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弟弟问话,杨肃观登时收敛怒容,摇头道:“没事,只是想见见你而已。” 杨绍奇满面狐疑,哥哥前晚百般郑重吩咐,要他偷偷摸摸地半夜出门,前来此地相会,哪知大半夜辛辛苦苦地过来,却似没事了? 油灯闪烁不定,杨绍奇凝望自小景仰的大哥,只见他的目光也随着灯火隐隐流动,那眼神好生奇怪,似有些恐惧、又似有些兴奋,不免让人更加不解了……第十三卷 海上孤鸿 第二章 秦霸先2007-1-2 16:23:00 本章字数:18607 好大的雨,地下积水盈尺。 从昨日算起,这场大雨已然下了一日夜,深夜间犹未停息,看来是百年罕见的暴雨。 雨水倾盆,深夜之中,临街的二楼客房灯火未熄。水气漂荡,窗外雾蒙蒙的,那房内却是灯晕暖和,只见一名美女斜倚炕边,她解下发髻,将一双浑圆嫩白的玉足坐在臀下,看她满面娇羞,水嫩的面颊白里透红,梳理着一头流云乌发,似在等候什么人过来。 嘎地一声,房门忽地打开,一团火焰旋了进来,一条虎样大汉全身湿淋淋地,大踏步走了进来。那大汉目光如炬,跨门入户,反手便将房门掩上。他把满手物事朝桌上一放,忽见美女脱了鞋袜,露出一双纤美玉足,登时两眼发直,咦了一声。 那美女脸上闪过红晕,将玉足缓缓伸出,雪白的脚背上缀点青葱,更见风流。她媚眼横波,觑了那大汉一眼,娇声道:“瞧你那双贼眼溜溜,坏得紧。”那大汉仰头笑道:“什么贼眼溜溜?老子是闻了房里臭,心里有些奇怪,便来闻闻是谁的臭脚这般恶酸?” 这话阴损无聊,低俗难言,人家玉趾留香,脚指头儿玫瑰粉红,指甲瓣儿更修剪得整齐端庄,再看足踝浑圆,玉腿修长,这双赤足多少外人想瞧还瞧不着,若非彼此爱慕眷恋,哪里会露给你看?这般柔情美意,竟遭无情取笑,炕上美女啐了一口,轻嗔薄怒中,一枚飞镖扔了出来,那大汉兀自哈哈大笑,一时冷不及防,竟给射个正着,当场倒了下去。 那美女又惊又慌,收拾了泼辣神态,叫道:“喂!跟你闹着玩得,怎么不躲啊!” 猛听那大汉一声惨嚎,中毒后似要伤发毕命了。美女心慌之下,急忙下炕来看,哪知没动上半步,那大汉嘻嘻一笑,陡地翻身跳起,抱住美女腿弯,往上这么一使力,竟将佳人一把抱起。看那飞镖好端端的夹在指缝,原来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 那大汉笑道:“没事别乱射飞镖,真该打顿屁股。”美女轻抒玉臂,勾住了大汉的颈子,笑骂道:“没把你这坏蛋毒死,真算便宜你了!”那大汉往她的赤足望了一眼,不怀好意地笑道:“光闻一闻就臭死了,还毒什么?”那美女大怒,登时乱抓乱咬,弄得一片狼狈。 客店温馨,满是醉人风情,看那大汉英风爽飒,粗豪模样中带着几分捣蛋,自是秦仲海了,不消说,那美女定是言二娘无疑。 秦仲海把美人放了下来,笑道:“不是喊饿么?看我买了什么给你?”说着从竹篮中取出碗盘,朝桌上摆开,见是些卤味,另有瓶竹叶青,几盆热炒。言二娘早已饿了,一见有宵夜可吃,便喜孜孜地燃起两只红烛,烛光影动中,两人对座饮食,更添情趣。 言二娘吃了几口卤味,想到了哈不二,问道:“这客栈好生气闷无趣,咱们怎么不回山寨,镇日却留在这儿?”秦仲海笑道:“这雨下得***大,咱们怎生赶路回山?再说难得可以独处,咱俩便多留个几日,那又有什么不好?” 言二娘微微一笑,她与秦仲海相处日久,深知此人外貌粗莽,实善谋划,与这等男子相处,凡事自也不用她来操心。她伸了个懒腰,腻声道:“随你吧!我要喝酒,替我倒。” 秦仲海听她向自己撒娇,登时哈哈大笑,提起酒壶,倒了两杯酒水,又拿过一只小瓶,斟和玫瑰清露,道:“来,咱俩干一杯。” 言二娘伸手接酒,随口喝了。那玫瑰卤子尝在嘴里,自是甜到心里。 深夜时分,喜气洋洋,两人对面喝酒,秦仲海也不怜香惜玉,看他酒量惊人,又来拼命劝酒,专以大杯来灌美人,想来定有什么图谋。言二娘双颊晕红如火,低声笑道:“你干么拼命灌我?今晚想占便宜么?”秦仲海笑道:“老子想占便宜,自管开口直说,干啥要把你灌醉?”这话好生卑鄙,若照平时,言二娘非赏他三个大耳刮子不可,但现下两人独处,还没喝酒便已醉了,一时毫无生气之感,看她眼波流动,举起筷子,夹了一口韭菜腊肉,送到秦仲海嘴边,径喂着他吃了。 眼看秦仲海扎巴扎巴地嚼着,言二娘登时想起怀庆客店的往事,那时秦仲海倒在病榻上,动弹不得,自己也曾亲手喂他吃粥,看他现下神情爽朗,身子早已大好,事业更是辉煌宏大,言二娘心中柔情忽动,倒在秦仲海怀里,便往他唇上吻去。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慢点、慢点,咱们先拜拜。”他搬开了桌椅,伸手朝两只大红烛指了指。言二娘奇道:“拜什么?哪有人晚上拜土地公的?”秦仲海在她粉面上轻轻一吻,笑道:“二娘,咱们是拜天地啊。” 言二娘听得此言,立时醒悟了,知道秦仲海立时要在房里拜堂。她一颗芳心怦怦跳动,颤声道:“这么仓促?”秦仲海微笑道:“磕几个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便成了。” 言二娘当年下嫁小吕布,山寨难得喜宴,婚礼自是热闹无比,便以方子敬的孤僻,也曾喝上一杯喜酒,足见盛况空前。不过昔日越是热闹,现下越不该招摇,毕竟是再作人妇,嫁的男子又比自己年轻两岁,为免招惹议论,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她轻轻叹了口气,手抚秦仲海的面颊,悄声道:“你是寨中老大,又是头一回成亲,却要这般委屈,我真对不起你……” 秦仲海笑道:“咱不是皇帝,你不是公主,爷爷奶奶凑不到一块儿,大家甭说这些废话,磕头便是了。”说着拉住言二娘,一起跪倒在地。秦仲海二话不说,自行俯身磕头,言二娘也跟着盈盈下拜。他俩先朝窗外苍天拜了三拜,跟着对面拜了几拜,这才缓缓站起。 言二娘满面红晕,娇怯怯地道:“这就成了么?”秦仲海哈哈大笑,从怀中取过一个锦盒,送到言二娘手中,道:“不然要怎么样?非脱了裤子才算数么?” 言二娘羞红过耳,啐了一口,狠狠捏了秦仲海一把。 在秦仲海的笑声中,言二娘自行接过了锦盒。看那木盒鹅黄漆金,沉甸甸地,拿在手里便觉尊贵,她知道里头必有珠宝珍品,心中欢喜,便要打开来看。秦仲海见她有些醉了,登时笑道:“别急,明早再看吧。”说着将木盒接过,自行塞到枕头下。 言二娘借着三分酒意,胆子也大了许多,她躺到了床上,在棉被里褪下罗裙,跟着把裙子往锦帐外一扔,裸了双粉嫩修长的美腿。腻声道:“仲海,你来。” 秦仲海哈哈大笑,依言坐在床边,言二娘除去外衣,露出里头的亵衣肚兜,笑道:“咱俩是天生一对,谁也拆不开。对不对?”秦仲海握住言二娘的手,凝视着眼前的佳人,无言之中,却是点了点头。 言二娘如痴如醉,伸手抱住秦仲海,将他拉上了床,一来也是酒醉,二来心中情动,手上用力大了,竟将秦仲海上身衣衫撕破。只见虎汉露出满身刺花,肩胛骨上两道红印依旧醒目,望来恁煞心惊。 言二娘轻触秦仲海的伤疤,叹道:“这伤还疼么?”秦仲海摇头道:“下雨时有些酸,其它倒是还好。” 言二娘浅浅一笑,吻着他肩头的伤痕,跟着伸手到自己后颈,便要解开肚兜绑缚。 ※※※ 风光绮旎,在这荡人心神的一刻,客房门口响了起来,却是有人伸手打门。秦仲海翻身站起,便要过去开门,言二娘心头烦闷,大声怒骂:“大半夜的,是哪个讨厌鬼?” 门口传来陶清的声音,歉然道:“对不住,是我。”言二娘骂道:“半夜里大雨倾盆,为啥过来敲门,可是谁家闹水鬼了么?” 陶清听了责骂,却不答腔,只咳了一声,道:“秦将军,青衣秀士他们到了。” 陡听青衣秀士到来,言二娘这才醒悟。看来这几日留守客店,定是在等候这名军师,她啊了一声,慌忙便道:“唐先生来了?可要我过去拜见?”秦仲海摇了摇头,道:“时光晚了,你且别忙着见他。咱先和他碰个面、点个头,一会儿便回来陪你。” 天雨路滑,言二娘本就不想出门,听了这话,登时笑道:“要没别的事,你快去快回。我这儿等着你。”秦仲海走回床边,替她拢了拢被,柔声道:“乖妹子,好生睡吧,一会儿醒来,便会见到老公了。” 言二娘听他调笑,登时嘻嘻一笑,做了个鬼脸。秦仲海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会儿,便自行过去开门。言二娘怕春光外泄,忙把棉被一拉,遮住了白嫩滑腻的大腿。 桌上红烛影动,房中一片平安喜悦,言二娘满心欢愉,也是累了一天,听着稀沥沥的雨声,闭上眼帘,沉沉睡去。 ※※※ 深夜大雨,伴随着杂沓脚步声,大批人马向前行来,看这群人个个样貌不凡,体型更是远过常人,或见相貌堂堂、身负重剑者,或见凶神恶煞、提刀虎视者,却不知这帮人是何门何派,竟尔簧夜在此群集。 人群缓缓分开,一名清翟老者双手拢袖,缓步向前。屋边的矮胖男子见了这老者过来,当下急忙躬身,拱手道:“启禀军师,人已经找到了,就在破屋里头。这几日咱们细心看顾,不曾出过乱子。”看这人如此外貌,说话却甚得体,却是“金毛龟”陶清。 那老者顺着陶清的目光看去,只见废墟中矗着一栋旧宅,这房屋毁损破败,好似被大火烧过一般。他凝望破屋,良久不语,似乎有甚心事。 人群中传来一个苍老口音,催促道:“唐军师,祝家庄离此不远,敌方好手若得讯息,必然赶来围杀。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唤醒小吕布,早些带他回山吧。” 那老者回首望去,背后那人体魄威武,身负铁剑,正是“铁剑震天南”,他身边另站着几人,却是项天寿、常雪恨、解滔等人,另二人轮廓深刻,不似中原人士,却是煞金的义子古力罕与阿莫罕两兄弟。 十日前陶清传书出去,说找到了小吕布,人更在祝家庄左近,听得这等大事,寨中立时遣出大批好手,右凤军师亲自出马,李铁衫率领煞金手下番将,领军一千,前来此地迎接虎将归山。今夜便是众兄弟与小吕布的首次相会。 此时众人俱在等候号令,城外明儿罕等番女率着兵马,早在埋伏,看来确实拖不得。青衣秀士点了点头,转问陶清道:“秦将军人呢?”陶清躬身道:“回军师的话,这几日将军专在客店守候,只等诸位过来。”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二娘还不知此事吧?” 陶清点了点头,低声道:“是。” 青衣秀士听了这话,眉毛微微一扬,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同她提?”陶清面色犹豫,不知该如何接口,却听一个低沉声音道:“不劳军师担忧,秦某会亲口告诉她。” 众人不约而同地回转身去,望向街边一名男子。来人不怒自威,正是秦仲海到了。 ※※※ 暴雨倾盆,浇灌着世间万物,伴随着低沉话声,天边惊起闪电,大雨哗啦啦地落了下来。这片雨云横亘中原,非只北京雨势滂沱,便连西北地方也是风雨交加。 秦仲海双手抱胸,神态凛然,雨声凄凄中,陶清低头无语,常雪恨唉声叹气,更无人敢说上一字半句。过了半晌,青衣秀士沉声道:“秦将军,借一步说话。” 秦仲海微微颔首,跨步迈出,便随青衣秀士行到街边。两人并肩站立,同望夜空雨丝。青衣秀士手撑油伞,仰天道:“秦将军,昔年令尊与我相交,名为主从,实乃知己。为了故人之子一生幸福,今夜我须得相询一事。”秦仲海叹道:“军师有话直说,仲海这里听着。” 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道:“秦将军,你真要让小吕布醒来?” 青衣秀士语音清缓,却又字字穿心。秦仲海全身已给大雨浸湿,雨水顺着脸颊滚落,彷佛垂泪一般。无言之中,却是点了点头。 青衣秀士低声道:“小吕布是二娘的丈夫,你一会儿把人弄醒了,他定会问你妻子下落。二娘跟着人家走了,你愿意么?”他见秦仲海垂首无言,迟迟不答,便又道:“我来这儿之前,已与大伙儿商量过了。乱世之中,胡涂过日有时反而是种福份,小吕布如何?阿傻又如何?便算重拾当年英雄身分,也不见得快活……” 青衣秀士正要再说,秦仲海却打断了他的说话,他低下头去,轻声道:“凤军师的好意,某心领了。只是我得问您一句,倘若是我爹爹遇上这桩事情,你说……他会让小吕布睡下去么?”青衣秀士听得这话,已知秦仲海心意,他轻轻一笑,道:“好吧,便照你的意思。” 人生如梦,但那醒醒睡睡之间,都是自己的一生,岂能让他人决定?秦霸先号称仁义之师,绝不会做这等无义事。青衣秀士无意多劝,便走回人群,道:“诸位,咱们走吧。” 李铁衫、项天寿等人听了这话,登时大喜过望,小吕布若要醒来,秦仲海不免受创,可这人果然不愧当代豪杰的美名,看他提得起、放得下,实乃顶天立地的一条好汉,想来山寨弟兄都是多操这个心了。 秦仲海既无异议,李铁衫便是一声大喝:“好!既然没事了,大伙儿这便走吧!”李铁衫一个心念,便是让韩毅重回英雄身份,只要五虎归山,群雄归心,山寨大事必能顺当。至于其它林林总总,他可没想那么多,当下第一个跨步离开。 ※※※ 深夜之间,大雨漫天洒落,李铁衫心无旁骛,率先朝破屋走去。项天寿望了秦仲海一眼,只见他兀自站在街角,远远望去,背影竟似有些驼了。项天寿与秦仲海相识虽然不深,却十分喜爱此人的性子,现下看他消沉,却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摇了摇头,便跟着李铁衫离开。 解滔向来心细,他见秦仲海停留原地,神态好似苦闷异常,不觉心里有些担忧,便缓步行了过来,伸手朝他拉了一下。 秦仲海给人拉着,脚下却无移步的意思。解滔怕他生气,忙道:“秦将军一起来吧,你是昔日山主的公子,小吕布若要清醒,第一个拜见的便该是你……”他还想再说,那常雪恨使劲往地下积水一踢,伸手朝解滔身上大力推落,暴吼道:“人家已经充好汉了,你们总该知足啦,这还来啰唆什么?走啦!”常雪恨满面不忿,推着解滔离开,他与秦仲海擦肩而过,往他肩头便是狠狠一拳,骂道:“***混蛋,早叫你听我的……” 解常二人相继离去,秦仲海给打了一记,却只如石像般立在原地,好似傻了一般。 过了半晌,又是一人走来,停在他面前,却是陶清。秦仲海见他望着自己,低声便道:“快走吧,别耽搁了……”陶清望着秦仲海,想要安慰几句,但搜索枯肠,却是无言以对。 自怀庆到兰州,再从兰州赶赴朱母朗玛,一路多少故事。大姊、小兔子、铁牛儿、大老虎……众人结伴而行,经历了无数生死大险,终于重建怒苍。哪知此刻团圆却是别离,今日之后,景物依旧,人事却要全非。回思前尘往事,陶清泪水迸出,他撇开头去,哽咽道:“秦将军,我代大姊和小吕布谢谢你,你永远是咱们的头儿。” 秦仲海闭上双眼,缓缓点头,低声道:“陶兄,相识以来,蒙你一路照护扶持,这份恩情,秦某永远记得。”听得这话,陶清已是泪如雨下,他不愿多惹秦仲海伤心,当下一个躬身,便自转身奔离。 ※※※ 夜阑人静,雨声不绝于耳,秦仲海抬头向天,任凭那漫天雨水打落面上,在这孤寂的时刻,耳边蓦然响起了一句说话。 “秦将军,恭喜你了。” 在这一刻,居然有人向自己道喜?秦仲海愣住了,回过头去,望着眼前的青衣秀士。 “你已经是秦霸先了。” 秦仲海听了这话,更是一脸愕然,不解他话中意思。 “要做真正的大人物,第一个杀的便是自己。您已经过关了。” 秦仲海闻得此言,不觉大惊失色,脚下一软,已是跌坐在地。 爱人者,人恒爱之,杀人者,人曰可杀。是啊,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舍去了,天下间还有什么舍不得、杀不得的? 秦仲海垂首无语,宽阔的双肩隐隐颤抖。 青衣秀士目光低郁,望着眼前的虎汉。看他低头苦笑,伸手抚面,那暌违已久的悲凉神情,正与他父亲当年一个模样。 这对父子一个在武当长大,一个蒙剑王收养,两人非只样貌不似,便连说话口音也大不相同,但在这心境相通的一刻,竟让人感到他俩如斯相似。那低缓疲惫的语气,那苦痛深沉的目光,再再让人想起当年的秦霸先。 青衣秀士迈步离开,临行前回眸过来,望了秦仲海一眼,轻声道:“秦将军,保重了。” 在这悲郁的刹那,秦仲海紧握双拳,竟尔仰天狂笑起来。 天上鸟儿对对翱翔,林间鹿儿依偎成双,却独独那高岗猛虎,永远形单影只,在那荒野间孤身低吼。 千辛万苦到头来,原来这便是自己追逐的人生? ※※※ 雷电轰闪而过,照得破屋一片明亮,雨点坠落,打得台阶一片清响,众家好汉无人言语,各自包围破屋,只等着青衣秀士的号令。 大雨哗哗下着,屋内传来阵阵笑声,那房舍虽甚破败,此刻却显得十分温暖。只听一个傻呼呼的声音道:“娟儿姊姊,你说师父要带我们回山,怎么还不来啊?”一个调皮稚气的声音响起,笑道:“耐心点!那个秦将军不是说了么,师父这两日便要过来,到时咱们又可以回家啰!”那傻子笑道:“回家好!回家有衣穿,有果子吃,再也不必挨饿了!” 青衣秀士听了这番幼稚对答,心中隐隐生出感慨。离开山寨近二十年,自己已成九华山的正教掌门,岂知风云际会,大批正教好手苦苦相逼,终于逼得他返回山寨,再为怒苍运筹帷幄。只可怜自己第一个苦差,便是要拆散秦仲海与言二娘这对爱侣。再看平日娟儿对阿傻的神色,恐怕又是一桩冤孽了。 项天寿问道:“唐军师,这小吕布疯得十分厉害,您有何良方让他醒转?” 青衣秀士目光如冰,道:“疯病并不难治,难治的是心病。当年小吕布脑门挨了一掌,从此浑浑噩噩,不醒人事。后来道上遇着了我,终得醒悟。只是他大梦方醒,耐不住家破人亡之苦,竟尔屡屡出手自杀……”众人听到此处,忍不住都是“啊”了一声,甚感惊愕。李铁衫叹了口气,道:“这也不怪他,当年神鬼亭惨祸,谁不是饱受折磨?” 他这话倒是实情,以方子敬的孤高、煞金的刚勇、陆孤瞻的沉稳,这些年来谁不是反复沉沦,漂荡四方?便他自己也曾满心悲苦,除了归隐西凉,聊聊度日,实在别无排遣,更何况是年纪轻轻、有家有世的韩毅? 青衣秀士屡遭苦难,自是明了心情,他微微苦笑,又道:“我见他痛苦难当,便以银针替他镇神,让他继续沉睡下去。几年下来,他虽然痴痴呆呆,但日子却快活了许多。当个阿傻,毕竟比韩毅好……”众听此言,尽皆搓叹。看来疯病并不难治,难治的是那颗支离破碎的心,天幸言二娘已在左近,想来小吕布清醒后得见发妻,终能平复过来。 青衣秀士不再多言,派令道:“铁衫将军、项堂主。这当口韩兄弟神智不清,我一会儿要在他玉枕穴上扎针,为免他暴起伤人,请你两位埋伏屋外,伺机将他制服。”李项二人答应了,青衣秀士又吩咐常雪恨、解滔:“倘若韩毅走脱,必会从巷口逃离,你们两人埋伏着,随时听我号令。”四人得令,各自过去准备,青衣秀士转望古力罕,以番话道:“你们两兄弟把“方天画戟”准备了,一会儿情势若要有变,便拿画戟给他看,自能让他想起许多往事。” 两名番将各自点头,径自从背后取出一柄巨大兵刃。这柄兵器好生威武,正是欧阳勇连夜依着图式打造出来的大戟,单以锋利而论,自不在当年的那柄神兵之下。 诸人准备妥当,青衣秀士便向陶清使个眼色,示意他过去打门。 陶清吞了口唾沫,缓步走到破屋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板,低声道:“娟儿姑娘,你师父来了。” 门板嘎地一声打开,一个小女孩儿奔了出来,欢声大叫:“师父!你终于来了!” 小小身影直奔而来,扑到了师父怀里,看她面上满是泪水,当是又喜又悲。娟儿趴在怀中,欢容叫道:“师父!我们可以回家了么!”青衣秀士听了这话,脸上现出一丝阴影,他没有回答,反而别开头去,脸上神情黯淡,彷佛又戴上了面具。 娟儿咦了一声,隐觉师父的神色有些不对,她急忙转看四周,却没见到师姐艳婷的身影,她大声问道:“师父,师姐呢?她怎么不见了?”青衣秀士抚摸她的秀发,轻声道:“孩子,你师姐已经走了。” 娟儿不明所以,喃喃地道:“走了?师姐去哪儿了?”青衣秀士微微摇头,却没回话。 娟儿听不懂玄机,她茫然看着周遭,只见身边围着几人,看那白发老人身形高壮,秃头老者目光深沉,两名番人凶神恶煞,这几人模样颇似坏人,让人心生害怕。娟儿似知厄运将临,不由得全身发抖,悲声道:“师父……他们……他们是谁?我们……我们不是要回家么?”娟儿正自害怕,便在此时,破屋内传出脚步声,一个傻气的声音响起:“娟儿姊姊,你在哪里啊?”正是阿傻找不到娟儿,便要出屋来看。 眼看高大无比的身影便要走出,青衣秀士目如寒冰,冷冷地道:“动手。” 方才跨步出门,便见李铁衫斜身扑上,两道掌风当面打来,阿傻急忙转身去挡,哼嘿两声闷响,两条巨汉以力相持,碰撞挤压之下,四周房舍壁板登时碎裂。阿傻自痴呆以来,从未与这等高手较量,他全力抵挡李铁衫,自知敌人武功厉害,口中大叫道:“娟儿姊姊,有坏人来了,你快逃啊!”娟儿又惊又怕,尖叫起来:“你们干什么,为什么打他?” 阿傻正与李铁衫僵持,忽然间背后风声劲急,竟有两枚飞石射到,只是他此刻全神贯注,全无余力抵挡,霎时闷哼一声,背后连中暗算,疼痛下再无气力出手,身子向后便倒。 李铁衫见机不可失,旋即扑向前去,将阿傻一举压倒在地。青衣秀士从怀中取出银针,沉声道:“别点穴道,把他的手脚按住。”自来针灸疗伤定须气血畅通,不能对患者再行点穴,此时只能凭着暴力将阿傻压住,其它别无办法。项天寿见阿傻手脚挥舞,挣扎得极是激烈,他怕李铁衫支撑不过,便赶忙过来帮手。 眼看师父手持长针,与几个大汉联手对付阿傻,好似要做什么可怕的事。娟儿又惊又慌,冲了过去,挡在师父面前,尖叫道:“师父!你要做什么?” 青衣秀士右手轻挥,道:“把她带走。”陶清立时抢上,将娟儿架了开来。青衣秀士手持银针,逐步朝阿傻走去。阿傻心中害怕,手脚却给人制住了,一时拼死挣扎,口中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啊!”李铁衫、项天寿纵然神勇,但阿傻怪力惊人,着实难制,项天寿咬牙道:“大家快快过来,一起把他压住了!”解滔、常雪恨答应了,便也来帮着按住手脚。 娟儿给陶清牢牢抓住了,眼见师父好似变了个人,非只说话奇怪,连举止也让人害怕。看他手中长针一步步刺向阿傻,娟儿心下惊恐万分,尖叫道:“不要啊!阿傻快点逃啊!”阿傻倒在地下,哪里挣扎得脱,一时也是满面泪水,大哭道:“娟儿姊姊!娟儿姊姊!救命啊!” 长针将至,已到关键时分,此刻更是放松不得,李铁衫等人出尽全力,奋力压住四肢,就怕阿傻忽尔逃脱。 “滚开啊!” 陡听一声霹雳般的狂吼,阿傻不知从哪里冒出了气力,震开了李铁衫,飞身纵起,健步便往娟儿奔去,陶清又惊又怕,慌忙挡在道上,叫道:“韩大哥!” 阿傻哪来理他?高壮的身子扑来,肩头侧过,当场便能将陶清撞死,解滔眼明手快,赶忙纵身扑上,便将陶清按倒在地,轰地一响,阿傻已从身边半寸穿过,可说惊险之至。 乱世小儿女相互靠近,立时抱在一起,二人大声哭叫,彷佛末日降临。李铁衫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喝道:“大家上!别让他走了!”一声令下,诸人围拢过来,随时等着出手拿人。 娟儿看了这阵仗,心中怕了起来,哭哭啼啼间,赶忙躲到阿傻怀里,那阿傻看了李铁衫凶狠的模样,要他如何不惊?两人慌张恐惧,缩身相拥,模样极是可怜。 陶清险些给人撞死,他爬起身来,定了定神,眼看娟儿与阿傻哭泣不已,二人脚下不住退后,霎时背心碰上了屋墙,已是退无可退。当下劝道:“娟儿姑娘别误会,你师父不是要害这位傻大哥,而是要帮他治伤。你懂么?”娟儿受了惊吓,此时只在啜泣不已,平常小精灵的可人模样荡然无存,陶清说了半天,却似对牛弹琴一般。 项天寿见她目光呆滞,便亲来劝说,他行向前去,低声道:“小妹妹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专程来替这位傻大哥治伤的,你别缠着他,好不好?”说着伸手出去,便要分开两人,只是手指一触娟儿,登听她发出锐利尖叫。阿傻狂吼一声,扑出一掌,喝道:“滚开!” 项天寿往后退开一步,叹道:“小妹妹别闹了,你拉着傻大哥要去哪儿?你知不知道,九华山已经散了啊。”陡听此言,娟儿如中雷击,连那青衣秀士也是身子一震。娟儿这几日只想着回家,听得人家开口诅咒,已是惊怒交迸,霎时便回过神来,娇声喝道:“胡说!你胡说!你们家才散了!” 项天寿面露不忍,口中却道:“九华山真的散了,你要不信,问问你师父。” 娟儿呸了一声,转头便往师父看去,大声道:“师父,这人胡说八道,他说九华山散了,那是骗人的,对不对?”她叫了几声,却见青衣秀士不言不语,娟儿毫不气馁,犹在尖叫不止:“师父,你说话啊!”只是不管她怎么叫,青衣秀士仍是低头无言,目光更见黯淡。 娟儿见了这神态,也知有异,她喊叫口气慢慢缓了下来,她掩住了脸,悲声道:“师父,求求你告诉我,他是骗人的……对不对……”说到后来,已是放声大哭。 没有师父,没有师姐,也没有家了,剩下的只有空屋子而已。 ※※※ 大雨飞溅而下,破屋前水气弥漫,此时此刻,每个人都是沉默无语。只见娟儿趴倒在地,抽抽咿咿,她尽管幼小,在这无家可归、亲人各奔东西的一刻,也知真正的苦难已然到来。阿傻见她哭得悲切,忙弯下腰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大声道:“娟儿姊姊不哭!娟儿姊姊不哭!”娟儿紧紧抱住唯一的亲人,悲声道:“阿傻,师父不要我们了,我们自己走,我们自己回家!” 阿傻大声答应,抱起她娇小的身子,便朝后巷窜去。这阿傻武功高绝,此行遣出大批高手围捕,便是要将他生擒回去,万万不能放他离开。李铁衫怒吼一声,喝道:“***!好好一个高手,搞成白痴也似,老子偏不信邪!”从阿莫罕手中抢过画戟,跟着奋力扔出。 怪吼一声传过,人群中飞出一柄重兵,直从阿傻头上飞越过去,那兵刃着实沉重,飞不两丈,便已力尽落地。 那阿傻本已抱着娟儿离开,忽听地下一声闷响,眼前一柄重兵倒插在地,正把去路挡住了。阿傻正想绕路离开,忽然雷光闪动,刃面闪过一道光芒,刺得他眯眼停步。 阿傻深深吸了口气,怔怔望向眼前的重兵,只见双刃月牙隐隐生辉,戟柄极长,虽是斜插地下,兀比常人高了个头。青衣秀士淡淡地道:“你认得它么?” 阿傻嘶哑着嗓子,拼命颔首,大声叫道:“我认得它!我认得它!” 李铁衫哈哈大笑,喝道:“你当然认得它,它可是你的手脚啊!” 这柄神兵形式如此威武,正是当年银戟温侯赖以耀武扬威,于三英战吕布中名震千古的“方天画戟”。电光闪耀间,多年未见的随身兵刃现身,阿傻彷佛看到了至亲,他心中震荡,登时啊啊大叫起来。 青衣秀士上前一步,温言道:“韩兄弟,几十年了,它一直等着你。过去摸摸它吧。” 俗谚有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便是说武者与兵器间的相思之情。江湖风波险恶,真正患难相随的不是那些会溜会跑的弟兄,而是那柄不会言语的兵器。刀也好,剑也罢,锋利与否尚在其次,一次次的性命相搏,武者与兵器一同写下荣辱与共的故事。兵器便是自己的春秋,道尽了主人一生的沧桑。 大戟倒立在地,雨水打落,沿柄下垂,似泣平生不得志。阿傻心生感应,泪流满面间,便要走将过去。背后娟儿抱住了他,哭道:“阿傻,你不是要带姊姊走么?我们快逃啊!” 阿傻呆住了,茫然望着背后的娟儿,又看了看地下的方天画戟,神色有些犹疑。李铁衫跨步迈出,随即从背后抽出大铁剑,轰地一声巨响,斩碎了屋墙,这剑气势十足,正是成名绝技“虎横江”。李铁衫戟指暴喝:“看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兵刃!你的兵器呢?你看看,它是不是在呜呜哭泣,它在等着主人来用啊!” 阿傻眼中泪水闪动,茫然看着方天画戟,娟儿急急拍打,他却置若恍闻。青衣秀士轻声便道:“阿莫罕、古力罕,出阵!把他打醒。” 风声大作,两柄重兵器奋力挥出,左是“立瓜骨朵”,右是“纯钢镋耙”,一柄是四十斤重的骨朵金瓜锤,一柄则是生满利齿的镋耙大叉,两柄重兵同声出手,当头重击之下,却要小吕布如何抵挡? 伴随着霹雳般地暴吼,阿傻已将娟儿推开,看他满面激昂,霎时便将绝世神兵拔出。只听铿鏮两声巨响,力道相撞,骨朵已然受震脱手,远远飞出十来丈,撞破了旧屋墙壁,直直滚了进去。众人见了方天画戟的大威力,都是骇然无语。 这“立瓜骨朵”顶如蒜瓣,重达四十来斤,此刻却给震飞十丈有余,足见阿傻内力何等雄浑。那铛耙给大力一震,则是向外荡开尺许,旋即力尽垂地,把地下砸出个坑来。两员西域虎将虎口剧痛,面露痛楚,只在一旁喘歇。 戟者,号称“仪仗之王”,乃是上古车战最为雄猛的利器,开宝四年,宋太祖列戟开封,赐皇弟一十四支大戟,以威尹门,此时名将风流,搭配“仪仗之王”的大威力,更见气势非凡。 那阿傻好似打得狂了,眼看阿莫罕、古力罕不堪一击,霎时便往常、解两人杀去。暴喝声中,常雪恨手持“凤嘴长刀”,也已下场出手,看他身边另有一人护驾,此人左提麻背弓,右执甩手箭,正是解滔。 常雪恨长刀加力出手,当场便来抵挡。这“凤嘴刀”形状威武,乃是常雪恨家传兵刃,这厢“凤嘴刀”抗击“仪仗之王”,不知谁输谁赢? 当地一声轻响,“凤嘴刀”已给画戟的月牙刃夹住,这招正是画戟的独门锁拿,只待一个翻转,便能解下常雪恨的兵刃,解滔吃了一惊,提起“甩手箭”,便要当胸刺落,霎时雷过天际,精光耀眼,戟面反射电光,竟刺得解滔眯眼难睁,便在此时,大戟绞住凤嘴刀,一起朝自己面前砍落,解滔大吃一惊,急忙以手上兵器去挡,轰地巨响一声,解滔虎口剧痛,大弓长箭俱已冲天飞出。 神兵出手,国士无双,小吕布放声长啸,虎将风采终于再现江湖!李铁衫哈哈大笑,喝道:“好一个小吕布!这才是五虎上将的威风!” 阿傻纵声大叫,他单臂提起画戟,右手自然而然回向胸前,脚下向前跨步,嘿地一声,大戟飞舞如盘,缠头近绕,如痴如醉,正是失传已久的“温侯戟舞”。兵谚有云:“剑不缠头,戟不舞花”,双月牙平衡不易,这大戟若要舞花,重心立失,阿傻却能把重兵使得飞天纵地,如此戟法,若非小吕布亲来出手,世上谁能办到? ※※※ 阿傻好生快活,自在兵器中沉醉,娟儿却满身雨水,孤身跌坐在地下,神色甚是茫然,项天寿心下不忍,蹲在娟儿身边,低声道:“小妹妹别哭,你看看他,多么威风啊?” 娟儿抬头望去,只见阿傻手执大戟,摆了个立马式,左足上举,脸面向右急看,喝地一声,看他虽然衣衫褴褛,但手执古拙神兵之下,哪里还是个傻子?真是英姿勃勃的大将军,场边彩声连连,众家好汉纷纷拍手叫好。 娟儿痴痴看着眼前的玩伴,那柄兵器好生巨大,阿傻却能挥舞劲疾,旋转成盘,娟儿与他相处经年,除了赌博之时,从不曾看他这等喜悦。项天寿手指阿傻,温言道:“你这位傻大哥不是普通人,他本姓韩,单名一个毅字,曾是朝廷的应州指挥使,后来更是怒苍山的五虎上将。过去出马打仗,他向来是我们的先锋。你看看他,像不像个大将军?” 娟儿哭哭啼啼,泪如雨下中,却还是点了点头。项天寿微笑道:“小妹妹,你想不想让他醒来,再一次变成大将军?”娟儿摇头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当年这疯汉上得九华山来,艳婷见他模样肮脏,行为幼稚,便离得远远地,不耻为伍。娟儿这小小孤儿却心有灵犀,一见这人的面,便知仪表堂堂的他绝非凡人。起初她会接近这人,还只是好奇他武功高强,模样好笑,谁知相处半年之后,每回只要与阿傻聚在一块儿,便觉说不出的投缘,慢慢已有不见不快之感。她虽然年纪幼小,不懂得男女之情,但也知自己只要和这人分离,便会心生痛苦难过,不知不觉间,已然情根深种。 去秋在长洲城隍庙里,阿傻便曾醒来过一次,那时真把她吓坏了,那个阿傻好生可怕,非但不认得她,说话更是凶霸霸的,直到现今,她心里都还惦记那个可怕景象。此刻若让阿傻再次醒来,真不知他还认不认得自己这个姊姊。娟儿想到此处,两只小手紧紧揪着,脸色已成惨白。 猛听场内传来啪地一声,众人急望过去,只见阿傻仰天狂叫,身上衣衫尽裂,露出了背后的刺花,那只额西猛虎步下山丘,神态狞恶,登时惊吓了娟儿。她心中害怕,飕飕发抖,正要往项天寿靠去,却听他口中发出暴雷也似的喝彩,娟儿听了大吼,又给吓坏了,一时缩身不敢稍动。她偷眼去看场内众人,只见四下人众欢欣鼓舞,全都在高声叫好。项天寿满面怡然,摸着娟儿的脸颊,微笑道:“英雄好汉,铁打的小吕布,咱们的猛虎总算回家了。” 听得这话,娟儿忍不住张大了嘴,她望着项天寿,又朝其它人看了看,霎时便已懂了。 师父也好、阿傻也好,还有这一大堆不认识的人,他们全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是老虎,他们不是凡人。 把老虎圈在家里养,老虎会哭的,现下阿傻的同伴来了,只要随这些人离去,他便不再是只人人笑骂的脏兮兮野狗。让他威风凛凛地回到山林吧,跟着大家一起吃肉捕羊,老虎才会快活啊! 娟儿呆呆看着天空,竟是苦笑起来。 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师父变了,师姐走了,连阿傻也要变成大将军,舍己而去,只有十六岁的小精灵,现下只能孤坐地下,茫然望着夜空雨丝。 项天寿伸出衣袖,替娟儿拭泪,道:“小姑娘别哭,和我们一起回家吧。山寨上有好多好玩的,有许多哥哥姊姊,大家都会照顾你……让你每天开开心心……” 说话间,娟儿忽尔站起身来,自行向前走着,项天寿吃了一惊,追了过去,问道:“小姑娘,你要去哪儿?” 娟儿低下头去,轻轻地道:“我要回家。” 项天寿急道:“你师父人在这儿,他的家便是你的家啊,快跟我们走吧。” 娟儿回头望了青衣秀士一眼,幽幽地道:“他不是我师父。” 青衣秀士听了这话,身子登时一震,项天寿嘿了一声,责备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怎说这等话?” 娟儿不去理他,她呆呆望着前方,轻声道:“师叔,师叔,你知道么,九华山已经散了,师父也不要我们了……不过娟儿不怕,娟儿要自己一个人回家,只要有娟儿在,九华山就没有散……” 张之越在世时,尽管敌人百般折侮,至死犹不辱师门,他倘若人在此地,会任凭九华山散掉么?场中众人多知这位“快剑”的刚毅性格,听得娟儿道出师叔之名,心下无不肃然。 见了徒儿的痴态,任他青衣秀士老谋深算,心机城府无一不备,此刻也不禁心如刀割。他不愿弟兄们见到自己失态,霎时背转身去,掩住了口鼻,一时涕泪纵横。 梦耶?幻耶?在这似曾相识的一刻,彷佛轮回降临。去秋阿傻清醒,跪地痛哭之际,青衣秀士手抚痴人的头顶,把他点悟开化了。哪知一年过后,怒苍神火再次焚烧,余波所及,却将九华山一把烧成了灰烬。 人生在世,彷如一场春梦,青衣秀士想起当年拜入九华的誓言,如今形势严峻,逼得自己再次上山,背叛诺言。却要他何颜面对祖师?泪眼朦胧间,真盼有人拿着一根银针,让他从此昏睡过去,再也不用面对这无穷无尽的苦海…… ※※※ 娟儿行到巷口,临行前回眸一眼,欲待向阿傻道别,但那阿傻早已忘了自己便在身旁,只自顾自地挥舞兵刃,对身周之事一概不闻。娟儿自知今日一别,再要相见不知何年何月。她眼角含泪,伸手出去,轻声道:“阿傻,姊姊要走了,你以后要照顾自己,知道么?” 场中虎吼声不断,阿傻哪里听闻了,只拼命把玩家生。那兵刃扫来,更险些打上娟儿的手掌。娟儿缩手回去,她眼望阿傻,低声倾诉,待见阿傻仍是不知不觉,娟儿两行泪水落下,霎时咬住了牙,狠下了心肠,当场飞奔离去。 小吕布重回山寨,与言二娘破镜重圆,说来乃是天大的喜事,只是场内众人看了娟儿的痴态,又想到秦仲海的心伤,心下都感难受。项天寿面露不忍,解滔沉默无语,便连陶清也别过头去,不愿去看娟儿的神态。那常雪恨却是个直性子,他深恨青衣秀士无血无泪,登时跳了过来,戟指骂道:“***贼军师!你徒儿跑了,你这老混蛋不去追么?” 青衣秀士格于门规,自不能劝徒弟上山为寇,听了这话,却是颓然无语。李铁衫转头吩咐解滔,道:“解兄弟,这孩子是咱们军师的徒弟,万不能让她落入贼人之手。劳烦你一路跟随过去,把她落脚处看个明白。一会儿回报过来。” 解滔答应一声,便自发足追出,想来娟儿轻功虽佳,却比不过解滔的身法,定能将她看住。 ※※※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傻总算将一套戟舞使全,他抹去头上汗水,好似玩得过瘾了,这才回过头来,他不知娟儿早已走远,兀自哈哈笑道:“娟儿姊姊,好好玩哪!你看我厉不厉害?” 他问了几声,却没听娟儿回答,凝目看去,只见四下寂静寥然,除了雨声稀稀落落,哪里还有自己姊姊的踪影? 阿傻惊叫道:“娟儿姊姊,你在哪里啊?”慌张之下,口中大喊大叫,看他手上抱住方天画戟,便要飞身去找娟儿,竟想来个大小通吃。 李铁衫哪容他再次走脱,一看他茫然若失,少了防备,霎时快如闪电地出手,一把揪住阿傻脉门。阿傻心下激动,他暴喝一声,内力激发,竟尔震脱李铁衫的五指,跟着一个转身,右拳便往他面上击来。 李铁衫见他这拳力道刚猛,万万小看不得,急忙举掌相格,碰地一响大响,两人功力相若,各被对方力道震退一步。 阿傻看着漆黑的道路,登时狂叫道:“姊姊呢?是谁把姊姊藏起来的?是谁啊?”喊叫之间,提起兵刃乱挥乱打,“方天画戟”夹着雨点杀出,力道几达千斤,逼得众人仓皇走避。眼看他狂态已成,李铁衫身为五虎之一,自须由他出面抵御。他提起铁剑,暴喝道:“韩兄弟!住手!” 轰地一声,铁剑横劈而出,阿傻纵声大叫,画戟也是重重斩落,当然巨响中,二人内劲含入重兵,力道正面相撞,如同两只大象对面冲撞,两人虎口剧痛,胸口气闷,各自往后退开一步,面色都甚惨淡。 阿傻怒吼一声,再次向前发出绝招,丝毫不留余地,李铁衫也杀红了眼,狂啸之下,使动了“必杀三式”,再也不容情面。 此时两大高手各以阳刚力道相拼,重兵相击,胜负全在力大,最是凶险不过。月前秦仲海曾与李铁衫决战一场,一凭火贪刀,一仗重铁剑,只因秦仲海功力炉火纯青,尚胜李铁衫一筹,攻守得法之间,便不曾让李铁衫身受内伤,只是现下小吕布与李铁衫功力相近,一个疯,一个猛,两人势均力敌,一路砍翻砸烂身边物事,破屋给他们高壮的身子接连挤撞,砖瓦壁板早已碎裂,料来时候一长,两大高手都要不支倒地。 此际场面大为凶险,陶清怕他们有何闪失,忙道:“唐军师,请您下场吧。”青衣秀士微微颔首,道:“项堂主,劳烦你飞石出手,打他肩灵、凤池。” 肩灵凤池,一在肩胛,一在后背,俱是人身要穴,项天寿闻言断喝,飞石直往阿傻身上射去,青衣秀士沉声又道:“李将军,使“铁牛犁地式”。”此时大戟当头砍来,但李铁衫素知右凤之能,当下不闪不避,铁剑反落地扫出,左右砂石飞溅中,已朝阿傻足径掠去。 阿傻嘿了一声,眼看石子朝肩灵而来,当即铁戟斜挥,用月牙刃挡开了一枚飞石,大戟借势下垂,架住了李铁衫的铁剑。便在此时,朝凤池射出的那枚飞石已到面前,阿傻吐气扬声,画戟往地下一撑,身子如同旱地拔葱,直直往上翻起,几达丈余之高,登时避开了那枚飞石。 好容易逃过杀手,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碰地一声大响,脑门居然撞上了硬物,阿傻只感天旋地转,立时摔了下来。场中众人看得明白,方才青衣秀士料敌机先,后发先至,早已飞身跃到阿傻头上,他手举长剑,却不除下剑鞘,仅以守株待兔之势停在半空,阿傻提气跃起,反而是拿脑门去撞剑身,大力相碰之下,登时摔落在地。 这厢李铁衫、项天寿乃是沙场老将,看青衣秀士轻易制服武功高超的韩毅,诸人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方才青衣秀士要项天寿飞石出手,李铁衫铁剑下扫,用意只在逼迫“小吕布”飞身闪避,看场内三大高手的武功尽在掌握之中,真无愧神机妙算的军师美名。 趁着阿傻倒地昏晕,青衣秀士立时取出银针,在他后脑后颈等处扎了几回。陶清等人心下担忧,各自过来询问,青衣秀士竖指唇边,示意他们不要多话,自行道:“先让他睡。一会儿我会唤他起来。”众人不知高低,自也不敢多言,只耐心在一旁守候。 过了小半个时辰,青衣秀士见天将黎明,当年小吕布脑门中招便在这个时辰,当下蹲在阿傻身边,伸手拍了拍,低声道:“韩兄弟,强敌已退,快醒来吧。”那阿傻听了说话,蓦地低吼了几声,他张开双眼,翻身跃起,仰望即将黎明的天空,神色极见痴盲。 众人见阿傻起身,便又围了上来,青衣秀士挥了挥手,将他们驱开,吩咐道:“古力罕,把他的兵刃拿来。”古力罕答应一声,双手拖着方天画戟,送到了阿傻手中。 阿傻喘气不休,原本甚是慌乱,手上拿到了方天画戟,神态稍显安心。他摸着脑袋,四下望了望,忽地咦了一声,劈头第一句话便问:“大都督人呢?” 众人听得这话,立时大喜道:“他醒了!” 韩毅茫然张眼,左右看了几眼,李铁衫第一个抢上,大声道:“韩兄弟,你还认得我么?”韩毅听了李铁衫的声音,慌忙转头过去,霎时全身发颤,一把抱住了他,大哭道:“铁衫!你可来了!”李铁衫又喜又悲,往后退开一步,他双手扶住多年的好弟兄,忍泪道:“醒了,你可终于醒了,不枉我一路从山寨赶来,终于把你救醒了。” 两人四目相望,阿傻忽然吃了一惊,他伸出手去,在李铁衫的头上抚摸不休,神色既慌且乱。李铁衫不知所以,怕他又无端发起疯来,忙道:“怎么啦?有啥奇怪么?” 韩毅又惊又急,连连问道:“铁衫,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你的头发全白了?”李铁衫啊了一声,一时只是惊诧不语。韩毅见他不答,当下转过头去,霎时又见了项天寿,忍不住惊道:“项堂主,你……你的头发呢?你不是留守山寨么?怎地几天不见,你就成了这模样?” 听得此言,众人心下都已了然。此时的韩毅早已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他还活在二十年前神鬼亭旁的那场激斗里。李铁衫抱住了他,哽咽道:“兄弟啊,已经过了二十年了,你醒醒吧。”韩毅面露不解,茫然道:“二十年?什么二十年?咱们不是在神鬼亭么?” 李铁衫摇了摇头,自将盔甲除下,取过了胸口护心镜,低声道:“好兄弟,你自己看吧。” 韩毅接过护心镜,朝自己的面貌看了一眼。晨光将届,镜面如雪,镜中的男子两鬓霜白,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他如中雷击,这才明白李铁衫的意思。一时呆立无语,悲声道:“二……二十年了?” 眼看李铁衫点了点头,众人垂泪无语,韩毅放声大哭,泪如雨下间,身子向后便倒。 ※※※ 大雨渐渐缓歇,晨间阳光灿烂,客店里的烛泪却已枯干,终于坠满了烛台。 阳光从窗缝里透入室中,照在言二娘雪白的粉脸上,她揉了揉眼珠,缓缓起身,眼看已在清晨时分,桌上兀自摆着残酒盘碗,这一夜却没见秦仲海回来。 她有点纳闷了,眼看自己还裸着双腿,脸上微红,忙穿着了衣裳,当即开门走出。 方才启门,便见一人坐在门边守候,看他面容憔悴,似是一夜未睡,却是“金毛龟”陶清。言二娘愣住了,道:“你这是干什么,整夜蹲在门口?” 陶清微微苦笑,他站起身来,低声道:“大姊,我带你看个人。” 言二娘见他神神秘秘,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登时笑道:“瞧你神神秘秘的,不就是唐军师来了么?昨晚仲海老早跟我提了……”言二娘叼叼絮絮,陶清却不多话,自管行入客房,将窗扉推开,低声道:“大姊,你自个儿看吧。” 言二娘见他眼中泪水滚动,好似有什么苦楚,她满心纳闷,复感好奇,便凑头过来,朝窗外望去。 晨光柔和,斜照在院中的榕树上,蝉鸣声声,绿影丛丛,一名英俊男子斜倚树下,但看他剑眉薄唇,侧脸眺望远方,星目回斜间,好似若有所思。 言二娘倒抽一口冷气,在这震骇的一刻,一颗芳心彷佛停止跳动,眼前更是一片空白。咚地一声,脑中昏沉晕眩,已然跌坐在地。 陶清见她茫然张口,眼神朦胧,好似傻了一般,赶忙上前相扶,手指还没触到言二娘身上,陡听她放声尖叫,霎时便从窗口跃了出去。陶清又惊又急,却也不及拉住她,百忙中急从窗口探望,只见大姊已颤巍巍地走向树下,看她面色迷茫,好似要看看眼前这人,亲手摸摸他,好来确信他是否真是活人。 那男子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又听啜泣声隐隐传来,他回身转头,眼前佳人芳华已逝,但眉宇间的不让须眉,却与当年的红脸姑娘并无二致。 两人相互凝望,俱都无言。昔年一见钟情的爱侣各经大难,此时也只能默默打量对方。 言二娘珠泪欲垂,伸手轻抚那人的面颊,哭道:“是你么?是你么?”那男子轻轻点头,握住了言二娘的手,叹道:“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二娘……这些年来,辛苦你了。”说着往前跨上一步,将言二娘抱入怀里。 在这满是意外的人生中,处处藏着惊奇,却也处处透着无奈。寻寻觅觅,整整执着了二十年,如今梦想成真,最后却是这样的解答。 人生如萍,飘浮不定,有时连自己何去何从也不知晓,却要自己怎么望前看?言二娘此刻芳心凄凄,只是不知所措,她仰头望向早已陌生的丈夫,嗅着似曾相识的气味,往事如同浮光掠影,尽已朦胧,双手掩面间,终于低声啜泣起来。 那男子搂住她的腰,将她紧了紧,低声道:“二娘,你吃苦了。等咱们回了山寨,我定要好好补报你。”言二娘听了“山寨”两字,蓦地心下一醒,她尖叫起来,往后退开了几步。小吕布见她神情如此,不免大为错愕,还不及说话,发妻已然飞奔逃开。 ※※※ 陶清始终守在客店里,陡见言二娘掩面奔回,当下急忙迎上,低声道:“大姊,你先定定神……”言二娘又恨又悲,登时一个耳光打出,大声尖叫:“出去!” 陶清自知她心神激动,难免有些疯态,又知自己这些日子也将她蒙在鼓里,说来很是过意不去,当即闪身避让,他不再多做劝说,自行走出客房,反手掩上了门。 窗外一片宁静祥和,昨夜的风雨早已止歇,言二娘的一颗心却已被撕成碎片,她咬住了下唇,泪水朦胧间,从枕头下取出一个木盒。那是秦仲海昨夜亲手交给她的。 她双手发颤,轻轻打开盒盖,取出了里头的物事。 霎时之间,言二娘扑在床上,已然放声大哭。 木盒里一张图画,一个女人身上负了只大猫,正缓缓向山顶爬去。看那大猫满身是伤,断折了左腿,所指自是不言可喻。画旁另写两行字:“姐弟情深,永志毋忘。” 那画风狂放,字迹拙劣,但笔力却甚刚劲,一望便知是秦仲海所为。 昨夜一场香烛对拜,原来不是夫妻结缡,却是义结金兰。怀庆店里为他重出江湖,朱母朗玛生死相许,在这相知相惜的半年,最后得回了这八个字。 言二娘将图画抱在怀里,哭道:“仲海,你回答我,这……这就是我的人生么?”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在这满是意外的人生里,随遇而安吧……第十三卷 海上孤鸿 第三章 龙潜大海2007-1-2 16:23:00 本章字数:12938 空旷的院子里传来一声低咳,跟着响起一个北京来的嗓音,喝哩渣呼的。 “赵爵爷,到底您家老六……”江充清了清嗓子,“成不成啊?” 对面站着一个高壮胖子,年莫二十七八,他皱着眉,斜着眼,大脸模样开阔,但他方言浓重,一口呵嗨唔嘻的官话,嗓子全掐到一块儿去了。听他大声道:“江大人哪,赵醒狮虽远在天南,却也有些谋生法子,虽不比少林武当的威风,却也不容旁人小看。” 江充听出他的不悦,立时笑道:“别动气,“抚远四大家,岭南赵醒狮”,江某身为太师,却也耳闻已久,谁又敢小看赵老弟?”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老弟啊,咱丑话得先搁在前头儿,您六弟这回要是失风被擒,坏了我的事儿,皇上那儿问起,我可不好交代了。” 六代赵醒狮,双名称任勇,这赵任勇今年二十又七,五年前接任家长,这位少年英雄出身世家,脾气自比常人为大,听了奸臣质问,脸色登时沉下,神态竟是有些冷。 赵家一向自高身分,便在权臣面前,神态也不见卑屈寸让。其实倒不是赵家人自命清高,实乃赵姓一族曾为皇族胄裔,若非蒙古铁骑南下烧杀,赵族也不会南迁湖广,成了今日的岭南赵家。便连领受朝廷爵位都让这家人感到屈就,却要赵家子孙如何把江充放在眼下? 耳听江充不断怀疑挑衅,赵任勇再也沉不住气,只见他壮大的身子缓缓站起,道:“江大人,跟您说件往事吧。”他见江充嘴角含笑,模样不屑,登时手指门上对联,大声道:“这联子有个来历,您要是听了,便能信我赵家的能耐!” “哦?”江充故意眨了眨眼,脸上泛起了微笑。 中原之大,无奇不有,便随意挑一座庄,从里头扔出一块砖,往往也有三五百年历史。这赵家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自也有说不完的故事,看赵任勇这般神气,这门联八成有什么奇妙之处。江充本意只在激将,听他中计,便自嘿嘿一笑,抬头去看那对联。 那对联左右各一,门楣上另加四字横批,初看乍见倒也没甚稀奇,江充打了个饱嗝,高声念道:“古往今来,盘龙舞狮称第一。” 当年赵家南迁湖广,皇族身份不再,几百口人坐吃山空,再多家产也不够使,天幸赵家有个武功高手,他把太祖拳法融入舞狮阵,创了醒狮团出来,这便是第一代的“赵醒狮”。赵家无所不练,梅花阵、力马阵、八卦阵、蜈蚣阵,无一不精,也难怪要自夸“盘龙舞狮称第一”。这话虽不免有些狂气,但赵家族人舞狮确实精到,也不能算他们吹牛太过。 这上联不见奇怪之处,江充又打了一声饱嗝,探头再看下一联,忽然间咦了一声,念出了荒唐的下一句:“天上地下,装神弄鬼我最行。” 读到这里,任谁都会相顾骇然,江充再去看横批,更是忍俊不禁,霎时捧腹大笑。 “万莫回头”,这便是赵家的横批。 这幅对联既粗且怪,读过的人自是诧异不解,不知这是什么浑人写的,江充大笑道:“万莫回头?你家也养了怪物么?”当年神机洞里有只“长右”,一见生人回头,立时扑上便咬,想不到岭南赵家也有这等悬疑,却让江充忍俊不禁了。 “江大人别取笑在下。这是我五年前接位时写就,为了这幅对联,我还立个门规下来。” 江充看了横批一眼,笑道:“什么门规?万莫回头么?” 赵任勇啐了一口,道:“江大人别闹了,不能转头还了得?那不连马都不能骑了?咱的门规是:“严禁背后吓人”!” 江充听了这话,只感莞薾不已,以为他有意说笑。 赵任勇却没多说什么,是不是说笑,唯独赵家的老奶奶知道了。 ※※※ 事情要从十年前那个既闷且热的下午说起……那年赵任勇不过十七岁…… 炎夏午后,热得紧,恰是午睡的好时光,嗡嗡蝉鸣中,只见一名老奶奶躺上后院凉床,正自呼呼大睡。看这老太婆睡得口水横流,一旁又有大批婢女煽风纳凉,能有这般好清福享用,这老婆婆自是赵家的老太君无疑。 凡人年纪越大,脾气越拗,自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怪僻生出。这老婆婆年过古稀,七十又三,更是怪中之怪,癖中有癖,不管吃喝拉睡,习性都与常人大大不同,其中后院午睡这一条,更是老太婆的最大癖好,不论刮风下雨、天暖天寒,她老太婆日无间断,一过午时便去躺下。赵府上下都知老太太火气大,便严禁调皮的孙儿在院中吵嚷。 赵家有七个孩子,老大便是后来名震华南的赵任勇,老二则是日后狮团的武功教头赵任通,赵家的孩子们打小就有出息,当然也不会有人忤逆家规,过去找老太太晦气。 天知道,事情便是从午睡里闹出来的…… 那年太后老佛爷做寿,醒狮团方从北京归来,带回宫中不少赏赐。其中更有只来头不小的毽子,那毽子白金所就,雕做孔雀形状,雀眼镶着两只红宝,雀尾更是真正的孔雀花翎。光看便知价值不菲,七个孩子见了,自是大声嚷嚷,无不要父亲赏给自己。 “五代醒狮”赵全笑了笑,随口交代围拢过来的子女:“别吵、别吵,咱家有七个孩子,毽子却只有一只。爹爹不管赏给了谁,都是偏心。”他摸了摸孩子们的小脑袋,笑道:“这样吧,你们比一比,谁要踢得好,爹爹就赏谁。”说着把毽子往天一扔,便自转身离开了。 七个孩子欢声大叫,便在天井里踢起毽子。赵家醒狮为生,家中不分男女老幼,自小便练武强身,毽子有助腿力身法,尊长早已教导他们玩耍。此时有了赌注,孩子们更是加倍卖力。 孩童们来回玩耍,你一记我一记,大的踢给小的,依次以下,事先还言明了,谁让毽子落地,谁便随二娘到后厨帮伙,这活儿光听便累人,孩子们自是使尽了全力。 咻地一声,毽子往老六那儿飞去,五妞儿是个十岁女孩,向来喜欢欺侮六弟,这一踢既斜且歪,登让老六赵任宗慌了手脚。情急之下,拿着脑袋奋力顶去,毽子飞上半空,直直落到后院去了。 “哦……你完了……”其它几个孩子同围上来,对着赵任宗指指点点。 赵任宗涨红了脸:“什么完了?我接了五妞的招,下个该是老七接,哪里输了!” 老七是家中幺儿,一向备受父母宠爱,他听了这话,登时扁嘴要哭,五妞儿与他是一母所生,自然要出头维护,只听她嘻嘻一笑,道:“老六你可傻了,大家是说你完了,又不是你输了。你耳背啊,怎么连话也听不清楚?” 赵任宗年纪虽小,脾气却不小,他一把往五妞儿身上推去,喝道:“你胡说什么,贱婆娘!”老三冲了过来,喝道:“你干什么?动手打人么?” 大户人家姬妾极多,赵全有三个老婆,共生了七名子女,几个孩子年纪虽小,但眼看生母彼此钩心斗角,长年耳濡目染之下,早已按着母亲的心情分帮结派,这老三与老幺一个长相,自也是三娘所生。此时见六弟发威,自来帮弟妹们出头。 赵任勇身居长子,比六个弟妹大了七八岁,眼看弟妹们打成一团,自要出面调解。他咳了一声,道:“别吵了,老六,毽子是你踢到后院去的,你去捡回来。” 连素来公正的大哥都这么说了,赵任宗自是吓得全身发软。捡毽子简单,但后院那个鬼婆可不简单了。想到后院的暴躁老太婆,赵任宗面色发青,只想出言拒绝,一旁五妞儿语气不善,冷笑道:“把太后赐下的宝贝搞丢了,一会儿爹爹问起,你还想活命么?快去捡吧!” 赵任宗苦着一张脸,想起这毽子非同小可,别说值得几百两银子,还是太后赏下的宝贝,实在丢不得,当下只得哀叹两声,点了点头。 ※※※ 一柱香时分过去了,赵任宗心惊胆战地蹲在后院,偷眼打量院中情势。 大大的榕树遮住烈日,树荫下躺着一个老太婆,正在凉床上呼呼大睡,两旁婢女手举蒲扇,徐徐煽凉,模样很是清闲。 日光照耀,凉床下射出两道红色光芒,正是白金毽子的孔雀眼在发光。赵任宗又喜又怕,白金毽子就在眼前,只要自己能爬到床边,东西自也能到手了。 只是天下事知易行难,便连捡个毽子也是一般。老奶奶脾气大,火气足,生平只爱外甥女三娘,对大娘、二娘恨之入骨,见面便骂,对她们的子女自也透着不善。只是大娘出身淮西天将府,有大哥高天威背后撑腰,又生了老大赵任勇,双重屏障之下,那是谁也不怕的局面,说来说去,便只可怜二娘一个人了。 那赵任宗是二娘的独子,平日自被家人排挤欺侮惯了,往常只要见了老太婆,立时脚底抹油,速速开溜,哪料到今日却要落入她的魔掌之中。 赵任宗深深吸了口气,看老奶奶这懒模样,八成已经睡熟了。他趴在地下,拿了只荷叶盖在头上,把自己当作一朵大荷花,跟着缓缓爬向凉床,朝那只白金毽子蠕动而去。 夏日炎炎,婢子们眼神松散,煽凉时有气无力,不曾发现荷叶竟在自行爬动,赵任宗心知肚明,他最要担忧的唯有老奶奶一人。老太婆武功高强,目光锐利,要给老虔婆撞见自己,届时只要往自己头上安个吵嚷午睡的罪名,他老六没准玩完了。赵任宗心念于此,登时憋住了气,加倍小心爬动。 五尺、四尺、三尺,自己已在凉床旁二尺远近,白金毽子触手可及,赵任宗正想伸出手去,忽然老太婆身子翻转,脸面转动,却是朝他这面看来。 赵任宗大吃一惊,吓得全身发抖,当场把荷叶盖在脸上,管他是死是活,心惊之下,先来个掩耳盗铃再说。 过了良久,倒没听到老太婆的怒吼声,赵任宗大着胆子,把荷叶推开,凑眼去望,只见老太婆睡得横七扭八,梦中睡姿丑恶,两腿敞开立起,着实难看至极。 赵任宗小嘴一歪,想起娘亲平日专给这老太婆欺侮,登时低声作呕。眼看老奶奶不曾发觉自己,他便定下神来,再次伸出手去,朝凉床底下的白金毽子摸去。只等找回毽子,他便要溜之大吉,一会儿自能过去耀武扬威了。 摸了良久,迟迟没有东西入手。赵任宗皱起小小眉头,又往床下乱摸一阵,只是捞来掏去,还是只有黄软软的泥土。赵任宗心慌起来,赶忙趴到地下,凑眼去望,这一看之下,身子却凉了半截。 床下空荡荡一片,别说毽子,连只虫子也没有。 怎么搅得?白金毽子不见了?方才还看到的东西,哪知竟会杳然无踪?想起这东西是爹爹带回来的宝贝,要是在自己手上弄丢,不知会有什么大祸。赵任宗泪眼汪汪,拼命在地下搜寻。 “你在干什么?”凶狠的声音赫然响起,赵任宗知道玩完了,他红着眼眶,抬头望着祖母,小声回话:“我在找毽子。” “找毽子?找毽子找到我这儿来了?该死的浑孩子,不晓得你娘怎么教的?” 伴随着老太婆的指责,他的耳朵已给拎了起来,赵任宗惨叫道:“不要这样…我只是在找毽子啊,只是找毽子…找毽子…毽子…呜呜…呜呜……”他断断续续,已然疼哭了。 毽子啊…… 你在哪里啊! ※※※ 白金毽子就这样不见了,赵任宗也给打得死去活来,爹爹骂他粗心大意,奶奶说他不守家规,几个兄弟姊妹更说他是贼,竟把白金毽子独吞了。爱子既是小贼,从此二娘地位更低,赵任宗更加孤僻,再也不和兄弟姊妹玩了。 三年后,母亲积劳成疾,终于病死,临终前赵任宗独守病榻,低声问她:“娘,你也当我是贼么?” 二娘微微一笑,抚摸着爱子的脸颊,说出了最后遗言。 “傻孩子,毽子是奶奶拿走的,你还想不通么?” 赵任宗放声大哭,在那一刻,他忽然长大了。泪如雨下中,他心里暗暗立誓,他要把毽子讨回来,他要告诉家里每个人,他不是贼,奶奶才是贼。 从此赵任宗像是疯了,他每天挂着重重一串铃铛,在家中四处徘徊,叮叮当当的声响中,铃铛老六的外号不胫而走…… ※※※ “怎么讨?”两年后,从北方回来的大哥过来看他,这样问着六弟。 “当然是光明正大的讨回来。”景泰二十八年,已经十五岁的赵任宗沉着嗓子,回答着正直的大哥。长兄如父,赵任勇是家里唯一还关心他的人。 赵任勇叹气摇头:“别傻了。老太婆凶得很,你娘便是给她活活整死的,你可别自找麻烦。” 赵任宗的嗓音更沉,“大哥放心,我轻功天下第一。靠着绝活,我定能把毽子讨回来。” 赵任勇愣住了,登时嘿了一声:“这话家里说说可以,莫到外头丢份去!你可听过九华山?人家青衣掌门才是轻功第一!老六你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说话可别太狂了。” 赵任宗冷冷一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高谁低空口无凭,总要比上一比,不是么?他淡淡地道:“大哥,要比飞得高、纵得远,我当然比不过青衣秀士。” 赵任勇哦了一声,问道:“莫非你跑得比他快?” 赵任宗摇头:“论快,我也比不过江东解滔。” 赵任勇忍不住咳嗽一声:“那你还敢说什么轻功第一?” 赵任宗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大哥哪……轻功之所以叫做轻功,正是因为那个“轻”字啊……”他眼中燃起了火焰,凝视着大哥的双眸。 赵任勇这两年不在家里,自不知六弟挂着铃铛四处跑的事情,眼看六弟神色执着,倒也不便泼他冷水,只拍了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慰。赵任宗知道他不相信自己,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但他的眼神执着依然,带着完完满满的自信。 ※※※ “毽子还我。” 那天风和日丽,正吃着早饭的老奶奶神清气爽,老迈年高的她一向耳背,哪知先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么一句怪话,跟着左肩更被人拍了一记。她咦了一声,急忙回过身去,只见远处婢女在那哼歌摇摆,背后别无他人。 老奶奶怒道:“大胆!谁让你碰我的!” 那名婢女当场被打折了一条膀子,再也不敢靠近老太太。 正午时分,老奶奶上茅房解手,这会儿轮到她嘴里哼着小曲儿了,忽然之间,又听到那句一模一样的话: “毽子还我。” 老奶奶大吃一惊,陡然间右肩又被人重重打了一记,慌忙回头之下,除了茅房门板,依旧空山寂寂。老奶奶脾气不好,咒骂几声之后,决定找个道士过来驱鬼。 下午时分,老奶奶纵然心情烦躁,凉床上的那场午觉还是要睡的,有了先前鬼惊妖声的例子,她找来十名婢女,前后左右围在床边,层层守护之下,自己终能放心呼呼大睡。 睡熟了,身子翻过,脸面朝下,霎时又听到那句话: “毽子还我。” 伴随这句怪话,她的脑门又给拍了一记。老太婆大怒欲狂,霎时睁开双眼,眼前没人,她坐起身子,回转头去,这回却见到了鬼。一张挂在榕树枝上的鬼面具。 万莫回头啊,老奶奶真给吓死了。遗物中果然给人搜到了一只毽子。却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据婢子们说道,那日午后她忽然正坐起来,之后便自行倒了下去,再也没动上一下半下。 事后赵任勇找了六弟来问,老六便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说了出来。还加了这么几句话。 “大哥,若说盘龙舞狮,当世你第一,要论装神弄鬼,天地我最行。” 看着六弟身上挂满铃铛,在校场里奔来跑去,那铃铛却没发出半点声响,赵任勇自是骇然无语。既能轻,便能巧,然后动静自若,行止如魅,数年来赵任宗苦练不坠,加上天赋异禀,终于无师自通,练就了这身说嘴的本钱…… 赵任勇没有惩罚六弟,也未将事情泄漏出去。六弟不是老太婆的眼中钉,真要说谁是老太婆最痛恨的人,那就是大娘生的自己。少了老太婆撑腰,平日嚣张的三弟再也无法造次。待赵任勇接下“六代赵醒狮”的大位,登即写下这幅怪异对联,还立了一道奇怪门规,严禁背后吓人。 江充听完故事,登时哈哈大笑,道:“赵爵爷果然精明,你六弟哪天要是觊觎庄主大位,往你肩上就这么一拍,那可不是好玩的。” 江充老谋深算,才把故事听过,便知赵任勇这幅对联是写给六弟看的。一来表明对他一身轻功的敬意,二来也提醒六弟别来对付自己。江充日理万机,宫廷争斗在他都算家常便饭,何况这些闲事?三言两语间,便已看破赵任勇的用心。 赵任勇咳了两声,道:“江大人取笑了。只是您说说,凭着我六弟的身法,天下还有他进不去的地方么?” 江充看着门上的对联,点了点头。霎时间,嘴边现出一丝冷笑。 当年刘敬这般厉害手段,还不毁在江某手里?区区一个天绝和尚,却凭什么心机城府,居然想与我江充斗? 嘿嘿,任那“潜龙”潜得再深,王座之下能人万千,终能揪出海底下的神龙尾…… ※※※ 羊群中走出一名男子,身上挂满铃铛,看那人左侧距母羊半寸,右侧邻小羊毫毛不到,但一路行去,羊儿却分毫未惊,只任凭那人缓足移步。 炎夏燥热,树荫下却甚凉爽。此处距达摩院已在百尺,自须万般小心。那人停下脚来,彷如一棵无声古树。他四下打量几眼,确信四周无人,便朝达摩院行去。 这人身法不见得快,却非常柔静,也只有这般身手,江充才会惊为天人。 大汉将军,御前四品云都尉,这便是赵任宗从江充手中得来的富贵。 昔日不管是刘敬还是柳昂天,对赵家这个六弟都曾耳闻,也都曾差人过来,询问赵任宗是否有意任官,只是赵醒狮一家不愿扯入朝廷三派恶斗,自不愿六弟到京城办事。但天不从人愿,年前刘敬垮台,怒苍再起,江充独大的时刻已然到来,赵醒狮不敢忤逆权臣,也只有荐保六弟为官了。 达摩院,实乃武林传说的圣地,若非赵任宗这般身手,谁敢贸然去闯? 赵任宗望着眼前的达摩院,心里反复思量江充交代的几句话。据这位权臣言道,达摩院里关了一个要紧人物,便是曾让天下群豪闻风丧胆的魔头,人称“潜龙”的大军师朱阳。今番天绝出手,怒苍群豪之所以心甘情愿来到少林,便是为了此人而来。 只是江充心中猜疑,这天绝僧闭关多年,少与朝中大臣往来,今番忽尔多事,莫非其中另有隐情?也是为了解开疑窦,便要自己出马打探,把个中内情查明了。一来察看“朱阳”是否真在达摩院,二来弄清楚天绝的用意,以免情势有变,反而给人将上一军。 既要打探声息,便要深入龙潭虎穴,只是少林寺不比别的地方,甭说四大金刚武功高强、天绝师徒智勇兼备,便是“潜龙”自己,怕也是罕见了得的可怖人物。看这达摩院阴森至此,谁敢贸然去闯? 赵任宗微微一笑,狼吃肉,狗吃屎,鸡鸣狗盗之徒虽然模样难看,却也有生存之道。他赵任宗虽只二十一二,但面对那帮吃肉虎狼之时,他可一点也不怕。 赵任宗提起真气,脚踏干枝枯叶,肩膀四肢不用力,提气轻身,从枯叶上直滑过去,这一路滑来轻飘飘地,竟未发出半点声息。解滔当年与杨肃观激战一场,曾以“足立针”的绝技傲视群伦,此时若要见了赵任宗这手寂静无声的轻功,怕也要自叹不如。 ※※※ 无声无息地浮上墙头,静悄悄的黑影飘入院中。赵任宗打量着四周,达摩院古旧窄小,梁宇樯檐颇有残破。这等老旧房舍最难侵入,非只因建物腐朽,实因四下老鼠众多,这些鼠辈机敏过人,只要稍稍不慎,便会受惊四窜,届时吱吱声响发出,定会给人知觉。也是为此,赵任宗便带来细小铃铛,这种铃铛以声音低微著称,纵使猛烈摇晃,身边之人也闻之不清,赵任宗便以此留神自己的脚步,以免生出意外。 穿院进门,缓步入堂,赵任宗隐身门板之后,屏住了呼吸。天绝僧号称寺中第一高手,耳音必定灵敏异常,自己的呼吸若要稍稍沉重,便会给人察觉,此刻已入虎口,定须万般谨慎小心。 赵任宗静下心来,听见了院中风动林稍、蝉鸣鸟叫之声,他再侧耳倾听,察觉了墙下鼠洞中的老鼠鸣叫,那啾啾鸣响虽甚低微,在他听来却似震耳欲聋。 再静下心来,方圆百尺内没有那股冷冷的寒意。天绝僧不在堂内。 耳朵不如心灵管用,赵任宗自幼在长辈打骂下过活,早练就一套察言观色的妙法。旁人还没发怒斥骂,他身上的寒毛便会自行竖起,寻常人的心境尚能知觉,那帮武林高手的杀气浓如鲍鱼之肆,百尺外便能让他寒毛竖立,更是易于趋避许多。 大剌剌地走入堂中,赵任宗四下探看,只见达摩院内梁高庭深,墙上挂满朝廷黄榜,太祖、太后、皇上,历代的封赏馈赠不计其数,此处果然是朝廷倚仗的圣地。 依着江大人五千两白银买回的消息,堂上似乎有只木鱼机关,只要拉动了,便能开启密道。赵任宗左右探看半晌,便已发觉了佛桌上的木鱼,他再次聆听四周,确信院内无人窥伺,登即拉起木鱼,发动了机关,让堂内的暗门升起。 墙壁下果然现出了一条密道,望之幽暗深邃。赵任宗嘴角泛起了微笑,少林寺的密道名闻遐迩,哪知即将被外人闯入,看来满山和尚都要灰头土脸了。 ※※※ 赵任宗缓缓跨步,行入甬道之中,他没有蹦跳纵跃,只老老实实的拾级而下。行不数步,果见黑暗中几只老鼠伏伺梯旁,彷如守卫一般。方才自己若要卖弄轻功,纵跃不休,此刻定会惊动鼠群。 好热…… 这甬道青石所就,既陡且长,里头更是气闷。赵任宗行过百丈,忽然一阵凉风吹来,气息忽尔通畅许多。他往前再走几步,眼前赫然开朗。只见前方一处天然石穴,空旷宽敞,仰头看去,上头日光隐隐,这穴顶竟有数十丈之高,看日光从缝隙晒入,这石穴必然直通山顶。 赵任宗不知这石穴作何之用,当即伸手抚摸四周石壁,入手处颇见湿滑,却没摸到青苔。他心下一凛,知道这地方经过一番清理,想来是为了对付怒苍群匪,只不知个中奥妙何在了。 赵任宗自知猜想不透,摇了摇头,便顺着甬道往下走去。少了日光映照,眼前倍加昏暗,越走越难辨认道路,他从腰囊取出璘粉,朝半空挥撒过去,磷光照耀之下,前方现出了两条去路。 赵任宗有些纳闷了,若照江充大人的交代,这地方本是座地牢,专来看守怒苍山的潜龙军师,照理来说,信道越少,越易于看守,怎需挖出两条信道来? 嘿嘿,有点意思了,赵任宗眼中闪烁精光。他抚摸岩壁,虽然看不清晰,但入手摸来,一处满布青苔泥灰,一处却甚平滑,想来也是新近挖掘而成,时辰有限,不能一条一条地探查,只能任选其一察看了。他望着眼前两条信道,心中暗暗盘算。 自己排行老六,那是偶数,偶为右,奇为左,那便往右边走吧。 既然下了赌注,倒也不必再多想什么,自管放步潜行。江湖中人出外行走,生死间多少看点运气,他自信老天爷定会眷顾自己,心中倒甚宁定,丝毫不感惊惶。 走过百尺,甬道间越来越昏暗,地势也笔直往下,忽然间,眼前闪动着火光,赵任宗心下一凛,知道前头有人,登时放缓了脚步,不敢稍动。 哒、哒、哒,背后脚步声响起,赵任宗听了一阵,已知来人身体轻盈,这步伐如此密集细碎,自不是传闻中高瘦过人的天绝僧。赵任宗秉住呼吸,后背贴墙,把身子隐在黑暗之中,来人不管是谁,达摩院中都没有好惹的人物,自己若要给人察觉踪迹,必是死无葬身之地。 脚步声越来越响,忽然鼻端闻到一股幽香,赵任宗心下一凛:“怎么搞得?这和尚擦得这般香?”他心下正自起疑,忽见一名女子从面前穿过,手上还拿着一只竹篮,看这女子面容艳丽,年约四十好几,却是一名标致动人的中年美女。 赵任宗大吃一惊,不知少林寺严禁女子入寺,这里怎会藏有女子?而且藏的还是个大美人?实在不能不叫他满心诧异。 赵任宗正自疑惑,那美女却没察觉自己,只往甬道下头去了。赵任宗放缓脚步,便从背后一路追踪行走。 走不数丈,那女子伸手推开一道石门,轻声道:“皇上,咱们吃饭了。” 皇上?赵任宗听那门里非但有人,甚且还让那女子唤做皇上,忍不住大为诧异,吃惊之下,身上铃铛便响了起来。 赵任宗面色铁青,全身冷汗涔流,当下急忙定下心神,就怕给人知觉了。 天幸那铃铛只响了一两记,声音也甚低微,自不曾惊动门里的人。只听石门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叹道:“唉……还要在这儿待多久?实在想出去晒晒日头。” 那人说话声音有气无力,浑似个重病之人,赵任宗心下暗暗奇怪,想到那女子方才的那声叫唤,忖道:“这人到底是谁?怎会给人唤做皇上?难道也跟咱太爷一个疯样么?” 他赵家是皇族后裔,小时太爷疯疯癫癫,喜欢自充皇帝,还自号“宋德宗”,便要他们这帮小辈唤他皇上,后来五岁时家里受了朝廷爵位,这才停口没叫。照此看来,门里男子八成也是个失心胡涂的。 正想间,那女子道:“皇上喝点汤吧,您这些日子胃口不好,可别搞坏了身子。”猛听当啷一声响,好似打破了什么碗盘,那男子大声道:“不吃!不吃!好容易从神机洞出来,却又跑到了达摩院,一样的不见天日!天绝大师人呢?叫他过来!” 那女子慌道:“皇上息怒。怒苍山的人马不日便要上山,大师这会儿在安排双方会面,想来事情只要一妥当,您便能离开了。”那女子跨门入内,声音越来越低,依稀听那男子道:“躲躲藏藏几十年,朕实在心灰意冷。武德侯死了,刘总管也成不了气候,这回天绝大师若再失手,朕实在撑不下去……”那女子低声道:“皇上放心,这回天绝大师找了您的堂弟做帮手,那是万事不愁了。听大师说,他这几年改名换姓,在朝廷埋伏已久,谁都不知他的真正身分,说来比刘敬的城府更加厉害,定能对付江充……” 那男子哦了一声,低低问了几句话,接下来那女子将石门关上,便已一字不闻了。 赵任宗反来覆去地想着那几句对话,“躲躲藏藏几十年,﹃朕﹄实在心灰意冷……” 想到那个“朕”字,赵任宗登感全身大震,心下着实骇然。小时候太爷喜欢关起门来做皇帝,却也不敢言必称“朕”,否则日常出门见客,万一说溜了嘴,那还不落个杀头下稍?只是门里那人并无分毫做作,随口说话间屡次称“朕”,显得十分自然,这口头禅若没用上几十年,要他如何能够? 赵任宗惊疑不定,这里既是达摩院,当只有少林和尚住居,按江大人的说法,最多再关一个潜龙军师,什么时候冒出了一个美貌女子,尔后又有人自称是朕?赵任宗有意查个水落石出,便行到石门之旁,贴耳倾听,只是他内力有限,却不能听闻门里细微声响,想要推开石门,却又怕惊动天绝大师,思来想去,还是只有火速离开少林一途,想来只要能面谒江大人,把此间情事全盘托出,料来以当代权臣的心机,定能猜知其中奥秘。 赵任宗心念甫定,立时便往后头转身,赫然间,鼻中一痒,甬道中飘入了一股香味,他嗅了嗅,却是一股淡淡檀香,乃是出家人身上独有的味道。赵任宗慌了起来,知道天绝僧已在左近,方才那记铃铛声虽低,却瞒不过绝世高手的耳去,想来是把他引来了。 他心中忐忑不定,知道立时便得离去。他不敢沿原路退回,眼看甬道笔直望下,地底应当另有出路,赵任宗加紧脚步,便往下一路奔去,他身法虽疾,身上铃铛却分毫未响,足见身法之轻盈,几与虫蝇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