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圣张良-3

“妈,还是让女儿搀着你一起走吧,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不行,你不赶快走,那个没良心的家伙又追赶来了,他不把我们全家赶尽杀绝是不会罢休的。只要你能逃出去,就算我们家保住了一条根。”  “妈,你别说了,天快黑了,还是赶快走吧!”  “不是妈不走,我实在走不动了,不能拖累你呀!”  “妈,我背着你走吧!”  “你一个女儿家,能背得动吗?”  母女俩抱头痛哭起来。  张良从来就是个行侠仗义之人,见不得人间不平事。听了母女俩的一番话,他的心都碎裂了。  他大步来到母女面前,没想到母女俩竟然大为惊吓,还以为是追赶她们的仇人找来了。母亲一见到走近前来的身影,一把推开女儿,掉转身来死死抱住那男人的双腿,向女儿声嘶力竭地喊道:  “别管我!赶快逃命!”  女儿跑了两步,又毅然回转身来说:“妈,我们跟他去,死了倒好,用不着成天担惊受怕!”  天已经暗黑下来。  母女俩听见她们面前的这个男人说:“你们不用担心害怕,我不是来害你们的,只是刚才路过这里,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的家就在附近,可以先去暂避一下,再从长计议如何?”  母女俩听明白了这个陌生人的话后,总算绝处逢生。天已经黑了下来,无处可歇,只好跟着张良来到他的家中。这位母亲才告诉他,母女俩来到下邳,投奔一处亲戚,寻访了十来天,才知道这位亲戚已逃往他乡。这时,她们的盘缠已经花光,没想到在街上突然被人叫住,一看才是她们家过去的管家,在秦军攻破韩国京城时,他在仓惶混乱之中携重金逃跑了。如今出人意料的在下邳相会,他热情地邀请母女俩到他家住下。如今他已开了一家铺子,已是家财万贯了。一天,母女俩刚刚起床,只见厨娘慌慌张张来到她们屋里,悄悄告诉她们,老板已经到县衙报官,说她们原来是韩国贵族,没有奉命迁居咸阳,逃亡到下邳来了,这样他就可以领取重赏。母女俩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在厨娘的帮助下,慌忙从后门逃走。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才在黄昏的暮色中逃出城外。  张良把母女俩安顿在一间屋里,并且让她们喝水吃馍,好生安息,明日再来商议办法。他把这一切安顿好以后,才走出大门,并反身把大门锁好。他装扮成一个从外地往下邳的行人,迎着几个打火把的人走去。  他远远就看见这几个人打着火把,来到他的家门前,只听见他们在七嘴八舌地说:  “看,这里有一户人家,看看她们是不是躲到这里来了?”  “天黑前不是有人才见她们出城吗?肯定离这一带不远!”  “赶快上前敲门查一查!”  只见一人举着火把来到门前,使劲擂了几下门,才说道:“嘿,前门上锁,主人都不在,还在敲什么?”  张良做出一副匆匆赶路的样子,迎了上去,打火把的一群人叫住了他问道:  “喂,向你打听个事情!”  “要打听什么就快说,迟了我进不了城!”  “你在路上碰见了一个老妇和她的女儿吗?”  “对,有这么母女俩,怎么样?”  “她们是我家佣人,偷了我家的贵重物品逃跑了!”  “对对,她们是跑得很快,不过她们已走出去好远了。前面的三岔路口,还不知她们会走哪一条路哩!”  说完,他便急匆匆地向前走去,走到前面拐弯处,便闪进密林观察动静。只见这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议论了一阵,又回过头来,打着火把回城里去了。  张良怕再惹麻烦,仍然让前门上锁,然后从后门回到屋里,见那母女俩已熄灯安睡,便回到屋里挑灯夜读。  其实,外面发生的一切,母女俩在屋里已听得清清楚楚。她们抱头饮泣,不敢发出声来,一方面怕追赶他们的仇人发现,另一方面也生怕让这位好心的人不安。  她们明白,此地终不可久留,前无归宿,后有追捕,天地之大,竟不容二位老妇弱女!  母女俩痛哭了一阵,只见窗外一片银亮,下弦的明月升起来,照得屋里一片惨白。母亲坐了起来,把女儿揽在怀里,抚着她泪痕斑斑的苍白的脸说:  “妈不该生你,让你吃尽了人间的苦头。如今已陷于绝境,妈已是老病缠身,不想再活了。本想让你独自去逃出一条生路,也为我们家保留一条根。但是,你毕竟是一个弱女子,即使逃出去了,也难有活路。现在妈也不勉强你了,你愿意逃就趁现在的大月亮赶快走,你不走就同妈一起死。”  “妈,我不走,让我和你一起死吧!”  说完母女俩又抱头痛哭起来。  张良读了一阵书,见下弦的明月已经升起来,便掩卷熄灯。轻轻步入庭院,仰观天上的明月。皓月正穿行在几缕淡淡的彩云间,将它皎洁的清辉洒向人间,它知道人间有如此多的悲哀与痛苦么?  他听见屋里传来细微的哭泣声,待他仔细听时,哭泣声停止了。  突然,从屋里传来一个什么东西倒地的沉重的碰击声。  他快步跑到窗口,借着月光向屋里一望,只见母女俩已双双悬梁自尽!  他来到门边,使劲一脚踹开了木门,上前扶起凳来站了上去,把母女俩放了下来。幸好抢救及时,没一会功夫,就缓过气醒了过来。  张良安慰她们说:“你们千万别再寻短路,也不妨在我这里多住几日,等事情平息之后,我再护送你们安全离开这里,尽管放心!”  母女俩就这样在张良家中藏了四五日,张良又进到下邳城里,在那位富商铺面对门的酒肆里饮酒,借以观察动静,打探消息。  喝了一会儿,只见那位老板出现在铺子里,张良佯装买东西踱进店里东看西瞧,突然和老板打了个照面,装出惊愕的样子与老板攀谈起来:  “老板好生面熟?”  “呵,先生是……”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天黄昏,在城外的路上……”  “对对,你先生不是正要进城么?”  “不错,你要找的那母女俩,追上了么?”  “哎呀,算她们命大,还是让她们给跑了,不然我可要发……”  “发什么?”  “不发什么,不发什么,哈哈哈哈……”  张良告辞出来,一时不知如何安置这不幸的母女俩。  当天夜里,他正在挑灯夜读,突然那位姑娘来到他屋里,惊惶失措地前来求他,说他母亲病危。  张良立即和她来到她母亲床前,只见老人满面蜡黄,紧闭着双眼,呼吸十分微弱。突然,她恶梦般惊呼:  “淑子!淑子!”  女儿俯在她耳边,低声呼唤着:“妈,我在这里!”  淑子?!好熟一个名字,是在哪里听见过?  忽然间他豁然开朗,惊喜地喊道:“淑子!你就是淑子?那位女扮男装的淑子?”  淑子猛然抬起头来,在灯光下望见他那张脸,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她突然问道:“你是军爷?!”  母亲睁开眼来吃力地问道:“他,他是谁?……”  淑子激动得喘着气说:“妈……他就是,他就是……那年释放了我的军爷!”  母亲坦然地说:“我们最终……还是落在了你的手里……我老实告诉你吧……反正我也活不长了……我们是韩国贵族……流亡到这里的……”  张良激动地说:“是我救了淑子,但我不是什么军爷!我也是韩国贵族,我姓姬,父亲和祖父都是韩国宰相……”  那位母亲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他说:“原来你就是姬公子!真是天无绝无路之人呵……”  她激动得晕了过去。  淑子告诉张良,后来她和母亲实在活不下去了。就搬去和舅父舅母一起过。过了几年,舅父母也先后归天了。她们还有一位叔父在下邳,又一路寻访而来,谁知叔父早已不知去向,不仅如此,屋漏又遭连夜雨,又恰恰与那位没有良心的管家狭路相逢。  母亲又苏醒过来,她无论如何要淑子扶她起来,向张良跪倒在地:“公子受我一拜,老妇人有一事相求……”  张良连忙将她扶起,让她躺下,对她说:“老人家不必客气,同是天下流亡之人,有何要求,我一定拼命办到,尽管放心!”  “我已经是快入土的人了,唯有一人放心不下,这就是淑子。请你收下她,如果你不收下她,我这苦命的女儿就只有一死。只要你答应收留她,至于为妻、为妾、为妹、为奴,都听凭你发落,这就要看淑子的命了……”  母亲说到此,头向一侧偏去,瞌然长逝。  她憔悴的脸上,泛起一种解脱之后的安详和平静。  像一只在暴风雨中折断翅膀的飞鸟猛然撞击在一棵大树上,淑子发出一声撕天裂地的呼号,向着墙壁猛地撞去,她要去追赶撒手而去的母亲,去到那个没有人欺负她的永远安宁的世界……  张良一把抱住了她。  这个文弱的女子疯狂了,敢拼命的人还惧怕死吗?  张良,这个流亡江湖九死一生的汉子,第一次对世界上一个柔弱的女子说:“淑子,让我们相依为命,生死与共,白头偕老吧!我说的句句是真话,相信我吧!”  多少年来,他把这句话深深地深深地埋在心底。因为,他不愿让一个人为他担惊受怕,为他梦牵魂绕,为他终身守寡。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血溅五步之内,什么时候会暴尸咸阳街头,什么时候会隐身荒郊野地,什么时候会流亡地北天南。因为,他明白,能做他妻子的人,必须能吃尽人间的千般悲苦,历尽世上的万种劫难。他需要的不是案头娇花,而是江中磐石;不是池畔垂柳,而是岩边劲松;不是笼中黄鹂,而是云中大雁。他时时问自己,这样的女子今生今世能遇得到么?  他以为等不到这样一个人了,但是今夜他突然明白,只有淑子这样在流亡中九死一生的女子才配做他终身的伴侣。他们第一次那传奇般的相遇,难道是上天有意的安排?过去他曾发誓不娶贵族千金,他深深厌恶她们的华贵矫柔和虚荣乖僻,但淑子身上已经脱尽这些东西。  淑子伏在这个从来未曾想到会是她的男人的怀里,伤心地恸哭起来,今夜她要把自己的眼泪流尽,让胸中太多太多的痛苦被这泪水冲刷干净。  他们的婚礼,是在母亲遗体前庄重的一拜,母亲像入睡一般,安详地闭着双眼,苍白的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笑容。  油灯的火苗边,结着一对又圆又大的像红宝石般的灯花,对于流亡中的张良和淑子来说,这是新婚之夜唯一的喜庆的象征。淑子伤心的泪水流得太多了,此刻眼帘闪烁的是两颗幸福的泪珠。  他们在屋后的密林里,为母亲垒起一座坟墓,日夜陪伴着他们。坟前没有墓碑,墓碑竖立在他们的心中,母亲若有在天之灵,她应该感到欣慰了。  淑子已完全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豪门千金,在流亡的困境中,将她磨炼成了一个不怕吃苦的女人。她在屋后开辟出了一个小小的菜地,种上了一畦畦蔬菜。一年以后,张良的第一个儿子出世了,取名叫不疑。只是这一年多来,淑子不敢外出,因为那位曾是她家管家的富商依然在下邳,而且生意越做越红火,再加上与官府沆瀣一气成了下邳城中一霸。  一天黄昏,张良又独自前往桥边漫步,正往回走的途中,只见淑子背着孩子不疑,神色慌张地向他跑来。  张良赶紧迎了上去:“发生了什么事情?”  “菜地里有一个蓬发垢面的人,躺在我家后面的菜地旁,拔起一块带泥的萝卜在吃,你快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人?”  张良急步来到家后的菜地,那人已经坐了起来,仍在大口大口地啃着带泥的萝卜,一副饿极了的狼狈相,一看他的装束和神态,邋遢不堪的样子,就是一个十足的流浪汉。  他听见脚步声,忙抬起头来。张良刚与他的目光相对就愕然了,审视片刻,不觉大吃一惊,趋步上前惊喜地叫道:  “这不是项伯兄吗?!久违了!”  那人也不觉一震,大为惊讶:“你不是姬公子吗?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你!”  张良高兴地将他扶起,不解地反问道:“项伯兄怎这般模样?遇上了什么危难之事,赶快告诉我!”  “今日如此狼狈,一言难尽……”项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显出几分沮丧与颓唐。  “快进屋里去,有话慢慢说。”  张良将项伯扶进屋里,叫上淑子前来见过,并吩咐她备上酒菜,掌灯痛饮畅谈开来。相别十多年了,人世沧桑,真有说不完道不尽的变故。  “自从在仓海君的山庄一别,听见传来韩亡的消息,匆匆一别十多年了,没有想到今日在此邂逅相逢。如今故友散尽,只有梦中相聚,夜半醒来热泪湿枕!”  两人不禁唏嘘对饮,恍如隔世。  项伯名缠,出身于楚国一个世代名将的贵族之家。因为有战功于楚,受封于河南项城。他的父亲就是楚国名将项燕,秦王命大将王翦率大军攻打楚国,项燕率兵迎击,被王翦打得落花流水,便悲愤地拔剑自刎了。  楚国被秦亡后,随即六国被秦统一,他们也只有过着隐居的生活。  有一次,项伯的弟弟项梁被人陷害,在栎阳被捕下狱。项伯花了很多的钱都将弟弟救不出来,后来才终于打听到掌管狱讼的栎阳狱吏司马欣,与靳县的狱吏曹无咎十分友善,而项伯与曹无咎又是结拜兄弟。于是项伯便星夜赶往靳县,找到了曹无咎,让他亲笔给司马欣写了一封疏通的信件,才把项梁从栎阳狱中救了出来。  一天,兄弟俩带着十八九岁的侄子项羽,在赶回下相的路上住店,没有想到又和陷害项梁的仇人迎面相遇。那人仗势欺人,又让前揪住项梁,说他是逃犯,要扭他去见官。项羽身材高大,年轻气盛,臂力过人,他趁叔父项伯扭住仇人的机会,上前几拳便打得那人七窍出血,倒地而亡。  没想到一时失手,又弄出一桩命案,弟兄叔侄三人不敢再住店,便连夜逃走了。逃出百里之外,他们才停下来商议,因为仇家也是下相人,而且有钱有势,当然不能再回下相居住。项梁决定带项羽到会稽郡的吴中暂避,项伯决定只身在江湖游荡,他再一次来到仓海君的山庄,想在大海边住一段时间再说。  一日他来到山庄脚下,一打听才知道仓海君早已病故,山庄也被焚毁。他沿着荒草没径的山道,来到山庄废墟。当年那一座气象萧森的山庄已荡然无存,楼台亭榭全化作断壁颓垣。杂草丛生,野兔筑巢,在血色的斜阳中透出一派悲凉之气。  他转到临海的山崖边,有一座坟墓面向大海,墓前立着一块粗糙的石碑,上面刻着“仓海君之墓”。他向亡友深深一拜,默默地坐在墓前,一动不动地久久沉思。  黄昏中,项伯一步步走下山庄,回首眺望,只见乱鸦阵阵,西风残照,仓海陵阙。  说到这里,两人沉默了许久。张良从仓海君讲到田仲,从乌鹫岭送药说到博浪沙刺秦王。项伯听了以后,大为惊骇,抓住他的双手,无比激动地说:  “博浪刺秦王,天下震惊,非弥天大勇者不敢有此壮举!怎么也看不出你这个文弱书生,能干出这般惊天动地的事来,真使我们感到万分惶愧啊!我那位侄子也是一位不凡的人物,有机会我一定给公子引荐。”  他这位侄子项羽已经年过二十,自幼跟着他的叔父项梁。项梁开始教他读书识字,他的兴趣根本不在这上面。一读起书来,不是心不在焉,就是打瞌睡,真拿他没有办法。项梁又想,既然读不得书,凭他那高大的身材和过人的臂力,干脆就教他学舞剑吧。开始项羽还满有兴趣,但没舞上几天,又变得懒心懒肠的样子,只管敷衍了事。叔父见他学什么都不成的懒散样子,一个十足的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便激怒地说:  “你真像一颗看起来很粗壮的树,可是里边是空心的,用来做什么都不成。这样也不学,那样也不学,难道你就这般浪荡一生不成?”  项羽一声不响地听着叔父的训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实在听不过了,他才抬起头,用他那长着两个瞳仁的奇特眼睛望着叔父,瓮声瓮气地回答说:  “读书有什么用?只不过用来写写自己的名字而已!剑术学得再好,也只不过能战胜几个人罢了。要学,我就要学会足以战胜千百万人的本领!”  项梁听罢最后一句话,心中像被什么猛地撞击了一下,感到大为震惊,方才知道这位平日看起来有些木讷的沉默寡言的侄子,还胸怀大志,气度不凡,将来必定能够成就一番大业。是呵,明明是一匹千里驹,你偏要它去拉磨套车,怎么能不无精打采呢?  项梁感到无比的振奋。  从此项梁就将家中秘藏的一些兵书,搬出来一章一章地讲给他听,他听得那么专注、那么入神。有不少地方他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的,还大胆地加以否定,脸红脖子粗的据理力争,直到对方服输为止。  张良听完项伯的介绍,感慨地说:“当今秦王暴虐天下,徭役繁重,严刑峻法,百姓不堪其苦,怨声载道。多少才杰之士,潜伏民间,一旦天下有变,必将揭竿而起!不知什么缘故,兄长陷入如此困境?”  项伯离开了仓海君的山庄来到了下邳,住进了一家客栈,没想到第二天浑身滚烫,昏迷不醒。他就这般病卧客栈,沉疴不起,虽然求医抓药,仍不见好转。他躺在床上想,天涯孤旅,举目无亲重病难起,眼看盘缠将尽,说不定就这般客死异乡,连尸也没有人收。英雄气短,不禁黯然神伤。  幸好大难不死,病又一天天好起来。但身体十分虚弱,而口袋里却无分文了。住店的钱没有,吃饭的钱也没有了。这家店主扣留了他值钱的行装,以抵押店资和饭钱,不顾他的死活,将他赶出了店外。  他拖着虚弱的病体,一步一步挪出下邳城,想去投靠一位昔日的朋友,没有想到走到这座房后已经寸步难行。要不是有幸遇公子搭救,我项伯真会死无葬身之地了!他就住在张良家中养病,经张良和淑子的精细照料和求医治疗,项伯的病终于好了起来,身体也一天天壮实起来。然而张良却发现项伯心事重重的样子,终日郁郁寡欢,他便问道:  “项伯兄有什么不快的事情,尽管讲出来,兄弟一定为你排忧解难。”  这样,项伯才讲出了事情的缘由。  那天早晨,老板带着帐房先生来到项伯的房间,当面算清了项伯在患病期间所欠下的住店钱和伙食钱。怎奈他囊空如洗、英雄气短,只好求告老板,等他到友人处借到钱,一定回来偿还。  老板发出一阵怪笑声,摆出一副老于世故的样子,奚落他说:“你以为我是傻瓜?如果你一去不复返。这店不是让你白住了吗?我的饭不等于喂了狗吗?喂条狗还可以对我摇摇尾巴,给你吃了有什么用处?”  他指使身后两位伙计:“搜接他的包袱,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抵帐!”  两个伙计打开项伯的包袱,翻了一阵也不过是几件随身替换的衣物,值不了多少钱。忽然摸到了一个沉甸甸的锦袋,从袋里抖出一块光洁无瑕的白壁,两边绕着一对凤凰。  老板将白壁接了过来,两眼立刻闪射出贪婪的邪恶的光芒,他拿着白壁,在手中摩挲玩赏,爱不释手:“你看,这不差点上了你的当!你有这价值连城的宝物,还在装穷叫苦,连住店吃饭的钱也拿不出了。说实话,用这块白壁,把半座下邳城也买得下,看不出你这个穷得像叫花子的人,还是一个大富翁!哈哈哈哈……”  “欠债我是一定要还的,决不食言。只是这块白壁,是我传家之宝,再处于绝境,也不能用它变卖抵债,请还给我。”  “还给你?你把住店之钱和饭钱交清,就一定还给你!”  说完,拿上白壁转身拂袖而去。  项伯要追上去,被两个伙计死死拦住,怎奈他大病初愈,浑身乏力,不由得一阵眩晕,气得他瘫倒在地。两个伙计一边一个,将他提了起来,拖出店外,任他倒卧街旁,再也不理他了。  张良听了十分愤慨,当即取出钱来送到项伯面前:“这点钱请见收下,明天进城去那家栈房,结清欠帐,取回白壁来。”  “我现在算得上末路穷途了,让公子解囊,真不好意思!这块白壁是因为祖先的战功,受楚王赏赐的,代代相传却被我失去,真可谓愧对祖先!”  第二天,项伯与张良进到下都城里,远远的张良就和项伯分了手,装出互不认识的样子,留在客栈外观看动静。  没有一会儿功夫,只见老板坐着一抬四人大轿来了。等他下得轿来,张良躲在一旁观望,不禁一惊,原来就是他!  项伯见老板到来,便踱进店内,径直来到老板面前:  “老板还认识我么,前两月我曾在贵栈住店,不幸患病,将盘缠用完,承蒙老板关照。我今天特意登门,偿还欠款,请帐房先生算算,我究竟应补多少钱?”  老板十分慷慨地挥手说:“小意思,算得了什么,先生在小栈病倒,照料救助理所当然,不必介意,就算交个朋友吧!我因为有要事,还要去县衙拜访县令大人,恕不奉陪了。”  老板说完就往外走,项伯上前一步挡住他的去路说:“请留步。俗话说,杀人偿命,借债还钱,这是世间公认的至理。这笔债非了不可,否则我于心难安!”  老板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吩咐帐房先生道:“既然这位先生不领情,你就把他的帐结清,我先走一步。”  “且慢,”项伯有些耐不住了,气愤地说:“请问我还清欠款之后,抵押在这里的那块白壁,什么时候还我?”  老板不以为然地说:“这好办,照老规矩,客人抵押之物照据如实退还。”  项伯激怒了:“我重病在身,白壁被你们强行搜缴,还将我赶出门外,病卧街头,如不遇友人搭救,早已弃尸荒郊!何曾给过我什么字据?”  “你这个无赖的恶棍,在我客栈白吃白住不算,还要来赖我拿了你什么白壁!就凭你这个流浪汉,会有什么价值连城的白壁?即便有,不是偷的就是抢的不义之财,说不定还是流亡的六国贵族。走,和我一道见官府去!”  项伯心中暗自一惊,要是真被这家伙弄到官府,岂不自投罗网么?不要因为这块白壁丢了性命,还是暂且退避一步再说:  “你听着,古人云‘不义之财不取’,这块白壁暂存你处,放得愈久利息愈高,后会有期!”说完,项伯大步流星地走去。  他走出下邳城,张良已从后面悄悄跟上,一同回到家中,淑子上前问白壁取回来了没有?项伯愤慨地说明原委后,问张良道:  “你认识这位客栈老板么?”  “他是下邳城里一位新近暴发的富商,他就是追捕淑子母女的仇人!”  项伯拍案而起:“我非杀了他不可!若不夺回这件传家之宝,我有何脸面为项氏后代?”  他又在张良家住了一阵子,一天他向张良和淑子辞行。  “你是要去报仇么?”  “公子放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即使要报仇,我也一定不能连累公子!”  项伯走后三月,一天,下邳城里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大事。人们大清早起来,看见在本城最大的一家客栈的大门屋檐下,悬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一看就是这家最有钱的老板的头。  只有张良心中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从此淑子也不必藏匿不出了,她在母亲墓前焚了一炷香,以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博浪沙那惊天动地的一掷,已经过去八年。  灭韩时才二十九岁,统一六国时才三十九岁的秦始皇,都已经快五十岁了。  张良也已过了“不惑”之年。  有作为的年华,一年可以干十年的事;没有作为年华,十年干不了一年的事。  张良在苦苦地等待,等待着历史的机遇。  这个机遇也许姗姗来迟,他就像一颗在漫漫冬季深深埋在地下的种了,永远的沉默着。即使你是颗参天大树的幼芽,如果春天没有来,也就永远是一颗幼芽。命运对于张良同样如此,如果机遇迟迟不至,他也就永远隐居在这下邳郊外的独屋中,也许有一天儿子长大了,他也满脸皱纹,满头白发,老态龙钟,在有一天突然默默无闻的死去,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留不下任何一点痕迹,仅仅留下一座荒塚而已。  时光吞没了多少壮志未酬、抱恨终生的能人杰士,因为历史有时对他们太吝啬的缘故。  这个机遇也许又近在咫尺,那样他就会像沉默了一个严冬的种子,以惊人的力量和速度,破土而出,生机勃发,蔚为壮观。但是,如果春天来了,你只不过是一株蓬蒿,又如之奈何?  难怪,一年又一年,在血色的黄昏,在苍茫的暮色中,张良独立屹桥桥头,仰望苍天,发出声声深沉的叹息。  这是一个英雄生不逢时的悲壮浩叹。  这是宝剑在匣中的长啸,千里马在厩中的嘶鸣……  也许,机遇的跫跫足音就要在他耳边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第八章 天翻地覆的时刻到了  经过困乏的期待,几乎绝望的他卧在病榻上,闻惊雷而起,历史终于安排他登场了。不过,他究竟是苍鹰还是燕雀,还是让未来的岁月作证。  张良喝下淑子替他煎好的药,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他感到头晕目眩,浑身乏力。  近年来,他的身体总是不适,经常生病。他年幼的不懂事的儿子不疑悄悄告诉他说,妈妈背地里在偷偷地落泪。张良总是笑着对妻子说:  “你怕我死吗?没有那么容易,我的命大着哩!秦始皇都没有把我的命索去,一点小病就轻易把命丢了吗?”  话虽这么说,但当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病榻时,还是不由得想到了死。我真的就会这般默无声息地死去吗?如果秦始皇真的比他活得更长久,甚至象民间传说的那样,他已命徐福到海上寻长生不老药去了,果真能长生不老,那不是只有自己默默地死去么?  意味深长的是,他要秦始皇的命,没有办到;秦始皇要他的命,也没有办到。现在就要看老天爷先要谁的命了!这也许就是命运。  天气十分闷热,好象要下暴雨。  他问来到床前的儿子:“不疑,妈妈到哪里去了?”  不疑说:“妈妈背着辟疆弟弟进城买药去了。”  自从那位为富不仁的店老板的头,不知被何人高悬于店前的大门口以后,淑子就敢进下邳县城买东西了。那位开药铺的老板冯无疾平日和张良交谊甚厚,淑子进城去请他为张良再拣一付药,好让丈夫快些好起来。他这般时好时歹,真使她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天越来越暗,忽然狂风骤雨从天而降。  张良心里说:“糟了!”要是淑子和辟疆正在回家的路上,岂不要淋成个落汤鸡吗?果不其然,他听见一阵咚咚的脚步声跑了进来,只见淑子浑身湿透,背上的小儿子被一件衣服罩住,没有淋湿,淑子顾不得一身湿淋淋的,一下子扑到他面前喘着气大声说道:  “下邳城里人人都在说,秦始皇死了!”  张良豁然坐起,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秦-始-皇-死-了-!……”  哗啦一声惊雷,吞没了她的话音。  张良咚地仰面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淑子被吓得手足无措,又是掐人中,又是抹心窝,抚弄了好一阵,才总算醒了过来。只见他苍白的脸上泛起难以抑制的兴奋,他拉住淑子的手说:  “告诉我,刚才不是梦吧,那个与我不共戴天的人,真是死了吗?”  “死了,秦始皇真的死了!下邳城里满街的人都这么说,怕不会是假吧!”  张良静静地躺在床上,他清醒地意识到,一个翻天地覆的巨变就在眼前。  是的,那个与他不共戴天的人终于死了,死在他出巡的路上。秦始皇,千古一帝的秦始皇终于死了。他带着还未能巡视北部长城的遗憾去了,带着未能在东海蓬莱仙岛寻觅到长生药的遗憾去了,带着未能见到全部落成的三百里阿房宫的遗憾去了。帝王掌管着人世间最高最大的权势,每个帝王都有两个大梦想:一是长生不老,二是帝位永传。但是即使人间最高最大的权力,也难圆其中一个美梦。秦始皇这样的皇帝也难以做到,其他任何一个不可一世的皇帝也根本做不到。  现在他终于带着一身难以掩盖的腐臭,躺进了骊山下那座几十万民工修筑了三十多年的地下宫殿中去了。  张良的眼前浮现出了一个长长的队伍,这是一队队由精壮男人组成的队伍,每个人的臂膀被绑的绳索连在一起,每个人都蓬发垢面,每个人都衣衫褴褛,每个人都疲惫不堪。他们从这块土地上的每个郡、县、乡出发,或者被押到咸阳去修宫殿、筑陵墓,或押往北方修长城、修直道和屯垦戍边,或者押往岭南的不毛之地……这些人中,许多都是触犯了严刑峻法的囚犯,是侥幸没有被杀掉的犯人。他们,逃亡是死,没有按时到达也是死,按时到达了在沉重的皮鞭下服劳役也是死。当时,华夏这片土地上还只生息繁衍着三四千万人,而这些人命危浅、朝不虑夕的戍卒、苦力和囚犯却达到了上百万人,有多少个家庭是完美的、安定的?女人中有多少多少的丈夫一去不复返的孟姜女?  今天,这些捆绑的绳索在一瞬间同时断裂了,将会出现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更何况张良还不知道,就连扶苏这样出身显贵的太子,蒙恬这样的战功赫赫的将军,李斯这样位极人臣的高官,也保不住自己的性命了。这个王朝也就如急驰的奔马,来到了万仞悬崖的边缘,等待它的将是什么?  张良听到了一种梁柱嘎嘎的断裂声,听到了海啸的轰鸣声,听到了崩堤洪水的震天裂地的吼声,听到晴空霹雳的爆炸声……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  他真想象在乌鹫岭的岩石上那般,对着天地发出痛快的呐喊。随着秦二世胡亥改元称帝的诏告传遍天下,民间就开始流传着公子扶苏的惨遭谋害和太监赵高的指鹿为马。这种传说随着气温升高,愈来愈炽烈了。  时至盛夏梅雨季节,阴雨连天,连月不开,空气沉闷压抑得令人窒息。张良来到下邳城里,只见街市队队哨兵巡行,失去了往日平静的气氛,路人的眼光中闪烁着兴奋、惶惑而又神秘莫测,许多繁华店铺都已关门上锁。  似乎发生了什么非常变故。  他快步来到冯无疾的药铺,也是大门紧闭,他敲了敲侧门,一位伙计开门把他让进了店里。冯无疾一见是他,便说道:“我也正要找你!”说完便拉着张良来到楼上的密室里,说出了一个使他瞠目结舌的消息:  “起义了,开始起义了!”  “谁?!”  “一个叫陈胜,一个叫吴广,已经在蕲县大泽乡揭竿而起!”  张良惊疑地问:“陈胜、吴广是什么人?他们是哪一国的贵族?”  冯无疾颇有些不以为然:“什么贵族?不过是阳城的闾左贫民,被征发到渔阳去戍边的戍卒,在途中充作屯长,因雨误了期,反正到了渔阳也是要被处死的,就干脆杀了押送的将尉反了,这把火总算是烧起来了!”  “不行,没有六国贵族参与是成不了事的!”张良忧心忡忡地说,语气十分肯定,他决不相信一个戍卒可以号令天下。在这位相门子弟看来,简直是一个笑话!  冯无疾笑了:“算了吧,姬公子!那些闾左贫民、戍卒囚犯只顾活命,管不了那么多了!死都不怕,还顾忌得了什么呢?”  尽管冯无疾是他的心腹至交,但这句话还是触动了这位流亡贵族,深深埋在心底而且是永远难以磨灭的虚荣和自尊。他仍然固执地说:  “无疾兄说的是这个道理,但是,没有六国贵族是绝对没有号召力的!”  “听说起事的时候,这位陈胜说了一句,王侯将相是有种的吗?”  冯无疾发现烛光下的张良脸色发红,颇有些尴尬,便后退了一步说:“不过,陈胜揭竿而起时,还是打着扶苏和项燕的旗号,也算得上英雄所见略同!”说完他大笑起来。  “这就对了!”张良又有几分得意之色。  冯无疾确实有些讨厌这帮没落贵族的那股酸劲儿。其实,亡国已经二十来年了,就连张良这种很有头脑的人,也仍然脱不了这种气息,于是,冯无疾又故意激他说:  “还听说,最近陈胜在攻下陈县之后,已自立为王,国号张楚。”  张良一听愤愤然拍案:“他怎么可以称王?”  “他又怎么不能称王?”冯无疾觉得他太目中无人了。  其实,张良说这句话,倒并非完全因为陈胜是闾左贫民而看不起他。更主要还是认为,这位“陈胜王”称王太早,于反秦不利。的确,这位行刺过秦始皇的胆识过人的韩国贵族后裔,打心眼里还是佩服陈胜的,还是惺惺惜惺惺。他能揭竿而起、振臂一呼,非弥天大勇者不敢如此。尽管千万黔首在徭役和严刑的重压下痛苦呻吟、死于非命,但能第一个呼号天下者,毕竟太少太少了。然而,才刚刚攻下几个县,脚跟尚未立稳,秦军尚且元气未伤,便匆匆称王,大为不利。张良将这番道理陈述之后,沉默了一阵,喟然叹息道:  “这位屯长毕竟缺乏远虑和深谋!”  这一点冯无疾是打心眼里赞同的,尽管他有时讨厌张良的贵族气息,但张良毕竟是张良,他的见识远远超出一般人之上。将来哪一位想得天下者如果能有幸遇上他,将会是如虎添翼,不信可拭目以待。  突然,张良抓住他的手臂恳切地说:“无疾兄,我有一件要事相托!”  “什么事尽管讲。”  冯无疾意识到张良一定有什么重大的考虑或作为。象他这种胸怀大志者,决不可能在风雨欲来、山河易色的非常变故面前无动于衷或保持静观。  “二十年前韩国被秦灭后,韩王安被押到秦国,后来惨遭杀害。听说韩还有一位后代叫成,如今还活着,但不知道隐居在哪里,你能否留心打听一下?”  他知道冯无疾不时以郎中身份遍游天下,结交甚广。  “你……是准备……?”  冯无疾惊愕地望着他,心怦然而跳。  张良默契地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未曾多说。这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一天深夜,月光如水。张良猛地被屋顶瓦片的碎裂声惊醒。他大气也不敢出,一动不动地凝神侧耳倾听,清楚地听见房顶上有脚步声,他没有惊动淑子和两个儿子,悄悄下床抽出剑来,轻脚轻手地来到门边,开门出外,闪在暗处窥视。  满院的月光照得惨白,即使地上掉下了一颗针也看得清清楚楚。  他在黑暗中停立片刻,只见一个黑色的人影,轻轻从檐口落下。张良趁他落地未稳,从后面一把将他擒住,用剑架在他的颈部,低声然而又十分严厉地问道:  “你是什么人?说!”  那人抬起头来,借着月光仔细端详了他片刻,忽然高兴地说:  “公子,是我,小铁匠!”  张良这才猛然想起,这个眼熟的人原来是他恩师——那位授他《太公兵法》的“老铁匠”的徒弟。他赶忙松手,扶他起来,抱歉地说:  “原来是铁匠兄弟,快进屋叙话!”  点上了油灯,张良叫醒妻子为饥肠辘辘的铁匠兄弟做饭。他俩先斟上酒对饮起来。  “你我虽然已认识这么多年,恐怕你还并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小铁匠说。  “我与兄弟每次都是匆匆一面,当然不知道兄弟姓名。”  “我叫何肩。自从那夜在你那义兄的坟前,杀了那位旅店老板,从昏迷中救醒公子后,就再未曾见过面……”  “那夜原来是你?!蒙义士救命之恩,兄弟有何危难之事,尽管讲来,我一定舍命相助!”  “师傅与我临别时告诉我,他这一辈子心愿已了,《太公兵法》已经有了交待。他说,不出十年,天下必有巨变,到了那时候,你一定前去寻找张良,跟随他举义旗、诛暴秦,救民于水火。”  “师傅后来到哪里去了?”  “他说已对你吩咐,十三年后在济北谷城山下见到的那块黄石就是他。”  谈起音讯杳无的师傅,两人都不由得怆然泣下,默默地相对而坐,许久张良才开口问道:  “你是怎样和恩师分开的,这些年你又在哪里?赶快告诉我!”张良急不可待地问道。  在秦始皇博浪沙遇刺后的日子里,大索天下十日已经过去。一天,师傅正挟着一块刚打成的铁件往水里淬火,一股白色的水蒸气刚刚升起,他突然在过往行人中,发现了那位订制铁锥的人,正从铁匠铺前匆匆走过。  他突然叫徒弟关上店铺门,前去跟踪这个人,但不可惊扰他,待到弄清他的落脚之处后,便立刻回来告诉他。  从此,他闭门家中坐,静静地等待着徒弟的归来。  足足等了半年多,徒弟终于回来了。  老铁匠一把抱住他问道:“找到了吗?找到了没有?你快告诉我!”  徒弟一边喘气,一边默默地点着头。  从此,老铁匠带着徒弟向下邳走去,他要去了却他毕生的心愿。  在完成屺桥赠书后的一天,老铁匠把徒弟叫到自己身边来对他说:  “现在我平生最大的心愿已经有了交待,我要独自归隐游仙去了。你还年轻,不能老跟着我……”  “不,师傅!”徒弟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我愿侍候你一辈子,还要给你送终!”  “不,傻孩子!”师傅笑了,“你师傅还一时死不了,但是你应学会独立生活,不出十年天下必乱,到时候你就去找那个接受我《太公兵法》之人,他必将有所作为,你就受师傅之托去助他一臂之力,那样师傅就放心了。快去吧!”  徒弟说什么也不走,苦苦哀求师傅让他留下。  他又住了几日,师傅也没有赶他。一天早晨他醒来的时候,发现师傅已不知去向,从此再也找不到他。  何启从此开始了一个人闯荡世界,凭着师傅给他的手艺在外谋生。一次官府派人把他叫去,命令他为官府打制锁囚犯的铁镣。由于老百姓动辄得咎,囚犯越来越多,廷尉就叫士兵日夜监督他打制。有一天上面发来文书,为了加快修筑皇陵,限期内必须按规定的数额,将囚徒押往骊山脚下服役。人数不够和超过了时间,押送官员都要被杀头。  临到出发的那天,将狱中的囚徒押出牢房,排列好队伍,用长长的绳索,一个接一个地捆绑起来。一清点人数,不多不少只差一个,临时哪里去寻?廷尉束手无策,举目四望,一下就看见旁边正在打制铁镣的身强力壮的铁匠,便伸手一指:  “就叫他去!”  几个士兵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地将他捆起,就和那群囚犯一起,踏上了茫茫的西去的路。  在那个年代,他和上百万的黔首、囚徒一样,踏着风雨泥泞,冒着寒严酷暑,挨着饥饿苦痛,西去关中修宫殿筑陵墓,北去塞外修长城、建直道。路边倒下了一个个病死、饿死、累死和因反抗而被杀死的苦役囚徒。  何肩好不容易西入函谷关,来到渭河南岸骊山之麓的秦陵工地上。这里有几十万民工干了整整三十年了,白日人头攒动,入夜火把通明。他被分发在陵墓东边几里,一个摆布地下军阵,日后好为死去的秦王护驾的工地上,他看见成千上万的囚徒,掏出的泥土又运到陵墓的面上,堆起了一座山。挖出了条条宽大的坑道,用木料拱好。  在另一边的宽大的工棚里,许许多多的能工巧匠,正在用泥塑着一个个和真人一般高大的威武秦军的泥人。工棚象一间间手工作坊,门口的木牌子上分别写着:“弩兵”、“轻车”、“战车”、“鞍马骑兵”……  这群新押送到工地的囚徒,疲惫地坐了一地。他们是没有死于沟壑的幸存者,等待着分派到各个工棚去。  何肩看见一位老工匠走到监工的将尉面前急切地说:“军爷,洪炉上的铁匠太少了,问问哪些人会干铁匠活?”  将尉向那些面部冷漠的囚徒们大吼一声:“会干铁匠活的站起来!”  何肩和另外几个人站了起来,押送的军士为他们解开了绳索,跟着那位洪炉匠师走了。他们被这位姓姜的师傅,领到一个炉火熊熊的工棚。许许多多手脸污黑的赤裸着上身的铁匠们,在抡着铁锤,敲打着一块块烧得通红的铁件。整个工棚内火花四溅,叮当震耳。  他立即跟着妻师傅,打制各式各样的兵器弓弩。  何肩平生最令他难忘的,就是秦始皇葬礼那天,几十万工匠囚徒停工一天。在这距都城咸阳百里、北依渭水、南靠骊山的平川上。满朝文武在二世胡亥、太师赵高和宰相李斯的率领上,高大的车马拉着秦始皇的灵柩,在几万甲胄严整的威严的禁军护送下,缓步向陵墓走来。  鼓乐悲壮,礼炮轰鸣,震动着八百里秦川。白色的旌幡和身着孝服的几十万人,使炎热的夏日如骤降暴雨,大地上好象覆盖着一片白茫茫的皑皑积雪。  何肩悄悄抬起低伏的脑袋窥视,只见通向那座辉煌的地下宫殿入口处的地方,一大群衣衫华丽的嫔妃宫女被送入了地下通道,就再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出来。  铁匠师傅曾悄悄告诉何肩,在这座地下宫殿内,上面的穹顶嵌满珠宝,象征日月星辰;地下的沟壑注满水银,有如江河湖海。奇珍异宝,陈列其间。石刻猛兽,蹲伏道旁。陵中有百官造像,听命于侧;墓外布雄狮巨俑,拱卫于旁。世间帝王之威风与荣耀,可算得上登峰造极、无以复加了。  秦始皇的葬礼之后,陵墓营造的声势与规模,并未丝毫削减。仍有数十万民工在陵墓的地面垒筑崇山,在日夜塑造成千上万的兵马陶俑。  有一天,秦陵工地上突然传出紧急集合号令,各只队伍集合完备后,便有士兵来到队伍中,依照将尉的命令,将所有老、弱、病、残者,全部赶出队伍之外,再将剩下的年轻精壮人员加以整编,何肩当然也编入其中,并且被委派为一个小头目。  这时候,领队的将尉才向他们颁秦二世胡亥的诏令。他们才知道,原来陈胜、吴广已在渔阳造反,攻城夺地。并派周文率领了一只数十万人的大军,一路斩将夺关,望西而来,入函谷直逼咸阳,朝廷震恐。在无兵可调的危局下,胡亥只好命大将章邯,到骊山下来将这几十万囚徒加以挑选武装,用为地下兵马俑打制的刀枪剑戟,发给这批从未加以任何训练的囚犯,去充当国家军队。只是这十多万囚徒军的盔铠,一时无法供给,再加时间紧迫,只好让他们蓬发垢面、衣衫褴褛走上了战场。如果这骊山崇陵下尸骨未寒的秦始皇有在天之灵的话,会为素有虎狼之师的威武秦军,如今变得这般滑稽模样而厉声呼啸。  队伍开走了,秦陵工地上只剩下少数老者弱夫,出现了多年以来的少有的奇异的静寂,只有一队队怒目圆睁、甲胄整齐的兵马俑,空握着虚拟的武器,望着那渐渐远去的队伍和快要落定的尘土……  这一页似乎就从这一瞬间翻了过去。  这只编入章邯部队的囚徒军,最终把周文打败了。在一个漆黑的晚上,章邯令何肩挑选一百名精兵前去受命。他有意挑选了一百名家乡子弟,每人配备了一匹好马,来到章邯的中军帐前。章邯命他黑夜绕到周文后面的峡谷埋伏,等待他天明发动攻击杀败周文后,败兵至此便加以截杀。  章邯大将军下完命令以后,又对何肩说道:“你若能提周文首级来见我,我一定奏请二世皇上,封你为将军!”  这个许诺决定着他未来的命运,秦军中凡有战功者,都可以得到封赏,由普通的士兵封王拜相。所以大将军的许诺,对于何肩来说,有着巨大的诱惑力,足以使他以命相许、肝脑涂地而在所不辞。  这只马队,在黑夜中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子,正当要绕到周文军队的后面时,他将这一百人的骑兵队伍,带到一个荒无人迹的山谷中,燃起一堆火来。大家坐在地上吃着干粮,喝着泉水,何肩站起来对大家说:  “众位家乡的兄弟们,我们象猪狗一样捆绑着被赶到骊山之下没有死,算第一幸。到了秦陵干那么苦的活儿又没有死,算是第二幸。被赶去和周文打仗还没有死,算是第三幸。一句话,我们都是拣条命活的人,大家真的愿意明天去和周文的军队残杀吗?”  篝火在熊熊燃烧,映照着一张张瘦削的脸,和那一双双睁得大大的凝视的眼睛。  众口缄默。只听得见燃烧的树枝,发出毕毕剥剥的暴裂声。  何肩有些愤怒,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大家为什么不说话?”  又沉默了一阵,后面的暗处不知谁说了一句:“你眼看就要做将军了,说那些干什么?”  何肩激怒了。他直言不讳地说:“你们以为我何肩真想去当什么将军吗?眼看天下大乱,我要把大家带回家乡去,等待时机,共举大业,愿意回去的就跟我走!”  话音未落,突然从他身后跳出一个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剑架在他的颈下,对众人厉声喝道:  “大家听着,我是大将军章邯派来的监军,何肩谋反,身犯不赦之罪,只要大家起而诛杀了他,前去伏击周文,我保大家必有重赏。大家要三……”  一个“思”字尚未出口,他突然浑身一下子瘫软,缓缓倒地。  这位监军身后走出一位握着一柄滴血短剑的年轻人,他大声对何肩说:“何大哥,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有跟你回家乡去了!”  众人都纷纷赞同。  “弟兄们,大家都听我的号令,上马,出发!”  一队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午夜的寂静,象一阵风暴向东方卷去……  张良听罢大为振奋,忙问:“这只人马呢?”  “我们跑了十多日才回到家乡,已将他们安置在后山的几个洞窟中。”  “好吧,眼看东方发白,等城门一开,你就与我一起进下邳城里去找冯无疾。前天他已经来告诉我,说已找到了韩王家族韩成的下落,我们就可以拥立韩成为王,象陈胜王那样揭竿而起了!”  何肩不解地瞪着一双大眼睛,凝视了张良许久,才开口问道:“为什么你不可以称王?非要找韩成不可!”  “你不知道,这些有影响的王侯,才足以号令天下。”张良解释说。  “那陈胜不一样称王了吗?”何肩仍然没有被他说服,语气中还带着几分愤慨,要不是师傅的嘱咐,他早领着人马走了。  “陈胜开始不也打着扶苏和项燕的旗号?”张良依旧坚持己见,还顽固地想说服他。  两人沉默了,似乎谁也没能把谁说服。他们急切地等待着天明。  第九章 夜谈,初遇神交  在下邳郊外一个令人不安的夜晚,这个爱作弄读书人的刘邦,对前来造访的一位貌若女子的张良,会是什么态度呢?这一刻关系着两人未来的命运。未曾料到,两人一拍即合,结为知交,这也许正是天意。  此时已是人心隍惶,天下大乱。秦王朝也是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了。  下邳的县令早已吓得将城门紧闭,惶惶不可终日地蜷缩在县衙中。他早已得知城外的山中,已啸聚着一只人马,虽然只有一百多号人,但已在日夜打制兵器,侍机起事。要是往常,他早已命廷尉派军进剿,但如今自己已成惊弓之鸟,自身尚且难保,哪里还敢前去过问,只求拖一天算一天了。  正在这时,忽然得到一个更为可怕的消息,在芒砀山斩蛇起义的沛县泗上亭长刘邦,正率领着一只几千人的队伍,来到下邳城下安营扎寨。顿时如黑云压城,壁垒森严,不知刘邦何时攻城?  入夜以来城墙上和刘邦营寨中都火把通明,相互警戒着。  刘邦在营帐中独饮独酌,默默地喝着问酒。近来他的心绪坏极了,如今他是有家难归。卫兵进帐禀报:  “沛公,帐外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求见。”  刘邦挥了挥手,不屑一顾地说:“你不知道我心里正烦着吗?难得听那些酸儒唠唠叨叨,不见!”  突然听得一阵朗朗笑声,刘邦抬起头来,看见一位体态文弱、面色苍白的中年人径直走了进来,他更加鄙夷地说:  “我现在需要的是有万夫不挡之勇的壮士,不要只会饶舌说空话的儒生!”  说罢不屑正眼相视,又独自举起了酒杯,来浇胸中的郁闷。  只听见这位“儒生”仰天叹息一声,拂袖而去,出帐之后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刘邦问进来的卫兵:  “那个儒生在说什么?”  “他说……”  “说吧,直说不妨!”  “他说,原以为沛公是个目光远大的英雄,如此看来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莽汉,他被雍齿所赚也是活该,这种人不足与谋!”  顿时,刘邦如芒刺在背,也如闻惊雷,猛然清醒过来,赶紧推开酒杯吩咐道:“快去将他追回,说我有请!”  待到客人重新进帐时,刘邦立刻起身相迎:“刚才酒后失言,对先生不恭,请予谅解!”  来客坦然答道:“我知道沛公身处逆境,心中抑郁。人人都有困顿的时候,但沛公为天下豪杰,不应当象寻常匹夫那样,借酒浇愁,一蹶不振。而是应当百折不回,迎难而上。”  刘邦高兴地吩咐换烛摆酒,恭敬地请他入座:“敢问先生尊姓大名,何以教我?”  客人答道:“敝人姓张名良字子房,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从前韩国的丞相,后来国破家亡,颠沛流离,好结天下英雄,共谋推翻暴秦。如今二世昏庸,赵高擅权,陈胜首义天下响应,各路英雄起四方,然而最终能得天下者不仅能深得民心,解民于倒悬,而且还要善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决不只是一个万人敌的莽夫!”  刘邦听张良一说,深以为然。自他在芒砀斩蛇起义以来,每天只知道东奔西突,你攻我杀。胜则喜,败则悲。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沛公率领着那只才起兵不久的队伍,驻扎在他的故里泗水郡的丰邑。没有多久,一个名平的泅水监带着军队来攻打他,将丰邑围困了两天。刘邦率兵出战终于将泗水监打败了。于是他命令雍齿留守丰邑,便亲自率领着军队乘胜追击。沛公引军向东来到薛城,将泗水一个名壮的郡守打败。这位郡守仓惶逃至西南的戚县,终于被沛公的左司马抓住后杀掉了。于是沛公又乘胜率领着他的得胜之师进驻亢父,然后又占领了方与。这一连取得的胜利,使刘邦真有些得意忘形了。  没有想到,一个坏消息从家乡传来:留守丰邑的雍齿公然背叛了沛公,投降了魏国,使刘邦如今成了有家难归。尤其使刘邦切齿痛恨的是,这个背叛他的雍齿,不仅是他的同乡,而且还是儿时的朋友。他自小身材高大,还经常欺负他。  说来话长,从前魏惠王从安邑把都城迁到了大梁,所以他又叫梁惠王。后来,到他孙子魏王假的时候,大梁就被秦军占领了,又把都城迁到了丰邑。如今,魏公子咎投奔陈胜,经过三番五次的请求,陈胜终于同意他回到魏国故地,立为魏王,他便又打起他的故都丰邑的主意来了。  于是,魏相周市便利用沛公率兵追击泗水监的机会,派了一位使者前去见雍齿。告诉他,丰邑曾经是魏国都城。如今魏国又重新建立起来,已经拥有数十座县城。如果雍齿愿意献出丰邑投降魏国,那么魏王可以封他为候;如果雍齿要替刘邦死守住丰邑,等到魏军攻下丰邑之后,一定要将他和丰邑的百姓,杀得一个不留!再加上这个雍齿平素就对刘邦有所不满,也不大瞧得起这位儿时经常挨他打的哥们儿,经周市这么派人加以威胁利诱,便立即归顺了魏国,他知道刘邦决不肯轻饶了他,便趁刘邦无暇回顾的时候,加紧防守,准备与他决一死战。于是,这对儿时的伙伴,竟然要在自己的家门口来一次生死较量,丰邑的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刘邦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震怒,立即班师回到故乡,见雍齿早已做好充分迎战的准备,连续攻打几次,都无法取胜。激怒了的刘邦立马城下,扯着嗓门破口叫骂:  “雍齿,你这个狗娘养的!我刘邦哪一点亏待了你,你他妈的公然卖主求荣!我捉住了你,一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一只箭向他飞射而来,被左右用刀枪拨开。  刘邦更加激怒了,他指着那些被雍齿赶上城墙替他守城的丰邑人骂道:“你们哪一个我刘邦不认识?那些跟着雍齿干的混蛋们听着,跟我刘邦作对决没有好下场!”  朝他飞来的箭愈来愈多,他才在左右的簇拥下带着兵退走了。他只好暂且进驻沛县,再作下一步的打算。这时他又急又气,终于病倒了。等到他的病稍愈,在正月新春,听到一个令他兴奋的消息,秦嘉在距沛县东南不远的留县,立楚国王族的后代景驹为楚王。于是刘邦便带领他的军队前去投靠景驹,求他派兵协助他攻打丰邑。没想到刚到景驹那里,就听到追击陈胜的秦大将军章邯命令他的别将司马夷率领着大军扫荡楚国的地界,从相县杀到砀县。刘邦不但没有借到一兵一卒,景驹反而命令他与东阳宁君引兵南下抵挡司马夷,结果在萧县的西边与司马夷打了一仗,还差点吃了败仗,只好灰溜溜地退回了留县。  到了二月间,经过了一番补休,景驹再次命令他们前去与司马夷决战。刘邦领兵围攻砀县,围攻了三天三夜终于破城,他俘获了秦兵六千,这样他统帅下的人马就达到了九千人,便乘势又攻下了砀县北边的下邑。这样,在他觉得自己羽翼开始丰满的时候,便又回师攻打丰邑。雍齿深知刘邦此仇必报,他俩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所以置之死地而后生,刘邦这次仍然没有能攻下丰邑。他感到十分沮丧,只好暂且带着他的队伍,占地于下邳城西,举棋不定,不知如何是好?  刘邦正是在这忧心冲忡的时刻遇上了张良。  张良坦率地对他说:“眼前各路义军互相讨伐兼并,而秦军的主力又尚未削弱,沛公初起于草莽,势单力薄,如举措失策,便会万劫不覆!”  刘邦开始还颇不以为然:“局势于我,真有如此严重么?”  张良站起身来神情严峻地对他说:“沛公难道还不知道自己已深处危局吗?”  刘邦问道:“何以见得?”  张良说:“自陈胜被他的驭手庄贾杀害之后,势力强大的莫过于秦嘉拥立的楚王景驹。然而,螳螂捕蝉岂知黄雀在后,我前来见沛公之前,已经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项梁已经率兵攻下留县,杀死了景驹和秦嘉,正屯兵薛城。如若项梁举兵来攻,沛公将如之奈何?”  张良话音未落,便有人进帐报告沛公,景驹、秦嘉已被项梁所杀。  刘邦闻报勃然大怒,传命起营拔寨,连夜进兵薛城,为楚王景驹报仇。  张良在一旁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犹豫片刻还是不得不大声劝阻说:“沛公息怒,此举不可!项梁刚打了胜仗,其势正胜,你应当避其锋芒。再加上你雍齿未灭,不宜树敌过多。更何况项梁善战,又并没有要把你当作敌人来攻打,你又何必硬将鸡蛋往石头上碰,自取灭亡呢?”  刘邦颓然坐下,一声不响地一盏接一盏地喝着闷酒,不知如何是好。  如今是乱世英雄起四方,这些“群雄”们,不管势力大小,大都带着自己人马东奔西杀。胜了就攻占一座座县城,败了又弃城而逃,胜败难料,生死未卜。很少有谁从天下大势、敌我现状作通盘的战略思考,说穿了不过是乘天下大乱拥兵自立的草寇。因此对于他们来说,赢也赢得糊里糊涂,死也死得不明不白。  初起的刘邦同样如此,就对于目前来说,一心只知道报雍齿之仇,雪丰邑之恨,完全凭意气用事,根本缺乏战略与策略观念,根本不懂得敌我力量的对比和消长。难怪他瞧不起“儒生”,还自鸣得意的以捉弄读书人为乐,这正是早期刘邦的可悲和可恶。如果这一点不改变,别说后来作开国皇帝,建立大汉帝国,恐怕连几座小小的城邑也维持不了多久,只能重蹈秦嘉之类的覆辙,幸好他有幸遇见了张良。  “我应该走哪一条路?请先生教我!”  张良凝思片刻,从容地回答道:“《太公兵法》告诉我们,用兵之道,在于能以弱胜强。弱之所以能胜强的道理,在于弱者能否避开强者的锋芒,找准他的弱点,积蓄自己的力量,等待有利于自己的时机。今天,景驹秦嘉尚且被项梁一举歼灭,你自己已明知不敌,为什么又非要去与他决一胜负呢?这就是不智。现在最明智的办法,是要让项梁觉得你不是他的对头,何不先派人去对项梁攻下留县、进驻薛城表示欢迎,希望能与他联合抗秦。如果项梁无异议,还可以进一步向他说明你收复丰邑的意愿,并向他借兵攻丰。如果项梁能借兵给你,这就一举两得,不仅能化敌为友,而且又能收复丰邑。”  刘邦表示欣然赞同,说:“先生的计策倒是个好计策,可是有谁能肩负得起这么一件事关重大的使命呢?”  张良说:“如蒙沛公信任,我愿前往。”  刘邦十分高兴,今夜如会知己,命令重摆酒宴,与张良作长夜谈。  他向张良问起先前谈到的《太公兵法》一书,乘着酒兴,张良滔滔不绝地谈起《太公兵法》来,时而大段大段地朗朗背诵,时而引申发挥,侃侃而谈。口若悬河,神采飞扬。刘邦听得如痴如醉,击节赞赏。刘邦是何等样的人物,资质聪慧,胸怀大志,一经点拨,茅塞顿开,不断地感叹与张良相见恨晚!  张良自从从黄石老人那里得到《太公兵法》以后,潜心研读,受益匪浅。他曾经和不少人谈起过此书,但他们总是神态冷漠,不为所动,好象对牛弹琴。今夜刘邦的反应,使他如遇知音。他叹服沛公天资独具,不然怎么能如此神悟呢?  初夏的夜晚已经没有寒意,帐外不时传来巡夜的更声。兵临城下的下邳更是戒备森严。  知己畅叙,长夜苦短。更残漏尽,残烛熄灭了,刘邦与张良相携步出帐外,望着熹微的晨光,张良临别嘱咐刘邦说:  “我去薛城之后,请沛公拔营跟随而来,但不可与项梁靠得太近。如果我先去谈成功了,就立刻前来接你去与项梁相见。”  “先生一路多多保重!”  张良上马,二人拱手相别。初升的太阳照着那匹枣红马,如一团烈火向天边滚动而去。  张良单骑来到薛城城门之外,叩关通禀:“项伯故友求见项梁将军。”  过了一会,便有卫兵将他带进薛城,来到县行的厅堂上。听说他是堂兄的故友,项梁起身相迎,二人见礼后坐下。  “鄙人姓张名良率子房,与今兄项伯兄为挚友,今日路过薛城,特登门造访叙旧,以解别后的思念。”  “我听家兄说,当年犯事流亡,曾蒙先生搭救。不幸得很,家兄正辅助舍侄监军在外,不能与先生相见。”  “不妨事,虽然未能见到项伯兄,但能见将军一面,也实在是三生有幸!”  “先生过谦了。”  “我早就听说过,将军系楚国名将之后,智勇双全,才识过人,会稽义举,天下震动,特别是新近又连克数城,军威大震。日前我从下邳前来,正逢沛公占地下邳城,我前去拜见他时,沛公听说我要来薛城,特地嘱咐我向将军致意,转达他对将军的仰慕之情!”  一提起刘邦,项梁的脸上立刻罩上了一层阴影,他带着几分不快的口气说:“刘邦说的恐怕不是真话吧?他率兵投奔景驹、秦嘉,如今我已杀了这两个家伙,正等刘邦领兵前来报仇呢!”  张良听完项梁的话笑了:“将军误会了,沛公不是去投奔景驹,而是因为雍齿背叛他去降魏,他前去找景驹借兵的。后来因为章邯的别将司马夷杀来,才共同去抵抗秦兵。沛公与将军素无恩怨,若将军愿意借兵与他去收复丰邑,沛公不同样与将军友善么?况且将军初起,立足未稳,强秦未灭。不可因小胜而树敌过多。如将军愿结识沛公,我愿代为引荐。”  项梁虽然刚愎自用,但毕竟智力过人,左右权衡,还是不要得罪刘邦为好,便顺水推舟让张良去转告刘邦,他愿意借五千兵和十名有大夫爵位的将官与他,并请刘邦前来相会,共谋反秦大业。如果他来,说明刘邦有诚意,如果不来,我也省得借兵。  刘邦果然来了,项梁当然也只得兑现诺言。刘邦手下已有九千人马,再借得五千,立刻成了拥有一万四千人的大军。于是浩浩荡荡,往丰邑杀来,雍齿那点人马当然抵挡不住,刘邦势如破竹,一鼓作气将丰邑攻破。雍齿见大势已去,带领少数残兵败将落荒而去,投奔魏王去了。  刘邦三次攻打丰邑,才取得胜利。当他骑马进入故里时,有着攻下其它县城时的异样感觉。他要洗刷昔日的屈辱,要在乡人面前重塑自己的威严。古人得势以后都要回乡炫耀一番,否则就有如穿上了华丽的衣衫在黑夜里穿行一般。雍肯降魏,曾使他如丧家之犬,在乡人的眼中丢尽了脸面。尤其使他难以容忍的,是那么多的丰邑人,公然站在雍齿一边抵挡他的进攻。因此,他传下大令,把所有被俘获的雍齿的士兵和帮着守城的人,押解到一个大草坪上。然后鸣锣召集四方百姓前来围观,要大家知道,背叛刘邦的人有什么下场。  天黑了下来,四面山丘上环列着威武的士卒,一个个刀剑在手,怒目圆睁,旌旗在头上猎猎作响。  一面铜锣在“当当”敲响,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  千百只熊熊燃烧的火把,照着被俘者苍白惶恐的脸庞,四周围观的黑压压的丰邑人噤若寒蝉,只有偶尔听得见被俘者的亲人,那难以抑制的凄厉的号哭。  这里洋溢着战胜者的淫威和霸悍。坑杀降卒是古代战争残酷的律例。  静默中在等待着一个人的降临,只要他一声令下,血淋淋地屠杀就要马上开始。  当刘邦正要迈出县衙,去实现他渴望的复仇时,被急匆匆从门外进来的张良迎面挡住了去路:  “沛公留步,我有话要对你讲!”  “闪开!谁也休想阻拦我!”  刘邦激怒了,一把推开了张良,他正要迈步,听见张良在他身后愤慨地说:  “我原以为你是一位可以成就大事的英雄,没想到只不过是一个目光短浅的村夫!”  “你!……”刘邦握剑猛然转身,用一双血红的眼睛怒视着他。  张良毫无惧色地坦然地对他说:“你在杀你家乡人之前,最好先把我杀掉,兔得我活下来看到你被人杀掉的那一天!”  “你张良凭什么说我一定会被别人杀掉?!”  “不能得民心者,决不能得天下。你连家乡人都容不过,还容得过天下人么?昨天只有一个雍齿背叛了你,今天如果滥杀乡民,明天就有百个千个雍齿叛离你,谁还会跟你去打天下?我劝你还是先杀掉我,你若不杀我,我明天也会率领着正义之师,来杀你这个独夫民贼!”  说完,张良凛然不可侵犯地引颈就死,一动不动地威严地站在那里。  “当”一声,刘邦手中的剑颓然落地。  “子房……”刘邦转身吩咐:“去,传我的令,刑场上的人……全部释放……”  “慢!事已至此,应当这样……”张良来到刘邦身旁,低声说了几句。  刘邦一挥手,便和张良大步走去。  他们来到刑场上,登上一个高高的土台,身后一片熊熊的火把在燃烧。  一位将官上前禀报:“启禀沛公,一切都已准备停当,请下命令!”  在围观的乡民中多是妇孺老幼,青壮年多被雍齿征发去守城,此刻正五花大绑跪了一大片,等待刘邦宣布斩首。突然他们的妻儿老母中爆发出一片凄惨的号哭声,将官大吼了一声:“不准哭!听候沛公发落!”  草坪上立刻安静下来,只听得风吹得火把呼呼作响。  千百双惶恐的眼睛,全部集中到刘邦脸上。  刘邦回过头来,与张良交换了一下眼色,往前跨进了一步,开口说话了:  “丰邑的父老乡亲,我刘季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是父老乡亲看着我长大的,我平生没有做过对不起家乡的事。如今,天下英雄纷纷起兵反对秦王的苛政,丰邑子弟也随我起义。谁知雍齿这个无耻之徒,竟然趁我领兵在外,背叛我投降了魏国。我刘邦三次发兵攻打丰邑,这一次才总算将雍齿击溃,他虽然逃跑了,总有一天我要将他抓住,食他的肉,寝他的皮,方才解恨!至于那些被雍齿裹胁和我刘邦作对的丰邑子弟,以及那些没有跟雍齿逃跑的士兵们统统听着,我刘邦决不跟你们算账,更不会杀你们的头,现在我就当场释放你们,各自回各自的家去!”  说完,他跳下土台,亲自解开了一个士兵的绳索。  这时父老乡亲不顾一切地奔向自己的子弟,动手为他们解开绳索,这种意外的获释使他们悲喜交聚,抱在一起热泪流淌。  张良拉了拉刘邦说:“沛公,走吧!”  卫兵为他分开拥挤的人群向外走去,他刚离开人群走上一个土坡,他的身后响起了一片呼唤声:  “沛公!沛公!”  “沛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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