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定远受了这拳,身子便如断线风筝般,直直滚入客店后堂。 萨魔击败强敌,登时仰天狂笑,转身便朝安道京走来,安道京又惊又怕,又急又气,大声叫道:“伍定远!你怎么死得这般早?你不是他***天山传人吗?快快起来还手啊!” 此刻店中老小逃得一个不剩,只余安道京孤身一人,眼看毫无转圜余地,除了拔刀御敌,别无生机。安道京把心一横,纵声大叫,霎时亮出宝刀,已是准备放手大杀了。 萨魔冷笑连连,左右两手相握,指间关节劈啪作响,目光凶狠难言。安道京见了这鬼模样,忍不住全身发抖,方才的勇气又抛到九霄云外,心道:“怎么办?我真要硬拼么?” 眼看那怪物一步步走来,安道京忽地面露喜色,指着后堂叫道:“伍定远,快!快!快起来揍他!”萨魔听那伍定远未死,忍不住一惊,急急回头望去,那伍定远哪里爬起来了?兀自倒在地下,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般。 萨魔转回头去,只见安道京手上拿着刀,正想往自己身上捅入,看来这人当真奸滑至极。萨魔轻蔑冷笑,一个耳光用力挥出,登把安道京打倒在地,这掌力道好重,只打得安道京右边脸颊高高肿起,连眼睛也张不开了。 安道京趴在地下,待见萨魔跨步过来,便要杀害自己,他急忙吐出几枚牙齿,陪笑道:“大爷、老爷、亲爷爷,您别急着杀我,回头看看后面,相好的又上门啦。”说话间兀自挤眉弄眼,十分卖弄玄虚,萨魔知道他黔驴技穷,哪会再次中计?怪笑两声,拳头便自击落。 眼看安道京便要被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忽然间,萨魔喉头一紧,竟给人牢牢扼住了。 萨魔又惊又怒,侧目看去,只见伍定远竟尔爬起身来,血流满面间,脸上满布怒火,直往自己瞪来。萨魔吃了一惊,万没料到这人如此耐命,忍不住大为懊悔,方才自己没趁势扭断他的颈子。 此刻萨魔喉头受制,已被伍定远用肘弯紧紧勒住,万难挣脱得开,慌张间,萨魔两脚往地下一撑,身子往后重重撞去,正中伍定远胸膛,伍定远胸口疼痛,手腕便自松了,萨魔身子一矮,抓住伍定远的手腕,趁势向前弯倒,霎时便将他摔了出去。 这时情况危急,伍定远若要倒栽葱似的摔下,必然暴露全身要害,敌手必趁机痛下杀手,他临危不乱,半空中提起真气,身子一个翻转,两脚向地,稳稳朝下落去。萨魔本要上前抢攻,却险些给他的脚跟砸中头顶,大惊之下,急忙往后闪开。 萨魔呆呆望着伍定远,似被他的怪异身手吓呆了,他愣了半晌,这才发出狂吼,使出摔角技法,又住伍定远抓来。他见对手打不死一般,连着几次爬起再战,已是恼怒至极,倘再不出生平绝学,将伍定远的颈椎一次扭断,却要如何出这口恶气? 蒲扇大手抓来,不知隐藏多少厉害后着,伍定远身处危境,但他武学根柢有限,要他如何看得懂这些独门摔角技法?安道京虽然见多识广,却也猜不透萨魔的招式,想要提醒伍定远,却不知窍门何在,只有干着急的份了。生死之际,萨魔的身形闪动,已在眼前,伍定远虽然进退如电,但眼前这人脚法太过难测,忽左忽右,实在不知该往何处闪躲。 正犹豫间,萨魔已来到身前五尺,手掌更摸上了伍定远的后颈。 伍定远情急之下,也想不出什么绝招御敌,索性运起师传拳法,一招“开门见山”,便向萨魔门面打去。 这招“开门见山”平庸可鄙,便连初习武的孩童也能使,当此高手决战使出,实在太也难看,萨魔仰天狂笑,便要侧头闪开,跟着扭断伍定远的颈子。 猛听劲风飕飕,势道雄烈,拳速快得惊人,稍一眨眼,便至鼻梁之前。萨魔大吃一惊,不知这拳怎能这般快法?看这拳力道如此沉重,若要正中脸面,五官哪还能保,怕连眼珠都要给打将出来了。骇异之下,顾不得下手扭断颈椎,当下急忙放手,侧让一步。 伍定远大叫一声,又是一招“开门见山”,再次对着萨魔进击,这拳伴着猛烈风声,竟比上一拳还要劲急快速。萨魔见无法可挡,只有靠着独门步法,加水蛇般侧身绕开。 安道京站在一旁观看,眼看伍定远接二连三逼开敌手,全是仗着拳脚奇快。武功本身倒甚幼稚。只因他身负真龙之体,凡俗招式到了手中,便比常人快上千百倍,仗着这个“快”字,敌人自然难以抵挡。也是为了这个“快”字,那时华山上以宁不凡剑法之精,尚且无法制服伍定远,安道京心下了然,已知萨魔招式再奇再怪,也要屈居下风。 只见伍定远再次挥拳,又是一招“开门见山”打出,萨魔给伍定远的怪招连番纠缠,早已心浮气躁,再见了这招“开门见山”,忍不住大怒欲狂,他苦练无数技法,哪知却敌不过区区一招“开门见山”,他怪叫一声,也是一举挥出,朝着伍定远的拳头击打过去。 两拳对撞,那是硬碰硬的真功夫,决计无法取巧,萨魔仗着自己力大无穷,生平从无敌手,对方若要以力较力,那是正中下怀了。 二人争头尚未交锋,已听爆裂声不断,却是两人拳头间的空气受猛力急速挤压,便如拍爆纸袋的声响一般,足见二人拳上的真力何等惊人。 双拳对碰,爆出轰然巨响,只听萨魔厉声惨嚎,右手五指鲜血四溅,指节竟遭粉碎! 萨魔生性悍勇,虽然重伤,却无退缩之象,只听他怪叫一声,飞脚踢出,直朝伍定远门面而去。伍定远斜身闪开,猛然间,萨魔一声冷笑,胸膛一挺,十来枚钢镖从怀中飞出,全数射在伍定远身上。 这下变故忽起,只把安道京看得目瞪口呆,那时萨魔给他擒住,想他宗师身分,也不会暗藏什么暗器,便没搜身,没想这人卑鄙成性,身上居然暗藏这等玄机,倒真是料想不到了。看这些钢镖色做朱红,状做十字,定是染满剧毒,可怜伍定远定要性命不保。 此时伍定远双目紧闭,身上满布钢镖,安道京情知唇亡齿寒,大势已去,他虽与伍定远有隙,但两人此番共御强敌,无形中也生出了一些情谊,忍不住撇开头去,叹了口气。 萨魔哈哈大笑,他被伍定远打得鼻青脸肿,心中恨极,但最后自己终以卑鄙招式打败强敌,大大折辱他一番,倒也算是快意。他踏步向前,照着蒙古习俗,便要将伍定远的脑袋揪下,好来当作战利品。 正要下手,忽见伍定远双目睁开,精光暴射而出,冷冷地道:“奸贼,你如此卑鄙无耻,可别怨我下重手了。萨魔见他身中毒镖,竟尔未死,直如怪物一般,只惊得他低吼连连,往后跳开一步。 伍定远昂起头来,仰天狂啸,内力到处,身上钢镖竟给震脱在地,安道京睁眼望去,只见伍定远身上伤口甚浅,看来他有内力护体,不曾给伤了要害。这场龙争虎斗还有得打。 伍定远双目环睁,将铁手除下,厉声道:“奸贼!真以为我不敢杀人吗?今日让你见识伍某真正本领!”时近黑夜,伍定远怒目望向萨魔,只见他右臂坦露,璘璘紫臂幽幽生光,好似什么鬼怪一般、萨魔不知这紫臂的底细,只愣了半晌,便又上前抢攻。 伍定远仰天叫道:“虚空紫!”三字喊出,右掌挥出,一道紫光离掌飞去,正是“披罗紫气”的起手式“虚空紫”! 天山传人首次使出正宗武学,紫光闪过,只听“啊”地一声惨叫,萨魔抱住了脸,只在地下打滚,安道京揉着双眼,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伍定远站在一旁,冷冷地道:“我虽不知你是何方神圣,但你几次痛下杀手,行止卑鄙,今日不将你就地正法,不知要害多少人。”说话间举起右臂,望之如同龙爪。 此刻胜负已然分晓,伍定远铁手在身,萨魔已见不敌,何况他尽除枷锁,龙爪奔出?萨魔知道敌人武功远在自己想像之上,他不敢恋战,纵身便往店外奔去。伍定远哪能放过他,双足一点,便也追了过去。安道京是株墙头草,一见有便宜可捡,便也急急尾随出店。 甫出客店之外,只见萨魔随手一抓,手上多了件东西,伍定远错愕之下,只得停下脚来?萨魔手上抓的,不是什么神兵利刀,而是一名老人,一名穷困无辜的年老乡民。萨魔嘿嘿一笑,勒住那老人的颈子,目光大见凶残,只要伍定远上前一步,他便要扭断这老人的颈椎。看来此人的卑鄙无耻,远在寻常奸徒之上。 萨魔嘶嘶冷笑,手指着伍定远,示意他往后退开,伍定远不敢违背,向后退了一步。 萨魔见计谋得逞,嘴角斜起,正想着出奇制胜的险招,便在此时,安道京也已奔出店来,他猛见那乡民的面,便是一句惊叫:“刘总管!你怎也在这里?” 萨魔听了“刘总管”三宇,不由得微微一愣,便在此时,怀中那名老者笑道:“安统领,好久不见啦!” 话声末毕,那老者的手指快如闪电地点出,直朝萨魔小腹插去,萨魔吃了一惊,不及防备,霎时小腹已受了暗算,这指真力强韧,登时穿体而入,饶那萨魔内功深厚,也是受之不起,一时面色如纸,两手便松了开来。 萨魔心机再深十倍,哪能料到眼前这个毫不起眼的穷酸老人,竟是堂堂京城十二监之首、身怀绝技的秉笔太监刘敬?一个不慎,身上登时重伤,已是单膝跪地。 眼看刘敬还要抢攻,萨魔大怒之下,纵声狂吼,直向刘敬冲去,伍定远吃了一惊,深怕刘敬敌他不过,正要上前助阵,刘敬却微微一笑,向他摇了摇手。便在此时,两旁民房传来呼啸之声,屋顶上黑影闪动,跃下了两名秃顶男子。伍定远恍然大悟,才知刘敬早有万全准备。 那两名伏兵身法快绝,一左一右,便与刘敬三人合力抢攻,此时萨魔的右拳已给伍定远打碎,手指断折,许多摔角技法难以使出,武功自是大打折扣,那三人身手又是高明之至,此起彼落,攻势如同阵法,萨魔先前受了刘敬一指偷袭,胸腹已有内伤,久战之下,全身气力渐渐不济,又过了几招,身上接连中掌,他悲声嘶吼,犹在做困兽之斗,刘敬等人毫不放松,接连抢攻,终于刘敬一掌印上萨魔胸口,将他打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刘敬知道萨魔狡猾异常,当下使了个眼色,一名秃头男子伸指出去,又朝萨魔前胸后背几处要穴点下,以免他故做姿态,又暴起伤人。 此战东厂、锦衣卫同时出手拿人,孰高孰下,一目了然,安道京站在一旁观看,心中也感惊叹,登即陪笑道:“刘总管神功盖世,真叫小人大开眼界了。”他虽是江系大将,但只要江充不在场,他对刘敬可是千依百顺,马屁十足,就怕得罪一点半点。 刘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安大人,人家陈旋、刘德两人身受重伤,你却跑得不见人影,安大人的轻身功夫可真越练越高哪。”安道京脸上一红,知道自己独自逃亡一事已被揭发,当下拱手为礼,急急赶回鹰险峡去了。只是一会儿残存下属见他逃命回来,气愤之下,不免上前围殴,到时他可要再找法子脱身了。 事情了结,伍定远松了口气,他抹去脸上血水,问向刘敬:“敢问刘总管,可是您传讯过来,要下官赶到此地的么?”刘敬微微一笑,颔首道:“这个自然了。若不是你这位天山传人出手,京城有谁挡得下这只蒙古怪物?”说着拍了拍伍定远的肩头,神态甚是亲热。 看来刘敬消息灵通,眼线遍布全国,还是靠着这名老太监的手段,这才保全京城无数百姓。江充这厢人马闻讯,定要自愧不如了。 伍定远对这太监向是三分敬、七分怕,十分摸不着底细,他把身子一缩,躬身道:“既然人犯已然捕擭,在下职责已尽,这便回京去了。”正要转身离开,忽听刘敬笑道:“别急着走,你的职责哪这么容易尽啊?伍定远啊,天山里的故事,你难道忘了?” 伍定远听了这话,忍不住全身一震,反身望着刘敬。 刘敬微笑道:“可否借一步说话!”伍定远面色铁青,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明说。 刘敬眼光瞄过,那两名秃顶男子立时会意,当下快步行开,守住了四周。伍定远见东厂诸人慎重若此,全身冷汗更是涔涔而落。适才他与萨魔决战百合,尽管生死立判,尚且不曾如此紧张,足见他心中对刘敬有多么敬畏。 寒风潇潇,落叶纷飞,天空灰霾一片,刘敬肃然仰天,道:“伍定远,咱家想请你杀-个人。此人高居庙堂之上,若无绝顶武功,绝难近他身前三尺,不知阁下意愿如何?” 伍定远倒退一步,颤声道:“你要我杀江充?” 刘敬没有回答。他回过头去,凝视伍定远的双眸,那眼神不像是求恳,倒像是一种期待,一种鼓舞,伍定远给他看得难受至极,低下头去,竟是喘息不定。 刘敬慢慢将目光移开,淡淡地道:“你别害怕,咱家绝非强人所难之人,你若不情愿做,咱家也不会为难你。”伍定远听了这话,略略松了口气,拱手道:“多谢公公。” 刘敬将身上乡民的衣杉除下,露出里头的官服,他弯身脱衣,也不去看伍定远,迳自道:“算了,你自管走吧。不过走之前,咱家先问你一句,你无端捡了这身武功,连蒙古来的绝顶高手也敌你不过,你有没想过日后要做什么?就这样屈就一个小小的制使,每日押粮押米?天山传人身负天之道,却成厂朝廷豢养的一条走狗。你说可笑么?” 伍定远呆呆听着这席话,刘敬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微笑道:“也罢,就当咱家多说两句了吧,也许你心中的道,便只那么点高。又何必为难你呢?”伍定远身子一颤,低头望着自己的右臂,面色苍白若纸,刘敬见他若有所思,只挥了挥手,道:“你可以走了,” 伍定远扬起头来,霎时心有所感,他伏身下地,朝刘敬拜了几拜;说道:“刘大人,伍定远读书看限,很多道理是不明白的,伍定远的那点心眼,也成就不了太难的大事。但我一朝生为执法,便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请刘大人放心,我绝不会辜负这身武功的。” 刘敬颔首道:“很好,咱家还是那八个字送你,义所当为,毅然为之。”伍定远听了这话,却不答话,迳向刘敬叩首三次,便自起身。 临行前,两人眼神相对,霎时间,伍定远忽然懂了宁不凡的心事,这世间的是非善恶,忠奸黑白,当真好难……刘敬、江充,这些人都不是他能懂的,也许连柳昂天、杨肃观,也不是他能理解的人……也许,做个小小的捕快,提着那把小小的尺,才是他该走的道路? 伍定远叹息良久,向刘敬微微一拱手,便自离开。 眼见伍定远缓步离去,刘敬看在眼里,也不阻拦,只是脸上神色寂寥,似有些倦了。 一名秃顶男子走了过来,站在刘敬身边,低声问道:“刘大人,这人意向如何?可愿意赌这一把?”刘敬凝望伍定远背影,却是叹了口气。 那秃顶男子皱眉道:“他不愿动手?” 刘敬叹道:“硬要激将,他是逃不过我的手掌心的。不过伍定远太过忠厚,这次宫廷大战何等为难,绝不能有所闪失,他武功虽高,性子却是不合。” 那秃顶男子沉吟道:“照秦霸先留下的遗嘱来看,若无他的传人一同举事,大事绝难竟功,伍定远若不与事,大人却要如何打算?” 刘敬闭上了眼,淡淡地道:“不打紧,没有伍定远,我还有一步棋。”他睁开双眼,遥望天际,道:“此人天生反骨,命中注定。只等咱家点破关键之处,谅他不得不反。” 秃顶男子似懂非懂,却也不敢反驳,只得连连颔首。第九卷 神剑擒龙 第二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2007-1-2 16:21:00 本章字数:26805 却说卢云与顾倩兮乍得相逢,也是两人依依不舍,顾倩兮这位官家小姐竟尔任性起来,只留了封书信交代,迳与心上人一同南下任职。 其实这回南下,别说卢云担心两地相隔,便连顾倩兮也是暗自忧虑。先看卢云做起事来那股执拗,却要顾倩兮如何放心得下?此番到任,攸关卢云的宦海生涯,倘使他古怪脾气发作,行事一个不慎,别要给地方豪门排挤了,定会惹上无数纷争。也是为了这个理由,顾倩兮芳心意决,这才随他过来,也好有个照应。 除此之外,顾倩兮自也有她女孩儿家的一些心事,那就不便明说了。意中人外貌英俊,官居知州,手握地方权柄,可又单身未娶,放着这等肥羊,江南地方不知有多少狐狸精垂涎三尺,就等着过来宰杀。偏偏卢云又是呆头鹅,全不会应付女人,一不小心留神,等返京述职之日,说不定带个美貌的江南姑娘同归,到时顾倩兮的面上可难看得紧了。也是为此,才来个亦步亦趋,也好就近监督一番。车行好不快速,这日已在德州运河渡口不远,却也巧了,这运河不是别处,正是当年卢云落难逃亡之地。卢云回想昔年往事,只想凭吊一番,便吩咐停车,自行站到高处眺望。 顾倩兮下车过来,轻声问道:“怎么了?” 卢云望着来往南船,眼看景物依旧,自己却从逃犯摇身一变,成为朝廷指派的知州大人。回思昔年往事,不免满心感慨。他回首看着心上人,轻轻叹道:“当年我从山东牢里逃出,便是从运河一路乘船南下,这才到了扬州,识得了你,唉…这两年来,真不知发生了多少事……” 顾倩兮听他言语喟然,当即安慰道:“你现在是堂堂的状元郎,不日更要成了卢知州,何必还挂记那些不愉快的旧事呢?”卢云摇了摇头,叹道:“为人不可忘本,我卢云出身寒贱,今日虽小有成就,却绝不能安享富贵,却把贫寒岁月的良知良心给忘了。” 顾倩兮听了他这段话,登时仰头看着他,满面爱怜,微笑道:“卢郎,你可知道,为何我会这般欢喜你?” 卢云向如木头,情场应对甚是粗疏,听得顾倩兮忽出此言,不由微微一愣,道:“这……我……我……”他见顾倩兮笑吟吟地看着白己,想起当年灯会初次相遇的往事,便咳了两声,道:“该…该不会是我猜谜功夫了得吧?” 顾倩兮啐了一口,面带红晕,道:“你猜谜厉害?那日要不是我在场哪,怕你还猜不出那“鸟握掌中”呢!”卢云听她点破,当场干笑两声,左右张望,只想来个顾左右而言他。 眼见情郎神色不安,左顾右盼,顾倩兮伸手聒了聒了他的睑颊,嫣然笑道:“你啊你,真不知自己的好处?”卢云咳了几声,干笑道:“我要知道了,那还不妥善利用,也来当个“风流卢知州”么?” 顾倩兮听他提起杨肃观,心下微微一醒,低声道:“卢郎,你还在意杨郎中的事么?” 卢云原本只是玩笑之言,待听顾倩兮这么一提,眼前反而浮现出杨肃观的那张俊脸,想起这位同侪的种种强处,不由得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顾倩兮见他微有醋意,忙握住了他的手,微笑道:“你现下可是堂堂的钦点状元了,不管同谁相比,都是毫不逊色,怎么还叹气呢?”卢云听了说话,却只摇了摇头,并不回话。 顾倩兮站到他身边,两人并肩望着运河,天蓝若海,河上阳光闪耀醒目,-时竟有些剌目。良久良久,顾倩兮轻声问道:“怎么不说话了?”卢云微微苦笑,叹道:“有什么好说的呢?说起杨郎中,他真是人中龙凤……我家世不及他,官品不及他,见识阅历,容貌外表,无不甘拜下风。唉……我与他天差地远,每回想起来,总觉得好生惭愧……” 顾倩兮听他如此说话,似乎仍感自卑,她有意激一激心上人,便弯下腰去,仰头望着卢云,微笑道:“你这话没错。说起杨郎中,他确是人中龙凤,文才武功,莫不威震当世。这样的男子,很难不让姑娘家倾心,你说是不是?” 卢云听了这话,猛地想起当日茶铺里杨肃观与心上人说话的情景,一时心坎里酸溜溜地,很是难受,霎时间,撇开了头,往后退开了一步。 顾倩兮见情郎吃醋的厉害,自悔失言,忙走了上来,凝望着卢云,轻声道:“说句玩笑话,你生气了?”卢云低下头去,摇首道:“倩兮,跟你说正格的。既然杨郎中人品这般好,又如此欢喜你,你为何要委屈自己,与我处在一块儿?” 顾倩兮柔声道:“你有你的好处,他再强上十倍,也不关我的事。” 卢云轻叹一声,他眺望运河上的来往帆影,怔怔地道:“倩兮,打识得杨郎中的那一日,我便没想过要同他争兢什么……我自小虽不认份,但那只是读书人的硬脾气,其余身外之物,总要学着勘破,唉……人生不如意事这般多,若不放开胸怀,却要如何渡过呢?” 顾倩兮听他言语满是感伤,当下微微一笑,仰头望着他,道:“你不该这样说话。即使争的是我,你也要退让么?”卢云一笑,那笑容略带苦涩,却是没有回话。 顾倩兮往前走上一步,紧握住卢云的手,柔声道:“卢郎啊卢郎……杨肃观是个高高在上的人物,风流潇洒,温文儒雅,就像是图画里走下来的人……可你卢云却是活生生的人,历经人情冷暖,是个饱受风霜的真男儿。”说着紧挨着卢云的身躯,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低声道:“我之所以对你难以忘情,正是因为你这身凛然傲骨。” 顾倩兮虽然行事大胆,从不拘泥世俗之见,但毕竟这两句话吐露了自己的心事,一时间难以掩饰羞态,脸上满是晕红,说了这两句话后,身子更是娇柔无力。 卢云啊地一声,心下甚是感动,眼见顾倩兮面带娇羞,红扑扑地甚是可爱,他内心情动,忍不住也伸手出去,环住了心上人的纤腰,将她拉近了一些。 两人身子贴合,紧紧相拥,卢云低下头去,靠在她耳旁,轻声道:“倩兮,卢某今生受你如斯见爱,真不知该如何回报。” 这“如何回报”四字一说,那是认了生,再听“卢某”二字,倒像是道上弟兄结伙杀人时用的称谓,真没半分像是爱侣。顾倩兮听他说的太也生份,不由得暗暗生气,当场横了他一眼,娇嗔道:“你不必回报我了,只要你卢大人在我面前收起那幅牛脾气,姑娘我就谢天谢地啦!” 卢云“咦”地一声,忍不住摸着自己的脑袋,心道:“她不是爱我的傲骨么?怎么这会儿又不要我的牛脾气了?”他正自狐疑不定,忽见顾倩兮俏脸一板,将他推开一步,沈声道:“卢云,你可听好了,你别以为我随你南下,便要任你整治欺侮。我先分说明白了,要不是那夜你低声下气地跑来我家,还装成老鼠的模样躲在床下,我根本不会再理你这人,这你知道么?” 卢云心下大惊,颤声道:“这……真…真是这样?” 顾倩兮哼了-声,道:“我还会骗你么?”她侧着脸蛋,伸出食指,轻轻抵在面颊上,皱眉道:“只是我一直猜想不透,不知你怎地开的窍,居然还懂得委屈自己,求姑娘原谅?” 卢云嘘了一口长气,寻思道:“还好老天有眼,若非仲海误打误撞,错有错着,把我藏在倩兮的床下,不然我这番相思定要付诸流水了。” 顾倩兮见他连拍心口,好似十分庆幸,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娇声道:“你啊你,堂堂一个状元郎,连写个情书也怕,还弄成什么“西南牌楼颂”的奇怪文体,把人家当成风景名胜似的,真是莫名其妙。” 卢云惨然一笑,想起秦仲海的荒唐举止,忙摇手道:“那……那是一场误会……” 顾倩兮看了他心惊肉跳的神色,登时哼地一声,嗔道:“什么误会?这“西角牌楼”该不会是什么风月之地吧?那夜你和那姓秦的流氓躲在我家楼下说话,我一听之下,就知道你已经学坏了……卢云啊卢云,你好的不学,尽跟那些流氓太保混在一块儿,我不理你了……”说着纤足一顿,气冲冲地掉头而去。 卢云满脸尴尬,想道:“这西角牌楼害人不浅,需得早些拆除才是……” 顾倩兮官家小姐出身,性子难免强了些,卢云算是第一次领教了。过去两人在扬州相处,只因卢云身份卑微,顾倩兮怕说话刺伤了他,反而事事迁就,从不敢发上一顿脾气。但现下卢云不再是小小书童,而是那百姓景仰的知州大人,若要她屈颜承欢,这可不是她顾倩兮行事的调子,当下便来个下马威,日后也好方便管教。 卢云倒是聪明乖巧,眼看顾倩兮为他离家出走,怎好再让她不快?便将昔日的狂傲收拾起来,一路上加倍体贴,不敢稍违。路程中每遇名胜古迹,好山好水,必定驻留良久,不带着意中人赏景凭吊一番,绝不轻易离去。那小红本对卢云有些不善,待见小姐开心喜乐,对这位未来姑爷便也换上了一幅笑脸,平日嘘寒问暖,甚是乖巧。 两人兴高采烈,轻车简从,不一日便到长洲。 行到县界,已是华灯初上。当地衙门的公人早已前来迎接,足足列了两大列队伍。卢云见他们神色恭谨,可又想到当年自己曾被这群虎狼毒打的往事,情知公门中人面上一套,手下一套,他心怀戒慎,当下无喜无怒,只淡淡地道:“师爷是哪一位?” 人群中行出一名中年男子,躬身道:“启禀大人,衙门师爷今日有事,没能前来。” 卢云见这人容貌凶猛,便问:“阁下是谁?”知州垂询,那人急忙回话:“小人是长洲捕头,姓洪,草字铭冲。”卢云面色平淡,只微微点头,道:“原来是洪捕头。” 顾倩兮凑过头来,低声道:“有些不对劲。新任知州上任是何等重大的事,衙门里的师爷怎敢不到,莫非有什么隐情么?”顾倩兮自年幼便随父亲四处上任,向来熟知这些排挤事端,此时便出言提醒。 卢云心想不错,若非师爷有不法情事怕给自己知晓,怎会不敢过来拜见?只是自己方才上任,倒也不忙着点破,当下挥了挥手,道:“好了,既然师爷不在,咱们这就走吧!” 洪捕头见这新任知州神色不善,心下暗自害怕,只垂手道:“是。属下遵命。” 众人进到城里,已是傍晚时分,却见城门大剌剌地开着,全不见有人看守,卢云曾随秦仲海远征西域,自是熟知军务,此时见了城门未曾关闭,守城军士更是毫无踪影,心下不悦,沈声道:“好一个长洲,军务败坏至此!一会儿我可得找来团练的教头,向他问个明白!” 洪捕头听他一说,知道团练地方的蔡数头要糟,他冷汗流了满身:心道:“看起来这位知州不是个嫩角色,我可要小心应对了。” 一旁车夫问道:“启禀大人,咱们这过关文碟怎么办?”卢云哼了一声,道:“既然没人守城,咱们也不必缴验,这就进去吧!”洪捕头欲言又止,却又怕挨骂,低头领路,急急地往前走了。 车行人城,只见街上不少百姓行来往去,阻了去路,洪捕头呼喝频频,要百姓回避让道。卢云皱起眉头,掀开车帘,沈声道:“咱们安安静静地进城,不许扰民!”洪捕头吓了一跳,心道:“惨了,来了个自以为清廉的长官,以后定有苦头吃了!”他缩着头,苦着脸,迳自在车旁行走。 顾倩兮等人都是第一次到长洲来,各人坐在车里,不住地往外探看,都想见识一下长洲的风土人情。只见远处商家青旗招展,人来人往,四下一片热闹喧腾,端的是商业鼎盛。小红笑道:“好一座长洲城,我本以为这儿很是荒凉呢,想不到这般繁华,好像花城一样。”众人见四下灯景缎带,美不胜收,听她用“花城”二字形容,都觉得极是贴切。顾倩兮伸头去看,只见四下民房都已拉起彩带,点上灯笼,将贫瘠的街景衬得美仑美奂,忍不住笑道:“真的好美啊!今日城里可是有什么喜事么?”说着朝卢云看了一眼,眼中蕴的全是笑意。 哪知卢云最是不解风情,看了满城灿烂灯火,不见赞叹,却只哼了一声。他向洪捕头一瞪,冷冷地道:“我上任只是衙门的事情,哪须张灯结彩,浪费公帑?这是谁的主意?”洪捕头吓了一跳,惊道:“大人明察啊!这不是我们干的!” 卢云沈声道:“不是你们,那是谁弄出的花俏?”洪捕头道:“这是城里一位欧阳老爷要做寿,这才把长洲点缀成这个模样。”卢云知道错怪了人,却只皱起眉头,不言不语。洪捕头不知该说什么,心下暗自戒慎。 顾倩兮是官家大小姐,向来熟悉世故,当即打个圆场,问道:“这位洪捕头,您适才说城里欧阳家做寿,却是怎么回事?”洪捕头见来了个懂人情的,松了口气,又见顾倩兮端丽大方,与卢云神态亲昵,想必与这冷面知州关系匪浅,当下笑道:“这位姑奶奶好生高贵,可是卢小姐啊!” 顾倩兮听他称呼自己是卢家的人,一时芳心暗喜,忍个住害羞,饶她生平聪颖,也不知要如何回答。一旁小红看了小姐的羞态,更是掩嘴偷笑。 却听得车里传来一声重哼,跟着两道森厉目光射来,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卢云这新任知州又来发威了,只见他板着睑,森然道:“洪捕头休要拉拢人情!这位小姐是我家亲戚,你只管称她做顾大小姐!” 洪捕头哎呀一声,心里慌不迭地叫苦,千百遍地诅咒卢云:“连叫声姑奶奶也不成,这知州真是***怪物!”口中不敢违背,苦着老脸,低声道:“卑职见过顾大小姐。” 卢云故做俨然,点了点头,道:“很好。”他装了好一阵冷面,忽觉面皮紧绷,却是有些累了,便转头望向顾倩兮,只见她转头向外,对自己全不理睬,那小红更是满脸没好气,翻着一双白眼,对他直是视而不见。卢云心下纳闷,想道:“她主仆两人这是做什么?我头一天上任,倩兮怎会忽然不高兴?” 卢云自来既顽且硬,仿佛石头一样,要他如何懂得女儿家心事?他称顾倩兮是亲戚,那是认了生,日后下人官差背后指指点点,都要说顾倩兮来历不明,不守妇道,却要她如何是好?看这卢云满腹治国要旨,却不懂人情事故,登把心上人给得罪了,这下真可要糟。 卢云探头探脑,兀自在那儿猜测不休,顾倩兮心下着实生气,暗道:“卢云啊卢云,人家问我的来历,你可以说是未婚妻啊,再不可以说是表妹,怎地用了个不痛不痒的亲戚?你要我日后怎么做人?”想起自己离家出走,居然只得了这等待遇,只气得眼泪都快滴下来了。但此刻外人在旁,脸上自不能露出气愤模样,只能强压悲愤。 那洪捕头却远比卢云精明,他见顾倩兮心下不悦,自管眺望远方,对卢云不理不睬,心中便想:“这位姑奶奶定是知州大人的心上人,只是这卢知州是个脸嫩书呆,满口白痴言语,这才惹她不快。看我来做个人情。”想起日后得罪卢云之时,还要靠这位大小姐救命,忙向顾倩兮躬身哈腰,解围道:“大小姐,方才您老人家问起欧阳老爷,可是要与咱们知州大老爷同去拜寿啊?您吩咐则个,小人定去安排。” 果然这话一说,顾倩兮便已微笑颔首。自来拜寿祝贺,定是至亲伴侣方能随行,洪捕头这话当真高明之至,不必刻意言明两人之间的亲昵,却又能点明顾倩兮与卢云间不寻常的关系,既不得罪大人,又能讨好小姐,若无十年官场功力,决计说不出口。 听了这话,顾倩兮大感喜乐,早把气愤之情忘得一干二净。她转头望向卢云,笑道:“怎么样?咱们这寿宴去是不去?”话声未毕,却见卢云喝来洪捕头,面色阴沈,冷冷地道:“这位欧阳老爷是何来历?可有作奸犯科的情事?” 顾倩兮见了情郎无故发威、忍不住脸色惨白,她好端端问上一问,只想多认识地方人物,哪晓得卢云又让她下不了台。顾倩兮一时又惊又气,已是泪水汪汪。 顾倩兮却不知晓,这卢云出身寒微,饱受富贵人家欺侮,向知地方官员与富豪人家同流合污的丑事,此时他若不查明欧阳家来历,却要他这个铁面清官如何做下去? 场面肃杀,洪捕头见了知州的凶脸,更是暗暗哀号,他躬身拱手,惨然道:“启禀大人,这位欧阳老爷是昔年朝廷敕封的“江南铸造”,专在长洲打铁,直到十多年前才歇业收手,这家人打的铁远近驰名,做的是正经营生,绝不是罪犯人家。” 卢云哼了一声,道:“他可有欺压善良,逼迫百姓的豪门恶举?” 洪捕头双手连摇,道:“没有,万万没有!欧阳家世居长洲,乃是有名的大善人,平素接济贫穷,造桥铺路,大弟子更是咱们衙门的师爷,人人若不相信,只管查阅公文卷宗,找个穷苦百姓一问,那就明白啦!”卢云听他极力申辩,料知欧阳家当非土豪劣绅一流,他稍稍放缓脸色,又问:“咱们师爷与欧阳家有旧?” 洪捕头低声道:“咱这位师爷名唤巩志,端的是文武双全,精明干练,咱们师爷所以没来迎接大人,正因他是欧阳家弟子,只为打理师父寿宴,昨夜出城去了,这才没来迎接您老人家。卢云放下心来,点头道:“原来是师父寿宴耽搁,须怪他不得。”原本卢云甚是担忧师爷私下为非作歹,只因心里有愧,这才不敢迎接长宫到任,听得实情如此,便也松了口。 卢云见洪捕头满面惶恐,想起自己一再提防于他,不觉有些过意不去,当下收拾架子,温言道:“看来这位欧阳老爷非比常人,我明日是该去祝贺一番,也好向他请益地方民情。”洪捕头听他有意与欧阳家结交,不禁大喜道:“大人若肯驾临,欧阳老爷定是欢喜无限。” 卢云查明欧阳家行径来历,方才首肯祝寿,确是正直无私、爱民如子的心情,只是他全了这样,便少了那处,这番做作,却把心上人得罪了。果然顾倩兮心中气苦,寻思道:“卢云啊卢云,你要东便东,要西便西,只管自己的面子:心里还有我这人么?”她越想越悲,忍下住暗自啜泣。 卢云俯下身去,轻声问向顾倩兮:“倩兮,明日拜寿,你可愿与我同去?” 顾倩兮犹在生气,冷冷地道:“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亲戚,如何上得了抬盘?” 卢云轻声道:“你别这般说。你见多识广,若能陪我同去寿宴,我也会放心许多。” 颠倩兮哼了一声,一双妙日只凝望着街景,却是不置可否。 卢云情场上果若木鸡,当年保驾公主和亲,每见她忽使小性,总当伤风来看。此时见顾倩兮没来由的乱发脾气,实不知该如何招架,他左右探看车外,只想找出解围办法,忽见街上悬着几只花灯,心中登生一计,忙凑过头来,柔声道:“倩兮,你看哪儿张灯结彩的,多像咱们扬州的灯会?” 顾倩兮依言往外探看,想起当年与卢云初识的情景,心下柔情忽动,怒气略略平息。 这招端是高明,称为“老虎看花灯,自成病猫”,一切要旨,全在移心转志,只想让你旧情绵绵,怒气全消,乃是杨肃观的生平绝活,谁知卢云妙法领悟,竟也无师自通起来。 卢云见计策管用,登时打蛇随棍上,握住了她的小手,轻声道:“从京城到长洲,这几百里路有你陪伴,当真好生快活。倩兮,这几日我真是欢喜……” 这招称为“明白人说梦话,要你发昏”,要旨便在口含蜜糖,逢机便吐,举凡天下女子中了连篇梦呓,无不思维生碍,行止若癫,已有杨肃观功力的七成火候。饶她顾倩兮秉性聪颖,听了这等温柔款款的说话,怕也要中蛊, 果见顾倩兮身子一颤,似乎大为感动。也是她生性温柔,乍听呆头书生的心坎话,登即打动心中的百转柔情。想道:“今日是卢郎上任的日子,他十年寒窗,好容易有了今日,我实不该发他的脾气。”想着想,换上了爱怜横溢的神色,她见卢云兀自握着自己的手,忙道:“有旁人在,你快别这样。”卢云却不缩手回去,只牢牢地抓着她的小手,一幅难舍难分的模样。顾倩兮又羞又喜,早将气愤之情抛到九霄云外了。 小红见了两人的神态,只遮着双眼,在那儿歪嘴吐舌,假作鬼脸。 洪捕头从车窗偷看进去,见两人和好如初,心中便道:“看我这张嘴多会说,三言两语就让他两人笑吟吟地。嘿嘿!日后只要买动这位知州夫人,定有好日子过啦。”他陪笑道:“老爷夫人,不不,大人小姐,欧阳老爷这几日做寿,城里着意布置,虽比不上扬川苏州这些大城的风情,但与北方贫瘠县分相比,那也是了不起的地方了。大人这几日难得清闲,定要带着小姐四下看看。” 卢云点头道:“你说的不错,长洲是我治下之地,正该好好察看风土人情。” 洪捕头嘻嘻一笑,心道:“买动夫人,老爷便是掌中物,看来这条铁律准没错。”自古官场应对,全是同样一套文章,不管是锦衣卫统领,还是御前侍卫,定须好好详熟这套秘笈宝典,看这位洪捕头如此精明,日后定要官运亨通了。 大车缓缓前行,卢云与顾倩兮并肩而坐,心头甚是恬静。他看了一阵街景,又问道:“明日欧阳府寿宴,几时开席?”洪捕头躬身道:“回大人的话,时辰早定好了,明日申牌开席。” 申牌尚未黄昏,仅在午后,未免有些早了,卢云不禁微感奇怪,便问:“怎会这么早?”洪捕头答道:“此事大人有所不知。据巩师爷说,明日傍晚时分,欧阳老爷便要趁着七十大寿的大好时光,重新让铸铁山庄开业。只为挑个良辰吉时复业,他才选在申时开席。” 卢云点头道:“原来如此,既然欧阳家双喜临门,我可得早些过去瞧瞧。” 众人行到衙门,驻守官差赶了出来,迳自在门口放起鞭炮来了。爆竹声中,喜气洋洋,卢云眼望大门,想起昔年仓皇逃亡,不得平反,全是官府所害,谁知今日今时,自己却能前来为官。他凝视衙门高悬的明镜,内心打定主意,日后定须主持正义,为民除害,方不辜负这一身的抱负志向。 一行人匆匆看过衙门,便往宫邸而去,两处地方相隔不远,只在咫尺之间。众人行到门口,洪捕头吩咐官差取出锁匙,谁知过了良久,竟是迟迟找不出来,前任知州早已离职,官邸已有半年无人住居,想来手下定是因此疏忽,这才把锁匙弄丢。洪捕头满面尴尬,向卢云一欠身,苦笑道:“惨了!锁匙不见了!”他知这位卢知州脾气下小,这下找不到锁匙,定要重重挨骂。心惊肉跳之际,却听卢云微笑道:“诸位莫慌,找不到锁匙也不打紧,且让我来应付。” 卢云此时心情极佳,先前他摆着冷面,只是怕洪捕头与衙门师爷欺瞒枉法,此刻既知实情,他生性温和有礼,哪还会乱发火气?他见锁匙不见,却是丝毫不怒,向前一步,轻轻搂住顾倩兮的腰,微笑道:“倩兮,咱们一齐过去,你说好不好?” 顾倩兮见他在众人面前与自己亲昵:心下又惊又喜,已是满面娇羞,寻思道:“这古板书生可是吃错药了,居然不怕腼腆?”她还没回过神来,卢云已是哈哈大笑,搂住顾倩兮的纤腰,提气一纵,霎时如飞鸟般跃过墙头。顾倩兮人在半空,忍不住娇声惊叫,卢云微笑道:“有我守着你,你可别怕。”他凝力屈膝,吐纳真气,将顾倩兮横抱怀里,稳稳落下地来。 洪捕头也是学武之人,眼见这墙有两人高矮,谁知卢云竟能一跃而过,手上还带着一人,忍不住大声赞好,高声喝道:“知州大人好轻功!” 洪捕头叫得声嘶力竭,口中像是称妙,心下却是惨淡:“这下惨了,什么人不来,却来个练家子当上司,以后他若整起我来,我这条老命定是死无葬身之地!”他从城门一路心惊胆战地行来,从最早的“我有苦头吃了”,一直想到现今的“我死无葬身之地了”,直被这新任知州吓得全身发毛。 众家丁虽未练过武功,但见这位新科状元身手了得,心下自也骇然。小红心头害怕,想道:“原来卢公子武功如此高强,以后小姐要与他吵嘴打架,定会给这坏蛋欺负了。”她心下暗自发愁,却不知她家小姐聪明绝顶,精擅驭夫之术,卢云的武功便似宁不凡那般高绝,怕还是给顾大小姐整得服服贴贴、乖顺似羊。 卢云打开府宅大门,让众人进来,此时前任知州虽已离职,但宫邸里大小家具还是一应俱全,应有尽有。洪捕头老练精干,眼见知州一行人面带倦容,知道他们旅程劳累,便权做主人,命下人张罗酒菜,替他们安顿行李。 卢云毕竟年少,眼见爱侣在旁,此时又有了自己的窝,只觉欣喜欢愉,大有何事不可为的气概。趁着时候还早,他牵着顾倩兮的小手,四下探看厅房,两人看了一阵,卢云满心欢喜,笑道:“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家啦,你这个女主人可得多费些心思才是。” 顾倩兮睑上微微一红,道:“咱们还没定媒娶亲,我怎能做得你家的女主人?” 卢云笑道:“等我返京述职之日,我便要向顾伯伯当面求恳,请他老人家将爱女嫁给我。” 颠倩兮闻言大喜,却不能稍露欢喜之情,当下低声道:“爹爹要是不答应呢?”卢云笑道:“那我只好弃官逃亡,带着你流浪天涯了。”顾倩兮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卢云心头温暖,微笑道:“走,咱们便去瞧瞧房子该如何布置,好歹我这个知州得做个三两年,总得把住处整顿妥善才是。” 两人信步而行,一路看房观厅,顾倩兮确实聪颖过人,每见一处花草房舍,便有别出心裁的主意布置,卢云笑吟吟地听着她说,心道:“老天爷待我真好,我卢云能有今日,再多的苦难也算不上什么。”二人想到日后的美好日子,心中都是喜乐平安。 用过饭后,卢云心悬公事,便与顾倩兮同进衙门察看、此时已在夜间,只见公堂上一片黑暗,卢云点上了油灯,就着微光望去,那公堂四下收拾得干干净净,看来官差定是每日打扫,不敢有怠。 卢云走上台阶,从知州的位子放眼望下,只见视野宽阔,公堂里外钜细靡遗,大小事尽收眼底。卢云微微一笑,心道:“此地日后就是我审案之处了,可得好好干一番事业啊!” 满面微笑间,自管探看四周,他望向一处角落,忽然之间,身子竟是一颤,仿佛幽暗之处,正跪着一名年轻人,那人仪表堂堂,却又满脸是伤,正用着激愤悲凉的眼神望着自己,好似要说些什么,却又听不真切…… 往事飞入心头,卢云忍不住热泪盈眶,竟尔怔怔坠下泪来。 顾倩兮见他好端端的,却忽尔垂泪,忍不住吃了一惊,急急走了过来,轻声问道:“怎么了?身子不舒坦么?”卢云不愿多说过去悲惨往事,当即伸袖拭泪,摇头道:“我挺好,你别多心。” 顾倩兮扶住了他,柔声道:“你快别瞒我了。要有什么心事,只管跟我说,别闷在心里。” 卢云叹了口气,他眼望堂下,幽幽地道:“以前跪在下头,心里只想,上头坐的官老爷,心怎能那般黑、那般凉?今日走上台阶,真尝了滋味,方才知晓了,原来这台子是那么高、那么远……唉……老百姓跪在地下,官大爷高坐堂上,久而久之,谁不自以为高人一等?坐得越久,眼越花、心越硬、嘴越刁……”他满心感慨,转头望向顾倩兮,道:“我不想变成那样,有生之年,我宁可穷死,我也不要变成那样。”说着握住双拳,身子微微颤抖。 卢云面带不忍,凝视堂下,一股悲天悯人之意,油然而生。顾倩兮见了他的神情,心中又是骄傲,又是爱怜,她走了过去,在卢云颊上轻轻一吻,柔声道:“傻子,你这牛脾气永远不变,便算死了,都是这模样,决计改不了。” 卢云喜道:“真的么?一辈子都是这个牛脾气?”顾倩兮做个鬼脸,取笑道:“看你乐的,笨牛一条,又有什么好得意的?”她见卢云面带尴尬,当下往他背上轻推,嫣然笑道:“先别说这些了,你去堂案坐下,让我看一会儿。” 卢云不知她所欲为何,依言端坐案后,问道:“像这样么?”顾倩兮微笑道:“再坐直点。”卢云哦了一声,把腰杆挺直了,他呆呆坐着,不知顾倩兮要做什么,待见她眼波盈盈,满是顽皮之意,霎时心下恍然,原来她想看看自己做知州的威风。卢云哈哈一笑,提起惊堂木一拍,喝道:“好一个大胆女子,居然敢戏弄你家知州!” 却听喀地一响,那惊堂木的声音颇为奇怪,卢云正自纳闷,顾倩兮笑吟吟地走了上来,拿起一只木条,道:“这才是惊堂木,知州大人您拿错了。”卢云脸上一红,心道:“那我拿的又是什么?”他低头一看,却是只砚台,忍不住神色大窘。 他俩看过衙门,便在长洲城中四下溜达,也好见识一下此地的民情。 二人并肩走在长洲的路上,眼见偌大的街上满是行人,有的是在此营生的摊贩,有的却是出门游玩的一家老小,人人脸上带着欢容,好似赶集庙会一般,卢美颔首道:“今儿个是十三日,本不该有市集,想那欧阳家财大势大,这才把这长洲城衬得如此热闹。” 顾倩兮笑道:“你明日不是要给人家祝寿么?怎么都不担心贺礼啊?”卢云双掌一拍,叫道:“是啊!我怎么忘了这事!”说着掏出钱包一看,惨笑道:“这下槽了,我只带了十两银子出门,等会儿能买什么物事?” 顾倩兮笑了笑,伸手取出一叠银票,塞在卢云手里,笑道:“别发愁呢,先拿去用吧。” 卢云慌忙摇手,急道:“这是你的钱,我怎好来使?不成!不成!”说着伸手推拒,顾倩兮听他言语见外,分了彼此,不由得俏脸生怒,娇声道:“你老是这般生份,不如我回北京去好了!”说着把银票往卢云手里一塞,跟着转身便走。 眼看情人发怒,卢云大惊,忙道:“倩兮,你别生气!”说着拔腿去追心上人,慌张间,手上没抓牢,那银票竟尔落下了半叠,随风飘去。卢云大吃一惊,知道这些银票百两一张,全是顾倩兮的私房钱,自己怎可失落?当下顾不得去追顾倩兮,运起轻功,刷刷刷地连抓了五六张下来,但仍有三张飞了出去,正要去抓,猛见一名獐头鼠目的男子从路边冲来,伸手一捞,已将银票揣在怀中,跟着匆匆走了。 卢云又惊又怒,喝道:“你干什么!”那人听得叫唤,走得更急了,卢云见那男子已然逃远,当即使出轻功,沿着民房纵跃过去,他轻身功夫着实了得,煞那间便已拦在那人面前。 卢云双臂伸开,拦住道路,喝道:“小贼!快把银两交出来!”那人却是个无赖子,只见他上下打量卢云几眼,冷笑道:“什么银两啊?你这白脸的在说什么啊?”说着掏了掏耳朵,好似听之不清,闻之不楚,却是一幅死皮赖脸的神气。 卢云高声喝道:“大瞻刁民!我是此地新上任的卢知州,你偷盗钱财,居然还敢狡赖?快快把钱两拿出来了!”那人打了个哈欠,道:“什么知州知府的,你爷爷我还是皇亲国戚哪!”卢云见此人满面刁顽,一幅有恃无恐的神色,忍不住心中一叹,暗道:“我恁也背运了,以前是民,专门遇上贪官虎狼,现下是官,又专遇这些刁民鼠辈,唉……我的命好苦哪!”唉声叹气之余,忍不住自怜自伤起来, 那人见卢云兀自不走,冷笑道:“你给闪开点,爷爷我要过去了!”说着便要从卢云身边擦过,卢云如何能放他走,将他一把揪住,沈声道:“拿人钱财,便是罪犯。你若还知错,那便早些交出,本官自可将你从轻发落。” 那人狂笑道:“拦爷道路,便是该死,你若还识相,那便早些滚开,本爷还可以留你性命吃饭!”这人好生狂妄,却是学着卢云的语气说话。卢云嘿地一声,道:“你这刁顽小贼,一会儿有你苦头吃了!”那人喝道:“放你妈的狗屁!”登即举脚踢来。 卢云这些时日忙于公事,虽不曾勤练武功,但他授业于陆孤瞻,拳脚岂是常人能比?哼了一声,使出“无双连拳”,一拳便把那人打倒在地,跟着将他扯了起来,喝道:“快把钱财交出来!”那人没料到卢云一个白面书生,竟有这等武艺,不免又慌又怕,正想乖乖就范,忽见路上行人极多,更有不少人往自己看来,他心念一动,陡地狂叫道:“救命啊!杀人啦!强人打劫啊!” 这叫声凄厉之至,好似给重刑拷打,一旁百姓闻言大惊,立时围了过来,待见卢云抓住了那人,忍不住惊道:“怎么好好一个白面书生,却在这里打人?”一名老者劝向卢云道:“这人是黄贩子,只是地方上的穷人物,没什么油水好捞,你快快放开他了!”眼看无数人群出言指责,卢云忙道:“这人偷盗钱财,理当究办,我怎能将他放走?” 黄贩子怕众人相信卢云的说辞,张口欲叫,卢云知道此人舌尖嘴滑,若要任他信口雌黄,不免招惹事端,他手上发劲,内力到处,直往黄贩子经脉窜去,黄贩子吃痛不过,登时哀号不已,嘴上自也不能言语了。 卢云喝道:“还不把钱财交出!”黄贩子惨嚎道:“我交!我交!”说着从怀中取出银票,乖乖送在卢云手上。卢云数了数银票,见一张未少,登即喝道:“现下跟我走!”说着便要押他离开。黄贩子哭道:“这位大爷啊!钱已经给你了,求求你饶我一命,别再押我走啦!”说着只是不依,尽在地下打滚求饶,其状甚哀。 卢云哼了一声,道:“早些拿来不就没事了,现下才知悔悟,不觉迟了么?” 耳听黄贩子哭哭啼啼,卢云又是满口狠话,众人心生恻隐,几名老者急道:“快来人啊!土匪当街行抢啊!还要把人押走啦!”十来名年轻人见义勇为,霎时连声呼喝,当场便要开打。 卢云见群情哗然,醒起自己身在嫌疑之地,难免让他们有所误会,忙道:“诸位朋友!我真是新上任的长洲知州,这人偷盗钱财,逼得我亲自出手来抓,你们可误会了!”众人喝道:“什么知州!摆明是骗人的!”卢云嘿地一声,道:“诸位看清楚了,这是朝廷交付的印信。”他入怀去摸,那知州印信却放在行李之中,不曾随身携出。 众人见卢云掏摸半天,却拿不出半样印监信物,又看他年纪轻轻,貌不惊人,不信他便是知州,一时叫嚷的更凶了。几名年轻力壮的大踏步地向前走来,立时便要出手教训。 卢云练有“无绝心法”,精通“无双连拳”,当年曾在西域大战罗摩什百合,出入战场,如同家常便饭,怎会怕几名乡民?只是这些人都是地方良善,总不能个个都打上一顿吧?卢云叹了口气,颇感烦忧,那黄贩子见有机可趁,立时往地下一趴,哭道:“这位大王,求求你把银两还我吧!那是小人娘亲的看病钱啊!” 原来这黄贩子平日有个外号叫黄蜂子,平生最爱使顺风舵,还有个顺竿子往上爬的绝妙功夫,他见众人都有怀疑卢云之心,当下便来个苦肉计,也好让众人毒打他。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卢云生性聪颖,饱读诗书,战场上遇到了汗国国师,武林好汉,无不能妥善对付,便在庙堂之上,也是一派从容。但他生平最怕这等泼皮无赖,这些人要钱不要脸,死皮赖脸起来,种种无耻法门使出,直是叫人难以置信。 四周人群见了苦情戏码,纷纷中计,一见黄贩子如此可怜,更是激愤无比,都要找卢云拼命。 卢云心下惨淡,想道:“好啊!我卢云饱读兵法,今日却被一个三流无赖戏弄,以后我还断什么案?做什么官?”言念及此,直是气馁无比,虽然不愿打人,但总不成平白被人毒打一顿,当下摆出举脚,便要御敌。 便在此时,身旁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轻声道:“大家先别打人,惹出人命来可不好。且让我来问个明白,一会儿也好去报官。”卢云听这声音似是顾倩兮所发,心下大喜,忙转头去看,果见是顾倩兮出面说话。正要对她解释,却见顾倩兮连使眼色,叫他不要相认。卢云明白心上人有意为他解围,当下沉默不语,静观其变。 围观众人见顾倩兮貌美如花,又似官家小姐的气派,料来是个有见识的,一时都安静下来,也好让她过来问话。 顾倩兮笑吟吟地上前,问向黄贩子,道:“这位大叔,您姓啥名谁?给人抢了多少银两?可要我为你去报官?”黄贩子见顾倩兮貌美,登时面露淫笑,说道:“小人姓黄,是本地的摊贩。”顾倩兮点头道:“原来是黄大叔。”说着朝卢云一指,又问道:“黄大叔给这恶霸抢了多少银两?”黄贩子随手乱抓银票,哪记得清,便道:“我也记不得了,反正有好几百两。” 旁观众人听得此言,忍不住议论纷纷,都觉不可思议。顾倩兮皱眉道:“连少了多少两银子也记不得,一会儿怎么替你报官啊?” 黄贩子心下暗惊,忙道:“反正是那种一百两一张的银票,大概是掉了三两张吧!”顾倩兮掩嘴笑道:“阁下好坏的记性,连带了几张银票出门都不记得。”黄贩子心下起疑,怕她是卢云一路的,急忙喝道:“老子给人抢了,却还要你这婆娘来笑上一句两句,这成什么体统?”卢云听他说话无礼,登时大怒,顾倩兮忙向他使了个眼色,要他稍安勿躁。 只听顾倩兮问道:“这位大叔先别动气,小女子只是来问上一问,全没恶意的。”她笑了笑,又问道:“不知大叔是做什么营生的,如何在这夜间带着几百两银票出门,那岂不危险得紧?”卢云微微一笑,知道顾倩兮已然说上要紧处,只是自己处在嫌疑之地,便有天大的口才也使不上力,只好看心上人的本领了。 那黄贩子给顾倩兮一阵质问,却是全然回答不出,只得哼道:“老子做啥营生,却关你这婆娘什么事了!”一旁众人叫道:“黄贩子是城里卖果子的!”顾倩兮奇道:“卖果子要带几百两银票出门?敢问这位大叔是去买果园么?”众人听顾倩兮说得有理,都是问道:“是啊!黄贩子你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 黄贩子深怕事机败露,佯怒道:“爷爷方才说了,我娘近日身子不适,一会儿我便要替她抓药去。怎能不多带些银两?”顾倩兮笑道:“时候这么晚,银票兑不了现,您不怕找不开么?”黄贩子喝道:“你管老子这许多?老子高兴去买老山人参回家进补,你管得着么?” 顾倩兮连着几个题目问下,已将种种不合情理处点了出来,众人本来同情黄贩子的,此刻都转为疑心。顾倩兮微微一笑,正要点破他的伎俩,忽听一名老妇朗声道:“儿啊!这般晚了,你不回家来,怎还在路上寻人相骂?”这声音雄浑有力,只震得众人耳中鸣鸣作响,黄贩子转头一看,猛见那女子身形壮硕,正是他娘亲,他陡见老母,只吓得张口欲叫,跟着急使眼色,那老妇却是不解,只是奇道:“你乱眨眼睛做什么?今日果子生意坏么?” 顾倩兮察言观色,笑道:“这位可是黄太夫人么?她气血红润,身子看起来好得很哪!”黄贩子呸了一声,正要说话,郡老妇看了顾倩兮一眼,忽地打了黄贩子一个耳光,喝道:“你这死小子,是不是又乱摸人家漂亮女孩儿了?上次才打过你,可又手痒了?” 黄贩子吃痛不过,大声道:“娘!你身子有病,怎么不在家里休养哪!” 那老妇气急败坏,暍道:“我有什么病?你这不肖子居然敢诅咒娘亲?我打烂你这张臭嘴!”说着追打过去。眼见黄贩子给他娘压在地下毒打,众人已知他在讹诈钱两,忍不住都感好笑。正闹间,洪捕头已闻讯赶来,他见众人围住了卢云,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上前跪地,朗声道:“知州大人在上,属下救驾来迟,还请大人重重责罚!” 洪捕头何等威风,众乡民谁不认得?待见城里堂堂的捕头老爷一股脑儿跪倒,又称这位白面书生做知州大人,才知卢云真是此地新任知州,霎时之间,一众乡民无不吓得魂飞天外,几名老人适才随着叫骂,此刻只是面无人色,飕飕发抖,不知会否给人押进衙门毒打。 卢云尚未说话,洪捕头已然满脸火气,他站起身来,怒目望向众人,大声道:“你们这些有眼无珠的东西!这位便是方来此地上任的知州卢大人,咱们长洲何等有幸,却让圣上钦点的状元郎过来任官,你们怎么有胆犯上?还不快快跪下求饶?” 众百姓闻言,急忙跪地叩首,哭道:“小民不知大人驾临,还请恕罪啊!” 卢云是个读书人,一看众乡民跪了,哪里还有脾气?再说他们见义勇为,虽然卤莽,却也是一片善良之心,忙道:“诸位乡亲快别这样,不知者无罪,请各位起来吧!”说着亲自上前,一一扶起。 众乡亲看他举止有礼,与寻常官员的趾高气昂大不相同,忍不住都是啧啧称奇。 洪捕头拿住那黄贩子,强押下跪,大声道:“启禀知州,此人偷盗财物,满嘴狂言,罪不容诛!还请知州大人重重责罚!”黄贩子的娘亲站在一旁,吓得跪地大哭:“这孩子一时见财起意,请知州大人饶命啊!”说着叩首不止,其状颇哀。 此时黄家母子吓得浑身发抖,卢云却不说话,他低头细望,只见两人衣服上打着补丁,母子两人肤色黝黑,想来平素日子确实辛苦,这才见财起意,生出小贪念。 卢云心下微起怜悯,寻思道:“这人本性未必便坏,我若重罚于他,反倒毁了他的一生。”他自己曾经沦为逃犯,关过大牢,明白里头的黑暗,断案自是谨慎万分。沉吟半晌,才道:“黄贩子犯行不大,只是过于贪财,本宫便罚他清扫长洲大街半年,早晚各扫一回,日后洪捕头若见街上有半张果皮纸层,便找这黄贩子是问。” 洪捕头听这责罚甚轻,忍不住咦了一声,先前卢云给黄贩子连番恶整,差点给众百姓毒打,料来定要大肆报复,以泄心头之恨,哪知便这样不痛不痒地了事。洪捕头颇经世故,已知这位知州大人面冷心热,是个善良之人。当下躬身回话:“大人放心,属下定会照办!” 黄贩子母子听了责罚甚轻,急忙跪地道谢,感激恩德。卢云将黄贩子一把拉起,谆谆嘱咐:“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你日后取财当有正道,若再给我抓到类似情事,定会重罚不贷。晓得了么?”黄贩子感激涕零,忙道:“不敢了!小人以后便扫街时捡到银两,也会送到衙门里报官。” 卢云微微一笑,道:“好了,你可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你们母子俩这就去吧!” 眼见那黄贩子给他娘捏着耳朵去了,料来回家定要给重重毒打三十大板,卢云与顾倩兮相视一笑,先前小小的不快登即抛到九霄云外。 卢云摇了摇头,苦笑道:“枉我饱读典籍,自称精通兵法,却连个刁钻顽民也治不住,嘿,真让你笑话了。”顾倩兮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快别这样想了。读书本就不是做官,两件事大不相同,便像常打胜仗的名将,也不一定懂得百姓的机灵心眼。你那么聪明,日后经一事、长一智,阅历多了,这些琐事定能慢慢通晓。” 卢云微微点头,正要回答,却听身边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一人悄声道:“这位小姐好厉害,不让须眉呢。”又听一人笑道:“看她那么美貌,以后定是咱们的太上知州……” 卢云一愣,急忙看向四周,只见十来名百姓躲在四周,笑吟吟地盯着他俩围观,好似看戏一般。看来这些乡民对他这位知州大人颇为好奇,又见他没甚脾气,这才生出胆子过来偷窥,果然便听闻精彩对答了。 卢云与顾倩兮对望一眼,两人神色微窘,都感尴尬。 一旁洪捕头赶将过来,大声喝道:“大伙儿闹什么?不想要脑袋了吗?全给我回去啦!”众乡民怕这捕头远甚于知州,听了暴喝,这才大笑而散。 眼看众人散去,洪捕头也躬身离开,卢云登时哈哈大笑,他向顾倩兮躬身行礼,拱手道:“多谢太上知州救命之恩,小民卢云这厢有礼了。”顾倩兮脸带晕红,道:“你哪学的这么不正经,快别胡闹了。”卢云笑道:“大人没叫平身,小民焉敢妄动?” 顾倩兮啐了-口,正要再说,忽听远处传来一名少女的声音,纳闷地道:“这不是卢哥哥吗,怎么在这里弯身哈腰,欠了人家的钱吗?” 卢云没料到还有人窥看,脸上一红,急忙直起身子,转头望去,只见一名少女蹦蹦跳跳地走向前来,看她面容秀丽,正值芳华,脸上却又带着一抹顽安笑容,竟是娟儿来了。 卢云陡见故人,登时大喜,笑道:“不是娟儿姑娘么?怎么到江南来了?”娟儿笑吟吟地道:“我是随师父来玩儿的啊,”卢云颔首道:“原来尊师也到了,那可真是贵客。” 娟儿笑道:“不说这些了,倒是你卢参谋武功高强,不去大战西域番僧,怎也跑来江南啊!”卢云听她提起往事,不由得微微一奇,他在西域之事,向来少有人知道,不知娟儿是从何得知的,他微微一笑,道:“这说来话长了,你怎会知道我从军之事?谁同你说的?” 娟儿嘻嘻一笑,道:“是秦将军啊!那时咱们一起去华山,路上他说了你好多事迹呢,听说当年卢哥哥在西疆好生勇猛,连番出生入死,打得番僧落花流水,实在厉害哪!” 卢云听她夸赞自己:心里甚是受用,他脸上笑眯眯地,眼角便往顾倩兮瞄去,要看她是否面露惊叹。果见顾倩兮面带微笑,也在专心倾听。意中人在旁,卢云便想多谈当年英雄事迹,当下笑道:“姑娘过奖了,战场上马革裹尸,本分而已。不知秦将车还说了什么?” 娟儿笑道:“秦将军说得可多了呢,你全都要听?”卢云哈哈一笑,道:“这个自然,你都说吧。”娟儿想了一阵,托着自己的圆脸蛋,侧着脸道:“嗯,还记得秦将军说了好大一篇,说你每天装着一张苦脸,专骗女孩儿家怜惜疼爱,比那个少林寺的杨肃观还坏上十倍,叫我小心提防,别要给你骗了呢。”卢云面色惨白,惊道:“这是什么鬼话?” 娟儿不去理他,又道:“秦将军还说呢,他说公主跟你相处了几日,便给你骗得好苦,弄得她日日夜夜都惦着你。真有这种事吗?”卢云听她越说越不成话,霎时面色已成惨白,娟儿见他脸色极为难看,皱眉便道:“我说错了么?这些都是秦将军告诉我的啊!” 秦仲海此时远在京城,遗害却远及长洲,卢云心下惨然,正想请娟儿闭口,忽觉背后两道凌厉眼神瞪来,直如寒冰一般。卢云暗暗吃惊,回头去看,却见一名美貌少女走了过来,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正是顾倩兮来了。 娟儿见美女到来,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几眼,跟着笑嘻嘻地扯住卢云的袖子,低声道:“卢哥哥,这位姊姊好生美丽,她就是公主殿下?”卢云脸色难看,忙偷眼往顾倩兮看去,只见她笑吟吟地似乎不太生气,但卢云素知女人性子多变,她面上如此,谁知心里在想什么,一时只感心惊肉跳。 娟儿天性机灵,哪会不懂人情世故,纯是故意恶整了,她见卢云面色凄惨,还想落井下石,忽听一名女子道:“师妹又胡闹了。真是越活越回去,直跟咱们阿傻一般。”众人听这话声颇有教训之意,回头望去,只见一名艳光四射的美女盈盈走来,正是师姐艳婷。 只见艳婷背后还有两名男子,一人坐在马上,脸上罩着人皮面具,正是青衣秀士,另一人样貌非凡,站在白马之旁,却比青衣秀士还高了半个头,体型可说魁梧至极,但脸上却挂着一幅难看的傻笑,只不知是谁。 艳婷走了过来,问向娟儿:“怎么样?找到歇脚客栈了么?”娟儿方才只在胡闹,哪有空找什么客栈,她嘻嘻一笑,指着卢云道:“没找到客栈,倒找了个朋友,不愁没地方住了。” 艳婷哦了一声,正要出言询问,青衣秀士已然驾马行来,武林前辈到来,卢云不敢失礼,忙向青衣秀士躬身,拱手道:“晚生卢云,见过青衣掌门。” 青衣秀士回了半礼,颔首道:“数月前华山一会,没想半年不见,卢公子却已高中状元,实在可喜可贺。”卢云心下微奇,这青衣秀士身在江湖,想下到对朝中之事了若指掌,当即谦逊道:“不敢当。在下得中进士,纯是运气使然,做不得准的。” 娟儿听了卢云点上状元,不由得大为诧异。艳婷也是吃了一惊,她急忙走了过来,捡衽为礼,道:“原来公子文才如此出众,小女子倒不知情,日后该向你多多请益才是。”艳婷过去仅和卢云有过一面之缘,上回两人华山照面,人多口杂,不曾细谈,倒不知这白面书生如此了得,此刻赞叹敬佩之情颇真。 娟儿嘻嘻一笑,瞄了艳婷一眼,笑道:“师姐你一个姑娘家,要向人家请益什么?难不成你也要点状元么?”艳婷微笑道:“咱们女子是不能参加科考的,不过平日多念点书,那也不是坏事。”说着又向卢云轻轻一福,柔声道:“小女子笨得很,只怕日后要多多劳烦卢状元指点了。” 自张之越过世后,青衣秀士便着意磨练这名女弟子,凡事都让她学着打理,日后也好把九华山的门户交给她。卢云见她神态大方,已与那日华山上的羞态大不相同,一双俊目只凝视着艳婷,却是有些目瞪口呆。 艳婷见他望向自己,当下笑道:“卢状元这般看着我,可是要出题目下来,也好考较小妹的资质么?”卢云见艳婷容貌娇媚,身材高挑,全是北方美女的架式,也不知如何回答方才妥适,只咳了几声,道:“这……这倒不是……” 顾倩兮本在一旁含笑观看,待见眼前这名美女落落大方,美艳照人,对卢云又是加倍客气亲近,她秀眉一扬,纤足一伸,已然下场。她笑了笑,问向卢云:“两位姑娘好生玉雪可爱,却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可否为我引荐一番?”说着向两名少女微微颔首,以示友善。 艳婷早在留意顾倩兮,不待卢云开口,便已微微欠身,自行回话道:“小女子艳婷,不敢请教小姐大名。”卢云正想介绍,顾倩兮却自行接口,柔声道:“原来是艳婷姑娘,在下姓顾,有缘结识足下,幸何如之?” 这两名少女都是二十岁上下,也都到了嫁人的年岁,只见顾倩兮巧笑嫣然,尽是江南名嫒的温柔秀气;艳婷桃笑李颜,却是北方侠女的艳丽开朗,两人都是红扑扑地娇艳睑蛋,一般玲珑有致的诱人身材,却不得不教卢云这铁头书呆看傻了眼。 卢云见她二人热络:心下甚喜,匆听一人粗声粗气地道:“你们忘了问姑娘我啦!”众人转头去看,却是娟儿撅着一双红唇,看来很是不快,艳婷微微一笑,道:“这是我的师妹,名叫娟儿,平日最是顽皮捣蛋。”娟儿嗯了一声,道:“好像每回介绍我,从来不曾少了顽皮捣蛋四字,看来我真该反省反省了。”众人见娟儿娇憨,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四名年轻人说笑,不免冷落了青衣秀士,他身居掌门,乃是武林前辈、一派之长,自不该失礼,卢云便向青衣秀士介绍顾倩兮,只是顾倩兮离家出走,卢云碍在顾嗣源的面子上,也不好明说身分,便只说是表妹。顾倩兮听在耳中,甜在心里,心道:“这只驴子有长进了。”此时美女在侧,卢云若想把两人关系撇个干净,她定会翻脸走人。 艳婷听了表妹身分,却是哦了一声,道:“原来顾小姐与卢公子是中表之亲啊!两位联袂到长洲来,莫非是一块儿来探亲的?”卢云正要说明,顾倩兮迳自道:“那倒不定,我此次南下,便是随卢表兄前来上任。他刚接下长洲知州,今日初次进城。” 艳婷虽然聪慧,却没料到卢云已是地方官长,她掩嘴惊叹,道:“原来公子已经是知州大人了,小女子方才真是失礼了。”说着连连欠身。卢云慌忙摇手:“没有的事,快别多……”那个“礼”宇尚未出口,便听顾倩兮笑道:“好说,咱们卢知州方才上任,日后还要请诸位朋友多多照护指教。” 艳婷微微一笑,仰望着卢云,道:“小姐这话言重了,想咱们卢知州高中进士,凭他状元郎的手段,又怎需咱们这些百姓照护什么?”卢云听了称颂,只傻笑两声,不知高低,顾倩兮却淡淡地道:“自来官场险恶,只有无知之徒不知天高地厚,才会妄自尊大,目中无人。便算官居阁揆,也需各路朋友提点,才能久保平安。” 艳婷哦了一声,掩嘴笑道:“是么?卢知州这么谦和,怎么会目中无人呢?这小妹倒是不信。”顾倩兮听了这话,却只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卢云见两名少女相互微笑凝视,艳婷秋波盈盈,顾倩兮也是巧笑嫣然,他心中忽然微微发毛,寻思道:“今日场面有些怪,我还是少惹她们为妙。” 眼见二姝大开杀戒,娟儿忍不住心下偷笑,想道:“师姐就是见不得别的姑娘比她美,看来她与这顾小姐较上劲啦!嘻嘻,可怜姓卢的书呆要给人拿来练功,他可要倒大楣啦。” 女孩儿家有时会暗自比较容貌身材,倘无男子在场也就罢了,一旦众多美女遇上年轻男子,非得将之当作战场,若不验证自己是胜人一筹的绝代风华,那可万万不能罢休的,这道理便与宁不凡、卓凌昭等人比武的心情相同,决计小看不得。寻常人若无杨肃观这等手段见识,过上这等高手对决,绝难全身而退,倘不幸如卢云那般食古不化,怕有大苦头吃了。 果然卢云心中害怕,连忙走向青衣秀士,迳自聊了起来。 卢云咳了一声,道:“昔日华山匆匆一别,一直未曾上山拜会。今日难得掌门前来长洲,且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到寒舍盘桓则个。”青衣秀士尚未说话,那娟儿已然笑了起来,道:“太好了,咱们有地方住了!” 艳婷见卢云远远逃开,如何愿意平白放过?便又走了过去,微笑道:“多谢卢知州了,咱们今夜找不到客店,正自担忧,天幸在这儿遇到你。不然可要伤神了。”卢云最是害怕这名美女,只干笑几声,眼光向地,不敢回话。顾倩兮走了上来,与卢云并肩而立,笑问道:“不知几位怎会忽然来到长洲?可是为欧阳老爷拜寿来着?” 顾倩兮天生聪明,比之卢云,绝不逊色,须臾间便已猜到内情。果然艳婷面露讶异,颔首道:“顾小姐果然灵通,我们这回到长洲来,确实是向此地的欧阳庄主祝寿。”顾倩兮与卢云对望一眼,心中都想:“难怪这许多客店都住的满了,原来都是给欧阳庄主拜寿的。” 艳婷望向师父,眼见他微微点头,这才取出一张帖子,交到卢云的手里、这下递帖却是对着卢云而来,顾倩兮自也不便代接,当下退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情郎与这美女间的举止。 卢云接过帖子,一不小心碰到艳婷滑腻的手腕,霎时心下一惊,又见艳婷向自己娇媚微笑,直是明眸皓齿的可人模样,卢云刹那间满脸通红,胸口气血翻涌,跟着倒退数步,缩到了顾倩兮背后。 卢云抚胸喘息,心道:“好厉害的无形掌力,恐怕连宁不凡这等高手都敌不过,我可得小心了。他呼出一口长气,这才取出帖子去看。忽觉鼻中一阵幽香,却是顾倩兮-同探头来看,卢云与她粉睑相贴,忍下住又是心中一荡,心道:“这个香味有助于功力提升,闻一闻倒是不妨。”当下拼命调匀呼吸,果然心旷神怡。 卢云咳了一声,想起众人都在一旁观看,连忙收慑心神,朗声读道:“九华山青衣掌门足下:人生七十古来稀,欣逢敝庄欧阳庄主七十大寿,久慕青衣掌门文武全能,高材震世,恭请贵宝山于十月十三敝庄庄主生辰,前来长洲铸铁山庄欢聚。”念了一阵,顾倩兮乌黑的发丝又拂过脸庞,登让卢云再次面红耳赤。 卢云乱咳几声,定了定神,道:“这位欧阳庄主果然交游四海,连长洲客店都给住得满了,看来明日定有一番热闹。”青衣秀士微笑道:“其实我与欧阳庄主只有几面之缘,今日到此,纯是来看一件东西的。”卢云奇道:“掌门千里迢迢地赶到江南,只为看一件东西?” 青衣秀士道:“此次寿宴中,有人送了一件极为重大的贺礼给欧阳庄主,据说靠着这神奇无比的贺礼,便可使欧阳家重新开业,再行炼铁之举。我便是为了这样物事而来的。”卢云哦了一声,问道:“什么东两这等贵重?居然能有这般功效?” 青衣秀士道:“说来毫不稀奇,乃是一只大铁锤。” 众人颇为诧异,连顾倩兮这位宫家小姐也留上了神,异口同声地道:“大铁锤?” 青衣秀士道:“正是。相传雷帝雷泽手上有一只锤子,以之发天火、落天雷,听说便是欧阳家拿到的这只锤了。想来凭着这只铁锤的种种神力,欧阳家必能重拾往日风采。” 卢云情知说来话长,当下道:“诸位行得也累了,不如先到寒舍歇歇吧!咱们边吃边谈!”娟儿大喜道:“等你这话好久啦!只把我两腿站得酸哪!”众人闻言,都是为之哈哈大笑。 卢云当下引着众人回府,众家丁见有宾客到来,连忙抢上,替九华山诸人安排住房,卢云命人理了一桌宴席,请诸人坐下饮酒,也算替他们接风。 娟儿看着偌大的知州官邸,笑道:“真好!能住这等房子。我也想考个官来做做。” 艳婷笑道:“傻丫头,咱们女子是不能当官的。” 娟儿叹道:“这我也知道,唉,女子不能当官,这是谁定下的讨厌规炬啊!”她发愁一阵,忽地笑道:“没关系,咱们女子不能当官,总能找个官嫁吧!自古皇太后都比皇上强,看我也找个好官嫁了,不把他整治得乖巧,姑娘跟你姓!” 艳婷笑道:“甭去找别的男子了,说不定你的阿傻也能考上进上哦!” 众人听她调侃,纷纷转头去看,只见阿傻已然吃得满身油腻,两手黏脏,他见众人看着自己,便来个咧嘴傻笑,一时更添傻气。娟儿凝视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怜阿傻脑袋不清楚,不然他这般高大威风,便大将军也做得了。” 娟儿活泼可人,对谁都是没大没小,哪知此时忽有伤感,想来对阿傻很是不同。卢云看在眼里,忙劝道:“我看这位兄台的疯病也不是没药医,令师这般好医道,改日不妨请他抽空一试,定有转机。”说着望向青衣秀士,等他示下。 那日灵定身受重伤,若无青衣秀士的精湛医术,早已毕命华山,倘连青衣秀士也没法子医治,那阿傻也只有认命了。青衣秀士望着阿傻,淡淡地道:“不劳卢知州吩咐,老朽早替他瞧过病况。只是此人脑门受过外力重击,若无重大击打,恐怕无药可救。” 娟儿叹了口气,道:“他再好不了,只好请欧阳老爷用那只大铁锤敲上一记了,说不定挺管用的。”那阿傻虽然傻得厉害,此时听得要用铁锤敲打脑门,居然懂得怕,急忙摇手道:“这不成,我阿傻吃亏生意决不做的,娟儿姊姊可别害我!”娟儿秀眉一扬,在他脑门上打了一记爆栗,道:“十两银子,赌你的脑袋禁得起铁锤敲。”阿傻哦了一声,傻呼呼地道:“原来有得赌啊,那多打两记好了。”众人闻言,纷纷大笑起来,顾倩兮也感莞尔。 众人相互敬酒,各自闲聊,卢云想起欧阳家一事,又问道:“先前听衙门中人提过,好似这欧阳家来历不太寻常,莫非他们也与朝廷有旧?”众人听他提起欧阳家,都感好奇,纷纷安静下来,专心听讲、青衣秀士颔首道:“这欧阳家确与朝廷有些牵连。欧阳家的主人名唤欧阳南,旧日做过“江南铸造”,算是朝廷命官,只是在二十多年前,他为了“洪武天炉”一案被人牵连,这才退隐洗手,不复往日风光了。” 卢云哦了一声,奇道:“洪武天炉?那又是什么东西了?” 青衣秀士道:“景泰十年,本朝曾从跤趾夺得一批火器,乃是西洋人造出的赤金大炮,皇上见这些火器厉害,一时龙颜大悦,便命大臣江充依着样式,监造一批相同的火器。”卢云听到“江充”二字,隐隐觉得有些不祥,想来这欧阳家定会吃足苦头。 青衣秀士又道:“江充见皇上甚是看重此事,便从全国各地寻访出一批高手匠人。只是这帮人手艺虽精,但各地的炉火都赚太弱,烧不出同等的炮身材质。此时朝廷有人荐举,言道江南名匠欧阳南炼铁有方,江充便向皇上请命,由这位“江南铸造”起造一座大炉,以供朝廷制作西洋火器。”众人听说欧阳家曾有这等风光,绝非寻常乡绅可比,艳婷、娟儿都是习剑之人,无不想拜见这位当代闻名的炼剑宗匠,也好见识一番。 青衣秀士又道:“朝廷听得江充的建言,自是大喜,立即拨下十万两白银起造,那欧阳南见皇帝如此看重,自也卯足全力。他苦心意旨,专程捡了一块祖宗留下的风水宝地,这地风力强盛,四季不歇,又兼灵性奇重,乃是世所罕见的铸铁好地,在这地方起造的铸铁炉,自也是千年罕见的名炉了。”他见众人聚精会神,又道:“想那欧阳南何等身分,以他宗师地位,尚且耗了两年功夫,花费无数精神,这座神炉自当是天下无双、旷古难见了。眼看欧阳家便要大展鸿图,谁知道福兮祸所倚,好容易炉座完成、初次启用之日,皇上便下令封炉,不准欧阳家再行铸造之举。” 众人听到此处,无下大奇,不知欧阳南何以这般倒楣,卢云沉吟道:“莫非是江充这奸臣搞鬼么?”青衣秀士摇了摇头,道:“江充作恶虽多,这事却怪他不得,纯是欧阳家自惹祸端。”顾倩兮向来聪颖,略加推测,便问道:“这样听来,可是欧阳家的炉子做得不好,这才引来皇上震怒?” 青夹秀士叹了口气,道:“顾大小姐所言恰恰相反。这欧阳南号称当世第一炼铁手,手艺怎会不精?说来说去,只怪这炉子做得太好了。” 众人哦了一声,都感不可思议。青衣秀士又道:“当年大炉初成,欧阳南立即定名为“洪武天炉”,一来感念太祖恩德,二来彰显此炉的非凡,他若没有十足十的把握,自也不敢擅用这个名字。那日点火启用之时,满朝大臣来了大半,都要看一看这座“洪武天炉”的威力。”说到此处,青衣秀士只咳了一声,却不再言语,众人听得兴起,都想知道后情,娟儿忙摇着师父的手,追问问道:“后来怎么了?师父别卖关子啊!” 青衣秀士叹道:“那日炉火一点上,就把欧阳南的铁钳烧融了。”众人心下大奇,惊道:“把铁钳烧融了?” 青衣秀士道:“正是。这座“洪武天炉”焰火腾烧,色做青白,任何质料的铁钳都耐不住一烤,东西可说是有进无出,那日皇上本来下令,要欧阳南先打出一批火枪,谁知炉火一升,便降不下来,他想尽办法,却都取不出埋头的生铁,最后只好用大水泼熄炉火。” 卢云叹道:“那可惨了,这堆生铁必成废铁了。”青衣秀士道:“非只如此,那炉火好生凶猛,竟把模具、铁料全数烧为烂渣,不堪再用。江充闻讯,自是大怒欲狂,当下亲来责问,那欧阳南面对权臣责难,不说自己手艺不到,反说天炉灵性太重,性子倔傲,不愿烧制凡俗兵器云云。江充听了这妖妄之言,想起十万两白银无端给糟蹋了,只气得他七窍生烟,终将欧阳家的大儿子充军,以敬效尤。” 卢云听了这段往事,忍不住摇头叹息,道:“天炉性子太傲,这话实在也太玄了点,无怪江充会大发雷霆。”自古铸剑师多喜灵异气象,每将妖妄传言附会于名剑宝刀之上,想来欧阳南虽是武林罕见的铸剑宗师,却也难脱这等迷信,只能算是自取其咎了。 青衣秀士颔首道:“也是侥天之幸,欧阳家少了儿子,却还保住首领,整整过了二十来年,终给他们找到了一柄神槌。传说这柄槌耐得住烧烤,无惧天火锻冶,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欧阳家既有神锤,便要在明日傍晚复业,重新开启这座“洪武天炉”了。” 卢云听得目瞪口呆,他定了定神,忙道:“看这天炉如此神妙,到时定要好好见识一番。” 娟儿掩嘴笑道:“照啊!到时你卢知州是小卢看大炉,两只炉子干瞪眼了。”她知道卢云个性温文,绝下会无端生气,便随口开个玩笑,倒也没有恶意,只是卢云和善敦厚,顾倩兮就不一定好惹了,娟儿偷眼去看,果见顾倩兮睁着大眼望向自己,娟儿有些害怕,忙扮了个鬼脸,赔罪道:“姊姊你别生气,我跟他说着玩的。” 顾倩兮微微一笑,道:“他这人古板得紧,本就该损个几句,妹子别在意。” 娟儿听她叫自己做妹子,那是脱了生份,心下自也欢喜。 夜寒露浓,眼看天晚,众人便各自回房。长洲知州宅邸宽广,客房无虞,卢云便请家丁安排住处,让九华山诸人歇宿。 酒席已毕,卢云初得新居,又有嘉宾到来,席间见顾倩兮言语得体,落落大方,仿佛便是知州夫人的风采,卢云看在眼里,心下自感喜欢。他与顾倩兮携手走入花圃,两人相视微笑,都感甜蜜温馨。 顾倩兮仰头看着情郎,替他理了理额,笑道:“几年不见,看你变得老练许多,还结识了好些江湖朋友。”卢云微笑道:“你不也是?今夜黄贩子好生奸滑,若非你来解围,只怕我这知州要给百姓们毒打一顿呢!”顾倩兮取笑道:“谁敢打你,咱们银川公主定会砍他的头!”卢云听她言语中带着醋意:心下却感暖烘烘地,很是喜乐。 说话问,秋风徐徐吹拂,顾倩兮衣衫单薄,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卢云见园中颇有寒意,便道:“院子里太凉,咱们到房里去坐坐吧!”说着携了顾倩兮的手,将她带向知州卧房。 两人行近卧房,卢云指着房门,笑道:“就差上头的一个喜字,你便是咱们家的女主人了。”顾倩兮听了古板书生的情话,一时娇羞难抓,身子软绵绵地,好似使不出气力来。 卢云推开房门,笑道:“你进来吧,我有样好东西给你。” 眼见卢云坦荡荡地走入房中,顾倩兮一张俏脸却羞得火红,心中只想:“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卢郎却要我到他的卧房……他是个读圣贤书的人,不会做出不守礼法的事吧……” 此时卢云早巳等在房里,含笑远望着她,顾倩兮沉吟良久,半推半就,这才缓缓走进,才一入门,卢云反手便掩上房门,低头赞道:“倩兮,你今日好美。”顾倩兮抬头望着情郎,心下又羞又喜,饶她平日聪明机辩,当此情景,脑中也只乱烘烘地:心中只余一个念头防备:“他……他要是-时把持不住,乱了本性,想做什么坏事,我…我可不能依他……” 却见卢云走到床边,招手道:“倩兮,你过来。” 顾倩兮全身发烫,只想转身逃走,可又难以移动脚步,卢云见她迟迟下来,便再次低声叫唤,柔声道:“倩兮怎么了?只管来啊。” 顾倩兮一颗心怦怦直跳,好似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似的,她偷眼看着窗外,只见四下无人,便压低喉头,低声道:“你……你可不能乱来……”卢云微微一笑,道:“别说这些了,你快些过来吧。我有礼物给你。”顾倩兮含羞低头,心道:“这可怎么办呢?一会儿我若过去了,卢郎若来轻薄,我却要如何推拒于他?可我若不过去,他是否又会生气?”左思右想,沉吟许久,终于轻移莲步,缓缓走到卢云身边。 顾倩兮这几步路走来,直如海国千山行一般,卢云却是个木头,看她走路歪歪斜斜,还以为她喝醉了,只听他哈哈一笑,笑道:“倩兮,看我为你准备的好东西!”双手往枕边掏摸,跟着拿出一幅仕女图,便要递给顾倩兮。 卢云笑道:“我费了好些天的功夫,才画就这幅图……”话未说完,只见顾倩兮全身酸软,竟已摔倒卢云怀里。卢云吃了一惊,忙道:“怎么?真的受凉了?” 顾倩兮满面娇羞,低声道:“卢郎啊,你总是装傻,你好坏……好坏……”双手搂住了卢云的颈子,便往他唇上吻去。 四唇相接,天外飞来艳福,卢云大吃-惊,不知如何是好,只想道:“这…这是怎么咿了?怎地飞来这般美妙……不,不,这般意外的事?” 却说卢云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三更半夜,将姑娘约到房里亲热?原来他这几日悄悄以顾倩兮的容貌画了幅仕女图,此番趁着酒兴邀她,只想将图画亲手送出,也好让心上人惊喜一场。哪知还来不及品评,便已飞来艳福,卢云手足无措,此刻他身在脂粉之乡,手上抱的是温香软玉,唇上吻的是一点丹唇,如何不意乱情迷,神魂颠倒? 他心中念头急转,想道:“当年我破庙苦读,早已立志成为卢下惠,只求日后坐怀不乱,三过洞房而不入,也好让孔孟周公击节赞赏……哪知簧夜之间,我非但与未婚女子独处一室,还有意轻薄于她?这岂不辜负了千载圣贤的教诲?铁汉书生的美名?” 虽然这般想,但香吻方酣,饶你铁汉硬汉,也要乖得似猫似羊,果然这古板书生神智逐渐不清,一股热气冲入脑门,“无绝心法”早巳溃堤:“今夜如此侥幸,若不能多吻半刻,日后怎有良机一亲芳泽?孔夫子在上,孟夫子在下,所谓圣之时者也,这便是说天道无常,不可违乱,云从龙,风从虎,我卢云自当遵从天命……”心中动情,脑中胡思乱想,竟然大起胆子,便往顾倩兮腰上搂去。 红烛掩映,满室温馨,这对男女正自香吻,眼看渐渐情浓,忽听院子里有名少女说话,大喝道:“阿傻!你不可以在人家院子便溺,小心我打你脑袋!” 两人原本难分难舍,猛听了这话,宛如当头棒喝,都是悚然一惊,立时分开。 只听那阿傻讪讪地道:“干什么啊?这里的树长得不好,需得多施点肥才对。”跟着院中传来水花四溅的声音,看来真在施肥了。 听了大煞风景的哗啦啦声响,卢云与顾倩兮对望一眼,都是摇头苦笑。卢云知道顾倩兮生性爱洁,便道:“你别担心,我明日找人把院子清理一番。”顾倩兮秀眉微撇,摇头道:“算了,既然脏了,打掉花圃重做好了。”卢云啊呀一声,只感肉痛无比,他每年俸禄约有五百两白银,若要重作这花圃,不免花费甚巨,但一时又不敢违逆,只得哼哼哈哈地敷衍。 两人给这一搅扰,都是深为克制,就怕再生出什么事来。二人默默相对,卢云忽地想到一事,急道:“糟了,明天那欧阳家要做寿,咱们可不能空手去,可得准备些寿礼才成啊!” 原本两人便是上街采买礼品的,谁知给那黄贩子一阵打扰,却是什么也没办成。他连连搓手,烦恼道:“这可怎么办?明日就要送礼了,现下已经三更半夜了,这……这要怎么办才好?”顾倩兮丝毫不慌,笑道:“你担什么心,我保管你明日风风光光,送个又大又好的稀世珍宝,满堂宾客就数你的礼品最体面。” 卢云惊道:“你还没嫁过来,可别拿了自己的珍藏倒贴啊!”顾倩兮又羞又气,登地啐了一口,娇嗔道:“你啊你,别再白吹白擂了!” 卢云哎呀一声,急道:“好姑娘,你就说吧!究竟该怎么办哪?” 顾倩兮看了他一眼,掩嘴笑道:“现下有些晚了,咱们明早再谈吧!” 卢云出身寒微,本就不知这些大户人家的礼数,想起自己出任知州,已是朝廷命官,明日拜寿之时,总不成摆出当年落拓江湖的模样,只来个满面讥嘲,冷眼傲笑,便大剌剌地登门上座吧?他越想越是担忧,忙求恳道:“明日傍晚就要用的东西,早上赶制不是迟了点么?你可快些说吧!” 顾倩兮嫣然一笑,做了个调皮的神情,笑道:“卢大人,你就慢慢地等吧!”说着翩然出门,却把卢云愣在那儿,良久作声不得。第九卷 神剑擒龙 第三章 文渊阁2007-1-2 16:21:00 本章字数:15082 “老大,这是上头下来的公文,请你过目吧!” 一名粗豪的男子挖着鼻孔,两只脚高高地翘在桌上,将手上公文抖开,漫不经心地道:“他***,这又是什么狗屁了。”他正要打个哈欠,忽地吓了-跳,当场站起身来,颤声道:“这……这是……” 一旁下属见他面色骇异,急忙探头来看,霎时纷纷笑道:“恭喜老大了,大学士孔安好生喜欢你,终于把你调到文渊阁看守了。”那租豪汉子见下属幸灾乐祸,更是满面苦恼,心道:“这下惨了,老子要输得到家了。” 那粗豪汉子正是秦仲海,自卢云离去后,他每日无所事事,便在偌大的京城里闲晃。也是闷出名来了,这日居然接到大学士孔安亲下的公文,说那文渊阁近日不甚安宁,常有人擅自翻阅文书,还有些文献遭人窃走,便调秦仲海前去文渊阁镇守三十日,等朝廷拨发专款之后,方才另行调人看管。 孔安甚是重视这件案子,临行特地找来秦仲海,当面交代吩咐:“老夫这次之所以会挑上你,正是因为你那手非凡的好文章!想你这人爱书如命,必能好生看守典藏。老夫自也能高枕无忧了。” 阁揆亲自吩咐本案,秦仲海纵然懒散狂悖,却也不敢怠慢,眼看难以推托,只得苦着一张臭脸,率领大队人马,驻进文渊阁。为防宵小再次光临,他更移居书库,非只棉被枕头,连夜壶茶壶都准备了。众太监见他手上大包小包,直往书库里搬,不知是去做什么的,纷纷笑问道:“秦将军这是去做什么?可是要躲债主啊?”秦仲海怒道:“放屁!老子兴致来了,偏想考个状元当当,你们不信么?”众太监向来与秦仲海不睦,听了这话,无下放声尖笑,只当秦仲海疯了一般。 秦仲海满面通红地走入书库,好容易放落满手物事,才一擦汗,便见四处书本堆积如山,有红有绿,或厚或薄,直是千奇百怪,无一不有。秦仲海看得嘴歪眼斜,全身乏力,忽然间,突发奇想:“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他***,这里好多鬼书,搞不好真有什么过瘾的!”当即兴冲冲地翻找金瓶梅等书,就想亲睹书中美女的庐山真面目。 他找得满头大汗,只见书里全是层层叠叠的文字,始终找下到半张图案,辛苦半天,终于摸到了一只卷轴,秦仲海大喜过望,心道:“皇天下负苦心人,颜家小姐,秦小生这厢有礼了!”他心头怦怦直跳,忙将卷轴展开,正想凑嘴去吻,猛然间,只见一名凶恶男子怒目望向自己,神态严厉异常。 秦仲海吓得魂飞天外,惊道:“妈啊!”这卷轴哪里是什么轻解罗衫的美女?却是张太祖遗像,不知是谁搁在这儿的。这太祖方头大耳,满脸横肉,模样倒有点像伍定远,想起方才差点吻上去,秦仲海忍不住狂叫一声,将太祖送上半空,跟着飞脚将书本踢开,霎时清出偌大地方,好供他打地铺之用。 秦仲海躺了下来,恶狠狠地瞪向群书,心道:“他***,怎地世上会有这许多书?到底是什么疯子写了这许多废纸?又有哪个疯子能把这许多书念完?”他鼻中一痒,只觉鼻涕长流,随手抓了一册缮本书,当场擤起鼻子来了。寻思道:“嘿嘿,我偷个百本出去,一年半载内,拉屎都不需草纸了。”正得意间,下头已有人送上饭菜,秦仲海笑嘻嘻地道:“***,总算有正经事了。”他随手抓出一本书,打算解手时应用,当场监守自盗起来。 吃饱拉完后,秦仲海携着残破书籍回去,他才一走入书库,那浓浓的书香味便自冲鼻而来,秦仲海只觉中入欲呕,他勉强压下烦躁,想起阁揆交代典籍被偷一事,心中便是一阵叹息,想道:“咱们孔大学士只会做官,不会做事,少了什么书也不说个清楚,这般劳师动众的看守,根本只是浪费人力物力,全然不成作用。” 他自知若要查出遗失的书籍,不免要躲在千本书之中翻照核对,恐怕花个十天半个月不止,就这么一想起,已是毛骨悚然,如何敢当真?便只巡视一圈,大致盘点则个。 秦仲海虽然疏懒,但真要精明起来,却又把细得紧。他四下走了-阵,细细算过了,只见大小书架共四百六十五座,尚未整顿的散置书堆合计七十八处,他拿着虎林军的封条,一一作好标示,先做个认记,有了对证,免得无端受人诬赖栽赃,说他没把事情办好云云。 正贴着封条,忽见书堆后有扇铁门,模样甚是隐密,上头拴着铁锁,还贴着朝廷的封条。秦仲海何等机灵,一看这扇门如此要紧,心下便已了然:“他***,原来这姓孔的只是在意这里头的玩意儿,却教老子方才白忙一场。”他走了过去,细细察看密门上的铁链,见是不久前才换的,想来原本的铁链定是给人持刀砍断,这才将他调来此处看守。 秦仲海冷笑一声,心道:“好你个狂贼,本领不小啊?居然敢偷看密本?天幸我秦仲海学问渊博,见识无双,孔大学士又是个识货的,嘿嘿,看本将将你手到擒来!” 想起孔阁揆的器重:心下甚是得意,正沾沾自喜,忽地心念微动,转念想道:“不对,这门后收藏的都是密本,这姓孔的夸我秦仲海爱书如命,可他既知爷爷是当今文豪,无书不读,却怎不怕我监守自盗,自行偷看这些玩意儿?”霎时已懂了孔大学七的心意,想来他根本把自己当作文盲,这才放心找他过来,料来他便算躺在机密之旁,也不会多看一眼。 心念及此,下免心下大怒,寻思道:“你***雄!老子不把你这里的书看完,誓不为人!”他回头一看,只见自己如同置身书海,霎时又改变想法:“***,老子不捡个一两本要紧的来看,誓不为人了!” 自经琼贵妃偷人之事后,秦仲海早已向伍定远多番请益,磨练开锁技巧,经这西凉名捕指点,他此时开锁功夫突飞猛进,已非吴下阿蒙,他细看拴在门上的铁锁,见上头打著「王三”印记,当即冷笑:“这宫里的太监真是坏,这锁明明是城南王三铁铺五十文钱的破烂货色,他们居然也拿来用?这拴得住我这“火贪一刀”么?” 他取出铁线来,喀啦啦地弄个几声,已然将铁锁打开,秦仲海心道:“其实我一刀砍烂便是了,何必这么麻烦?明天再去王三铁铺,便买一百个换上都成。”他却不知太监们饱捞油水,这铁锁足足花了朝廷五百两银子,足可请个知州干上一年的差。 秦仲海缓缓推开大门,定了进去,霎时闻到一股霉味。秦仲海取了油灯来照,只见密室里摆着无数铁盒,却不再见到什么厚重的典籍书本。他缓缓行去,打开了铁盒,猛见里头摆着厚厚一叠奏章,上头写著「密奏”二字,想来既是“密奏”,定是藏有秘密的奏章。 秦仲海大喜,心道:“孔安!你瞧不起你亲爹,这下你可惨了!老子不把你看个饱,便跟你这王八姓!”他伸手在里头乱翻一阵,随手拿起一本奏章来看,只见是前朝锦衣卫统领所就,其中内容揭人阴私,光怪陆离,多是百年前的尘封往事。秦仲海读了半晌,霎时面露惊叹,道:“原来张三是李四的亲生儿子,还跟陈六的老娘有一腿,这老子倒不知道!”他又乱翻了一阵,忍不住大声狂笑:“想不到这皇帝居然死于痔疮发作,真***好笑!” 这些奏章多是某甲杀了某乙,某乙毒死某丙云云。只是其中内容多是旧闻,有些早已外传泄漏,成了口耳相传的稗官野史,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何况牵涉之人多已作古多年,即便公布此间的隐密,朝廷里也无人在乎。 秦仲海看完这些旧闻,兀觉意犹末尽,便起身绕行一圈,看看有无更为惊世骇俗的密闻。正想着奇文共欣赏,忽见前方一处书架,上头标着大大的三字,正是“怒苍山”。 秦仲海心下一喜,他对造反匪寇最有兴趣,何况自己也曾见过其中的几名好汉,想到那言二娘,忆起破庙旁的一场大战,直是宛若昨日。秦仲海热血上涌,心道:“这女人不知现下如何了?可曾找到她的丈夫了?”转念想到公主强迫他放掉“铁牛”欧阳勇等好手,事情虽已经年,心下仍是忿忿不平,寻思道:“老子出生入死,好容易抓下这一大堆人来,却给这金枝玉叶的小娘放了,真是***蚀本生意。” 此刻公主早巳西嫁和番,当年的参谋卢云也已高中状元,说起自己,更从边疆猛将变成这个无所事事的御前侍卫,想来真也算是景物依旧,人事全非了。 秦仲海出神半晌,想道:“无论如何,老子连怒苍山的大殿也曾去过,这怒苍山的风流历史倒是不可不知。嘿嘿,左右无事,便来看上一阵吧!”当下取过一本奏章,便自细读起来。 只见这道奏章是个叫做刘梦龙的人写的,秦仲海读道:“臣以为怒苍山群匪侵官暴民,残贤害善,朝廷若不扫除凶逆,黎民苍生不得安宁。当此贼匪,臣自请军十万,进水陆二路,必可生擒敌酋,诸夷逆暴,请陛下务准。”秦仲海心道:“听这刘梦龙口气好大,且不知胜负如何?”他取出下一道奏折,读道:“瘟疫四散,天降奇灾,大水纷至,神雷轰击,当此水土不服,致使军未伤而士卒惊,战未开而大将亡,虽有忠义之佐,挟于天地之制,奈何不败?此诚非战之罪也。乞陛下天恩浩荡,开赦吾等罪孽。” 这道奏章却不是刘梦龙所写,已换成另一名叫做“杜浩正”的将领,秦仲海心下冷笑,寻思道:“什么狗屁瘟疫,神雷轰击?定是大败亏输,这才来假用借口,这刘梦龙八成已给人家宰了。嘿嘿!照这般看来,这怒苍山果然了得。”他面露神往之情,直想与这群匪徒好好的交手一次,看看谁才是当世英雄。 他又往下翻去,见一本奏章上写著名录二字,秦仲海心下大喜,那日他曾在怒苍山上见过这群土匪的外号姓名,但对这帮人的来历却不甚明了,当下便细细翻阅下去。 他翻开第一页,只见上头写著「怒苍山匪酋之首:秦匪霸先。” 秦仲海惊道:“秦霸先!又是这姓秦的老乌龟!原来他就是怒苍山的老大!”想起华山上江充曾多次提及这人的名字,好似宁不凡与自己师父也识得此人,却说这老小子名声何以如此响亮?原来他便是名震天下的怒苍山匪酋大头目。 秦仲海心道:“这老小子想来很是厉害,嘿嘿!照老子看,只要姓秦的,多半不差劲。”他翻开下一页,想看看第二把交椅是何方神圣,赫见一行字,见是“怒苍山群匪左军师:朱匪阳,贼号潜龙。”秦仲海心下一凛,想道:“***,这人居然还姓朱,不知跟皇帝有无干系。”此时皇族朱姓,天下何止万千,他望著「朱阳”两宇,左思右想,猜测不休,却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他不识得此人,再又往下翻看,只见一行字写道:“怒苍山右军师:唐匪士谦,贼号凤羽”,这两大军师的名号,秦仲海早在大殿见过,知道是“潜龙凤羽”,但直至此时,方知这两人的真实姓名,原来一个叫做“朱阳”,另一个叫做“唐士谦”,只是这两人毫无江湖名气,也猜想不出他们有何事迹,只得再往下翻看。 此时已见过了幕僚参军,下头便是怒苍山的将领名录,秦仲海低头念去,赫然读道:“怒苍山五虎上将之首:方匪子敬,贼号九州剑王。” 秦仲海心中大惊,两手一颤,手上的名册顿时掉落在地。 他全身发颤,脑中乱成一片,寻思道:“师父是怒苍山的大将?这……这从何说起?我怎么没听人提起过?难不成有人诬陷么?”霎时间,脑中电光雷闪,想起从小到大见到的无数怪事:师父经常郁郁寡欢、听到自己要投效朝廷时的怒气勃发、江充在玉清观下令格杀师父……秦仲海张大了嘴,想道:“这……照此看来,师父真与怒苍山有所牵连……”他低下头去,心中乱成一片:“原来那日在怒苍山大殿上见的断头虎,刻的便是师父的名字。可惜啊可惜!若凭师父这身武艺,他若能投效朝廷,定是威镇边疆的大将,又为何要造反呢?” 秦仲海呆了一阵,他虽不是忠君爱国的典范,但多年在柳昂天的麾下办事,早视朝廷安宁为己任,也常以忠义孤臣自居。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到处搜罗不得志的豪杰,好来为朝廷效力。眼见教养自己的师父乃是朝廷眼中的大反贼,不能不为师父感到惋惜痛心。 他心慌意乱,依序往下读去,只见下头是其余将领的名号:“石匪刚,贼号气冲塞北”、 “陆匪孤瞻,贼号江东帆影”、“韩匪毅,贼号西凉小吕布”、“李匪铁衫,贼号铁剑震天南”,这些名字甚是眼熟,都与那日在怒苍山大殿所见的名号相同。秦仲海急速翻看,只见其余尚有言振武、言二娘兄妹、常飞、项天寿等名号,一时数之不尽,实在不及细看。 正想间,忽听文渊阁楼下传来太监说话的声音,秦仲海心下一凛,自知身在禁地之中,虽然这些人未必上来,但若给他们贸然撞见,却也不是好事,当下三步并做两步,急急冲出密室门口,跟着反手将大门掩上,自行下楼去了。 过不数日,这日恰逢皇帝召见柳昂天,韦子壮身居护卫,便一路随行进宫。眼见柳昂天与皇帝在养心殿里谈论不休,韦子壮知道-时半刻完不了事,一来四下无事,二来久不见秦仲海,便去寻他谈心。 韦子壮早知秦仲海给调到文渊阁去,当下便沿路来寻,他到了文渊阁,只见虎林军门禁森严,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韦子壮心下暗赞:“秦将军平日里虽是散漫,其实治军有方,谨谨有条,绝不在咱们侯爷之下。”他行到门口,向守卫禀明来意,那守卫答应一声,忙去通告了。韦子壮守候良久,才见秦仲海从顶楼下来,却是神思不属的模样。 韦子壮知道秦仲海负责看管书库,一见他面色有异,心下便感惊慌,忙问道:“怎么了?可有什么东西少了吗?”秦仲海刚看完怒苍山名录,心中自是烦闷,没好气地道:“哪少了什么?你可别自个儿吓唬自个儿,没事弄出病来。”韦子壮啐了一口,道:“我是怕你有什么闪失,你还数落我哪。” 秦仲海干笑两声,他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忽地想起韦子壮出身武当,向来熟知江湖事,脱口便问:“韦护卫,你可曾听过怒苍山?” 韦子壮听得“怒苍山”三字,忍不住面色大震,身子急急颤抖,秦仲海眼尖,已然看出韦子壮神态非比寻常,他站起身来,沈声问道:“韦护卫怎么了,可是这群匪人与你有怨么?”韦子壮叹道:“没事…没什么好说的……”即神色放松,笑道:“哎呀!不过随口问个两句,瞧韦大哥紧张得。不说了…不说了……” 韦子壮嘘了一口长气,道:“没事别谈怒苍山这群人,那可是犯了忌讳的。” 秦仲海脸上露出一丝狡狯的神情,笑道:“不谈怒苍山,那谈谈秦霸先总可以吧!”韦子壮胖大的身子弹了起来,惊恐万状地道:“你…你为何提…提到这个人?” 秦仲海心下念头急转,寻思道:“秦霸先定有些古怪,决计不是普通的一个土匪头,否则韦护卫绝不会变成这般模样。”他装着蛮不在乎的神情,笑道:“秦霸先……秦霸先……这人有什么了不得的?那日在华山上,宁不凡与方……方子敬不也提到这人的名字么?”他提到师尊的名字,忍不住便想换上方大侠的称谓,但此时要套问于人,自不便引人猜疑,也就连名带姓的叫了。 韦子壮颤声道:“你…你别公然谈论这人……绝没什么好处的……”秦仲海侧目打量,心中暗暗推想:“咱们韦护卫久历江湖,实为老练好汉,什么时候怕得像个鼠辈?不对,这秦霸先定与他有些干系。”他咳了一声,便道:“到底秦霸先怎么了?连谈论一下也不成,难不成这小子揍过你么?”说着伸手搭上了韦子壮的肩头,在那假作亲热。 眼看秦仲海拼命来磨,韦子壮实在耐不住扰,一把将他推开,叹道:“也罢,反正你一定要问,我这便告诉你吧。”秦仲海把头凑了过来,满脸热切,忙不迭地道:“快说,快说,这老小子究竟是啥来历,我可等不及听了。” 韦子壮仰天一叹,凄然道:“他是我师兄。” 此言一出,反轮到秦仲海吃惊万状了,这朝廷视为第一号大反贼的秦霸先,居然是韦子壮的师兄?他张大了口,指着韦子壮,颤声道:“你……你是朝廷反逆的师弟?”韦子壮轻叹一声,道:“秦师兄也不是生下来就造反的。他二十六岁前是个道士,谁知不守清规,竟与一名女子相恋,因而反出武当,成为我武当山的叛徒。” 秦仲海哦地一声:心道:“原来是个急色鬼,倒和杨家卢家那两个混蛋一个样。”他又问道:“那后来呢?这秦霸先反出武当之后,就立刻反叛朝廷了么?”韦子壮面露难色,低声道:“这几年承蒙侯爷收留,我武当山才保得首领,没给朝廷查封,这一切全是拜我秦师兄所赐,将军就别多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