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华却是硬邦邦的:“正当夏熟,农夫们却要从几百里外给你献寿牛!没有你的授意,谁个敢这样做?方才我在南市外已经看了,少梁县四十八头牛披红挂彩,正要进宫!你就等着做寿吧。”说完竟转身便走了。 秦惠王又气又笑又莫名其妙,摊着双手“咳!”的一声,竟愣怔着说不出话来。 “君上,且听我说。”樗里疾走了过来笑道:“此事我大体揣摩明白,就看君上主意了。” “我的主意,你便没有揣摩明白?”秦惠王冷笑着,脸色很是难看。 樗里疾嘿嘿笑道:“好,黑肥子便说了,左右也是我上大夫的事儿。少梁县连年大熟,庶民对国政王家多有赞颂,也是实情。于是,便有人鼓动庶民,献牛给君上做寿。庶民难知详情,必以为这是官府主意,甚或王家授意,是以便有了民献寿牛之举。虽有若干细节不明,然臣之揣摩,大体无差。” “这‘有人’是谁?” “事涉律法,臣须查证而后言。” 秦惠王默然良久,突然厉声吩咐:“宣召廷尉!”内侍一声答应,便急匆匆去了。 廷尉是商鞅变法后秦国设置的司法大臣,专司审判并执掌国狱。此时的廷尉虽然也是独立大臣,但却归属于统辖国政的丞相府,由右丞相樗里疾分领。片刻间廷尉赶到,秦惠王阴沉着脸下令:“着廷尉潼孤,十日之内查清寿牛一事!依法定刑,即速禀报。” 这个潼孤本是商君时的律条书吏,精通律法,忠于职守,一步一步的从“吏”做到了“官”,虽然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臣子了,骨鲠刻板的性格却是丝毫没有改变,听完秦惠王诏令,他竟肃然拱手道:“秦法在上,此令该当右丞相出,我王自乱法统,臣不敢受命。” 秦惠王又气又笑,想想却是无奈,回头道:“那,右丞相下令吧。” 樗里疾正要说话,潼孤却道:“事涉王家,王须回避,属下须在丞相府公堂受命。” “好好好,我走我走。”秦惠王又气又笑的走了。 “潼孤,随我到丞相府公堂受命。”樗里疾憋住笑意,大摆着鸭步出了国王的书房。 两人刚刚走到宫门车马场,便听一阵金鼓之声震耳欲聋!樗里疾急晃鸭步走到宫门廊下,却见黑压压成千上万的庶民围在了王宫大街看热闹,最前面却是一幅横长三丈余的红布,黑字赫然斗大——少梁献牛为王贺寿!横幅下便是几十头大黄牛披着红绿彩缎,不时的“哞哞”长叫,偶有牵牛者发出惊慌的呼喊:“牛拉屎咧——!快接着!”四面便轰然大笑,有人便高喊:“寿牛拉屎不犯法!尽拉无妨!”又召来一片轰然大笑。 “嘿嘿,潼孤,此等情形当如何处置?”樗里疾笑着,脸上却抽搐着。“律法所无,潼孤不敢妄言。” 樗里疾嘿嘿一笑,晃着鸭步走上门廊外的上马石墩,脸色便顿时黑了下来,大手一挥厉声道:“宫门甲士成队!” “嗨!”宫门两厢轰然一声,两百名长矛甲士锵然聚拢,瞬间便摆成了一个方阵。 秦国宫城禁军是两千四百人,每八百人一哨,轮值四个时辰。这八百人按照秦军的经常编制,分为八个百人队,头领便是百夫长。八个百人队为一“校”,头领职衔为“尉”,习惯称为宫门尉。也就是说,昼夜十二个时辰,总有八百禁军守在王宫冲要地带。宫门最为要紧,每哨必有两个百人队守护,而宫门尉往往便亲自带队守护宫门。寻常情势下,宫门无论发生何种骚乱,若无国君或权臣的特殊命令,只要骚乱者不冲击宫门,宫门禁军便不得擅动。此时宫门尉正在宫门当值,见庶民虽然蜂拥而来,却是进献寿牛,自然不敢随意发动。如今见右丞相发令,立即拔剑出鞘,整肃待命。 “将献牛人等全部羁押!将耕牛交南市曹圈养,等候处置!” 宫门尉举剑大喝:“左队押人!右队牵牛!” 两个百夫长手中长矛一举:“开步——!”长矛甲士便两人一组,挺着长矛楔入人群。 围观的民众大是惊讶!谁能想到给国王献牛做寿者,竟然要被拘押起来?许多山东商人就喊叫起来:“错了错了!抓错了!人家是给秦王贺寿的!”咸阳老秦人也一片呼喊:“献寿牛不犯法!不犯法——!”献寿牛的农人们也一片叫嚷,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竟是乱纷纷嘶声高喊:“害了牛还害人!冤枉哪冤枉!”“耕牛如命,谁愿来献哪?” 樗里疾连连挥手制止,人群渐渐平息下来。樗里疾高声道:“国有律法,不会冤枉无辜。一时拘押,正是要彻查违法罪犯!围观人等立即散去,毋得鼓噪!三日后,秦王与国府自有文告通报朝野。” 无论是咸阳国人还是六国商贾,都知道秦国律法无情,见赫赫右丞相已经公然承诺“彻查”并将通报朝野,便知此事非同小可,虽然满腹疑虑,人们还是在一片小声议论中散去了。四十多头“寿牛”全部赶往南市圈养,一百多个少梁农夫也已经被全部带开。 “潼孤,去丞相府!”樗里疾黑着脸跳上轺车便辚辚去了。潼孤连忙上了自己轺车紧跟而来。进得丞相府,樗里疾让潼孤先在外厅等候,自己便到书房来向张仪禀报。听樗里疾说完经过,张仪哈哈大笑:“秦有商君之法,便有骨鲠之臣,天兴大秦,岂有他哉!”便立即与樗里疾来到国政厅,也就是寻常说的相府正堂。 等闲时分,官员来丞相府接受政务指令,都是樗里疾单独处置。一则是樗里疾本来就一直主持内政,国务娴熟,文武皆通,除了事后归总禀报张仪,基本上无须张仪操心。二则便是秦国的法制完备,凡事皆有法度可依,依法出令,大体上也无须张仪出面。三则便是张仪领开府丞相之职,但其谋事重点却在秦国外事,也就是全力与合纵周旋,内事尽可能的交给樗里疾去做。这是秦惠王与张仪樗里疾在开府拜相之日,便心照不宣的君臣默契,倒是丝毫没有削弱张仪权力的意味。今日遇见潼孤这等毫无通权达变的执法老臣,张仪樗里疾也就只有破例的以全套法式对待了。 过程倒是很简单。张仪居中一坐,樗里疾右手下坐,站在厅中的长史便一声高宣:“请命官员入堂——!”潼孤进得大厅一躬:“廷尉潼孤奉召领命,参见丞相,参见右丞相。”便肃然挺身站在当厅。张仪悠然道:“廷尉潼孤:国发重案,事涉王室,命尔依法办理此案,受右丞相樗里疾督察。”长史便将写着命令、盖着丞相大印的一方羊皮纸双手呈给潼孤,潼孤接过,拱手高声道:“廷尉潼孤领命,请右丞相督察令。”樗里疾正色道:“本大臣依法督察,廷尉潼孤须得在三日内,查清此案来龙去脉,报请丞相、秦王,会同朝臣裁决。”潼孤高声答道:“潼孤领命。潼孤告辞。”便迈着赳赳大步出厅去了。 樗里疾憋不住,便嘿嘿笑了:“少梁县令是头老狐,却碰在一口老铁刀上了。” “飓风起于青萍之末。我看,这股斜风不可能是少梁一家。” 樗里疾一怔,随即恍然道:“也是,我得赶快访查一番了。” 话音方落,书吏匆匆进门:“禀报丞相:又有六个县的农夫们来献寿牛寿羊,听说右丞相在宫门拘押了少梁人众,他们都将牛羊赶到南市去了。” 张仪看看樗里疾没有说话,樗里疾脸色顿时黑了下来,霍然起身,急晃着鸭步走了。 三天之中,廷尉府一片忙碌,飞骑如穿梭般进出,风灯竟是彻夜通明。老潼孤先前以为:此案虽是生平未闻的特异案,案情却是简单,只须将献寿牛的少梁县查清即可了结。不成想一入手竟是大大麻烦。且不说寿牛之外又来了寿羊寿鸡寿猪,更麻烦的是发案范围从一个少梁县变成了八个县!除了偏远的陇西、北地、上郡、商於,秦中腹心地带的大县,几乎全部都包了进来。献寿礼者都是朴实木讷的农夫,数百人被拘押在城外军营更是一件棘手事儿。时近夏忙,这些人都是村中有资望的耕稼能手与族中长老,如今非但不能领赏赶回,反而被当成人犯关押,日夜大呼冤枉,连整个关中都人心惶惶起来。 秦惠王闻报,气恼得摔碎了好几个陶瓶,却也是无可奈何,只有连连催促樗里疾与潼孤尽速结案。 潼孤虽是执法老吏,却也是生平第一遭儿遇到这匪夷所思的“祝寿案”!涉案者都是勤劳朴实的良民,即或背后有官吏操纵指使,可也全都是县令县吏。潼孤之难,倒不在无法定罪量刑,而在于牵扯的官吏庶民太多,范围之大,几乎就是大半个秦国!虽然说他也亲身经历了商君一次斩决七百多名人犯的大刑场,可那些罪犯都是疲民世族中的违法败类,如何与如今这些“罪犯”同日而语?潼孤也是秦国平民出身,深知庶民无心犯法,即或那些县令县吏,其中也多有政绩不凡者,如何能断然杀之?反复思忖,潼孤上书丞相府,提出了“放回农人夏收,缉拿少梁县令勘审”的救急之法。公文呈上,樗里疾却竟然不在咸阳!潼孤大急,直接面见张仪。张仪略一思忖,便让他在府中等候,自己立即进宫。一个时辰后张仪回府,下令潼孤放了农夫,将八名县令全数缉拿到咸阳勘审!潼孤本想说县令无须缉拿太多,看着张仪脸色少见的阴沉,却是终于没有开口便匆匆去了。 农夫们一放,情势立时缓解,秦川国人立即便淹没到夏收大忙中去了。八个县令虽然被押到了咸阳,留下的县吏们却是大出冷汗,竟是连忙下乡分外辛苦的督导收种,农时公务倒是没有丝毫的紊乱。潼孤便静下心来勘审这几个县令。 这一日勘审少梁县令,却见秦惠王与张仪便装而来,面无表情的坐在了大屏风之后。 “带人犯上堂——!”廷尉书吏一声长喝,一个黑瘦结实的官员便被两名甲士押进大厅。 秦法虽刑罚严厉,却极是有度。但凡违法人等,在勘审定罪之前,官不除服,民不带枷,除了关押之外,与常人无异。这与山东六国的“半截法治”大不相同,与后来的“人治”更有着天壤之别。这时的少梁县令便依然是一领黑色官服,头上三寸玉冠,神色举止竟是没有丝毫的慌张。 “堂下何人?报上姓名。”潼孤堂木一拍,勘审便开始了。 “少梁县令屠岸锺。” “屠岸锺,少梁县四十八村献寿牛,你可知晓。” “自是知晓,龙紫之寿,也是下官晓谕庶民了。”屠岸锺镇静自若。 “何谓龙紫之寿?” “天子者,生身为龙,河汉紫微,是为龙紫。龙紫者,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也!龙紫之寿,我王万寿万寿万万寿也!”屠岸锺慷慨激昂,仿佛发誓一般。 “屠岸锺昌明王寿,是奉命还是自为?” “效忠我王万岁,何须奉命?屠岸锺一片忠心,自当教民忠心。” “端直答话!究竟是奉命还是自为?” “自为。屠岸锺领全体十八名县吏,三日遍走少梁四十八村,使龙紫之寿妇孺皆知。” “献牛祝寿,可是屠岸锺授意?” “无须授意。民受屠岸锺教化,闻龙紫之寿,皆大生涕零报恩之心,交相议论,共生献牛祝寿之愿!” “献牛祝寿,屠岸锺事先可曾阻止?” “庶民景仰万岁之德治,效忠万岁之德行,屠岸锺何能阻止?” “端直说!可曾阻止?” “不曾阻止。” “献牛祝寿,屠岸锺可曾助力?” “自当助力。屠岸锺心感庶民忠贞大德,特许献牛者议功,以为我王万岁赐爵凭据,又特许献牛者歇耕串联,上路吃住由县库支出。” “其余各县祝寿举动,屠岸锺是否知晓?” “下邽、平舒两县派员前来询问,屠岸锺亦晓谕龙紫之寿。其余各县,屠岸锺并未直面,但却都知晓的。” “屠岸锺,少梁境内三十里盐碱滩排水,丞相府可有限期?” “有。仲秋开始,春耕前完工。” “如期完工否?” “尚未开始。” “因由何在?” “连年大熟,民心祈祷龙紫之万寿,岂容琐事分心?” “屠岸锺,你可知罪否?”潼孤沟壑纵横的老脸顿时一片肃杀。 “说甚来?知罪?”屠岸锺仰天大笑:“古往今来,几曾有过颂德祝寿之罪?三皇五帝尚且许民颂德,何况我王大圣大明大功大德救民赐恩之龙主?尔等酷吏枉法,但知春种秋收,不知王化齐民,竟敢来追究忠贞事王之罪,当真可笑也!” “大胆屠岸锺!”潼孤“啪!”的一拍堂木:“此地乃国法重地,端直答话,毋得有它!” “尔等酷吏,岂知大道?屠岸锺要见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潼孤气得稀薄的胡须翘成了弯钩,堂木连拍,屠岸锺却只是嘶声喊叫着要见“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威严肃杀的廷尉大堂竟乱纷纷一团,没了头绪。 突然,大堂木屏风“哗啦!”推开,秦惠王铁青着脸走了出来。潼孤颤巍巍站起来正要行礼参见,秦惠王却摆摆手制止了他,缓慢沉重的踱着步子走到了屠岸锺面前。屠岸锺做了五年县令,却偏偏没有见过秦惠王,见此人虽然布衣无冠却是气度肃穆的逼了过来,不禁吭哧道:“你你你,你是何人?” “屠岸锺穷通天地,却道我是何人?”那咝咝喘息的喉音与冷笑竟令人不寒而栗。 “哼哼,你总不至于是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吧?”屠岸锺傲慢的冷笑着。 秦惠王浑身一个激灵,咬牙切齿的冷笑着:“可惜呀,你运气不好,看准了,站在你面前的偏偏竟是秦国君主。不相信么?” 看着恭敬肃立的潼孤,再看看满堂肃杀的矛戈甲士。屠岸锺悚然警悟,心头狂跳,不禁便是一身冷汗,慌忙间扑倒以头抢地:“罪臣屠岸锺,参见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罪臣?你少梁县令功德如山,何罪之有啊?” “屠岸锺不识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罪该万死!” “不识本王便罪该万死,这是哪国律法啊?” 屠岸锺吭哧语塞,额头在大青砖上撞得血流纵横:“屠岸锺一片忠心,惟天可表也!” “一片忠心?三十里盐碱滩不修,四十八耕牛做寿,这便是你的忠心?” “臣彰显我王大仁大德,教化民众效忠王室,无知有他,我王明察!” “好个无知有他!屠岸锺,你也是文士一个,这却是那家学问啊?” “启禀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自幼修习儒家之学,畏天命、畏大人、效忠我王!” “住口!”秦惠王厉声断喝:“儒家之学?孔子孟子宁弃高官而不改大节,你如何不学?儒家勤奋敬事,你如何不学?挖空心思,媚上逢迎,龙紫之寿、寿牛寿羊、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寿万寿万万寿,名目翻新,当真匪夷所思!沽大忠之名,行大奸之实,种恶政于本王,祸国风于朝野。恬不知耻,竟以为荣!如此居心险恶之奸徒,竟位居公堂,教化民众,端的令人拍案惊奇也。” “我王诛臣之心,臣却如何敢当啊?!”屠岸锺奋力抢地嘶声哭喊。 “如何?你这颗心不当诛么?” “屠岸锺天地奇冤!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明察……” “狗彘不食!”秦惠王勃然大怒,回身抢过甲士一支长矛便直扑过来:“再喊一句,洞穿了你!”冰凉闪亮的长矛顶在胸口,屠岸锺顿时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大张着嘴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潼孤虽然年迈笨拙,此时却大步抢来双手抓住长矛:“臣奉命勘审人犯,我王不能坏了法度啊。” “当!”的一声,秦惠王掷开长矛,拂袖去了。 就在当天晚上,樗里疾回到咸阳,匆匆到丞相府见了张仪,两人便立即进宫了。樗里疾禀报了他走访秦中八县的情形,尤其对屠岸锺的来龙去脉做了备细叙说。秦惠王听罢,竟是久久沉默。 这个屠岸锺,原是晋国权臣屠岸贾的后裔。春秋老晋国时,屠岸贾在晋灵公支持下诛灭了上卿赵盾满门。谁想阴差阳错,侥幸被人救出的一个赵氏孤儿却活了下来,而且鬼使神差的被屠岸贾收做了义子。二十年后,这个赵氏孤儿因了屠岸贾的权势,做了晋国将军。此时又是鬼使神差,收养赵氏孤儿的老义士,竟然秘密向这位年轻的“屠岸将军”揭穿了他的本来身世与灭门大仇。此时恰逢屠岸贾失势,孤儿将军便联络赵氏旧势力,一举将屠岸氏剿灭。从此,屠岸氏残余人口便星散逃亡于列国。后来,赵氏恢复了势力,与魏韩两个大族共同瓜分了晋国,便有了声威赫赫的赵国。 赵氏立国,明令以屠岸氏为不共戴天之世仇,契而不舍的在天下秘密追杀!屠岸氏族人便纷纷改名换姓,一时间,屠岸氏几乎绝迹。这时,逃到秦国骊山河谷的两家屠岸氏后裔,也改为“土山”姓氏,彻底的变成了老秦人。三代之后,“土山”一族已经有了五十余户四百余口。商君变法后聚族成村,便渐渐富了起来。“土山”族长一心想改换门庭,便将自己的大儿子“土山锺”送到了鲁国去求学。此子归来,雄心勃勃,振振有辞的力劝父亲恢复屠岸姓氏:“人之生灭在于天,何在于姓氏?赵氏不当灭,虽抄满门而漏孤儿,屠岸氏当灭,又岂在隐姓埋名也?”父亲与族人们被他的勇气感动,竟是决然恢复了屠岸姓氏。于是,“土山锺”便变成了屠岸锺。 屠岸锺与下邽县令在鲁国求学时是同窗师兄弟。后来,屠岸锺便在这个县令荐举下先做了县吏,三年后又做了少梁县令。当时的少梁县,偏远荒凉又靠近魏国,寻常文士出身的吏员都不敢去做少梁县令。屠岸锺却是上书请命要做少梁县令的,樗里疾还记得,他当时便欣然批下了。当时正逢秦惠王在陇西巡视,屠岸锺未及被召见,便匆匆赴任了。 上任头三年,屠岸锺尚算勤政敬事,将少梁县治理得井然有序。可三年未见升迁,屠岸锺便开始渐渐变得闷闷不乐了。据一个老县吏说,两年前的一天,屠岸锺秘密请来了一个魏国老巫师,用古老的钻龟之法为他占卜命数。老县吏也说不清巫师是如何解说龟甲裂纹的,反正从那之后,屠岸贾便开始邪乎起来了!先是在县府大堂的庭院立了一座“望王碑”,日每三柱香、三叩拜、三次高声表白对秦王的耿耿忠心。后来,无论与何人叙谈,也无论公事私事,但凡涉及秦王,立即便挺身起立,高声念诵“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句,再入座说话,举座莫不愕然!再后来,屠岸锺又镌刻了一座“秦王功德碑”,列出了秦王的“十大功德”。但凡庶民诉讼或吏员公务进入少梁县大堂,都要在屠岸锺陪同下先行叩拜念诵一通,否则便不能处置任何公务。今年恰逢少梁县连续三年大熟,屠岸锺忽发奇思妙想,便有了寿牛寿羊这桩奇案,竟波及关中八县,令人匪夷所思! 由于屠岸锺经年如此,人们也由惊愕疑虑变成了信以为真,渐渐的,屠岸锺的“大忠”之名便传扬了开来,诸多县令群起摹仿,县吏与少梁县的族长们还酝酿给秦王上“万民书”,请秦王引屠岸锺入朝“秉持大政,泽被朝野”。 “我王请看,这便是老县吏代为草拟的万民书。”樗里疾从大袖中摸出一方折叠的羊皮纸打开双手递过。秦惠王顺手便丢在案上,看也不看一眼。樗里疾知道秦惠王此刻憋闷窝火,不能聒噪追问,只能慢慢疏导气氛让国君自己开口,便嘿嘿笑着看看张仪:“丞相以为,这天下第一奇案,如何处置?” “此案奇归奇,然并无复杂疑难处。”张仪微微一笑:“此案之难,恰在于处罚之度。一则,本案涉官涉民,须得有所区分;二则,本案无成法可循。秦法虽有‘妄议国政罪’,但却没有媚上贺寿歌功颂德之条目,其间分寸,颇难把握也。” 樗里疾飞快的眨巴着小眼睛,又是嘿嘿一笑:“要黑肥子说来也好办,夺爵罢官,以戒效尤,毕竟不是杀人放火嘛。” 张仪盯着樗里疾,眼睛里一丝揶揄的嘲讽,却是一句话也没说。 “岂有此理?”秦惠王“啪!”的拍案而起:“定要严厉处罚,此等邪风,远胜杀人放火!”秦惠王缓慢的踱着步子喟然叹息:“古谚云:王言如丝,其出如纶。但有丝毫宽宥,无异于放纵官场恶风。秦法无成例,难不倒我等君臣。商君变法至今已近四十年,民情官风皆有变,律法亦当应时而增。况且,匡正朝野,移风易俗,本是商君立法之本意,何能拘泥成法而放纵恶习?” “好!我王但有此心,何愁国风不正?”张仪顿时满脸笑意。 樗里疾耸耸肩膀两手一摊:“我王如此圣明,臣有何说?”秦惠王与张仪顿时想起酒肆第一次谋面时的情境,不禁同声大笑。 此日,张仪与樗里疾便会同廷尉潼孤及商鞅变法时的一班老臣子,对秦法进行了细致梳理,增加了一百多个条目,报秦惠王做最后定夺。在此期间,潼孤也昼夜忙碌着将“寿牛案”的处置及刑罚分类明确下来:其一,所有涉案庶民,两年不得叙功,有功不得受爵;其二,所有涉案县吏,罚俸两石,两年不得叙功;其三,八名县令,屠岸锺‘斩,立决’,其余七名县令夺爵罢官,贬为庶人。几名书吏连夜誊清为三卷,立即呈送王宫。 盖着赫赫大方王印的批件一发下来,潼孤却惊讶得目瞪口呆! 其实,秦惠王只动了一条:屠岸锺改为剐刑,其余原封未动。而潼孤的惊讶,便恰恰在于这个剐刑。 剐刑,是杀死人犯的一种方法,后人叫做“凌迟处死”。远古无利器,钝刀割肉便是世间最为痛苦的折磨。于是,便用钝刀对罪大恶极的罪犯一块一块的割肉,而后再割除生殖器,再砍开骨架,让罪犯在漫长的煎熬中活活疼死!让观刑者毛骨悚然,永远烙印在心头!终战国之世,只有后来的齐湣王田地在逃亡中被民众一刀一刀的剐死。除此之外,大夫受剐,闻所未闻。战国时兵器精进,利刀出现,剐刑便变得更为残忍:最甚者可以剐两到三日,罪犯方最终身亡。但是,剐刑毕竟是一种“非刑”,也就是法律规定的刑罚之外的处刑之法,不是正刑。直到后来的五代十国,凌迟才成了大量使用的常刑,宋代之后,凌迟便成了法律规定的正刑,专一处死那些谋逆类“十恶不赦”的罪犯。这却是后话。战国之世刀兵连绵,人们习惯于轰轰烈烈痛痛快快的去死,对待战俘罪犯,要杀也都是一刀了事,绝不累赘。剐刑,也只是流传在狱刑老吏们中间的一个神话而已,见诸刑场,可是那个国家也没有用过。而今,秦惠王竟要对这个天下奇案的首犯,使用这种旷古罕见的奇刑,老潼孤如何不心惊肉跳?潼孤反复思忖,本想上书劝阻,蓦然之间,却想到了商鞅被秦惠王车裂的非刑,不禁打了个激灵,终于保持了最后的沉默。 屠岸锺被押到刑场的那一天,渭水草滩人山人海! 奇怪的是,当亮煌煌的特制短刀割下第一片肉时,屠岸锺居然还在嘶声惨叫:“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及至一刀割到喉头,才沉重的呼噜了一声,了无声息。此后两日,万千国人眼看着这个赫赫县令从惨叫喘息,变成了一跳一跳,变成了一抖一抖,又变成了难以觉察的一丝抽搐,却竟是鸦雀无声!忍不住者竟是跑到河边翻肠搅肚的呕吐,直到第二天,太阳枕在了西山之巅,如血残阳照着那在晚风中摇曳的森森骨架,人们才梦游般的散去了。 可是,人们又迎头碰上了张挂在咸阳四门的那张硕大的羊皮诏令。官府吏员们打着风灯守在旁边,一遍又一遍的为人们高声念诵着: 〖禁绝媚上荒政令秦王诏告朝野:为政之本,强国富民。为官之道,勤政敬事。阿谀逢迎,媚上荒政,上负国家,下负庶民,诚为大奸大恶!今少梁县令屠岸锺不思勤政报国,专精媚上,揣摩君心,猜度奇巧,歌功颂德,耕牛贺寿,发闻所未闻之邪术,沽大忠之名,行大奸之实,乃旷古罕见之奸佞也!恶习旦开,官风大坏,吏治不修,祸国殃民,法制大崩,国将不国。本王今诏告朝野:秦法已修,颁行郡县;自后凡不遵法度,刻意媚上,一心逢迎而荒芜政事者,杀无赦! 秦王十一年八月。〗 人们听得感慨唏嘘,却又是惊诧莫名! 古往今来,何曾有过君王不许臣下歌功颂德表忠心者?纵是三皇五帝,也还不是在纭纭众生的颂扬声中,才有了接受禅让的资格的?能做到不纵容臣下庶民歌功颂德,就已经是天子圣明了。如今这个秦王,非但剐了这个临死还在喊万岁的县令,而且禁绝一切媚上逢迎歌功颂德,如何不令厚重纯朴的庶民们困惑?春秋战国以来,多少君王毁在了阿谀逢迎的奸佞手中?英明神武如霸主齐桓公者,不也是被易牙、竖刁两个割了生殖器的阉臣哄弄得不问国事,最后竟困死深宫,连尸体上都生满了蛆虫?流风蛊惑,人们便相信了“是人便喜颂歌声”,以为那是巍巍泰山般屹立不倒的官道人道。可如今,这个秦王却对这一套如此的深恶痛绝,他是个真圣人么?人们想说几句,却又不敢。转而扪心自问,如此国王有何不好?只要守法,怕甚来?剐刑残忍么?可那剐的是媚上荒政的县令,又不是剐无辜百姓。仔细想想,国王无非是让官员们看个心惊肉跳,从此永远绝了这害人之风,说到底,还是对老百姓有好处啊…… 想着想着,人们心里就舒坦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也消失了。虽然还是不敢象以往那样忘情的高喊一嗓子“万岁!”,但也是相互树起大拇指,低声笑谈着消融在炊烟袅袅的村庄,消融在灯火闪烁的街巷。就象一股凛冽的清风掠过,老秦人觉得天更蓝了,水更绿了。 就在这时,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六国大军云集函谷关外,要猛攻秦国了! 【六 联军总帐 春风得意】 河内营寨连绵,六大片旌旗军帐满荡荡的塞实了四十里山塬。 大约春秋开始,黄河以南的大片平原便叫做“河内”,黄河以北的山塬便叫做“河外”。这片气势惊人的军营,就扎在大河南岸虎牢山下的河内平原上。以兵家眼光看,这片大军营地极得地利之便:北临滔滔大河,东靠虎牢要塞;引河入梁的鸿沟恰恰从虎牢山东麓南流,汜水则从南麓北流入河,三水夹营,大军取水极是方便;鸿沟与大河的夹角地带,便是天下储粮最多的敖仓,大军粮秣路程仅仅只有三五十里。 这便是山东六国的合纵大军!从六色军营的驻扎方位看,更是颇具匠心:虎牢山南麓是火红色的魏国营寨,依山傍水近粮,占尽形胜险要,乃是全军的辎重枢纽位置,正当身为“地主”的魏军驻扎。东南的汜水东岸,则是草绿色的韩国营寨,背靠太室山,正在韩国边缘。北临大河的一片山塬,则是红蓝色的赵国营寨,过河北上二百里便是赵国的上党地带,正占据着这里直通赵国的唯一渡口。汜水东面接近荥阳的山塬上,是紫色的齐国军营,位置正在韩齐官道的咽喉。东北接近广武的山塬上,是海蓝红的燕国军营,正在魏燕官道的咽喉地带。虎牢山西麓的虎牢关外,却是茫茫土黄色的楚国军营,既是直面函谷关的前敌位置,又是南下楚国淮北地区的最便捷处。六大营寨各有便利,各得其所,没有一番折冲周旋,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片浩大的军营里,驻扎着六国联军四十八万,是战国以来最大的用兵规模!其中魏国精锐步骑八万,主将晋鄙;齐国步骑八万,主将田间;赵国步兵六万,主将肥义;韩国步骑五万,主将韩朋;燕国步骑六万,主将子之;楚国兵力最多,十五万大军,主将子兰。 在这片茫茫军营的东边接近敖仓处,还有一个小军营。这个军营只驻扎着两万余人马,却是六色旌旗六色甲胄,大军帐多,大纛旗也多,色彩斑斓分外热闹。这便是由六国丞相苏秦执掌的六国总帐。军营中央有一座最大的牛皮军帐,一百辆兵车围起了一个巨大的辕门。辕门口一面六色大纛旗迎风舒卷,上书“六国丞相苏”五个大字。辕门内外,二百名长矛甲士列成了一个肃杀的甬道,亮煌煌的长矛大戢一直延伸到大帐口。辕门大帐百步之外,扎着红黄紫蓝四顶没有辕门的大帐,帐口也是各立一面大纛旗,分别是魏公子信陵君、齐公子孟尝君、赵公子平原君、楚公子春申君。 这片军营虽然不是实际意义上的统帅军帐,但却是四十八万大军的灵魂所在。 时当落日衔山,辕门大帐里却已经亮起了十多盏纱灯,八名侍女正穿梭般的在帐中摆置收拾,厚厚的猩红色地毡竟使得她们变成了无声忙碌的影子。这时,腰悬长剑的荆燕大步匆匆的走了进来,看也不看侍女们一眼,便径直掀帘进了后帐。 所谓后帐,便是大帐中用帷幕隔开的一个起居小帐。此刻,小帐的军榻上正躺着蜷卧的苏秦,那悠长均匀的鼾声,显然是沉沉大睡者才能发出的。荆燕稍一犹豫,便轻轻的拍着军榻靠背:“大哥,天快黑了,该起来了。”鼾声突然停止,苏秦睁开了眼睛坐起来,伸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荆燕递过一条汗巾低声笑道:“大哥真是太乏力了,眼屎涎水都有了。”苏秦呵呵笑着擦去了眼屎口水:“心松泛了,便睡得一个眼屎涎水横流,解乏呢。”说着霍然站起:“你先去应酬,我冲个凉水便来。” 在起居琐事上,苏秦从来不用仆人侍女,国君们赐给他的侍女都是专门挑选的侍奉能手,可他都一律婉言谢绝,实在推不掉就送给别人。他惯于自理,也善于自理,对伸手来衣张口来饭的那种贵胄生活极是厌烦,认定那种生活对心志是一种无形的消磨。此刻他便脱光了身子,走到帐角提起一桶冰水便从头顶猛浇下来!一阵寒凉骤然渗透了身心,顿时便清醒起来,用大布擦干身子擦干长发,换上一套干爽的细布长袍,竟是分外的惬意清爽。 寻常时日,苏秦也不喜欢给头上压一顶六寸玉冠,只要不是拜会国君,他总是布衣长袍散发披肩,最多是一根绸带束了灰白色的长发而已。此刻长发未干,他便布衣散发优游自在的走出了内帐,来到了大帐口。本想到外边走走,看看落日,可望着帐口亮煌煌的长矛大戢,他顿时皱起了眉头。 “百夫长,让甲士撤到辕门之外。日后辕门内不须有甲兵护卫。” 两个百夫长却是异口同声:“此乃军法,小军不敢擅动!” “谁的军法?回头我自会向荆燕将军说明,撤出去!” 两个百夫长一举短剑:“辕门之外,列队护卫!”矛戈甲士便锵锵然退了出去,辕门内顿时清净宽敞了许多,仿佛一个别致的庭院。苏秦踱步“庭院”,远眺晚霞照耀下锦缎般灿烂的大河远山,心头竟泛起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儿。 秦国食言,楚国愤怒,使眼看就要夭折的合纵骤然有了转机。当苏秦风尘仆仆的赶到郢都时,楚国朝野正在一片忿忿然的混乱之中。楚怀王大感屈辱,一连声的叫嚷要杀了张仪!可真到了决策关头,他却莫名其妙的嘴软了。苏秦与屈原、春申君联络楚国新锐势力的三十多名将领,一起晋见楚怀王。在苏秦的精彩说辞与屈原春申君并一干将领的慷慨激愤中,楚怀王终于当场拍案,决意起兵!眼看国人汹汹,新锐拼命,郑袖竟是不得不沉默了。 谁想老狐般的昭雎却一反常态,连夜进宫,向楚怀王痛切责骂张仪与秦国,荐举自己的族侄子兰做楚军统帅,要一雪“国仇家恨”!颟顸懵懂而又自以为精明过人的楚怀王,竟立即欣然赞同,当场便向子兰颁赐了兵符印信。屈原与春申君大是不满,连夜邀苏秦共同进宫。谁知楚怀王却是振振有辞:“昭氏封地的兵员最多,粮赋最多。子兰为帅,军兵粮秣不受掣肘,有何不妥?再说昭氏与张仪有仇,他能不死力奋战了?”屈原愤激,历数昭雎祸国殃民勾联张仪的劣迹,断言:“子兰为帅,丧师辱国!”楚怀王闻言竟是大发雷霆,呵斥屈原“败言不吉,灭楚志气!”春申君立即顶上,自荐为将。楚怀王竟是一句“未战先乱,居心叵测!”便铁青着脸不再吭声。苏秦担心事情弄僵,楚怀王又再度反复,便婉言周旋,表示赞同楚怀王,提出让春申君做监军特使。楚怀王很不情愿的答应了下来,这才算勉强收场。 谁知屈原却是怒气不息,对苏秦也是颇有辞色,竟连夜南下,以“新军整训未了,不成战力”为由,将正在北上的八万新军调入屈氏封地驻扎!昭雎大为不满,联络几个老贵族大臣请杀屈原“以解朝野之恨”。偏楚怀王素来不懂军旅之事,根本不清楚少了新军又是如何,只是打定了主意要不偏不倚,竟对昭雎打着哈哈不置可否,回头便下诏另行调兵。 这次,苏秦对屈原的做法不以为然,说屈原是“以小怨乱大局”。屈原却愤激异常,拍案而起:“八万新军乃楚国精华,能让子兰狗才挥霍他们的鲜血?真正的楚秦大战还在后头,八万新军不能交给奸邪之才!”春申君只是沉重叹息默默不语。苏秦也没有再和屈原认真计较。毕竟,屈原是楚国新锐势力的灵魂,他那卓越的才华、喷薄的激情、犀利的见解与坚韧的意志,无不对楚国少壮人物以巨大的感召。虽然屈原贬官做了三闾大夫,可训练新军的实权仍然在手,实际影响力远远大于春申君。更重要的是,屈原是楚国支持合纵最坚定的栋梁人物,苏秦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不发新军而与屈原反目。 楚国一出兵,齐国便不再犹豫。楚齐一动,魏赵燕韩更是踊跃,两个多月便完成了大军集结。遥望大军营帐,苏秦却总有一种奇特的感觉:秦国弱小时,山东六国多次合谋瓜分,可始终没有一次真正的见诸行动;偏偏在秦国强大而成致命威胁之后,山东六国才真正的结盟合纵,成军攻秦。此中意味,直是教人想到天意,想到冥冥之中谁也无法揣摩的那些神秘。 在六国君臣看来,那时没灭秦国,此时一战灭秦,也不为太晚。说到底,六国都认定了一战必胜,一战灭秦!每个人都摆出了不容辩驳的数字:秦国二十万新军,除了必须防守的要塞重地,能开上战场的充其量十五万;四十八万对十五万,几乎四倍于敌,焉能不胜?! 苏秦素来不谙兵家,甚至连张仪那种对兵器军旅的好奇兴趣也没有。但生于刀兵连绵的战国,那个名士对军旅战事都会有些基本了解。苏秦了解秦国,也了解六国,自然不会象六国君臣那般信心十足。但是苏秦仍然认为,这场大战至少也有六七成胜算。兵力上,六国是绝对优势。将才上,秦国有司马错。楚国的子兰统帅四十八万大军虽然差强人意,但有精通兵法的信陵君襄赞,当不会有大的失误。纵然如此,苏秦还是极力主张设置了六国总帐,为的就是让通晓军旅战阵的四大公子起到关键作用,弥补六国大将的平庸。令苏秦感慨的是:四大公子个个可以为将,偏偏的个个都没有做将,却不约而同的被国王任命为“阵前监军兼合纵特使”,便与苏秦共同组成了这座六国总帐。 “噢呀呀,武信君好兴致,看日头落山了?” “春申君啊,”苏秦回身笑道:“你看这长河落日,军营连天,晚霞中旌旗茫茫,战马萧萧,当真令人感慨万千也。” “噢呀呀,要出第二个屈原了!我可是看不出啥个感慨来呢。”春申君笑着笑着猛然便压低了声音:“噢呀武信君,我总是放心不下了。” “何事啊?”看着诙谐机智的春申君神秘兮兮的样子,苏秦不禁笑了。 “子兰为六国总帅,虾蟹肉了,硬壳一剥全完!噢呀,我看要让信陵君做总帅,这一仗可是六国大命了!” “虾蟹肉?好描画也。”苏秦不禁莞尔,笑容却又一闪而逝:“按照合纵盟约,出兵多他国一倍者为统帅,却是有何理由换将?” “噢呀,我是百思无计了。你是六国丞相,执掌总帐,不能想个妙策了?” “临阵换将,事关重大,晚间与信陵君一起议议,再做定夺吧。” 此时一阵马蹄如雨,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三骑不约而同的飞马而至。三人腾身下马,一色的斗篷高冠软甲长剑,高声笑谈着联袂进入辕门,竟是一阵英风扑面而来。 “四大公子人中俊杰,当真是军中一景也!”苏秦遥遥拱手笑迎。 平原君拱手笑道:“武信君布衣散发统大军,才是天下一景也!” “噢呀呀,平原君一鸣惊人了!我如何便想不出此等好说辞来?” 众人轰然一阵大笑,苏秦拱手道:“诸位请进帐,今日尽兴了。” 苏秦总帐没有将帅气息:将台令案兵符印剑,帐外聚将鼓,帐内将军墩,这些威势赫赫的东西统统没有;一圈六盏与人等高的硕大风灯,将大帐照得分外通明;厚厚的猩红色地毡上,六张长案排列成了一个马蹄铁般的半圆;每张长案上都已经是鼎爵盆盘罗列,连同案旁三个酒桶与一个跪坐的侍女,每张大案都形成了一个单元。苏秦居中,信陵君平原君居左,孟尝君春申君居右。 苏秦笑道:“今日聚宴,皆由信陵君安排,由他先交代一番了。”素来不苟言笑的信陵君也显得神采飞扬,大手一挥:“无忌借地主之便,代为武信君绸缪,就近取材,今日是三国菜三国酒:楚鱼、齐鸡、魏麋鹿,赵酒、燕酒、兰陵酒。谁个另有所求,立时办来便是。”春申君煞有介事的低头盯着满案鼎盘,笑叫道:“噢呀呀,满案珍奇,我倒真想叫个秦苦菜来啦!”众人大笑。信陵君便一拱手道:“请武信君开席了。” 所谓开席,便是打开席间最主要的食具,而后再举爵致辞开宗明义。苏秦闻言笑道:“信陵君办事,总是有章有法。”说着拿起手边两支精致的铜钩深入鼎耳之下,将热气蒸腾的青铜鼎盖钩起,再连铜钩一起置于侍女捧来的铜盘中;而后便举起已经斟满的铜爵,环视座中一周,慨然笑道:“合纵得遇四大公子,苏秦之幸也!蒙诸君鼎力襄助,终得大军连营。久欲聚饮,竟是跌宕无定。今日一聚,终生难得!来,为联军攻秦,旗开得胜,干此一爵!” “联军攻秦,旗开得胜!干!”五爵相向,尽皆一饮而尽。 苏秦笑道:“诸君性情中人,今日但开怀畅饮,无得拘泥也,鸡鱼鹿,来!” “噢呀呀且慢!”春申君晶莹光洁的象牙箸点着铜盘中红亮肥大的烤鸡,惊讶地嚷嚷起来:“孟尝君啊,我楚国鸡才鸽子般大,这齐国鸡如何这般大个?这能吃么?” “楚国倒有何物是大个儿了?”孟尝君哈哈大笑道:“你说的‘鸽子’,原是越鸡。齐国鸡呢,原是鲁鸡。庄子说了:‘越鸡不能孵鹄卵,而鲁鸡固能矣。’说得就是这越鸡小,而鲁鸡大。越鸡细瘦肉精,宜于陶盆炖汤。鲁鸡肥大肉厚,宜于铁架烧烤。这烤整鸡可是我齐国名菜之首,保你肥嫩酥软香,大快哚颐,满嘴流油。来!象牙箸不行,猛士上手,哎,对了!”孟尝君两手抓住两只鸡腿一撕,一口便吞去了半只鸡大腿! 春申君看得目瞪口呆,却突然拍案:“噢呀呀,来劲啦!”丢掉象牙箸,便上手大撕张口狼吞,几口下去,便腮边流油噎得喉头咯咯响。众人便哄堂大笑,侍女使劲儿憋着笑意,连忙用打湿的汗巾沾拭他满脸的油渍。春申君抚摩着胸口喘息道:“噢呀呀,好噎好噎啦。”孟尝君笑得连连拍案:“快,大葱!最,最是消噎爽气。”说着便拿起铜盘中一根肥白的大葱,咯吱咯吱便咬了下去。春申君如法炮制,一口下去却叫了起来:“噢呀呀,不爽也罢,辣死人了!” 轰笑声中,春申君揶揄道:“噢呀,齐人如此吃相,大是不雅了,诸位且看我楚国人如何吃鱼了?”说着拿起象牙箸,便扎住了铜盘中一条金色小鱼:“噢呀,看好了,此乃云梦泽小金鱼,鲜嫩清香,可偏是鱼刺极多了。”说话间几条小金鱼已被象牙箸分成若干小段。一段入口,只见春申君文雅的闭着嘴唇,只是腮帮在微微蠕动,银丝般的鱼刺便从他嘴角源源不断的流了出来,片刻之间,几条小鱼竟是全部下肚! 四个人都饶有兴致的瞅着春申君,及至鱼盘顷刻干净,竟是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看着面前的鱼盘,却没有一个人敢下箸。春申君乐得哈哈大笑:“噢呀如何?你那大个儿肥鸡,可有这般风味了?少不得呀,我要为诸位操劳一番了。”说着对几个侍女笑道:“将案上鱼盘,都端到那张空案上去了。”又对自己身边的侍女吩咐道:“你去剔除鱼刺了。”那名黄裙侍女飘然过去,一刀一箸玉腕翻飞,须臾之间竟是连剔出四盘鱼肉。各座侍女捧回案上,盘中整齐码放的精细肉丝竟是丝毫不乱! “噫——!”最年轻的平原君长长的惊叹一声:“楚人如此吃法,天下还有鱼么?” 哗然一声,满帐大笑。苏秦悠然道:“民生不同,这南北便各有专精,联体互补,便成天下了。” “武信君此言,不敢苟同。”平原君笑道:“衣食住行出性情,可不能弄成了一锅肉粥!譬如赵胜,生就的马肉烈酒,要是吃小鱼,饮兰陵酒,只怕一筐鱼一车酒也没个劲道呢。” “噢呀呀,平原君一顿几多马肉?几多烈酒了?” “看如何说法?草原与匈奴大战,一次战饭,马肉五六斤,烈酒一皮囊。” “噢呀,一皮囊几多了?” 信陵君笑道:“骑士皮囊,五六斤吧。” “噢呀,都是赵酒么?” 平原君大笑:“若是楚酒,冰天雪地中能有满腔烈火?” “噢呀好!赵酒一爵,干!”众人轰然笑应,一齐大爵饮下。 信陵君道:“为了这赵酒,楚国还和赵国打过一仗,春申君可是知晓?” 春申君皱眉摇头:“噢呀大仗小仗不断,这酒仗,可是不记得了。” “久闻信陵君精熟战史,说说了。”孟尝君兴味盎然。“我如何也不知道?快说说了。”平原君叩着长案催促。 信陵君悠然一笑:“五十多年前,楚宣王会盟诸侯,赵国没参加,却献了一百桶窖藏五十年的上等好酒,示好楚国。楚国主酒吏品尝后对赵酒大是赞赏,但却硬说赵酒藏期不够,酒味淡薄,责令赵国掌管酒食的宰人另送一百桶来。赵国宰人大是叫苦,反复申明陈年赵酒已经全数运来,赵国再也没有这么多五十年陈酒了。楚国主酒吏却以为赵国宰人不懂孝敬规矩,便使出了一个小小计谋。” “何等计谋?”几人不约而同。 “主酒吏偷天换日,将民间淡酒换装进赵国酒捅,搬上了宴席。楚宣王却是极为喜欢烈酒,及至饮下,寡淡无味,怒声责问这是何国贡酒?主酒吏惶恐万分的搬来酒桶,指着那个大大的‘赵’字说不出话来。楚宣王勃然大怒,认为赵国蔑视楚国,便兴兵北上,偏偏却只要赵酒五百桶。赵敬侯也发兵南下,针锋相对,偏偏就不给赵酒!” 孟尝君不禁拍案:“噢嗬,这仗打得稀奇!后来呢?” “后来?在河外相持半月,谁也没讨得便宜,便偃旗息鼓了,这便是旷古第一酒战。” 平原君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为一百桶酒开战,匪夷所思也。” 信陵君:“亘古以来,有几战是为庶民社稷打的?好生想想。” “噢呀,这楚国主酒吏可是个小人,脸红了。” “脸红何来?小人暗算君子,此乃千古常理也。”孟尝君笑道:“孔老夫子多受小人纠缠,临死前大呼: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 “噢呀呀,谁说这是孔夫子临死前喊的?偏你看见了?” 举座大笑一阵,又借着酒话题大饮了一阵。苏秦笑道:“信陵君是准备了歌舞的,要不要观赏一番?”平原君立即接口:“不要不要!再好也腻了,听说孟尝君春申君善歌,两位唱来多好?”话音落点,便是齐声喊好。 “谁先唱?”苏秦笑问。 “孟尝君——!”举座一齐呼应。 孟尝君酒意阑珊额头冒着热汗:“好!我便来。只是今日难得,我也唱支踏青野歌。” “好!我来操琴。”信陵君霍然起身,便坐到了琴台前。 “齐国《海风》!”孟尝君话音落点,琴声便叮咚破空。孟尝君用象牙箸在青铜鼎耳击打着节拍,便是一声激越的长吟:“东出大海兮,大海苍茫——!” 〖别我丽人 渔舟飘荡 海国日出 远我故乡 云遮明月星斗暗 水天无尽路长长 西望故土 思我草房 念我丽人 我独悲伤 忽闻丽人一朝去 魂归大海永流浪——〗 人们听得入神,肃静得竟忘了喊好喝彩。 苏秦黯然道:“渔人酸楚,当真令人扼腕也。”信陵君笑道:“倒是没想到,孟尝君竟有如此情怀?”孟尝君连连摇手:“惭愧惭愧,我是跟一个门客学唱的,他把我唱得流泪了。”平原君揉揉眼睛道:“好了好了,一篇翻过,该春申君了。” “噢呀,我是公鸭嗓,可没孟尝君铁板大汉势头了。”春申君神秘的眨眨眼睛笑道:“我看呀,我用南楚土语唱一支。谁能听懂我唱的词儿,我就送他一样礼物,若举座听不懂,每人浮一大白。如何?” 苏秦一指周围的歌女琴师与侍女:“那可得连她们也算进来。” “噢呀,也行了,我看看她们。”春申君打量了一圈笑道:“她们也不行,我准赢。” 平原君道:“你就唱吧,我正等浮一大白呢。” 春申君对女琴师笑道:“埙,就吹《陈风》了。”女琴师点点头,拿起一只黑幽幽的埙便吹了起来。埙音空灵飘渺,《陈风》委婉深沉,倒是正相得宜。春申君咳嗽一声,也用象牙箸击打着节拍唱了起来。只见他面含微笑,一副情意绵绵的陶醉模样,口中却是咿呀啁啾呜呜哝哝仿佛大舌头一般,忽而高亢沙哑,忽而婉转低沉,却是极为投入。 嘎然打住,春申君笑道:“噢呀完了,听懂了么?” 众人瞠目结舌,骤然便是哄堂大笑,连连指点着春申君,却是笑得说不出话来。 “噢呀呀,不行吧。”春申君得意的笑着:“这叫寸有所长,举爵了。” 突然间“叮——”的一声,编锺后一个女乐师走了出来:“小女听得懂。” “好——!”举座一片叫好,竟是分外兴奋。春申君笑道:“噢呀呀,你是楚人了?”女乐师道:“非也,小女薛国人。”“噢呀呀,”春申君大是惊讶:“薛国人如何能懂了?真的假的?”女乐师轻声道:“小女虽不懂南楚土语,但却通晓音律。人心相通,只要用心去听,就能听得懂。”春申君沉默了片刻:“姑娘能否唱得一遍?”女乐师点点头,陶埙再度飘出,柔曼的歌声便弥漫了开来: 〖投我以木桃兮 抱之以琼瑶 非为生恩怨兮 欲共路迢迢 投我以青苗兮 抱之以春桃 非为生恩怨兮 欲结白头好〗 女乐师一身绿衣,一头白绸扎束的长发,亭亭玉立,人儿清纯得如同明澈的山泉,歌声深情得好象篝火密林中的诉说。众人听得痴迷,却都眼睁睁的看着春申君,等他说话。 春申君站了起来,对女乐师深深一躬:“噢呀,他乡遇知音了。姑娘如此慧心,黄歇永生不忘。”说罢从腰间甲带上解下一柄弯月般的小吴钩,双手捧上:“这柄短剑乃天下名器,赠于姑娘。若有朝一日入楚,此剑如同令箭,畅通无阻了。”美丽清纯的女乐师接过吴钩,却轻声念道:“投我以青苗,抱之以春桃。小女也有一物,赠于公子。”说着从贴胸的绿裙衬袋中摸出一个红绸小包打开,露出一只绿幽幽圆润润的玉埙:“这只玉埙,乃小女家传,赠于公子,以为念物。”春申君接过玉埙捧在掌心,又是一躬,女乐师也是虔诚的一躬。不意二人的头却碰在了一起,女乐师满脸通红,众人不禁哈哈大笑。 平原君学着春申君口吻笑道:“噢呀,变成孔夫子啦,如此多礼啦?” 信陵君举爵道:“春申君爱歌唱得好,有果子,来,共浮一大白!” “噢呀呀,我输了,浮三大白!”春申君与众人饮尽,又连忙大饮两爵,竟呛得面色胀红,连连打嗝儿。 孟尝君豪气大发,拍案高声:“酒到八成,来一局六博彩!” “好!就六博彩!”帐中一片呼应。 苏秦笑道:“信陵君是六博高手,你等还不是输?” 孟尝君高声道:“谁说我今日要输?来!我与信陵君对博,诸位人人押彩,如何?” “好——!”连乐师侍女们也跟着喊起好来,显然是分外兴奋。 这“六博”正是流行当时的博弈游戏,坊间市井流行,宫廷贵胄更是喜欢。这种游戏的特殊之处,正在于无分男女贵贱,在场有份,呼喝嬉闹,毫无礼仪讲究。齐国的滑稽名士淳于髡,曾对齐威王如此这般的描绘六博游戏:“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不罚,目贻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当真是一副生动鲜活的男女行乐图!如此可以放纵行乐的游戏,如何不令这群青年男女们怦然心动? 平原君高喊:“摆上曲道!” 两个侍女欢天喜地的抬来了一张精致的红木大盘,摆在正中一张长案上。这便是六博棋盘,叫做“曲道”。盘上横竖各有十二线交织成方格,中间一行不划格,叫做“水道”。水道中暂时只有两条精致的鱼形铜片,这便是“筹”,由胜方得之兑钱。一旦开始,各种大小铜片便会都投在“水道”中。 曲道摆好,便人人离席聚到了曲道大案两边。孟尝君与信陵君是博主,便隔案对坐。苏秦与春申君打横对坐,平原君挤在孟尝君与春申君之间。其余十余名艳丽娇娆的侍女乐手便挤挨在各个缝隙里,或爬在那个男人的背上,或坐在那个男人的腿上,一时莺莺燕语,竟大是热闹。只有那个绿裙女乐师静静的微笑着,爬在春申君背上抱着他的脖颈,却不往人堆里挤。 信陵君笑道:“武信君做赌正,如何?” “好——!”一声呼喝,一片笑声,算是当局者全体赞同,相信了苏秦的公道。 “好了,我便做了。”苏秦故意板着脸道:“先立规:赖赌金者,重罚!” “好——!”女子们喊得最响,得遇四大公子这样的豪阔赌主,她们的彩头往往是难以预料的,再加上六国丞相做赌正,赖赌重罚,谁不欢呼雀跃? 孟尝君大笑:“大丈夫岂有一个‘赖’字?请掷彩!” 六博行棋,先得掷彩。所谓掷彩,便是用两粒玉骰子决定行棋先后。骰子六面:两面白两面黑,一面“五”(五个黑点),一面“塞”(画一块石头)。两粒同掷,“五白”最贵(一白一五)。但有“五白”,众人便齐声大喝“彩——!”这便是喝彩。其余的五黑、全黑、全塞、五塞,都不喝彩。掷出彩来,除了掷彩者先行棋,对方还要先行付给在场所有当局者一定的彩头。这便是“五白”一出,齐声喝彩的原因。 苏秦将两粒亮晶晶的玉骰子当啷撒进铜盘:“谁先掷?” “我是半个地主,当然孟尝君先掷了。”信陵君笑着谦让。 “好!我便先来。”孟尝君拿起两粒骰子在大手掌中一阵旋转,猛然抛向空中,待“叮当”落盘,大手顺势捂下,掌下犹有当啷脆响。孟尝君手掌移开,五白赫然在目! “彩——!”诸搬男女一齐忘形大叫。 信陵君微微一笑,拣起两粒骰子,手腕一抖便摔入大铜盘中。但见两粒骰子在铜盘中光闪闪蹦跳如同打斗一般。“哎哟哟!骰子活啦!”女子们便惊叫起来。此时信陵君单掌猛然捂下,盘中一阵叮当不绝,待手掌拿开,又是一个五白! “彩啊——彩——!”一阵尖叫笑闹轰然爆发。 苏秦哈哈大笑道:“两白相逢也,都付彩头!记下了。” “人各十金!”孟尝君高兴得好象赢了一局一般。 “跟上吧。”信陵君呵呵笑着。 苏秦高声道:“六博将开,先行押彩——!” 平原君抢先道:“我押信陵君,百金。”便向水道中打下一个刻有“百金”二字的铜鱼。 “噢呀,孟尝君我押啦,百金!”也打下一个铜鱼。 苏秦对四周女子们笑道:“赌正是抽成的,你等押了。” 女子们笑着叫着押了起来,十金二十金的小铜鱼纷纷落入水道。春申君大笑:“噢呀呀,小小啦!对他们两个要狠点儿啦。”爬在春申君背上的女乐师尚未押彩,突然笑叫起来:“我跟春申君,押孟尝君,五百金啦!”一条肥大的铜鱼便当啷一声打入水道! “呀!这个应声虫,好狠哪!”孟尝君惊讶的叫了起来。 “轰哗!”一声,男女们大笑着前仰后合的叠在了一起。 苏秦拍掌喊道:“肃静,开始行棋!布阵——” 六博共有十二枚棋子,黑白各六,实际上是一种远古军棋。按照古老的军制,六子分别是枭(帅)、卢(军旗)、车、骑、伍、卒,后四者统称为“散”;枭可单杀对方五子,对方五子联进包围,则杀枭;但在行棋之时,棋子有字一面一律朝下,无字一面朝上;两子相遇,赌正翻开棋面定生杀,枭被杀便是最终失败。由于双方都在黑暗中摸索,只能凭已经翻开的棋子判断形势,所以便有事先布阵,也便有诸多难以预料的戏剧性结局。正是这种难以预料的戏剧性,才使六博棋具有赌的特殊魅力。 孟尝君执白,信陵君执黑,两人各自在案下一个小铜盘里摆好阵形。小铜盘端上,便有身边偎依的侍女原封不动的将棋子移上大盘。孟尝君高喊一声:“枭来也!”便兴冲冲将一枚圆圆的玉石白子推过水道。信陵君哈哈大笑:“五散来迎!”便手掌一伸,推出了摆成弧形的五颗玉石黑子。六博行棋原是可以任意呼喊,但输赢却要在翻开字面后决定,所以也便有了兵不厌诈的乱喊名目。苏秦酒量小,又不饮烈酒,最为清醒,左右一打量,他便不动声色的先翻开了五颗黑子。 “啊——!果真五散——!”男女们惊诧笑叫。 苏秦又翻开了那颗孤身过水的白子。 “啊哟——!果真是枭!”又一阵更响的惊叫笑闹。 “联兵杀枭了——!赢了——!彩——!”押信陵君的男女们顿时抱在一起叫了起来。 苏秦笑道:“联兵杀枭?好!孟尝君立马兑彩!” “好口彩,联兵杀枭!输得快活!兑彩——!”孟尝君哈哈大笑。 一片笑闹中,绿裙女乐师惊讶的叫了起来:“噫呀!日光半山了——!” 众人抬头,却见亮煌煌的阳光已经撒满了军帐,帐中顿时显得酒气熏天,乱做一片狼籍!说也是怪,正在笑闹的男女们一见明亮的日光,顿时便横七竖八的倒在了猩红地毡上,竟是一片呼噜声大起。苏秦心中有事,却是霍然起身,想将春申君与信陵君叫到一边说话,扫了一眼,却是不见春申君,仔细搜寻,却发现春申君正埋在一片绿裙下鼾声大做。信陵君虽未倒地,却也爬在长案上结结实实睡着了。豪侠的孟尝君与年轻的平原君,则都裹在色彩斑斓的裙裾中喃喃的说着梦话了…… 苏秦走出了帐外,秋风吹来,一阵萧瑟寒凉的气息渗进燥热的心田,顿时清醒了许多。想想帐中情景,苏秦对总帐司马叮嘱了几句,便飞身上马,向楚国军营去了。大战在即,他实在放心不下子兰,秦国的司马错,子兰究竟知道多少?更有他的师弟张仪与司马错合力,六国大军胜算究竟有得几多?蓦然之间,苏秦感到了一种巨大的隐忧。国命纵横 第十章 张仪风云 第十章 张仪风云 【一 咸阳宫君臣合璧】 六国联军集结的时候,秦国大军也在秘密移动。 司马错不是一个只懂得“兵来将当,水来土屯”的将领,而是一个审势为战的统帅。这个将门家族的《司马法》,大部分都是在说打仗的基本准则,也就是“战外之道”,对于具体战法阵法的论说倒是篇幅很少。这就是司马兵家的特殊之处:着力锤炼将领的全局眼光,不脱离大势,不纯然打仗。《司马法》最后的论断是“大善用本,其次用末,执略守微,本末唯权,战也。”说的便是高明统帅要善于运用战略(本),其次善于运用战术(末),能够坚定推行战略而微妙把握战术,权衡本末而用于战场,这才是最高明的战法。司马错天赋极高,且深得先祖兵法精髓,他的蓝田总帐自然不会放过函谷关外的丝毫动静。 六国兵马尚未开出本国的时候,散布在各国的秘密斥候便流星般报回消息,与张仪丞相府送来的黑冰台消息相印证,司马错便大体上清楚了各国兵马的情况。他给掌管斥候探马的中军司马下了命令:“立查六国军情:主将、兵力、兵器、辎重,务求详尽,作速禀报!”同时下令秦军各部:“作速禀报伤病人数、兵器残缺、粮秣辎重之详情!” 两道命令一下,司马错却没有急于调动兵马,而是飞马赶赴咸阳。 司马错到咸阳,不是要晋见秦惠王,而是要见张仪。司马错很清楚,打仗只是秦国连横的一个环节,他要对合纵连横的大势做到心中有数,打仗才能有分寸;张仪对六国情形的了解,比他更为详尽深刻,与六国大战而不向如此一个人物请教,实在是极不明智的。 身为上将军的司马错,与丞相爵位几乎等同。按照战国传统,除了辎重粮秣军俸等军务事宜,上将军在战事上完全独立,既可以不征询国君“高见”,更可以不征询丞相“指点”。这便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大将权力的极限。然则事在人为,大将主动征询于国君丞相,却也是没有任何限制的。自古以来,大将对这种权力都很难把握分寸,遇到刚愎自用的君主,大将坚持独立,往往便会有杀身之祸;遇到奸佞权相,便会将相冲突事事掣肘,胜仗也得打败。惟其如此,便生出了无数的名将悲剧。战国大争之世,人们看一个国家是否稳定强盛,一个重要标志便是将相两权是否和谐?在刀兵连绵的时代,上将军独立开府统辖军事,权力与丞相几乎不相上下,国君——丞相——上将军,便是国家权力的三根支柱。将相不和,国家必然混乱。当然,司马错没有想到这些,他只清楚一件事:拜见张仪,对这场大战是必须的,是有好处的。 张仪正在与樗里疾议论这场大战,恰逢司马错来到,自是分外高兴。司马错将来意说明,张仪樗里疾竟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司马错道:“两位丞相胸有成算,司马错愿闻高见。” “上将军准备如何打法?可否见告?”樗里疾嘿嘿笑着反问了一句。 “大军未动,尚无定见。” 樗里疾知道司马错性格,没有思虑成熟绝不贸然出口,便也不追问,径自拍案笑道:“我只一句话:放手去打,准保大胜!” “好主意。”司马错淡淡笑了:“王命一般,却是甚也没说。” “甚也没说?”樗里疾嘿嘿揶揄道:“我俩等你高见,你要我俩高见,究竟谁有高见?”三人一阵大笑,司马错道:“还是丞相先点拨一番吧,廓清大势,打仗便有办法。” 张仪笑道:“疆场战阵,上将军足为我师也。张仪所能言者,七国纵横大势也,上将军姑妄听之。”对生性极为高傲的张仪而言,这种口吻可谓十分罕见。其原因在于司马错的奇袭房陵,使张仪在兵事谋划上第一次大受挫折,张仪对司马错的军事才能自然佩服了。司马错却一直认为,房陵奇袭成功,乃楚国边备荒疏所致,张仪谋划之失并非根本,反倒以为张仪的兵家眼光是名士中极为罕见的。见张仪如此自谦,司马错连忙拱手道:“丞相此言,实不敢当。为将者,贵在全局审势,丞相纵横天下,洞悉六国,堪为战阵之师,司马错正当受教。” “都是心里话,也好,我便说了。”张仪一挥手:“此次六国联军出动,乃合纵第一次成军,也是近百年来山东六国第一次联军攻秦。对六国而言,这一战志在必得,欲图一举击溃甚或消灭秦军主力,即使不能迫使秦国萎缩,至少也锁秦于函谷关内,消除秦国威胁。对秦国而言,此战便是能否破除合纵、长驱中原的关键。秦国战胜,六国旧怨便会死灰复燃,连横破合纵,便有了大好时机。若秦国战败,连横便会大受阻碍,下步的连环行动便要搁置,山东六国也将获得一个稳定喘息的机会,期间若有趁势变法强国者,天下便会重新陷入茫无头绪的战国纷争,秦国一统天下,便将遥遥无期。” “嘿嘿嘿,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不能让这帮小子喘息!”樗里疾拳头砸着长案。 “丞相以为,六国联军长短利弊如何?”司马错更想听到实际军情。 “六国联军,两长三短。”张仪敲着座案:“先说两长:其一,初次联军,恩怨暂抛,将士同心,多有协力之处。譬如六国军马皆不带粮草辎重,而由魏国敖仓统一供给,过后六国分摊。若在往昔,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其二,兵势强大,四十八万大军,多我三倍有余。再说三短:其一,相互生疏。六国长期互斗,军事各自封锁,更无联兵作战之演练,虽有名义统属,实则自守一方,很难形成浑然一体之战力。其二,军制不一,装备各异,步兵骑兵战车兵相互混杂。其三,将帅平庸,叠床架屋多有掣肘。楚军主将子兰为联军统帅,此人年轻气盛,志大才疏,实则一个华而不实喜好谈兵论战的贵胄公子,毫无众望,难以驾驭大军。此外,六军统帅之外,还有一个六国总帐,由苏秦与四大公子坐镇,监督诸军并统决大计。如此章法,必然行动迟缓,缝隙多生。” “嘿嘿,还有一条:除了魏国五万铁骑与齐国三万铁骑是新军外,六国联军都是步兵车兵老式大军。我军嘿嘿嘿,可都是清一色的骑步新军!”樗里疾插了一条。 “丞相之见,我军当如何打这一仗?” 张仪笑道:“上将军有此一问,必是已经有了谋划。” “丞相总是料人于先机。”司马错笑道:“如此打法,两位丞相却看如何?”说着便移坐张仪案前,拿过鹅翎笔,便在案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妙——!”张仪樗里疾不禁拊掌大笑。 稍一沉吟,张仪道:“此计之要,算地为上。‘知天知地,胜乃可全。’不知军中可有通晓此地之将?”司马错道:“目下没有,须得依赖斥候与得力乡导。”樗里疾道:“孤军深入,等闲乡导都是外国人,只怕误事,可否让得力大将事先踏勘一番?”司马错道:“此事我来设法,两位丞相无须分心了。”张仪却慨然拍案:“我来!河内之地,张仪无处不熟。” “如何如何?你不行!”樗里疾惊讶的叫起来:“我去!黑肥子好赖打过几仗。” “你?”张仪笑道:“先画一张虎牢敖仓图出来再说。” 司马错庄重的一拱手:“丞相涉险,老秦人无地自容了,司马错万不能应承。” “哪里话来?”张仪霍然起身:“张仪虽不是老秦人,可秦国是结束天下连绵刀兵之希望,是破除合纵、统一华夏之根基!张仪对秦国之忠诚,何异于老秦人?纵然献身,又何足道哉?”司马错见张仪动情,大是歉疚,站起肃然一躬:“司马错大是失言,请丞相恕罪。” 樗里疾嘿嘿笑道:“上将军未免当真了,张兄是借你个灵堂,喊自己冤枉,理他做甚?不能去还是不能去。”张仪哈哈大笑道:“还是樗里兄,一针便扎破了我这气囊。”言罢却又正容拱手道:“上将军,此战乡导非张仪莫属,你便收了末将吧。” 司马错厚重不善诙谐,又见樗里疾直是摇头挤眼,便思忖道:“事关重大,我须得进宫,请准君上定夺。” “然也。”樗里疾摇头晃脑:“司马错,真良将也。” 司马错不禁笑了:“如此便是良将,未免也太容易了些。” 张仪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好!我也进宫,走。” 三人立即进宫晋见秦惠王,各自说了一篇理由。秦惠王笑道:“国君重臣亲赴战阵,在战国原是不少,秦国更是寻常。丞相之请,并非横空出世。右丞相上将军拦阻,亦是关切之心也。” 张仪笑道:“君上却是甚也没说。” 樗里疾嘿嘿一笑:“君上是有混淆之嫌。国君大臣统兵出战,原是寻常。然重臣做乡导,却是闻所未闻,还当真是横空出世!君上当断然否决才是。” “只战事需要,重臣为何做不得乡导?《孙子》有言,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我对河内了如指掌,定然事半功倍。”张仪却是分外执着。 秦惠王一直在若有所思的踱步,此刻摆摆手道:“上将军,如丞相这般洞悉六国者,对战事可有裨益?”司马错肃然拱手:“丞相对六国洞若观火,司马错获益良多。” “如此便好。”秦惠王一挥手:“请丞相做你的军师如何?” “君上英明!”司马错大是欣慰。 “君上不当也。”张仪却急迫摇手道:“臣在帅帐,无端搅扰上将军,岂非事与愿违了?” 秦惠王笑意褪去,脸色凝重起来:“探马报来,我便反复思忖。此战事关重大,嬴驷本欲亲临军阵。然上将军与两位丞相同心合议,倒使嬴驷颇有感慨:将相同心,为国家根本。今卿等有如此气象,六国何惧之有?然据实而论,秦国兵力毕竟少了许多,要想获胜,便一个环节也出不得毛病。粮秣辎重兵器马匹衣甲等,务求通畅充足;六国军情探测,务求精确及时。凡此种种,都得有人着力督导,下细核查,方可保得一支精兵能将战力发挥到十分十二分。惟其如此,我意:丞相亲赴军前,辅助上将军督导军务,赞襄军机;嬴驷与右丞相督导后方,务求军需辎重并一应急务快速解决。《孙子》云,上下同欲者胜。我等君臣,但求事成,心中无须有他。”一口气说罢,笑得一笑:“嬴驷没有过军旅战阵生涯,大要言之,共同议决,卿等以为如何?” 张仪三人一时肃然沉默。进宫之前,三人所议所言,毕竟还是各司其职的一种征询。张仪请做乡导,也只是一件单纯行动的辅助。从心底里说,三个人都没有将这一仗看成举国大战,自然也没有看成是三人之间的共同大事。秦惠王却梳理纲目,一举从根本上整合了君臣力量配置,确实触及要害,且顿时使秦军作战的基础大大强固!张仪三人皆是当世英杰,自是立即掂出了分量,对秦惠王的这一番调遣从心底里敬佩;更有难能可贵处,在于秦惠王没有丝毫的刚愎自用,而是自认“没有军旅战阵生涯”只是共同议决而已,相比于六国君主,当真是令人感触良多。 “君上所言极是!”三人不约而同的高声赞同。 “但求事成,心中无他。”张仪笑着重复了秦惠王这句话:“君上点睛之笔,张仪记准了!” “臣亦铭刻在心。”司马错也慨然补充。 秦惠王大笑:“好!我等君臣便如此这般了,山东六国能奈我何?” 【二 六国联军的统帅部】 清晨起来,子兰练了一趟箭术,百步之外连射二十支长箭,竟是箭箭上靶,且有十支正中鹄心!引得晨操的护卫骑士们一片欢呼惊叹,刹那之间,子兰豪气顿生,便健步登上了帅帐外三丈多高的云车,要了望一番敌情。 秋日朝阳正在身后山头,遥遥西望:函谷关只是大山中一个影影绰绰的黑点儿而已,关外更是空阔明朗,除了沉沉大河,便是苍黄的原野,连大片军营的影子也没有!子兰感到困惑:四十八万大军压境,秦国竟是没有动静?斥候探马没有发现秦军集结,咸阳楚商也说秦国平静如水,连这咽喉要塞函谷关也是毫无异常,当真是匪夷所思!按照在郢都发兵时的估计,凶狠的虎狼秦国绝不会坐等六国大军进攻函谷关,一定是傲慢的摆开阵势与联军酣战,从而溃败湮没在无边无际的六国联军海洋里!可如今连秦军的影子也见不到,子兰还真有些茫然了,一时竟想不出从何下手来啃这块硬骨头? 隐隐约约的,远方山塬上的苍苍草木,竟化做了莽莽丛林般的旌旗矛戈,使他蓦然一个激灵一身冷汗!静下神来,子兰不禁哑然失笑,四十八万对十五万,何至于此?抬头再看,却见营寨之外的官道上两骑快马扬尘而来,渐行渐近,却见为首骑士红衣散发,既无甲胄又无冠带,却是猜不出来人路数。莫非是咸阳商家赶来报讯?心念一动,连忙便下了云车。 “禀报柱国将军:总帐荆燕将军营门候见。”军吏赶来高声禀报。 “荆燕将军?噢,苏秦那个护卫啊,让他进来吧。”子兰很腻烦“总帐”这两个字,听说是总帐来人,脸上顿时暗淡下来,丢下一句话便转身走进大帐。 营外来者正是苏秦与荆燕,想到自己没有带仪仗护卫,为免麻烦,苏秦便让荆燕报名,没有显露自己身份。片时得军吏允许,两人交了马缰便步行进寨。楚国军营东依虎牢山,西临洛水,正卡在大河南岸的冲要地带。军营内军帐连绵,按照车兵、骑兵、步兵分为三大内寨。子兰的中军大帐设在最大的车兵营寨,军帐之间兵车罗列战马嘶鸣,气势竟是十分宏大。 “荆燕啊,楚国军容如何?”苏秦打量间笑问。 “一片热闹,没闻出杀气。”荆燕皱着眉头。 苏秦一怔,一路走来却不再说话。转过一个小山包,便见一座兵车包围的中军大帐,气势大是显赫:外围是两千骑兵的小帐篷,第二层是二百辆兵车围出的巨大辕门,第三层是一座土黄色的牛皮大帐,足足顶得十几座兵士帐篷,辕门口肃然挺立着两排长矛大戟的铁甲卫士,一直延伸到军帐门口。辕门两边,两面三丈多高的大纛旗猎猎飞动,一面大书“大楚柱国将军昭”,一面大书“六国上将军子兰”。即或是不谙军旅的人随意看去,这座大营的规模与气势,都要比苏秦的六国总帐大多了。 “六国上将军?谁封的?莫名其妙!”荆燕黑着脸嘟哝了一句。 苏秦微微一笑:“报号吧。” 荆燕大步上前:“总帐司马荆燕,请见子兰将军!” 辕门口的带剑军吏板着脸道:“六国上将军正在沐浴,辕门外稍待。” 见荆燕一副想发作的神气,苏秦指着辕门内高高矗立的一架云车问:“这是攻城利器,摆在中军大帐却是何用场?” “哼哼,这里又没有敌城,观赏山水罢了!”荆燕一脸轻蔑的冷笑。 苏秦看了荆燕一眼,正想叮嘱他几句,辕门内突然传来一声楚人特有的尖锐高宣:“燕国司马荆燕进帐——!”一嗓子传来,苏秦便觉得不是味道,看看荆燕,脸色却是愈发难看,苏秦低声道:“沉住气了,走。”便跟在荆燕身后要进辕门。 “且慢!此乃六国上将军大帐,小小司马岂能带随从?退下!”随着一声呵斥,一柄弯弯的吴钩便闪亮的指到了苏秦胸前! “大胆!”荆燕一声怒喝,疾如闪电般伸手拿住了军吏手腕,轻轻一抖,吴钩“当啷!”跌落。军吏脸色骤变,尖声大喝:“拿下了!”便闻两排甲士“嗨!”的一吼,一片长矛大戟便森然围住了两人。 荆燕高声长喝:“六国丞相苏秦驾到——!子兰将军出迎——!” 军吏甲士不禁愕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大帐口传来一阵大笑:“原是丞相到了,子兰失敬。”随即又是一声威严的呵斥:“成何体统?退下了!”随着笑声与呵斥声,便见全副戎装斗篷拖地的子兰大步走了出来。苏秦在辕门外笑道:“人说大将军八面威风,果然不虚也。”子兰一拱手道:“身负重任,不敢荒疏,请丞相恕不敬之罪。”苏秦也是一拱手笑道:“匆忙前来,未及通会,原是我粗疏了。”子兰连连道:“丞相此言,子兰可不敢当呢。”说着便请苏秦进入了大帐。 中军大帐很是整肃,帅案前的两排将墩直到帐口,足足有三十多个;大帅案正中横架一口楚王剑,左边兵符印信,右边令旗令箭;帅案背后立着一个巨大的本色木屏风,屏风正中却是一只黑色的九头猛禽!苏秦知道,昭氏祖居于云梦泽东部的大江两岸,那里有龟蛇两山夹峙江水,是楚国中部的险要形胜;可能是降伏龟蛇的愿望所致,中部楚人向来信奉久远传说中的九头猛禽,以这种怪鸟做保护神。子兰的中军大帐也以九头鸟为帅记,可见这种猛禽在中楚的神圣。 “军中不上茶,丞相要否饮酒?”子兰坐进帅案,浓浓的笑意也遮不住矜持与威严。 “身在军营,自当遵守军法,茶酒皆免了,苏秦惟想听听将军谋划。”苏秦被军吏领到帅案左下侧的军师席上。荆燕看得直皱眉,苏秦却是坦然微笑浑然无觉。 “既设六国总帐,运筹谋划自当由总帐出之。子兰为将,惟受命驰驱战阵了。” “将军既有此言,苏秦当坦诚以对。”苏秦原先也预料到子兰可能对总帐心有不快,但却没想到如此耿耿于怀,便推心置腹道:“合纵有约:军雄者为将。总帐之设,原为斡旋粮秣辎重,督导协力作战,并非调遣大军战事。柱国身为六国上将军,既无人取代,亦无人掣肘,尚望将军以大局为重,与总帐同心协力。若将军心有隐忧,苏秦即可撤去总帐。” “子兰原是笑谈,丞相却是言重了。”子兰心中大是舒坦,脸上却是一副忧戚:“传言春申君力主换将,大敌当前,却有此等阴谋,令子兰寒心。” 苏秦大笑一阵:“将军多心了,春申君原是要你坐镇六国总帐,做大元帅,如何竟成了换将?传言者该杀也。” 子兰也哈哈大笑道:“丞相见笑了。”便岔开了话题:“丞相以为,我军当如何应对?” “苏秦不谙军旅,全赖将军谋划。只是这秦国不动,我心不安,却不知将军如何看?” 子兰一怔,随即大笑:“无非畏惧我四十八万大军,又能如何?” 苏秦看看子兰,竟是凝神沉思着不再说话。 “丞相毋忧。”子兰笑道:“无论秦人如何智计百出,打仗总是要两军对阵了。秦国总是没有妖法,能靠躲避取得胜利么?彼不来,我便去。明日我便猛攻函谷关!” “函谷关间不方轨,狭长幽深,关下至多容得数千人,四十八万大军却如何摆布?” 子兰原是鼓勇之间脱口而出,被苏秦一问,竟是难以回答,期期艾艾道:“轮番,猛攻,看,看他能撑得几日?” 苏秦幽然一叹:“子兰将军,请到总帐一趟吧,众口出良谋也。” 子兰面色通红:“要商议军机,也当在中军大帐了,总帐算……”却生生打住了。 “好吧。”苏秦轻轻叩着长案:“今晚,我等便来中军大帐。” 正在此时,帐外马蹄声疾,斥候沉重急促的脚步直入大帐:“禀报六国上将军:秦军出动了!函谷关外遍地营寨!”子兰拍案大喝:“当真胡说!方才还没有踪迹,难道秦军是神兵?”斥候喘息道:“不,不敢假报,上将军一看便知。”子兰阴沉着脸霍然起身,也不看苏秦一眼便大步出帐。苏秦已经出了大帐,跟着子兰便上了云车。 在高高的云车上,眼界分外开阔,向西望去,但见函谷关外满山遍野都是黑色旌旗,连绵营寨!埋锅造饭的袅袅炊烟,在明净的蓝天下竟是如在眼前。苏秦虽然目力不佳,却也确定无误的看出了那是真正的军营,而不是虚妄的幻觉。子兰大皱眉头,径自不断的嘟哝:“哪来得如此快捷?鬼魅一般,当真鬼魅一般!”苏秦肃然道:“子兰将军,秦军出战,我军当速定对策,我与四公子午后便到。”说完也不等子兰回答,便径自下了云车。 回到总帐,正当中饭时刻。偌大总帐虽然已经收拾干净,但四公子却依旧个个酣醉如泥的倒卧在后帐,鼾声一片,酒气冲天。苏秦立即给侍女领班下令:“小半个时辰,让他们立即清醒过来,办不好军法从事!” 侍女们立即忙碌起来,醒酒汤、冰块浸汗巾、凉茶、冷水、按摩拿捏,能用的办法一齐上,终于使四公子醒了过来。虽然醒了,却都是头重脚轻胸闷噁心,春申君噢呀呀一阵呕吐,其他三人便也立即跟着大吐起来,帐中竟是污秽酒臭一片!侍女们掩鼻侍奉,四个人犹自软在地上。苏秦不堪忍受,一个人在帐外踱步,帐内动静却听得清楚,走进来吩咐道:“脱去衣服,冷水浇身!” 侍女们一阵愕然,但见苏秦阴沉肃杀的模样,只好红着脸将四公子脱光,人各一桶冷水便向四公子兜头浇下!大帐中立即流水淙淙,变成了一片泥泞。此时,只听一阵噢呀啊噫的叫声,四个人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了。待四人换好干爽衣物收拾齐整,苏秦已经命人将酸辣羊肉羹摆好,四人唏溜呼噜的喝下,出得一身热汗,才精神了起来。 “噢呀呀武信君,你这是何苦来哉,如此痛饮,不大睡三日,如何过得了?” 苏秦揶揄笑道:“莫非要做了秦军俘虏再醒来?” “秦军出动了?”孟尝君大是惊讶。 苏秦沉重的叹息了一声:“函谷关外已经大军云集,子兰尚是没有定见。” 信陵君面色通红,“啪!”的拍案而起:“我等几时竟做了酒囊饭袋?不用说了,走!”便大步出帐,上马飞驰而去。 五骑快马到达楚军营地,却正是未时末刻。尚未进营,便见六国军营间的官道上不断有快马飞来。平原君赵胜眼尖,扬鞭高声道:“肥义?看,五国大将都来了!”孟尝君笑道:“好!子兰总算醒过来了。”片刻之间,五国大将便一一到了营门,最前面的平原君一抖马缰便要进营,却不防总哨司马举着一面令旗拦在当道:“军营不得驰马!各位将军交缰进营!” 孟尝君笑道:“军中法度没个变通么?真个东施效颦了。” “六国上将军大令,谁敢不遵?军法问罪!”总哨司马竟是声色俱厉。 平原君揶揄笑道:“我只道有个六国丞相,竟还有个六国上将军?自家封的吧。” “噢呀呀,你等毋晓得,再说也没用,下马交缰了!”春申君又气又笑,将马缰掷给士兵,昂昂大步便进了营门。五国大将们原是奉紧急军令赶来,却不想子兰如此章法,便个个面色阴沉,竟无一个抬脚。苏秦笑道:“诸位皆是将军,人人都有军法,莫要计较了,走吧。”燕将子之道:“武信君,非是我等计较,楚营广阔,到中军大帐得走半个时辰。究竟军情紧还是军法紧?”苏秦豁达的笑了:“早晨我已经走过一遍了。”将军们顿时一怔,赵将肥义高声道:“六国丞相都走了,我等武夫走不了?走!”马缰一丢,便气昂昂走了进去。 走到中央营地的辕门前,甲胄齐全的将军们已经是大汗淋漓,刚刚酒醒的四大公子更是脚下虚浮面色苍白。除了苏秦,这些人个个都是颐指气使惯了的,谁个受过如此无端窝囊?此时竟个个面色阴沉,连素来持重的信陵君也是牙关紧咬。 “鸟!还立大纛旗?还六国上将军?谁认你个小子!”韩朋先骂了起来,他不象其他四位将军还顾忌本国公子在场,竟是口无遮拦。 “韩将军,大敌当前,大局为重。”苏秦声音很低,神情却很肃穆。 “呸!”肥义、子之、田间、韩朋竟一齐向大纛旗啐了一口,连老成稳健的魏将晋鄙也哼哼冷笑着瞪了大纛旗一眼。突然,辕门中一阵隆隆大鼓,军务司马站在大帐口高宣:“聚将鼓响!大将鱼贯入帐——!” 苏秦看见,辕门内的楚军将领已经进帐,便知子兰聚集了全部将领,看阵势竟是要聚将发令一般。按照苏秦想法,子兰至少应当与总帐五人商定方略,而后调兵遣将,匆忙聚集所有将领,却又没有五国其他将军,但有分歧,岂不难以收拾?然则已经来了,能不进去么?看看众人阴沉沉的没一个动弹,苏秦低声对信陵君道:“走吧。”信陵君咬咬牙大喝一声:“入帐!”便率先进了辕门。 三通鼓罢,苏秦一行堪堪最后入帐,依次坐定,两排将墩竟是满满当当一个不空。 “六国上将军升帐——!”军务司马矜持得就象天子的礼宾大臣。 随着悠长尖锐的宣呼,子兰从硕大的九头猛禽后走了出来。前排的四大公子侧目而视,却见子兰头戴一顶无缨金帅盔,熠熠生光的盔枪足足有六寸,身穿土黄色象皮软甲,腰悬一口新月般的吴钩,一领金丝斗篷竟映得满帐生辉!苏秦向帐中瞄了一眼,见人人皱眉,心中不禁一沉。 楚国将领一齐站起:“末将参见上将军!” 五国将领却只是坐着拱手道:“参见子兰将军!” 四大公子竟是默不作声。 苏秦见子兰难堪,便拱手笑道:“上将军首次聚将,实堪可贺。” “丞相驾临坐镇,子兰实感欣慰。”子兰拱手还礼,便肃然入座:“诸位将军:本上将军升帐聚将,诸位将军无分职爵高下,须得一体听从本上将军军令,若有违抗,军法不容!”话音落点,楚军将领轰然一声:“嗨!”前排的联军将领与四公子却无声无息。 “本上将军发布军令……” “且慢!”燕国大将子之霍然站起:“敢问子兰将军,这是六国联军?还是楚国一军?” “子之将军,此言何意?”子兰顿时沉下脸来。 子之本是燕国世家子弟,长期驻守燕国边陲与阴山、辽东的胡人作战,所部五万是燕国唯一一支拉得出来的劲旅。燕易王即位后,调子之回到蓟城做了亚卿。这亚卿职爵不高,却是军政实权位置,与秦国的左庶长一般。六国合纵是燕国最露脸的一件事,燕易王反复思忖,才改派干练机警的子之做了大将。子之要为燕国争光,更想在天下打出自己的声望,便对战事做了事先谋划,一心要在总帐会商时争得主战重任;不想子兰如此做派,竟是一副谁账也不买的跋扈模样,尤其是不尊苏秦让子之恼火;虽说苏秦是六国丞相,可本职却是燕国武信君,按通例便是燕职燕人,子之身为燕国大将,不能维护苏秦尊严,便等于使燕国蒙羞,这如何能让子之忍受? 但子之并非卤莽武夫,他冷冷问道:“若是六国联军,便当先聚六国大将于六国总帐,谋划妥当之后,再由各国大将分头回营下令。如今有楚国营将,却无五国营将,莫非子兰将军蔑视五国大军不成?” “还有,将总帐五魁与楚国营将等同待之,这是那家军法?”赵国肥义也霍然站起。 “敌情不明,打法未定,便要贸然行令,这是打仗么?”齐国田间也昂昂质问。 “敢问子兰将军打过仗么?”韩朋更是一脸的嘲讽揶揄。 子兰面色铁青,想发作却又心虚。毕竟是六国联军,虽然楚国兵力最多,但在近百年的战国历史上,中原三晋与齐国的战力战绩都远远强于楚国,若非楚国与秦国冲突最烈,盟主未必就是楚国,若由自己搅散了六国联军,昭氏在楚国如何立足?退让吧,方才已经申明军法,日后如何坐帐行令?子兰两难之间,五国大将却是连串质问,子兰的心腹营将大觉尴尬,便人人怒目相向,大帐中竟是立时紧张起来! “诸位少安毋躁。”苏秦面色肃然的站了起来,对五国大将道:“军无大将不行,如此纷争,成何体统?”苏秦一贯的稳健坦诚,在六国君臣中声望极高,五员大将虽忿忿不平,但还是坐了回去不再纠缠。苏秦回身对子兰拱手笑道:“上将军,依苏秦之见,我军各方主将当先行会商,议定战法,而后上将军号令全军出战,似可如臂使指,上将军以为如何?” 子兰舒了一口气:“便依丞相主张了。”回头下令:“楚国营将回帐,厉兵秣马,准备大战!”营将们轰然一声,便退出了大帐。子兰回身对众人拱手笑道:“子兰一时粗疏,丞相并诸位公子、将军鉴谅了。” 苏秦笑道:“联军初成,原无定规,说开便了,谁能计较?” “噢呀呀,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春申君一句,满帐一片笑声。 平原君笑道:“子兰将军,我等口干舌燥,可否来几桶凉水了?”众人已经听荆燕说了子兰大帐不得上茶的“军法”,闻言又是一阵大笑。 子兰回身吩咐军务司马:“上大桶凉茶来。” “好!有茶便有说的,我看信陵君先说!”孟尝君大饮两碗,立即来了精神。 “岂有此理?”信陵君笑道:“还请子兰将军先展机谋,我等拾遗补缺便了。” 子兰却拱手笑道:“既是会商,还是毋得拘泥,子兰愿先闻诸位高见。” “哼哼!”子之却是冷冷的一笑。在他看来,这个金玉其外的年轻统帅,压根儿就是个花花公子:剑器、甲胄、斗篷、战靴,样样都金光灿灿,象打过仗的行伍将军么?做派十足而胸无一策,明明没有谋划,还要装模做样的“先闻诸位高见”,如此之人竟做了六大战国的统帅,当真令人齿冷! “子之亚卿可有谋划?”燕齐老邻,孟尝君素闻子之才干,见他横眉冷笑,便知就里。 子之从将军墩站起从容道:“六国丞相、诸位公子、将军,子之以为:六国联军虽众,然亦有不足处。最大缺陷:便是老兵车与老步兵太多,无法与风驰电掣的秦军铁骑抗衡。若依成例战法,摆开大阵迎敌,联军战车与老式步兵,非但必成秦军鱼肉,且也是我军累赘,极难取胜。”子之寥寥数语便击中联军要害弱点,众人不禁一怔。 “惟其如此,须得以奇战胜。”子之胸有成竹:“其一,六国联军须立即精编,遴选各军铁骑与铁甲步兵,使联军能够与秦军打得硬仗!其二,不必拘泥于函谷关外决战,可将联军分为三路:第一路由楚国战车步卒与韩国步兵组成大阵,在函谷关外吸引住秦国大军,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第二路由燕国阴山铁骑与赵国步兵合成,北上袭击秦国北地郡;第三路由魏齐骑步合成,从西南袭击崤山,可从背后拿下函谷关,并对秦军主力前后夹击。若得如此,秦军必败!” 大帐中一片沉默。公子将军们虽然都赞许点头,然而却没有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