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美)乔纳森·弗兰岑-24

“我知道,我知道,”她说,“我知道我必须离开。我会等到杰西走了,然后我就滚出你的视线。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但是在走之前,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我得确保你知道,留下你和你的助手在一起,像是在我的心口捅了一刀,像是撕掉我乳房上的皮。我无法忍受,沃尔特。”她乞求地看着他,“我太难过,太忌妒,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你会复原的。”“或许。在某年。恢复一点点。但是你知道我现在有这样的感受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这意味着我爱的人是谁吗?你知道这里真正在发生的是什么吗?”她那双狂热、乞求的眼睛,在那一刻,变得极其让人痛苦和厌恶——看到它们,他那累积多年的对婚姻中彼此伤害的厌恶突然爆发了——他开始无法自已地大嚷:“是谁逼我到这一步的?是谁总嫌我不够出众?是谁总需要更多的时间去考虑?难道你觉得二十六年还不够你把一切都想明白吗?你他妈的还需要多少时间?你以为你的手稿中有让我吃惊的内容吗?你以为在这一路走来的该死的每一分钟里,我不知道你所写下的该死的每一点感受吗?而我还是爱你,因为我无法不爱你?为此浪费了我的一生?”“这不公平,哦,这不公平。”“去他妈的公平!去你妈的!”他一脚把那份手稿踢得白花花地飞了开去,不过他还有一定的自制,没有在离开时去摔身后的房门。楼下的厨房里,杰西卡正在给自己烤百吉饼,她的小行李箱就放在桌旁。“今早人都去哪儿了?”“我和你妈妈小小吵了一架。”“听上去是这样,”杰西卡说,嘲讽地睁大了眼睛,对于属于一个不像自己那么善于控制情绪的家庭这一事实,她的回应向来如此,“现在一切还好吗?”“再说,再说吧。”“我原计划坐中午的火车,但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晚点再走。”因为杰西卡向来和他亲密,因为觉得一定可以得到她的支持,他没有想到,此刻不去理会女儿的建议而是直接送她出门,犯了策略上的错误。他没有意识到,成为第一个把事情告诉女儿并正确设定故事框架的人有多么重要;没有想到帕蒂,凭借她那运动员式的求胜本能,会如此迅速地和他们的女儿结为同盟,往她耳朵里塞满她那个版本的故事(爸爸以牵强的理由抛弃了妈妈,和年轻的助手好上了)。他没有去考虑那个时刻以外的任何事情,他的脑袋晕乎乎的,满是和父亲身份毫不相干的情感。他抱了抱杰西卡,对她回来帮忙启动“自由空间运动”大加感谢,然后就回到他的办公室,看着窗外发呆。紧急状态已有所缓和,他已经能够记起他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只是他还没有好到能去做的地步。他看见一只猫声鸟在一棵正准备开花的杜鹃树上蹦蹦跳跳;他忌妒那只鸟,因为它对他所知道的一切一无所知;他愿意立刻和它交换灵魂,然后去展翅飞翔,去感受空气的浮力,哪怕只有一个小时:这是笔无需考虑的交易,而那只顾自活跃、完全无视他的猫声鸟,带着对自己身体的万分自信,似乎非常清楚,做一只鸟儿要愉快得多。一段处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时间过后,他听到了大行李箱的滚动声和前门的哐当声,随后拉丽莎过来敲他办公室的门,探进头来问道:“你还好吗?”“好,”他说,“过来坐在我腿上。”她扬起眉毛。“现在?”“是的,现在。还等什么呢?我妻子离开了,是吗?”“她带着箱子走了,是的。”“那么,她不会回来了。所以过来吧。为什么不呢。这里没有其他人了。”于是她照办了。她,拉丽莎,不是个犹豫不决的人。但是大班椅不适合让你腿上再坐个人;为了坐稳,她不得不搂住他的脖子,而即便这样,椅子还是使劲地摇晃着。“这是你想要的?”她说。“其实,不是。我不想待在这间办公室。”“我同意。”他有那么多事情需要思考,他知道如果现在就让自己开始,他会一口气想上好几个星期。不去思考的唯一方法就是朝前走。他们上楼来到拉丽莎的小房间,房间的天花板是斜的,这里过去是间佣人房,自从她搬进来后他就再也没有踏足过。地板上放着一叠叠的干净衣服和一堆堆的脏衣服,活像一个障碍跑训练场。他把她推靠在屋顶窗旁边的墙上,不假思索地将自己交给这个没有进行资格验证就想要他的女人。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紧急状态,时间不复存在,只剩下绝望。他抱起她,让她用双腿环住他的胯部,两人四下趔趄,她的嘴唇吻住他的,然后他们隔着衣服狂热地摩擦着,绕过地板上的一堆堆衣服,再然后,这种场面下经常会出现的那些中断中的一种突然降临,令人不安地想起走向性爱的步骤是多么相似;多么缺乏个性,或者说先于个性。他猛地后退,走向房里那张还没有铺好的单人床,撞倒了一堆关于人口过剩的书和文件。“我们中有一个人得在六点出发,去机场接爱德华多,”他说,“我担心会忘记。”“现在几点?”他把她落满灰尘的闹钟转过来,看了看。“两点十七。”他惊叹道。这是他一生中所见过的最古怪的时间。“抱歉我的房间这么乱。”拉丽莎说。“我喜欢。我爱你本来的样子。你饿了吗?我有点饿。”“不,沃尔特,”她笑了,“我不饿。不过我可以去给你拿点什么吃的。”“我想,嗯,喝杯豆奶。豆类饮品。”“我去拿。”她下楼去了,想到一分钟后他将听到的回来的脚步声,属于这个将会取代帕蒂在他生命中的位置的女人,感觉很奇怪。她跪在他身旁,专注而贪婪地看着他喝下那杯豆奶,然后用她灵巧、指甲苍白的手指解开了他衬衫的纽扣。那么,好吧。他想。好吧。朝前走。但是当他自己接着脱掉了其他衣服,妻子出轨的那些场面,那些她作过详尽描述的场面,开始在他体内翻滚,让他有种想要原谅她的隐约而真实的冲动;他知道他必须粉碎这种冲动。他对她和他的朋友的恨意仍然是新生的、摇摆不定的,还不够牢固,她哭泣时那可怜的样子和声音在他脑海中仍然过于鲜明。幸亏,拉丽莎已经脱到只剩下白底红点的小内裤。她无忧无虑地站在他身旁,把自己呈现给他。她年轻的身体美得不合情理。光洁无瑕,蔑视重力的拉扯,仅仅是看着都让人受不了。没错,他曾见过另一个甚至比这还要年轻的女人的身体,但他对它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那时他自己也还过于年轻,不会去注意帕蒂的年轻。他伸出手,隔着她的内裤把掌心贴在她两腿之间那灼热的小丘上。她轻轻地叫了一声,膝盖一弯,跌倒在他身上,让他沉浸在甜蜜的痛苦之中。他先是坚定地努力着不去比较,然后又刻意努力想要把帕蒂的那句“没有什么不对的”驱出脑海。现在回想起来,他才明白自己先前要拉丽莎和他慢慢来的请求是基于他对自己的准确了解。但是,一旦他将帕蒂赶出家门,慢慢来就不再是一个选择。他需要立刻注射一剂,仅仅是为了保持自我的运作——不让自己被恨意和自怜打倒——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这一剂非常甜美,因为拉丽莎真的为他疯狂,几乎真的是欲火焚身,湿得滴水。她满怀爱意和喜悦地盯着他的眼睛,宣告着他的男子气概,帕蒂在她的手稿中加以侮辱中伤、不屑一顾的男子气概,其实是美好、完美和奇妙的。这当中有哪里不惹人喜欢呢?他是个正值盛年的男人,而她可爱、年轻、贪得无厌——这,事实上,就是那个不惹人喜欢的地方。他的情感跟不上他们之间原始的性吸引的活力和迫切,跟不上他们交媾行为的无休无止。她需要骑跨在他身上,需要被他紧紧压在身下,需要把腿架在他的肩上,需要做下犬式,从后面被有力地撞击,需要趴在床上,需要脸紧贴着墙壁,需要腿缠绕在他身上,头后仰着,圆圆的乳房飞向任何方向。这一切对她似乎都意义重大,她是一口装满了痛苦呻吟的望不到底的井,而他已经准备好去做这一切。心血管状况良好的他被她的大胆举动撩拨得兴奋异常,他通达她的所有愿望,对她也如痴如狂。然而,这一切还是欠缺了某种个性,令他无法达到高潮。这种状况非常古怪,是一个全新的、未曾预料到的问题,部分原因或许在于他不习惯使用安全套,而她湿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过去的两年里,他有多少次因想起他的助手而性亢奋,且每次都持续好几分钟?总有一百次。现在,他的问题显然是心理上的。当他们终于平静下来,她的闹钟显示3:52。他也不确定她有没有高潮,他不敢问。而此刻,在他精疲力竭的时候,那个潜伏一旁的对比抓住机会浮出了水面:对于帕蒂,只要能让她有兴致开始,就可以指望她为他们两个人完成这件事,让他们都得到一定程度的满足,之后,他可以去工作或者看书,而她可以去做那些她喜欢做的帕蒂式的琐事。困难导致摩擦,而摩擦通向满足……拉丽莎亲了亲他肿胀的嘴唇。“你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他说,“很多事。”“我们做了这件事你感到难过吗?”“不,不,我非常高兴。”“你看上去可不怎么高兴。”“这个,刚才我确实把共同生活了二十四年的妻子赶出了家门。这确实就发生在几个小时之前。”“对不起,沃尔特。你仍然可以回头。我可以辞职,让你们两个在一起。”“不必,这件事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永远也不会回头。”“你想和我在一起吗?”“是的。”他用双手捧起她的头发,盖在他的脸上,它们闻上去一股椰子洗发水的味道。他现在得到了他想要的,但这让他觉得有些孤独。在经历了日思夜想、无边无际的渴望之后,他和一个特定的有边际的女孩睡在了一起,她非常美丽、聪明、投入,但同时也凌乱、不被杰西卡喜欢、极不善于烹饪。她是唯一的一道屏障,把他和他不愿去想的那一大堆事隔离开来:无名湖畔的帕蒂和他的朋友;他们非常人性和机智的对话方式;他们的性爱中那种成年人的互动;他们为他不在那里而感到的高兴。他开始在拉丽莎的头发中哭泣,而她安慰他,擦掉他的眼泪,他们再次做爱,更加疲倦,更加痛苦,直到他终于高潮,没有防护地,射在了她的手中。接下来的几天都不怎么好过。先是去机场接从哥伦比亚赶来的爱德华多·索凯尔,把他安置在“乔伊的”房间。十二名记者参加了周一上午的新闻发布会,沃尔特和爱德华多挺了过来,之后前者又接受了《时报》的丹·卡佩维尔长时间的单独电话采访。沃尔特一直在做公共关系方面的工作,所以他能够成功地压制心中的混乱,专注于目标,拒绝吞下记者们煽动性的诱饵。泛美蔚蓝莺公园,他说,代表了一种以科学为依据、由私人出资的野生生物保护的新范例;它将在西弗吉尼亚和哥伦比亚提供可持续的“绿色职位”(生态旅游、森林复植、林业认证),这可以绰绰有余地抵消山顶剥离开采所拥有的无可辩驳的丑陋性;科伊尔·马西斯和其他搬迁的山区居民从各个方面配合了基金的工作,值得称赞,他们很快就将受雇于基金的合作者LBI属下的一家子公司。因为乔伊告诉他的那些事,在称赞LBI时,沃尔特需要调动额外的自控力。当他结束了和丹·卡佩维尔的通话,他和拉丽莎、爱德华多外出吃晚餐,喝了两瓶啤酒,将他这辈子的总饮酒量提升到了三瓶。第二天下午,爱德华多返回机场后,拉丽莎锁上沃尔特办公室的门,跪在他两腿之间,希望慰劳一下他这几日的辛苦工作。“不,不,不。”他说,把座椅从她面前转开。她跪着跟了过来。“我只是想看看你。我怎么都看不够你。”“拉丽莎,不要。”他能听到外间屋子里,他的其他下属们办公的动静。“只是一小会儿,”她说,拉开他的裤链,“让我做,沃尔特。”他想起了克林顿和莱温斯基,然后,他看到助手的嘴巴里填满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笑盈盈地抬眼望他,他想起了他那个邪恶的朋友的预言。这样做似乎让她感到高兴,然而……“不,抱歉。”他说,尽可能温柔地推开她。她皱起眉。她受伤了。“你一定要让我做,”她说,“如果你爱我。”“我真的爱你,但现在时间不对。”“我想要你让我做。我想现在做所有事。”“对不起,可是,不行。”他站起身,把他的老二放回裤子里,拉好拉链。拉丽莎低着头,保持跪姿。过了一会儿,她也站起身,拽平大腿位置的裙子,不高兴地转过身去。“有个问题我们必须先讨论一下。”他说。“好的。让我们来谈谈你的问题吧。”“问题就是我们必须炒掉理查德。”这个他在此刻之前一直拒绝说出的名字悬在了空中。“我们为什么必须这么做?”拉丽莎说。“因为我恨他,因为他和我妻子上床。我再也不想听到他的名字,我不可能和他一起工作。”听到这段话,拉丽莎仿佛缩小了。她低着头,肩膀垂下去,变成了一个悲伤的小女孩。“所以你的妻子才会在周日离开?”“是的。”“你仍然爱着她,不是吗?”“不!”“不,你爱她。所以你才不想让我靠近你。”“不,这不是真的。你完全搞错了。”“好吧,话虽如此,”她说,轻快地挺直身体,“我们仍然不能炒掉理查德。这是我的项目,我需要他。我已经利用他来招揽实习生了,而且我需要他在八月时为我们找来其他大腕。所以,你可以对他不满,为你的妻子难过,但是我不会炒掉理查德。”“亲爱的,”沃尔特说,“拉丽莎。我真的爱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是请你试着从我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不要!”她转向他,怒气冲冲,“我不在乎你的角度!我的职责是开展人口工作,而我准备要做好它。如果你真的在意这项工作,在意我,那么就让我按我的方式来进行。”“我在意,我非常在意。但是……”“那么,没什么好但是的。我不会再提他的名字。他五月份过来和实习生见面的时候,你可以去其他地方。至于八月份的事,我们到时候再想办法。”“可是他不会想做的。周六他已经说起要退出。”“让我去和他谈谈,”她说,“正如你或许还记得的,我很善于劝说人们去做他们不愿做的事情。我是你相当有效率的员工,希望你不会不让我做我的工作。”他急忙从桌子后面绕出来,想要拥抱她,但是她躲去了外间办公室。因为他爱她的勇气,爱她对工作的投入,且又被她的怒意击中,他没有再去坚持他的立场。然而,几小时过去了,接着好几天过去了,拉丽莎都没有来汇报说理查德要退出“自由空间”,沃尔特由此推断,他必定还在船上。那个什么都他妈的不相信的理查德!他能够想象出的唯一解释是,帕蒂和他通过电话,而负罪感让他继续留在了这个项目中。想到这两个人谈论任何事情,哪怕只有五分钟,尤其是谈论如何不去伤害“可怜的沃尔特”(哦,她用的那个词组,那个令人憎恶的词组),如何去挽救他心爱的项目以作为某种安慰奖,这让他因为自感软弱、堕落、妥协、渺小而心烦意乱。这种情绪也渗透到了他和拉丽莎之间。虽然他们每天做爱,长时间地做爱,可他们的性爱却始终笼罩在他认为她也和理查德一起小小地背叛了他这样的感觉之下,所以,它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变得更富有个性。无论他转去哪个方向,都会看到理查德。同样令他不安的——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是LBI的问题。他们一起吃晚餐的时候,乔伊带着令他感动的谦卑和自责,解释了那单他牵涉其中的肮脏交易。在沃尔特看来,这里的主要罪人是LBI。至于肯尼·巴特尔斯,显然属于那种胆大包天的小丑,一个二流的反社会分子,很快不是进入国会就是进入监狱。而切尼-拉姆斯菲尔德[76]那伙人,无论他们入侵伊拉克的动机如何恶臭不堪,一定还是希望收到可以使用的卡车配件,而不是乔伊从巴拉圭运出的那堆垃圾。而乔伊虽然不该蠢到和肯尼混在一起,却使沃尔特相信,他是为了康妮才完成交易的;他对她的忠诚、他的万般懊悔,以及他总体而论的勇敢(他才二十岁!)通通值得称赞。因此,责任方是LBI——对整个骗局完全知情且拥有批准权。沃尔特没有听说过那个和乔伊通电话的副总,那个用法律诉讼威胁他的人,但这家伙无疑和维恩·黑文那个已经承诺在西弗吉尼亚建立防护服生产厂的铁哥们在同一条走廊上工作。乔伊问沃尔特,他认为他该怎么做。是吹响哨子揭露内情?还是干脆把他的利润捐给某家为伤残退役军人服务的慈善机构,然后回学校继续读书?沃尔特答应儿子会在周末好好考虑他的问题,但是这个周末显然——用一种温和的说法——无助于平静的道德思考。直到周一上午和记者们见面,他将LBI描述为支持环保的杰出合作者,他才意识到自己也牵涉其中了。此刻,他试着把自己的利益——事实是,如果基金执行官的儿子将那个丑陋的故事曝给媒体,维恩·黑文或许会直接炒了他,而LBI或许会收回在西弗吉尼亚建厂的承诺——和怎么做才对乔伊最有利分离开来。无论乔伊曾经表现得多么傲慢和贪婪,但似乎很难要求一个有着问题父母的二十岁的孩子负起全部的道德责任,承受公开指责,甚至可能面对刑罚。不过,沃尔特明白,他为此而想给乔伊的建议——“把你的利润捐给慈善机构,然后继续你的人生”——对他自己和基金也是非常有利的。他想问问拉丽莎的看法,但他答应过乔伊会守口如瓶,于是,他打电话给他,说他仍然在思考,并问他和康妮愿不愿意在他下周过生日的时候一起过来吃晚餐?“当然愿意。”乔伊说。“我还需要告诉你,”沃尔特说,“我和你妈妈分居了。很难开口把这件事告诉你,但它就发生在上周日。她已经搬走一段时间了,我们还不确定下一步会怎样。”“嗯。”乔伊说。嗯?沃尔特皱起了眉头。“你听明白我刚才说的话了吗?”“嗯。她已经告诉我了。”“好的,当然。为什么不呢。那么她……”“嗯。她说了很多。甚至是太多,向来如此。”“所以你明白我的……”“嗯。”“而你仍然愿意来为我庆祝生日?”“嗯。我们一定过去。”“好的,谢谢你,乔伊。我为此而爱你。我为了很多事爱你。”“嗯。”然后,沃尔特给杰西卡的手机留了条言,自那个宿命的周日以来,他每天都要给女儿留两条言,却还没有听到她的回音。“杰西卡,听我说,”他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和你妈妈聊过了,但是无论她对你说了什么,你都需要回电话给我,听听我怎么说。好吗?回电话吧。这个故事绝对有两个方面,我想你都需要听一听。”如果能够加上一句,说他和他的助手之间清清白白,将会有所帮助,然而,事实是,他的手、脸和鼻子是如此这般地充满了她阴道的气味,甚至在淋浴之后都隐约可闻。每一条战线上他都在妥协和失败。下一个打击在他自由后的第二个周日降临了:丹·卡佩维尔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长篇头版新闻“煤炭公司与土地基金友好合作,摧毁大山以拯救大山”。平心而论,报道不能说是非常的不准确,但是对于沃尔特对山顶剥离开采的相反看法,《时报》显然并不买账。文章甚至没有提到蔚蓝莺公园的南美部分,而沃尔特最具说服力的论点——新范例,绿色经济,科学复植——被掩埋在文章末尾,刚好在乔丝琳·佐恩对他喊叫的描述“我[咒骂语]拥有这块土地!”和科伊尔·马西斯的回想“他当着我的面说我愚蠢”之后。文章的核心内容,除了说明沃尔特是个极其不友善的人外,便是蔚蓝山基金和煤炭公司及国防承包商LBI睡在一张床上,允许他们在本该作为原始林地的保护区进行大规模的山顶剥离开采,为当地的环保组织所憎恶,并迫使山里人——当地的社会中坚——离开他们世代居住的家园,它的创始人和出资人是一位名叫文森特·黑文的神秘的能源大亨,他在布什政府的纵容下,正在以开掘油井的方式毁掉西弗吉尼亚的其他地区。“不是太糟,不是太糟,”周日下午,当沃尔特给维恩·黑文在休斯敦的家中打去电话时,后者说道,“我们得到了蔚蓝莺公园,没人能把它从我们手中抢走。你和你的女孩干得不错。至于其他事情,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从不费事去和媒体沟通了吧。全都是负面的看法,没有正面的。”“我和卡佩维尔谈了两个小时,”沃尔特说,“我真的认为,在主要方面他同意了我的看法。”“嗯,在文章中可以看到你的观点,”维恩说,“虽然不是那么明显。不过你不必担心这件事。”“可我担心!我是说,没错,我们得到了蔚蓝莺公园,对蔚蓝莺来说,好事一桩。但这整件事本该是个范例。可从那篇报道来看,它变成了反面典型。”“都会过去的。一旦我们把煤采出来,开始复植,人们会看到你是正确的。到那时,卡佩维尔那小子就只能去给人写讣告了。”“可那要等很多年!”“你有其他计划吗?所以你才会这样?担心你的履历表不好看?”“不,维恩,我只是对媒体太失望了。在他们眼里,鸟类算不得什么,一切都以人类利益为先。”“在鸟类掌控媒体之前,将一直都是这样,”维恩说,“下个月我能在惠特曼见到你吗?我已经告诉吉姆·埃尔德,只要不让我出现在任何照片中,我就会出席防护服工厂的揭幕式。在过去的路上,我可以用我的私家飞机接上你。”“谢谢,我们自己搭商业飞机过去,”沃尔特说,“节省些石油。”“你可要记得我是靠卖石油为生的。”“是的,哈哈,有道理。”得到维恩父亲般的肯定感觉不错,但是如果维恩不是一个那么让人觉得靠不住的父亲,他的感觉会更好。关于《纽约时报》上的那篇报道,最糟糕的部分——先不考虑在这样一家沃尔特认识的所有人都阅读并且信任的报纸上,被描述成一个浑蛋所带来的耻辱——是他担心《时报》对蔚蓝山基金的看法是正确的。一直以来,他都提心吊胆,怕遭到媒体的毁灭性攻击,而现在真的遭遇了这样的攻击,他不得不更加严肃地正视自己害怕的原因。“我听到你做的那个电话采访了,”拉丽莎说,“你做得很好。《时报》不肯承认我们正确的唯一原因在于,如果那样的话,他们就不得不撤销之前所有指责山顶剥离开采的报道。”“事实上,这就是他们现在对待布什和伊拉克战争的态度。”“嗯,你已经尽了你的责任。现在我和你得到了我们的小小回报。你告诉黑文先生我们要启动‘自由空间’了吗?”“没被炒掉,我已经感到很幸运了,”沃尔特说,“现在告诉他,说我计划把我权限内的所有资金都花在一个或许会招来更多负面报道的项目上,似乎不是什么好时机。”“哦,我的甜心,”她说,抱住他,把头靠在他的胸前,“没人理解你在做些什么样的好事。除了我。”“或许真是这样。”他说。他情愿就这样被她抱一会儿,但是她的身体还有其他想法,而他自己的身体也迎合了这些想法。他们现在晚上在她那张过小的床上睡觉,因为他自己的房间里仍然满是帕蒂的痕迹,她没有跟他说如何处理她的东西,而他无法一个人开始处理它们。帕蒂没有和他保持联系,对此他并不觉得意外,然而,作为一名对手,她这样做似乎是很有策略的。作为一个——照她自己的说法——除犯错外一无所长的人,无论在外面做什么,都让人觉得胆战心惊。为了躲开她而去住在拉丽莎的房间,沃尔特觉得自己很懦弱,但是他还能怎么做呢?他被全方位地包围了。他生日那天,当拉丽莎带着康妮参观基金办公室的时候,他把乔伊领到厨房,说他仍然不知道该建议他怎样去做。“我真的认为你不该吹响哨子,”他说,“但我又有些信不过我建议你这样做的动机。最近,我似乎失去了我的道德支撑。和你妈妈的那件事,还有《纽约时报》的报道——你看到了吗?”“嗯。”乔伊说。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穿着蓝色运动夹克和亮闪闪的不系带的皮鞋,仍然像个大学生共和党。而就沃尔特所知,他就是个大学生共和党。“我不太走运,是吗?”“是,”乔伊说,“不过我认为多数人都看得出,那不是篇公平的报道。”沃尔特感激地接受了儿子的安慰,没有问任何问题。他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下周我必须去参加LBI在西弗吉尼亚的一项活动,”他说,“他们要建一家防护服工厂,所有搬迁的家庭都将在那里工作。所以关于LBI的事,征询我的意见并不合适,因为我自己也牵涉在内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参加那项活动?”“我必须在揭幕式上发言。必须代表基金致谢。”“可是你已经得到你的蔚蓝莺公园了。为什么不能干脆不去参加呢?”“因为拉丽莎正在实施另一个项目,一个关于人口过剩的大项目,我必须和我的老板搞好关系。我们花的是他的钱。”“那么,听起来你最好去喽。”乔伊说。他听上去并不是那么信服,而沃尔特痛恨在儿子眼中显得如此软弱和渺小。仿佛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愈发软弱和渺小,他问他知不知道杰西卡是怎么回事。“我和她通过话,”他说,手插在裤兜里,眼睛盯着地面,“我猜她有些生你的气。”“我给她的电话留了有二十条言!”“你或许可以就此打住了。我想她根本没去听。人们本来就不会去听每一条电话留言,只是看一看谁打来过电话。”“好吧,那么你告诉她故事有两个方面了吗?”乔伊耸耸肩。“我不知道。有两个方面吗?”“是的,当然有!你妈妈对我做了件非常糟糕的事。一件令人无比痛苦的事。”“我真的不想听到更多信息了,”乔伊说,“不管怎样,我想妈妈或许已经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我不想选择要站在哪一边。”“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多久以前?”“上个星期。”所以乔伊知道理查德做了什么——知道沃尔特让他最好的朋友,他的摇滚明星朋友,做了什么。他在儿子眼中的渺小感现在彻底完整了。“我要喝瓶啤酒,”他说,“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和康妮也能喝点儿吗?”“当然,这就是我为什么让你们早点儿过来。其实,在餐厅康妮也可以喝任何她想喝的东西。她二十一岁了,对吧?”“嗯。”“我不是要责怪你,只是问问情况:你告诉妈妈你结婚了吗?”“爸爸,我正努力呢,”乔伊说,下巴绷紧,“让我用我的方式做这件事,好吗?”沃尔特向来喜欢康妮(甚至,暗地里,相当喜欢康妮的妈妈,因为她和他调情的方式)。为了这次会面,她特地穿了极高的高跟鞋,涂了浓浓的眼影;她还非常年轻,还可以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比真实年龄成熟许多。在逸庐餐厅,他感动地看着乔伊是如何对她体贴入微,靠过去和她一起看她的那份菜单,商量着要点些什么,而康妮,因为乔伊还不到合法饮酒的年龄,婉拒了沃尔特鸡尾酒的提议,只为自己要了杯健怡可乐。他们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信任,让沃尔特想起他和帕蒂还非常年轻时的相处方式,那种两人结为一体共同对抗这个世界的方式;看着他们的婚戒,沃尔特的眼睛模糊了。拉丽莎不怎么自在,为了把自己和年轻人区分开来,和一个年龄几乎两倍于她的男人结成同盟,她点了杯马丁尼,并且滔滔不绝地谈论起“自由空间”和世界人口危机,以此填满餐桌上的话题真空,乔伊和康妮则彬彬有礼地听着,俨然一对安于二人世界的情侣。虽然拉丽莎并没有用亲密的口吻提及沃尔特,但是他毫不怀疑乔伊知道她不仅仅是他的助手。当他开始喝那晚的第三瓶啤酒时,他开始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越来越感到羞愧,而对乔伊表现得如此冷静越来越感到感激。这些年,乔伊最最让他生气的地方莫过于他那副冷静的外壳;而此刻,他是多么喜欢他这一点!儿子打赢了这场仗,他为此感到高兴。“那么,理查德还在和你们一起工作?”乔伊说。“嗯,是的,”拉丽莎说,“是的,他帮了很大的忙。事实上,他刚刚告诉我,白色条纹乐队或许会出席我们八月份的大活动。”皱眉思考着什么的时候,乔伊刻意没有去看沃尔特。“我们应该去看看。”康妮对乔伊说。“我们可以去看看吗?”她问沃尔特。“当然可以,”沃尔特说,挤出一丝微笑,“应该会很好玩。”“我非常喜欢白色条纹乐队。”她高兴地宣布说,她向来就事论事,不会制造弦外之音。“我非常喜欢你,”沃尔特说,“我很高兴你成为我们家的一员。很高兴你今晚在这里。”“我也很高兴。”乔伊似乎并不介意这番感性的对话,但他的思绪显然是在别处。想着理查德,想着他妈妈,想着正在发生的家庭剧变。而沃尔特说不出一句可以让儿子好受一些的话。“我做不到,”单独回到那座大楼里时,沃尔特对拉丽莎说,“我不能再让那个浑蛋插手我们的工作了。”“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件事了,”她说,轻快地沿走廊朝厨房走去,“我们已经解决这个问题了。”“好吧,可是我们需要重新讨论。”他说,跟着她。“不,我们不需要。在我提起白色条纹乐队的时候,你看到康妮两眼放光了吗?还有谁能为我们请来那样的明星呢?我们已经作了决定,而且是个正确的决定,我真的不需要听到你有多么忌妒那个和你太太上过床的人。我累了,也喝多了,我现在就要去睡觉了。”“他曾是我最好的朋友。”沃尔特小声说。“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沃尔特。我知道你觉得我不过是另一个年轻人,但事实上,我比你的孩子们年龄大,我已经快二十八岁了。我知道爱上你是个错误。我也知道你还没有准备好,现在我爱着你,而你却仍然一心想着她。”“我不停地在想你。我非常依赖你。”“你和我上床,是因为我想要你而你也能够这样做。但是每个人的世界都仍在围着你的妻子转。我永远也无法理解她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她用去她整个的人生让其他人难过。而我只是需要一点点呼吸的空间,这样我就可以睡一会儿。所以,或许今晚你该睡在你自己的床上,并且想一想你到底要怎么做。”“我说什么了吗?”他请求道,“我以为我们刚刚开心地庆祝了我的生日。”“我累了。这是个令人疲倦的夜晚。明天见。”他们没有接吻就各自回了房间。在家里的座机上,他发现有一条杰西卡的留言,她小心地选择在他外出吃晚餐时祝他生日快乐。“很抱歉没有回复你的留言,”她说,“我只是真的很忙,而且不确定自己想说什么。但是今天我在想你,希望你过得愉快。或许我们可以找个时间聊聊,虽然我还不确定我什么时候有时间。”咔哒。接下来的这一周他自己一个人睡觉,感觉轻松。在一间仍然到处都是帕蒂的衣服、书籍和照片的房子里,学着去坚强地面对她。白天,有大量被延误的公事需要处理:在哥伦比亚和西弗吉尼亚成立土地管理机构,在媒体上启动一轮反攻,寻找新的捐助人。沃尔特甚至想着,或许有可能和拉丽莎停止性关系。然而,他们白天的近距离接触让这个想法变得可望而不可即——他们需要,一再地需要。然而,他还是回自己的床上睡觉。他们飞去西弗吉尼亚的前一晚,他在收拾过夜行李的时候接到了乔伊的电话。乔伊说他已经决定不告发LBI和肯尼·巴特尔斯。“他们让人作呕,”他说,“但是我的朋友乔纳森不断告诉我,如果曝光这件事,我只会伤到我自己。所以我想索性捐掉多余的那部分钱好了。至少这会为我省去一大笔税款。但是我想确认一下,你是否仍然认为我可以这样做。”“没问题,乔伊,”沃尔特说,“我没有意见。我知道你多么有志气,也知道捐出那么大一笔钱肯定很难。这样做已经很不容易了。”“嗯,但是我并没有揭穿这单交易,只是不再参与其中。现在康妮可以回学校了,所以这很不错。我打算休学一年去工作,这样她就可以赶上我了。”“太好了。看到你们俩这样互相照顾,真好。还有什么事吗?”“这个,我见到妈妈了。”沃尔特手中还拿着两条领带,一条红的,一条绿的,他正想从中选出一条。他意识到这个选择没多么重要。“你见到她了?”他说,选了那条绿色的,“在哪里?亚历山大市?”“不,在纽约。”“那么她住在纽约。”“嗯,事实上,是在泽西城。”乔伊说。沃尔特的胸口绷紧了,而且一直紧绷着。“是的,我和康妮想当面告诉她。你知道,我们结婚的事。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她对康妮相当友好。你知道,仍然是居高临下的,有些假,不停地笑,但是没有让人难堪。我猜有很多别的事让她分神。总之,我们认为那次见面相当顺利。至少康妮是这样想的。我觉得也就那么回事。但是我想让你知道她已经知道了,这样一来,我不知道,如果你什么时候和她通话,你就不必再为我保守秘密了。”沃尔特看着他那因为没有戴婚戒而感觉光秃秃的、发白的左手。“她和理查德住在一起。”他吃力地说。“嗯,是的,我猜,目前是,”乔伊说,“我是不是不该告诉你?”“他也在吗?你们过去的时候?”“是的,他在。而且康妮觉得那很好玩,因为她非常喜欢理查德的音乐。他让康妮看他的吉他和所有东西。我不知道我告没告诉过你,她打算学弹吉他。她的歌喉真的很棒。”沃尔特也说不清楚他原本以为帕蒂会在什么地方。和她的朋友凯茜·施密特,或者和她的其他哪位老队友在一起,也有可能和杰西卡在一起,甚至和她的父母在一起也是可以想象的。但是因为之前听到她如此义正词严地宣称她和理查德之间已经彻底结束了,他连一秒钟也没有想过她会在泽西城。“爸爸?”“什么?”“我知道这有些古怪,好吗?这整件事非常古怪。但是你也有女朋友了,是不是?所以,就这样了,好吗?现在一切都变了,我们所有人都应该开始适应新状况。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是的,”沃尔特说,“你说得对。我们需要这样去做。”放下电话,沃尔特立刻拉开衣橱的一个抽屉,把放在袖扣盒里的婚戒取出来,扔进马桶冲走。然后一挥胳膊,将摆在梳妆台上的所有帕蒂的照片全部扫落在地——身穿令人心碎的七十年代风格运动衫的女篮队员集体照和她心爱的那些他最上相的照片也未幸免;乔伊和杰西卡也被无辜牵连——把镜框和玻璃踩得稀巴烂,直到他踩得厌烦了,不得不用头去撞墙。听说她回到理查德身边,这消息本应该解放了他,本应该让他带着最清白的良心去自由地享受拉丽莎。但是现在他的感觉似乎不是解放,而是死亡。现在他能够看明白(如拉丽莎一向明白的那样),过去的三周不过是一种偿还,是他为惩罚帕蒂的背叛而应得的款待。尽管他多次声称自己的婚姻已经终结,但其实他丝毫也不相信。他扑倒在床上哭了起来,所有之前的心情似乎都远远好受过他此刻的心情。世界在前进,充满了胜利者,LBI和肯尼·巴特尔斯大发战争财,康妮回去读大学,乔伊做了正确的事,帕蒂和摇滚明星住在了一起,拉丽莎在为她的理想事业奋斗,理查德重新开始创作音乐,理查德因比他咄咄逼人得多而受到媒体的欢迎,理查德迷住了康妮,理查德引荐了白色条纹乐队……而沃尔特被抛在后面,和死去的、奄奄一息的、被遗忘的,和世界上的濒危物种及适应能力不足者……待在一起。凌晨两点左右,他跌跌撞撞地走进洗手间,找到帕蒂的一瓶已经过期十八个月的曲唑酮。他不确定它们是否仍然有效,因此连吃了三粒,但是显然它们仍有作用:七点钟的时候,在拉丽莎非常坚决的猛推之下,他才醒了过来。他仍然穿着昨天的衣服,灯大亮着,房间里一片狼藉。他的喉咙沙哑,因为昨晚可能使劲地打过鼾;他的头很疼,个中原因则说不清也道不明。“我们需要立刻去坐出租车,”拉丽莎说,拉着他的胳膊,“我以为你已经准备好出门了。”“没法去。”他说。“别这样,我们已经晚了。”他坐直身体,试着让眼睛保持睁开。“我真的需要洗个澡。”“没时间了。”他在出租车里睡着了,醒来时仍然在出租车里,在公园大道上,被一场事故堵住了去路。拉丽莎正在和机场通电话。“我们赶不上我们的航班了,”她对他说,“我们现在得从辛辛那提中转。”“我们为什么不干脆到此为止呢?”他说,“我受够了做好好先生。”“我们可以不吃午饭,直接赶去工厂。”“如果我是邪恶先生呢?你仍然会喜欢我吗?”她担心地皱起了眉。“沃尔特,你吃什么药了吗?”“说真的,你仍然会喜欢我吗?”她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在华盛顿国家机场的候机区睡了过去;然后在飞往辛辛那提的飞机上、在辛辛那提、在飞往查尔斯顿的飞机上,最后在拉丽莎以飞快的速度驶往惠特曼的租来的车里。当他终于在车上醒来时,他感觉好多了,突然间有些饿,车窗外是四月多云的天空,以及已逐渐成为美国所特有的那种物种单调的乡村景象。一座有着乙烯基外墙的大教堂,一家沃尔玛,一间温迪快餐,宽阔的左转车道,白色的汽车堡垒。这里没有什么东西是野生鸟类所喜欢的,除非是椋鸟和乌鸦。防护服工厂(阿尔第公司,LBI集团之子公司)是一栋巨大的煤渣砖建筑,刚刚铺好沥青的停车场边缘凹凸不平,杂草丛生。场上停满了大型客车,当中有一辆黑色的福特领航员,维恩·黑文和其他两位穿西装的人正从车上走下来,拉丽莎猛地刹住他们的车。“抱歉我们没赶上午餐。”她对维恩说。“我想晚餐会更好一点儿,”维恩说,“希望如此吧,在我们吃过那样的午餐之后。”工厂里面是浓烈好闻的油漆、塑料和新机器的味道。沃尔特注意到这里没有窗户,完全依赖电力照明。折叠椅和讲坛背后是高高堆起的包在收缩薄膜中的长条形原材料。一百多个西弗吉尼亚人走来走去,当中包括科伊尔·马西斯。他穿着一件宽松的运动衫和一条更加宽松、看上去干净崭新的牛仔裤,说那是他在来工厂的路上刚去沃尔玛买的也未尝不可。两组当地电视台的拍摄人员已架好摄像机,镜头正对着讲坛和挂在讲坛上方的横幅:工作机会+国家安全=安全的工作机会。维恩·黑文(“就算你用掉一整夜在奈克斯数据库里搜索我,也找不到一句直接出自我四十七年经商生涯的话”)在摄像机的正背后坐了下来,沃尔特从拉丽莎手上拿过他写的并由她检查过的发言稿,和其他两位穿西装的人——吉姆·埃尔德,LBI的高级副总裁;罗伊·丹尼特,与其同名的子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坐在了讲坛背后的折叠椅上。科伊尔·马西斯双臂交叉,高高地抱在胸前,坐在听众席的第一排。自从在马西斯家前院(如今已是一片废墟)那次不幸的会面之后,沃尔特就再没有见过他。他盯着沃尔特,脸上的表情再一次让沃尔特想起他的父亲。那是一种试图抢先一步,用强烈的不屑来避免任何让他觉得没面子的事或者被沃尔特可怜的可能性的表情。这让沃尔特为他感到悲哀。当吉姆·埃尔德在麦克风后开始称赞我们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勇敢的士兵时,沃尔特朝马西斯微微地笑了笑,试图传递他为他,为他们两个所感到的悲哀。但马西斯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且还是盯着沃尔特看。“我想我们接下来应该请蔚蓝山基金说几句,”吉姆·埃尔德说,“是蔚蓝山基金将这些千载难逢的、可持续的工作机会带到了惠特曼,请和我一起欢迎蔚蓝山基金的执行官沃尔特·伯格伦德。沃尔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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