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48

卢云睁眼望着他,目光诚恳,一言不发,只管紧握秦仲海的手掌。秦仲海给他牢牢握着,一时之间,只觉卢云的手劲好大,用力捏来,自己的手掌酸痛难忍,虽想抽手,但力量就是不及,疼痛感传来,脸上已然流下冷汗。  卢云兀自不察,只是等着秦仲海回话。匆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厉声道:“放开他!”卢云愣住了,回首望去,只见言二娘怒目看向自己,森然问道:“你是他的朋友?”  卢云见她神态不忿,目光严厉异常,忙道:“怎么了?”言二娘将卢云一把推开,冷冷地道:“你弄痛他了。”卢云醒觉过来,慌忙去看,只见好友的双手微起淤血,卢云又惊又痛,方才醒起秦仲海武功尽失,根本耐不起自己随手一握,他眼中含泪,紧泯嘴唇,也不知该说什么,若要道歉,反而更着了形迹,一时心下甚是愧疚。  言二娘见他神情如此,也不便再有责怪,她站到秦仲海身前,将两人挡了开来,向卢云道:“你不必担心他什么。他在这儿很好,有咱们照料着,你快快走吧。”  卢云听她催促自己离去,心下甚急,只是拼命摇头,他与秦仲海虽然相交不久,但两人言语投机,情感亲昵,有如兄弟一般,好容易再见面了,怎能这样离开?言二娘见他要亲口询问秦仲海,双手拦路,将秦仲海遮在身后,不让两人相见。  卢云心下大急,叫道:“仲海,你真要留在这儿吗?”秦仲海听了这话,想起了京城岁月,  往事浮现眼前,他心中一动,便想站起身来。  忽听一声长叹,一个身影挡了过来,却是陶清来了。只听他劝道:“这位小哥,你朋友已非朝廷中人,从此与官府径渭分明,你硬拉他回去,若给人查出身分,不是活生生害死他么?你放他走吧!”陶清此言入情入理,登让卢秦二人醒了过来,卢云脑中嗡地一声,想道:“是了,秦将军再也不是朝廷中人,我硬要带他回去,只有害了他!”  回思往事,卢云心如刀割,默然无语。秦仲海也是怔怔坐倒在地,只在茫然望天。  陶清轻推卢云的肩头,低声道:“这位官人,你看那儿。”卢云回首看去,只见院中站着一名少女,正自凝视自己,看她满脸担忧,眼中却又带着安慰之意,不是顾倩兮是谁?  卢云默默低下头去,他想向秦仲海道别,却给言二娘挡住了,当下轻叹一声,小声道:“仲海,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秦仲海听了这话,知道卢云随即便要离去,他想伸头探看,但言二娘挡在身前,却见不到卢云的身影,想要说话,喉咙却又嘶哑,只能啊啊叫着,他双手连连挥舞,像是要说再见,又似要拉住卢云,连自己也不知究竟想做什么……  夜阑人静,星稀月明,秦仲海躺在床板上,睁着满足血丝的双眼,呆呆望着房顶。  他身旁睡着几人,左边是陶清,右边是欧阳勇,再过去是哈不二,大伙儿睡通铺已有个把月了,平时他夜夜好眠,总是一觉到天明,为何今夜会忽尔失眠?  秦仲海缓缓闭上了眼,脑海里浮出了一张脸,那是卢云的同情之泪。  他烦乱难受,情知再也睡不着,当下悄悄爬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扶着墙,从陶清身上跨过去。  秦仲海赤着一只左脚,摸到了拐杖,高大的身子倚在墙上,挨挨擦擦地往门口移,他不愿吵醒众人,只因这夜半无人的时刻,方是他安心独处的时光。只有这一刻,他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在  地下打滚,更不会有人为他掉半滴眼泪。  走出后厨,来到店里,夜深无人之际,桌上摆满板凳,堂下地板却擦得干干净净。秦仲海孤身站在堂上,缓缓转过身去,望着一只橱柜,霎时之间,身子轻轻颤抖。  他走到橱柜,从里头拿出一件东西。那是一柄刀,一柄寻常不过的钢刀。  秦仲海眼中露出了光彩,连刀带鞘紧抱怀里,口唇低动不休,好似那是什么宝贝一般。  来到了院子里,秦仲海斜倚墙边,仰望明月,自八岁练刀开始算起,至今已有二十余年,刀便如他身上的一块肉,一根骨,再也熟悉下过。他心生感触,霎时双手高举,持刀向天,口中发出噫噫声响。  从小到大,不知用过多少柄刀了,每当刀口缺了,残了,师父便再给他找一柄刀,他便这样砍啊、杀啊、练啊,直到刀口再次卷了、缺了,再来一柄新的刀为止。  刀刀断了,可以再铸,可是那用刀的手断了,还能再续么?  秦仲海仰望天际,那闪耀月轮中,仿佛出现一个身影,正回头向自己笑着。  那人双肩宽阔,身批胄甲,两道浓眉斜飞,单手提刀傲笑,那笑容好生爽朗,无忧无惧,自信豪迈,好似天下没事能放在他眼里。  这人不是他自己,却又是谁?  秦仲海咬住了牙,右手紧握刀柄,刷地一声,抽出了钢刀!  气沈丹田,右手使劲,钢刀如扇形画过,这是“火贪一刀”的起手式。“侵掠如火,噬血成贪,杀人何用第二刀?”  九州剑王的谆谆教诲在耳边响起,秦仲海轻喝一声,便要发力出招。  当地一声响,钢刀落在地下,黑暗中只剩下自己发抖的右手,掌中空无一物。  秦仲海嘎嘎叫着,好像一只折翅的鸟,莫名之间,泪水落了下来。他发力向前奔跑,似要逃脱这一切,霎时脚下一个踉舱,摔倒在地。  他呼呼喘息,用力撑起身体,肩膀好生疼痛,但他只想更痛,最好就这样疼死,刚好解脱了,他嘶嘎怪笑,有如夜枭。奋力举起拐杖,直直向院外逃去,来到了大街上。  走啊、跑啊、逃啊,穿过了一条又一条的巷弄,孤单的身影在那不知名的地方穿梭着,疯狂间,他听到了水流声响,朝着响声来处走去,忽然之问,眼前一花,见到了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水。  轰隆隆、轰隆隆,浪花飞溅,波涛起伏,长达千里的黄河巨浪,正在自己面前奔腾窜流!  秦仲海痴痴望向大水,河面壮阔,水气飘渺,大河的彼端,是刘邦的关中、是李元昊的河套、  是马孟起的凉州……大河的尽头,是天下英雄的故乡啊!  秦仲海哈哈大笑,他举起手上的拐杖,一步步向怒涛行去,他要让无边怒海将自己吞没,把他  残破的身躯卷向无边地狱……  这夜言二娘正自熟睡,却给陶清摇醒了,言二娘不及问话,便给陶清掩上了嘴,跟着示意她去看院子。言二娘心知有异,急忙探头,只见秦仲海颤巍巍地走出院子,不知要去哪儿。  此时哈下二等人都已转醒,四人一路跟随而去,待见秦仲海自行走入大河,好似要去自杀一般,都是惊得呆了。哈不二见秦仲海行止怪异,登时骂道:“这家伙大半夜的不睡觉,原来是跑来跳河自尽。这般没出息,真枉费大姊救他性命。”  眼看秦仲海跨入大水,一步接着一步,转眼便要给淹没了,哈下二啐骂两口,便要起身去救,陶清却将他一把拉住,低声道:“咱们别急,先让他下水去。”哈不二嘿地一声,道:“你这是什么话?水势这么大,不怕淹死他么?”  陶清目露悲悯,摇头道:“他心里很苦,就让他静静吧,我一会儿会下去救的。  言二娘听了这话,登时一声哽咽,竟然低声啜泣起来,众人听在耳里,都感诧异。  言二娘痴痴望向大河,轻声道:“秦将军,你是不是很想走?你告诉我,我……我要怎么帮你?”她珠泪低垂,好似不忍再看下去,霎时掩面掉头,逃了开来。  说话之间,只见秦仲海早巳跨入水中,水势汹涌,已将之灭顶,拐杖更被冲得不见踪影,过不半晌,身子打横飘起,竟要给大水冲走了,哈不二惊道:“金毛龟,你再不下去,这家伙一会儿便要淹死啦!”  陶清见不能再拖,旋即飞奔而出,一个健步纵入水中,便朝秦仲海游去。他身形若龟,在水里载沈载浮,其速颇劲。过不多时,便已夹住秦仲海高壮的身躯,慢慢将他拖回岸边。看来他名唤金毛龟,果然水性甚佳。  三人守在秦仲海身旁,见他肚腹高高鼓起,好似灌满了水,面色更是惨白,陶清在他胸口按了按,秦仲海呕地一声,吐出了几口水。陶清见他醒转,便将之扶起,让他坐在地下。  哈不二见秦仲海目光茫然,一时按耐不住,责备道:“老兄啊,天下残废的又不止你一个,你看咱们欧阳大哥不也是哑巴么?可他也没自尽啊!”哈不二虽然说话难听,却也是一番规劝心意,陶清听在耳里,便也没劝阻,只暗暗留意秦仲海的神色。  黑暗中,诸人鸦雀无声,却听秦仲海淡淡一笑,摇头道:“谁说我要自尽了?”  哈不二听他兀自嘴硬,没好气道:“那你跳到河里干什么?下水抓鱼么?”秦仲海微微一笑,手指大河,道:“我要过去对岸。”众人哦了一声,齐声道:“对岸?”  秦仲海轻轻颔首,月光映照,黄河滔滔浊流,疾行向东,望之奔腾澎湃,秦仲海凝目望着大河,轻轻地道:“总有一日,我秦仲海会领着十万雄师,从大河的那端过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回头望着众人,微笑道:“你们相信么?”  秦仲海重伤残废,连路也走不了,如何还能带兵打仗?哈不二向陶清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陶清与欧阳勇自也暗暗感慨,众人都怕说话刺伤了他,俱都无言。  便在此刻,陡听一个女子大叫:“我相信!”  众人急忙回过头去,只见一名俏丽女子站在岸边,正是他们的大姐言二娘来了。  哈不二心下一喜,正想说话,忽见言二娘背后火光烛天,竟有大火焚烧。火舌飞舞,光芒流窜,只照得言二娘更加艳丽。  哈不二惊道:“怎么烧起火来了?可别烧到咱们店里了!”说着便要起身去看,他奔到言二娘身边,已被一把拉住,只听言二娘淡淡地道:“不必回去了,我把店烧了。”  众人闻言,尽皆大惊,不知何以如此。言二娘却不多加解释,只缓缓蹲在秦仲海身边,凛然道:“秦将军,我相信你不是凡人。总有一日,你定能领着我们大家,一起杀回中原。”  秦仲海微微一笑,颔首道:“谢谢你。”  言二娘凝望着他,忽然之间,凑过头上,竟在秦仲海唇上深深一吻。  哈不二与欧阳勇见了这情状,忍不住张大了口,不知大姊是疯了还是怎地,直感惊疑不定。陶清却不惊诧,只是笑吟吟地,便把两名兄弟拉到一边去了。  良久良久,言二娘放开了秦仲海,轻声道:“我们走吧。不管去哪里,我们都跟着你。”说话间目光温柔,全是百转柔情。秦仲海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张开大嘴,陡地放声狂笑。  言二娘是个重情义的女人,此番为秦仲海亲手烧店,重出江湖,自有她的一番心路转折,那是不足为外人道了。只是这么一蛮干,却不免害得弟兄们无家可归了,纵然天寒地冻,也只能露宿野外。  五人围坐火堆,天气寒冷,没人睡得着,言二娘见秦仲海眼望营火,似乎满腹心事,便也不多说什么,只静静陪坐一旁。哈不二叹道:“大姊啊,咱们不是要洗手退隐么?好容易买了块地,现下什么都没了,以后要怎么度日啊?”  陶清竖指唇边,示意哈不二下要多口,哈不二骂道:“死金龟,你心里不烦,我还替你发愁呢,你给我说说,咱们以后要怎么办?”  言二娘为秦仲海放火烧店,本就太过卤莽,此时听了兄弟的责问,也不知如何回答。秦仲海知道她口才不佳,兄弟们若要见责,定会难以招架,当下微微一笑,道:“诸位,咱们上兰州去。”  陶清哦了一声,道:“兰州?秦将军有朋友在那儿么?”秦仲海颔首道:“老实说吧,我要去寻师父。”众人闻言,都是哦了一声,秦仲海往日武功卓绝,乃是朝廷倚仗的大将,想来他的  师父必是当世高人,纷纷问道:“究竟令师是谁?怎没听你提起过?”  秦仲海微笑道:“你们该认得他老人家的,我师父姓方,便是当今四大宗师之一,人称“九州剑王”。”哈不二想起秦仲海背上的刹青,霎时惊道:“原来方老师躲在兰州!他是我们山寨的五虎大将啊!你……你姓秦,又是方老师的弟子,到底与龙头大哥怎么称呼?”  秦仲海看着夜空,想起了刘敬死前的悲切神色,他面色黯淡,摇头道:“这件事不方便提,等见了家师的面,咱们慢慢再说。”  哈不二满心疑问,只想提问,言二娘拦住了,她也问过秦仲海的来历,知道他心里另有顾虑,不愿明说,当下缓颊道:“说起方老师的为人处事,咱们都是佩服的。山寨垮了以后,咱们四下找不到他人。真没想到他是你师父呢。”  秦仲海知道师父是过去山寨的五虎上将,陶清等人自当知晓他的事迹,便问道:“诸位与我师父熟么?”陶清叹息一声,道:“方老师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当年他不住山上,少与弟兄们往来,只打仗时才现身,战场上总戴着个鬼面具,身手好生了得,江湖中人不知他的身分,只管叫他鬼头将军。后来……后来他离开寨子,老寨主更不许咱们提他的名号……”  秦仲海心下一凛,想起大殿上的断头虎,忙问道:“我师父不是五虎之-么?他怎会离开山寨?”  陶清望了言二娘一眼,见她微微颔首,方道:“当年山寨好生兴旺,一路打到霸川,方老师劝咱们龙头大哥杀入北京,大哥不答允,两人便争执起来,方老师一气之下,把石老虎的脑袋斩了,说从此不问寨里的事。之后咱们兵败如山倒,走得走,散得散,唉……”  言二娘听他说起往事,眼角登时泛起泪光,自也感慨万千。秦仲海满头雾水,问道:“当年怒苍山好生强盛,究竟是怎么垮的?你们可曾知晓?”  言二娘微微苦笑,摇头道:“当年我只是个丫头,除了带兵打仗,其他什么都不知道。那年我刚嫁人没多久,上半年寨里打了几个胜仗,大家都说是沾了我的喜气。没想到隔了半年,那年龙头大哥失踪了,朝廷围起寨子猛打,少了几个领头的,没多久,咱们就守不住了,从此兵败如山倒……”秦仲海沉吟片刻,道:“这一切都是在景泰十四年发生的吧?”  陶清见言二娘面带悲苦,泪水涔涔而下,便向秦仲海使了个眼色,要他别再多问。  秦仲海回想刘敬所言,当年朝廷能剿灭怒苍山,似乎牵涉许多秘辛。那时自己看守文渊阁,也曾遇上匪人劫夺奏章,看来景泰十四年间准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大事,这才有人劳师动众地毁去旧日文献。  言二娘哭了半晌,眼看众兄弟望着自己,忙止住啜泣,问向秦仲海,道:“别说这些往事了。倒是你,你跟方老师练了多久的武艺?”秦仲海道:“打小便练起,一直到十八岁才下山。”言二娘咦了一声,屈指算数,道:“照这时光推算,怒苍山垮时,你也有十三四岁年纪啊!你既是方老师的弟子,武功定也了得,怎没见过你上山?”  秦仲海自也茫然不解,其实若非他亲眼见了朝廷的名录,怕还不知自己的师父居然与怒苍山有关。后来经过刘敬辗转安排,这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之后朝廷爆发大祸,非但刘敬惨死,自己也被捕入狱。想到那时华山相会,方子敬避而不见,真不知师父心里在想些什么。秦仲海摇了摇头,道:“这些事我也不知情,只有找师父问了。”  众人想起往事,都是心下烦乱,一时无人作声。言二娘手握钢刀,往火堆里拨了拨,心道:“方先生神通广大,也许能治好他徒弟的伤也不一定。说不定……说不定他知道我夫君的下落……”  想到此节,身子忽然轻轻一颤,若能得知夫君行踪,一偿夙愿,自该心喜激动,只是她心中殊无欢喜,瞅了秦仲海一眼,却是低声叹了口气。  此后众人兼程倍道,直往兰州而去,此行满怀希望,秦仲海的伤病、言二娘的心事、乃至于一众兄弟日后的出路,全部依仗方子敬指点,直说是重大之至。  行到西北地方,秦仲海辨认道路,引领众人远离城郭,不过-个上午,便已来到一处偏僻地方,只见四下荒芜一片,仅几处高高低低的山峰,荒漠中颇引人侧目。秦仲海手指一峰,微笑道:“我师父便住在那儿了。”  诸人望去,见是座山峰,这地方高耸陡峭,光秃秃的一片,不见有啥花木。言二娘见此处如此荒僻,暗想道:“原来方先生住在这种杳无人烟的地方,难怪这许多年来,大家都没能找到他的行踪。”  这地方正是秦仲海当年的练功之地。十四年前艺成下山,至今已有十多年。秦仲海见景物依旧,回想当年自己下山时的意气风发,对照今日的残废落寞,一时也有些感伤。他叹息一声,想道:“当年师父不要我从军,我却一意孤行,现下他见到我这幅惨状,不知要怎么骂我?”当年方子敬不愿他投效朝廷,想来定是为了自己扑朔迷离的身世。秦仲海摇头叹息,心中真有千言万语想问。  众人依着秦仲海的指点,便朝山崖爬上。铁牛儿身子强壮,便由他负着秦仲海,这几人武功都算不弱,那山崖虽有些陡峭,却难不倒他们。不用多久,便已爬到峰顶。  众人上得山顶,只见山巅旁盖着一座茅草屋,望之古旧破烂,想来便是方子敬所居之处了。哈不二等人见那茅屋毫不起眼,都不禁啧啧称奇,想不到九州剑王名震天下,住处居然简陋至此,简直连个贫农也不如。  秦仲海要众人停下脚来,吩咐道:“我师父不喜见外人,你们先在这儿等上一会儿,我去去就来。”言二娘等人也识得方子敬,多少知道他的脾气,当下便都守候在外。  秦仲海一拐一拐地行向茅屋,来到门口,只见房舍古旧肮脏,比当日下山时更要破烂,他心下微起恐惧,伸手敲了敲门,低声道:“师父,仲海回来看你了。”敲了良久,不见有人应门,便自行推门进去。  秦仲海往屋内一瞧,霎时低下头去,苦笑不语。茅屋里空无一物,墙上满是蛛网灰尘,方子敬早巳不知去向。“九州剑王”居无定所,一旦出门云游,足迹遍布五湖四海,自己却要怎么找他?  那日初离京城,自己仗着一股硬气,始终支撑不倒,残废也好,烂死也好,全都无所谓,那是豁出性命的想法。后来遇见了言二娘,靠着她从旁照料,秦仲海饱暖之余,身体虽然好转,但心里反生痛苦,更是加倍憎恶自己的处境。尔后言二娘情深义重,为自己放火烧店,秦仲海便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方子敬身上,谁知师父竟不知到何处云游去了,更不知他何时会回到此处。  秦仲海举手抚面,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脚下一软,已然跌坐堂下。  过了良久,言二娘等人不见秦仲海出来,迳自走入草堂察看,只见秦仲海嘴教带愁,孤身坐在地下,众人看了一阵,不见方子敬的踪迹,言二娘低声问道:“尊师呢?他不在么?”她直把话说了两遍,秦仲海才嗯地一声,道:“他……他不在这儿。”  言二娘见他满面愁容,安慰道:“你别心急,咱们在这儿等上几日,说不定方先生会回来。”  言二娘原本已经洗手退隐,却又为了自己重出江湖,哪知现下却找不到方子敬的行踪,秦仲海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回答,只缓缓爬起身来,便朝屋外走去。  言二娘转身望着秦仲海的背影,此时方值午后,山顶上起了大雾,已成灰蒙蒙的,秦仲海一人跛脚独行,望之极为凄凉,言二娘看在眼里,自是替他难过。她低声吩咐陶清等人:“你们守在这儿,我先过去陪着他。”  哈不二见她满脸柔情,想起大姊在河边亲吻秦仲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脸色登时沉了下来。陶清怕他作怪,举起拳头,便往哈不二脑门捶下,颔首道:“也好,咱们便在这儿守着吧,说不定方大侠立时便到。”  言二娘跟在秦仲海背后,两人一前一后,在山巅上缓缓行走,言二娘虽然心里担忧,却不敢太过靠近。心中只想:“当年他武功何等高强,我连出十来招,全都给他轻易破去,现下他却连路也走不动了。秦将军不过三十来岁年纪,往后岁月要他怎么活?”心念于此,更想上前搀扶他,但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只好默默跟在后头。  两人定了一阵,忽见秦仲海坐在悬崖旁,身子一动也不动。言二娘怕他忽做傻事,一个想不开,竟往崖下一跳,忙奔了过去,挨着他坐下。  秦仲海看了她一眼,笑道:“干什么,怕我跳崖自尽么?”言二娘目露怜悯,柔声道:“我知道你天性坚强,不会做别这种傻事的,对不对?”  秦仲海放声大笑,他望着脚下的水雾,淡然道:“二娘,倘若你一辈子都是废人,却又背负了满身血仇,你待要如何?傻呼呼地活下去么?”秦仲海口气越是平淡,越是让人心惊,言二娘知道秦仲海已近发狂不远,她心念急转,霎时樱唇微张,腻声道:“搂住我。”  秦仲海原本满面萧索,听了这话,也不禁愣住了,他转头看着言二娘,茫然道:“你说什么?”  书二娘解开胸前的钮扣,沈声道:“你若是个男人,那便搂住我。”  秦仲海原本心灰意懒,此时天外飞来好的,登时“咦”了一声,摸了摸脑袋。言二娘扬起脸蛋儿,闭上了眼,只等他伸手来抱。  秦仲海见言二娘一动不动,一抹酥胸白腻饱满,从敞开的领口瞄去,直是若隐若现,煞是诱人。秦仲海心头怦怦直跳,他双肩虽然残废,但下半身好好的,又没给阉了,当下舔了舔嘴,嘿嘿淫笑,伸出手去,搂住了香肩。  言二娘眺望远方,缓缓倒在秦仲海怀里,她原本凶狠泼辣,此时却满面柔情,秦仲海想起她在河边亲吻自己额头的模样:心里嘿嘿两声,以为言二娘暗恋自己,想到得意处,更把她的香肩紧了一紧。  山岚飘来,雾气弥漫,两人给裹在雾里,真有伸手不见五指之感。迷蒙之中,秦仲海心中更起淫念:“逗地方烟雨蒙蒙,没人看得到咱们在干什么,嘿嘿,看老子更上层楼。”  虽说自己身子残废,但指的是挑水担重、握刀握剑那档事,至于香喷喷的好事,便算手筋脚筋全给挑断了,自也做得来。秦仲海吞了口唾沫,偷眼望着四周,正想放大胆子乱摸,匆听言二娘叹了口气,道:“秦将军,这二十年来,我始终东奔西走,四海为家,坚持不和朝廷妥协,你可知我……我为何忽然洗手退隐?”  秦仲海听她忽然开口,登时吓了一跳,忙把手缩了回去,干笑道:“你怕弟兄们一直流落江湖,想替他们安身立命,这才起意退隐?”  言二娘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这样的……其实……其实是因为我……”她满脸羞红,低叹口气,道:“我想和你在一块儿……”  秦仲海吃了一惊,过去两人只有一面之缘,言二娘便算花痴百倍,自己也不可能有这份量,他只感莫名其妙,颤声道:“你说什么?”  言二娘幽幽地道:“还记得咱们在怒苍山脚大战一场么,那时咱俩打得好凶,后来却又蒙你解救性命,那时你解了我的衣衫,替我接骨,还劝我一起投效朝廷、我看你模样粗鲁,其实心里很善良,又很善解人意,当时我心里就……就有个念头,想和你一块儿走……”  秦仲海心下一醒,想起自己曾经触摸她的身子,当时言二娘哭得好凶,还急得昏晕过去,没想这女人居然一直记得此事。言二娘脸上起了红晕,她低下头去,小声道:“那时情势不比现下,我带着兄弟流落江湖,你又是朝廷命宫,来头太大,我便算跟你走了,怕也没有好下场,弟兄们更不会答应……”她说着说,握住了秦仲海的手,微笑道:“天可怜见,让你离开了朝廷,又遇上了我。咱俩真个有缘,你说是么?”  秦仲海听了她的心事,忍不住张大了嘴,万没料到言二娘好端端的,居然会喜欢他这个满嘴污言秽语的大老粗?秦仲海干笑两声,道:“好姑娘,你……你这是寻我开心么?”  言二娘微微一笑,正要回话,忽听背后脚步声响,似有人过来了,言二娘脸上登时一红,急忙把身子坐直,就怕弟兄们见了自己的羞态。秦仲海虽是包赌包色的魔头,此时旁人过来,若给撞见了,不免也有些腼腆。忙直起身子,一动不动。  两人正感难为情,忽听背后那人朗声道:“前面这位朋友,可是昔日征北都督麾下,辽东游击秦仲海秦将军么?”  秦仲海听那人以旧日称谓叫唤自己,登时吃了一惊,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言二娘扶自己起来,他转身喝道:“朋友是谁?如何知道秦某来历?”  浓雾中走出一名僧人,这人白眉长须,容貌慈祥,言二娘与秦仲海对望一眼,都见到彼此眼中的纳闷,想来俱都不识这僧人。  那僧人合十微笑,道:“老衲白龙山止观和尚,奉九州剑王之命,特来迎接将军。”  秦仲海心下一凛,道:“这位大师认得家师?”那僧人颔首道:“多年故友,岂同寻常?”  秦仲海过去不曾见过止观,此刻听他自承是方子敬好友,却只眉头紧皱,不作应答。止观见他神色纳闷,似有不信之意,便解疑道:“秦将军切莫不信小僧之言。只因方大侠人在乌斯藏的扎布伦什寺,一时走不开,这才请我代他一行,前来迎接将军。”猛听方子敬人在乌斯藏,秦仲海与言二娘忍不住同声惊诧,道:“乌斯藏?”  乌斯藏,古称吐番,又称西藏,距四川马湖府千五百里,距兰州达五千余里。地势高,位中原西南。乌斯藏邻朵甘,乃是佛国胜地,民风纯朴,多僧侣,无城郭,至今犹向朝廷来贡,比之西域蒙古,只有更为神秘。  止观合十道:“方大侠已在乌斯藏等候将军,还请诸位及早动身,与我一同过去会合。”  陶清等人听闻说话声响,纷纷出来探看,待听说方子敬远在异邦,不由得满是诧异,一时议论纷纷。  言二娘定了定神,道:“方老师好端端的,为何会到后藏去?”  止观道:“这便是缘法了。藏僧每多高人,其中有能知三生者,国人敬为活佛,号为灌顶大国师。方大侠五年前在四川巧遇一位活佛,名为大慈法王,两人先是切磋武艺,彼此佩服之余,后又秉烛夜谈,互相启蒙人生道理。从此法王便经常下帖邀约,请方大侠前去日喀则的扎布伦什寺,一来听讲佛法,二来指点寺僧武艺。”秦仲海听得目瞪口呆:心道:“师父居然信起佛法了?该不会想出家吧?”  言二娘沉思半晌,道:“方老师知道秦将军给……给逐出朝廷了么?”  止观合十道:“阿弥陀佛,方大侠与秦将军师徒连心,怎会不知此事?方大侠此番赴藏,用意便是为秦将军治伤。”众人闻言大喜,尽皆欢呼,秦仲海更是喜形于色。  止观见众人欢欣,便也微笑颔首,道:“相传乌斯藏蕴有“神山圣水”。神山指的是纳木  那尼峰,与冈仁波齐峰相连,山腹有座殿堂,是为释迦讲经之处,亦为天竺湿婆神修行之处。此峰一为神山,一为雪山之王,两山问有座玛旁雍错湖,世称圣湖,乃是佛祖赐予人间的甘露,相传只要入湖沐浴,便能医治百病。”  言二娘欢容道:“圣湖可以医治百病?莫非也可以接续琵琶断骨么?”  止观微笑道:“阿弥陀佛,凡人若有病痛,无论身心,圣湖神灵都能为之开示。”  陡听世上还有什么“神山圣湖”,好似能够救命一般。秦仲海大喜过望,虽说只有一只脚,还是跳了起来,大笑道:“他***!老子有救啦!哈哈!哈哈!***好啊!”  言二娘自也欢喜异常,她拉着秦仲海的双手,两人圈圈打转,神态极是亲昵。  哈不二与欧阳勇看在眼里:心里暗暗诧异。陶清忙咳了一声,道:“既然有这圣水救命,那是再好不过了,咱们事不宜迟,即刻动身吧。”  哈不二暗暗叫苦,这些日子奔波劳苦,非只从怀庆远赴兰州,现下居然要往青藏高原去了,一时唉声叹气,甚是烦闷。第十一卷 重建怒苍 第五章 当恨此身非我有2007-1-2 16:22:00 本章字数:17424    此行远去乌斯藏,难免舟车劳苦,不只哈不二疲惫不堪,到得后来,连那欧阳勇、陶清都是面有菜色。众人中只有言二娘神采奕奕,她虽是女子,但自幼出身军旅,马背上骁勇作战,根本不把这点辛苦放在眼里,平日里起得早,睡得晚,尽在催促众人赶路。遇上露宿野外时,更靠着她守夜巡逻,秦仲海看在眼里,心下自感佩服,方才明白为何陶清的年纪大过言二娘,却仍尊她一声大姊了。  路上众人问起止观来历,方知他是白龙山的一位住持,与方子敬多有来往,但要细问其他事情,止观话却不多,都只淡淡几句交代过去,并不热络。他对言二娘等人甚为平淡,但对秦仲海却极是敬重,平日言谈举止,丝毫不敢怠慢。哈不二等人看在眼里,都是啧啧称奇,想来方子敬的面子很大,才让止观如此恭敬。  众人由兰州至西宁,越巴颜喀啦山,入朵甘卫,此后穿越青海,行走驿路大道,沿边入藏。从二月出发,来到前藏之时,已在四月春暖时分。  前藏已位高原之上,虽在四月暮春时节,气候仍极寒冷,此地世称千湖之国,放眼望去,草原辽阔一片,湖光雪影尽收眼底,好似塞外一般。但天边群峰连绵不断,高耸巍峨,有如巨人俯视大地,却又大大不同于北方旷野的一望无际。除此之外,路边行走的野兽更是前所未见,让人叹为观止。  止观沿路解释风景,道:“乌斯藏地势奇高,位在冈底斯山、唐古拉山之间,藏语称“姜唐”,意思便是北方高地。中国朝廷在此设有乌斯藏都指挥使,参赞军政事宜。”他知道秦仲海曾是朝廷猛将,熟悉军政,当下便举目来望,等他开口评论。  秦仲海颔首道:“乌斯藏确实有都指挥使,不过这官儿是谁,咱也不识、过去咱们这些武将只要犯了大错,或是得罪了人,往往便给送来乌斯藏驻守。明里升官,暗地是帮你送终。”哈不二惊道:“送终?怎会这样?”秦仲海笑道:“这地方最多和尚喇嘛,每日里阿弥陀佛来,善哉善哉去,久而久之,你老兄还不呜呼哀哉,一命归阴么?”众人闻言,都是笑了起来。  此后十余日,众人深入藏地,只觉地势越加高耸,非只风土人情透着神秘,便连景观也是大异其趣。第一个察觉的便是天空的不同,头顶蓝天全无云彩遮蔽,望去深邃湛蓝,横亘万里,阳光更是耀眼刺目,日夜温差犹大。再一个便是空气既干且冷,稀薄异常,若是贸然大口吸气,不免一阵干咳。  言二娘等人身怀武功,便连小兔子也有内力护身,气候虽然异常,众人却是不以为意。但秦仲海可惨了,他身体残疾,体力虚弱,方入藏时还能说笑几句,但时候一久,便感难以支撑,高山气候煎熬之下,整日里头晕发烧,吃什么吐什么,症状奇多,晚间更是彻夜难眠。  高地气候奇特,藏地饮食更是怪异,众人每日吃喝胃口甚差。天幸哈不二是个道地厨子,只要有米有火,他便能烧出上等菜肴,替众人解馋,这才没弄出病来。  好容易到了拉萨,众人便在旅店打尖,稍事歇息。止观会说藏语,凡事便由他出面,言二娘等人倒是省了不少气力。诸人稍一住定,哈不二等人听说城里有大昭寺、小昭寺,都是兴高采烈,嚷着要去观光。小昭寺供着尼泊尔公主带来的八尊佛像,大昭寺更与中国渊源深刻,寺里供奉着唐代文成公主带来的释迦等身镀金佛,极其珍贵。  难得入藏,众人自都过去寺庙参拜了。却只秦仲海一人动弹不得,言二娘听说大昭寺灵验,便也过去祝祷,为秦仲海求了平安,之后便足不出户,专在客店里陪伴。止观知道秦仲海身子难受,便替他抓药开方。秦仲海性命虽然无碍,但每日里发烧伤风,除了吃药吃饭以外,大半时候都在睡觉。  离闲拉萨后,众人搭乘牛车,便往日喀则行去,他们本从青海带来十来匹骏马,但入藏之后,马匹习性与高冷寒地不和,根本难以行走。此行便换上了牦牛,这种怪牛平地见不到,身上长满长毛,体型硕大,料来也只有这等怪物,才熬得起高原严峻无比的气候。  行近日喀则,风景变得更怪,神峻高山已在眼前,遍地更是布满冰河,时时可见。晚间在荒郊过夜,那高山便如天神般鸟瞰大地,更让人心存敬畏。  这日气候忽变,转为酷寒,欧阳勇在前座驾车,更是大叫起来,众人心下好奇,纷纷下车来看,阳光照映,只见眼前一道蜿蜒冰川,森若蓝带,绵延数里不绝。止观微笑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绒布冰川。再往下走,咱们便能见到冰塔林了。那可是毕生难见的奇景,诸位可要好生赏玩,方不负上天赐下的奇景。”哈不二早已疲惫不堪,听了赏玩两字,立时嗤之以鼻,低声咒骂:“什么冰塔火塔,我只想早些回家。”  这夜便在冰河旁扎营,众人从兰州出发,至今已走了两个月有余,诸人神疲力乏,纷纷倒卧在地。陶清虽然稳重,此时却也按耐不住,问向止观:“大师啊,过两日便能见到方老师了吧?”  止观道:“前些日子我差人过去打听,方老师已离开扎布伦什寺,现下应在山里。咱们还得赶上几天路。”哈不二等人听得还要赶路,无不暗暗叫苦,可是口中又不便顶撞,只得苦着一张臭脸,在那儿唉声叹气。  日子不是说了,那方老师要带我们去找“神山圣水”,他便是去办这件事么?”  止观口宣佛号,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诓语,这件事小僧只是听方老师转述。是否真有其事,不敢妄论。”言二娘“啊”了一声,尖叫道:“你……你说什么?没有神山圣湖?”  止观见她神情恼怒,忙咳了一声,改口道:“圣湖之说,小僧也曾听人提起,此事应有无疑。”言二娘性子甚直,听他一下东、一下西,一时茫然睁眼,转头只看着陶清,全没了主意。陶清心思机敏,见言二娘望着自己,已知她心有疑窦,却又不知如何探问,当下便由他启口探话,说道:“敢问大师,在下过去人在中原,也曾听说一些乌斯藏高僧的神妙传说,都说藏圣法力无边,能够起死回生,不知是否真有这等事?”  止观宁定心神,颔首道:“这个自然,乌斯藏乃是佛国,自多神通之力。无须怀疑。”说着手指远方,道:“从这儿出发,便会见到无数神奇山峰,洛子峰、卓傲友峰、玛卡鲁峰、纳木那尼峰、无一不是险峻神异,绝非人迹所能至。山里高人无数,自也能帮着治病。”  陶清心下起疑,问道:“大师,咱们不去神山圣湖了么?”  止观咳了一声,道:“心若诚,便是土石也是神山:心若不诚,神山也不过是土石而已。”  众人听他打起谜语来了,心下无下懊恼。止观先前说得好听,好似随他离去,秦仲海便能药到病除,哪知现下人到了乌斯藏,一提什么神山圣湖,却没有半分着落。  言二娘越想越气,怒目去看止观,只见他低头念经,-幅道貌岸然的样子。她抓起一颗石子,便往火堆扔去,那石子撞上炭火,啪地一响,一块木炭陡地弹了起来,直往止观脸上飞去,正是绝招“双喜燕子”。止观吃了一惊,急忙侧头让过。  陶清听他说法不断变化,先是纳木那尼峰的神山圣水,现下又顺着自己的话头,变成和尚高僧过来医病,他冷笑一声,当下站起身来,道:“大师,你真的识得方老师么?”  此话一出,已近破脸,言二娘知道陶清性子沈稳,此刻这般说话,那是真的犯了疑。哈不二等人一路走来,早巳气闷之至,当下各自抓了兵刃,已将止观围住。  止观见了这势头,知道自己要槽,这帮反贼过去反逆出身,杀人放火稀松平常,若要下手杀害止观,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件。止观审度局面,知道只要一个不慎,自己便会惨死当场,他合十礼拜,道:“二娘,且听我一言。”  言二娘本已暗恨在心,听他叫唤自己,只把怀中飞镖拿了出来,冷冷地道:“大师有何吩咐?只要不是骗人的,一切都好说。”说着夹住飞镖,自在指缝间把玩,藉着火光看去,蓝澄澄的飞镖满是剧毒,实让人心悸难当。  一片肃杀间,止观轻轻地道:“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言二娘陡听说话,登时全身剧震,陶清、哈不二等人也是大为震惊,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  你,脸色阴晴不定。言二娘喘息良久,颤声道:“你……你怎会听过这两句话?”  止观叹了口气,道:“听过密十一么?”言二娘倒抽一口冷气,与陶清对望一眼,两人都见到对方眼神中的诧异。  言二娘投入怒苍山时年方稚幼,仅十四岁上下,虽不曾参与军机,却曾听兄长言振武提过,怒苍山在江湖上设有一个隐密帮会,名为“密十一”,专门打采各方声息,买卖情报。只因职责涉及枢机,是以“密十一”的把子身分极为隐密,除秦霸先本人与几名枢机头领外,无人得缘识荆。方才止观说出的那两句话,“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便是怒苍山毁败之日,小吕布与言二娘的道别之言,想不到居然给止观知道了,他若非山寨的顶尖人物,绝无可能知道。止观借此托出身分,果然立即让人信服。  止观淡淡一笑,道:“过去我为总寨主办事,山上没几个人认得我,山寨毁败后,朝廷倒也不曾过来扰我,在下看破红尘,索性出家为僧。嘿……今日有缘相见,却也不枉了。”  言二娘泪水盈盈,悲声道:“大师……你……你知道我夫君的下落么?”  止观轻叹一声,眼看言二娘如此痴心,目中登时现出怜悯。只见他嘴唇轻动,伸手出去,朝地下一处指去,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言二娘心中震荡,随他的手指望去,霎时只见地下倒着一名男子,看他身上盖毛毯,兀自沉睡不醒,却不是秦仲海是谁?  言二娘颤声道:“大师,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止观法相庄严,说谒道:“一切爱憎会,皆以因缘故,你已经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言二娘心中大恸,登时放声大哭。陶清一旁听着,深知止观点化之意,眼看他三言两语便解开言二娘多年心结,心下也是暗暗佩服,当下拱手道:“大师既是自己人,咱们信得过你。”说着向哈不二等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把兵刀收起。  陶清多年追随言二娘,怎不知她外刚内柔的性子?言二娘多年寻找丈夫不果,眼看这生便要守寡到老,抱着贞节牌坊入土,也是上天垂怜,年前一场恶斗,却让这位烈性佳人与秦仲海照面了。  言二娘是么妹娇性,长年寂寞之余,其实早想找人依靠,待见秦仲海英风爽飒,模样看似粗鲁,却对自己十分温柔照护,心中竟然动情,之后开立客店,退隐江湖等节,多也是受了此事的启发。陶清看在眼里,暗暗感慨,自也希望她能早些找到归宿,省得再受苦难。  也是机缘巧合,众人在怀庆定居之后,居然又与秦仲海见面了。喜的是秦仲海早巳脱离朝廷,成为逃犯,两人若要结合,一个是造反寡妇,一个是落难将军,身分再相偕不过。可惜的是秦仲海武功全失,终身残废,不免让喜事蒙尘。也是为此,陶清拼着性命不要,也要随止观走这一遭,总要治好秦仲海的伤势为止,也好让大姊后半生喜乐平安。  自此一事,众人已知止观绝无恶意,便只随他西去,不再多言,又走数日,地势渐高,崎岖异常,诸人不知止观意欲为何,难免心中生疑,但对方既与山寨渊源极深,倒也不便直言逼问,只有任他带着走了。  这日山路陡峭,牛车行走困难,行到一处地方,已定动弹不得。止观便道:“方老师便在不远处,这就请诸位下车步行吧。”众人听了吩咐,鱼贯下车,欧阳勇体型高大,便由他抱着秦仲海。  陶清见眼前荒山冷雪,一片寂寥,登时皱眉道:“这是什么地方?莫非便是大师说得神山圣水么?”止观摇头道:“那倒不是。咱们身处的地方人迹罕见,比起纳木那尼山的神山圣水,还要让人崇敬。”哈不二心下隐隐害怕,忙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止观伸手向上一指,凛然道:“珠母朗玛,便是此行终点。”说着合十顶礼,向天膜拜。  众人随他的眼光看去,霎时纷纷惊叫出声。此时恰在午后,山顶天空湛蓝,并无云雾遮蔽,众人看得清楚,此山状做锥形,基地雄伟,坡道高险陡峭,山峰直达天顶,好似一块通天大冰柱,一路破天而出,直逼穹苍。  此山如此险峻,岂是一个高字了得?众人瞠目结舌,心下只感震骇。  众人正看间,一股猛烈寒冷的山风刮来,那风带着冰雪,直如刀割一般,众人见峰顶处白蒙蒙的,想来定有狂风暴雪肆虐,心下更是暗自害怕。  止观解释道:“珠母,便是女神之意,朗玛,译为第三,咱们要去的地方,世称神女第三峰,也就是方老师、天绝僧等绝顶高手尊为“齐天”的险地。”  哈不二掩住了脸面,放声叫了起来:“齐什么天啊!每天都是山啊峰啊,我可受不了啦!方  老师到底在哪里!快叫他出来见徒弟啊!”止观手指连绵山峰,微笑道:“方大侠人在山中,咱们一会儿攀上山去,便能见到他了。”  哈不二听了这话,登时惨叫一声,软倒在欧阳勇怀里,哀号道:“不去了,不去了,这山高成这样,谁能爬得动?你们喜欢,自管去爬吧!”陶清看那山峰高达天顶,心下自也暗暗骇异,他知轻身功夫有限,万难攀爬得上,摇头便道:“止观大师,秦将军身体有病,禁不起这等劳苦,你能否请方老师下山一叙?”  止观摇头道:“对不住,方老师反覆交代,定要秦将军攀缘入山,这才能够见他。几位若不愿去,自管沿冰川折返,到绒布寺歇脚。等我们下山回来,自会找诸位会合。”  哈不二没好气地道:“好,话可是你说的,我这就回去。”说着抓起毛毯,便又跳回牛车去了。  言二娘一把拦住,皱眉道:“费了几个月的光阴,好容易来到这里,哈兄弟快别闹了。”她望向止观,自行道:“我这兄弟上不了抬盘,大师不必理会,咱们这就走吧。”止观微微颔首,背起行囊,便要往山道走去。  言二娘正要跟上脚步,猛听哈不二大声叫道:“大姊!要去你只管自己去,可别再把咱们几个扯进来了!”言二娘又惊又气,回首怒道:“你说什么?”  哈下二大声道:“打怀庆遇到这残废,你便好生偏心,你眼里就只他一人,全不为弟兄们着想!大姊,我明说了,你根本不配做咱们的头儿!”  言二娘气得险些没晕去,怒道:“你哪来的胆子!这样跟我说话!”  哈不二满脸不忿,倒似豁了出去,只听他气愤愤地道:“好容易我们在怀庆开了客店,安定下来,你却为了这个姓秦的,先把店烧了,后来又到处东奔西跑,简直是莫名其妙!”说到气愤处,把身上毛毯往地下一扔,竟已翻脸了。  言二娘给她这么一阵数说,只气得全身发抖,泪水更已盈眶,止观见他们内哄起来,自知不便多言,只管走得远远的,等他们商议之后,再行说话,以免更添争吵。  陶清见言二娘眼眶发红,似要哭泣,他是这群人的第二把交椅,自须出来解围,当下缓颊道:“哈兄弟,当年秦将军救过大家的性命,咱们这般辛劳,也是为了报恩。大姊这么做,哪里有错了?”  哈不二眼眶一红,大声道:“什么报恩?大姊早把小吕布忘得一干二净,摆明的只想嫁给这残废子!她以后相夫教子,生儿育女,哪会记挂咱们几个弟兄的死活!”陶清大怒道:“你胡说什么,快快住口了!”说着向欧阳勇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伸手来拉。  哈不二闪了开来,大声道:“金毛龟,你还看不透么?大姊以后是人家的老婆了,再也跟咱们没半点关系!女人就是女人:心里没有弟兄,只有相好男人!大家今天把话说清楚,这就分手吧!”他说到激动处,泪水落下,已在号啕大哭。  听了这话,众人都是面色尴尬,言二娘更是心如刀割,一时泪如雨下。这四人中以哈不二年纪最小,也最是依恋言二娘,早先在怀庆看她对秦仲海的神态,心里便有醋意,之后他见两人越来越是亲昵,众弟兄又有搓和之意,更是心怀不忿,终于找机会发作出来了。  陶清怒目望向哈下二,喝道:“你这张嘴没半点分寸!走开!”他走了过去,劝向言二娘,  道:“大姊,你别去理他,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咱们现下上山要紧……”  言二娘叹了口气,当下抹去了泪水,摇头道:“陶兄弟,我对不起大家,害你们受苦了。”  陶清眉头一皱,正要劝解,匆见言二娘仰起头来,望向高山,叹道:“弟子言二娘,今日向天发誓,我若自行嫁人,出卖弟兄……”  陶清听她忽尔这般说话,定是要罚下毒誓,他心下大惊,急忙拉住大姊,立时便要阻止,言二娘举袖将他甩开,大声道:“我言二娘若自行嫁人,对不起弟兄,叫我这辈子……”  她喊得声嘶力竭,正要罚出毒誓,-个雄浑的声音从车蓬里缓缓响起,接口道:“教你这辈子永远平安喜乐,再没半分烦恼。”只见一条大汉缓缓爬出车里,正是秦仲海来了。  哈不二陡见他来,立将小老弟的哭态收拾了,换上了小霸王的嘴脸,哼了一声,冷笑道:“劳什子,终于醒啦!”  秦仲海不去理他,自管走到言二娘身边,低声道:“二娘,你带着弟兄,全数在山下守着,我自个儿上去成了。”言二娘尚未答话,哈不二已是哈哈大笑,他指着高耸入云的峭壁,笑道:“凭你吗?没有咱们一路带着,你连山脚都来不了,要怎么爬上去啊!”  秦仲海听了嘲讽,并不发怒,只往哈不二斜睨一眼。哈不二本在出言嘲笑,忽见秦仲海目光威严森然,哈不二见了这眼神,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明知秦仲海是个残废,决计打不赢自己,却还是吓了一跳,他惧怕之余,急忙缩到欧阳勇背后,不敢再说了,  言二娘听了秦仲海的说话,只是又惊又急,忙拉住他,惊道:“怎么成?这山峰那么高,你是上下去的,让铁牛儿背你走吧!”  秦仲海微微一笑,示意言二娘退开。他走到山峰旁,伸手摸了摸山壁,只觉山壁滑溜,地势又是垂直陡峭,此山满布冰雪,正是大名鼎鼎的珠母朗玛,秦仲海纵然完好无伤,要爬这山也非易事,何况此时武功尽失,毫无气力?  秦仲海沉吟半晌,忽然脱下外衣,蹲地脱靴,跟着双手扶着山壁,赤脚起身。  哈不二缩在欧阳勇背后,低声笑道:“看哪,他要飞上去。”  秦仲海听了讥讽,陡地狂吼一声,双手各抓一块尖石,嘶嘎怪响中,双肩已在用力,只想把身子撑起来,哈不二嘻嘻一笑,正想再出言嘲讽,匆听喀啦一声,秦仲海肩颈伤处暴开,那伤处本已逐渐愈合,此时却又破裂出血,霎时已染红了背后刺花,在众人的惊叫声中,秦仲海靠着这股怪力,身子竟然缓缓撑起。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言二娘更是大惊失色,正要上前暍止,止观却走了过来,他拦住言二娘,摇头道:“让他爬,别伤了人家的自尊。”言二娘闻言止步,一时嘴角紧泯,两手反覆纠缠,竟比她自己攀爬还要难熬。  在众人的注视下,秦仲海缓缓向上攀去。他琵琶骨已穿,照理不能这般使力,但他靠着一股硬气,居然一寸寸往上攀爬,每当身子下坠,他便张开大嘴,死命咬住岩壁尖角,右脚足趾顶住岩石,  这才撑住巨大身体。哈不二看在眼里,纵然敌意再深,也不敢再出言嘲讽。喃喃只道:“怪物……这家伙真是个怪物……”  万籁俱寂中,只闻山风呼啸,其他别无声响。此时秦仲海已爬上十来丈,陡然间,一阵狂风刮来,他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便摔落下去,众人见状,都是大惊失色,言二娘更急忙奔去接应。  便在此时,一条绳索从山顶飞降而下,套中秦仲海的腰间,登时阻住了下坠之势。众人大吃一惊,不知是怎么回事,止观却是微微一笑,道:“方老师在北坳处等着我们。他怕大家爬山辛苦,这才放了绳索下来,咱们这就上去吧。”  他簇唇作啃,霎时又是一道绳索降下,正落在众人面前。哈不二低声咒骂:“讨厌鬼,明明有绳索,早不放,晚不放,却偏偏选这时候放。”此时众人纷纷攀缘而上,欧阳勇斜了哈不二一眼,呜呜低吼两声,似问他愿否上去。哈不二呸了一声,嘟着一张兔子嘴,往前一跳,便也攀爬上去。  有了绳索倚仗,攀山自然轻松许多,那绳索中间打结,一块块突了出来,有如脚蹬一般,脚下既能使力,攀缘更是加倍容易了。  也不知攀了多久,只觉风势越来越大,几次把绳索吹得打横飘起,天幸众人身怀武艺,只牢牢抓住绳索,这才没给吹落下去。秦仲海倒是轻松省力,他身子给绳索吊住,不必用力,便能缓缓上升,哈不二心下生羡,只想跳了过去,抓着绳索顺势上峰,但此时身在高处,他轻功根柢有限,自也无胆去试了。  攀爬许久,距山脚已有数百尺之高,众人攀爬已久,已感支撑不过,一见眼前有处平台,急忙攀上歇息。诸人疲累之余,俱都在地下,各自气喘不休,连那止观功力不弱,也在打坐顺气。  过了半晌,止观调匀气息,他将秦仲海扶起,手指前方,低声道:“秦将军,你师父就在前面,过去找他吧。”众人听了这话,都知方子敬已在眼前,连忙抬头去看,只见前方不远处又有座峭壁,上头小小一方平台,看来“九州剑王”便在那儿了。  哈不二惊道:“老天爷!又要咱们爬了么?”止观摇了摇头,道:“方大侠只见秦将军一  人,还请快些过去吧。”  秦仲海仰天大叫,单脚跳跃,直直奔向峭壁,霎时身子扑上峭壁,便如疯狗般乱咬乱爬起来。  先前秦仲海之所以能爬上悬崖十来丈,靠的全是一股血气,只因言二娘被兄弟责难,秦仲海不愿她受人轻侮,便死也要替她出头,也是为此,尽管病体孱弱,残肢断腿,仗着血性,仍能逐步爬上。只是此刻不比刚才,双肩非但流血不止,全身气力更已用罄,要他如何能有寸进?  言二娘见秦仲海狂吼不止,身子却是一动不动,她心下惶急,顾不得止观先前的吩咐,当下一个健步奔出,来到秦仲海身边,将他放在自己背上,便往悬崖攀去。  止观看在眼里,却也不来阻拦,只摇了摇头,叹道:“病由心中起……身体残废也就罢了,倘连心都残了,便神仙也救不得……”  陶清等人听不懂玄机禅语,只眨了眨眼,不知如何回话。言二娘背着秦仲海,靠着双手攀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气喘吁吁地来到平台。  言二娘抱着秦仲海,此时两人身在高处,风雪交加,四下雾气茫茫,丝毫不见方子敬的人影。她见秦仲海上身赤裸,满是鲜血,只在颤抖不止,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当下提声便叫:“方老师!你在哪里啊!”  她叫了良久,风声劲急,哪里见得到半个人影,更无人回答自己,言二娘摇了摇头,又慌又急间,只见山壁内侧有处洞穴,似可躲避风雪,当下将秦仲海搬入洞里,先躲上一阵再说。  两人行入洞中,只见洞里黑暗深邃,此时虽在白日,仍是伸手不见五指。言二娘打着了火褶,弯下腰去,只想找些枯枝干柴,好来生火取暖。  言二娘正自探看,匆见前方立着一双脚,直直站在自己面前,看来竟有人隐在洞中。言二娘心下大喜,不及细看,抬头便唤:“方老师,是你么?”  火折映照,那人的面貌映入眼帘,言二娘登时傻住了,眼前那人不是方子敬,却是一名小小孩童,只见他垂首看着自己,目光黯淡,脸上神情甚是悲戚。  言二娘大吃一惊:心道:“深山峻岭,怎么冒个孩子出来?”她心下诧异,手上火褶便要落下,正在此时,一只手缓缓伸出,一把接住了火褶。言二娘定了定神,撇眼望去,只见秦仲海趴在自己肩上,看他痴痴望着那名孩童,好似伤痛至极。  言二娘惊道:“怎么了?你识得他?”  秦仲海悲声道:“他是我大哥!”蓦地泪水夺眶而出。  言二娘见他忽然落泪,又称一名稚童为兄,忍不住吃了一惊,不知这孩子究竟有何古怪。她转头去看,火光照下,只见那孩童面色惨白,脸上覆盖薄冰,腰间更有处伤口,似是枪弹所伤。洞中虽然火光黯淡,那伤处深入脏腑,仍是清晰可见。言二娘霎时懂了,原来这孩童早已死去,只因身在雪山寒地,尸首才得以保存不坏。  陡见冰尸,言二娘纵然战场出身:心中仍感惊骇,她全身发抖,颤声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孩子究竟是谁?”  匆听洞外传来一声叹息,道:“秦文长,秦文远,一长一幼,两人都是秦霸先的公子。这孩童便是秦文长,死时年仅十二岁。”陡听说话,言二娘急急回头过去,只见一名清秀高瘦的老者跨入洞来,手中提着一只火把,正是“九州剑王”方子敬到了!  言二娘当年也曾在山寨待过,自然认得这位绝顶高手,猛一见他,登时又惊又喜,脱口唤道:“方先生!”  火光明艳,映得洞中一片血红。方子敬将火把插入岩缝,行到那孩童身边,道:“当年我赶赴秦府,想将你全家接出来,谁知还是晚了一步。满门老小中,只活了一个孤儿文远,那便是你了,仲海。”言二娘心下震动:“果然秦将军是老寨主的儿子,本名还叫做文远。”她侧目去看秦仲海,只见他紧泯嘴角,低头不动,脸上神情极是痛苦。  方子敬指着那孩子,道:“仲海,这里站的,便是你亲哥哥。三十年来,我没让他下葬,便是待你知悉身世后,能来此地与他相认。”他取出三只火褶,一一点燃,放在地下,说道:“这孩子死时只有十二岁,倘若还活在世上,也该有四十来岁年纪了。你从未祭拜过他,现下拜吧!”  言二娘细看那孩子的面孔,只见他双目迷蒙,脸上满是痛楚,想来死时心里定有什么不舍,她原本甚是害怕这具童尸,此时心中隐隐出了怜悯之意,倒也不再觉得害怕。  秦仲海缓缓跪下,仰望那名孩童,忽然之间,鼻端出现一股泥涩的气味,这味道好生熟悉,那是青苔的味道,他在秦家大宅时便曾闻过。秦仲海脑中一片晕眩,霎时煎熬难忍,竟然呕吐出来。  言二娘吃了一惊,急忙上前扶住,秦仲海抹着嘴边的秽物,低头咬牙,想起家门怨仇无一得报,霎时满面都是复仇怒火,厉声叫道:“师父!我大哥死得这般惨,我便算丢了性命,也要杀光仇家,让他满门鸡犬不留!”  方子敬摇了摇头,叹道:“你说这狠话前,先抬头看着你兄长。”  秦仲海心下一凛,仰头望着那小童,冰霜冻结,那孩子面上肌肉早已僵硬,但神色中那股悲悯不舍,还是清楚可见。  方子敬道:“看出来了么?他死前在想些什么?”  秦仲海身子震动,怔怔地道:“我不知道……”  方子敬叹道:“这孩子年方稚弱,死时不过是个小小儿童。怜他如此年幼,生命走到最后一段路:心里却还挂记着一人。那人比他更加弱小可怜,犹在襁褓之中……仲海啊仲海,你告诉我,这孩子挂记的人是谁?”  秦仲海心中震荡已极,霎时泪如雨下,大哭道:“大哥!仲海已经长大成人,回来看你了!”  秦仲海满面泪水,大声叫喊,紧紧抱住那孩童的尸身。他身子长大,那孩子给抱在怀里,真似婴孩一般。言二娘深受触动,忍不住也是哭泣出声。  秦仲海抽噎难忍,他颤抖着右手,欲待抚上兄长的眼皮,但手上就是抖得厉害,竟然盖之不下。方子敬缓缓伸出手去,按住秦仲海肩头,一股温和的内力行去,登让他不再发颤,藉着火贪一刀的热气,那孩子僵硬的眼皮慢慢软化,终给秦仲海阖上了。  众人心下感伤,各自低声祝祷,忽然之间,只见那孩子双目渗出清水,看在眼里,仿佛流泪一般。三十年前他舍命带走的婴孩,如今已长成猛虎般的高壮男子,回来此地祭拜自己。这孩子倘若地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众人虽知这是冰雪为热气所逼,这才融解渗出,但此时此景,这两行清泪陡地滑落,真如显灵一般,众人看在眼里,都是为之鼻酸,秦仲海更是放声大哭。言二娘心下凄然,便也过来祭拜一番。  埋好了尸首,众人走出洞外,此时已到傍晚,山风凛冽,太阳西沈,远处五宝大雪山缤纷瑰丽,真似宝玉一般。崖下云海千里,变幻莫测。当此美景,言二娘却无心多看,她搀扶着秦仲海,见他满面肃杀,神情狰狞,言二娘心下暗自害怕,不敢多发只言片语。  方子敬端坐大石之上,他面向云海,忽地双臂张开,朗声道:“天下!”  秦仲海凝目眺望,夕阳西照,晚霞映得四下血红一片,群山彷佛染血,直如地狱一般。秦仲海心有所感,霎时放声狂啸,脱口喝道:“天下!”言二娘听他忽发霹雳吼声,登时吓了一跳,心惊之间,却也不敢放开手,只管低头忍耐。  众人沉默良久,方子敬神色肃穆,道:“命中注定的,怎么也逃不掉,仲海,当年你执意要投效朝廷,现下可曾后悔?秦仲海闭上了眼,回思十年往事,眼前浮起众多好友的面孔,他睁开双目,摇头便道:“大丈夫生死无悔,何况弟子十年间痛快度日,今日纵使残疾一生,亦无后悔之处。”  方十敬伸手入怀,取出一团破布,扔向秦仲海,此时山风强劲,刮面如刀,那东西却仍缓缓向前飞行,足见方子敬功力深厚至极。  秦仲海伸手揪住,将破布展了开来,言二娘急忙凑头来看,待见旗面上写着一个血红的“怒”字,登时大吃一惊,叫道:“这是怒苍军旗!”  方子敬缓缓点头,道:“这面旗帜,便是秦霸先留下来的遗物,自今而后,由你保管。”  秦仲海望着布旗,神态甚是激动,却又不知该收到哪儿,只紧紧抓着不放。言二娘面带怜悯,叹道:“来,把旗子给我吧。”当下轻轻扳开秦仲海的手掌,将旗帜收入了怀里。”  方子敬凝视爱徒,道:“你本名叫做文远。仲海二字,乃是为师替你取的名字。你可知其中含意?”他见秦仲海摇头,便伸出食指,在地下写了,道:“伯仲叔季,仲这一字,点明你上头还有个兄长。海这一字,里头有个母亲,便是要你记得死去的亲娘。”他凝视着秦仲海,问道:“现下你得知身世,可要改回本名?”  秦仲海长到三十几岁,方知名字竟有如此深远的含意,甚且牵涉了家门血仇,他心下感慨,咬牙道:“亲人血仇:永铭在心。仲海二字,弟子终生不改。”  方子敬不见喜怒,复又道:“怒苍山创立十四年以来,你父亲曾经来看过你三次,他亲手送来这面军旗的那年,你只十四岁大,那也是你父子最后一次相见,”秦仲海心下一凛,道:“我父亲来看过我?”  方子敬点了点头,道:“每年中秋前后,师父都会给你些铜板,让你去镇上市集玩要,你还记得么?”秦仲海回思童年,不由叹了口气,低声道:“记得。”  方子敬微微一笑,道:“那时你每回拿了铜板,定要去买什么?”秦仲海嘴里似乎生出一股酸甜味道,颔首道:“玫瑰甜糕。弟子打小便爱吃。”  方子敬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道:“那个卖甜糕的男子,他便是你父亲。”  秦仲海脑中嗡地一响,颤声道:“甜糕大叔,这……就……就是他?”方子敬点头道:“每回你爹爹过来看你,便会先在山脚下乔装打扮,再提一担甜糕过来。趁着你买糕吃的时候,便来跟你说上一回话。”  秦仲海呆呆听着,眼前浮现出一个小老头,笑吟吟地递给自己一块甜糕,秦仲海忽地大笑不止,道:“***……难怪那老头那么罗唆……哈哈!哈哈!原来是老子的爹啊!”他笑着笑,泪水却从睑颊旁落了下来。  言二娘一旁听着,只感诧异,她低声问向方子敬,道:“老寨主怎么这般奇怪?他怎么不点破自己的身分,也好父子相认?为何要隐瞒自己的来历?”  方子敬道:“秦霸先这么做,自有他的苦心。他怕儿子也走上反逆之路,终身不能自拔,便特意加以隐瞒。怒苍山之中,除我之外,便只潜龙军师知道此间秘密。”  秦仲海收住了泪,回想父亲一生事迹,他上山造反,震动群臣,又曾官拜征西大都督,实是了得的大人物,秦仲海满心骄傲,双手握拳,朗声道:“师父!爹爹很爱我,对不对?-  方子敬听了这话,却没回答。他仰望峰顶,面色却甚沉重。秦仲海先前那一问,本是兴之所至,却没想到师父的神情竟会变得如此。言二娘看在眼里,更是暗暗纳闷,父亲爱子,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不知方子敬何以不言不语:心下只感奇怪。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又问道:“师父,我父亲很爱我,是不是?”  方子敬忽地笑了笑,他仰望天下第一高峰,道:“秦霸先,他孤高卓绝,便像这座珠母朗玛,又高、又沈、又冷,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心里总藏着一些事情,没人猜得透……仲海,你父亲究竟爱不爱你,师父无法代他回答……”说着叹了口气,目光更见深沉。  秦仲海跪倒在地,竟似呆了,他随着方子敬的目光望去,暮色下的珠母朗玛宛若巨人,正自俯视着渺小的自己。在天下第一峰面前,除了自己的卑微以外,还能感觉到什么?  秦仲海微微苦笑,也许,这就是他的父亲……一个他永远不能见面的人……  言二娘见他神情黯淡,急忙握住大手,低声劝道:“秦将军,我认得老寨主,他是个慈祥的人,向来爱护晚辈……你是老寨主的亲生儿子,他定很爱你的……”  晚霞照来,四下昏沉,秦仲海与方子敬各怀心事,两人都是沉默不语。只有言二娘在那低声劝慰,方子敬也不过来打扰,过了良久,方才走到秦仲海面前,沈声道:“你过来,让师父看你的伤。”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当下缓缓起身。此行千辛万苦,只为过来治伤,现下终于到了关键时刻,想到复原在即,不免又喜又怕!言二娘扶着秦仲海,便让他跪在师父脚边。  方子敬低下头去,察看他肩头的伤势,看了良久,只在低头沉吟,并不说话。  言二娘心下担忧,秦仲海自也又惊又怕,深恐师父说出“没救”二字,那自己这生就算完了。  秦仲海等候良久,不见师父说话,当下鼓起勇气,道:“师父若是有话,但请明说。仲海禁得起打击。”他喉头干渴,这几句话说得直是嘶哑之至。  方子敬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师父也不隐瞒了·你琵琶骨被穿,内息不能贯通背俞,肩胛诸大穴尽皆受损。左右井兰、养心、凤池、肩灵、乔肋不能复用。秦仲海听了这话,一时哑口无言,跌坐在地,已是面如死灰。  方子敬毫不留情,顿了一顿,又道:“此伤非只断骨,尚且损伤十二正脉,世间无药石可治。你此生已废,别说使刀动剑,便是双肩使力也不能过五斤,日后天寒时风湿酸痛,尤其难忍。”  言二娘心生不满,秦仲海便算无药可救,也不该这般明说,这不是要硬生生逼死他?她掩住双耳,尖叫道:“别说了!”  方子敬不去理她,迳自向秦仲海道:“你虽然残废了,但性命还留着,总算能保存秦家的一点骨血。为师点你一条活路,一会儿我命止观送你离山,找处乡下地方安居,从此隐姓埋名,传宗接代,再不问江湖事,也算尽了为人子孙的孝道。你说如何?”  言二娘听这条路如此无奈,登时啜泣起来。秦仲海听了师父的规劝,却只抬头向天,两眼睁得老大,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子敬见爱徒面无人色,便道:“你心意如何?”  秦仲海忽地纵声长笑,他斜望方子敬,森然道:“师父啊,你大老远把我弄来鸟斯藏,便是想说这些废话么?”方子敬哦了一声,道:“你这么说话,又想如何?”  秦仲海仰天狂啸,厉声道:“杀!”  言二娘闻言大惊,秦仲海明明身体重残,但此刻匆尔脱出杀字,竟似鬼哭神号,仿佛武林问便要腥风血雨,一时间,竟让她冶汗涔涔而下,想要说话劝阻,却又不敢。方子敬冷冷地道:“小子,你重伤残废,还想杀谁?江充么?”  秦仲海吐了唾沫在地,不屑地道:“狗样杂碎,焉值秦某一刀?”言二娘呆住了,喃喃地道:“那……那你要杀谁?”  夕阳满天,照得峰顶一片赤红,秦仲海双手紧紧握拳,暴吼道:“上苍!”  言二娘尖叫一声,往后退开几步,全身只在发抖。方子敬却是个偏激的,听了徒弟发疯也似的怒吼,仍是不惊不惧,微笑便道:“你好大的狗胆,竟敢顶撞穹苍上帝?你不怕天谴么?”  秦仲海斜起浓眉,回首望着师父,霎时掀开额上乱发,露出了血红的“罪”字,秦仲海虽没说话,但意思甚是明白,若真有天谴,他已经领教过了。  秦仲海仰望苍天,不作一声。忽然之间,只见他虎目发红,泪水滚滚而下,大吼道“老天爷!我不服气,我不服气啊!”他内心激荡,只是放声大喊,那谷间回音不断,满是悲愤叫声。言二娘急忙抢上,将他一把抱住,也是大哭起来。  方子敬静静听着两人痛哭,只是不置一词。他待秦仲海声嘶力竭,便笑道:“小子别再哭了。  师父教你武功,便是让你成天哭哭啼啼么?·”秦仲海听了师父的嘲笑,霎时怒火烧起,把泪水一收,反瞪着师父,大声道:“残废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当然幸灾乐祸了。”  言二娘原本泪流满面,听了这对师徒的对答,忍不住也是目瞪口呆,这两人说话非但毫无礼数,甚且难听无比,也难怪秦仲海平日里总是狂放不羁,对谁都是没大没小,原来对自己师父也是一个模样。  所谓知子莫若父,方子敬与他师徒之亲,自然深知秦仲海的性子,先前那般冷语嘲讽,纯是要激一激徒弟,让他别再怨天尤人。待见徒弟又恢复勃勃生机,当即一笑,说道:“要你哭,你便笑,你这家伙打小便是个混蛋。也罢,你既然不愿下山养鸡养鸭,那为师便再引你一条路走,只不知你这小鬼有胆否?”  言二娘不知方子敬还有什么古怪主意:心里隐隐害怕。只是秦仲海早想自杀,哪管什么死路活路,只要不让他养鸡养鸭,什么都成。他斜目看了方子敬一眼,却是点了点头。  方子敬微微一笑,手指珠母朗玛,道:“不想下来,那便上去吧。珠母朗玛,与天同高,你心里若有话想与老天爷说,那便爬上峰顶去喊,上帝自会听见你的不平。”  秦仲海闻言震动,他顺着师父的指端向上看去,只见峰顶雾气飘摇,杳无人烟,正是与天同高的绝境。秦仲海自知身体重伤,万难攀爬山峰:心惊之下,便又往山下探看,只见峡谷溪流淙淙,绿意盎然,却是一片温暖祥和。  方子敬见他犹疑,当即左手指天,右手指地,微笑便道;“上去还是下来,自己选吧。”  四目相接,秦仲海见师父眼光中隐隐有着轻视之意,他嘿地一声,已知师父在激自己,霎时冷笑道:“***师父,你要老子爬这鬼山,明白说了便是,又何必唠唠叨叨说这一大篇废话!”  师徒两人相互凝视,霎时一起放声狂笑。言二娘不知他们师徒在搞什么把戏,心里只是担忧。  营火堆中,秦仲海赤裸上身,俯身跪地,众人在一旁围观,只见方子敬取出细长尖针,往秦仲海背后大穴一一插下。长针一根接着一根,直直通入经脉,却不知要做些什么。  哈不二满心纳闷,低声问向陶清:“他们到底在干什么?这是在治伤么?”陶清嘘了一声,放低了喉咙,细声道:“秦将军要去爬山。”  哈不二吞了口唾沫,惊道:“爬山?爬得还不够高么?”陶清摇了摇头,低声叹道:“听大姊说,秦将军要攀上举世第一高峰。”  哈不二吓了一跳,抬头望向山峰,只见峰顶高耸入云,此处已在千丈高地,那峰顶又比此处高上百倍,哈不二哑然失笑,摇头道:“搞什么?这山峰高成这般,没事干啥爬上去,上头很好玩么?还是上面有什么神仙鬼怪,能替这家伙治病?”陶清面露迷茫,叹道:“听方老师说,如果秦将军爬上去,就可以和老天爷说话。”  哈不二噗嗤一笑,道:“鬼话,长那么大,没听过那么蠢的事。”  话声未毕,四道目光瞪来,却是止观与言二娘怒目来看,哈不二吓得连连摇手,不敢再说了。  说话间,方子敬插针已毕,口中说道:“你琵琶骨被穿,经穴已毁,内力无法运转周天。为师现在替你针灸八大输穴,打通内关、公孙、后溪、申脉、外关、足泣临、列缺、照海,贯通十二经常脉与奇经八大脉,使你内息暂得通途,不受生理所制。”  言二娘闻言大喜,道:“可以运使内力?那不是病好了吗?”方子敬摇头道:“银针一起,内力便断。”跟着向徒儿道:“你运气试试。”  秦仲海调匀气息,从止观手中取过钢刀,双手抓住刀柄,依言吐纳运气,霎时间,只听他放声惨嚎,已然摔在地下,身上插针处鲜血长流,神态痛楚之极。  言二娘大惊,她尖叫一声,便要奔上相扶,止观已将她一把拦住,低声道:“别急,方老师有他的用意。”  方子敬命秦仲海爬起,道:“十二经常脉与奇经八大脉不相统属,内力万难通关,咱们靠着银针会合经脉,自属逆天行事,只要运气使力,身上便会痛苦异常。”当下再次吩咐:“你若真有决志登顶,那便再次使力。为师想看看你的气魄。”  秦仲海依言爬起,他眼望山峰,气忾陡生,霎时再次发力,只听惨叫声撕裂夜空,仿佛身受酷刑。言二娘不忍再看,掩面哭道:“你们师徒俩在想什么?为何要去爬那险峰啊……”  正哭泣间,忽听众人大声惊叫,言二娘急忙去看,登时低呼一声,只见秦仲海手上钢刀更已燃起熊熊火光,事隔月余,火贪一刀竟然重现人间!  秦仲海见她哭泣不止,当下忍住了疼痛,走到言二娘身边,微笑道:“别哭了,你瞧,老子不是好端端的?”言二娘又惊又疑,又喜又悲,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一下子好、一下子坏的……”秦仲海哈哈一笑,只伸手抚摸她的脸颊,神色甚是温和。  方子敬走了过来,拍了拍秦仲海的肩头,道:“你若想攻顶,可得尽速出发。等明日这个时辰,你身上的银针便会自行脱落。届时变回废人,为师的可就爱莫能助了。”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多谢师父了。徒儿重残已久,能做一天的老虎,胜过三十年的残废,此生了无遗憾。”他转头看向言二娘,柔声道:“二娘,劳烦您吩咐弟兄,替在下准备一壶水,几个饭团,我要过去了。”言二娘颤声道:“你真要登顶?”秦仲海咧嘴一笑,却是点了点头。  言二娘心下惊慌,大声道:“你既然要去,不如我随你上峰!”  方子敬拦住了她,摇头道:“这峰顶太险,贸然过去,有死无生。你不必枉送性命。”  言二娘尖声大叫,怒道:“你也知道上头险恶,那你又为何要他过去,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究竟上面有什么?有神,还是有鬼?”  方子敬眯起了眼,淡淡地道:“上面有天。”  言二娘又气又恨,只当自己遇上了疯子,把脚重重一顿,霎时掩面奔开。  风声潇潇,夜幕低垂,只见月光照在珠母朗玛峰上,更显得凄冷孤高,秦仲海临行在即,忽起叹息之意,他转过头去,向众人逐一凝视。  眼前这群人奔亡多年,无论武功高如宗师方子敬,还是低如厨子哈不二,三十年来都如丧家之犬一般,暗无天日的过活。秦仲海回想自身沈沦的历程,不到半年,他从威名赫赫的朝廷命宫摇身一变,也成了现下这个亡命天涯的残废。他心中感慨良多,无限疑惑,无尽无奈,再再等着解答。  秦仲海向陶清、止观等人逐一拱手,说道:“承蒙诸位高义相助,让在下得见业师,感激不尽。倘秦某不得归来,明年今日,请焚上一支香,便知心意。”  “铁牛”欧阳勇走了上来,递过一柄钢刀,跟着打了几个手势,陶清解释道:“欧阳大哥说这柄刀很是锋利,也许攀峰时有些助益。要将军尽管拿去用。”  秦仲海点头称谢,正要缚在腰上,忽然方子敬走了上来,亲手替他缚上腰间。他不愿外人见到脸上神情,身子只背对着众人,更不瞧上秦仲海一眼,只低头专心缚刀。  秦仲海望着师父的面孔:心道:“其实师父舍不得我,却还怕别人见了笑话。”  他师徒两人都是倔强傲性,名为师徒,其实谁也不让谁。小时候秦仲海与师父赌气,常常三五天不吃饭,逼得方子敬把他吊起来毒打,但不论如何毒打都是无用,秦仲海说不吃便不吃,每回方  子敬都靠激将法得手,否则秦仲海老早饿死了。  秦仲海回思往事,想起师父年老,自己若死于道中,他晚年必定寂寥难受。秦仲海心下一个激荡,猛将方子敬抱住,低声道:“弟子不能尽孝,师父自己保重。”方子敬摇了摇头,嘱咐道:“别想这些身外之事,只管专心上山。记得,珠母朗玛乃是人间第一圣地,没到峰顶前,绝不可半途而废。”  秦仲海听他吩咐得郑重,登时微微一笑,道:“峰顶上到底有什么?真***有神么?”  方子敬摇头道:“你去了便知,不必多想。”  此行非但要徒手攀登神女第三峰,尚且要在一日内登顶,否则路上银针脱落,复为废人,可又徒劳无功了。  时值四月暮春,天候变化多端,月光照下,只见山顶雪花纷飞,似有狂风暴雪肆虐,众人看在眼里,都为秦仲海担忧。  性命堪忧,秦仲海却只笑嘻嘻地不以为意,仿佛送死的不是他一般。他左右探看,只想找言二娘说个几句话,这女人却不知跑哪儿去了,秦仲海摇了摇头,更不多言,霎时左手持杖,腰悬钢刀,转身便行。第十一卷 重建怒苍 第六章 神女第三峰2007-1-2 16:22:00 本章字数:11072    劲风扑面,大雪及身,酷寒之中,秦仲海只是默默上山。  自残废以来,人生陡遭巨变,秦仲海靠着倔强之气,朋友屡次出手相助,这才得以存活下来。只是要逃过死神的追捕简单,若要平心静气的活下去,那却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秦仲海是个豁达的人,断腿折肢,身心俱碎,这些都打不倒他。倘没遇上故人,机灵的他也有活命之道,日后便算躲入乡下,装疯卖傻,行乞维生,也能勉强活下来。然而机缘巧合,也不知上天是可怜他,还是捉弄他,先让他遇上了言二娘,后又撞见了卢云,连番遇上这些不该见也不想见的人,终于把他逼到了绝境。  人生便是这样,看似幸运,其实骨子里的辛酸又有谁知?自己非但成了废人,面对昔日的友人,还得强颜欢笑,装作没事人一般,秦仲海便算豪迈百倍,面对这种锥心之痛,却也难以自处。  眼前的情势很明白,两条路摆在眼前,他是要上去峰顶,还是要下来凡间?秦仲海这几个月来饱受苦难,也是心中悲愤已极,自命不凡的他,选了第一条路,他要登顶问天,做一件别人做不到的大难事。他要验证一件事,他即使废了,也比别人更狠、更强。他要告诉自己,告诉世人,告诉一命换一命的大哥,他这辈子没有白活。  爬上峰吧,至于峰顶有什么、没什么,其实他根本不在乎。最好上面有只妖怪,把残废的他生吞活剥,省得自己还要跳将下来,那可麻烦多了。  活要活得痛快俐落,死要死得轰轰烈烈,当年坐在马背上,心里便是这个想法,感谢师父让他以猛虎之身赴死,他可不想做个窝囊废。老天爷什么的,呵呵,随便吧。  山路崎岖,秦仲海走了一阵,虽说经脉已通,但毕竟身上有伤,内力大退,慢慢地右腿隐隐发麻,肩膀也是疼痛不已。他脚下一个不留神,陡地一滑,只摔了个狗吃屎。秦仲海倒在地下,已是疲累不已,当下笑骂道:“***,早知便带几壶酒上来,便死也做个醉鬼。”  他咒骂两声,正要爬起身来,忽然一枚石子飞了过来,当场打在他脑门上,秦仲海摸着头上的肿包,怒道:“***!谁暗算你老子!”  说话问,又是一枚石子飞来,秦仲海慌忙欲闪,但那石子来路却是曲折回旋,陡地又中头顶,秦仲海大怒欲狂,暴喝道:“操你奶奶,到底是谁戏弄祖宗?”  风声呼啸中,只听一个女子叫骂道:“混蛋东西!连两颗石子都闪不过,你还神气什么?”  秦仲海听出这是言二娘的口音,霎时目瞪口呆,惊道:“是你这疯婆子?你来做什么?”  话声未毕,果见一名女子从路边大石飞身出来,对着他脑门就是一个暴栗,嗔道:“笨蛋!我是来陪你的!”  秦仲海惊道:“陪我?我很忙哪,没时光干那档事啊!”言二娘啐了一口,满脸羞红,怒道:“你胡说什么?”她情急生智,登想了个情由,骂道:“你在客店住了好久,还害得我把店烧了,一共欠我一百万两银子,你没把钱还清楚,姑娘怎能放你去死?”  秦仲海笑道:“照啊!所以你想跟着我,一起去找阎罗王收帐了?”  言二娘呸了一声,道:“晦气,说话也不捡好听的。”她塞过一只包袱,道:“里头有几个饭团,还有一瓶烈酒怯寒,咱们先吃喝一顿,一会儿再商量怎么爬山。”秦仲海哈哈大笑,翻身跳起,道:“行!早想做个醉鬼,天幸你给送酒来了。”  大雪随风飘至,风势着实惊人,一个不慎,便会给吹下山去,两人找了处大石,躲在后头吃喝,天气寒冷,言二娘伯秦仲海伤重不支,还没上峰就病倒了,便让他挨着自己取暖。  秦仲海喝了几口冷酒,吃着烧鸡,笑道:“怎么样?你不吃么?”  言二娘摇了摇头,她见秦仲海吃喝得十分香甜,又见他身子颇能移动,不似以前那般孱弱,心里也甚高兴。她拿出一只饭团,送到秦仲海手中,问道:“到底你师父在想什么?为何要你攀上峰去?”秦仲海耸了耸肩,道:“管***,反正我师父明的暗的,便是要激我上去。谁知他在想些什么?”  言二娘露出不满的神情,道:“方老师打以前就是这样,谁都搞不清他在想些什么。”秦仲海笑道:“可不是吗?那老疯子最是古怪,我打小便给他揍,一看他眉毛挑起,便知要倒楣了。”  言二娘噗嗤一笑,道:“看你这么大的一个人,还是满口粗话,一幅调皮捣蛋的模样,小时候准是坏得不像话,活该被打。”秦仲海哈哈大笑,道:“我这人是越打越顽劣,天生的坏胚子。”  两人说笑一阵,言二娘忽然眼眶一红,道:“秦将军,我不要你死。”秦仲海见她珠泪欲垂,心下也甚难受,他轻抚言二娘的脸颊,微笑道:“快别这样了,我也下想死啊。”  言二娘叹了口气,想起方子敬与他的对答:心里仍抱着一线希望。她紧挨着秦仲海,低声问道:“秦将军,你相信神吗?”  秦仲海哈哈一笑,脱口便道:“神个屁,老子便是神!”听了这等狂言,言二娘大惊失色,惶恐道:“你……你不是真的疯了吧?”秦仲海见言二娘吓坏了,情知自己这番狂言惊吓她了,当下歉然一笑,柔声道:“对不住了,我打小便是这等口无遮拦,说不定真有神吧,我也不知道。”他顿了顿,问道:“你呢?你相信神么?”  言二娘连连颔首,道:“我希望有神。每次我经过寺庙,都会进去烧香祈祷。”  秦仲海哈哈大笑:“真是去烧香拜佛?还是去顺道偷吃供品啊?”言二娘听他说话轻薄,霎时大怒,顾不得局面险恶,狠狠拧了他一把,怒道:“那是你啊!怎么赖到我身上了!”  秦仲海哀哀叫疼,道:“好,算我说错了,你专往庙里跑,不是要偷吃供品,却是……要……嘿……”他本想牵扯到和尚身上去,待见言二娘目光凶狠,只得把话吞下去了。  两人相对无言,秦仲海见言二娘真的生起气了,身子离得他远远的,便赔罪道:“好妹子,好姑娘,是我口无遮拦,得罪了你。你小美人上庙里做什么?快跟我说吧。”  求了半晌,言二娘终于叹了口气,她看了秦仲海一眼,低声道:“你还记得么?我大哥怎么死的?”秦仲海心下一凛,叹道:“怒苍山惨败,令兄惨死战场之上。”  言二娘哽啊出声,垂泪道:“我每回到庙里,都在烧香祝祷,希望大哥死后能上极乐世界。等我以后死了,终于能再次见到他……你知道么,我看到你抱住你大哥的模样,我心里好难过,秦将军,为什么咱们就这么苦命……”说着说,登时哭出了声。  秦仲海点了点头,伸出手去,握住言二娘的手掌,眼中全是安慰之意。  言二娘叹道:“当年一埸大战,让我夫君下落不明,也许……也许我这辈子是找不到他了。只是不管他人在哪里,是死是活,总希望老天保佑,让他有个平安归宿,我也心满意足了下……”说着慢慢侧过头去,靠在秦仲海怀里。  这些日子两人甚是亲昵,此时言二娘这般说话,更似打消了寻访丈夫的念头,秦仲海听在耳里,自知心意。他把言二娘抱入怀里,轻抚秀发,稍作安慰。言二娘则是低低啜泣,只把脸蛋儿藏在秦仲海怀中,背心起伏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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