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结婚是有等候期的。好像还要验血?”“哦,那咱们去验吧。你想去吗?”他的心脏正在把血液输送进他的生殖器官。“想!”不过首先,他们必须为即将去验血的激动心情而交配,然后又必须为发现原来他们不需要验血的激动心情而交配。然后他们像一对喝多了的情侣一样,漫步走向第六大道,全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就像两个正在作案的杀人犯一样,康妮没有戴胸罩,让人想入非非,吸引着男性的目光,而乔伊则处于睾丸激素控制下那种不管不顾的状态当中,若是有人挑战他,他会仅仅为了挥拳的快感而挥拳。他在迈出他需要迈出的一步,这是自从他的父母第一次对他说不之后,他就一直想要迈出的一步。在喇叭声不断的出租车车流和肮脏的人行道构成的灼热的混乱中,他和康妮一起走过五十个街区,从住宅区到商业区,感觉这和他之前度过的整个人生一样长。来到第四十七街,他们走进碰到的第一家看上去没什么人光顾的珠宝店,要买两枚他们可以当场拿走的金戒指。店主有着全套的犹太哈西德教派行头——圆顶小帽,额发,经文匣,黑色小背心,经书。他先看看乔伊,他的白色T恤衫上有芥末酱的痕迹,那是他在路上吞下热狗时溅上去的;然后他又看看康妮,她的脸因炎热的天气和乔伊的脸的不断摩擦而赤如火焰。“你们俩要结婚?”他们都点点头,但谁也不敢大声说出是的。“那么恭喜了,”店主说,打开抽屉,“我这里有各种尺寸的戒指供你们挑选。”乔伊原本浑然无缝的疯狂心情裂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一阵来自远方、因詹娜而起的悔意透过这个缺口刺痛了他。此刻他不是把詹娜看作一个他想要的女人(这种渴望会在不久后,当他重又独自一人、冷静清醒时才再度出现),而是一个他将永远没有机会拥有的犹太妻子:对于她,他是个犹太人这一事实或许真的很重要。很久以前,他就放弃了在意自己犹太人身份的意图,然而,看到店主那些用旧了的犹太教饰物、他那少数派宗教的法衣,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和一个非犹太人结婚使得犹太人对他失望了。虽然詹娜的道德观念从很多方面看都很可疑,但她仍然是犹太人,仍然有死在难民营里的祖辈,而这一点使她变得人性,钝化了她那非人的美,并让他为令她失望而感到抱歉。有趣的是,他只是对詹娜有这样的感觉,对乔纳森却没有,后者在乔伊眼中已经足够人性了,不需要借助犹太人身份来进一步使之强化。“你怎么看?”康妮问道,盯着陈列在天鹅绒上的戒指。“我不知道,”略有悔意的他说,“它们看上去都不错。”“拿起来,戴上试试看,”店主说,“金子没那么容易损坏。”康妮转向乔伊,在他的眼睛里寻找着什么。“你确定你想这么做吗?”“我想是的。你呢?”“是。如果你想的话。”店主从柜台旁走开几步,找了点事忙活。而透过康妮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乔伊,无法忍受自己脸上的那份不确定。这使他愤怒得发狂,为了她。其他所有人都怀疑她,而她需要他不怀疑,于是他选择不怀疑。“毫无疑问,”他说,“咱们来看看这些戒指。”他们挑好戒指后,乔伊试着杀价,他知道在这种店应该杀杀价。可是店主只是失望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说:“你都要娶这个姑娘了,还要为五十美元跟我浪费口水?”他把戒指放进他的前口袋里,走出珠宝店,在人行道上几乎和他的大学朋友凯西撞个满怀。“老兄!”凯西说,“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穿着三件套的西服,而且已经开始掉头发了。之前他和乔伊渐渐失去了联系,不过乔伊听说,这个暑假他在他爸爸的律师事务所工作。此刻撞到他,乔伊觉得这是另一个重要的征兆,不过,究竟是什么的征兆,他不确定。他说:“你记得康妮,对吧?”“你好,凯西。”康妮说道,眼里恶魔似的闪着光。“是的,当然记得,你好。”凯西说,“可是,老兄,你忙什么呢?我以为你在华盛顿。”“我在度假。”“老兄,你该给我打个电话。我不知道你来了。不过你们俩在这条街上做什么呢?买订婚戒指?”“是的,哈哈,说得没错,”乔伊说,“你在这里做什么?”凯西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只怀表。“帅不帅?这是我爸爸的爸爸的。我拿过来清洗和修理一下。”“很漂亮。”康妮说,俯身欣赏着那块怀表,而凯西则飞快地以皱眉表达了他的疑问和夸张的提醒。乔伊在一系列可供选用的男人对男人的回应方式中选择了略带局促的坏笑,意思是性生活丰富精彩,女友提出无理要求,需要给她们买些小首饰,诸如此类。凯西以行家的眼光迅速地瞥了一眼康妮裸露的肩膀,审慎地点点头。整个交流用了四秒钟,乔伊放心地看到,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做个在凯西眼中像凯西的人是多么容易:对不同的人区别对待就好。这预示着他依旧可以在大学里过正常的学生生活。“老兄,穿西装不热吗?”他说。“我是南方人,”凯西说,“不像你们明尼苏达人那么容易出汗。”“出汗的感觉很棒,”康妮说,“我喜欢在夏天出汗。”这样露骨的话显然让凯西觉得震惊。他把怀表放回口袋,看着街道前方。“无论如何,”他说,“如果你们俩想出去玩什么的,可以给我打电话。”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个,在下午五点第六大道的下班人流中,康妮问乔伊她是不是说错话了。“我让你难为情了吗?”“没有,”他说,“他是个大傻瓜。现在华氏九十五度,他穿着三件套西服?他是个骄傲的大傻瓜,揣着块傻乎乎的怀表。他已经在变成他老爸了。”“我张开嘴,然后奇怪的话就冒出来了。”“别担心这个。”“娶我让你觉得难为情吗?”“没有。”“你似乎有点儿。我不是说这是你的错。我只是不想在你朋友面前让你觉得难为情。”“你没有让我难为情,”他生气地说,“只不过我的大多数朋友连女朋友都没有,我只是处在一种不寻常的境地。”他或许有理由期待在当时吵上一架,或期待康妮通过生闷气或指责他,让他对娶她的意愿作出更加明确的声明。但是和康妮是没办法吵架的。不安全感,怀疑,忌妒,占有欲,偏执——这类让他那些有过短暂交往经历的朋友们大感头疼的坏毛病——在康妮身上都找不到。究竟她是真的缺乏这些感受呢,还是有某种强大的动物智慧引导她压抑了它们,乔伊始终没能想明白。他越是和她在一起,就越是奇怪地感到他对她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只在意眼前的事物。只做她自己要做的事,同时对他的话作出反应,除此之外,发生在她视野外的事情似乎完全无法影响到她。他妈妈坚持认为,恋人间吵架是好事,这个说法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事实上,他几乎觉得,他和康妮结婚似乎就是为了看看,她是否最终会开始和他吵架:为了了解她。但是第二天下午,当他真的娶了她,一切却都没有发生变化。坐着出租车离开法院时,在车后座,她把戴着戒指的左手和他戴着戒指的左手紧扣在一起,将头靠在他肩上,怀着一种不能被完全描述为满足的心情,因为那会暗示她之前是不满足的。那更像是一种对应该去做的事、对他们共同犯下的罪行的默默服从。一星期后,当乔伊在夏洛茨维尔再次见到凯西,他们两个谁也没有提起康妮。当他穿行在迈阿密国际机场热烘烘的汹涌人海中,看到詹娜坐在清凉、安静一些的商务舱候机室时,他的婚戒仍然驻扎在他小腹的某处。她戴着墨镜,iPod和最新一期的《康泰纳仕旅行者》为她进一步提供了保护。她从头到脚把乔伊打量了一番,就像一个人在确认她订购的产品以一种可以收货的状态到达了,然后从旁边的座位上拿过她的手提行李——似乎有点儿不情愿地——把iPod的耳机线从耳朵中拉出来。乔伊坐下来,忍不住地微笑着:他将和她一起旅行。他之前从未坐过商务舱。“怎么了?”她说。“没什么,我只是在微笑。”“哦,我还以为我脸上有脏东西什么的。”附近的好几个男人正恶狠狠地打量乔伊。他强迫自己将他们一个个瞪了回去,以表明詹娜已经有主了。他意识到,若是以后只要他们去公共场所,他都得这么做,那将会是很累人的。有时候也有男人盯着康妮看,但他们通常似乎可以不抱过多遗憾地接受,她是属于他的。然而和詹娜在一起,他感觉到,其他男人并不会因他的存在退缩,而是继续在他周围寻找机会。“我不得不警告你,我有些暴躁,”她说,“我快来例假了,而且我刚刚陪着那些老古董过了三天,看他们的孙子们的照片。还有,我无法相信,现在在这个休息室里叫酒喝居然要花钱。我是说,我还不如坐在外面的候机区,坐那儿也能买酒。”“你想让我去给你买杯酒吗?”“其实,好的。我想要双份的添加利金酒加汤尼水。”她似乎没有想到——幸运的是,酒保也没有想到——乔伊还是个未成年人。当他拿着酒和变轻了的钱包回来时,他看到詹娜再次戴上了耳机,同时埋头看着杂志。他怀疑她是不是不知怎么搞的错把他当成乔纳森了,才这么不把他的到来当一回事。他拿出他自己的姐姐圣诞时送他的小说《赎罪》,勉强读着其中对房间和植物的描写,但他脑中却一直想着乔纳森下午发来的短信:希望成天对着马屁股让你开心。自从三星期前,他先发制人地打电话把他的旅行计划告诉了乔纳森,这是他第一次收到他的消息。“那么,我猜你的面前是一片玫瑰了,”当时,乔纳森这样说道,“先是叛乱,然后是我妈妈的腿。”“又不是我想让她摔断腿。”乔伊说。“我相信你没有这么想。我也相信你想让伊拉克人民拿着花环欢迎我们。我还相信你对事态变得他妈的如此糟糕感到非常难过。只是还没难过到不去从中获利的地步。”“那我该怎么做?拒绝吗?让她自己去骑马?她其实相当抑郁。她一直在期待这次旅行。”“我相信康妮可以理解这一切。我相信你已经征得她的同意了。”“如果这和你有一丁点儿的关系,我或许会给你个答案。”“嘿,你知道吗?如果我不得不为了你的旅行对她撒谎,那么这就关我的事。我每次和她通话,都已经不得不就我对肯尼的看法对她撒谎了,因为你拿了她的钱,我不想让她担心。现在,我还得为了这个再撒谎?”“那干脆不要经常和她通话怎么样?”“我们没有经常通话,浑蛋。过去三个月里,我和她通过,好像有,三次电话。她当我是朋友,好吗?而且显然,你可以一整个星期都不给她打电话。那么我该怎么做?她打来的时候不接吗?她打电话给我是为了问你的情况。这本身就有些古怪,不是吗?因为她仍然是你的女朋友。”“我不是为了和你姐姐上床才去阿根廷的。”“哈,哈,哈。”“我向上帝发誓,我是作为一个朋友陪她去的。就像你和康妮是朋友一样。因为你姐姐心情不好,况且这也是朋友该做的事。可是康妮无法理解这点,所以如果她打电话,你可以索性,比如说,不要提这件事,那将是你为所有相关的人所能做的最友善的一件事了。”“你真是没一句真话,乔伊。我甚至都不想和你说话了。你身上发生的变化让我恶心得想吐。如果康妮在你离开期间给我打电话,我不知道我会说什么。我或许什么也不会告诉她。可是她给我打电话的唯一原因就是你给她打的不够多,我受够了这样被夹在中间。所以你他妈的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只要别再让我为你圆谎就行。”向乔纳森发誓他不会和詹娜上床之后,乔伊觉得自己已经买好了全保,能够对抗在阿根廷可能出现的所有意外。如果什么也没有发生,那就证明他是高尚的。而如果确实发生了什么,那么他就不必因无事发生而感到沮丧和失望。这将回答那个他仍然在疑惑的问题,即,他究竟是个柔软的人还是个强硬的人,以及未来会为他留住些什么。他对这个未来充满好奇。从乔纳森发来的短信中的厌恶情绪判断,无论那是个怎样的未来,他都没有兴趣参与其中。这条短信确实刺痛了乔伊,可是乔伊,站在他的立场上,也已经受够了好友无情的道德批判。上了飞机,坐在他们宽敞、清静的座位上,又喝了大大的一杯酒之后,詹娜才屈尊摘掉墨镜,开始和乔伊交谈。乔伊把他最近去波兰追寻虚无缥缈的普拉德斯基A10配件的事告诉了她,说他发现在互联网上打广告声称有货源的供货商看上去很多,但除去很少一部分外,其他要么是假信息,要么是出于罗兹市的同一个供货商,而且,乔伊和他那个几乎帮了倒忙的翻译发现,这家供货商的存货也少得令人吃惊,不值得出任何价钱购买。有尾灯、挡泥板、门板、一些电池箱和散热器护栅,可是几乎找不到任何引擎和悬架配件,而这些对于维护自一九八五年起就停产了的车是至关重要的。“互联网糟透了,不是吗?”詹娜说。她已经挑着吃光了她自己坚果碗里的所有杏仁,此刻正在乔伊的碗中挑来拣去。“确实糟透了,确实糟透了。”他说。“尼克总说国际电子商务是给输家玩的。事实上,凡是和电子有关的经济活动都是这样,除非那个电子系统是私有的。他说免费信息从定义上看就注定是无效的。比如说,如果一家中国供货商在互联网上注册了,单从这点你就能够看出,它好不到哪里去。”“是的,我知道,我非常了解,”乔伊说,他不想听到尼克,“可是卡车配件的网上生意应该更像是易趣网之类的。只是一种连接买家和卖家的有效方式,否则买家可能会找不到卖家。”“我所知道的就是尼克从来不在网上购物。他甚至连贝宝都信不过。你知道的,他对这些事很在行。”“是的,所以我才会跑去波兰。因为你必须亲自办理这些事。”“没错,尼克也是这么说的。”她咀嚼杏仁的时候嘴巴微张,这让他感到厌恶,还有她的手指,尽管很可爱,但当它们有条不紊地在他的坚果碗里翻来翻去的时候,也让他感到厌恶。“我以为你不喜欢喝酒。”他说。“嘿嘿,最近我正在锻炼酒量。已经取得了很大进步。”“好吧,无论如何,”他说,“我指望能在巴拉圭撞上点儿好运,否则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花了一大笔钱把在波兰买到的那些破烂装船运走,可是我的拍档肯尼说,我运过去的货量太少,都不够换部分货款。目前它们被扔在基尔库克城外的一处山羊牧场,很可能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而肯尼在生我的气,因为我没有给他送去其他类型的卡车配件,即便因为型号不同、制造商不同,那样的配件根本没法用。肯尼的意思是,只管按重量给他发货,因为,你能相信吗,我们是按重量收取货款的。而我的看法是,这些是有着三十年历史的旧卡车,况且也不是专为沙尘或者中东的酷暑天气而设计制造的,它们肯定会出故障,而当你试图在战乱中做护航工作时,你可不希望你的卡车出问题。与此同时,我这阵子就只有大笔支出,没有收入。”如果詹娜在认真听他说话,他或许会不好意思向她承认这点,但她正在拽她的机上电视屏幕,生气地想要把它从装载位置拉出来。他殷勤地帮了她一把。“抱歉,”她说,“你在说……?什么收不到钱?”“哦,不,我肯定能收到钱。事实上,今年我挣到的钱可能比尼克还要多。”“老实说,我怀疑。”“好吧,可是我会挣到很多钱。”“尼克和你身处截然不同的薪酬世界。”这个说法让乔伊无法忍受。“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他说,“你到底想不想让我陪你?你不是不理我,就是说尼克的事,我以为你已经和他分手了。”詹娜耸了耸肩。“我告诉过你我脾气有些躁了。可是聪明人难道不是一点就通吗?我对你的生意不是非常感兴趣。是你而不是尼克陪在我身边,就是因为我听厌了他一天到晚地谈论金钱。”“我还以为你喜欢钱。”“可那并不代表我喜欢谈论它。是你提起这个话题的。”“很抱歉,我烦到你了!”“好的,那么,我接受你的道歉。不过还有个问题,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提尼克,如果你将一直谈论你的女人。”“我谈论她是因为你问起她。”“我不认为这其中有什么区别。”“嗯,她仍然是我的女朋友。”“没错。我想这是个区别。”她突然俯身,把嘴唇贴了过来。先是最最轻微的一触,然后几乎就像鲜奶油一般温软,再然后是整个嘴唇。她的唇亲上去感觉和他一向看到的一样美好,一样丰富生动,一样珍贵。他凑过去想加深这个吻,但她撤开了,满意地笑着说:“快乐的男孩。”当空乘人员过来为他们点餐时,他要了牛肉。他计划在整个旅途中都只吃牛肉,因为这或许多少会让人便秘;他希望能够坚持到巴拉圭,然后才不得不开始在洗手间寻找他的婚戒。詹娜边吃晚餐边看《加勒比海盗》,于是他戴上耳机,和她一起看,他没有拉出自己的电视,而是别扭地靠在她旁边,但是,不再有亲吻。等到电影结束,他们在各自的被子下躺好,他发现商务舱座位有个缺点,那就是没有拥抱或者无意间身体接触的可能性。他没想到他能睡着,可一眨眼就到了早晨,吃过早餐后,他们就到了阿根廷。这里完全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富有异国情调。除了一切都使用西班牙语,且有更多的人在抽烟,这里的文化风貌似乎和其他任何地方都没什么不同。一样的平板玻璃和地面砖,一样的塑料座椅和照明灯具,飞往巴里洛切的航班和任何美国的中转航班一样,从后排座位开始登机,而那架727以及他能够从窗户中看到的工厂、农田、道路也都没有什么显著的不同。土地依旧是土地,上面依旧长着植物。大多数头等舱的乘客都讲英文,当中的六位——一对英国夫妇以及一位美国妈妈带着三个孩子——推着他们挂着“优先提取”标牌的行李,和乔伊、詹娜一起来到巴里洛切机场外一处禁止停车的区域,特里温福大牧场的乳白色面包车正在这里等着他们。面包车司机是一位面无笑容的年轻男子,厚密的黑色胸毛从他半扣的衬衫里钻了出来。在乔伊甚至还没能搞清楚状况之前,他冲过来拿走詹娜的行李,放在了车后面,然后把她安顿在前排乘客座位上。那对英国夫妇占住了后面的两个座位,而乔伊发现自己面朝车尾,和那位妈妈及她的女儿坐在一起,女孩正在读一本关于马的儿童小说。“我叫菲利克斯,”司机对着多余的麦克风说道,“欢迎来到尼格罗河省请使用安全带我们将行驶两小时路上会有些颠簸我这里有为需要的人准备的冷饮特里温福地处偏远但是瑟华[59]请原谅路途的颠簸谢谢。”下午的天气晴好酷热,去往特里温福的沿途是繁荣的亚高山带地区,和蒙大拿西部的景致相去不远,这让乔伊不由得纳闷,他们为什么要为此长途飞行八千英里。无论菲利克斯压低嗓门,用西班牙语不停地和詹娜说了些什么,都被那个英国男人杰里米没完没了的说话声淹没了。他粗声大气地说着英国和阿根廷在福克兰群岛开战时的旧日好时光(“我们的次美好时光”),说着捉捕萨达姆·侯赛因(“哈,我想知道当这位先生走出那个山洞时,身上闻起来是什么味道”),说着全球变暖是个恶作剧,那些作恶者只顾不负责任地制造恐慌(“明年他们就要来警告我们小心危险的新冰河时代了”),说着南美的主要银行家们无能到令人发笑(“当你的通胀率高达百分之一千,我认为你的问题就不仅仅是运气不好了”),说着南美人民对女子“足球”的不感冒令人赞赏(“让你们美国人在那般拙劣的模仿中领先吧”),说着阿根廷出产的红酒出奇的好喝(“它们让大家见识了南美最好的红酒”),说着想到即将以牛排作为早、午、晚餐让他口水直流(“我是个肉食者,肉食者,可怕又可恶的肉食者”)。为了摆脱杰里米,乔伊和那个妈妈艾伦聊了起来,她是个漂亮而没有魅力的女人,穿着时下在某类妈妈当中十分流行的那种有好几个口袋的弹力工装裤。“我丈夫是个非常成功的地产开发商,”她说,“我在斯坦福大学接受过建筑师培训,不过现在回家带孩子了。我们决定在家里教育孩子,这样做大有好处,就光说度假,我们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时间表来,不过老实跟你直说吧,家务相当繁重。”她的孩子们,读小说的女儿和她身后打游戏的两个儿子,要么是没有听到这句话,要么就是不介意成为妈妈的繁重负担。当她听说乔伊在华盛顿有家小公司的时候,她问他知不知道丹尼尔·詹宁斯。“丹是我们在莫伦戈峡谷的一位朋友,”她说,“他对我们缴纳的税款作了大量研究。他真的回头查看了相关的国会辩论记录,你知道他发现了什么吗?联邦所得税没有任何法律依据。”“其实,当你看穿了本质,所有事都没有法律依据。”乔伊说。“可是联邦政府显然不想让你知道,它在过去一百年里征收的税款理应属于我们这些公民。丹有个网站,有十名历史教授在网站上支持他的看法,反正征税就是没有法律依据。可主流媒体中没人愿意碰这个话题。这个,难道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难道你不认为,至少应该有一家网站或者一家报纸愿意发表相关报道吗?”“我猜对于这件事,一定还有其他理解角度。”乔伊说。“可为什么我们只能听到那一个角度呢?联邦政府欠我们纳税人三百万亿美金,这难道听上去不是一条有价值的新闻吗?这就是丹算出来的数值,包括复利。三百万亿美金。”“那确实是很多钱,”他礼貌地附和着,“国内每个人可以分到一百万。”“完全正确。这太让人气愤了,你不觉得吗?他们欠了我们那么多钱。”乔伊本想指出,要让财政部退还,比如说,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上的钱,那将会是多么困难,但是在他看来,艾伦不像是那种你可以与之争论的人,更何况他开始晕车了。他能够听到詹娜在流利地说着西班牙语,而仅仅在高中时学过这门语言的他,除了听到她不断说着马匹[60]这样马匹[61]那样,就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了。闭上眼,坐在一辆载满傻瓜的面包车里,他想到他最爱的人(康妮)、最喜欢的人(乔纳森)和最尊敬的人(他爸爸),他们都至少对他非常不悦,而如果不是,那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就是觉得他令人作呕。他无法让自己摆脱这个想法;这就像是某种良心申报。他用意志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呕吐,因为在呕吐本可以帮上他大忙之后仅仅过了三十六个小时,现在却能够吐得出,这难道不会成为最不堪的讽刺吗?他原本想象,这条通往无比强硬、通往坏消息的道路,只是会逐渐地变得越发陡峭,越发艰难,但沿路会有很多补偿性质的快乐供他享受,而他将有时间适应当中的每个阶段。可是现在,刚刚踏上道路的他,已经觉得自己没有了消受这个的胃口。然而,特里温福大牧场却无疑如天堂一般。它坐落在一条清澈的河水边,周围环绕着黄色的山脉,山脉向上翻卷出锯齿状的紫色山脊线。一座座花园、围场之间点缀着多处水面,还有非常现代化的用石头建造的宾馆和马厩。乔伊和詹娜的房间铺有大片凉爽的地砖,虽无必要但感觉舒服,大大的窗户下面是奔涌而过的河流。他本来担心房间里会有两张床,可是也许詹娜原打算和她妈妈分享一张超级大床,不然就是她更改了预订。他伸展四肢躺倒在暗红色的锦缎床罩上,陷入那一千美元一晚的豪华感受中。可是詹娜已经换好骑马服和靴子了。“菲利克斯要带我去看看马,”她说,“你想一起去吗?”他不想去,可他知道他最好还是跟着一起去。当他们走近芳香的马厩时,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句子是屎总归还是臭的。在黄昏金色的阳光下,菲利克斯和一名马夫牵着马笼头拉出了一匹上等的黑色种马。它欢快地蹦跳着,掠向一旁,微微弓背跃起,詹娜径直朝它走了过去,脸上专注的神情让他想起康妮,也让他更加喜欢她。她伸出手抚摸着马头部的一侧。“小心。[62]”菲利克斯说。“没关系,”詹娜说,专注地看向马的眼睛,“他已经喜欢上我了。他信任我,我看得出。不是吗,宝贝?”“要上马鞍吗?[63]”菲利克斯问道,用力拉着马笼头。“请说英语。”乔伊冷冰冰地说。“他在问我要不要给马装上马鞍。”詹娜解释说,然后飞快地用西班牙语对菲利克斯说了些什么,而后者又什么什么什么危险[64]地反驳了她一通;但她是个不容反驳的人。那名马夫相当粗鲁地拉了一下马笼头,她抓住马鬃,菲利克斯用他毛乎乎的手托着她的大腿,帮她坐上了没装马鞍的马背。马伸腿向一旁腾跃,使劲拉动着马笼头,而詹娜已经向前俯下身去,胸部贴在马鬃里,脸靠近马的耳朵,不断低声安抚着“没事的”。乔伊完全折服了。马平静下来后,她拉着缰绳,策马慢跑到围场的另一头,在那里和马进行着奥妙的马术交流,控制它站立、后退、低头或者抬头。马夫向菲利克斯评论着这个美女[65],说她健壮、马术高超之类的。“顺便说一句,我叫乔伊。”乔伊说。“你好,”菲利克斯说道,眼睛看着詹娜,“你也想要匹马吗?”“现在不用。可是帮我个忙,说英语好吗?”“听你的。”看到马背上的詹娜这么开心,乔伊也觉得高兴。她这阵子一直闷闷不乐、消极低沉——不仅仅是在这次旅途中,还包括之前几个月的通话里——乔伊已经开始担心,除了她的美,她身上是否还有其他让他喜欢的东西。而现在他可以看到,她至少知道如何享受金钱带给她的快乐。然而,想到要多少钱才能使她开心,他又觉得气馁。成为那个让她骑上骏马的人,不是心灵脆弱者所能承担的使命。晚餐直到晚上十点才开始,大家围坐在同一张长桌旁,桌子是由一整棵直径必定有六英尺的树砍制而成的。传说中的阿根廷牛排果然美味绝伦,红酒也让粗声大气的杰里米赞不绝口。乔伊和詹娜也喝了一杯又一杯,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午夜过后,当他们终于在那张超级大床上开始亲热的时候,乔伊有史以来第一次体验到了那种他听说过很多次却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也会出现在他身上的状况。以往,即便在最不开胃的艳遇里,他的表现也可圈可点。即便此刻,只要他穿着裤子,他就觉得那东西硬得像长餐桌的木头。可是要么是他的感觉有误,要么是他无法承受在詹娜面前一丝不挂,当她隔着内裤在他赤裸的腿上摩擦,随着每次推挤轻轻哼哼时,他觉得自己向外飞了出去,犹如一个摆脱了引力控制的卫星,他的心离这个女人越来越远,虽然她的舌头就在他嘴里,她那不容忽视的乳房令人满足地压在他的胸部。和康妮相比,她亲热的方式多了粗暴,少了顺从——这是部分原因。此外,在黑暗中他看不到她的脸,而当他看不到它时,对它的美他只留有记忆,或者概念。他不断告诉自己,他终于得到詹娜了,这可是詹娜,詹娜,詹娜。可是在缺少视觉验证的情形下,他怀里的人可以是任何一个汗淋淋、主动出击的女性。“我们能不能开盏灯?”他说。“太亮了。我不喜欢。”“只是,比如说,洗手间的灯?这里一团黑。”她从他身上翻下来,恼火地叹气道:“也许我们该直接睡觉。已经这么晚了,反正我也在流血。”他碰了碰他的阴茎,遗憾地发现它甚至比感觉上还要疲软。“我可能喝太多了。”“我也是。那么我们睡觉吧。”“我只开洗手间的灯,好吗?”他开了灯,看到她舒展地躺在床上,确认了她的特定身份:他所认识的最美丽的女孩,这让他又生出希望,所有系统都再次启动。他爬向她,开始亲吻她身体的每个部位,从她完美的脚和脚踝开始,然后移到她的小腿和大腿内侧……“抱歉,可是这太恶心了,”当他亲到她的内裤时,她突然说,“这样吧。”她推倒他,把他的阴茎含在嘴里。再一次,起初,它是硬的,她的嘴巴天堂般美妙,但是接着,他稍稍走神,就变软了一些,他担心继续软下去,便试图用意志来保持坚硬,保持联系,想着是谁的嘴在含着他,可他又不幸地想起,他向来就对口交不怎么感兴趣,并纳闷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詹娜的诱惑力,一向,在很大程度上存在于他对不可能得到她的种种想象当中。然而此刻,疲倦、醉酒、流血的她正趴在他的两腿之间,事务性地为他口交,这让她变得几乎可以是任何一个女人,除了康妮。值得赞赏的是,在他的信心消失了很久之后,她仍然在继续工作。当她终于停止的时候,她用中立的好奇眼光打量着他的阴茎。她摇摇它,“不行,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真是难为情。”“哈,欢迎来到服用依地普仑的世界。”当她睡着并开始发出轻轻的鼾声后,他躺在一旁,心里翻滚着耻辱、懊悔和思乡之情。他对自己非常,非常失望,尽管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没能成功和一个他不爱甚至也不是多喜欢的女孩上床会令他如此失望。他想着他的父母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意味着何等勇气,想着即便在吵得最凶的时刻,你都可以于背后看到他们两人对彼此的需要。他以一种全新的眼光去看待他妈妈对他爸爸的尊重,然后稍稍原谅了她几分。需要他人是一种不幸,它代表着令人悲伤的柔软,但是此刻,他第一次觉得,他的自我似乎并不具备应对一切的能力,并不能百分之百地顺应他看中的每一个目标。在南半球的第一缕晨光中,他在勃起的状态下醒了过来,阴茎的巨大程度让他对这次勃起的持续性没有丝毫怀疑。他坐起身,看着詹娜堆在枕上的头发、微启的双唇、精致柔和的下巴曲线和她那近乎神圣的美。此刻天色渐亮,他已无法相信先前在黑暗中的他有多么愚蠢。他钻回被子,轻轻地顶了顶她的腰部。“不要!”她立刻大声说,“我正试着继续睡觉。”他把鼻子贴在她的肩胛骨间,嗅着她身上广藿香的味道。“我说真的,”她说,从他身下移开,“我们一直熬到半夜三点可不是我的错。”“没到三点。”他低声说。“感觉上就是三点。感觉都有五点了!”“现在才五点。”“哦!别说那样的话!我需要睡觉。”他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用手监控着它的勃起,试图让它保持半直立状态。外面传来马嘶声、隐约的鹤鸣声和一只公鸡的啼叫,任何地方的乡村,清晨都有同样的声响。在詹娜继续或者假装继续睡觉的时候,他的肠道里掀起一阵翻滚。尽管他竭力抵抗,那翻滚还是发展成了压倒一切的紧迫便意。他放轻脚步来到洗手间,锁上门。他的剃须用品盒里有一把餐叉,是他为了眼下这个令人极端厌恶的任务而特意带来的。他坐在马桶上,汗湿的手里攥着那把餐叉,粪便从体内滑出。他拉了很多,足有两三天的量。洗手间门外传来电话铃声,是他们定在六点半的叫早电话。他跪在凉爽的地板上,打量着马桶里浮在水面上的四大块粪便,希望一眼看到金子的闪光。最先出来的那块是黑色的,坚实,有结节,来自他体内更深处的那几块颜色要浅一些,且已经稍稍有些溶开了。虽然他像所有人一样,暗中喜欢闻自己的屁味,但屎味却是另外一回事。那样的恶臭几乎给人以道德败坏的感觉。他用餐叉戳了戳当中较软的一块,想把它翻转过来,检查下它朝下的那面,但是它立刻变弯了,并开始碎裂,把马桶里的水染成了黄褐色。他意识到,餐叉这招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美好幻想。马桶里的水很快会变得太过浑浊,因而无法看到里面的戒指,而如果戒指从它的包裹物中松脱出来,它将沉入水底,且有可能跌进下水道。他别无选择,只能捞出每一块粪便,亲自用手检查,而且,他必须立刻这样做,趁一切还未变得过于水汪汪之前。他屏住呼吸,泪如泉涌,捞起最有希望的那一块,同时放弃了他最新的那个幻想,即用一只手就可以完成搜寻。他不得不使用他的两只手,一只拿着粪便,另一只在其中翻找。他干呕了一次,然后开始工作,把手指探入那团柔软的、带着体温、轻得出奇的排泄物。詹娜敲了敲洗手间的门。“里面出什么事了?”“一分钟!”“你在干什么呢?自己解决?”“我说过了,只要一分钟!我拉肚子。”“哦,老天。你能不能至少给我拿条卫生棉出来?”“一分钟!”谢天谢地,戒指在他抠开的第二块粪便中现身了。柔软中的坚硬,混乱里的洁净圆环。他在污水里尽可能地洗了洗他的手,用胳膊肘冲了马桶,把戒指拿到洗手池旁。洗手间里臭气熏天。他使用大量香皂,洗了三遍他的双手、婚戒和水龙头,与此同时,门外的詹娜抱怨着二十分钟后就要去吃早餐。当他把婚戒戴在戴婚戒的手指上,从洗手间走出来,当詹娜从他身旁冲进去,随即又退出来,尖声咒骂着洗手间里的恶臭,他忽然有一种奇怪而真实的感受——他成为了一个不同的人。他能够如此清晰地看到这个人,仿佛他就站在他的身体之外。他是那个亲手从自己的粪便中找回婚戒的人。这不是他本以为他是的那种人,也不是如果能够自由选择,他愿意成为的那种人,然而,踏实地成为确定的某种人,而不是互相矛盾的潜在的几种人的集合体,却还是舒适而轻松的。世界似乎一下子放慢了脚步,变得稳定下来,仿佛它也听从于一种新的需要。乔伊在马厩分到的第一匹马精力旺盛,它几乎可以说是轻柔地把他抛到了地面上,不带任何恶意,使用的力量刚刚够把他从马鞍上掀下来。然后,他骑上一匹二十岁的母马,坐在宽宽的马背上,他看着詹娜骑着那匹种马,沿一条土路很快不见了踪影,之前她举起左臂,向后做出再见的手势,又或者那只是好看的马术动作,与此同时,菲利克斯策马飞奔,追了上去。他意识到,如果詹娜最终和菲利克斯上床而不是和他,那也是讲得通的,因为菲利克斯是马术出众的骑手;这样的领悟对他而言是一种解脱,或许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德行,因为可怜的詹娜肯定需要和谁睡上一觉。他自己则先是去散步,后来和艾伦的女儿梅瑞狄斯,读小说的那个女孩,一起骑马慢跑,听她讲述和马有关的故事,她的相关知识储备令他印象深刻。做这些事度过那个早晨并没有使他觉得柔软,反而让他觉得坚硬。安第斯山的空气清新美好。梅瑞狄斯似乎对他有一点点好感,耐心地指导他如何才能让马清楚地明白他的意思。当大家聚在一口泉边,吃晨间小点心的时候,詹娜和菲利克斯不见了踪影,杰里米颇为严厉地指导着他安静的红脸庞的妻子,显然,他将他们落后于领先骑手们这么远的距离归咎于她。乔伊用他那双干净的手从一个石盆里掬泉水喝,不再关心詹娜或许在做什么,同时为杰里米感到可怜。在巴塔哥尼亚骑马确实好玩——就这点而言,詹娜说得没错。他这种平和的感觉一直持续到接近傍晚时分,在詹娜妈妈付费的房间电话上,他查听了他的语音信箱,发现有卡罗尔·莫纳汉和肯尼·巴特尔斯的留言。“你好,亲爱的,我是你岳母,”卡罗尔说,“这个称呼怎么样,哈?岳母!难道这样说不显得奇怪吗?我认为这是个无与伦比的好消息,但是你知道吗,乔伊,我要和你坦诚相见。我想如果你在乎康妮到了愿意娶她的地步,如果你觉得自己已足够成熟,可以步入婚姻生活,那么你就应该光明正大地告诉你的父母。这只是我的一点儿拙见,但是我实在看不出你为什么要这么神秘兮兮的,除非你觉得康妮丢你的脸。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一个觉得我女儿丢人的女婿。或许我只能说我不是个善于保密的人,我个人对这种遮遮掩掩的事很不屑。好吗?或许我就说到这里吧。”“怎么搞的,老兄?”肯尼·巴特尔斯说,“你他妈的在哪儿?我给你发了有十封邮件。你在巴拉圭吗?所以你没法联系我?如果合同上说的是一月三十一号,那么美国国防部真就他妈的指的是一月三十一号。我希望你已经有所安排,因为九天后就是三十一号了。LBI已经成天缠着我了,因为那些见鬼的卡车总是出故障。车的后轴某处设计失误,真是狗屎。我向上帝祈祷,你能为我找到一些后轴。或者无论什么配件都行,老兄。哪怕是十五吨他妈的引擎装饰物,我都会对你感恩戴德。除非你能给我发出点有分量的货,除非我们能看到确定的发货日期,十五吨什么都行,否则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日落时分,詹娜回来了,满身尘土的她看上去更加迷人。“我恋爱了,”她说,“我遇到我梦中的马儿了。”“我要走了,”乔伊立刻说道,“我必须去巴拉圭了。”“什么?几时走?”“明早。或者更加理想的时间,今晚。”“老天,你有这么生我气吗?你骑术不精,又不告诉我实话,那可不是我的错。我来这里不是为散步的。也不是为了浪费五个晚上的双人房。”“是的,我感到抱歉。我会把我那一半的房费付给你。”“去你妈的一半房费。”她嘲讽地上下打量着他,“只是,你觉得你能找点其他方式来让人失望吗?我不确定你是否查看过了每一种可能。”“这话说得很刻薄。”他安静地说。“相信我,更刻薄的话我也说得出,而且我正准备说。”“还有,我没告诉你我结婚了。我结婚了。我娶了康妮。我们将一起生活。”詹娜的眼睛睁大了,似乎是因为痛苦。“老天,你这个怪人!你真他妈的是个怪胎。”“我知道。”“我以为你真的理解我。和我遇到过的其他男人都不一样。老天,我真傻!”“你不傻。”他说,为她那失效的美而同情她。“可是如果你以为听到你结婚了我会难过,你就大错特错了。如果你以为我曾把你当作结婚人选,我的上帝。我甚至不想和你一起吃晚餐。”“那么我也不想和你一起吃晚餐。”“好,好极了,那么,”她说,“你现在正式成为有史以来最糟糕的旅伴了。”她淋浴的时候,乔伊收拾好他的行李,在床上等待着。他想既然话都说开了,他们或许可以做上一次,以便驱走上次未能成功的屈辱和挫败。但是当詹娜穿着厚厚的特里温福大牧场浴袍走出浴室时,她正确解读了他脸上的表情,并说道:“没门。”他耸耸肩。“你确定?”“是的,我确定。回家去找你的小媳妇。我不喜欢对我撒谎的怪人。老实说,此刻和你共处一室都让我觉得难堪。”于是他去了巴拉圭,而这趟巴拉圭之旅是场灾难。阿曼多·达·罗萨,巴拉圭最大的军用剩余物资代理商,是一名前军官,缩脖,两条白眉连成一线,头发像用黑色鞋油染过一样。他的办公室设在亚松森一处破破烂烂的郊外,地上铺着亚麻油地毡,打了光亮的地蜡,一张大大的金属桌后面一面巴拉圭国旗松松垮垮地挂在一根木棍上。从后门出去是数十英亩的野草、泥地和有着生锈的波浪形屋顶的棚屋,几条大狗四处巡查,它们都呲牙咧嘴、骨瘦如柴、毛发直立,看上去像是刚刚从电刑中逃生似的。罗萨的英文比乔伊的西班牙语好不到哪里去,从他凌乱的长篇独白中,乔伊获取的信息是,他在几年前经历了职业上的挫折,在一些忠诚的军官朋友的努力下,他逃脱了军事审判,然后在法律面前作出妥协,接受了出售军用剩余物资和退役设施这样一份工作。他穿着军装,随身佩戴武器,让走在他前面的乔伊感到有些不自在。他们穿过越来越高的杂草,越来越密的树丛,耳边南美大黄蜂的嗡嗡声也越来越响,就这样一直走到一处悬着蛇腹型铁丝网的后篱,这才到达了普拉德斯基A10卡车配件的主要集中地。好消息是这里确实有很多配件。坏消息是它们的状况极差。一排边缘生了锈的卡车车盖像倾斜的多米诺骨牌一样摇摇欲坠;后轴和保险杠像巨大的老鸡骨头一样杂乱地堆在一起;发动机组像暴龙屎一样星星点点地撒在杂草丛中;锈迹斑斑的较小配件则堆成一座座圆锥形的小丘,小丘的斜坡上还长着野花。走过杂草丛,乔伊翻了翻成堆沾满泥浆、破损不堪的塑料配件,缠在一起的风化了的软管和皮带,以及写有波兰语的装零件的破纸箱。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努力地克制住失望的泪水。“都生锈了。”他说。“什么是锈?”他从最近的轮毂上掰下一大块铁锈。“铁锈。氧化铁。”“下雨就会生锈。”罗萨解释说。“我可以出一万美金把它们全买下来,”乔伊说,“如果超出三十吨,我可以给你一万五。这比卖废品的价格高得多了。”“你要这些垃圾做什么?”“我有一个卡车车队需要维护。”“你,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会需要这些?”“因为我是个傻瓜。”罗萨移开目光,注视着篱笆外一片没精打采、充满嗡嗡声的次生热带林。“不能全卖给你。”“为什么?”“这些卡车,军队平时不用。但是如果有战争,它们会派上用场。那时我的配件就值钱了。”乔伊闭上眼,这番话蠢得让他发抖。“什么战争?你们准备和谁打仗?和玻利维亚吗?”“我是说,如果有战争,我们需要配件。”“这些配件已经完全没用了。我在给你开出一万五美金的高价。一万五美金。[66]”罗萨摇摇头。“五万。[67]”“五万?绝对不可能。你明白吗?不可能。”“三万。[68]”“一万八。一万八。[69]”“两万五。[70]”“我考虑一下,”乔伊边说边转身向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如果你的配件超过三十吨,我可以考虑给你两万。两万,[71]好吗?我最多出这个价。”握过罗萨油腻腻的手后,他坐进之前他让等在路边的出租车,有那么一两分钟,他对自己,对他砍价的手段,对他来到巴拉圭商谈此事的勇气感到满意。他有着出众、冷静的生意头脑,这是他爸爸所不了解的,只有康妮对此心知肚明。他怀疑他的这些本性都遗传自他那个为竞争而生的妈妈;运用它们带给他一种独特的做儿子的满足感。他和罗萨谈成的价格比他允许自己希望的价格还要低得多,就算加上请当地的托运人把这些配件装进集装箱,然后运往机场的费用,就算再加上包机将集装箱空运到伊拉克的巨额费用,他也仍然可以获得暴利。然而,随着出租车在亚松森年代较为久远的殖民地区穿行,他开始担心他不能这样做。不能把这些几乎一文不值的垃圾运送给正努力打赢一场艰难的非常规战争的美国军队。尽管这个问题不是他一手造成的——都是肯尼·巴特尔斯干的好事,是他选择了废弃过时、极其便宜的普拉德斯基卡车来履行他的合同——但要面对这个问题的人却是他。而这引发了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算上启动费用和罗兹市那批几乎毫无价值的配件的昂贵运费,他已经把康妮的全部储蓄和他的第一期银行贷款的一半花掉了。就算他现在能找到法子退出来,他也将使康妮身无分文,而自己也将债台高筑。他紧张地转动着手指上的婚戒,转了又转,想把它放进嘴里汲取安慰,却又担心再次把它吞下去。他试图说服自己,在遥远的某个地方,在东欧某个被人忽视但能够防雨的仓库里,一定有更多的A10配件,但是他已经花费了很多时间在互联网上搜索、打电话联系,所以这种可能性并不大。“该死的肯尼,”他大声说,想着这会儿可真不是良心发现的好时机,“可恶的罪人。”回到迈阿密,在等待最后一程中转航班时,他强迫自己给康妮打去电话。“你好,宝贝,”她欢快地说,“布宜诺斯艾利斯怎么样?”他略去了行程的种种细节,直接诉说了他的担忧。“听上去你干得好极了,”康妮说,“我是说,两万美金,这个价格很低,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