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12

众人一齐伸头来看,却见那东西是张白色羊皮,约有半尺长宽,削得极薄,韦子壮茫然道:“这是什么东西?”  杨肃观也是大惑不解,两人对望一眼,都感奇怪。  便在此时,忽听一人深深吸了口气,跟着抢了上来,韦子壮回头看去,那人却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大名鼎鼎的善穆侯柳昂天。  韦子壮见他神色有异,忙道:“侯爷怎么了?可是这羊皮有古怪?”  柳昂天不答,只伸手接过羊皮,霎时面上悲痛,泪水滚滚而下,颤声道:“朝廷有救了……朝廷有救了……”  众人见他神色大变,无不诧异吃惊,杨肃观虽不知这东西的来历,但想来此物惊动无数朝廷高官、武林高手,必然重大异常,想到此处,抱着伍定远的只手竟是颤抖不止,良久不能宁定。  众人正要带着伍定远离开,忽听一名侍卫叫道:“这里还有个人,咱们要怎么处置?”韦子壮回头一看,只见一名男子口吐鲜血,昏倒在地,已是人事不知。韦子壮看了一阵,也猜不出这人的身分,当下沈吟道:“不管了,先带回去再说吧。”  过不多时,众人便将伍定远、卢云二人带回柳府。那卢云给卓凌昭打了一掌,早如烂泥般倒在地下,只是他出身卑微,身上也没带什么要紧物事,崑崙门人懒得理会,这才留他在街心,没曾杀害。若非如此,柳昂天的侍卫也不能将他带走了。  柳昂天情知伍定远来历不凡,便急急延请大夫诊治伤势。那大夫看了病情,回秉过来,说那伍定远胸口中剑,肺叶有损,但好好调养一阵之后,应无性命之忧。反倒是卢云背上挨了卓凌昭一记重手,恐怕有些难办。  柳昂天等人听伍定远并无性命之危,心下甚喜,都是放下心来,便命人好好照顾疗养。  三日后,伍定远悠悠转醒,他一醒来,只见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房内全是些不相识的人,都在盯着他猛瞧。伍定远清醒过来,惊道:“我……我这是身在何处?”  一人面带微笑,走上前来,握住了伍定远的手,温言道:“这位兄台不必惊慌,你现下平安周全,再也没人动得了你。”  伍定远不解,奇道:“你……你是谁?”那人道:“在下姓杨,草字肃观。阁下便是西凉伍捕头吧!”  伍定远听他识得自己,心下颇为惊奇,忙道:“在下正是。是兄台你出手救我的么?”  杨肃观不愿邀功,只微笑道:“这些事不忙说。你现下安心养伤,此处是当今征北大都督、善穆侯柳昂天侯爷的府邸,追杀你的人虽然凶狠,但也不敢来此放肆。”  伍定远听得自己已脱险境,心下一宽,但随即想起卢云,想起自己那日山洞昏迷之后,便失了知觉,不知卢云性命如何?他心中担忧,连忙问道:“我……我那卢云兄弟呢?”他语带惊恐,就怕卢云已遭人杀害,死得不明不白。  杨肃观沈吟道:“卢云……便是同你一起逃亡的那人?”伍定远急道:“正是,不知卢兄弟现在何处?”杨肃观询问一旁下人,跟着向伍定远一笑,道:“伍捕头的那位兄弟现下平安无事,也在咱们柳侯爷官邸养伤,待伍兄休养几日,我们再过去瞧他。”  伍定远猛地站起身来,叫道:“不成,我定要现在去看他!”  一旁家丁急劝,伍定远甚是坚决,非要亲眼见到卢云安好无恙,否则他这颗心就是定不下。众人拗他不过,只好扶他起来,一同前去探望卢云。  众人领着伍定远,走进一处房间,伍定远见到卢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上肌肉深深地陷了下去,他心中激动,想起两人一同犯险,历经无数生死大劫,忍不住泪流满面。  杨肃观道:“这位兄弟受伤虽重,却没有性命之忧,伍兄不必多虑。”  伍定远只膝跪倒,向杨肃观拜去,哭道:“这位卢兄弟乃是我生死至交,请杨公子定要救他!”  杨肃观慌忙扶起,叹道:“伍兄说得是什么话?你这般义气深重,看在我心里,真是感佩无比!别说你这般吩咐,就是没有交代半句话,我也会竭心尽力,命人好好看顾这位兄弟。”  伍定远拭泪站起,回思前尘往事,真有不堪回首之感。  他二人走出房外,正说话间,忽听一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好!这个伍定远身子骨挺硬朗,居然可以下床走动啦!”伍定远急看那人,见是一名老者,身长七尺,一脸浩然正气,行止间威仪自若,正向自己行来。  只见众人躬身下拜,都称:“属下参见柳侯爷。”伍定远料得来人身分必高,不知该当如何见礼,慌忙间便要只膝跪倒,那柳侯爷抢上扶住,笑道:“你不要乱跪!到时伤口又破了,太医非把老夫怪死不可!”说着硬把伍定远架了起来,看来他年岁虽老,手劲却是不小。  杨肃观微微一笑,说道:“伍兄,我给你引荐引荐,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善穆侯柳昂天柳大都督。”  伍定远大吃一惊,原来这老者权重一时,正是当朝之中可与江充、刘敬鼎足而三的征北大都督柳昂天,他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张大了一张嘴。  柳昂天笑道:“别说这许多废话,大夫怎么吩咐的?这伍捕头可以喝酒了么?”  杨肃观还没回答,柳昂天已然拉住伍定远,笑道:“看你身子骨健壮,便喝个两杯也死不了,走,走,咱们喝上几杯,给你压压惊!”说着大笑连连,看来是个十分豪爽的人物。  伍定远见柳昂天待他亲厚,心中感激,霎时之间,猛地想起一桩桩的血海深仇,他热泪盈眶,登地跪倒在地,哭道:“侯爷,您定要替小人主持公道,伸张冤屈!”  柳昂天本在大笑,见了他这幅悲愤神态,不由得一惊,道:“此话怎说?”  伍定远拜伏在地,便将燕陵镖局如何被杀、齐伯川如何在庙中被刺死,知府如何对他栽赃陷害等节,一一全盘托出。众人听了,都是眉头紧锁,神情凝重。  杨肃观将伍定远托起,低声道:“此处非说话地方,我们到大人书房去。”伍定远见众人关心自己,只觉心中感动,抹去泪水,便随着众人走进书房。  那书房陈设简单,只有几张桌椅,两个书架,除此之外,便是一张大弓,迳自挂在墙上,看来不脱武人豪迈粗犷的本色。三人走入房中,柳昂天便返身吩咐韦子壮,命他率人把守四周,一旁杨肃观则掩上了门,神态甚是凝重。  伍定远生平从未与一品大员对面说话,不由心中忐忑。  柳昂天见他神思不属,当下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道:“你先别担忧,坐下再说。”说着亲自替伍定远拉过木椅,伍定远吓了一跳,忙躬身行礼,这才就座。  众人方在书房坐定,杨肃观便低声道:“伍捕头,其实你的遭遇,柳大人早已明白。”伍定远啊地一声,惊道:“原来……原来大人已知我的来历!”  杨肃观点了点头,又道:“那日我们救你回来,按察使江充便立刻派人来府要人,说你是朝廷钦犯,贪赃枉法云云,要柳侯爷立刻交你出去。侯爷一向秉持正义,自是不肯放人,江充大怒,说要立即上奏皇上,弹劾侯爷。”  伍定远惊道:“有这种事,这……这该怎么办才好?”  柳昂天拊鬚微笑,说道:“江充色厉胆敛,嘴上说得厉害,其实怕得要命,这节伍捕头不必担忧。”说着轻拍伍定远的膝头,替他压惊解忧。  杨肃观见伍定远仍是一脸忧虑,便道:“正是如此。那江充虽然嚣张,此刻却不敢动我们一根毫毛,伍捕头出身捕快,想来此事定然逃不过你的眼去。”  伍定远沈吟片刻,道:“江充不敢对我们下手?这……莫非是那块羊皮?”  柳昂天哈哈大笑,说道:“没错,正是那块羊皮!江充卖国,无所不为,不过这小子的把柄落在老夫之手,日后恰好把他制得服服贴贴,动弹不得!”说着抚鬚长笑,甚是得意。杨肃观点头道:“正是。这回伍兄千里迢迢,将羊皮送到侯爷手上,正制住了奸贼江充的命脉,从此再也不怕这人为恶了。”  伍定远大喜,他奔波一场,便是想带着证物前来寻访王宁大人,哪晓得王宁给人整得死了,自己在绝望之际,却又遇上了另一位权臣柳昂天。此人是朝中武人首脑,料来权势比王宁更加显赫。伍定远喜出望外,正要说话,忽见柳昂天神情有些轻慢,他心下一惊,想起知府梁知义被人暗杀的往事,眼看柳昂天如此疏忽,莫要走上这些朝官的老路,当下霍地站起,慌道:“侯爷有所不知,江充手下高手如云,崑崙山一众高手都听他驱策,武林中难逢敌手,这些人本性邪恶之至,什么事做不出来?侯爷务必小心日常起居,千万别给这干人可趁之机!”  柳昂天笑道:“我是武举出身,不同於那些科考文官,非但自己使得上铁戟大刀,手底下更是猛将如云,勇士如雨,谅那江充高手虽多,却奈何不了我,伍捕头却是多操心了。”  伍定远还待要说,只听杨肃观道:“江充手下确实高手无数,暗杀谋害,时有所闻,这我也是知晓。不过江充虽然厉害,但侯爷周遭难道没有武林人物?他身边有一位韦子壮韦护卫,此人出身武当,武艺精熟,有他在侯爷身边,那是高枕无忧,万无一失了。”  柳昂天呵呵一笑,说道:“不说别人吧!就说肃观贤姪好了,他自己是进士出身,官拜兵部职方司郎中,却还拜少林高僧为师,学了一身的好武艺,文武全才,当朝找不到第二个。有他在老夫身边,那是什么宵小也不怕了。”  伍定远没料到杨肃观乃是进士出身,那可是朝廷的大官,慌忙拜倒,说道:“草民伍定远,拜见杨大人,适才言语间如有得罪,还请杨大人责罚!”  杨肃观道:“伍兄说的是什么话,日后大家同朝为臣,又分得什么彼此了?”  伍定远心中一奇,问道:“同朝为臣?定远不解大人的意思?”杨肃观笑道:“伍兄,柳大人已经去函兵部,保荐你为同武举出身,直隶征北检教制使。”  伍定远全身一震,惊道:“直隶制使……那可是从九品的官啊!”伍定远过去是地方捕头,只有薪俸,不按品级,在朝廷的编制上,称作“不入流”,这下若成了制使,等於连升了十七八级,足与知县相比。  杨肃观笑道:“将来咱们要推倒江充,重振朝纲,全都着落在那块羊皮上。伍兄立此大功,侯爷当然不会亏待你。”  伍定远呆了半晌,想起自己已给通缉,不禁长歎一声,摇头道:“可那凉州知府陆清正已发出海捕公文,将我视为匪徒,小人待罪之身,大人如何保举我为官?”  柳昂天嘿嘿一笑,道:“说到此处,便是官场中的事啦!你想想,老夫手上握有江充的把柄,我去函刑部,江充如何敢啰唆?”  眼看这场辛苦奔波,终於有个收场,伍定远霎时心中激荡,眼泪几欲垂下。  柳昂天又道:“江充为了湮灭卖国证物,不惜残杀平民百姓,陷害朝廷大臣,可说人神共愤。不过此人老奸巨滑,咱们虽然有了这块羊皮,还是需要走访查明,日后才能将其定罪。此事倒是要好好准备一番。”杨肃观闻得交代,便点头称是。  伍定远垂泪道:“侯爷,草民忝为西凉捕头,却无能解救百姓痛苦,任凭江充杀害燕陵镖局满门,此事实乃生平之恨,至今夜半回思,犹未能心安阖眼。小人求您主持公道,务必将这批罪囚绳之以法。日后有用得到定远的地方,侯爷只管吩咐。”  柳昂天道:“定远贤姪莫要烦忧,你好好养伤,先在京城住定,什么都不要想,过得几个月,等江充防备之心日减,我们再行定夺。”  伍定远点头称是,忽地想起杨肃观出身少林,忙道:“杨大人,适才柳侯爷说您是少林门人,我这里有件事相告,还请转上少林方丈。”  杨肃观察言观色,已然猜到伍定远所说之事,当下叹了一口气,道:“伍兄所言,想必是灵音师兄被俘之事吧!”  伍定远紧紧握住拳头,咬牙道:“那日为了救我,灵音大师不惜与卓凌昭决战,以致受伤被擒,我……我始终挂念他的安危,不知少林寺可曾将他救出?”  杨肃观叹了口气,道:“现今合寺上下争辩不断,全都是为此事烦恼,有人主张大动干戈,直接杀上崑崙山,有人却希望循江湖公道,只要卓掌门交出杀害镖局满门的凶手,两家就此罢斗。众说纷纭,至今未决。方丈几次送信给卓掌门,请他放了灵音师兄,但卓掌门却置之不理,态度还蛮横之至。”  伍定远惊道:“这些贼子竟然如此狂妄,那灵音大师岂不要糟?”杨肃观微微一笑,道:“这节倒不必多虑,卓掌门虽然蛮横,但在我寺千年武名之下,想来还不敢随意加害我派门人,一时之间,灵音师兄当不至害了性命。”他怕伍定远平添担忧,便不说灵定已与卓凌昭照面交手一事,便模糊交代过去。  伍定远点头称是,说道:“灵音大师是为我被俘,日后如果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还请杨大人吩咐一声,也让我一尽棉薄。”  杨肃观微微一笑,说道:“锄强扶弱,乃是义所当为,更是少林弟子的本分,伍兄不必客气。”  伍定远闭上了眼,轻声道:“只盼灵音大师早日回归本山,否则若有个万一,却要我如何对得起他?”说着连连摇头,叹息不已。  自此之后,伍定远便在柳昂天住处长居,只等朝廷公文下来,他便要走马上任,接下直隶制使的重任。至於那羊皮一物,从此交在柳昂天手中,想以争北大都督的能耐,也无人敢过来啰唆抢夺。第三卷 京城之会 第五章 尚书府上2007-1-2 16:19:00 本章字数:11420    那日卢云也是昏晕在地,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只觉有人搬动自己的身子,似乎有人在叫嚷说话,只是听不真切,想来自己大概死了,也算了却悲惨一生,卢云忽地有种安详之感。  也不知昏晕了多少日,这一日卢云醒转过来,他勉力转头,见到自己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周遭却黑沈沈的,一时之间,好似回到扬州顾家大宅,又像回到山东潍县故乡,他疲累至极,分不清东西南北,便又昏昏沈沈的睡去。  又过数日,卢云忽感饥饿,他睁开了眼,只见阳光耀眼,灿烂明亮,却从窗格儿透入房里,卢云心道:“我到底在哪里?伍兄呢?他人又上哪儿了?”头晕脑胀间,实在无法思索,那腹中却又饥肠辘辘,咕噜噜地直叫,卢云强坐起身,只想找些吃食,迷迷糊糊也不管身处何处,他一手抚胸,叁步一停,缓缓擦擦地往门口走去。  卢云缓缓推开房门,乍见好一座大宅院,那庭院草木却已积满白雪,耀眼日照倒映院中,加倍衬得白雪灿烂刺目。卢云心中一惊,自己那日重伤之时,不过八月中秋方过不久,怎地一下便到了隆冬?他不知自己晕昏多久,更不晓得伍定远下落如何,便想找个人过来询问。  卢云抬头看去,只见前头一座长长的曲廊,当是朝内厅通去,卢云见此处府邸宏伟,自知身在豪宅之中,却不知是何方的达官贵人。他心念一动,突发奇想:“莫非……莫非是顾伯伯救了我,我和伍兄都住在他家中麽?”心思恍惚间,想起了顾家小姐,忍不住心头危颤颤地,眼眶迳自红了,两脚虽是酸软,但还是半爬半拖、高高低低的往内厅走去。  行不了几步,听得一阵阵说话喧闹声,正从内厅轰隆隆地蹦出,卢云想到顾倩兮就在眼前,不由得又是心焦,又是喜悦,忙喘嘘嘘地穿过曲廊,朝厅中抢进。  踏入内听,只见几个男子围坐着说话,并无一人识得,众人抬头看他,都有诧异神色,卢云满脸失望,知道自己所料大错,他掩不住难堪,忽又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双腿一软,立时昏晕在地。  再醒来时,却见到伍定远坐在床边,他满脸感激,紧握了卢云双手,微笑道:“卢兄弟,你可大好啦!”  卢云见伍定远面色红润,全不似那日身带重伤的模样,心中也是一喜,缓缓说道:“伍兄……你……你好了!”  伍定远哈哈一笑,道:“天可怜见,咱两人终究逃脱大厄。”他话腔忽低,哽咽道:“卢兄弟……你为了区区在下,甘冒如此生死大险,却要伍定远如何还你……”  卢云挣扎起身,道:“济弱扶倾,说什麽还不还?伍兄恁也见外了。”  伍定远嘿地一声,扶住卢云的肩头,将他放回床上,道:“伍某打西凉到此,一路何曾欠下什麽人情?那日却多亏卢兄弟以命换命,将我抛向柳大人,不然我早早死於非命了,卢兄弟这份情,哥哥非还你不可。”  卢云听他提到柳大人叁字,想起那日昏迷前见到的官兵,便截断话头,问道:“伍兄,你方才说了个柳大人?莫非便是柳昂天吗?”  伍定远连忙俯身过去,轻声在他耳边道:“卢兄弟说话检点些,不可直呼大人名讳。”  卢云点头会意,说道:“这处所是他的宅子?”伍定远道:“兄弟所料不错,这儿便是柳大人的宅邸。”  卢云嗯了一声,虽知此处绝非顾嗣源的府宅,但心里还是一阵惆怅。他轻叹一声,忽又觉得腹中饥饿难忍,当下道:“伍兄,我饿得紧了,可有什麽吃食的?”  伍定远哈哈一笑,道:“当然有,只不过比不上兄弟亲煮的面罢了!”  两人相对大笑,那日伍定远过来吃上一碗面,却捡回一条性命,说来实在幸运之至。二人回首前尘,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自此卢云的伤势一日日好转,不到半月便可离床活动,还好他内功根柢极佳,要是常人受了卓凌昭石破天惊地一掌,早已当场毕命。伍定远感激卢云救命之恩,每隔几日便来看他一会儿,有时更带些名贵药材来给他进补。  卢云见他意气风发,料知他必然受柳昂天重用,心里也不禁为他高兴。  一日阳光普照,气候甚佳,伍定远喜啾啾地赶来,说道:“兄弟,今日我带你去见一位要紧人物。”  卢云察言观色,笑道:“伍兄这般高兴,可是要去面见柳大人?”  伍定远哈哈大笑,轻拍卢云的臂膀,笑道:“兄弟果然聪明,一点就透,柳大人向来惟才是用,不计较出身,兄弟要在京中为官,也不是什麽难事。”  卢云猛地省起自己仍是逃犯,哪能讨什麽功名?但此时也不便言明,  只好推却道:“伍兄,小弟这人个性粗疏,岂能见识场面?这柳大人还是不见的好。”伍定远一股劲儿的摇头,道:“卢兄弟,你本是读书人,理应报效朝廷,不当再遭埋没,你就听哥哥的话,和柳大人好好见上一见,有利无害哪!”  卢云拗不过好意,伍定远半强半哄,要卢云换上他买来的新衣裳,虽是大病初愈,但卢云经一翻梳洗整理後,仍透出一股英气勃勃。伍定远见了大声喝采,说道:“兄弟丰神如玉,这般整齐人物,柳大人必然喜爱!”说着替卢云束了束腰带,如同对待亲兄弟般亲。  此时卢云仍在柳府养病,伍定远便带同卢云,往大厅行去,走到厅门,卢云把目一招,只见数十人早已坐在厅心,或戎装革履,或又宽袍缓带,想来都是柳昂天的手下。众人正自谈笑风生,聊得正是兴起时候。  卢云正看间,伍定远已拉住了他,低声道:“咱们别惊动这些军老爷,从旁边进去吧。”不待卢云答应,便伸手拉着,便从侧门一处闪身进去。  一入厅门,猛听一人哈哈大笑,大声叫道:“伍制使,今儿个你气色挺好啊!”  厅上众人闻言,一齐转头注目,直朝二人望来。伍定远打了个哈哈,做了个十方揖,抱拳道:“不敢劳动诸位大人垂询,定远这里给您请安了。”  卢云听那人称伍定远为制使,不由得一惊,向伍定远道:“伍兄,你已经……”  伍定远微微一笑,低声道:“蒙柳大人恩赐,如今力保我清白,已向朝廷上奏荐举,提拔我为直隶征北检教制使。”  卢云吃了一惊,连忙拱手做贺,说道:“恭喜伍兄,总算否极泰来了。”伍定远哈哈一笑,附耳道:“卢兄弟今天好好表现一番,柳大人绝不会亏待你。”  卢云想起自己的贼出身,只是微微苦笑,不置可否。  忽听家丁朗声道:“征北大都督柳侯爷到!”众人连忙起身,只见一人面如冠玉,相貌俊美,神色俨然,当先走了出来。卢云一愣,不知何以柳昂天这般年轻俊美,却听伍定远低声道:“这位是柳大人手下第一爱将,乃是杨肃观杨大人,此人文武全才,是京师里第一等的人物。”卢云见这位杨大人如此人品,心下也是肃然。两人说话间,一名满面正气的老者走了出来,却是善穆侯柳昂天到了。  众人行礼道:“见过柳大人!”  柳昂天一摆手,众人依次坐下。伍定远身居制使,自有位子可坐,卢云见厅中众人依着尊卑,早把坐处占满,他也不以为意,自站伍定远身後,静静聆听说话。  柳昂天见众人坐定了,便咳了一声,道:“今日老夫邀请诸位前来,乃是商议征北情势,诸位若有高见,尽避秉来商议,不必客气。”  伍定远转过头来,低声对卢云道:“当今瓦剌势大,朝廷连年用兵,恐怕今年还要增援,柳大人便是为此邀集将领商议。”卢云点了点头,并不多言。  只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争执当前情势,一派主张即刻增援,另一派却说战情颇有和议馀地,不必多费公帑,卢云不明军情,自也不知究理。那杨肃观却不时与柳昂天交头接耳,足见地位非凡,颇受见爱。  忽听一人道:“诸位听我一言。当今北境由左从义总兵、秦仲海先锋驻守,情势如何,恐怕大人们未曾亲赴战地,有所不明。这里有一幅北境要塞图,待诸位参详过後,再行定论。”说着取出一幅地图,高高挂在墙上。  那人指着一处山丘,面有得色,说道:“此处名叫『鹰扬山』,居高凌下,凭险可守,山後又有小溪取水,一涧之隔,也易於设防,凭此山水天险,再工事後,料得数月内鞑子不敢妄动,只是兵员不足,若要开寨攻敌,怕有所为难。倘若朝廷增援叁万步军,此处当可为铜墙铁壁,永为京师屏障。”众将见左从义布防奥妙,都是点头暗赞。  卢云本感无聊,待见那幅地图,却大感滑稽,忍不住噗嗤一笑。此时厅上众人安安静静,都在听人解说,听得笑声,无不转头望来。伍定远本来好端端地坐着,却给卢云这麽没来由的一笑,吓得是心肝俱裂,他见众人眼神中颇有责备之意,大感尴尬,忙站起身来,歉然道:“我这位兄弟有些伤风,打了个喷嚏,得罪!得罪!”  那解说地图之人名叫石凭,官拜中郎将,这时无端被一个无名小卒讪笑,这口气如何吞的下去,当即怒道:“什麽打喷嚏,明明是在讥笑!到底有什麽好笑的!”伍定远面色大变,忙道:“石大人责备的是,兄弟你快道歉。”轻推卢云,要他道歉了事。  卢云微微一笑,说道:“石大人,在下愚鲁的很,擅自发笑,还请大人恕罪。”  石凭见他毫无诚意,心下更怒,只不知这人来历,看他仪表不俗,别要是什麽权贵子弟,得罪不起,当下哼地一声,向伍定远道:“伍制使,你在直隶任职也有个把月了吧?咱们探讨军机大事,向来不许外人参与,恕我眼生,这位公子是什麽来历啊!”  伍定远忙道:“回石大人的话,我这位朋友名叫卢云,与在下是生死至交。”石凭道:“哦!原来是生死至交,我道是仗着谁的势头了,卢公子,你府上何处啊?现下在何处为官啊?”  卢云听他说得轻蔑,心下也不生气,坦然道:“在下不过是个卖面的小贩,石大人有什麽责备,便请直说。”石凭一听之下更是发火,怒道:“好哇!区区一个卖面小儿,居然在这里大言不惭,这像什麽话!伍定远,你倒给我说说看!”  伍定远大惊失色,没料到好好一场会面,竟然搞成这般模样,当下连连赔罪。  原本众人只是旁观,这时见石凭话说得重了,都皱起眉头,只听一人插话道:“石大人,伍制使不过上任月馀,官场上的道理还不很明白,便算他的下属说话不得体,你也多包含则个!”  众人听这人说话颇有排解之意,言语间自有一股威仪,都转头望去,只见说话人潇从容、一派的玉树临风,却原来是柳侯爷手下杨肃观杨郎中。石凭见杨肃观出头,不便再向伍定远为难,对卢云戟指骂道:“卖面小儿!我这幅图有什麽错!你老老实实的给我说出来!要是你说不出,老石的刀难道不会杀人吗!”  卢云见石凭说话蛮横至极,也动了真怒,一股傲气陡生,心道:“我卢云本就不为求官而来,哪容得你这般辱我!”自知为伍定远出生入死,倒也不要他还这个人情,当下朗声道:“石大人,你若真有肚量听我一言,我倒也不客气了,依你这阵势,要是叁月之内还不被人攻破,我卢云这颗脑袋寄给你了。”  众人听得卢云这般说话,都是一惊,彼此交头接耳,打探这人来历,柳昂天双眉一轩,说道:“你这年轻人说话尔也狂了,你倒说出个道理看看。”  卢云走到那地图边,指着左从义的阵形道:“在下虽未亲赴战地,但山中立寨,自以为高处险要,易守难攻,其实部队往来困难,徒增困扰而已。若真有战事,山中险道出入不便,如何调派部队?”他见众人纷纷点头,又道∶“山中立寨,看似敌方难攻,实则己方难守。若我来攻,只需用火计,大火蔓延上山,我再守住下山要衢,不需十天,左大人全军覆没。”  石凭怒道:“胡说八道,区区火攻,左大人早已有备,你不见他刻意立寨在溪边吗?”  卢云大笑道:“靠涧立寨,看似取水容易,实则大谬,我若蓄水多日,待得春暖雪融之时,一举将大水淹下,另一边夹以火攻,将军又待如何?要不,我若截断上游水源,逼得山上军马口渴困乏,却又严守下山道路,将军又待如何?”  石凭大怒道:“放屁!放屁!”一时竟口不择言,旁观众将默然。柳昂天轻叹一声,双眉紧锁,久久不发一言,大厅静得叫人慌。  饼了良久,柳昂天微微摆手,道:“好了,时候不早!请诸位到府里用饭。”诸将一齐称是。柳昂天望向伍定远,沈声道:“定远,你过来一趟,我有几句话同你说。”伍定远慌不迭地答应,跟着向卢云连使眼色,便和柳昂天进了书房。  众将走进内厅,大厅上空荡荡地只剩卢云一人,初冬时际,华灯初  上,更觉厅中幽深。卢云悄立许久,柳府中竟无一人前来招呼。卢云饱经患难,自知如何,当下苦笑一声,心道:“卢云啊卢云,看你这张嘴多会说,这不又得罪人了麽?”想来自己个性易於激愤,几句话便得罪了大批武官,只怕令得伍定远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  卢云独自站在厅内,听得远处众人正自喝酒谈笑,轰饮之声不绝传来,让人倍感凄清。他走到院中,抬头看着天上星辰,莫名之间,一股孤寂袭上心头,泪水竟已盈眶。  卢云轻轻一叹,心道:“我这是做什麽?能够活着,不已经挺好了麽?”他抹去眼泪,不觉有些饿了,摸了摸腰带,幸喜钱囊里还有几两碎银,看来伍定远极是体贴,早为他安排了银两使唤。卢云微微一笑,正要转身离去,忽又想到伍定远,想两人生死一场,非同小可,便又转回厅里,要等他出来再说。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伍定远这才走了出来,他猛见卢云独个儿站在厅里,奇道:“怎麽?没人招呼卢兄弟吃饭?”  卢云微微一笑,说道:“伍兄,别说这些了,我该走了。”伍定远点头道:“卢兄弟敢情是饿了。也好,做大哥的请客,咱们上街吃酒。”卢云摇了摇头,道:“伍兄,也是你我有缘,共经患难一场。现今你已平安周全,卢某心事已了,这便告辞了。”说着一拱手,便要往门外走出。  伍定远大吃一惊,料不到他会这般说话,一时心下大急,猛地拉住卢云臂膀,硬扯到院中,悄声道:“卢兄弟,你怎麽说这般话!莫非你是怪哥哥待你不好?”  卢云笑道:“伍兄与我肝胆相照,共过患难,我岂会嫌你?”  伍定远苦着一张脸,不知该如何启口。过了良久,才道:“兄弟我们可是自己人,今日不论如何,有些话哥哥要跟你明说。”  卢云点点头,坦然道:“伍兄,有话只管说。”  伍定远叹了一口气,说道:“卢兄弟,你今天让那个石大人下不了台,柳侯爷很不高兴,他说你才高傲物,除非改头换面,好自为之,否则不愿用你。卢兄弟,为官之道,和气为贵,不是哥哥说你,你……你又何必这样为难大夥儿呢?”  卢云仰头看着星空,淡淡一笑,说道:“伍兄的教训很有道理,卢云自省得。不过卢某年近叁十,无妻无子,孓然一生,伍兄的话要在十年前听来,那可是醒世良言,但今日今时,一切都晚了。”  伍定远见了他这幅神气,更是苦恼,摇头道:“不管怎麽说,我这个鲍叔牙是作定了,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见不得你回去卖面。走!苞我喝上两杯!”说着硬拉着卢云同去喝酒。  两人到了一处小酒家,伍定远叫了一斤白乾,几碟小菜,拼命来灌。卢云不忍败坏伍定远酒兴,也就压下话头,捡些旁的事闲聊。饮到酣处,卢云问道:“伍兄,那日我们在街上给江湖人物追杀,我记得背上挨了一记重手,後来却又昏了过去,不知究竟是谁救得我们?”  伍定远笑道:“这也是上天安排,造物神奇,我们本来是难逃一死,天幸那日杨郎中也在柳大人身边,那杨郎中认得锦衣卫的统领,见他们当街行凶,便出手救了咱们。”  卢云奇道:“那杨郎中一脸斯文,又是文举出身,怎能有这般武功?”伍定远笑道:“那杨大人文武全才,名动公卿,自不是我们这些个凡人理会得。其实柳侯爷身旁高手如云,那日除开杨大人,还有一位韦子壮韦大人,那人武功也是出神入化,在这两人面前,料那安道京不敢造次。”  卢云嗯了一声,道:“那现下这许多人马,却都不再围捕伍兄了?”伍定远沈吟片刻,道:“我这回之所以受人围杀,倒不是我和他们有什麽仇怨,主要还是为了我身上有样东西关系重大,这才被人千里追捕。”他顿了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现下我已把东西交给柳大人,料来这些人也不会再来为难我。”  卢云颔首道:“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真是苦了大哥。”  伍定远微微叹息,说道:“我以前在西凉城做个小小捕快,倒也知足常乐,哪知道莫名其妙的卷进一场大案子,现下得了这个唾手荣华,不知怎地,心里就是觉得不安。征北检校都制使这种大官,旧日是想也不敢想,现今居然让我碰上了,还真像那麽回事,唉!”他又替卢云添上一杯酒,道:“卢兄弟,我在京城里实在没有什麽谈得来的朋友,就算做哥哥的求你,留下来陪你哥哥吧!可别回去卖面度日了!”  卢云听他说得诚挚,心下也是叹息不已,暂且压下辞别之意。  伍定远酒意上涌,说话也毫无遮拦,卢云却内力深湛,连饮数斗也无分毫醉意,他听伍定远唱起西凉小曲,说些昔年办案的风光,少时,终於醉倒,卢云扶着伍定远,慢慢街上踱着,忽想起数月钱两人曾一同度过患难,那时自己不也这般搀扶他?  卢云心中百感交集,冬夜寒空落下一朵朵雪花,伴着两人走回柳家大宅。  过了数日,伍定远在京中找了处住所,充作制使府邸,规模虽不能与朝中大员相比,但起居宽敞,花木扶疏,倒也有些气派。伍定远每日公务繁忙,便在府里请了几个帐房师爷来相帮,卢云则充作伍定远的马弓手,平日随他赴校场鲍干,有时也出些主意,只是每逢柳府诸将大会,卢云自知他与众将已有过节,不愿同去,伍定远也不勉强。  忽一日,伍定远与卢云正在校场操练兵士,营中守卒匆匆忙忙奔来,说道:“伍大人,杨郎中驾到。”伍定远一惊,对卢云道:“杨大人来了,我得亲去迎接!这儿你替我看着。”说着急忙奔出校场,却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伍大人留步,我刚巧路过此处,只是想顺道来瞧瞧你。”伍定远与卢云一齐向那人望去,只见此人俊美潇,身形修长,宛若玉树临风,正是杨肃观。  杨肃观向伍定远微微一笑,道:“伍大人,近来军务还可顺利?”伍定远忙道:“多谢大人关心,最近营中兵士习练如常,末将不敢有怠职守。”杨肃观官居职方司郎中,比伍定远的制使高了数品,是以伍定远不敢稍有怠慢。杨肃观点点头,见卢云自站在一旁,问道:“这位朋友好眼熟,敢情是……?”  伍定远连忙道:“这位是下官的知交好友,姓卢名云,大人若不健忘,那日在柳侯爷府上见过他一面。”杨肃观啊地一声,颔首笑道:“原来就是这位兄台,难得!难得!”  杨肃观外貌英俊,看来还比伍定远小上几岁,但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一派练达的模样。这时听他口称难得,却也不知是褒是贬。  杨肃观不再理会卢云,转头道:“伍大人,你来京城也有好一阵了,始终没能和京中名流结交,过得几日,朝中有个一品大员要办寿宴,你好好打理准备,别失了这个良机。”伍定远忙道:“这个自然,多谢杨大人提点。”  伍定远久在官场,自知应对进退之道,他知朝廷大员若有喜庆婚丧,职级较低的官员自须打理,拉拢关系,他初来京师不久,这种应酬尤其要紧,莫要被人闲话惹上,说他是个不晓事的,日後岂不无人照应?  伍定远满脸兴奋喜悦,卢云却默上了心,不置可否。  到得寿宴那日傍晚,伍定远备了礼品,却是一柄东瀛来的竹骨摺扇,扇面精美,画工优雅,这类玩物颇受当时士人喜爱,只是所费不赀,足足花了伍定远半月饷银。  伍定远看看时辰将届,便招来下人,说道:“你们叫卢公子梳洗准备,这会儿就要走了。”下人答应了,自去叫唤卢云。  饼了良久,伍定远枯坐一阵,仍不见卢云出来,看看时候已晚,忍不住心火焚烧,往日捕头的脾气一股涌上,他走到卢云房前,大声叫道:“卢兄弟,怎麽这般慢手慢脚的,又不是女人家,你给快些了。”  伍定远叫了一阵,卢云才打开了门,只见他蓬头垢面,竟然全无梳洗,伍定远又气又急,踱脚道:“卢兄弟啊,今天是咱们结识京中显贵的大好日子,你怎麽这般德行?”卢云摇了摇头,道:“伍兄,你自个儿去成了,兄弟我上不了抬盘,别给你出丑露乖了。”  伍定远伸手搔头,急道:“卢兄弟啊!你怎麽这般不识好歹?像这样做人做事,只怕这辈子都别想出头了,我不能放你胡搅下去,快些来了,这就跟哥哥走!”说着强迫卢云更衣洗面,硬要携他同去。  卢云原本躲在房中读书,见伍定远发了脾气,心想他也是一番好意,何必惹他不快?也就从了。两人匆匆打点,见天色已黑,便快步赶去赴宴。到得那官员的宅邸,家丁正要掩上大门,伍定远连连挥手大叫,急忙奔入,这才没误了时辰。  才进到大厅,只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厅上挂着寿联,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卢云目光扫过,只见厅里坐着十来个老者,看来都是当朝要紧人物,人群当中坐着一名老者,红光满面,精神健旺,正自高声谈笑,却是柳昂天。他身後站着一个年轻男子,面目看来与柳昂天颇为神似,当是他的子侄辈。  柳昂天身边坐着一名老者,看来略带病容,卢云一见之下,忽地全身剧震,不禁往後退了一步,那人竟是当今兵部尚书、钦点状元顾嗣源。  卢云万万想料想不到,他竟会在此时此地见到顾嗣源,一时脑中嗡嗡作响,想起在扬州的诸多往事,忽地一阵伤感,又想到顾家二姨娘的势利无情,卢云不由得叹了口气,只想转身离开,忽地一人把他拉住,却是伍定远,只听他道:“等会儿就要开席了,你可别到处乱跑,这是兵部尚书的宅子啊!”  卢云颤声道:“今儿个是顾……顾大人做寿吗?”伍定远微微颔首,说道:“不是他却又是谁?这顾大人日前才接下兵部尚书,朝廷谁都要卖他面子。就连咱们柳侯爷也来祝寿,可见一般了。”  卢云心神杂乱,只见来往宾客衣着光鲜,举止有礼,只觉自惭形秽,伍定远的话连半句也没听进,只唯唯诺诺的敷衍。过了片刻,顾家家丁见宾客齐聚,便开宴入席,众大官你推我让,人人笑容满面,一阵拖拉,终於照着官职年岁坐定。卢云挤在人堆中观看,一时怔怔出神,只见顾嗣源比当年分别时老了几分,背也有些驮了,脸上虽然堆着笑,但那满脸皱纹,却加倍衬得老态龙钟。  忽然一名家丁走来,向卢云道:“这位公子高姓大名,请您入座吧!”卢云一愣,回头一看,伍定远不知跑哪去了,卢云深怕顾家家丁识得他,连忙转过头去,也不答话,自行在偏厅找了位子坐下。  那日他以盗匪之身被逐出顾府,自知对不起顾嗣源的一番厚爱,实在不愿和顾家的人再见面,此刻的他坐立难安,却又舍不得走,那是为了什麽?卢云心中一酸,用力的摇摇头,他不能多想,也不敢再想。  席上菜肴甚丰,众宾客畅怀谈笑,卢云这桌地处偏听,坐的多是一众大人的侍卫随从,只见他们交谈敬酒,看来彼此相识已久,卢云自无心思听他们说话,只低头沈思。  一人见他闷闷不乐,道:“这位朋友有些面生,不知高姓大名?在何处高就?”卢云心神不宁,摇头道:“在下无名无姓,现在伍制使手下教练士卒。”  那人见卢云不想多言,却也不动声色,只道:“原来是军中将官,失敬!失敬!”说着向卢云敬酒,卢云嗯的一声,也不推拒,随口饮了。  那人笑道:“老兄看来初到京城,想来对咱们京城的人物不甚相熟,待我替你引见一番。”同桌宾客一一向卢云敬酒,众人见他面色愁苦,满脸爱理不理的神气,都是暗怒在心。  正饮酒间,一名宾客忽然站起,神色兴奋地说道:“啊呀!大家快看!扬州第一美人出来啦!”众人面带欢容,争先恐後的涌到厅上观看,卢云自不和他们起哄,仍坐在席上,自斟自饮。  只听众人低声谈笑,品头论足,一人赞道:“这扬州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可把我们京里的姑娘都比下去啦!”另一人道:“扬州自古地灵人杰,美女无不聪颖过人,才貌双绝,这下总让你见识了吧!”  又一人笑道:“这美女是何来历?可是寿星顾大人的小妾?这般福,顾大人可消受得了吗?”  一旁宾客忙拍了那人脑门一记,骂道:“你可别胡说八道,这位姑娘就是顾大人的独生爱女,堂堂的千金小姐,你别乱放狗屁了!小心惹祸上身!”那人忙道:“该死!懊死!看我这张狗嘴多会惹祸!”  众人嘻皮笑脸,争先恐後,种种神态,却难一一描绘。  卢云听到这里,手上酒杯竟掉落在地,当地一声,打成粉碎,他站起身来,远远往大厅看去,只见一名美女俏生生的走了出来,那女子身形婀挪,美目流盼,向顾嗣源盈盈下拜。  卢云已然认出这女子便是他朝思暮想,无日或忘的顾倩兮,相别经年,顾倩兮更出落的美貌动人,卢云心神混乱,全身微微颤动。  一旁宾客低声谈笑,说道:“这位顾家千金这般美貌,可对了婆家没有?”另一人笑道:“咱们京城里风流公子还怕少了吗?谁不是卯足力气,好求这桩亲事?”“是啊!那些达官贵人的公子们,哪个不是叁天两头往顾家跑?”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嬉闹不休。  卢云往厅上看去,果然几名俊雅的年轻公子纷纷围拢,正与顾倩兮谈笑说话,只见她容光焕发,神态大方,果然是官家大小姐的气派,几名贵公子往她身边一站,众人都赞男方轩昂,女方娇美,好不匹配。  卢云别过头去,心道:“我怎麽还有这非分之想,不是太痴太傻了吗?顾大小姐是什麽身分,我又是什麽出身?卢云啊卢云!你还看不开吗?”  他坐回席上,一言不发,便即喝乾了一壶酒,酒入愁肠,分外醉人,  饶他内力精湛,这时也是不胜酒力。同桌几名宾客有意戏弄他,更是连连敬酒,卢云酒到杯乾,来者不拒,霎时喝了百来杯,远处宾客轰闹声不住传入耳中,卢云心中悲苦,只想借酒浇愁,想起自己不过是个小小面贩,今日能在此处饮酒,还是靠得旁人提拔,他心中有个声音不住地嘲笑自己,好似在笑他自不量力,痴心妄想,浑浑噩噩间,再也支撑不住,醉眼惺忪,终於趴倒在桌,动弹不得。  一旁宾客叫道∶“喂!快起来啊!咱们再喝!”卢云咕哝一声,含糊地道∶“再喝!来!乾了!”口中不住嚷嚷,却是爬不起身来。  卢云醉倒席上,自是无人理会,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啊呀!怎麽有个人醉倒在这儿?”那人口音带着浓浓的南方味儿,似乎是顾府家丁,卢云醉得人事不醒,也不理会。那人啧了一声,将卢云扶起,说道:“这位公子,你醒醒,该回去啦!”  卢云张开双眼,只见厅上空空荡荡的,宾客已都告辞,只有一名家丁扶着他,卢云斜眼看去,那家丁却是当年的旧友阿福。  卢云吃了一惊,酒醒了大半,天幸阿福看向一旁,二人并未正面相对。卢云怕给人认出,当下急忙起身,举袖掩面,勉强走了出去。只是酒喝得多了,猛地一阵头晕,双腿一软,竟尔滑倒在地。  阿福皱眉道:“这位公子,你可还成吗?要不要请人送你回去?”  卢云倒在地下,摇头道:“不了……我歇一会儿就成……”阿福低声咒骂:“哪来的醉鬼,真烦人。”走上前去,便要拉他起来,那卢云却不争气,忽地恶心呕吐,只弄得偏厅腥臭无比、满地肮脏。  阿福惨然道:“这位公子你赶快走吧!不要弄得我们这儿乱七八糟的!”其他几名家丁见有人倒在地下,便也围拢过来,议论纷纷。众人正嘈杂间,忽听一个女子娇柔的声音道:“你们去倒杯茶来,让这位公子歇一会儿。”  这声音好不娇柔亲切,却让人心中一震。卢云趴倒在地,偷眼看去,却见一名美貌女子朝自己望来,他心头大震,那女子清丽绝俗、淡雅宜人,不是顾倩兮是谁?  卢云本就不愿见顾家小姐,何况他这时满身污秽,丑态毕露?他急忙举袖遮了头脸,嘶哑地道:“多谢小姐好意,在下已然好些了,这就告辞。”说着站起身来,背对着众人,急急往厅外奔去。  彼倩兮见他举止好生无礼,料来醉酒未醒,却也不以为意,便轻声道:“公子酒醉未醒,行路时请多小心。”  卢云听她这麽一说,霎时之间,忆起两人在扬州分别的情状。他一时悲从中来,不禁泪如雨下,只把头低了,疾疾冲了出去。  一名家丁道:“这人好生古怪,醉成这幅德行,真是莫名其妙。”顾倩兮看着卢云的背影,也是摇了摇头。  卢云一路东倒西歪、高高低低,好容易才闯出顾家大门,他独个儿站在街中,黑夜幽深,难辨方位,也不见伍定远的踪影,他长叹一声,索性找了处街角,迳自躺平,此时他心中愁闷,远远瞅着对街顾家大门,明知心上人近在咫尺,但贵贱相隔,却叫他情何以堪?相别年馀,顾倩兮早已是无数名士心仪追求的才女,自己却仍是穷困潦倒的逃犯,言念及此,卢云胸口发闷,只想立时便死。  忽然一人向他奔来,喜道:“太好了,这可找到你了。”卢云睁眼一看,却是伍定远的管家。那管家道:“老爷吩咐,叫我过来接公子回家,老爷说他今晚有应酬,恐怕不回府了。”  卢云点点头,心道:“难怪我在宴席上找不到伍兄,原来他自去交际了。唉!我到处给他惹祸添忧,他还这般待我,也真难为他……”卢云任凭管家将他扶起,一同回府。第三卷 京城之会 第六章 火贪一刀2007-1-2 16:19:00 本章字数:24868    打从顾家寿宴後,卢云竟似变了个人,整日都在市坊酒肆里鬼混,连校场也不去,每月饷银倒不曾少领分文,尽化为美酒落肚,伍定远看在眼里,自是忿怒,只是他公务缠身,难以管涉,有时忍不住责备他几句,见了卢云那幅掉儿琅当的神气,也知道无法可施。  这夜卢云又喝得醉醺醺的,满身酒气的回到制使府中,此时天色已晚,卢云不想歇息,一人拿著酒瓶,独自坐在院中,怔怔出神。  正醉沈沈之际,忽听书房里有人说话,却是管家的声音,只听他道:“这位卢公子做事也太轻浮了些,每天不上工也就罢了,那马弓手的饷银倒也照领不误,整日喝酒玩乐,看他一脸读书人的样子,真不知他书读到哪里去了。”书房中另有一人,听来颇似帐房的声音,说道:“这个卢公子好像是我们老爷的救命恩人,老爷这么纵容他,也是想报答他的恩情。”卢云听他们说到了自己,虽然无意探听,但一句句对答自己钻入了耳中。  管家哼了一声,说道:“这年头好人难做啊!听说老爷费了好大的工夫,想把这小子送入柳将军府中做官,谁知道这小子目不识丁,居然敢在将军府中大发谬论,害老爷被狠狠刮了一顿,你说可不可笑?”那帐房吃了一惊,道:“我和这位卢公子谈过几回,此人确实有些见识,怎么会如此不晓事,惹出这种祸端来?”管家哈地一声,冷笑道:“他有见识?我告诉你,这小子本来是在王府胡同外卖面的小贩哪!你这人眼珠可生哪去啦!”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可知道,那天在柳侯爷府上,咱们伍大人可是给那些军官老爷下跪,磕头求情哪!不然那姓卢的小子这般说话,那些军老爷还能容他活到这时候吗?”卢云听到这里,全身有如泼上了一盆冷水,酒醒了七八分。寻思道:“原来那天还有这么件事!想不到伍兄为了维护我,竟然向那些军官老爷磕头下跪,我实在对不起他。”他转念一想:“我如何能留在此处?伍兄对我仁至义尽,我又何必再给他添麻烦,让他为这些虫蝇小事心烦?”卢云站在院中,整理一下衣衫,一股傲气由然而生,心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京城便有怎地?我便回去卖我的面,却又如何?”随手把酒瓶一扔,大踏步地朝大门走去。  卢云此时於世情看得极淡,人生悲欢离合,匆匆数十载,於他已是过往云烟。他缓缓走出制使府,此时伍定远尚未回府,卢云自知此番离去,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此时卢云连书信也不想留下,萍水相逢,路见不平,这般的朋友交的也算值得,又何必再去添扰人家?就这样走吧!卢云离开制使府,独自走在街上,一路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中,却又经过顾家大宅门口,他心中一惊,暗道:“我就这么放不下顾小姐吗?莫非我直念著她,就怕再也见不到她?我……我到底怎么了?”卢云看著顾家大门,知道顾倩兮便在里头,他心中有个声音呐喊著,去见顾倩兮一面吧,哪怕是看一眼也好。凭他此时的武功,若要翻墙而入,实在轻而易举。只是想要移动脚步,双腿却如灌满了醋,竟是举步维艰。  “她……她还记得我吗?当年我也不过是个低三下四的小斯,又不是她什么亲人……京里那些贵公子谁不是强我百倍,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就算她还念著我,现下的我又能如何呢?一个穷困潦倒的逃犯,不过是惹她伤心罢了。”卢云心中一酸,叹了口气,缓缓走开,他见到街旁有个小酒铺,里头冷清清、空旷矿,正合了他此时性情,卢云坐了进去,吆喝了一壶酒,满怀心事之中,只有自饮自酌。  卢云以手支额,往对街望去,只见顾家的楼宇在夜色中依稀可见,酒入喉头,一时自伤身世,不由深深的叹了口气。  忽然“拍”地一声,一把刀重重的摔在桌上,卢云一惊,猛地抬头起来,只见一条大汉双手环胸,目光如电,正自望著自己。  卢云一怔,正要说话,那大汉却笑道:“老兄无病无痛,为何长吁短叹?”  卢云尚未回答,那大汉迳自坐了下来,道:“趁著夜色不坏,咱们喝个两杯如何?”  卢云细看那人,只见他三十来岁,长得是高鼻鹰目,身高膀粗,神态极其威武,却不知是何来历。那人取出一锭银子,扔给店家,道:“今夜我和这位朋友喝上几杯,你给伺候著。”那店家大喜过望,连连哈腰,赶紧做了几个热炒出来。  卢云微一拱手,问道:“阁下贵姓大名,如何来到此间?”那大汉目光一扫,脸上露出剽悍神气,说道:“在下姓秦,双名仲海。”卢云啊的一声,只觉这名字很熟,不知在何处听过。  秦仲海道:“我目下在左从义总兵麾下,恰从北疆归来。”  卢云脑中电光雷闪,想起那日在柳府中谈论军机,那中郎将石凭曾提过一名年轻副将,正在边关辅佐左从义,似是唤做秦仲海,莫非就是眼前这人?卢云不知他为何会找上自己,难不成是要报自己当日言语无礼之仇?当下微微戒备。  秦仲海道:“我打边关回来,方入京师数日,听旁人说道,有一名公子在柳府生事,都说此人在柳将军府上言语狂妄,讥嘲石凭大人,可有此事?”  卢云心下一凛,知道他说上正题了,暗道:“看来又是一个寻事之人,我反正京城也不想留了,便是当今圣上为难我,却又有何惧之?”当下不惊反笑,淡淡地道:“在下见那石大人言语可笑,无知至极,一时之间狂性发作,便多说了几句。我自小就是这幅脾气,对错是非,含糊不得。”  秦仲海不动声色,说道:“照公子这么说来,左总兵布下的阵形确实大错特错,一无是处?我还听人说起,公子曾言此阵三月之内必然为敌所破,可有此事?”  卢云心中一动,想起那日自己曾夸下海口,说道三月之内,若是左总兵的山寨未被攻下,自己这颗脑袋就不要了,莫非这人真是来取自己的首级?但此时卢云早已看开身外之事,听得秦仲海提起此事,只是微微一惊,便又镇静如常,笑道:“秦将军若是想为石大人出气,要好好教训一下小可,卢云倒也不会推拒,自当奉陪。”  秦仲海哈哈一笑,伸出手去,给卢云斟了一杯酒,卢云举手接过,正待要喝,猛地一阵掌风袭来,秦仲海竟出掌来攻,卢云见他掌法精妙,斜斜地往自己胸口劈来,已是不能不守。  卢云一声轻啸,伸手向那人手腕格去,用上了三成真力,秦仲海笑道:“来得好。”招式一变,三指拢起,使个鹤嘴翘,迳往卢云腕上穴道点去,手法快得不可思议。  卢云细看秦仲海的招式,自己无论怎么攻守,手腕上下九处穴道都会被点中,慌忙之中,不及细想,霎时握紧五指,化手刀为正拳,直直向秦仲海门面打去。这拳若是打实,以卢云此时的功力,便是一头牛也能给打得骨断筋折,何况一个活人?  这招一出,秦仲海也是一愣,原本卢云以手刀来攻,无论如何攻守,穴道必然受制,本来秦仲海以为胜负立判,想不到卢云又有这种怪招生将出来。  秦仲海大喝一声,手腕一翻,化鹤嘴为虎爪,一瞬间手臂暴长,也是往卢云门面抓落。这招後发先至,不待卢云的拳头碰及门面,便能将卢云重创,端是厉害无比。  两人交手数招,卢云心中已是骇异无比,他生平动手之人中,自是以昆仑掌门卓凌昭武功最高,自己险些在他手下送命,这秦仲海只比自己大了几岁,变招之多之快,竟不比卓凌昭稍逊,委实可畏可怖。  卢云这时满心疑问,手上又连连遇险,脑筋忽地清楚起来,知道自己如果比拼招式,决计讨不了好处,不如以内力见真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回掌向内,运起十成真力,呼地一掌,重重向秦仲海推去,拼著自己脸面给抓伤,也绝不让秦仲海占得上风,使得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的绝活。  秦仲海见他这般硬拼,不敢怠慢,横掌当胸,以逸待劳,硬生生接下卢云开碑裂石的雄浑内力,刹那间两人掌力相交,砰地大响。  卢云只觉秦仲海内力刚猛至极,一个个浪头冲向掌心,重重叠叠,无止无尽。此时卢云习练内力已有两年余,仗著“无绝心法”的大威力,内力已不弱於江湖一流好手,虽在秦仲海强攻之下,勉力承受,却也不见得为难。  约莫一柱香时间,秦仲海仰天大笑,将掌力一撤,道:“好!想不到公子内力如此深厚,佩服!佩服!”  卢云见秦仲海如此说话,心中讶异,正待回话,只见秦仲海忽地离桌,向卢云躬身,拱手道:“在下做事向来莽撞,惊吓了公子,还乞海涵。”  卢云见他前倨後恭,不知他真意如何,正感奇怪,秦仲海已坐了下来,跟著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笑道:“本以为公子只是个读书人,万万料想不到武功如此了得,佩服!佩服!”  卢云疑惑之间,只是嘿嘿两声,不见其他。  秦仲海笑道:“我才回到北京,将军府里那一大群蠢蛋就围上来,在我面前把你胡骂一通,这些人说你怎生狂妄,怎生无知云云,嘴上说得真个难听!”  卢云听他以蠢蛋描述柳昂天的部将,倒似有意为自己分辩,不禁一愣,忙道:“秦将军此言何意?”  秦仲海笑道:“他***,此言何意?老子一听将军府的白疑骂得你狗血淋头,又把你说的话话转述一遍,我原本蛮不在乎,哪晓得越听越惊,全身凉了半截,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精辟见解!这个叫卢云的小子未赴战地,单凭一张臭图,便能洞悉军机至此,真乃是旷世奇才!***,咱们再喝一杯!”说著竖起大拇指,又替卢云斟上了酒。  卢云听他称许自己,只呆了半晌,跟著叹了口气,黯然道:“卢某一向口快,从来都是得罪人多,讨好人少。秦将军何必为我开脱?”  秦仲海呸地一声,道:“卢公子不必过谦,那就显得虚伪了!古来名士豪杰,岂能与凡夫俗子共处?对便是对,错便是错,何必讨谁人情?”他举起酒杯,道:“本以为天下太平多年,已然无人能知兵法,谁晓得陋巷之中,方有卧龙!来,秦仲海敬你一杯!”说著举起杯来,一口喝乾。  卢云听他以“卧龙”相比,心中忍不住震汤,卧龙哪!那是多少读书人心中最高的境界?助楚则楚胜,助汉则楚亡,天下有更快意的事吗?他一时怔怔出神。  秦仲海夹了块牛肉,大口咀嚼,囫囵地道:“我听那群王八蛋骂了你一通,一时心中大喜,心想这种奇才不能不见。连夜打听之下,赶到伍定远那儿,谁知他的管家说寻你不到,怕是出京去了,我想万万不可错过了时机,问了你的相貌打扮,赶忙在京城里四处寻找,天幸给我在这儿遇上啦!看来老子运气不坏,半点不坏!”说著哈哈大笑,又喝了一杯酒,模样甚是随兴。  卢云听他说得真挚,又对自己如此推崇,虽与此人并不相熟,心中仍是十分感动。  秦仲海笑道:“将军府这些酒囊饭袋,除了吹牛拍马,还能做什么?全都瞎了狗眼!卢公子允文允武,旷世奇才,乃非常人也,来来,咱再敬你一杯。”  卢云拱手谦逊,慌忙道:“秦将军错爱了。”这回终於举杯起来,两人一饮而尽。  秦仲海喝了这杯,却是愁眉苦脸,只听他唉声叹气,说道:“唉!这伍定远真是好福气,有你这等豪杰相随,想我秦某征战多年,至今连个像样的帮手也没有。卢公子,不知你现下做的是什么差事?可是禁军虎轿营参军?还是兵部车驾?”  卢云听他所言,都是上了品级的官爵,自己不过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小职位,连“官”这个字都称不上,忍不住苦笑道:“承蒙伍制使提拔,我目下在他身边任马弓手。”马弓手不过是马军小卒,连编制也无,领得是小兵小卒的饷。  秦仲海愣了半晌,慢慢眼光中蕴起怒火,忽地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记,只震得木桌四分五裂,碗盘掉落满地。那小二先前见他们打起架来,已是担心害怕,这时又见秦仲海这等模样,更是吓得缩在一旁。卢云见他无端发怒,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也是大吃一惊,急忙退开,怕他又暴起动手。  秦仲海怒道:“他***!伍定远要你当个马弓手?那何不让诸葛武侯去扫大街?又为何不叫张子房去挑大粪!”一时怒斥连连,如同猛虎狂啸。  那武侯就是昔日三国的诸葛孔明,张子房则是汉初三杰中辅佐高祖的张良,卢云听他话中之意,竟是如斯抬举,言下之意更是替他打抱不平。只是这人行事出人意表,实在不知要如何应付,卢云张大了嘴,不知该如何相劝。  猛见秦仲海沈肩弯腰,刷地一声,拔刀出鞘,刀上竟带著火红的光芒,黑夜之中分外夺目。秦仲海说道:“放我『火贪一刀』在此,就见不得虎落平阳之事!卢兄弟,你日後出路,著落在秦某身上便了。”  卢云呆了半晌,道:“秦将军不必如此,我反正要离开北京了,你千万别为小人费神。”  秦仲海还刀入鞘,奇道:“你要离开京城?那又是为什么?”卢云叹了口气,满是无奈之意,一边把木桌扶起,一边收拾地下的碗盘,店家连忙抢上,给两人换上了碗筷。  秦仲海见卢云满腹心事,料想一时套问不出,便道:“卢公子,反正你便是要走,也不急於一时,你跟我来,我让你见识些新鲜把戏,到时卢公子若是要走,却也不迟。”说著转身出门,示意卢云过来。  他见卢云兀自坐著,迟迟不举步,似有迟疑之意,便朗声道:“卢公子智勇双全,何必畏惧?秦某难道会害你吗?”  卢云见这人处处透著怪异,可又不像要对自己不利,他沈吟片刻,暗想:“看这人的模样,当是个豪迈果敢的人物,不同於将军府那些势利之辈,与这种人物交往,也不算枉然。”  想起过去数年来的历练,始终没有一个真正的知交好友,与伍定远虽曾共历患难,但两人日後际遇相差过大,已有话不投机之感,眼前这个秦仲海看来英风爽飒,绝非小气无耻之徒,想来人家何等身分,尚且簧夜来访,又何必拒他於千里之外?  他霍地站起,道:“承蒙将军错爱,在下岂敢推拒?”  当下卢云便随秦仲海出门,两人一前一後,在大街上缓步而行。  行不片刻,街旁一人朝他二人奔来,身著戎装,向秦仲海躬身行礼,跟著牵过两匹高壮骏马,秦仲海道:“卢公子,请上马吧!”卢云不疑有他,轻轻一纵,便即翻身跨坐,秦仲海一驾缰绳,纵马先行,飞驰而去,卢云紧跟在後。  双骑奔至城门,守城的军官一见秦仲海,立时奔上来,喜道:“秦将军来啦!可是要找小人喝酒?”秦仲海哈哈一笑,说道:“过两天我再找你寻乐,你先开了城门!”他取出令牌,让那军官验过,两人飞马出城。  秦仲海一路往城郊驰去,深夜之中,月光映在道上,别有一番凄清,卢云回首望著北京城,一会儿想起顾家小姐,一会儿又想到伍定远,心中五味杂陈。  行不多时,只见秦仲海往一处荒僻山丘驰去,银白月色下,只见山道荒烟,地下兀自积著残雪,卢云心中犯疑,不知秦仲海为何要领著自己到这人烟罕至的地方,莫非是要对自己不利?但他转念一想,寻思道:“这人看来是个豁达大度、不拘小节之人,绝非卑鄙无耻的小人。如果他真要对我不利,大可在酒店中与我破脸,又何必大费周章,把我引到荒山野岭再动手?”言念及此,心中踏实许多。  行到峰顶,秦仲海斗地翻身下马,卢云忙勒住疆绳,也跳下马来,只见此处荒凉寂静,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  秦仲海似乎知道卢云的心思,说道:“我想这儿空旷宁静,是个说话谈心的好处所,倒没什么用意。卢兄弟随意坐吧!”说著仰天卧倒。  卢云也不说话,只离鞍下马,自坐地下。  秦仲海道:“今夜月色明亮,你瞧这北京城,清清楚楚的在你脚下哪!”卢云从丘上望下,只见月光照耀著北京城,楼台房舍,城墙瓦弄,莫不在眼前。卢云想分辨出顾家大宅,一时却看不真切。  秦仲海哪知道卢云牵挂心上人,只道他要找皇帝老儿,笑道:“卢公子要瞧紫禁城吗?你瞧,就在那儿了!”说著朝一处指去,卢云引颈眺望,只见大小宫殿重重叠叠,煞是雄伟,这京城历经数朝整建,规模宏大,早非天下任何名都可比。  秦仲海仰天长笑,说道:“卢公子,任他皇帝老子再大,这时也在我们两人脚下睡觉!哈哈!哈哈!你奶奶个雄!”  卢云惊得呆了,他虽然个性激亢、多遇逆境,却从未说过如此大逆狂言,一时呆呆的看著秦仲海。  秦仲海仰天吟道:“少时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卢云知道这几句词出自“鄩阳楼记”,过去曾盛极一时,只是三十年前朝廷因故查禁,就甚少人再敢提及,这几句词意思是说“我年轻时候读过多少经史子论,长大以後又屡经历练,好像一只老虎伏在荒野里,磨著爪子,等待发迹的一日。”  秦仲海又吟道:“谁知刺纹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日若得报冤雠,血染鄩阳江头!”  这几句的意思不难了解,正是“哪知道我变成罪人,流放到江州做囚犯,脸上还被刺上了花纹,如果有一日我能洗雪我的冤屈,我一定要用仇人的血,染红那鄩阳江头啊!”  卢云想著这几句话,这几年自己饱受世人嘲笑排挤,空有一身文武干才,却被迫卖面维生,浪荡江湖,忍不住一声清啸。  秦仲海道:“大丈夫当执三尺青锋,血战南北,纵横当世,这才不枉了此生!卢公子,你说是吗?”卢云想到自己被人陷害,莫名其妙的成为逃犯,断却他一生出头之路,不由得叹了口气。  秦仲海伸过手去,握住卢云的双手,朗声道:“卢公子,你我素未谋面,秦某却为何找上你来?”  卢云尚未回答,秦仲海却自问自答道:“一来只为秦某看不惯世间凉薄,最恨英雄不得志,听闻兄弟的处境,颇有惺惺相惜之感,这才作兴相邀;二来我征战多年,手下虽有猛将,却无一个运筹帷幄的策士,日昨听人提及兄弟,星夜便来相寻,卢兄弟,我实话实说,你可愿意在我麾下效力!”  月光下只见秦仲海情真意切,卢云心下感动,情知秦仲海确实见重,只是过去不是没有人赏识自己,想那兵部尚书顾大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卢云心中一阵激汤,他遥望星空,寻思道:“我自始至终难忘功名,却阴错阳差地成了罪人,以致今日有国难投、有家难奔,糟蹋了这一身的抱负,我……我当真一世卖面度日?可我……我一身是罪,却要我如何答应他?”他咬住了牙,良久不语。  秦仲海见他沈默,忍不住道:“卢兄弟为何不答应?莫非看不起秦某?”卢云轻叹一声,道:“对不住秦将军的好意,我不能答应。”  秦仲海嘿地一声,大声道:“你打算这样过一世么?就这般做个无足轻重的面贩么?”  卢云身子一颤,耳边忽地响起自己在山东大牢里说过的几句话。  那日狱卒百般打他,只想要他低头认罪,但抵死不从的他,却从嘴里吐出了心中的志愿,在生死交迫、苦难袭身的一刻,他仰天哭叫:“我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那临危的一刻,他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他之所以能熬过苦难,忍人之所不能忍,只因他求的是一颗圣贤心。  卢云出身微贱,父母都死在贫病交迫之中,一个佃农之子,靠著在庙里做粗工活了下来,十余年寒窗之苦,只为平反自己,平反天下。这样的一个人,如今却是一个毫无将来的逃犯。  卢云泪眼朦胧,猛地低下头去,叹道:“秦将军,我也不瞒你,卢云三年前科举不中,沦落江湖,方今有案在身,已是待罪之人。”他擦去泪水,望著脚下的京城,续道:“非是卢云不识相,不懂得将军的好意,但想我卢云一个亡命之徒,一身罪孽,你却要我如何担当?”说著把当年如何受人诬陷,如何被迫逃狱,如何奔波南北等节,一一都说了,只略掉扬州顾家一段,以免连累顾嗣源。  也是卢云这几日心中闷的狠了,他自扬州以来,不论是亲厚如顾嗣源、患难如伍定远,他都坚忍身世不说,谁知这时却对一个素未谋面的朝廷命官说了,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秦仲海听罢,忽地仰天大笑,卢云从未与人吐露身世,这时竟遭讪笑,不由得大怒,喝道:“秦将军!我把隐私说与你听,你却这般发笑,是何意思?”  秦仲海收敛神态,庄容道:“卢兄弟息怒,我只是笑你好生脸嫩,我军里十个八个都是囚徒,犯下迷天大罪、杀人放火的,秦某都收留了,还怕你这点小小事情?”  卢云闻言一愣,奇道:“竟有这等事?秦将军领得可是天兵禁军啊!”  秦仲海笑道:“说是天兵,名唤禁军,还不都是个扛刀卖项的苦力?都说好男不当兵,你想,谁放著好好生计不干,却在军中晓行夜宿,烂命一条,富贵也没瞧个影儿?要不是犯了教条,落得有家难归,谁想冒那生死大险啊!实在话一句:便是街边乞食,也强过远配边疆。”  卢云摇头道:“边疆辛劳、沙场战死,在我都是小事,只是我身上有罪,即便投身军旅,只怕也不能出头,到死都是无名之辈,想来不知有多少闲气要受。不如回江湖度日,倒还落得自在。”  秦仲海伸出蒲扇般地大手,重重一记拍在卢云肩上,大声道:“卢兄弟这是什么泄气话?他日咱们干下大事业,北灭匈奴,西破羌戎,到那时甭说你那一点小小过错,就真个杀人越狱,还怕皇帝老儿不赦你那一点小罪么?届时不但还你一身清白,说不定封侯受爵,叫你一生富贵荣华!”  卢云原本心灰意懒,此际听得秦仲海点醒,他心中一震,寻思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节?倘若我为朝廷立下大功,获旨赦罪,还我清白之身,他日何愁不能再赴科考?”  卢云抬头望去,只见秦仲海眼中尽是激励神色,他心下感激,颤声道:“什么官禄爵位,我也不在乎,只要能重见天日,还我清白,在下决不忘你今日之恩。”他心神激汤,竟尔流下泪来。  秦仲海见他如此神情,心下甚喜,他紧握住卢云双手,大笑道:“卢兄弟只要愿意拔刀相助,凭公子一身谋略武功,还怕不名动公卿吗?”  卢云泪流满面,仰天长啸,似要把那满腹冤屈,直抛青天三千丈。秦仲海大喜,也是狂笑不止,这两人均是内力深厚之辈,这时啸声震天,那冈上本有鸟兽栖息,都教他二人啸声震醒,只惊得群鸦悲鸣,小兽乱走。  却说伍定远这日刚自回府,那管家却忙不迭地来报:“老爷,你那姓卢的庄客不知怎地,昨晚独自走了。”伍定远吃了一惊,急问道:“这……这却从何说起?我这几日没工夫瞧他,怎便生出事来?”  管家劝道:“老爷,这姓卢的不过有些小恩情与你,就在府里白吃白喝,正事也不见他做上一件两件,这种人去便去了,你又何必著急?”  伍定远闻言大怒,喝道:“胡说!这人是我生死弟兄,同过甘苦,共历患难,我能有今日,全是他舍命换来的!如今他不告而别,定是觉得我亏待了他,叫我如何不愧疚?”管家见伍定远发了这许多脾气,只有唯唯诺诺而去。  伍定远慌张间奔出门去,便去寻访卢云下落,他连著上了几处酒家,都是卢云平日惯常去的地方,却全然找不到人,整整费了一日的工夫,却一无所获。他叹了一声,走进一旁的客店,自要了一壶老酒,自饮自酌起来。伍定远喝了两杯,心道:“也是我这几日烦恼公务,却把我这个弟兄给疏忽了。我和卢兄弟是过命的交情,想不到他却不告而别,唉,真是从何说起……”  他喝了口酒,又想:“自从黄老仵作给人杀了之後,我在这世上已无亲人,好容易才有这么一个生死至交,他却这样离我而去。自今而後,我又是一个人了。这漫漫京城岁月,无亲无故,却要如何排遣?”百般无奈中,想到自己举目无亲的景况,猛灌了一口苦酒,眼角却有些湿润。  伍定远自小父母双亡,一直在凉州衙门里打杂维生,本来便要平平庸庸的渡过一生,谁知到了十六岁那年,遭逢了一个奇遇,他偶然间帮助了一名落难的侠士,那人为了躲仇家,竟在西凉长居下来,感恩图报之余,便传了伍定远一身武艺,到得他二十五岁那年,那人也病死在西凉城,死前吩咐伍定远,要他作一名正直的捕快,为世间伸张正义,伍定远悲痛之余,感念师恩,便立誓做一名公人。  伍定远二十八岁那年接任西凉府捕头,三十四岁便威震黑白两道,连破无数大案,只是他为官正直,虽不至不通人情的地步,却远比那帮贪官污吏来得严明,如此一来,朋友却少了,没有半个知心。属下又多是奉迎拍马之徒,那日在西凉马王庙外,便已见识了世间冷暖,相较起来,路见不平的卢云是何等的可贵。  他喝了一口酒,想起了卢云的许多好处,忽地想道:“我这卢兄弟平日难得一笑,镇日价愁眉苦脸的,好像什么也不在乎,想来他过去必有什么伤心事。唉……卢兄弟这人脾气太强,从不吐露他的来历,每次我问他,他总是支支吾吾的,难不成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可他怎么不跟我这个做哥哥的明讲?”  他灌了一杯酒,连连摇头,又想道:“我们初识之时,他还是个顶有骨气的人,怎么到得後来,却变成好吃懒做的醉鬼一个?回想起来,好像打那回拜寿之後,他就成了这个模样。究竟那天有什么事发生?莫非顾尚书府里的人欺侮了他?还是怎地?”他是捕头出身,外表虽然粗豪,但凡事却极为把细,此时便细细思索起来。  忽然一旁有人说话:“店家!看座!”  伍定远一怔,斜目看去,只见十来个锦衣卫装扮的人走了进来,他心中一惊,暗想道:“这些牛鬼蛇神又出来了!不过我现下是朝廷命官,想来他们也不敢拿我如何!”话虽这般说,但仍不愿与这帮人朝相,当即背转身子,低下头去。  只听一旁锦衣卫中有人说话,说道:“安统领,此次江大人交代了几件大事,想来没一件好办,你老可有什么对策?”却见一人面如重枣,腰悬宝刀,正是安道京,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猛灌下一口老酒,一人道:“老云啊!你就少说两句,省得大家心烦。”  伍定远斜目偷眼,只见进店来的校尉共有十来人,但与安道京同桌的只有三人,认得都是锦衣卫里的好手,一人生得高头大马,一张大脸煞是吓人,名叫“雷公轰”单国易,一人油头粉面,脸上生了些麻子,唤叫“九尾蛟龙”云三郎。伍定远这几个月来与京城人物斯混,人面已是极熟,便把这两人认了出来。  他转目再看,却见余下的那人举止端凝,气势不凡,伍定远一见这人,忍不住咦地一声,心道:“怎么这人也入了锦衣卫?”眼前这人颇有来头,与伍定远照过几次面,乃是昔日刑部重金聘来的枪棒教习,人称“蛇鹤双行”郝震湘。这人过去专教天下诸省武艺,也曾远赴甘肃,点拨过伍定远的武功,只是此人个性正直,不知为何和锦衣卫的人混在一起?伍定远心中颇感奇怪,但他见安道京就坐在眼前,如何敢相认?当下静坐不动。  伍定远佯装喝酒,却听那云三郎道:“想来也真呕的,原本伍定远那混蛋便要给咱们拿住,谁知道半路给那姓杨的劫走,真***不是东西!”伍定远听他们提起自己,心中微微一惊,想道:“隔了这许多时日,这些人还是念念不忘那张羊皮,看来我平日还是要多加留意,以免著了他们的毒手。”  那“雷公轰”单国易接口道:“是啊!想不到杨郎中居然敢在我们面前出手,瞧他年纪轻轻的一个书生,却有这个胆子。”云三郎笑道:  “***,区区一个杨肃观,要不是瞧在他老子杨远的面上,便十个也杀了,统领大人,您老说是不是啊!”安道京面带不豫,只低头喝酒,却不接口。  那“蛇鹤双行”郝震湘一直低头不语,这时忽然道:“两位适才所言,实是大谬不然。”云三郎脸露不悦之色,哼了一声,道:“郝教头此话怎说?”  郝震湘虽已四十来岁,但投入安道京麾下的时日却不甚长,不过他武功高强,办事周到,这几个月来积功升等,上去得比谁都快,原本只是外省的校尉,目下已是安道京身边的得力助手,云三郎等人看在眼里,自是又妒又恨,老早便对他心生不满,此时又听他说话无礼,对前辈毫无礼貌,忍不住便想发作。  郝震湘道:“这位杨郎中身怀绝艺,万万小看不得。倘若两位心存轻视,恐怕日後要吃上大亏。”云三郎冷笑道:“听你把他吹上天去啦!这杨肃观有什么本领,你倒给我说说。”  郝震湘道:“这位杨郎中的师父不是别人,正是少林寺达摩院首座天绝僧,想来各位也听过他的大名,江湖公认此人为少林第一高手,杨郎中是他的关门弟子,武艺如何,可想而知了。”  云三郎嘿黑一笑,说道:“什么天绝僧、地绝僧,这老和尚久不在江湖上行走了,不过是废人一个,少林寺除了这个老东西以外,大概也拿不出什么好手来吓唬人啦!”郝震湘摇头道:“『达摩院中三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这两句话大夥儿听过吧!少林寺的四大金刚,人人武艺高绝,四人的武艺都足以开山立派,扬名江湖,何况寺中第一高手天绝僧?云都统说话可得小心些了。”  云三郎心下狂怒,正要发作,忽听单国易笑道:“喂!你倒说说,若以我的武功与四大金刚较量,胜负如何?”郝震湘面无表情,道:“若以真实武艺较量,寻常门派的掌门都与四大金刚相差甚远,更别说是单兄了。实在话一句,便是你们几人合力,也不见得讨得了好。”  伍定远听这位枪棒教头侃侃而谈,言语之间,颇具气度,丝毫不以赞扬敌人为耻,可说是极厉害的将才,心道:“听说锦衣卫近年来江河日下,用的都是江湖上第三流的人物,便如这云三郎之类的家伙。不知这安道京怎地开窍,居然懂得重用郝震湘这等高手,真是奇怪至极。只是这郝教头个性刚直,很容易得罪人,想来他这话已然开罪这几人。”  果然云三郎怪眼一翻,气往上冲,怒道:“好家伙!你说我们几人合力也斗不过少林和尚?那么你呢?凭你郝教头的手段,可是四大金刚的对手?”  郝震湘面无表情,道:“凭我的『蛇鹤双行』,足与少林灵真的『大力金刚指』一拼。”  云三郎大怒,与单国易互望一眼,两人一起站起身来,说道:“既然郝教头如此悍勇,我们两人决定联手向你请教几招。”  郝震湘望了安道京一眼,看他如何吩咐,云三郎看出他的用心,冷笑道:“姓郝的你听好了,有货有料,何不现在见个分晓?又何必找人撑腰?你有种便出来单挑,生死由命,愿赌服输,要给活活打死了,也算自己祖上不积德。怎么样?”  郝震湘神色俨然,伸手往门外一指,道:“既然如此,大夥儿外头说话。”说著便要站起身来。  伍定远心下暗笑:“锦衣卫里全是些酒囊饭袋,如何容得下郝震湘这等人物?且看安道京如何调解是非,息止干戈?”  眼看锦衣卫众人便要自己干起来,安道京连忙伸手拉住郝震湘,温言道:“郝教头请坐。”跟著向云三郎喝道:“你们两个给我坐下,郝教头是什么手段,你们过几日便能见识了,猴急什么?”  云三郎心下不服,大声道:“统领!你这般维护这个小子,如何让兄弟们服气?他进来得晚,升得却比谁都快,平日讲话又狂妄自大,若不能教训他一番,只怕这姓郝的连自己是谁也搞不清啦!”  云三郎平素最爱颜面,见郝震湘说话时没给他面子,不由得怒火中烧,居然在京城客店之中,大暴门户中的长短事。  安道京见众人都有不满神色,笑道:“怎么了,兄弟们这样小气?郝教头是我一手提拔的,你们有何不满?”  云三郎哼了一声,道:“统领千对万对,就是弄错了这个混蛋。凭他也配当什么教头?要跟他过招,却像只缩头乌龟似的。”  郝震湘猛听此言,双目一翻,两眼精光暴射而出。一旁“雷公轰”单国易见他这幅模样,冷汗流了一身,那云三郎却浑不自觉,兀自大声数说。  安道京这几日心烦无比,为了江充交代的公事,已然焦头烂额,深怕有所闪失,这才找来郝震湘这等硬手,希望他能化腐朽为神奇,把几件大事办得妥妥切切。待得杨肃观上了奏章,在皇帝面前数落他的不是,说他在王府胡同如何胡作非为,如何骚扰王公大臣,更让人感到忧心烦闷。想到近日连遇艰难,属下还闹成这等模样,心中气愤已极,不觉大喝一声:“他***雄!”众人听他怒喝,都是一惊,纷纷安静下来。  安道京猛灌了一碗烈酒,大声道:“郝教头是什么身手?你们两人购得上资格去领教吗?那日为了伍定远走脱的事,昆仑山硬派我们的不是,和咱们说僵了,在江大人面前大打出手,结果人家不过出来了两个人,就打下咱们十八名教头,看得江大人连连摇头!那时你们两个畜生在哪里?”  云三郎咳了一声,似要说话,安道京用力一挥手,把他的话头压了下去,跟著站起身来,指著云三郎的鼻子猛骂:“你这死小子给我搞清楚些,要不是那日郝教头恰巧在场,出手抵御,你们又有谁挡得下『剑蛊』屠凌心?他这种手段,难道不该升为枪棒总教头么!你们两人既混蛋又糊涂,给我好好反省了!”  这事伍定远也颇有耳闻,听说昆仑山火并锦衣卫,在江充面前把十来名好手打成重伤,锦衣卫闹了个灰头土脸,成了京城里的大笑柄。原本锦衣卫已然全军覆没,要不是台下忽然跳出一名校尉,和“剑蛊”屠凌心激战数百合,安道京早已被革职查办,哪能坐在这里发号施令?只是伍定远万万没想到,那名校尉却是旧日刑部聘来的枪棒教习,人称“蛇鹤双行”的郝震湘。  云三郎道:“那时我不在京城,要是我在哪!哼哼,连卓凌昭都一并拿下!”安道京大怒,重重在桌上拍了一记,骂道:“放屁!放屁!光吹牛皮的混蛋!”云三郎吃了一惊,低头不语。  郝震湘低声道:“统领息怒,这里耳目众多,不宜谈论公事。”  安道京叹息一声,又喝了一大碗烈酒,云三郎等人被数落一阵,面上无光,但心中仍是不服,犹在咬牙切齿,两眼直觑著郝震湘,心里说不出的痛恨。  安道京心烦意乱,眼见属下不和,前途未卜,只有借酒浇愁,当下连尽十来碗烈酒,犹觉不足。  众人吃喝一顿後,便欲离去,云三郎叫过掌柜,喝道:“这顿饭全算在直隶衙门的帐上,你们几时去收,爷爷都会给你们方便!”掌柜陪笑道:“是!是!爷台们肯来小店光临,已是小人三生有幸,怎么敢要爷台坏钞?”  郝震湘冷眼旁观,忍不住哼了一声,说道:“鼠窃狗偷之辈,便是这种行径!”云三郎怒目暴喝:“怎么样?看不惯吗?**你奶奶!”  郝震湘冷笑道:“我们若是缺钱花用,只管上大户人家取去,富老爷他们有的是钱,如何坏了这些穷苦百姓的生意?想安统领乃是当朝从六品的大官,昔年武举的榜眼,怎能到处吃白食,做这等小气之事?咱们锦衣卫的名声,全是给你们这种人搞坏的!”  云三郎想要动手,却是不敢,只气得他吹胡子瞪眼,郝震湘掏出钱包,叫过掌柜,算了钱给他,那掌柜如何敢收?只不住发抖。  安道京走了过来,拿出一个金元宝,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记,大声喝道:“郝教头说得对极!咱们若要使钱,便该上豪门县官去讨,怎能吃这些老百姓的白食?以後你们这几个人的陋规恶习,该给我改改啦!”  伍定远凝目望去,那安道京随便一掌拍下,那只金元宝竟牢牢地箝在檀木桌上,这份手劲确实惊人,无愧锦衣卫统领之名。一旁那掌柜又惊又喜,身子飕飕发抖,两眼却直觑著桌上的金元宝,好似口水都快流下。  伍定远见锦衣卫众人走得远了,这才走出店来,他甫一出门,却听背後一人叫唤:“伍捕头!请留步!”  伍定远自来京城以後,人人都称他伍制使,或唤他伍大爷,从未有人再叫他伍捕头,这下听得亲切,一股他乡遇故知的体会,忽地涌上心头,伍定远回头望去,只见一名汉子双手环胸,正自站在门前。  伍定远凝目看去,却是方才在店里见过的“蛇鹤双行”郝震湘,他大吃一惊,连忙戒备,脸上却装作没事,笑道:“原来是郝教头,还真是巧啊,咱们好些年没见了吧!”  郝震湘嘿嘿一笑,说道:“伍捕头说得是什么话,适才咱们不是在店里照过面了吗?你什么时候也来这一套虚伪工夫了?”  伍定远尴尬一笑,看来郝震湘目光锐利,已然见到自己,虽然心头发寒,但面上不能稍露恐惧,当即微微一笑,道:“既然大家有缘,不如到寒舍小坐片刻,闲聊几句如何?”  郝震湘淡淡地道:“难得伍捕头如此念旧,我就不客气了。”  伍定远见他答应的直爽,心下更是忌惮,两人昔日不过相互认识,称不上什么好友,现下郝震湘忽然找上门来,却不知是吉是凶,但他向来沈稳,当下不动声色,一路引领,将他带回府中。  两人入得屋里,郝震湘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伍定远命人奉上茶来,也陪坐在旁,心下却暗自戒慎。  良久之後,郝震湘仍不启口,只是端坐一旁。伍定远心道:“看他模样,说不定真是过来叙旧。我可别太小气了。”他咳了一声,找了个话头,道:“不知郝教头何时入了锦衣卫?原本教头不是在山东任职么?”  郝震湘喝了口茶,忽地叹了口气,说道:“全是命运捉弄,那是由不得人的。”  伍定远听他有意叙旧,心中略略放心,便问道:“此话怎说?莫非郝教头得罪了什么人?”听郝震湘此言,倒像是走投无路,这才委屈在锦衣卫麾下办事,但此人行事向来沈稳,照理不会有这等情事生出,伍定远不由得暗暗奇怪。  却听郝震湘长叹一声,道:“不瞒伍捕头了,前两年我在山东路见不平,见了一名富家公子调戏少女,便当场出手阻拦,把那一夥小子狠狠惩戒了一顿。”伍定远自知郝震湘本领了得,当下微微一笑,道:“这群无赖欲上郝教头,可真倒楣了。”  郝震湘苦笑道:“谁倒楣还不知道哪!我那么一出手,揍的却是个一不能碰、二不能骂的人,我那一顿好打,打的却是山东提督的儿子。”  伍定远久在公门,自知郝震湘惹上大麻烦了,他惨然一笑,摇头道:“这可惨了,想来教头定要遭殃。”  郝震湘苦笑道:“那提督好不他妈……好不凶狠,非要我赔命不可,还要我全家一起充军,我一家老小给衙门逼得无路可走,只得连夜逃亡,前去河南投靠亲戚,谁知世态炎凉,我那亲戚硬是不收留我们,逼得我们一家子沦落街边乞讨。”  伍定远心下恻然,摇头道:“世间冷暖,总要到患难之际才看得出来。所谓日久见人心,便是这个意思了。”说著想起卢云,不由得长叹一声。  郝震湘续道:“眼见全家挨饿受冻,想我郝震湘练了一身武功,总不能眼睁睁地看著全家饿死吧!也是如此,只好拉下脸皮,在街边卖艺维生。”伍定远叹道:“真折煞教头了。”  郝震湘叹息片刻,又道:“也真是命运乖离,都已沦落到这个田地,那日还冒出十来个无赖寻晦气,硬赖我欠他们的钱,非要咱拿闺女来偿,我气愤不过,当场出手打死了两人,连夜就被抓入大牢里。全家哭得呼天喊地,却没法子救我。”  伍定远骂道:“这群无赖真***丧尽天良,要是我当捕快,非把他们一网打尽不可!”  郝震湘苦笑道:“想我自己旧日还是捕头们的教习啊!虎落平阳被犬欺,河南牢里好一顿毒打,把我折磨得厉害,每日里连饭也没得吃,整整过了五日,那县官便把我押出去问斩。”伍定远听他如此下场,不由得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郝震湘又道:“那日在刑场之时,我知道自己非死不可,索性就豁出去了,一路嘻笑唱歌,路上见到全家老小站在街边哭泣,心里虽然难过,但反正要死,也不想拖拖拉拉的,把心一横,想就此解脱。到了刑场,却有两人监斩,一人是县官,另一人却穿得锦衣卫的服饰。”  伍定远心下一凛,便道:“那人便是安道京吧!”  郝震湘颔首道:“正是安统领。那日我反正要死,也懒得理会谁是谁,便趴在地下,口中催促刽子手,要他下手俐落些。那刽子手见我唠叨,便与我口角起来,夸他自己刀法如何漂亮,武功何等高强云云,我听得心头火起,骂道,『小子懂什么了?我才是用刀的祖宗!砍脑袋的学问大著很,砍头之前,先摸好颈椎,记得下手要快,入肉後再使劲,不然脑袋砍不掉!』旁观众人听我如此说话,都是大笑不止,安统领拍手笑道,『你这人很有意思!来!来!喝两杯再死吧!』说著斟上了酒,命人端给我喝,我那时跪在地下,那人想喂我,弯下腰来,酒水却洒了出来,我哈哈一笑,说道,『别糟蹋了好酒!』跟著运起内力,凌空一吸,那酒水虽然隔了数尺,却还是给我吸到了嘴里,我舔了舔唇,连连大笑道,『好酒!好酒!』”  伍定远也是大笑不止,说道:“天下之大,大概只有郝教头一人有胆如此!”  郝震湘乾笑两声,道:“伍捕头见笑了,那安大人原本坐著不动,待得见我使出这手功夫,立时站了起来,冲到刑场之中,大叫道,『好一条汉子!好高明的武功!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伍定远听了这席话,方才明白郝震湘何以投入厂卫,便乾笑两声,道:“想来安统领敬佩你的武艺,这才起了惜才之心。说来郝教头真是命大啊!”  郝震湘摇头苦笑,道:“可不是么?自那日以後,我便追随安大人左右,以前你也晓得,我是如何看待这些厂卫之人……唉!谁知我现下也成了一员……”他自知话多,忙举起茶碗,一饮而尽。  伍定远心下了然,明白安道京对郝震湘有救命之恩,否则以郝震湘的硬脾气,如何能与这帮狐群狗党混在一起?只是两方敌我分明,他虽与郝震湘有些交情,但形势禁格,只怕也由不了人。  伍定远轻叹一声,取过茶壶,替郝震湘斟上了水,淡淡地道:“郝教头,听你这般说,你今日会找上我来,纯是因为安道京的缘故?”  郝震湘轻轻点了点头,说道:“伍捕头说的没错,我今日找你,不是为了说这些唠叨事情,却是为安大人传话而来。”  伍定远知道他说上正题,当下哼了一声,道:“教头有话直说,不必隐瞒。”  郝震湘皱起眉头,似在思索如何启齿,伍定远也不催促,只是皱著眉头,等他开口问话。过了良久,只听郝震湘道:“据说伍捕头入京之後,已将那东西交给朝中大员,是也不是?”伍定远嘿地一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郝震湘不动声色,道:“伍捕头,你可知现下有多少人被押在昆仑山?”  伍定远想起少林寺灵音大师、李铁衫等人舍命相救,心中一痛,缓缓地道:“也是在下命大,好些成名豪杰为了伍某,不惜与卓凌昭一战,伍某至今深感盛情。”  郝震湘点头道:“伍捕头难道不关心这些人的安危?”  伍定远心中一惊,寻思道:“听郝震湘的语气,倘若我不交出东西,昆仑山便要杀人泄恨,莫非他便是传这等讯息来的?”他心念一动,说道:“郝教头若想传话,却是找错了人,眼下东西不在我的手上,已然转入柳侯爷手中,郝教头若有话说,该去找侯爷才是。”  郝震湘摇头道:“我只是奉命而来,把几句话转给定远兄,至於定远兄欲待如何,那也悉听尊便。”伍定远冷笑道:“好吧!念在我们还有几分交情的份上,我就听阁下把话交代完,也好让你回去交差。”他把交差两字拉得特别长,著意讥讽郝震湘。  郝震湘脸上神色微微一变,随即宁定,说道:“江大人有令,若是你一昧倔强,眼下形势禁格,他虽然动不了你,但只要局面一转,日後不管你做得多大的官,发多大的财,他一定买通杀手,不杀你满门老小,誓不为人。”  这几句话极具恫吓之力,伍定远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此时江充若要杀他,柳昂天手握证物,必然有法子报复,但若柳昂天一死,或是在朝失势,伍定远必然大祸临头,想到成家立业之後,每日尚须提心吊胆,忍不住脸上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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