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姐摇了摇头,道:“又是这些无聊应酬,说实在话,我还真提不起劲儿来。唉!打到北京起,每日里都是应酬来、应酬去,连画也没得画上几笔,真是恼死人了。” 那婢子听了小姐的埋怨,忙道:“京城不比扬州啊,老爷又是当朝尚书,小姐你可别任性了。” 那小姐轻叹一声,她坐到铜镜之前,问道:“看你气急败坏的,今儿又是要去哪啊?” 那婢子眉花眼笑,道:“小姐您倒忘得快。今天咱们可不是去无聊地方,等会儿我们要去的地方,可是杨大学士的府邸呢。” 那小姐哦地一声,道:“杨大学士?便是那中极殿大学士杨远么?” 那婢子嘻嘻一笑,道:“除了杨大学士,还有一个杨小学士。” 那小姐见婢子嘻皮笑脸,拂然道:“什么大学士小学士,说话别拐弯抹角的。” 那婢子吐了吐舌头,低声道:“杨小学士就是杨郎中啊,咱们今儿个便是要去杨家。” 那小姐听了“杨郎中”三字,不禁面露讶异之色,道:“啊!原来杨郎中是杨大学士的公子,这我还是第一回听到呢。” 那婢子笑道:“杨郎中从来不卖弄自己的家世,小姐你当然不会知道啦。咱们快走吧!可别迟到了呢。” 那小姐嗯了一声,她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自己的面目好遥远,一时竟有些陌生之感。 这日杨肃观做邀,请柳门诸位同侪前去家中作客,秦仲海等人自都欣然与会。 杨肃观的父亲来头不小,乃当朝五辅大臣之一、官拜中极殿大学士的杨远,此时朝中大学士地位极高,人称“内阁五辅大学士”,声势还在六部尚书之上,其中首辅更有“阁揆”之称。杨肃观此次邀请诸人到府宴客,柳门诸将自需卖他这个面子。 这日秦仲海与卢云军务繁忙,要到晚膳时方能赶来,便请伍定远与韦子壮二人先行。 却说韦子壮与伍定远步行而去,那杨大学士官居极品,府邸宏伟,只在长安左门之外,两人便沿棋盘街行去。 一路走去,只见京城人士携来往攘,众人举止温文,无一不是衣着光鲜,直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好一幅太平繁昌。 伍定远看在眼里,回思过去亡命的生涯,不由得叹了口气,说道:“唉,都说‘人生合在扬州老’。我看住在天子脚下,怕比江南还快活些。” 韦子壮微微一笑,道:“这话倒也没错。今年风调雨顺,国富民安,除了朝中几个奸佞作祟,一切都还过得去。” 伍定远想起了江充这帮奸徒,不禁又是一声长叹,道:“小人得志,英雄气短,便是有这帮贼子坐在官轿子上,这才使英雄豪杰难以出头。” 韦子壮知道他指的是卢云,当下摇了摇头,道:“有些事急不得的,咱们只要好好跟着柳侯爷,凡事不求躁进,终有出头的一日。” 伍定远望着大街,叹道:“过去我干捕头时,总以为武功练强了,什么事都好办。哪晓得便算武功练到了天下第一,一见这帮奸佞小人的面,还不是得落荒而逃?唉……两只铁拳抵不上一张巧嘴,真遇上这帮贼,又能奈何呢?” 韦子壮在京城已有十来年,老婆孩子都有了,自不好随他讪骂,听他提起宁不凡,当下转过话头,问道:“伍制使,打从华山归来后,可还有人找你麻烦?” 当日宁不凡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忽然向伍定远动手,而后江充、刘敬又连番过来啰唆,韦子壮虽然不明白内情,但也知伍定远定有什么机密缠身,这才惹上这批凶神恶煞,他怕伍定远返京后仍有不速之客上门,便来出言探询,也好替他分忧。 伍定远想起柳昂天的交代,自知不便多说,便摇头道:“韦护卫多心了。我打回京以来,始终安分守己,行事低调,便有人找我麻烦,我也是远远避开,绝不招惹。” 韦子壮哦了一声,转过头去,望着伍定远。只听他一呼一吸,漫长悠远,行路时步法更是难测,明明脚下轻飘飘地,好似沙尘不起,但抬腿落足之际,却又似力道万钧,足见伍定远下盘之稳,宛如山岳,轻功复高,犹如飞鸟,已揉轻灵刚猛两大长处于一身。 韦子壮明知伍定远武功大进,绝非昔日的吴下阿蒙,但此时见他行走间的异状,仍感心下惴惴。那日以罗摩什、金凌霜两人的功力联手围杀,尚且奈何不了伍定远,这些时日又见他独自习练内外武学,料来武学造诣定是一日千里,看来便有绝世高手过来滋扰,他也能从容应付。心念于此,便放下心来,颔首道:“这样最好。我只怕卓凌昭又来找你麻烦,那可有些难办了。” 伍定远听到“卓凌昭”三字,忍不住面上一阵气愤,大声道:“卓凌昭这贼不来招惹我,我倒还想过去找他哪!可恨昆仑山惨败华山后,忽然销声匿迹,否则……嘿嘿,看我怎么对付他们!” 韦子壮明白他对卓凌昭极是憎厌,忙劝道:“伍制使莫要心急,想那卓凌昭定是在苦思什么阴谋,等时候到了,这群人不甘寂寞,自会出来兴风作浪,到时还怕遇不上他们么?” 伍定远咬牙道:“昔日我不是他们的对手,那也就罢了,今日今时,我只想早些找出这批贼人,将他们绳之以法,也好为燕陵镖局满门洗刷仇恨。” 韦子壮颔首称是,心中却道:“现下江充势大,羊皮这物证又已无用,咱们要斗垮江充,只怕还差了那么点儿。” 这昆仑山势力雄大,若要将之一举剿灭,只有出动朝廷军马一途,可是卓凌昭与江充唇齿相依,若要以军马将之灭亡,非要江充这奸臣点头不可,否则极易惹起事端。 两人随口闲聊,眼见天色将暗,深怕误了时辰,当即加快脚步,往杨家府邸行去。 赶到大明门外,已在杨宅不远,韦子壮伸手指去,笑道:“看,那儿便是杨府了。” 伍定远眺头看去,早春时分,暮色茫茫,街边立着一幢巍峨大宅,官邸围墙上点着了灯笼,望之如同灯海,几顶官轿来往而过,看来倍显富贵之气。 伍定远看了一阵,心下忽起叹息:“杨大人武功既强,学识又高,再兼家世非凡,真是人中龙凤啊!”霎时又想起艳婷,心道:“自华山匆匆一别后,迄今也有两个月不见了,不知她这些时日可好?” 两人走向大门,几名家丁早在守候,一见柳门大将到来,连忙打躬作揖,将两人迎了进去。 一路进去大厅,都有下人婢女相迎,果见金碧辉煌,气派万千,不愧是当朝大学士的宅邸。 韦子壮道:“杨家一连出了两个进士,堪称家学渊源,今年杨郎中的弟弟也要应试,只要中举,那可是一门三进士了。” 伍定远微微一奇,道:“哦!杨大人还有个弟弟?” 韦子壮点头道:“杨大人的弟弟年方二十,与他是一母所生,两兄弟平日感情不恶。” 伍定远哦了一声,正待要问,忽见一人举止温雅,缓步迎出,正是杨肃观亲来相迎。只听他笑道:“难得两位大人赏脸,来,这就请上座吧!”说着便将两人引到厅上。 伍定远举目望去,只见厅上寥寥坐了几人,都是年轻之辈,他极目看去,却没见到杨家的家人。想来此次杨府家宴,只邀了几名要好朋友到家中谈天,倒没惊动大学士杨远。 伍定远轻咳一声,道:“难得有这许多朋友,不知杨大人可否为我引荐一番?” 杨肃观精擅官场之道,登即会意,笑道:“这个自然。”当下便为伍定远引荐厅上诸人,伍定远见这些人来历非凡,要不是杨肃观的兵部同侪,便是他太学的同窗,算来都是当朝的俊杰,当下不敢失礼,便上前一一拜见。 伍定远与几人会面后,忽见一名美女坐在厅侧一角。伍定远见此女容色绝美,神情落落大方,却不与一众京官同席,想来是个出身高贵的官家小姐。 杨肃观见他望向那名美女,登时一笑,道:“伍制使,我与你介绍一位难得的才女。” 伍定远久在公门,深知人情世故,一听此言,当即满面微笑,自行走到那美女身边,拱手道:“这位姑娘气质高雅,仪态非凡,想来便是杨郎中所称的才女吧!” 杨肃观哈哈一笑,尚未回话,那美女已是微微一笑,回话道:“大人说笑了。”说着自行站起,向伍定远轻轻福了一福,道:“小女子见过大人。” 伍定远见她多礼,忙道:“我只是个制使,哪称得上什么大人,小姐快别多礼了。” 杨肃观笑道:“这位小姐便是我顶头上司的独生爱女,人称顾大小姐便是,芳名我自是不方便说了。” 杨肃观虽是柳昂天的爱将,但他官居兵部郎中,以职位来看,自属兵部尚书管辖,只是这位顾尚书知道杨肃观与柳门渊源极深,平素对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干涉他的活动,这才让他自在逍遥,不被杂务绑住。 伍定远心下一凛,原来这女孩儿便是兵部尚书的女儿,当年顾嗣源大寿,他也曾赴府祝寿,只是当时人多吵杂,他官职又卑,自没机会与这位顾大小姐见面结交。想起此女的父亲是当朝大员,伍定远急忙弯腰,拱手道:“下官西凉伍定远,不敢拜见顾小姐清颜。” 杨肃观转头看向那美女,笑道:“伍制使过去是西凉捕头,现下也在柳侯爷门下任职,他武功高强,曾在华山与天下第一高手交手十余合,实在非同小可。” 那美女微微一笑,回礼道:“伍制使人高马大,果然是英雄气概,非常人可比。” 杨肃观哈哈大笑,拍了拍伍定远的肩头,道:“定远快点坐吧,咱们一会儿就要开席了。” 平素杨肃观每多一本正经,甚少放怀大笑,此刻神情却极愉悦,想来他甚是看重今夜家宴。 众人坐在厅心闲聊,伍定远见那顾家小姐言笑晏晏,谈吐非俗,确是才貌双全的美女,心中也自赞叹。 韦子壮知道杨肃观有意追求此女,当下凑头过去,低声对伍定远道:“这位顾小姐才貌非凡,日后若能做了杨夫人,对咱们大伙儿的事业都有益处。” 伍定远颔首称是,他见杨肃观不时与顾家小姐低声交谈,想来这女孩儿真是杨肃观的意中人,他心下忽感喜悦,想道:“看他二人神情亲昵,又是门当户对,八成已有婚约了。”想起艳婷这番相思终究成空,伍定远忍不住喜上眉梢,寻思道:“杨郎中虽是天绝僧的弟子,但他官高权重,却算不得江湖中人,艳婷出身草莽,如何配得上他?” 心下正自喜乐,忽地心念一转,想道:“伍定远啊伍定远,你堂堂一条铁汉,怎地变得这么无耻?人家艳婷相思不成,你也不该这般喜乐,你还算是人么?”不由得摇了摇头,自责不已。 杨肃观见他神思不属,又见天色已暗,便道:“眼看大家都饿了,秦将军却怎地还不来,莫非有什么事耽搁了?” 韦子壮正要回话,却听那顾家小姐问道:“秦将军?我常听说‘柳门二将,文杨武秦’,这位秦将军便是人称‘武秦’的那位么?” 韦子壮笑道:“小姐果然渊博,秦将军也是咱们柳侯爷手下的爱将,下个月起便要给调入大内,总管虎林军了。” 顾家小姐点头道:“都说这位秦将军是英雄豪杰,却不知与杨郎中相比如何?”说着望向杨肃观,露出好奇的神色。 杨肃观笑道:“仲海武艺高超,见识卓越,年纪又比我长了八岁,我如何敢与他并肩?” 那顾家小姐哦了一声,睁着一双清澈明眸,似乎很想见识一下这位武将的风采。 伍定远听了这话,心下却只暗笑,想道:“这位小姐还不晓得咱们秦将军的粗鲁,等会儿见了,只怕吓得她花容失色。” 杨肃观微微一笑,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卢兄今天会来么?” 伍定远一怔,不知他何出此问,便道:“当然会啦!他是咱们的生死弟兄,吃饭喝酒这等爽快事,怎能少了他一份?” 杨肃观听了卢云要来,却只眉头一皱,颔首道:“这个自然。” 伍定远见他面有忧色,知道他怕卢云的刚直性格在此发作,到时不免惹得大家不快,当即道:“杨大人放心,咱们卢兄弟虽然心直口快些,却是个聪明人,这等场合他绝不会有所失态。” 杨肃观哈哈一笑,道:“伍制使说得是什么话?卢兄要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有什么不欢喜呢?” 二人正自说话,那顾家小姐忽尔插话:“卢兄弟?他又是什么人了?”众人听她语音竟是微微发颤,神色颇见异样,一时都不明究理。 杨肃观道:“这位卢兄是秦将军身边的幕宾,秦将军对他甚是倚重。” 伍定远也接口道:“这位卢兄弟做人最是义气,当年我遭逢生死大险,若不是卢兄弟舍命相救,哪有今日的伍定远?” 那顾家小姐点了点头,却没回话,只是低下头去,似在思索什么。众人见她神情如此,心下都是暗自奇怪。 杨肃观见秦卢二人还是不来,便道:“大家先入席吧!咱们给他二人留个位子便了。”当下依照年岁长幼,男女尊卑,便请年纪最长的韦子壮坐了首席,他自己则坐下首,陪在顾家小姐身边。 伍定远与韦子壮二人对望一眼,都知杨肃观甚是心仪这位顾家小姐,只不知他二人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家丁送上菜肴,众人纷纷相互敬酒,酒酣耳热之余,杨肃观兴致甚佳,更是连连劝酒,伍定远与韦子壮自也放怀大饮。过不多时,猛听门外传来一声大吼:“老子操你***雄!你们这群兔崽子自己先喝了,真***不够意思!” 众人转头急看,只见一人高鼻鹰目,满脸粗豪神情,正自大剌剌地冲向前来,正是秦仲海到了。满桌宾客都是文雅名士,听这人说话如此低俗,忍不住议论纷纷。杨肃观心下一惊,忙往顾家小姐望了一眼,果见她秀眉微撇,自也心中不喜。 杨肃观深怕好好一个家宴,便给这流氓活生生地毁了,当即陪笑道:“只因将军来得晚了,我们只好先吃,倒不是有意不敬。” 秦仲海自行拉开椅子,坐在伍定远身旁,跟着随手抓了只鸡腿狂啃,吃得嘴上全是油腻,看来真是饿得狠了。 伍定远笑道:“怎么,卢兄弟没跟来吗?” 秦仲海不去理他,自行扯开嗓门,转头向后叫道:“卢兄弟,快些进来吧!你再不进来,菜肴可给人家吃完啦!” 一人应道:“是。”众人眼前一亮,只见一人从大门缓步进厅,此人龙眉凤目,器宇轩昂,正是卢云来了。他今日穿了一袭青衫,腰上插着只军中惯用的令箭,正自缓步前来。 众宾客见他面貌俊美,心中都道:“此人生得仪表非凡,可与杨大人并称一时瑜亮。” 众人正看间,却见顾家小姐手上一颤,酒杯落了下来,登时打个粉碎。杨肃观慌忙道:“怎么啦?”却见顾家小姐痴痴望着卢云,竟似认得他一般。 杨肃观心下起疑,忙转头看向卢云,只见卢云也是全身颤抖,脸上神情竟是十分激荡。众人见这一男一女神色特异,都留上了神。 秦仲海哪管这些男女纠纷,他嘴里咬着鸡腿,猛一把将卢云拉了下来,跟着倒了杯酒,递给了他,囫囵地道:“呆在那儿干什么,快来喝酒啦!” 卢云全身颤抖,接过酒杯,顿时一口喝光。 秦仲海回敬一杯,笑道:“好爽气,再来!再来!” 伍定远微微一笑,替他二人斟上了酒,道:“究竟有什么事,耽搁这许久?” 秦仲海夹了片牛肉,笑道:“除了练兵,老子还有什么事,难不成去逛窑子么?我今日苦练这个金锁大阵,只要习练纯熟,日后便再遇上瓦剌的骑兵,那也全然不怕啦!卢兄弟,你说是不是?”说着伸手出去,拍了卢云一记,卢云嗯了一声,低下头去,却没回话。 秦仲海不日便要调入宫中听用,但他性勇好战,这几日仍与卢云研习阵式,练兵不坠,他见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忍不住笑道:“大家别光看啊!吃啊!吃啊!” 一名宾客两手持酒,起身道:“在下李如风,敬秦将军一杯。” 秦仲海见这人容貌文雅,当是杨肃观的朋友,便笑道:“李大人是礼部的官儿吧!哪天有空,可要好好教教老秦一番礼俗,别再让我这般粗俗啦!哈哈!哈哈!他***!” 那李如风听他满口粗话,只得陪笑道:“好说,好说。”两人当即对饮一杯。众人纷纷向秦仲海敬酒,祝贺他升任御前侍卫。 席上众人交杯劝饮,好不热闹,那卢云却只呆呆的坐着,非但一句话也不说,还不住偷看那顾家小姐,众宾客看在眼里,心中都是暗暗不悦,只觉此人实在太过无礼,那顾家小姐低头不语,杨肃观好生尴尬,都是给这人无礼目光搅扰的。 李如风是杨肃观旧日同窗,心下便自不满,他替卢云倒了杯酒,道:“这位朋友可是姓卢?所谓非礼勿视,想来这位朋友也听过吧?” 卢云听了这话,却是浑然不觉。 伍定远俯过身去,低声道:“卢兄弟,这位是礼部的李大人,他要敬你的酒,你快些端起酒杯来吧。”说着轻推卢云的臂膀,替他接过了酒。 卢云给人一摇,这才醒觉,他从伍定远手中端起酒杯,勉强挤出笑容,随口道:“在下卢云,幸会幸会。”说着一饮而尽。 只是他喝完这杯酒后,却没一句应酬言语,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李如风看在眼里,心中自不乐意,只重重地哼了一声。 伍定远见众人面色不善,似乎不喜卢云的无礼,他知道卢云个性高傲,当年便曾莫名其妙地得罪大批武官,心中便想:“咱们卢兄弟性子最是特异,可别又开罪这几位大人了,且让我来调解一番。”他见卢云目不转睛,尽在盯着顾家小姐猛看,想来他生性莽撞,不知杨肃观对此女有意,当下拍了拍卢云的肩头,笑道:“卢兄弟,难得嘉宾云集,在此一聚,让哥哥为你介绍几位好朋友。”说着带着卢云起身,朝众宾客逐一敬酒。 卢云缓缓站起,神气却是恍恍惚惚,不论是谁,都是酒到杯干,却无一句对答。众人见他如此无礼狂傲,心下反而暗暗生怨。伍定远看在眼里,更是叫苦连天,想要说些话和缓场面,又怕卢云更添无礼,他拼命向秦仲海来使眼色,秦仲海却丝毫不理,只低头猛吃。 介绍到顾家小姐,伍定远一来与她相识不久,二来明白杨肃观对此女有意,自不知如何开口方是妥当。 杨肃观见他不语,便站起身来,向伍定远微微一笑,道:“伍制使不忙,让我来吧。”说着眼望卢云,微笑道:“这位小姐姓顾,便是当今兵部尚书顾嗣源顾大人的独生爱女,人称顾大小姐便是。前年冬才从扬州移居北京。” 卢云咬住下唇,垂下首去,却没回话。只见杨肃观弯腰俯身,贴在顾小姐耳边,悄声道:“这位是卢兄弟,单名一个云字,现下是秦将军的随军参谋……” 杨肃观低声说话,那顾家小姐却只凝望着卢云,神色凄然,却是欲言又止。卢云见他二人举止亲昵,满心悲苦间,两行泪水更欲落下。 伍定远见卢云酒杯空了,便替他斟上了酒,附耳道:“卢兄弟,敬人家顾小姐一杯,别要失礼了。” 卢云脸色惨白,两手缓缓举起酒杯,眼光向地,身子却是微微颤抖。 杨肃观举起自己的酒杯,向卢云一笑,道:“顾尚书吩咐过我,不可让他的千金饮酒,这区区一杯水酒,便由我代喝了吧!”说着仰起手来,一饮而尽。 卢云神气凄惨,双手颤抖,慢慢地喝下那杯酒,忽地胸口气闷难忍,酒水呛咳而出,只喷得自己满身都是。伍定远一惊,连忙取过手巾,替他擦拭干净。 李如风早对卢云不满,此时见他出丑,自是大加讥嘲,只听他道:“这位卢公子好大的派头啊!居然要堂堂的制使替他把尿,却不知卢公子是哪年点的状元,哪年中的进士啊?” 李如风知道卢云是军中参谋,绝不可能是科考出身,此时便出言相讽。卢云听了讥嘲,更是全身发抖,低头不语。伍定远也停下手来,满面都是尴尬。 众人脸色正自难看,忽听秦仲海冷冷地道:“却不知你李大人的亲爹是哪年嫖的妓,哪年生得你这个杂种的?” 李如风听秦仲海说话着实无礼,一举侮辱了双亲,不由狂怒至极,大声道:“你……你说什么?有胆再说一次!” 秦仲海往地下吐口脓痰,冷笑道:“操你***狗杂碎!谅你不过狗一样大的七品官,也敢招惹我老秦的人马?老子现下是四品带刀,明日火气上来,一次杀光你家满门老小!听到没有!”说着手按刀柄,站起身来。他与卢云相交不久,但言语投机,感情亲昵,此时听李如风当众嘲笑,如何忍得?立时便来出头。 李如风心下大怒,却也不敢翻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杨肃观见状不妙,急忙起身,道:“请大家看在肃观的面上,相让一步。” 韦子壮知道秦仲海脾气火爆,也急忙站起相劝,安抚众人道:“没事,没事,大家继续喝酒。” 秦仲海冷笑一声,哼了两哼,便要去看卢云,忽听呕地一声,那卢云竟捂住心口,嘴中喷出大口鲜血,只溅得自己满身满手。众宾客大吃一惊,连忙起身相避。 伍定远吓了一跳,忙道:“卢兄弟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内伤?” 那顾家小姐见了卢云的痛苦神色,再也忍将不住,眼泪扑飕飕地落了下来,哭出了声。 卢云见她哭泣,霎时也是热泪盈眶,他咬牙转头,脚下一纵,便朝门外奔去。秦仲海不明究理,惊道:“卢兄弟!你要去哪儿啊!” 卢云却不应答,只见他推开几名家丁,头也不回,早已去得远了。 杨肃观看在眼里,自也感到诧异,他摇了摇头,低头望向顾家小姐,只见她痴痴望着门外,脸上神情满是悲苦。 杨肃观温言安慰:“倩兮,没料到会有这般事生出,可把你吓坏了。实在对不住。” 那顾家小姐缓缓抹去泪水,轻声道:“没事的。天色晚了,我要回去了。” 杨肃观见她满腹心事,虽然心下疑惑,却也不敢出言相询,只得点了点头。 卢云直冲出门,泪水再难忍耐得住,他见了杨肃观对待顾倩兮的亲昵神情,只觉自己已然死了,内心更是支离破碎,想起此刻自己仍是待罪之身,尚要靠着柳昂天、杨肃观这些人出力洗刷提拔,这要他卢云如何看得起自己?他张大了嘴,想要挤出一些声音,但喉咙却是又干又苦,好似哑了一般。 卢云一路狂奔而去,他此刻内功早非昔比,心神激荡之下,全身神功登即发动,脚下更如腾云驾雾,瞬间便奔出城去。 忽听天边传来一声春雷,大雨随即落了下来,洒在卢云身上。 卢云心道:“又是这样……当年在扬州也是这样……我一个人孤伶伶的来,又要孤伶伶的去…老天爷啊!你为什么要让我见到她?她已经是其他男子的女人了,你为什么要让我再见到她?为什么啊!” 他张口大哭,一时慌不择路,猛地窜到一条山道,卢云只想折磨自己,也不管这山路通到何处,当即奋力冲上坡去,不多时,只见自己站在一处山冈上,正是当年的“兔儿山”,秦仲海邀他入伙之处。 卢云望着天边闪电,仰天狂叫,大声道:“全是空的!全是空的!” 他悲痛难忍,一掌往前挥去,掌风夹杂着斗大的雨点,猛地打在一株大树上。只听轰地一声,天边闪电也自落了下来,却正打在他的身旁。那大树被他掌力所震,满天树叶飕飕而落,全数洒在卢云身上。 卢云浑然不觉,他任凭大雨落下,树叶袭身,只不住地挥舞拳脚,像是在与自己艰辛的命运搏斗,他脸上神色悲愤,霎时内力运使不顺,便即摔倒在地。 忽听一个声音叹道:“卢兄弟,你再打将下去,只怕树断了,你也要死了。” 卢云跪在地下,抱头大叫:“走开!不要烦我!” 那人叹息一声,缓缓地走了上来,伸手便往卢云肩上搭去。卢云暴喝一声,猛地一掌回击,那人避了这掌,却将卢云一把抱住,叹道:“别再打了,你歇歇吧!” 这人模样粗豪,此刻却满面怜悯,正是秦仲海到了。 卢云实在难忍心中痛楚,登时紧紧抱住了秦仲海,痛哭失声。 秦仲海轻抚卢云的背脊,道:“咱们去躲雨吧!”他从怀中摸出一瓶酒,塞在卢云手里,道:“你先喝个几口,狂怒攻心,最是要这穿肠毒药镇上一镇。” 卢云扔掉瓶塞,仰头狂饮,秦仲海默默地在前引路,四下一片漆黑,只闻大雨落下的劈拍声响。 两人行到一处凉亭,各自走了进去,秦仲海默运神功,火贪一刀的刚劲发出,身上水气立时消去。那卢云却似落汤鸡一般,满身都是雨水。 秦仲海坐了下来,问道:“卢兄弟,你怎么识得顾小姐的?” 卢云惨然一笑,望着黑暗的四遭,低声道:“这有什么好说的?不过笑话一件罢了。” 秦仲海低头思量,想起顾小姐世居扬州,卢云也曾怀才不遇,落魄江南,心念一转,当即猜到了三四分。想那卢云必是在扬州落脚时识得这位顾小姐,只因他过人的才学,这才博得芳心,却不知两人又为何分离。 秦仲海见卢云满面消沉,便咳了一声,道:“你恨杨郎中吗?” 卢云神情默然,低声道:“没什么好恨的,真要说恨什么,也只恨我自己没出息。”说着举起酒瓶,又是一大口灌下。 秦仲海点了点头,劝道:“顾小姐才貌双全,京城追逐的公子哥儿不计其数,杨郎中只不过是其中之一,你可别挂怀。”卢云低头饮酒,却不答话。 秦仲海见雨势已小,当即站起身来,道:“咱们走吧!” 卢云放下酒瓶,惨然一笑,道:“去哪里?我这番得罪他们,还能回去么?” 秦仲海嘿地一声,摇头道:“你快别这样说话,定远和你共过生死,岂同小可?大家都很担心你,快快跟我回去吧。”说着拉住了卢云的臂膀,硬是要拉他回去。 卢云见秦仲海情真意切,知道他确实关心自己,心下忍不住感动。他走上前去,握住秦仲海双手,哽咽道:“秦将军……蒙你这些时日的照护扶持,我卢云日后定会回报。” 秦仲海叹道:“大家自己弟兄,说这些不也见外了么?” 卢云眼眶一红,摇了摇头,道:“我要走了。” 秦仲海闻言一愣,惊道:“你……你要去哪里?” 卢云叹息一声,道:“我想回故乡了。我还有些盘缠,若回山东开间私塾,教孩子们读书,想来也能过得挺好。” 秦仲海急道:“你这是什么泄气话?你不再做帝王将相的梦了么?” 卢云看了脚下的禁城一眼,淡淡地道:“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梦做够了,也是该回去的时候了。”言语辛酸,自是感慨无限。 秦仲海望着卢云,只见他满脸无奈,神情萧然。秦仲海看在眼里,如何不知卢云自伤身世,不愿再与杨肃观等人为伍? 秦仲海双手握拳,霎时热血沸腾,猛地狂吼一声,喝道:“放屁!这样梦就醒了?你还早得很呢!”他冲上前去,用力住卢云肩上一拍,大声道:“操他奶奶雄!趁老子还有兵权,咱们痛痛快快的再打一仗!” 卢云一愣,道:“打仗?打什么仗?”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你甭问这许多,这次咱们不为别人而战,只为自己的命运奋战一场!你陪我打完这场仗,老子就放你走!怎么样!” 卢云见他眼中满是激励神色,想起两人见面以来,言语投机,尚且共同血战西疆,这番际遇如斯难得,日后回思,也足以快慰生平了。卢云回想往事,也是热血上涌,满心激荡间,不论秦仲海是要大闹京城,还是要跳崖自尽,他都豁出去了。 卢云喝干瓶里的酒,使劲扔下山去,大声道:“好!我舍命陪君子!老……老子就陪你打这最后一仗!”他生平从不说粗话,此时第一次自称“老子”,居然有些别扭。 秦仲海听他答应的爽快,登时哈哈大笑,拉着卢云便走。 两人也不回京,连夜返回城郊兵营,秦仲海找来李副官,深夜便命下属拔营,李副官吃了一惊,但也知秦仲海行事出人意表,想来定有什么隐密军务,自也不敢多问。 卢云见大军起兵向东,不知开往何处,但想起此行乃是生平最后一战,便也不再多问,只是默默随行。第八卷 金榜题名 第三章 最后一战2007-1-2 16:21:00 本章字数:10777 行了五六日,秦仲海都只躲在军营,甚少与卢云说话,这夜大军行进山东省境,秦仲海忽命部属驻扎。众人安顿好军马,各自围在营火旁谈天,忽听一声长笑,一人从营帐穿出,正是秦仲海。 李副官上前问道:“将军,咱们已到省城,接下来该当如何?” 秦仲海仰天大笑,朗声道:“你们听好了,今夜看在秦某面上,权为我做一回强盗!” 众人闻言,顿感诧异,卢云更是骇然出声。秦仲海见众人都有迟疑之意,便只嘿嘿一笑,道:“你们跟着我秦仲海,至今也有七八年了,我身先士卒,不辞苦劳,诸位若是爱戴我,今日看在老秦面上,且为我犯一回险。” 众士卒面面相觑,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霎时之间,脸上竟都露出笑容。原来这帮人全数出身草莽,都是给秦仲海一一收服,这才编入军中,先前听说要重操旧业,其实早已兴奋异常,怕只怕顶头上司假意试探,一听所言是真,无不摩拳擦掌,哪还需要劝说什么? 李副官向卢云一努嘴,低声道:“秦将军,这位卢公子靠得住么?” 秦仲海哈哈笑道:“你别当他是读书人,他也是盗匪出身。”李副官哦了一声,却是不太相信。 果然卢云自命圣贤心,如何忍得这等荒唐?当下大步向前,沉声道:“秦将军说的最后一仗,便是干那打家劫舍的勾当么?” 秦仲海嘿嘿冷笑,道:“我秦仲海何等样人,岂是偷鸡摸狗之徒?你要信得过我为人,只管跟着我走,绝不会脏了你的半根指头。你要信不过,那便掉头就走,我也不会怪你一句半句。”说着不再理会卢云,自命下属脱去官军服色,改为黑衣蒙面,便来预备大干一票。 卢云心下盘算一阵,犹豫半晌,方才道:“好!我信得过将军的为人,咱们这就一块儿去。”他口中这般说,心中却暗自决定,倘若秦仲海真有害民的主意,自己虽不能公然与他翻脸,但说什么也要大力劝阻,绝不让他杀害无辜。 秦仲海看在眼里,倒是蛮不在乎,他取出一幅地图,只低声吩咐众人如此这般,不知究竟有何打算,望来神秘之至。 待到三更时分,大军发一声喊,便从山冈冲下,猛向省城杀去,卢云不知秦仲海意图如何,怕他伤及百姓,便也急忙随去。 大军杀下,直入城门,此处向少贼匪出没,守城军士不过寥寥数人,夜深之际,早已睡了,城门也只虚掩着。一众兵卒熟睡间,忽听杀声大起,无数军马冲杀而至,只吓得众人屁滚尿流,惊道:“山东响马来啦!” 秦仲海一马当先,冲开大门,一众属下随即过来,将守城兵卒抓住绑起。五千兵马行入城中,却不去骚扰百姓,只在街上飞驰。卢云本来担心秦仲海出刀杀人,谁知他攻入县城后,只将守城军士绑起,一不来扰民,二不来抢劫,一时甚为讶异,不知他到底有何打算。 此时四下百姓也已醒觉,听得军马入城,只吓得魂不附体,一时呼爹叫娘,纷纷躲到供桌下烧香念佛,只求强盗爷爷赶紧离开。 卢云紧皱眉头,随着大军前行,心下不住打量秦仲海的用意,走不半晌,忽见街旁一间客栈甚是眼熟,他抬头一看,却见上头写着“客来轩”三字。 卢云“啊”地一声,才认出这处县城正是他当年的落魄之地,那年自己科考落第,曾沦落到此地当店小二,却不知秦仲海何以来此。 正想间,秦仲海已然率军来到县衙,哈哈大笑道:“卢兄弟,可就是这个衙门害得你惨?” 卢云猛地醒悟,颤声道:“秦将军,你…你是来替我报仇的?” 此处县衙,正是当年陷害卢云,把他打得死去活来的那处地方。卢云后来虽蒙江东双龙寨的好汉解救,但也被诬指为匪囚共犯,从此展开长达两年的悲惨际遇。 秦仲海仰天长笑,大声道:“朝中小人作梗,硬要把你的封诰撤掉,就是不给你平反。嘿嘿,那也没什么了得。放着秦某大批军马在此,兔崽子不帮你,咱们便自己硬干,又有什么好希罕的?” 卢云恍然大悟,原来秦仲海早已查清楚他的过去来历,眼见他有志难伸,便来为他出头雪恨。他心下感动,回思一生,尚未有人对他这般好,忍不住垂泪道:“秦将军的心意,卢云心领了。只是我既决定回乡教书,将军又何必为我大费周章?” 秦仲海嘿嘿冷笑,道:“当年我拉你入伙,便已答应替你平反,这本来就是我欠你的,你啰唆什么?” 卢云摇头道:“你是朝廷命官,怎能做这种事?咱们快回去了吧!” 秦仲海哪来理他,将他一把推开,沉声道:“众军听命,掩上了脸面!” 三军喝地一声,登时上了头罩,秦仲海暴喝一声:“上!”他一马当先,举脚便把县衙大门踢破,衙门里头的官差听了声响,无不大惊,纷纷冲了出来。 秦仲海骂道:“操你祖宗!”当场一脚一个,猛地踹了出去。后头军士哈哈大笑,霎时全数涌进了大门。 秦仲海跳进衙门,往县老爷的大堂上一坐,他拉下自己的头罩,神色俨然,暴喝道:“此地狗官何在?” 李副官急急过来,秉道:“启禀将军,属下已封锁城里城外所有干道,现下正将奸官吴昌及那师爷满门老小带来,等候将军发落。” 卢云全身颤抖,大吃一惊,急劝道:“将军别要胡来,一会儿给人认出来了,那可是天大的麻烦。”卢云还待要说,却听外头传来呼喊,大声道:“奸官已到衙门!等候听审!” 秦仲海哈哈大笑,喝道:“带奸官吴昌!”两旁兵卒大声应道:“带奸官吴昌!” 卢云回头看去,只见李副官已押上一名脑满肠肥的中年男子,正是那吴昌。 卢云望着吴昌,往事一一涌上心头,当年自己被这人打得死去活来,最后还被诬指为江洋大盗,一切不幸,都是由此人引起。卢云心中悲怒交集,虽说不愿干这非法勾当,但仇人在前,实在难忍,他全身颤抖,奔上前去,戟指喝道:“奸官!就是你害得我这般惨!” 只见吴昌缩在地下发抖,不住地哀告求饶,秦仲海命人拦住卢云,笑道:“这人交给我吧!你哥哥最会对付这种烂东西,你站在一旁看就好。” 李副官端来一张凳子,便请卢云坐在一旁观看。卢云悲怒之余,索性也豁了出去,连面罩也不戴上,只等着看秦仲海的手段。 秦仲海命人拖过吴昌,兀自觉得不足,又问道:“他的师爷呢?”李副官喝道:“带狗官的师爷!”过不多时,众人拖过一名尖嘴猴腮的男子,正是那师爷。 秦仲海猛地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狗官!无耻师爷!你二人认不认罪!” 那二人本不知这帮强盗为何过来,听了此言,只感又惊又怕,惨然道:“大爷要我们认什么罪啊?” 卢云自坐一旁,猛听此言,直是气愤至极,这两人把自己害得如此之惨,见了自己的面,却居然毫无悔意。他正自悲怒,却见秦仲海指着吴昌,大声喝道:“认什么罪?看你生得这等丑怪肥胖,那便是罪!给我打!” 吴昌惊道:“我生下来就是这个德行,这…这也算罪么?” 秦仲海骂道:“凡人四十岁前相貌靠爹娘,四十岁后,仪表靠自个儿!你今年几岁?” 吴昌颤声道:“四十有六。” 秦仲海暴喝道:“就是了!四十有六,还生得这般猪头猪脑,老子看了就火,先打个二十大板再说!” 李副官笑道:“是!”他拿起藤条,用力往那县太爷屁股抽去,霎时只打得他皮开肉绽,苦不堪言。 卢云见这县官给打成这样,想起自己过去给这人毒打的惨状,一时心头也有些快意。 那县太爷给打得七晕八素,哭道:“老爷别打了,我认罪便是,都是我娘子太会烹调,每日里煮的都是山珍海味,这才叫我吃成这个德行。” 秦仲海冷笑道:“好了,听你说得可怜,先放你过去。” 那师爷跪在一旁,心道:“还好我这人仙风道骨,是个天生吃不胖的体格,凭我猴儿般的身材,今日定可躲过一劫。”正得意洋洋间,猛听秦仲海狂拍惊堂木,喝道:“他***!你那狗一样高矮的师爷,为何生得这般瘦小如猴?如此猴模狗样,也敢上街行走,不怕惊扰了孩童么?该死至极!给老子重重地打!” 那师爷见左右军士手提藤条,只吓得全身发软,求饶道:“大人啊!胖也要打,瘦也要打,这不是罗织罪名么?” 秦仲海哼了一声,冷笑道:“照这么说,你不该打了么?” 那师爷见他讲理,登时理直气壮起来,道:“在下当然不该被打,我族一无犯法之男,二无再嫁之女,向来顶天立地,怎会该打?” 秦仲海冷冷地道:“还挺能讲呢!来人,把他搜罗的民脂民膏都给我拿出来了!”众人暴喝一声,拖出无数金银,秦仲海冷笑道:“给我秤一秤,看看有多重!” 李副官秤过一阵,道:“共有七十二斤。” 那县太爷原本趴在地下,听了师爷家中财宝直达天数,吃惊之下,猛地跳了起来,一脚踢向那师爷,喝道:“你…你这混蛋,居然比我还有钱!” 那师爷惨然一笑,四下闪躲,两人登时闹成一片。 秦仲海命李副官架开两人,跟着手指师爷,喝骂道:“狗杂种!你家里藏了七十二斤财宝,你这猴儿也似的体格又有多少斤?” 那师爷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我没秤过……” 秦仲海沉声道:“来人,把他吊起来,给秤上一秤。” 众人将他吊起,细细称过,回秉道:“这小子没几两肉,只有六十来斤。” 秦仲海重重一拍惊堂木,骂道:“***,家里这般多的金银,却也舍不得吃,这泼猴不知再想些什么,给我打上一顿再说!” 那师爷又惊又怕,骇然道:“我天性节俭,怎么也该打啊!”两旁军士不容他再说,夹头夹脑的乱打一阵。 秦仲海看得全身舒爽,霎时狂喝一声:“来人!带狗官的家属出来!”那二人闻得家属要给带出,不知会有什么惨祸,只吓得屎尿皆出,一时臭气薰天。 只见军士拖上了几名老少,都是两人的亲属妻小,卢云怕秦仲海伤害无辜,正要劝阻,猛听秦仲海喝道:“老人小孩都给放了!那几个婆娘都给留着!”一众老小如遇皇恩大赦,慌不迭地逃出衙门,只留了两名妇女在堂上。 秦仲海见两名奸官的夫人甚为美貌,当下哼了一声,道:“看不出你二人一头猪,一只猴,居然还娶得这般美女为妻。” 那师爷只要性命,哪管枕边人死活?忙陪笑道:“大王您是不是缺个压寨夫人?我这婆娘生的虽不是花容月貌,但工夫也还使得,我这泼猴般的体魄便是给她折磨出来的。大王收她回去,将就着用,这就饶过小人如何?” 秦仲海闻言大怒,当场喝道:“这人天生的龟公!临到头来,连老婆也不要了,实是无耻之尤!给我重重掌嘴!”两旁军士冲上,直打得劈拍作响,那师爷双颊登时高高肿起。 秦仲海见吴昌缩在一旁,脸色极为难看,他知道要替卢云平反,定须从此人下手,当即使了个眼色,李副官会意,立时跳了出来,举刀指住吴昌,喝道:“奸贼!咱们大王今日是来替天行道的,你有什么亏心事,早早托了出来,咱们大王断案之后,看你做恶不多,说不定可以留你个全尸!” 吴昌哪敢实说,只是磕头如捣蒜,叫道:“我没有亏心事啊!大王冤枉了!” 秦仲海重重一哼,李副官举刀一挥,削下吴昌的头发,吴昌吓得心魂俱碎,叫道:“我招!只要不杀我,我什么都招!”说着喘气连连,伏地颤抖不止。 秦仲海嘿地一声,道:“既然要招了,还不快说。” 吴昌抹去脸上冷汗,陪笑道:“是是……小人生平恶事干得不少,平生最大的恶事,便是到庙里布施太多,救济穷人过量……” 秦仲海听他满嘴胡言,当场怒喝一声:“给我重重地打!” 李副官举起藤条,头脸手脚乱抽一阵,吴昌吃不住痛,嚎叫道:“招招招,全招了。” 李副官闻言,登即住手,吴昌苦笑两声,叹道:“我生平恶事大约分成四门八类,不知大王要我招哪一种?” 秦仲海心下一奇,这人专门陷害百姓善良,想不到还有这许多花头,当下问道:“哪四门,哪八类?你一一说出,老子听得爽快了,说不定饶你不死。” 吴昌叹道:“小人攒钱害民的法子,前四门叫做‘吃喝嫖赌’,后八类称做‘偷抢拐骗、奸淫掳掠’,不知大王要听哪一样?” 秦仲海本只想替卢云平反,哪晓得还有这等意外之喜,他哈哈一笑,道:“看来你和土匪也没什么不同嘛!咱们至多不过抢抢杀杀,说起这花头来,还不及你厉害。” 吴昌听了称赞,登时面有得色,笑道:“我是进士出身,头脑比你们这些土匪好得多了,搞起钱来当然方法多多……” 他还要再说,李副官已然一脚踢下,喝道:“哪来这么多废话!” 吴昌滚倒在地,喘道:“好啦!大王要听哪门哪类,还请说吧!” 秦仲海颔首道:“你方才说四门中有吃喝嫖赌,却不知这‘吃’、‘喝’二事,怎能搞钱害民?” 吴昌干笑两声,道:“不敢有瞒大王,这吃便是鸿门宴,喝就是刀头酒,举凡城中富商,每逢我娘的寿宴,定需来吃这个鸿门宴,一人一千两银子,没人跑得掉。” 秦仲海哦地一声,道:“原来是这样搞法。那这个喝呢?又是什么绝活了?” 吴昌笑道:“这喝嘛!说来也挺容易。凡到我宴席上的,每人赏酒三大坛,没喝完,不准走。” 秦仲海哼道:“谁有这么好的酒量,岂能喝完三大坛?” 吴昌嘿嘿奸笑,道:“喝不完,便得买,外带一坛一千五,童叟无欺都有找。” 秦仲海见他嘻皮笑脸,居然还把奸官生意编成歌谣,不由狂怒,当即喝道:“还敢笑,给我打!重重抽落三十鞭,包他喊疼直叫娘!”众人听秦仲海也学那贪官的口气,忍不住暗自偷笑。 耳听那县官给打得哎呀叫疼,那师爷正自心惊肉跳,忽听秦仲海问道:“方才这奸官说了八门贼生意,叫做‘偷抢拐骗’什么来的……” 那师爷不敢不答,慌忙道:“后四类叫做奸淫掳掠。” 秦仲海点头道:“嗯,正是奸淫掳掠。”他忽地大怒,喝道:“还敢说嘴!打!”众人大喜,纷纷拳打脚踢,直打得满身是汗。 过了好一阵子,秦仲海见那师爷给打得眼冒金星,嘴歪眼斜,便咳了一声,道:“你们这八门生意不尽不实,有些不大对,想这奸淫两字,本是同义之词,却怎能另有旁用?” 那师爷苦着脸,道:“宿人之妻谓之奸,偷窥骚扰谓之淫。” 秦仲海点头道:“原来如此。”他忽地大怒,喝道:“还敢说嘴!再打!”众军士呼啸一声,又往前胡乱揪打一阵。 那师爷鼻青脸肿,歪着嘴道:“大王还要问什么?” 秦仲海冷笑道:“你可曾干过奸淫罪行?” 那师爷见两旁军士面色不善,颤声道:“奸淫又分好几类,不知大王要问哪种?” 秦仲海心下大奇,道:“还有这许多奇妙花头了?你倒说来听听!” 那师爷低声禀告:“奸淫可细分‘想、沾、偷、吃’四大种。” 秦仲海哦了一声,嘿嘿笑道:“想沾偷吃?你想谁沾谁了?” 那师爷长叹一声,道:“想的多了,那是说之不尽的。” 秦仲海哦地一声,道:“那沾呢?” 那师爷垂头丧气,低声道:“沾便是乱摸一把,那也是说不完的。” 秦仲海听得兴起,又问道:“那偷与吃呢?” 那师爷轻咳一声,道:“偷便是使迷药,下迷香,这等傻事我是不干的。不过吃便是暗通款曲,那是最高境界,螫一口便走,轻松省事,我倒是时常为之。” 忽听吴昌的老婆哭道:“原来你早存了螫一口便走的用心,你……你这死没良心的!”说着冲上前来,对着那师爷一阵乱踢。 一旁吴昌惊道:“你***死李固!你这小子吃我喝我,还来个淫我!难怪我儿子老是吃不胖,瘦得皮猴也似,却原来是你这王八蛋下的种!老子跟你拼了!”当下冲向前去,咬做一团。 那师爷怒道:“你这无耻奸官,你每回醉醺醺的上我家来,你以为是干什么好事吗?”两人相互叫骂,登即打成一片。 卢云暗叹一阵,这群人食君之禄,行为却如此不堪,看来自己给他们陷害一事,实在是微不足道。 秦仲海笑道:“好啦!你们两个谁也没吃亏,以后老婆便相互掉换,两家也都开心。” 那两人听得有活命希望,立时跪地讨饶,连声道:“大王饶命!只要饶过小人性命,咱们日后定会替您起个长生禄位,每日烧香祝祷。” 秦仲海咳了一声,道:“你们的性命没那么容易饶过,得用事物来换。” 那两人齐声道:“愿用黄金一百两,保我还故乡!” 秦仲海冷笑道:“哪有这么便宜?你两个贪官,生平坏事做尽,身上每两肉都是贱的,这样吧!一两肉需用一两黄金来换。” 吴昌闻言大惊,惨叫道:“可我胖啊!这样不公平哪!” 秦仲海暗暗好笑,当下故做俨然状,道:“我管你这许多,老子也只想出这办法来。”当下命人一秤,那县官实在肥胖,称来足有百十斤重,全副家当抵上来算,还差二十来斤。 秦仲海摇头叹息,道:“这家伙胖得不成话,咱们该怎么办理?” 李副官笑道:“那有什么麻烦?把这胖子两条腿锯了,该抵得上二十斤重吧!” 吴昌又惊又急,惨嚎道:“大王饶命,我老婆送给你,总可以抵个几斤吧!” 吴昌的老婆闻言大惊,哭道:“你这无耻小人,这当口还出卖我!” 吴昌撇了她一眼,骂道:“你这小淫妇好生无耻,平日专门偷汉,现下还敢说话!” 吴昌的老婆又哭又叫,两夫妇闹成一堆,秦仲海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道:“不准抵!你老婆早跟人跑了,不算你的!” 吴昌大惊,哭道:“大王饶命啊!可别锯了我的腿啊!” 一旁李副官见秦仲海连使眼色,知道他要逼吴昌取出刑部公文,当即摸了摸他的肥脑袋,冷笑道:“奸官啊!你可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宝贝,快拿出来给咱们大王瞧瞧!” 吴昌拍了拍心口,嘘了口长气,忙道:“有有有,我家还有玉皇大帝用过的算盘,黄帝大战蚩尤时留下的指南针,样样都是价值连城,您瞧瞧,都在那儿了。”说着便朝地下摆的算盘与指南针一指。 众人听他说得神奇,急忙转头看去,却见那两件东西破烂无比,实在看不出有啥了得之处。 秦仲海怒道:“你当老子是白痴吗?打!重重打!” 众人呼啸一声,连番踢打,吴昌吃痛不过,道:“这样吧!我还有两大本囚犯名册,大王定可从中间捞出好处!” 秦仲海等的便是这宝贝,霎时心下大喜,喝道:“好!全给我拿出来了!” 吴昌带人取来,只见两名军士抬来厚厚的两大本名册,轰地一声,摔在桌上。秦仲海心下一惊,道:“怎么这等厚?” 吴昌道:“小人不敢有瞒,这两大本名册乃是全省贼囚的名录,小人平日早将许多百姓平生的恶事细细录下,只等来日一举成擒,便会将之揭发。” 秦仲海颔首道:“瞧你肥头肥脑,办起事来居然这般厉害。看来锦衣卫与东厂都该请你去讲说心得,好让他们见识学习一番。” 吴昌面有得色,笑道:“上次江充江大人来我这巡查时,我便当面禀报过了,江大人还直夸我哪……”他还唠唠叨叨的要说,忽见一众军士面色不善,当下急忙住口。 秦仲海翻开那名册,想去找卢云的名字,哪知这书厚重至极,饶他火贪一刀功力深厚,此刻手臂也是吃力,秦仲海暴喝一声,道:“你这什么鬼书,到底怎么查阅!” 吴昌忙道:“要读此书,那可是有窍门的,请大王先参考前头索引目录,共分为姓名、罪行、男女、岁数等四种查阅法,可费了我好大的苦心哪!” 秦仲海哼了一声,当即急急去找,他翻了好一阵子,猛地见到卢云的名字。卢云见是自己的姓名,也急急凑头来看,两人细目一看,霎时心头火起,秦仲海怒道:“这卢云究竟是谁?怎么会干下这十来页的罪行?” 吴昌一愣,急忙上前来看,读道:“卢云,山东潍县人,杀害狱卒,伙同太湖群盗越狱,另谋害路人李三、商贩王四、菜贩陈五,奸杀陈婆、许妹、王姐……”他一时想不出如何回话,沉思片刻,随即笑道:“大王明鉴,小人这叫做未卜先知哪!这帮男男女女的死因与那老狱卒一模一样,没一个是自己生病死的,姓卢的自然涉嫌重大,也是因此,小人才给安了嫌疑上去,绝非诬陷。” 秦仲海听他满口胡言,登时喝道:“放屁!你这上头明明写着,说这李三已然死了八十几年,怎能也是这姓卢的干的?” 吴昌笑道:“这个自然,这姓卢的我见过一面,此人大约一百余岁,是个神秘老人。” 秦仲海见卢云气得七窍生烟,当下喝道:“打!活活打死!” 吴昌也是醒觉之辈,当即跳了起来,大声道:“这姓卢的是大王的好朋友!对不对!” 秦仲海不愿明说,却也不想否认,只嘿嘿一笑,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吴昌用力一拍手,大声道:“只要是大王的朋友,一切都好办!”只见他冲上前来,举起案上毛笔,一笔画过,那“卢云”霎时变成“卢一云”。吴昌奸指着“卢一云”三字,笑道:“好啦!所有恶行都变成卢一云干的,山东潍县人卢一云,这小子真个穷凶极恶哪!” 眼看卢云目瞪口呆,秦仲海也觉荒谬可笑之至,他哈哈大笑,道:“好你个奸官!这般滑头!” 吴昌嘻嘻一笑,摇头晃脑地道:“大王明鉴,明儿个小人定把海捕公文全换上新的,不把这贼头贼脑的‘卢一云’就地正法,绝不甘休!” 秦仲海仰天大笑,跟着转头喝道:“来人啊!送上供纸!”一旁李副官闻言,急急送来供状,摆在案上。吴昌心下一惊,不知秦仲海要如何对付自己,面色已成惨白。 秦仲海朗声道:“你给抄好了!我吴昌与李固二人写下血书一纸,立誓为国效命,精忠报国……” 吴昌与李固两人面露惊喜,霎时连拍心口,面面相觑,笑道:“大王好生厉害,怎知我等心中志向!” 秦仲海不去理会,又念道:“是故,吴昌李固共结兰心,不杀奸臣江充、恶宦刘敬两大贼寇,誓不为人,特立此证为誓,天日共鉴。某年某月某日,于此画押。” 二人听到这里,才知秦仲海有意陷害,这张供纸若要外传,定会惹上江充、刘敬,这两大奸臣没一个好惹,若要联手对付自己这个小小知县,如何还有活路? 吴昌与李固对望一眼,两人都是吓得魂飞天外,全身飕飕发抖。 秦仲海伸手往供纸一拍,喝道:“快快画押,不然活活打死!两条路给你们选!” 吴昌审度厉害,还是多活一时半刻要紧,便苦笑道:“我画!总不成活活打死吧!” 李固更是乖觉,忙陪笑道:“诛杀奸臣,实乃在下心中志愿,多谢大王帮我写出来。” 秦仲海见他二人画了押,自知已有法子治得他们服服贴贴,当下随手翻开囚徒名册,心道:“这本名册如此害民,却又重大非常,绝不能随意毁去,咱可要如何是好?” 他见名册上有不少名字,见是赵成、王虎、张龙等好汉,当下便学着奸官模样,举笔一划,便成了赵一成、王一虎、张一龙,他翻了几页,见余下名字多是三个字的,如贺招宝、李进官、吴使钱等名,当下都给在姓氏中间加上一横,改叫加一贝招宝、木一子进官、口一天使钱。自此以后,江湖上若有怪姓,多半都是秦仲海所为,足为后世考据。 秦仲海道:“你二人听好了,限你们十日里把这本新名录送到刑部,若有什么差池,老子便把你们谋害江大人、刘总管的生死誓状送上,听到了没有!” 二人吓得连连讨饶,秦仲海不去理会,自将他们的贪污钱财收罗了,当即走出县城,沿途撒落无数财宝,救济贫穷,最后将他二人赤条条的绑在省城,一人身上写着“公鸡”,一人身上写着“母鸡”,二人裸身相贴。 秦仲海站在城下,朗声告诫:“你二人日后再敢害民,老子随时来修理你们!听到没有!” 那二人高高绑在墙头,已是吓得心摇神驰,听了秦仲海怒喝,更是齐声惊道:“大王饶命!小人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秦仲海哈哈大笑,这才扬长离去。 经此一扰,这两名贪官深以为戒,一怕秦仲海再来光临,二怕百姓宣扬他二人公鸡母鸡的丑事,恐惧之余,竟尔改过向善,从此不再为恶,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出得县城,天已大明,卢云仰看蓝天白云,回想昨日狂事,只觉荒唐好笑,但想起自己一生枷锁终于解脱,倒也是喜事一桩。 他正要道谢,秦仲海却不容他多说,伸手过来,一把搭上肩头,笑道:“卢兄弟,咱们事情干完了,这就跟我回京吧!” 卢云却摇了摇头,道:“不了,京城我是不去了,还请秦将军自回吧!” 秦仲海惊道:“你…你好容易解脱出来,正要好好干一番事业,怎能无端放弃了?” 卢云笑了笑,道:“承蒙秦将军昨夜豪举,替我爽爽快快的洗刷冤情,这口气也出得透了。但这世间的功名利禄,我已看得淡了,还是回乡的好。” 秦仲海急道:“你…你真要走了?” 卢云颔首道:“我卢云科举不中,那也是天命如此,夫复何言?说来我早该乖乖返乡,做一名私塾教师,今日能够想通,却也不算迟了。”说着一拱手,道:“他日将军若来潍县寻幽访古,在下自备水酒招待。” 秦仲海眼望卢云,知道他心意已决。秦仲海轻叹一声,低下头去,想来两人此次分离,今生再也见不到面了。他摇了摇头,不禁微有沮丧之意。 卢云见他神情如此,反倒上前安慰,劝道:“仲海,都说人各有命,咱们又何必强求什么?我能平安回乡,那也是件大好喜事啊!”他自识得秦仲海以来,多以将军之名相称,但此时少了官职羁绊,便能直呼其名,反添了许多亲昵之感。 卢云不再多说,朝李副官等人拱了拱手,立时便要离开。秦仲海望着他的背影,猛地唤住了他,大声:“卢兄弟,你临走前,哥哥有件事求你,不知你能答应否?” 卢云转过身来,微微笑道:“将军待我如此,卢云何以为报?有何吩咐,只管示下。” 秦仲海露出高兴的神色,点头道:“兄弟好爽气。无论什么事,你都能答应?” 卢云心下一惊,想起秦仲海做事总是出人意表,不由得微微忌惮:“这秦将军老是不按牌理出牌,不知他会出什么怪题目给我。”但念及两人间的一番义气,如何还能推托?当即一咬牙,拍胸道:“将军只管说,只要卢云能办到的,定会尽力而为。” 秦仲海面露欣慰,当下走上前去,握住卢云的双手,缓缓地道:“卢兄弟,我想请你再考一次会试。” 卢云啊地一声,万万料不到秦仲海竟会以此相求。他颤声道:“你……你要我再考一次会试?” 秦仲海点头道:“正是如此,为了我秦某,请你别放弃了。” 卢云张口结舌,呆呆地看着秦仲海,霎时懂了他的心意,秦仲海不愿他就此埋没,便出下这道题目来,希望他万莫气馁,能够再试一次。 卢云心下感动,颤声道:“秦将军,你…你为何……” 秦仲海重重往卢云肩头一拍,道:“卢兄弟!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老秦,别忘了你今日的承诺!”他转过身去,道:“祝你考运亨通,我在京城静候佳音。” 卢云想起秦仲海千里迢迢地为他平反,此刻又以此相约,那是一心一意的替他打算,言念及此,已是泪流满面。他忽地走上前去,一把将秦仲海抱住,垂泪道:“将军待卢云如此,恩同再造,我有生之年,绝不忘将军大恩。” 秦仲海笑道:“你别来抱我,咱俩可成了公鸡母鸡了!”他嘴上说笑,眼眶却也红了。第八卷 金榜题名 第四章 男儿汉2007-1-2 16:21:00 本章字数:24208 秦仲海返京后,便向众人提起卢云之事,说他不愿再留京城,已然返乡去了。伍定远听了自是闷闷不乐,卢云与他交情非小,两人之间相识虽然不久,但多历艰辛患难,想不到他竟连一声道别也无,便已自行离去,说来还真叫人伤心。 秦仲海又向柳昂天禀报,请他不必再为卢云洗刷什么冤情,此案已然自行妥当。柳昂天等人自不晓得秦仲海假扮土匪一事,一时甚为讶异,不知他是行贿还是施压,怎能三两天就解决此事?秦仲海听众人来问,却只笑而不答。 过了几日,秦仲海托人到刑部打探消息,果然那县官吴昌已送上新的囚犯名册替换,想来卢云的案底自当更新,终于还给这名凄惨书生一身清白。 过不数日,皇帝下命,将秦仲海调入大内当值,秦仲海向来是个大粗胚,举止言行多有犯忌,众人都为他忧虑。秦仲海笑道:“看你们怕得,老子是去升官,又不是去跳海,有什么好担忧的?” 柳昂天多年为官,自知宫廷内险恶斗争极多,听他这般说话,似有轻视之意,当下骂道:“你还敢掉儿郎当?皇宫虽不是血肉横飞的沙场,但其中暗潮汹涌之处,绝不比前线上来得轻松!你可给我多多小心了!”秦仲海嘻嘻一笑,口中称是,心下却毫不在意。 这日已到进宫之日,宫中援引往例,派了名小太监上府相迎,便请秦仲海进皇城报到。这小太监名唤小六,十二三岁年纪,乃是薛奴儿手下,他出宫前便听说这个虎林军统领是个火爆脾气,更与自己上司不睦,一路上便着意伺候,不敢稍有违背。 二人走入皇城,秦仲海见四下都是庙堂建筑,宏伟之至,不由得多看几眼。他过去虽是朝廷的五品游击将军,但平日多在前线打仗,甚少回京面见皇帝,是以这皇城仅是第二回进来。若非两年前皇帝五十大寿,下令百官朝贺,恐怕至今还没机会入宫。 那小太监见他不熟地形,便沿路解说。他指着四方皇城,道:“启禀将军,咱们北京城共分四道墙,外城、内城、皇城、宫城,可说城中有城,墙里有墙,光是宫城就有百五十里长宽,北是玄武门,东是东华门,西是西华门,南面是午门,也就是咱们禁城的正门。” 秦仲海嗯了一声,忍住了哈欠,眯着眼道:“蛮好的。” 那小太监没留意他的神色,只带他穿过午门,又道:“咱们现下从午门朝里去,便会见到一条大水,那是金水河,再来是金水桥,然后才是奉天门、奉天殿。这大殿也就是俗称的金峦殿,那是皇上受朝贺用的地方。” 秦仲海听得烦躁不堪,却又不便说话,只往地下吐了口痰。小太监说得兴起,哪管他瞌睡连连,怪模怪样,当下又指向另一侧,笑道:“这奉天门的左侧呢,也是一处门,叫做左顺门,右侧呢,叫做………” 秦仲海猛打了个哈欠,大声道:“右顺门。” 小太监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 秦仲海抓了抓脑袋,懒懒地道:“若在奉天门的屁股后头,就叫做屁顺门,是吧?” 小太监颤声道:“奉天门没有屁股。”秦仲海打了个饱嗝,心道:“这小鬼也真怕我,这当口可别欺侮他,省得进宫里给薛奴儿数说,那可真没意思。”当下不再多言。 那小太监见他面色不善,自也不敢再说,只将秦仲海领到文华殿,躬身道:“一会儿薛副总管便会过来,请秦将军稍等片刻。”说着连连鞠躬,这才敢告退离开。 这文华殿乃是太子读书的地方,每年春秋两季,皇帝更会在此举行经筳,与讲官研讨四书,只是秦仲海出身草莽,识字不多,哪知这许多典故?他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心中只是愁闷,想道:“想我秦某人何等英雄,谁知沦落到这鸟皇宫来,与没鸟的太监为伍,真个是虎落平阳了,唉……老子操他奶奶个雄……”他这人生性粗鲁,便连叹气也要来个操,满心无聊间,自找了张椅子坐下,翘起了腿,在那儿唉声叹气。 他正自叹息,忽听一人道:“敢情你就是秦仲海?”这声音又尖又冷,颇带些高峻的意味。 秦仲海站起身来,回过头去,只见一名胖大的太监走向他来,这人身子异常雄伟,竟比秦仲海高出一个头,秦仲海体型本已魁梧,想不到世间还有人长得这般高大,不禁讶异。 那太监居高临下,冷笑道:“怎么样?土包子进宫,可是怕了?” 秦仲海嘿嘿一笑,尚未答话,那太监已摆了张冷面,举起拂尘,朝秦仲海指了指,道:“你第一回进宫,事情不懂,道理不知,便须谦恭自卑,多问多学。前三殿、后三廷,东西六宫,大明、承天、端、午、奉天五门,每个地方都有不同规矩,从今日开始,你可得用心学着、看着、记着,懂了吧?”他见秦仲海面色惨然,冷面便道:“方才你走了一圈,想来也记了不少地方吧?说几个来听听。” 秦仲海生性凶猛,如何忍得这等僚气?便想:“看这王八的模样,八成来寻晦气的,看爷爷把他活活气死。”他打了个哈欠,道:“是记了几个地方,皇帝、皇太后、皇爷爷拉屎的地方全瞧过了。只差皇太子、皇太妹、皇太龟撒尿的处所没瞧见,一会儿咱再去看看。” 那太监面色铁青,怒道:“你说话好生无礼,给我检点些了!” 秦仲海讪讪地道:“公公这是什么话?听你这么说,好似皇上不用拉屎似的?要知咱们皇上文武仁德,好生圣明,你却把他说成不拉不撇的怪物,这日后传扬出去,可是毁谤当今的大罪哦!” 那太监大怒,挥舞手上拂尘,大声道:“你放什么屁!不怕我揍死你么?”说着踏步过来,他身材魁梧至极,行走之间,彷佛小山移动一般。 秦仲海有意捉弄,便假作害怕神色,哀声道:“这位公公好高的身材啊,您这等英雄体魄,可别打我啊!” 那太监见他怕了,当场冷笑道:“看你也不算笨,倒还懂得拍我马屁!要真给我揍了,保管一拳就死!” 秦仲海假意谄媚,陪笑道:“是啊!公公这般高大,想来世间无敌手吧?” 那太监更见得意,笑道:“没错!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比我高的!你日后想在宫里混,可得多多巴结我!” 秦仲海嘻嘻一笑,道:“公公这般雄伟身材,净身时定是多费了不少功夫吧?一共割了几刀啊?”他见那太监脸色发青,全身颤抖,便笑道:“我说错了么?莫非你是银样蜡头枪,只长了个空大个?不过轻轻一刀挥过,你老哥便就了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