歇,石刚扬声大吼:“天绝僧!出来接招吧!”刀索斩出,急向门板而去,霎时刀破木门,木屑纷飞爆开,石刚知道天绝僧随时都会出手反制,当下将刀索急急抽回,当地一声大响,机关锁紧,组为一柄十二尺长的大马刀,横刀当胸,只等着开杀。  石刚出手破门,举止大大无礼,天绝僧神功盖世,随时会以绝世内力反攻回来,哪知过了半晌,门内非但不见人影,更无分毫声响,石刚嘿了一声,正要说话,忽听场内响起一片惊叫,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门内立着一堵照壁,那壁上清清楚楚地绘了幅图画,图若正圆,正中一只人首蛇身的怪物,徽旁另有血字围绕,见是:  戊辰岁终  龙皇动世  天机犹真  神鬼自在  ※※※  血字入眼,石刚、陆孤瞻、青衣秀士等人同声惊呼,全数向后退开,宋公迈、高天威等人暗自起疑,柳门中人交头接耳,场中群雄不分来历,都在猜测天绝僧的用意。  此刻虽在午后,场中气氛却甚诡谲,四下风过林稍,彷佛飘起鬼魅低笑。场中众人看着达摩院的大门,真如地狱之门打开一般,心中更感戒慎。  卢云也曾见过这四句谒语,当时还是他揭破谜底,让众人得知“吾皇犹在神机洞中”这八字真谛,他正要说话,忽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颤声道:“伍……伍定远……***那个图徽……好象是神……神机洞的东西……”卢云听这口音似是是安道京所发,急忙回头去看,果见这名监军躲在“宋神刀”背后,说话间面肉颤抖,好似恐惧惊骇,无以复加。  安道京来头不小,乃是江充跟前的佞宠,谁知此刻魂飞魄散,彷佛达摩院里隐伏着什么怪物。卢云心头疑惑,他见安道京呆呆的望着伍定远,当下便也转头去看,哪知一望之下,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只见伍定远脸上满布紫气,模样激动,好似见到了鬼一般。  ※※※  “戊辰岁终,龙皇动世”,这四句话牵动天下,先以羊皮带出了天山的绝世武功,后又令刘敬中计惨死,昆仑满门自灭,说来大大的不详。众人没料到会在此处见到故老相传的谒语,一时莫不惊疑交迸,以高天威、宋公迈这等武林耆宿的见识,此刻也感纳闷不解。  万籁俱寂中,灵音、灵定低头诵经,只在超渡亡魂,更显得场内一片阴沉。在这诡异难测的一刻,猛听场中响起一个笑声,一条大汉跨步行出,笑道:“天绝大师要咱们猜谜么?咱们忙得紧,没工夫磨耗,这潜龙军师到底在哪儿?还请早些说吧。”这人神态豪放,言语带着几分说笑,正是秦仲海来了。  灵智行入场中,合十答道:“秦将军,潜龙便在达摩院中,随时等着见你。”  秦仲海听他说得大方,忍不住笑道:“方丈啊,您别故作玄虚了,咱们都是识相的,您吩咐吧,我们要见左军师,到底得打多少场啊?”  灵智听他说话讥讽,却是面无喜怒,他凝目望着照壁,幽幽地道:“秦将军别急着动手,先回答我一件事好么?”秦仲海笑道:“但教与军情无关,与生死无涉,方丈但问无妨。”  灵智低下头去,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道:“你可知道,是谁害死你娘亲哥哥?”  怒苍众人听灵智忽尔提起往事,心下一凛,各自留上了神。秦仲海也是惊疑不定,他双眉挺起,森然道:“大师,人死不能复生,我这几个亲人死得好冤,请别随意提他们的名字。”灵智却不理会,只淡淡地道:“秦将军,请你回答我,是谁害死你的娘亲哥哥?”  秦仲海听他一再相询,霎时咬住银牙,厉声道:“奸臣江充!我至死不饶他!”说话间怒目往朝廷众人看去,安道京见了他的凶狠眼色,自感害怕,忙缩到伍定远背后去了。  场中众人听了秦仲海的怒吼,都是暗自骇异,灵智却不害怕,只听他轻轻地道:“错了,错了,秦将军,害死你娘亲哥哥的,不是江充。”  秦仲海森然道:“那照大师说,却是谁下的手?”  灵智轻声道:“是你爹爹。”  此言一出,满场众人尽皆惊呼,秦仲海怒目圆睁,咬牙道:“方丈大师,饭可以随便吃,不过有些话……”他抽出钢刀,奋力斩出,怒吼道:“说不得!”  轰然巨响中,刀风直扑而出,便向灵智而去,灵智袍袖轻拂,将来势化解了。他叹息良久,合十道:“秦将军,我无意损及令尊威名。但我今日想要劝你一句,若非你爹爹执迷不悟,始终从官场中解脱不了,那个忠字哪里会害死他?又哪里会波及他一家老小?你娘亲温柔秀美,你哥哥稚若孩童,可你爹爹眼中只有国事,终于弃他们于不顾……”  秦仲海满心不忿,哪有余暇深思说话,厉声便道:“灵智老贼秃!你再损我父亲一句,休怪我把少林踏为平地!”  灵智听得秦仲海的怒吼,反而向前走上一步,他面色慈和,低头垂目,道:“秦将军,王图霸业,转眼成空。你父子本是正道中人,何必越陷越深呢?苦海无涯,请你放下屠刀吧?”  秦仲海出身朝廷,追随柳昂天直达十年,秦霸先贵为征西大都督,更是国家倚重的大将。父子两代如初一彻,皆为朝廷忠臣出身,最后却都上山造反,惑乱天下,看来灵智选在动手前最后一刻问话,用意自在点化这名朝廷命官。  卢云、伍定远等人听了这话,心下都是一动,一时纷纷转头,凝视着秦仲海。怒苍群豪听灵智当众劝说,众人关心秦仲海造反诚意,自也沉默无声,要听他怎么回话。  秦仲海自造反以来,今日是首次与柳门中人碰面,他看了看好友,又看了看山寨弟兄,两边人马将他夹在中间,他脸色却不见为难,霎时之间,微微一笑,伸手出去,握住了灵智的手。灵智见他开悟了,忍不住心下大喜,他紧紧反握,道:“秦将军,你若愿意放下屠刀,便请入达摩院来。我师叔有话与你说。”  卢云等人听了这话,都是喜形于色,只要秦仲海开口答允,一切自都好办了。  秦仲海笑了笑,忽道:“大师,你可知我为何造反?”灵智面上闪过阴影,将手缓缓松开,低声道:“将军为父报仇,天下谁人不知?”秦仲海听了这话,却是微微摇头,黯然道:“老实说吧,我没有见过我爹爹,我是剑王抚养长大的。”  灵智愣住了,茫然道:“将军若不拘泥家仇,莫非……莫非……”他往秦仲海的铁脚看了一眼,叹道:“是为报逐出朝廷之恨?”  秦仲海摇头微笑,道:“方丈啊,您想开导我,却连秦某想些什么也不知晓,你要如何作得说客?”眼看灵智满面茫然,秦仲海自管踏步行入场中,朗声道:“诸位,我这里问你们一句,秦某好好一个朝廷命官,有福不去享,却为何要吃尽苦头,来造这个反?你们看看我的脚,看看我的脸,我这是何苦啊!”卢云满面泪水,喃喃点头道:“是啊,仲海……你……你这又是何苦……”伍定远见他难受,登时伸手出去,握住了卢云的手掌,以作安慰。  秦仲海自顾自地笑道:“诸位,我坦白说吧!不管姓秦的吃了多少苦头,可只要我夜里想到一事,我还是会偷偷地笑,哪怕再断一条腿,再刺十个字,我还是觉得值得!”他见众人目瞪口呆,霎时双手撑开,一字一顿,喝道:“那便是,秦仲海此生不必跪人!”  众人听得此言,心下都是一惊,只见秦仲海站立场中,续道:“好好想吧!你们这帮人书读得再多、武功练得再高,这辈子还是得跪人!不过求一口饭吃,头便要按得那么低,你们甘心么?大家一样是人,那帮贼只不过投胎投得好了,便能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你满腹经纶,一身武功,却要日也怕、夜也怕,忍气吞声,这种人生便如在猪堆里打滚,纵使富贵满门,却又有何滋味!来!学我吧,志气点,将那一把怒火烧起来,打打杀杀一样可以度日,谁能奈何你呢?”说着说,竟是哈哈大笑起来,怒苍群雄更是高声叫好。  灵智摇头道:“将军此言大谬。“宁为太平狗,勿为乱世人”,将军为了一己喜乐,却误开了鬼门关,那一把战火烧将起来,天下多少百姓要死于非命,你于心何忍呢?”  秦仲海怒道:“错了!全错了!什么太平狗强过乱世人,照老子看,战死的一条狗也比苟延残喘来得强!“宁为战国魂,莫为太平奴”。世上会有这许多奸人,便是你们这帮乡愿宠出来的!卑颜屈膝,苟且偷生,嘴里拼命骂着权贵,心里巴望着好处,生女为富人妾,生子做贵人奴,狗爪鹰爪,帮办为恶,这般下流堕落,不如死在战火里来得干净!”  灵智叹道:“将军一意孤行,恐怕亲痛仇快,到时就后悔莫及了。”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造反便是造反,哪有什么亲不亲、仇不仇的?大师说得“亲痛仇快”四个字,只有两个字是我要的。”说着竖起中食两指,厉声道:“痛快!”  ※※※  满场众人静默无声,怒苍群雄则是大为振奋,灵智长叹一声,自知无力劝说,当下道:“将军执意开启战火,小僧言尽于此。你要带潜龙离山,当以武力论断。”秦仲海哈哈大笑,道:“成!等你这句话好久了,你划下道来,咱们兄弟随时奉陪。”  灵智颔首道:“将军既然爽快,小僧也不客气了。”他伸手往达摩院指去,道:“贵我两家相争,我的注码便是潜龙。倘若阁下胜出,潜龙自任你带走,阖寺僧侣绝无一句怨言。”秦仲海颔首笑道:“方丈倒也爽快得紧。”  灵智微微一笑,反问道:“秦将军,我以潜龙为注,却不知你的注码是什么?”  青衣秀士听得这话,忍不住咦了一声,正要开口阻止,却是晚了一步,果听秦仲海大笑道:“方丈啊方丈,你也不必激我!姓秦的既然造反,便没拿性命当一回事!这场大战是我爹爹起得头,你们若是赢了,秦仲海任你们处置便是!”  双方约定一出口,满场众人登时哗然,青衣秀士自知晚了一步,登时扼腕长叹。灵智则是大喜过望,万没料到秦仲海如此爽气,颔首便道:“将军如此义气,小僧佩服万分。”  青衣秀士上前一步,挡到秦仲海身前,森然道:“灵智大师不必佩服谁,倒是您这个智字厉害了得,说来才该让大家佩服再三。”灵智听出他的讥讽,登时微笑颔首,回敬道:“唐先生怎么这般说话?秦将军义气为先,那是了不起的,军师难道不佩服么?”  两人相互讥嘲,众人听入耳里,方才恍然大悟,怒苍众人更是面无人色。看秦仲海非但是怒苍头领,尚且是秦家唯一骨血,此战若要失手,非只首脑被擒,恐怕山寨也要被毁,万事俱亡矣。想来秦仲海答应为质,已然掉入灵智的算计之中。  其实秦仲海也不是看不透灵智的用心,以地位论,潜龙是怒苍山第二把交椅,双方若要对赌,除非秦仲海以命为注,也找不出别的法子折服少林僧众,便算以右凤代左龙,人家也不见得领情,也是这样,才让灵智一举得手了。  ※※※  情势既然如此,狡赖也是无用,石刚、陆孤瞻两名老将对望一眼,二人暗下决心,此战便算失了性命,也绝不能任凭秦仲海被俘,否则不仅无颜面对秦霸先于地下,从此山寨少了领袖,更要一败涂地。青衣秀士心下暗暗愧疚,他急于扳回劣势,拱手便道:“方丈大师,事已至此,那也不必多说了。现下咱们要怎么玩,还请吩咐吧。”  灵智微微一笑,转头便向灵定望去。灵定踏步而出,朗声道:“唐军师莫要着急!少林弟子与人较量,从不以多胜少!”他兜指为数,道:“六人对六人,我山六人下场,贵山六人御敌,不知此议如何?”  青衣秀士心中微微打量,怒苍群雄此行上山,好手尽出,其中武功最强者,当是自己、秦仲海、煞金石刚、陆孤瞻四人,若再凑上李铁衫与郝震湘,合为六人之数,未必便输,正要答应,忽见灵智与灵定眉来眼望,两人口唇低动,似在以传音入密之法交谈,青衣秀士心下一凛,料知少林定有什么厉害招数,当下转过话头,摇手道:“以六对六,何其烦琐?六场较量,徒然打成三胜三负,劳心费力,却又难分胜负。此举万万不可。”  灵智合十道:“唐先生所言差矣,即便六人出手,亦可一场决胜,绝无平局之理。”  青衣秀士微微一奇,留上了神,道:“大师这话怪了。既要一场决胜,不拘人数,何不派三人、五人,却独独是六人?”灵定把话接了过去,冷冷地道:“老实说吧。贵山几人出场都是无妨,咱们还是六人应付。”  听灵定这么一说,青衣秀士已然看破用心,料知少林定有一套六人阵法,只等怒苍群雄往火坑里跳。冷笑便道:“听大师说得这么狂,干脆大家群殴好了,又何必假惺惺地分什么人数场次?咱们杀上一场,怒苍山九个人在这儿等着,你少林寺几千人马过来,大家胡打一气,图个生死痛快,寺中尸横遍野,岂不是美?”石刚哈哈大笑,喝道:“军师何必跟他们客气?他们六个人要挑倒咱们弟兄,我这里传令下去,三万军马放手大杀,他们还是六人应付着,那才叫好看哪!”  耳听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各在人数场次上打转。灵智听了石刚的喊话,登时叹了一声,道:“也罢,既然我寺六人之议,军师深觉不妥,我们也不强人所难。却不知阁下有何妙方?能让我两家心服口服?”  青衣秀士心中微微打量,若以一战分胜负,对方定会遣出天绝神僧,己方以方子敬武功最高,至今却不见人影,若要六人决战,对方又有厉害阵法,他思来想去,心中登生一计,微笑便道:“少林之战,人多不妥,人少不当,贵我双方何不三仗两胜,以定输赢?”  灵智听得此言,正中下怀,慨然承诺道:“成!依阁下所言,便是三战两胜!”  青衣秀士微笑道:“贵山是主人,可能事先言明出场人选?”  灵智何等聪明,如何听不出敌方套话,只是本山高手何其了得,出场皆是当世菁英,倒也不怕对方上驷下驷的计谋,颔首便道:“少林弟子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此番较量,我方先由罗汉堂首座灵定出阵。老衲忝为少林方丈,第二仗自该由我献丑了。至于最后一仗……”他伸手朝达摩院摆去,道:“天绝师叔为达摩院主人,又邀约贵山到寺,我辈弟子岂敢争先?这第三场自该由他出马了。”说着合十道:“灵定、灵智、天绝,谨奉指教。”  灵定、灵智、天绝,这三人乃是当今少林寺中最强的三大硬手。年前华山玉清观一场激战,灵定曾与“剑神”卓凌昭放对,此僧武功之强之勇,武林间有目共睹。至于灵智方丈,此人既居四大金刚之首,武艺更只在罗汉堂首座之上,若再加上个天绝老僧,少林以此阵容行走天下,几可说是万无一失。怒苍群豪便算打赢第一场,怕也过不了灵智这一关,更别说是向天绝僧挑战了,看来怒苍好手再多,输面也是多于赢面。  青衣秀士自也无惧,颔首便道:“好,灵定、灵智、天绝,这便是贵山三场的人选。”说着自行走回阵中。李铁衫心下忧虑,忙来相询:“怎么样,咱们赢得了么?”  青衣秀士低声道:“方老师还未到来,咱们前两战全力求胜,避开天绝老僧。”  众人听了这话,方才明了青衣秀士的用心,看他要灵智坦承出战人选,便是要他敲砖定脚。以天绝的辈分而言,三战中绝无可能担任先锋,灵智亦无可能自居大将,说来说去,天绝定会给排到最后一场。只要怒苍高手能避开这名神僧,此战说来尚有胜机。  双方议定场次,只等着第一场先锋战开打。此时非只怒苍英雄摩拳擦掌,便连少林僧众也是神态雀跃,再看四大家族坐观虎斗,人人都是全神贯注,却只有卢云与伍定远愁眉苦脸,两人对望一眼,各自叹了口气。  卢伍二人与双方皆有交情。处境自是尴尬无比。看同侪杨肃观出身少林,灵定、灵音又为旧识,二人自不乐见少林门人死伤。但那厢怒苍豪杰交情又何尝少了?伍定远身受李铁衫救命恩情,卢云获陆孤瞻传授武艺,皆是永志难忘的深恩,要他们如何忍得怒苍英豪大败亏输?眼睁睁看着秦仲海给人抓入牢中?  情势如此为难,卢伍二人各自低头无语,只盼这场打斗能以平和收场,纵有胜负分出,也不要见了生死。第十三卷 海上孤鸿 第七章 闯将2007-1-2 16:24:00 本章字数:12365    少林寺爽快定下三战人选,自是有备而来,看那灵定气定神闲,早早下场等候敌手较量。怒苍众人见这和尚颇为自满,有意出手教训他,一时都在摩拳擦掌。  此次怒苍山举寨复兴,早已惊动正教英雄,祝家庄一役更打得四大家族灰头土脸,算来武林虽大,也只有少林一脉能独力与之抗衡。此役不论是少林击溃怒苍,还是怒苍一举压下少林,都算是震动天下的大事。旁观宾客知道怒苍山即刻有高手出阵,众人引颈盼望,都想见识怒苍山首战的人选。  ※※※  秦仲海见众人磨刀霍霍,大笑便道:“东坡说了,不秃不毒,不毒不秃,少林和尚果然又秃又毒,又毒又秃,竟把老子的性命当成了赌注!弟兄们!谁愿上前打头阵?也来喂你老子吃颗定心丸!”  话声未毕,猛见左右各跃出一人,同声大喝道:“某愿往!”众人探头急视,只见左首男子高大威武,手提方天画戟,正是昔年惯冲第一阵的“西凉小吕布”韩毅。右首那人神态沉稳,两足不丁不八,却是新近入伙的“蛇鹤双行”郝震湘。  韩毅将方天画戟掼在地下,拱手喝道:“韩某深受正教荼毒,几十年来浑浑噩噩,不能为兄弟出力报仇,今日少林首战,权乞将军之命,且为山寨立下第一功!”  韩毅曾经沦落江湖,宛若行尸走肉,有意藉此战扬名立万,以来重建往日声威。旁观众人知道他的心情,自都有意成全。李铁衫与韩毅交情匪浅,更是大声叫好。  李铁衫正要出言荐请,郝震湘已然大踏步走上,喝道:“小吕布心中有气,某非不知,然郝某昔年也是朝廷命官,被这些奸臣贼子凌辱谋害,有气不能发,有冤不能报,也是满腹怨毒。今日只盼将军授命,让郝某血战少林,以报大仇!”众人听他语气刚毅,满腔复仇血志,心中都是为之一动。  郝震湘武功高超,数年来含悲忍辱,始终默默无名,此刻他要上阵杀敌,陆孤瞻岂能不加袒护?当年他收罗郝震湘之时,见他武功不在自己之下,只因官运不济,命运乖离,方才沦落到这个下场,陆孤瞻此刻自有成全之意,只盼郝震湘能替山寨打响首仗,常雪恨、解滔两名小将与郝震湘交好,更是大声喝彩。  韩郝各有所恃,两人互望一眼,殊无相让之意。  秦仲海心中略略盘算,这小吕布戟法如神,旧日是山寨中仰仗的大豪杰,以武功名望而论,当不在灵定之下,若由他出手对付灵定,自是恰当;但郝震湘武艺高强,曾任锦衣卫枪棒总教头,江湖名望也不见得弱于韩毅,自己若要他无端退下,不免得罪了双龙寨群雄。  秦仲海不愿开罪任何一方,便哈哈一笑,把烫手山芋丢给青衣秀士:“两位师傅同愿上阵,这可如何是好?”青衣秀士微笑道:“韩兄弟与郝教头两人武功高明,各有所长,不管谁出阵比试,都是一样的。”这人无愧是军师谋士,转眼间又把山芋扔了回来。  秦仲海咳了几声,心念转动间,便已想出办法调解,当即笑道:“我寨复兴,本是天意,可咱们第一战只能一人出阵,却是没法子的事。眼下我想请两位弟兄挚签,中者上阵,不中者退场,如此可好?”韩郝二人尚未答话,陆孤瞻已接口道:“正该如此。咱们复兴山寨,本是奉天行事,两位兄弟挚签,便等于老天替咱们挑选头阵人选。说来最是吉祥不过。”旁观众人闻言,无不点头称是,都觉这个法子公正,谁也不偏袒。  秦仲海哈哈大笑,俯下身去,随手拔起一丛长草,递到韩郝二人面前,笑道:“两位老大哥,你们各抽一株草,谁的草长,便由谁来出阵!”眼看秦仲海握草成束,倒也瞧不出个中玄机端倪,韩郝二人互望一眼,当下各抽一株青草,自藏掌中。  秦仲海微微颔首,道:“愿赌服输,两位既已挚签,便请张手相较吧!”  韩郝二人嘿地一声,同时张开手掌,只见郝震湘手中的青草约莫寸许,却比韩毅那株长了小半截,秦仲海哦了一声,道:“看来上天属意,本山第一阵该由郝教头上场了。”  郝震湘大喜,拱手道:“郝某不辱使命,定当得胜而归!”双龙诸将袒护自己人,登时欢呼起来。常雪恨最是痛恨韩毅这小白脸,此刻更是高声叫好。  郝震湘正要出阵,却听“小吕布”大喝一声:“咱们男子汉岂能躺着比!要比也得站着比!”众人一愣,都不知他此言何意,却见韩毅掌中运劲,那株青草猛地弹了起来,有如铁针般地立在掌中。四下山风吹拂,那株青草却硬挺挺地立在掌中,不曾折腰摆动,好似铁铸一般,足见掌中真力何等惊人。  众人见了他这等功夫,不由得齐声叫好,便连少林僧众也是面露赞叹。这手功夫仗的纯是雄浑无比的真气内力,方能立草如针,闻风不动,若无数十载寒暑的苦修,决难办到。  韩毅望向郝震湘,沉声道:“此战关乎山寨气运,岂能以天命评断?郝教头,技高者胜,你敢不敢比上一比?”言下之意,竟要以雄浑的内力压得郝震湘自行退下。  郝震湘是个傲性之人,如何受得激?他听韩毅言语轻蔑,登时嘿地一声,颔首道:“好,郝某恭敬不如从命。”将长草抛上半空,刷地一声,钢刀出鞘,便往长草虚斩过去,那草给这刀风一激,便尔飘上半空。  众人见他行止有异,忍不住咦地一声,不知都他劈出这刀的用意。  长草飘上半空,郝震湘深深吸了一口气,闪电般地探手出去,将那草抓入手里,沉声道:“小吕布既然划下道来,郝某岂敢不从?且看我这株草!”睥睨之中,开掌示众。  只见那株草软趴趴地垂下,不见半点内力真气,众人正自起疑,却听郝震湘暴喝一声:“起!”霹雳声响,宛如半空打起焦雷,只听嗤地一响,那草冉冉增长,一路往上暴长,原不过寸许之长,此时一停、二停、三停,足足向上冒出一尺有余,宛如受了春雨滋润,忽尔拔高生长一般。众人见了这等变故,自是张大了嘴。韩毅惊道:“你……你这刀法是……”  原来郝震湘方才将长草抛上半空,以快刀手法接连斩落,在草上切了十来记不止,这刀法阳刚中不失细腻,令长草将续未续,似断不断,成了绵绵相连的细须。待以内力灌下,自是高升了十倍不止。秦仲海也是用刀高手,早已看出个中机关,他嘿嘿一笑,心道:“这郝震湘当真了得,无怪当年能居锦衣卫第一高手之名。”怒苍山群豪互望一眼,都是暗暗点头。常雪恨与解滔更是大声喊叫,以助声势。敌我众人武功不到的,兀自不明究里,犹在探听郝震湘手上的魔术。  韩毅见了这等手法,心下自也钦佩,他拱手让道,叹道:“好刀法、好见识,韩某心服了。郝教头,祝你旗开得胜!”说着双手向旁摆去,示意郝震湘上场应战。  郝震湘微微欠身,道:“承蒙相让,郝某性命不在,此仗也不敢有失。”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心结尽抛九霄云外。  ※※※  此时灵定早在场内等候,郝震湘更不多言,旋即走下场中,将衣襟束起,朗声道:“久闻罗汉堂首座武艺盖世,今日郝某斗胆讨教。”  灵定无喜无怒,合十便道:“郝教头不必客气。”  两人互相凝视,各自运气护身,郝震湘刀锋正欲出鞘,待见灵定仍是空着双手,并无取出兵刃之意,忍不住愣道:“大师恁也托大了。郝某手上有刀,烦请大师去取兵刃来,以示公平。”灵定微微一笑,摇头道:“老衲向来空手御敌,郝教头不必在意。”  郝震湘听他要空手与自己放对,忍不住哼了一声,灵定虽非出言轻视自己,但此时此刻,自己若无异议,岂非矮人一截,令得山寨弟兄颜面无光?他摇了摇头,冷然道:“大师是罗汉堂首座,郝某是双龙寨教头,你我皆为人师表,说来职责一般,郝某如何能占这个便宜?”他不愿授人以柄,便将佩刀解下,扔给常雪恨,当下也要空手应敌。  灵定身居罗汉堂首座,平日寺僧遇到武学疑义,多由他出手点拨,以武功之渊博而论,合寺无出其右者,郝震湘带刀也好,空手也好,于他都是一般。此时郝震湘执意空手决战,灵定自不在意,只微微颔首,并不多置一词。少林僧众见郝震湘也要空手放对,忍不住暗暗冷笑,暗忖道:“咱们首座何等武功?便当年“剑神”与他动手,也靠长剑之利,方能胜出。凭你郝震湘一只三脚猫,居然想和四大金刚平起平坐?一会儿有你苦头吃了。”  郝震湘见众僧面带冷笑,意存不屑,不禁心下大怒,暗道:“胜便胜,负便负,你们少林便算是武林正宗,也不该意存轻薄,将郝某视若无物!”  正所谓“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管他灵定是神是佛,都不过是个较量对手而已,郝震湘心中狂怒,当即暴喝一声,左掌虚圈,幻化为一只鹤嘴,右拳探出,狡如一尾灵蛇,正是湖南郝家的正宗绝艺“蛇鹤双行拳”。  灵定见他出手刚柔并济,当即点头,赞道:“好手段。”  郝震湘见灵定兀自好整以暇,心下更怒,想道:“好你个贼秃!便是达摩祖师复生,怕也挨不起郝某的“蛇鹤双行”!你灵定不过是个罗汉堂首座,怎敢狂妄至此!”  大怒之下,那蛇拳挥舞更急,一时飕飕作响。郝震湘蛇拳堪堪击出,灵定深深吸了一口气,刹那间五指挥出,直朝郝震湘胸口扫去,这招刚猛渊深,乃是少林寺的“菩提千叶手”。  这一扫的来势虽然厉害,但郝震湘内外兼修,又加体格粗壮,挨得起开碑手、裂石掌,根本不把五指攻势放在眼下,他有意显出山寨威风,当下凝力在胸,对灵定的阳刚指力不避不让,心下暗暗冷笑:“和尚指力再厉害,至多不过与大力金刚指相似,今日拼着受你一指,也要打得你灰头土脸!”  也是深恨对方连番轻侮,郝震湘对指力不避不让,只把蛇拳加力打出,堪堪击上灵定下颚,便在此时,五指也已拂过胸口,郝震湘拼死受力,拳中劲道加紧打出,正要打落灵定满口大牙,蓦地胸前一凉,一股阴柔内力竟从指端传来,这内力好生险冷,旋即连破玄关,胸口穴道赫然被封。郝震湘大吃一惊,方知灵定指力别有洞天,这指看似阳刚,实为阴柔,最是欺敌不过。此时郝震湘穴道被封,丹田气力不济,百忙中撤下拳头,急急往后退开,要先打通胸膛气血再说。  那灵定何等厉害,一见郝震湘往后退让,不待对手运气调和,“大金刚掌”得理不饶人,排山倒海的内力推去,便要将郝震湘一举击倒。郝震湘见情势危急,慌忙间提起一口真气,双手成圈,向前挥挡,便要硬接灵定大开大阖的掌法。  四掌交接,无声无息,郝震湘只觉灵定的掌力大得异乎寻常,直是生平所仅见。掌力震来,郝震湘胸口气血翻涌,登时腾腾腾向后退开三步。他先前胸口中招,气血未通,此刻又以掌力对拼,自是相形见拙。  一旁少林僧众见首座大占上风,区区一记“大金刚掌”出手,便将不可一世的郝震湘打得气血翻涌,连连倒退,众僧惊叹首座的绝世武功,忍不住高声叫好。  灵定临敌时虽然空着双手,但靠着凌厉的内力,双掌利如刀枪,招式变幻莫测,比诸寻常武林人物身携刀剑,只有更为可怖。众僧先前见了郝震湘的刀法,本想他有些取胜之道,谁知这人生性高傲,竟舍己长不用,看来已然未战先败。  灵定不待他歇息,当即喝道:“郝教头,第二掌又来了!”呼地一声,又是一记“大金刚掌”打来,郝震湘不及调整气息,只得举手挥去。  双掌相接,这回却是轰然巨响,郝震湘脏腑震动,脚下一个松软,几乎跌了出去,所幸仗着自己下盘工夫练得极稳,这才没有摔倒。怒苍群豪见郝震湘面色泛紫,心下不禁忧虑,都怕他首战失利。  灵定微微一笑,道:“郝教头,老衲的第三掌要来了。”他踏上一步,又是一掌推出,这掌笔直向前,掌速却又奇慢,正是少林寺中最为闻名的“安禅制龙掌”。  这路掌法平淡无奇,只是正正一掌推出,并无拳脚招式搭配,看似简陋,其实个中大有学问。掌力发出,分短、冲、长三重劲,寸劲破体,冲劲制压,长劲灭敌,三重大浪接连发出,威力石破天惊,合寺没几人使得全。少林僧众见灵定使出这路掌法,已知首座有意一举压倒强敌,要把郝震湘打得心服口服。  ※※※  眼看本山弟兄各有惶惑,少林僧众更见高傲之色,郝震湘自出江湖以来,还没给人这般小看过了,大怒之中,一时气血上涌,内息走通玄关,打通了胸口被封穴道,他非但不作避让,反而仰天狂叫,向前迈步,直朝灵定的掌力迎了过去。  狂叫声中,只见郝震湘衣衫鼓起,全身骨骼如暴豆般脆响,刷地一声,右掌向前劈出,单掌迎向对手双掌,硬碰硬之下,两大高手内力相互激荡,各自僵持不动。  轰地一声巨响传过,一人脚下松动,望后退开。众人以目视之,却见郝震湘站立不动,那身子晃动退让的,反而是圣僧灵定。场内场外众人大为诧异,纷纷惊叫起来。  常雪恨又惊又喜,大声道:“这是什么武功?怎地这般厉害?”陆孤瞻微微一笑,道:“郝家武功由外而内,乃是武林异数。今日少林寺若要小看天下英雄,可有苦头吃了。”  原来湖南郝家武功独树一格,练功法门由外而内,方才危急之时,郝震湘以外门硬功激发毕生真气,丹田内息全数搬运而出,令得全身骨骼劈啪作响。灵定的“安禅制龙掌”虽然厉害,却如何经得起人家毕生功力来袭?三掌相撞,管你寸劲、冲劲、长劲,全数让你撞上万里石墙,烟消云散。若非郝震湘先前气血未凝,穴道未通,灵定非要连退三步不可。  ※※※  两大高手内力不分高下,便改以招式对决,“蛇鹤双行”本以招式精奇著称,郝震湘一占上风,出手更是快若闪电,只见鹤嘴连出,直点灵定上身十三处大穴,蛇拳迂回向下,横扫下腹要害,左右两手招式相辅相成,精严狠辣,无以复加,灵定见避无可避,霎时一抖手,右运“珠玑佛指”,左使“宝盖手刀”,便与郝震湘的“蛇鹤双行”激战一处。  只见两人双手分使一套武功,郝震湘以蛇拳对手刀;鹤嘴对佛指,四只手甫欲相接,各自变了几十个方位,一下攻向穴道,一下转打要害,只看得众人心惊肉跳,目瞪口呆。  少林众僧见郝震湘武功根柢奇佳,方知他身负惊人艺业,绝非泛泛之辈,便也收起小看之意。灵真皱眉道:“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以他这般身手,怎会与怒苍山盗匪为伍?”  伍定远与郝震湘熟识,一旁听着,当即解释道:“这人过去是锦衣卫的手下,比当年薛奴儿的武功还强,堪称京城厂卫第一高手。只因受不了奸臣毒害,这才投奔双龙寨,转为盗匪。”少林众僧闻言,都是哦地一声,颇有惋惜之意。安道京闻言大怒,喝道:“谁是奸臣了?姓伍的,你可把话说清楚!”  两人以快打快,四臂交缠,撞击声劈劈拍拍,如同炒豆,招招都是狠辣杀招,只看得众人眼花撩乱。  朝廷中人一旁看着,各以自身武功印证。高天威眉头紧皱,道:“这灵定当真了得,不过片刻之间,便已换了十来套武功,天下有谁及得上他?”宋公迈叹了口气,道:“传闻此人练有少林二十三项绝技,七十二门绝艺三得其一。以武功的渊博而论,中原无出其右者。”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暗暗点头。看那灵定随手撵来都是精妙招数,尤其难得的是套路虽多,却能搭配得妙到颠毫,这人武功繁而不杂,招式博而不乱,实让人心悦诚服。  ※※※  场中两大高手互斗百余招,仍是不见胜败。忽见灵定右脚一扫,上直下横,方位连转,极尽变换之能事,竟是一门凌厉的腿法。少林僧众欢喜大赞叹,齐声道:“佛座孔雀!”怒苍群豪听这腿法唤做“佛座孔雀”,又见其精准多变,大开大阖,诸人心下暗惊,都为郝震湘捏把冷汗。  郝震湘双手正与灵定缠斗,忽见对方腿法华丽,如孔雀开屏般扫向自己下盘,他心下一凛,只得侧身避让。灵定二话不说,左足方一沾地,右脚跟高高举起,如轰天雷般朝脑门砸下。郝震湘大吃一惊,忙举左臂挡架,喀地一声脆响,脚跟撞上了臂膀,只震得郝震湘筋骨欲折,左手防御溃堤。疼痛彻心间,身子几乎软了下去。  灵定趁势抢攻,“珠玑佛指”直往胸口扫来,郝震湘左手兀自疼痛,只能以右手蛇拳去挡,忽听风声劲急,灵定右手霹雳般地打出一记“罗汉铁拳”,郝震湘只余单手抵御,实在架不住这招铁拳,只得双足一点,后跃丈许相避。  灵定步步进逼,佛指、钢拳、铁掌、手刀,四大套路飞舞不尽,脚下时而“佛座孔雀”,时而“莲座菩提”,让人眼花撩乱。郝震湘招式虽精,却已相形见拙,此时敌人一套又一套武功穿插使出,郝震湘单靠“蛇鹤双行”抵御,恐难出奇制胜,众高手暗自推算,料来不过十招,郝震湘便要倒地。  果听灵定大吼一声,登启连环抢攻之势,手刀直向敌人后颈,钢拳横扫千军,足底再起孔雀振翅之姿,硬往小腹踢来。三招连绵,多路强攻,威力何止倍数?郝震湘面色铁青,此时便算挡下左侧攻势,也难逃右翼杀手,闪过左右连环,躲不开足下急攻,非但败象已成,尚且有性命之忧。郝震湘自知性命岌岌可危,霎时咬住银牙,心道:“都到这时候了,我还隐瞒什么?”  他掌心向上,十指收拢,奋力向前推出,霎时纵声长叫:“五行拳啊!”  这招似拳非拳,若掌非掌,方位却精妙难言,灵定与他激战百招,不曾见他使出“贯手”招式,本想郝震湘败象已呈,哪知还有突如其来的杀招?这下出其不意,贯手已到面前,灵定只得侧让闪避,斜退了半步。  郝震湘调匀气息,他不再双手分使两套武功,双掌虚拟如鹤嘴,堪堪要出,又成蛇拳,最后扑面而来,却是形若虎爪,一掌一式间暗藏数种变化,变招之快,如梦似幻。旁观众人看入眼里,心中直感惊诧,灵定见“蛇鹤双行”忽尔生出繁多变化,也是大为诧异,骇然道:“这便是五行拳?”  宋公迈与高天威互望一眼,心中均想:“好一个郝震湘,这人既得湖南本家密传。看来今日之战,胜负很难说了。”  湖南郝家有套“蛇鹤双行拳”,武林中人自多知闻。却少有人知晓“双行”实乃源出“五行”。郝家高手若达绝顶之境,便能练成“蛇鹤虎豹龙”五行神拳。只是百年来郝家不曾有人达此绝顶境界,江湖中人便慢慢淡忘其中典故,此时绝艺再现江湖,诸人方知郝家真有这套传说中的绝学,惊诧之中,不由多了几分敬意。  战局忽转,郝震湘双手连使“五行拳”,灵定见他攻势转趋猛烈,急忙踢出“佛座孔雀”腿法,要以脚下功夫取得上风,猛听郝震湘一声暴吼,喝道:“佛座孔雀何足道?且看我的“豹子连环穿心腿”!”双腿穿出,宛如长枪大戟,只只奔向灵定要害,竟比手上的招式还要凶猛厉害。  灵定料不到他还有这许多看家功夫,只有往后疾退,只见郝震湘脚法宛如雷霆闪动,足背、足趾、足跟,交叉变化,狂烈攻出。灵定避无可避,一招“孔雀行空”,侧腿踢出,双腿半空相交,忽听郝震湘一声轻啸,蛇拳从中穿出,已至灵定面前三寸,灵定使出“珠玑佛指”去挡,未料蛇拳一扭,已成“飞虎长啸式”,虎形堪出,又成鹤嘴,灵定冷汗涔下,不知如何挡架,手忙脚乱间,只得向后急退,郝震湘丝毫不让,揉身再上,灵定连换十来套武功,却始终打不成平局,只能步步后退。  郝震湘有意一举压倒强敌,登时喝道:“大师若无压箱宝,在下十招之内,便要取胜。”  灵定身居罗汉堂首座,乃是少林三大顶尖高手之一,郝震湘武功再高,安敢自称必胜?少林僧众听得此言,登时哗然,几名低辈僧人性急,更是当场大骂起来。  郝震湘不多理会,霎时轻叱一声,一招“猛虎爬山”,猛向灵定抓去,灵定运起“大金刚掌”,便往郝震湘腕上格落。便在此时,那神鬼莫测的“豹子连环穿心腿”飞来,灵定一个不慎,腰间已给踢中一记,他面色铁青,百忙中使出杀手,却只抓下郝震湘半幅衣袖,便在此时,又是雷霆一脚踢来,正正印上胸口,灵定一声闷哼传过,险些摔倒在地。  高手对决,一招便分高低,郝震湘此时大占上风,灵定若再缠斗下去,只有败得更惨。郝震湘见胜负已分,当下也不再抢攻,便自止步收招,抱拳道:“大师承让了。”  此战胜负连番逆转,一来五行拳确实了得,颇有神鬼莫测之势,二来郝震湘始终隐藏不用,直到最后关头方才使出,得了个先声夺人的好处,竟尔顺利击败灵定。场中众人见了这等变故,不由得张口结舌,良久说不出话来。  高天威见安道京神色又妒又羡,又似后悔无穷,便在他耳边一笑,道:“安统领,你锦衣卫前教头大展声威,居然打下罗汉堂首座,阁下用人的眼光当真了得,在下佩服啊。”  安道京怎会不知高天威有意损他?他嘿嘿干笑,却也不知怎么回话。一时只感悔不当初,心里千百遍地骂胡媚儿。  ※※※  灵定颓然低头,面色已成铁青。此战非只关乎少林名望,余波所及,尚足牵连天下气运,实在败不得。他嘴唇颤动,转头看着方丈,似在询问什么。灵智与他目光相接,轻轻叹了口气,无言之中,却是点了点头。  郝震湘不知他二人在弄什么玄虚,只皱眉道:“大师还要打么?”灵定低头垂首,口中念念有词,对问话置之不理。郝震湘嘿了一声,更不打话,旋即跨步下场,一招蛇拳飞舞而去。那灵定见敌人强攻而来,仍只垂首站立,不知趋避,彷佛傻了一般。  郝震湘是个老练的,冷笑便想:“和尚想卖弄苦肉计,郝某可不吃这套。”他毫不留情,蛇拳一收,反而双掌排出,并力向前,趁势便朝灵定胸前推去。口中喝道:“倒下!”  眼看这掌威力至大,灵定若不能闪开,恐怕胸前肋骨尽断,死于非命,少林僧众惊慌失措,却又不能出手相救,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听碰地一声大响,灵定胸口吃了一记硬手,料来是凶多吉少。少林僧众纷纷闭上了眼,不敢再看。常雪恨欢欣鼓舞,大笑道:“宰啦!宰了这老贼秃啦!”他正要下场庆功,哪知郝震湘却退开了一步,脸上神气颇为异样。  常雪恨见郝震湘皱眉凝思,既不发招抢攻,也不下场歇息,只是呆呆站立原地,好中邪了一般。他心中奇怪,便问解滔道:“郝教头这是干什么?他既然赢了,怎还不下来?”解滔听了这话,却不理会,常雪恨见他神色凝重,好似在担忧什么,便顺着同伴的目光,转头往场内望去,茫然道:“不是赢了么?这是搞什么东……”  那个“西”字还没出口,忽然间“咦”了一声,连他也叫了出来。  常雪恨看得明白,只见灵定身上筋肉暴起,背心衣衫已然绷破,常雪恨揉了揉眼,细目再看,赫见灵定身子竟有缓缓胀大之势。常雪恨又惊又怕,一时全身颤抖,道:“他***,这……这老秃驴在干什么……”  说话间,灵定昂首长笑,身形已然膨胀而起,瞬间便如巨人一般,怒苍众人见他神情狰狞,望之有如妖魔鬼怪。霎时同声大叫:“修罗神功!”常雪恨见了这等神奥武学,惊骇间脚下一软,摔到解滔怀里去了。朝廷这边见了异状,也在低声呼喊,极见惊叹之情。  少林五大禁传绝学,最著名的便是这套“修罗神功”,梵文称“罗恸罗障月阿修罗心法”,罗恸罗手障日月,大战天神,乃是骁勇无比的战神,灵定现出法相,登让满场人众大惊失色。那日华山大战,灵定曾以“修罗神功”与卓凌昭放对,这套武功使出,身子便如金刚不坏体,以卓凌昭剑法之利,竟也无法相抗。看来少林此役志在必得,竟连这等禁传神功也拿出来了。  郝震湘此时首当其冲,孤身在场面对怪物,心中不由起了惧意,喃喃地道:“这……这就是少林禁传的“修罗神功”么?”  灵定更不打话,一声狂吼咆哮,巨灵神掌拍出,力大无穷,便往郝震湘脸上掴去。  郝震湘见他出手轻薄,一时又气又怕,他不愿输招,大叫几声,鼓舞自己士气,侧身闪过敌掌,右手打出虎拳,奋力朝灵定回击过去。“啪”地一声大响,正中灵定胸口。  郝震湘嘴角露出微笑,稍感安心,却听耳边传来一声低笑,郝震湘惊怒交迸,抬头去看,却见灵定不痛不痒,竖指轻摇,似在嘲弄自己。郝震湘倒退一步,只感难以置信。  灵定哈哈大笑,双掌并排推出,郝震湘并不气馁,有意试探对方功力,当下出掌侧拂其锋,哪知掌力在外围轻轻一碰,手臂已感酸麻,跟着巨力压下,直震得他滚了开来。  郝震湘慌忙站起,慌乱间已失分寸。他走遍天下,却不曾见过这等怪异武功,实不知该如何抵挡。灵定不容他喘息,蓦地一掌拍来,他此时身高足有十二尺,随手一挥,都是朝敌手顶门压落,郝震湘心存胆怯,急急闪开,只见地下沙尘飞扬,已被灵定的掌力击出一个深坑。  郝震湘一路仓皇闪避,好似小孩与大人对打,强弱之势实在太过悬殊。他满身冷汗,寻思道:“方才我那“虎爬山”力道何其雄浑,便是外门高手也经受不住,怎地灵定好似没事人?这“修罗神功”到底是什么来历?我该如何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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