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喜欢的几个色情网站,乔纳森根本没有性生活,而就是这几个网站也远没有乔伊在有需要的时候去寻求帮助的那些网站刺激。他是有些书呆子气,没错,但比他呆得多的男生也都交了女朋友。他只是极其不擅长和女孩相处,笨拙到不感兴趣的地步,而康妮,当他终于见到她的时候,成了唯一一个他可以与之轻松相处,在她身边做他自己的女孩。康妮的眼里只有乔伊,这一点无疑有所帮助,因为这样一来,乔纳森就不会有任何压力,不必想着去打动她,也不必担心她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康妮表现得就像是他的一个姐姐,一个比詹娜好得多也更关心他的姐姐。乔伊在图书馆学习或者打工的时候,康妮就和乔纳森一起玩电子游戏,一玩就是好几个小时,其间友善地大声嘲笑她自己的失败,并洗耳恭听乔纳森详解游戏的特点。通常,乔纳森不许别人碰他的床,以及那个从他孩提时起就一直陪伴他的枕头,另外,他每晚要睡足九小时的需要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然而,在乔伊甚至还没有被迫开口要求私人空间时,他就会悄悄地让出房间。康妮返回圣保罗后,乔纳森对乔伊说,他觉得他的女朋友棒极了,十足性感又易于相处,这让乔伊第一次为康妮感到骄傲。他不再把她看成他的一个弱点,一个需要尽早解决掉的麻烦,而是更多地把她当作自己的女朋友,也不再介意向其他朋友承认她的存在。相应地,他妈妈那隐蔽而顽固的敌意也就让他更加愤怒。“一个问题,乔伊,”在他和康妮为阿比盖尔姨妈看房子的那几个星期里,他妈妈在电话上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那要看是什么问题。”乔伊说。“你和康妮吵架吗?”“妈妈,少来,我不会和你说这个。”“你或许会好奇,为什么我唯一想问的是这个。或许你有那么一点点好奇?”“没有。”“因为你们应该吵架,否则那就不对劲。”“是,照这个说法,你和我爸肯定对劲极了。”“哈—哈—哈!笑死我了,乔伊。”“为什么要吵架?人们相处不好的时候才会吵架。”“不,人们吵架是因为,虽然彼此相爱,但他们仍然有各自完整的个性,仍然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显然,我不是说过多的争吵是件好事。”“是,说得对极了。我明白了。”“如果你们从不吵架,你需要问问自己为什么,这就是我想说的。问问你自己,这个美梦的根源在哪里?”“不,妈妈。抱歉。我不想和你说这个。”“或者说根源在谁身上?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向上帝发誓,我要挂电话了,而且我一年之内都不会再给你打电话。”“有哪些现实是被忽略了的?”“妈妈!”“随便你,这是我唯一的问题。既然现在问过了,我就不会再来烦你。”虽然他妈妈的幸福水平没什么可夸耀的,但她还是坚持要把自己的人生准则强加给乔伊。她或许觉得她是在试着保护他,但他听到的却只是否定的鼓点。她尤其“担心”康妮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朋友。有一次,她以她那个疯狂的大学朋友伊丽莎为例,说她就没有其他朋友,而这原本是个多么令人警醒的信号。乔伊回答说康妮有其他朋友,而当他妈妈挑战他,要他说出这些朋友的名字时,他大声地拒绝了,说不想和她讨论她一无所知的事情。康妮确实有几个学校里的老朋友,至少两三个,不过当她提起他们的时候,主要是为了剖析他们的肤浅,或者嘲讽地将他们的智力水平和乔伊的作比较,而他也从来没能记清楚他们的名字。他妈妈因此击中了一个明显的目标。以她的聪明,她不会两次刺痛同一处伤口,但是,如若她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暗示者,那么乔伊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敏感的推测者。她只需要提一提她的老队友凯茜·施密特即将来访,乔伊便会从中听出她对康妮的不公指责。而如果他挑明她的暗示,她就会变身为心理学达人,要他审视自己对这个话题的敏感度。真正能让她闭嘴的反击招数——问问大学毕业之后她交到了几个朋友(答案:零)——却是他不忍心去使用的。在他们所有的争论中,她享有不公平的最终优势:他可怜她。康妮并没有对他妈妈抱有对等的敌意。她拥有一切抱怨的权利,却从来不这么做,这使他妈妈的敌意的不公平性变得愈发刺眼。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康妮就会自愿地为他妈妈送上亲手制作的生日贺卡,无需卡罗尔作任何提示。而他妈妈每年收到生日贺卡都会高兴地哼唱起来,直到他和康妮开始发生性关系。那以后,康妮继续为他妈妈制作生日贺卡,而乔伊,还在圣保罗的时候,看到他妈妈打开贺卡,冷冰冰地扫了一眼里面的祝福语,然后就像扔垃圾邮件一样把它丢在一旁。近年来,康妮还会附赠小小的生日礼物——有一年是一对耳环,另外一年是巧克力——而她为此得到的感谢就像《美国国税局公报》一样生硬而疏远。除去唯一有效的那招,即和乔伊分手,康妮做了她力所能及的一切,为的是让他妈妈再次喜欢她。她心地纯净,而他妈妈唾弃她。当中的不公是他娶她的另一个原因。这种不公也以曲折的方式让共和党变得对他更有吸引力。他妈妈看不起卡罗尔和布莱克这种人,而仅仅因为康妮和他们住在一起,她就也对她抱有偏见。他妈妈想当然地认为,所有头脑健全的人,包括乔伊,对于家庭背景不如她优越的白人的品位和观点,都应抱有同样的看法。而乔伊喜欢共和党就是因为他们不像民主党自由主义者那样瞧不起人。他们是痛恨自由主义者,没错,可那不过是因为自由主义者痛恨他们在先。他们只是厌烦了那种不加考虑的居高临下的态度,即他妈妈对待莫纳汉一家人的态度。过去两年里,乔伊逐渐和乔纳森交换了政治主张,尤其是在伊拉克问题上。乔伊已开始相信,为了保护美国的石油政治利益,清除萨达姆手头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攻占伊拉克是必需的,而先后在《希尔报》和《华盛顿邮报》找到了待遇丰厚的暑期实习生职位,希望将来成为一名政治记者的乔纳森,却变得越来越不信任费思[56]、沃尔福威茨、佩尔[57]和沙拉比[58]这样的主战派。他们互换了他们的预期角色,成为各自家庭中的政治局外人,而两人都很享受这种变化。乔伊的观点听上去越来越像乔纳森的爸爸的观点,而乔纳森则越来越像乔伊的爸爸。乔伊坚持站在康妮这边,对抗他妈妈的势利,时间越久,他就越觉得他和愤怒的反势利人群是一伙的。他为什么要坚持和康妮在一起呢?唯一讲得通的答案是他爱她。他有过摆脱她的机会—事实上,他曾经故意创造了其中的一些机会——但是一次又一次,在关键时刻,他选择了不去利用它们。他的第一个大好机会就是他离家上大学。第二次机会则出现在一年以后,当康妮跟随他来到东部,在弗吉尼亚莫顿格伦的莫顿学院读书。的确,从夏洛茨维尔开着乔纳森的路虎(因为喜欢康妮,乔纳森愿意把车借给乔伊)去莫顿学院很方便,但是这次迁移也要求康妮做一名正常的大学生,开始独立生活。乔伊第二次去莫顿时,他们把多数时间都用在了躲避她的韩国室友上,这之后他提议,为了她(因为她似乎没能很好地适应大学生活),他们应再次试着中断对彼此的依赖,停止联系一段时间。他这个提议并不完全出于私心;他并没有完全排除两人会有未来的可能性。但是,他也一直是詹娜的忠实听众,正盼望着与她和乔纳森在麦克莱恩度过他的寒假。圣诞前几个星期,当康妮终于听到这个计划的风声,他问她是不是不想回到圣保罗的家,去看望她的朋友和家人(也就是说,像正常的大学新生会做的那样)。“不想,”她说,“我想和你在一起。”在和詹娜见面的前景的刺激下,再加上最近一个半正式的舞会上掉到他怀里的一次非常令他满意的艳遇的鼓舞,他对康妮采取了强硬态度,电话那端的她号啕大哭,以至打起了嗝。她说她再也不想回家,再也不想跟卡罗尔和那两个婴儿妹妹多住一个晚上。但是乔伊还是让她回家去了。虽然节假期间他几乎没能和詹娜说几句话——她先是去滑雪,然后去纽约陪尼克——但他继续执行着他的退出计划,直到二月初的一个晚上,卡罗尔打来电话,告诉他康妮从莫顿学院退学了,回到了巴瑞耶街,且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抑郁。在莫顿学院十二月份的期末考试里,康妮显然拿到了两个A,但她干脆就没有去参加另外两门功课的考试,此外,她和她的那位室友也水火不容。那个女生听“后街男孩”的歌曲时,把声音开得巨大,以至从她的耳机中外泄的高音都会把人逼疯;她整天把她的电视机固定在一个购物频道;她嘲笑康妮有个“骄傲的”男友,还邀请她一起想象,她的男友背着她和多少个骄傲的放荡女孩上床;她的泡菜让整个房间充满了难闻的味道。一月份康妮返校,因缺考被留校察看,但她仍旧长时间地泡在床上不去上课,结果学校医务室终于出来干预,把她送回了家。卡罗尔把这一切告诉乔伊时,语气中的担心有所节制,也受欢迎地没有露出责怪他的意思。他之所以放过了这个最新的摆脱康妮(她再也不能假装她的抑郁不过是卡罗尔凭空虚构出来的东西了)的好机会,与詹娜最近“大概”会和尼克订婚这一苦涩的消息稍微有点关系,但只是有点而已。虽然乔伊知道严重的心理疾病很可怕,可在他看来,如果他把所有有过某种抑郁症历史的有趣的大学女生都排除在他的选择范围之外,那么他也就没多少选择的余地了。而康妮确实有理由抑郁:有个极品的室友,而且她孤独得要死。当卡罗尔让她接电话时,她把“抱歉”这个词用了有一百次。抱歉让乔伊失望,抱歉她没能更加坚强,抱歉让他从学业中分神,抱歉浪费了她的学费,抱歉成为卡罗尔的负担,抱歉成为所有人的负担,抱歉成为这样一个无趣的对话者。尽管(或者说因为)她的情绪低落到了不能向他提出任何请求的地步——最后似乎是半情愿地让他挂掉电话——他告诉她,他手头上有妈妈给他的充裕现金,他会飞回去看她。她越是说他不必这么做,他就越是知道他应该这么做。之后他在巴瑞耶街度过的那个星期,是他人生中第一个真正作为成年人的星期。他和布莱克坐在那个面积比他记忆中小了一些的大房间里,观看福克斯新闻对攻打巴格达的报道,感到他对九一一长期以来的憎恨开始溶解。这个国家终于朝前迈步了,终于再一次掌控了自己的历史,而这似乎和布莱克、卡罗尔对他表现出的尊敬和感激是相一致的。他用他从智囊机构听来的故事、他本人和新闻中提及的数据间的小小关联,以及他有份参与的占领伊拉克后的规划款待布莱克。他们的房子变小了,而待在里面的他却长大了。他学会了怎么抱婴儿,怎么倾斜奶瓶。康妮面色苍白,瘦得吓人,她的胳膊皮包骨头,小腹内凹,就和她十四岁时他第一次触摸到它们时一个样子。晚上,他躺在床上抱着她,努力想要刺穿她那厚厚的精神涣散的情感外壳,试着让她兴奋起来,兴奋到他觉得可以和她做爱的程度。她正在服用的抗抑郁药还没有开始起作用,而他几乎为她病得如此严重而感到高兴;这赋予了他某种重要性和意义。她不断地重复着她让他失望了,但他的感觉却几乎相反。就好像一个崭新的更加成熟的爱情世界正在显现出来:就好像还有无数扇门在等着他们去开启。透过康妮卧室的一扇窗户,可以看到那栋他在其中长大的房子,现在那里住着一对黑人夫妇。卡罗尔说他们非常傲慢,不喜欢和人交往,还把装裱起来的博士文凭挂在餐厅墙上。(“挂在餐厅,”卡罗尔强调说,“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甚至从街上都能看到。”)老屋并没有带给乔伊多少感慨,这让他感到高兴。记忆中,他一直想要超越它,而现在,他似乎真的做到了。一天晚上,他竟然给他妈妈打去电话,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坦白地告诉了她。“这样,”她说,“好吧。显然我有些落伍了。你不是说康妮在东部上大学吗?”“嗯,可她碰上一个讨厌的室友,变得抑郁。”“哦,很高兴你肯告诉我这个,既然这都已经是旧新闻了。”“是你自己把告诉你关于康妮的情况变得不那么愉快的。”“是,当然,我是这里的坏人。看法消极的中年人。我确信在你眼里事情就是这样。”“而或许那是有原因的。你从这个角度考虑过吗?”“我只是认为,你是自由的、不受约束的。你知道,乔伊,大学时光并不长。我在年轻的时候就把自己定了下来,错过了很多或许会对我大有好处的体验。当然了,也许我只是没有你这么成熟。”“嗯,”他说,觉得自己坚强,而且的确,成熟,“也许吧。”“我只是想说明,两个月前,当我问你有没有康妮的消息时,你确实对我撒谎了。撒谎或许不是最成熟的做法。”“你的问题不友好。”“你的回答不诚实!不是说你就应该对我诚实,但至少让我们现在不要再谎上加谎了。”“当时是圣诞节。我说我认为她在圣保罗。”“是的,没错。我不是要揪住这点不放,可是当有人说‘我认为’,那么这倾向于暗示说他并不确定。你假装不知道一件你其实一清二楚的事。”“我说的是我认为她在哪里。但是她也可能在威斯康辛或其他什么地方。”“没错,去看望她众多好友中的一位。”“老天!”他说,“事情会这样,真是除了你自己,你谁都怪不着。”“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她说,“你现在在那里陪她,我认为这个做法非常值得敬佩,我是说真的。这说明你是个好人。你想要照顾你在意的人,我为你感到骄傲。我本人对抑郁也有些体会,相信我,我知道的,不必恐慌。康妮在吃什么药吗?”“嗯,西酞普兰。”“哦,我希望那能够帮到她。我吃的药对我可没什么用。”“你在吃抗抑郁的药?什么时候?”“哦,就是最近。”“老天,我都不知道。”“那是因为,当我说我希望你是自由的、不受约束的,我是说真的。我不想让你担心我。”“老天,可是,你至少可以告诉我。”“反正就只吃了几个月。我不是什么模范病人。”“你得给那些药一点儿时间。”他说。“是啊,所有人都这么说。尤其是你爸爸,他就像是和我一起站在了最前线。眼看好日子过去了,他非常遗憾。但是我觉得高兴,因为我的脑袋又是我自己的了,就是这么回事。”“我很难过。”“是的,我知道。如果你三个月前告诉我康妮的情况,我的反应会是这样:啦—啦—啦!可现在,你得忍受我又开始有感觉了。”“我的意思是,你生病了我很难过。”“谢谢你,孩子。可我还是要为我的感觉道歉。”最近,抑郁似乎变得无处不在,但是,两个最爱他的女人竟都成了抑郁症病人,乔伊难免还是有些担心。这只是凑巧吗?还是他会对女人的心理健康造成某种有害的影响?就康妮而言,他认为,事实上她的抑郁是她强烈感情的一部分,而他向来是如此喜欢她的这个特质。在返回弗吉尼亚前,即在圣保罗的最后一晚,他坐在那里,看着她用指尖掐着脑壳,仿佛希望把多余的感情从脑袋里驱走。她说她会在一些看上去似乎毫无规律的时刻哭泣,是因为哪怕最微不足道的负面想法也会让她极端痛苦,而现在浮现在她脑海中的全是负面想法,没有丝毫正面的。她想着她是怎样弄丢了他送给她的弗吉尼亚大学棒球帽;想着在他第二次来莫顿学院的时候,她如何过多地为室友感到心烦,以至忘了问他,他那份重要的关于美国历史的论文拿了多少分;想着卡罗尔曾经说过,如果她多笑一点儿,男孩们会更加喜欢她;想着她第一次抱起她同母异父的妹妹塞布丽娜时,后者立刻尖声哭喊起来;想着她是多么愚蠢地对乔伊的妈妈说了真话,说她要去纽约见乔伊;想着在他离家去学校的前一晚,她却令人厌恶地流着血;想着她在写给杰西卡的那些明信片上说错了话,她本来是想和他姐姐重归于好的,可杰西卡从来没有回复她;等等,等等。她迷失在悔恨、自我厌恶的黑暗森林中,哪怕是当中最小的那棵树也显得巨大无比。乔伊本人从来没进过这样的森林,却无法解释地被她的那片森林吸引。当他试着和她告别、做爱的时候,她开始呜咽,这甚至让他觉得兴奋,至少,在呜咽变成挣扎和不断地拍打、憎恶她自己之前。她抑郁的程度似乎到了一个临界的危险值,离自杀已经不远了,那晚,他一半时间都醒着,试图把她从因为自我感觉太过糟糕、无法给他他想要的任何东西从而觉得自己糟糕透顶的情绪中解救出来。这个原地打转的过程让人筋疲力尽,难以忍受,然而,第二天下午,当他坐在返回东部的飞机上时,他突然开始担心西酞普兰起作用时,会对她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思考着他妈妈关于抗抑郁药会杀死感情的说法:一个没有丰富感情的康妮是个他不认识的康妮,是个他怀疑他不想要的康妮。与此同时,美国处于战争状态,但这是一场奇怪的战争:在舍入误差之内,所有伤亡都发生在对方那边。看到拿下伊拉克如他预期的那样轻而易举,乔伊感到高兴。肯尼·巴特尔斯不断发来得意扬扬的电子邮件,说需要尽快建立并运转他的面包公司。(乔伊不得不一再向他解释,自己还是个大学生,只有等到期末考之后才能开始工作。)然而乔纳森却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乖戾。比如,他抓住这样的一件事不肯放:一帮抢劫者从国家博物馆偷走了部分伊拉克文物。“那是个小小的失误,”乔伊说,“总会出岔子的,不是吗?你只是不愿承认,事态正在好转。”“等他们找到钚,找到带有天花病菌的导弹头,我就会承认,”乔纳森说,“可他们没有,因为这一切都是谎言,凭空捏造的谎言,因为开始散布这些谎言的人都是无能的小丑。”“伙计,所有人都说那里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就连《纽约客》都说有。我妈妈说我老爸非常生气,都想要取消订阅这报纸。我老爸,那可是了不起的外交事务专家。”“你爸的看法是正确的,你愿意为此赌多少?”“我不知道。一百块?”“成交!”乔纳森说,伸过手来,“一百块,赌他们在年底前找不到任何武器。”乔伊握住他的手,然后就开始担心乔纳森对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判断是正确的。并不是说他有多在意一百美金;他将在肯尼·巴特尔斯的公司挣到八千美金的月薪。但是乔纳森,这个对政治新闻上瘾的人,看上去非常有信心,以至乔伊怀疑自己在和智囊机构的老板们以及肯尼·巴特尔斯打交道的过程中,是否无意中漏听了什么玩笑:在他们说到除了个人或者公司的经济利益之外攻占伊拉克的其他原因时,没能注意到他们使眼色或者嘲讽地改变声调。在乔伊看来,智囊机构确实有一个支持攻占的秘密动机,即,保护以色列。因为和美国不同,以色列处于连萨达姆的科学家们都有能力制造的那种破烂导弹的射程之内。不过,他相信新保守主义分子至少在担心以色列安危这点上是认真的。现在,随着三月变成四月,他们已然挥着手,表现得好像有没有找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甚至都不重要;好像伊拉克人民的自由才是主要目标。而对这场战争的兴趣主要在经济方面的乔伊,虽然一度想着比他更聪明的人也许会抱有更见得光的动机,以此寻找道德庇护,现在却开始觉得自己受骗了。这丝毫没有减弱他想从中获利的热情,但也的确让他觉得更加肮脏。他发现,在这种被污染了的情绪下,他可以更容易地跟詹娜谈论他的暑期计划了。此外,乔纳森忌妒肯尼·巴特尔斯(每次听到乔伊和肯尼通电话,他都会生气),而詹娜的眼里闪着美元符号,她完全赞同大发横财。“也许这个夏天我会和你在华盛顿见面,”她说,“我会从纽约过来,你可以请我吃晚餐,庆祝我订婚了。”“没问题,”他说,“听上去会是有趣的一晚。”“我可要警告你,我对餐厅的品位是非常讲究的。”“尼克会怎么看待我和你共进晚餐?”“不过是让他少出一次钱。他永远也不会想到要担心你。不过你的女朋友会怎么看呢?”“她不是喜欢忌妒的类型。”“对,忌妒可不怎么招人喜欢,哈哈。”“她不知道的事不会伤害她。”“是的,她不知道的事可真不少,不是吗?到目前为止,你偷过几次腥了?”“五次。”“要是给我发现尼克有一次类似的行径,我立刻动手术摘掉他的睾丸。”“是,可是如果你不知情,那就不会伤害你,对吧?”“相信我,”詹娜说,“我会知道的。这就是我和你女朋友的区别。我是喜欢忌妒的那种人。当我被人耍的时候,我可是西班牙宗教法庭。决不轻饶。”这番话听上去颇为有趣,因为去年秋天,鼓励他利用学校里那些偶然机会的人正是詹娜,而他那么做,也是想要向詹娜证明些什么。她指导过他如何在学校餐厅装作不认识一个四小时前和他上过床的女孩。“不要像朵温柔的小花,”她说,“她们希望你忽视她们。如果你不这样做,你可没有在帮她们的忙。你得假装你这辈子从没和她们见过面。她们最不希望的就是你绕着她们转,或者表现出内疚。她们坐在那里向上帝祈祷,祈祷你不要让她们难堪。”这显然是她的个人经验之谈,但直到他第一次试着这么做之前,他一直都不怎么相信她。虽然他好心地没有跟康妮提起自己的不规矩,但他也一如既往地认为她其实不会有多在意。(他真正需要提防的人是乔纳森,后者对浪漫举动抱有亚瑟王时代的理解,当有关某次艳遇的风声传到他耳边,他会激烈地斥责乔伊,就好像他是康妮的哥哥或者骑士守护者一样。乔伊曾向他发誓说,一条拉链也没有被拉开过,可是这话假得让人没法不嗤之以鼻,乔纳森说他是个浑蛋加骗子,配不上康妮。)现在他觉得,詹娜用她这一套变化的忠诚标准欺骗了他,正如他那些在智囊机构的老板们欺骗了他一样。为了好玩,为了嘲弄康妮,她做了那些战争贩子为了利益而去做的事。可这丝毫没有减弱他想请她吃昂贵晚餐的热情,或是在RISEN挣到足以这样做的钱的热情。独自坐在RISEN位于亚历山大市的这间冷冰冰的办公室里,乔伊把肯尼从巴格达发来的混乱的传真改写成具有说服力的报告,证明将纳税人的钱花在改造由萨达姆资助的面包工厂上、把它们变成美国民用生产管理局名下的企业是个明智的做法。他利用上个暑假做的关于面包大师和热&脆面包连锁店的案例研究,做出漂亮的生意规划模板,供那些即将成立的公司套用。他制定出一个两年计划:把面包价格提高到公平市价附近,将伊拉克大饼作为为招徕顾客而亏本销售的产品,而盈利就靠定价偏高的西点和市场包装到位的咖啡饮料,这样一来,到二○○五年,联盟赞助就可以在不引发面包暴乱的情况下逐步淡出。这里他说的每件事,如果不是部分那便是全盘胡说八道。有关巴士拉的店面是个什么样,他连最最模糊的概念都没有;他怀疑,比如,像面包大师店里那种有冷藏功能的平板玻璃西点橱窗,或许并不适合一个汽车炸弹到处开花、夏天温度高达华氏一百三十度的城市。但是现代商业的这套胡言乱语是一种他高兴地发现自己能够运用自如的语言,而且肯尼保证说,唯一重要的是看上去在做大量工作,似乎还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成效。“利用成功案例使之看上去很有说服力,”肯尼说,“然后,我们会在这边尽全力,做出和那差不多的东西来。杰瑞想在一夜之间发展出自由市场,那么这就是我们呈现给他的。”(“杰瑞”指的是保罗·布雷默,巴格达的一号人物,肯尼或许和他见过面,或许没有。)空闲时间,尤其是周末,乔伊喜欢和学校里那些要么正做着没有工资的实习生,要么在老家给汉堡包翻面的朋友们聊天,他们对乔伊争取到这样一份有史以来最棒的暑期工作又是忌妒又是祝贺。他觉得他那被九一一撞出正轨的人生进程,如今已经完全回到它那令人激动的上升轨道上来了。有那么一阵子,映在他得意之上的唯一阴影是詹娜不断推迟她来华盛顿的旅行计划。他们聊天的一个重复主题是詹娜担心,在把自己托付给尼克之前,她还没有玩够。(她说:“我不确定,在杜克大学放荡了一年,算不算真的玩过了。”)从她的担心里,乔伊听到了机会的低语,而当她第二次取消了来华盛顿见面的计划——尽管他们在电话上的调情已越来越露骨,他觉得困惑,当他从乔纳森那里得知她回过麦克莱恩她父母家而没有让他知道,他就觉得更加困惑了。接着,在七月四日国庆那天,他满怀好意地回了一趟家,他向爸爸说起他在RISEN的那份工作的详情,希望自己的工资水平和职责范围能让他刮目相看,可他爸爸的唯一反应却是当场不认他这个儿子。到目前为止,在他的人生中,他们父子关系的基调从来都是疏远,是意志相左的僵局。但是现在,他爸爸已不再满足于数落一顿他的冷酷和傲慢,然后打发他走人了。现在,他大喊着乔伊让他恶心,说养了这样一个自私、愚蠢到愿意和一群只是为了获取个人经济利益而去摧毁其他国家的怪物同流合污的儿子,真让他作呕。他的妈妈没有为他说话,自个儿逃命去了:上楼,躲进她的小房间。他知道第二天早上她会打来电话,试着作些调解,说一些他爸爸爱他所以才会那么生气的废话。但她是个胆小鬼,当时不敢留在现场,他别无选择,只能抱紧双臂,把脸变成一副面具,摇着头,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爸爸,不要批评自己不了解的事情。“不了解什么?”他爸爸说,“这是一场以政治和利益为目的的战争。就这么简单!”“仅仅因为你不喜欢他们的政见,”乔伊说,“并不意味着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你自以为他们做的都是坏的,希望他们什么事都不成功,那是因为你厌恶他们的政见。你甚至都不愿意听一听正在发生的好事。”“没有什么正在发生的好事。”“哦,是,这是个黑白分明的世界。我们的一切都是坏的,你的一切都是好的。”“中东国家像你这么大的孩子被炸掉脑袋和腿,而你从中挣到大把的钞票,你以为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吗?这就是你生活在其中的完美世界吗?”“当然不是,爸爸。你能不能有那么一小会儿别这么愚蠢?那里的人们会送命是因为他们的经济出了问题,而我们在试图修复他们的经济,好吗?”“你不应该一个月挣八千块,”他爸爸说,“我知道你自以为很聪明,但如果说在某个世界里,一个十九岁、没有特殊技能的孩子能挣到这么多钱,那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你的处境散发出一股腐败的臭味。我觉得你难闻极了。”“老天,爸爸,随便你。”“我甚至再也不想知道你在做什么。那会让我太过恶心。你可以告诉你妈妈,不过帮我个忙,别来恶心我。”乔伊使劲地笑着,这样他才不会哭出来。他感受到的伤害是结构性的,仿佛他和他爸爸各自选择了不同的政治观就只是为了痛恨对方,而唯一可以从中脱身的方法就是解除关系。什么事都不告诉他爸爸,再也不和他见面,除非绝对必要,这么做对他似乎也是件好事。他甚至都不觉得气愤,只是想把这伤害抛在身后。他打车回到他妈妈帮他租的那栋带家具的小公寓,给詹娜和康妮都发了短信。康妮肯定一早就上床睡了,不过詹娜在凌晨十二点回了电话。她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聆听者,但她听到的关于他这个烂透了的国庆日的要点足够她安慰他说,这世界从来都不公平,也永远不会变得公平,总会有大赢家和惨败者,而就她个人而言,在她被赋予的短暂得可怜的人生中,她更想去做个赢家,且只与赢家为伍。然后,当他质问她为什么没有从麦克莱恩给他打电话时,她说她觉得和他为共进晚餐而见面不够“安全”。“为什么会不够安全?”“你有些像是我的一个坏习惯,”她说,“我需要控制住它。需要把目光固定在大奖上。”“听上去你和你的大奖在一起过得并不愉快。”“大奖正为坐上他上司的位子忙得不可开交。这就是他们在那个世界里干的事:活吞彼此。而令人惊讶的是,这并没有遭到非议。但显然也非常耗时间。可女孩子喜欢时不时地出去约会,尤其是在她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夏天。”“所以说你应该来华盛顿,”他说,“我肯定约你。”“那当然。可是未来三个星期里,我老板在汉普顿有一单接一单的生意要做,需要我替她拿着写字夹板。糟糕的是你也得这么辛勤地工作,不然我可以试试为你偷偷安排个约会什么的。”他已经记不清自他们认识以来,詹娜说过多少次这种半约会和半承诺的话。她提过的那些有趣的事没有一桩被付诸实践,他一直无法完全理解她为什么还要费事不断地提它们。有时候,他觉得这与她在和她弟弟竞争有关。或者,也许是因为乔伊是犹太人,又深得她爸爸喜爱,而她爸爸是唯一她从不会对其发脾气的人。也有可能,是她对他和康妮间的关系非常感兴趣,女王般地享受着乔伊呈献于她脚边的那些宝贵的私人信息。或者,她真的喜欢乔伊,想看看他长大些后会是个怎样的人,能挣到多少钱。又或者以上所有因素都有。除了说他姐姐是一条坏消息,是一个来自被宠坏了的人的星球、有着海绵一样的道德意识的怪物,乔纳森就再也没有什么内情可以提供,但是乔伊认为,他能够在她身上瞥到更深刻的东西。他拒绝相信,一个驾驭着惊世之美的力量的人,会缺少有趣的想法去使用它。第二天,当他把他和他爸爸争吵的事告诉康妮后,她没有评论两人谁对谁错,而是直接关心他的伤痛,告诉他她有多么难过。她已经做回了女侍应,而且似乎并不介意要等整整一个夏天才能再次和他相见。肯尼·巴特尔斯向他承诺,八月的最后两周是他的带薪假期,但前提是他愿意在之前的每个周末都工作。而他其实也不希望康妮待在自己身边,以免詹娜来华盛顿时,事情变得复杂:他想不出怎么才能溜出去一晚、两晚或者三晚而不必对康妮说那种他正试着尽量少说的大谎话。她平静地接受了延迟见面的决定,他原以为那是西酞普兰的功效。但是一天晚上,在一次惯常的电话问询中,他正在公寓里喝着啤酒,而她陷入了一阵格外漫长的沉默,最终她说:“宝贝,有几件事我需要告诉你。”第一件是她已经不再服药。而第二件是她之所以不再服药,是因为她在和她的餐厅经理上床,并且受够了无法达到高潮。她坦承这一切时,态度出奇的超然,仿佛她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女孩,一个所作所为令人遗憾但也可以理解的女孩。那个经理,她说,已婚,有两个十来岁的孩子,住在哈姆兰大街。“我想我最好还是告诉你,”她说,“如果你想让我停止,我会停止的。”乔伊在哆嗦。几乎是战栗。一阵风穿过一扇他以为早已紧闭上锁但事实上却大开着的门;一扇他可以由之逃走的门。“你想停止吗?”“我不知道,”她说,“我有些喜欢这样,为了性,但我对他没感觉。我只对你有感觉。”“这样,老天,我猜我需要想一想。”“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乔伊。我应该在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就告诉你。但是,有一阵儿,我觉得有人对我感兴趣的感觉真是好极了。你知道我们自从去年十月以来做过几次爱吗?”“是的,我知道。我明白。”“不是两次就是零次,取决于你是否把我生病时的那两次计算在内。这不对头。”“我知道。”“我们相爱,可我们总是没机会见面。你难道不想念它吗?”“想。”“你和其他人上床吗?是因为这样你才可以忍受吗?”“是,有过。有几次。可是从来没有和同一个女孩做过第二次。”“我相当确信你在和其他人上床,可是我不想问你。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不许你那么做。而且那也不是我自己这么做的原因。我这么做是因为我孤独。我太孤独了,乔伊。我孤独得要死。而我会这么孤独,原因是我爱你,你却不在我身边。我和其他人上床是因为我爱你。我知道这听上去很荒唐,或许还不怎么诚实,可事实就是这样。”“我相信你。”他说。他确实相信。可是他正在体验的痛苦似乎和他相信什么或者不相信什么没有关系,和她现在说什么或者不说什么也没有关系。他亲爱的康妮和某头中年猪一起躺下,脱掉她的牛仔裤和她那小小的内裤,一再地张开她的双腿,这一无声的事实付诸语言的时间仅仅够康妮说出它们,乔伊听到它们,之后就又归于沉寂,在他的体内住了下来,无法用言语表达,活像被吞下肚的一团刀片。他足够理智地意识到,她对那个猪猡经理的在意程度或许并不比他对那些去年和他上过床的女孩的在意程度高,她们不是微醺就是喝得酩酊大醉,而她们的床都散发着过浓的香水气味。但是,理智无法触及他体内的痛苦,就像心里想着“停住!”,无法阻止向前疾冲的公车。他的痛苦超乎寻常,但也古怪地受到欢迎、有助复元。他重新感受到他的活力,感受到他被一个大于他自己的故事吸引。“和我说点什么,宝贝。”康妮说。“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三个月前。”“好吧,或许你应该继续,”他说,“或许你应该再接再厉,怀上他的孩子,看看他会不会把你安置在你自己的房子里。”像这样影射卡罗尔是丑陋的,但康妮的反应却只是问他,清晰而认真地:“那就是你希望我做的事吗?”“我不知道我希望什么。”“那完全不是我想要的。我想和你在一起。”“是的,没错。可一定要先和其他人睡上三个月。”这样的话应该让她哭起来,乞求谅解,或者至少反过来猛烈地攻击他,但是她不是个普通人。“确实如此。”她说,“你说得对。这绝对公平。第一次发生的时候我就可以告诉你,然后停止。可做第二次似乎并不比做第一次糟糕。然后第三次、第四次也一样。然后我就不想吃药了,因为当我几乎没有任何感觉的时候还去和人做爱,这似乎很愚蠢。然后,计数器似乎必须被重新设定。”“而现在你可以感觉到了,感觉还很好。”“确实好多了。你是我爱的人,可是至少我的神经末梢又开始工作了。”“那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呢?为什么不做第四个月?四个月也不比三个月糟糕多少,对吧?”“四个月其实就是我计划的时间,”她说,“我本来想等下个月出来见你的时候告诉你,然后我们可以作个计划,安排更多的时间见面,这样我们就可以回到之前只和对方发生性关系的状态了。这依旧是我想要的。可是昨晚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我想我最好还是现在告诉你。”“你又变得抑郁了吗?你的医生知道你停止服药了吗?”“她知道,可是卡罗尔不知道。卡罗尔似乎认为药物可以让她和我之间一切保持正常。她觉得这样就可以永久性地解决她的问题。我每晚从药瓶里拿一粒药,把它放在我收袜子的抽屉里。我想她也许会趁我上班的时候去数药丸。”“也许你应该继续服药。”乔伊说。“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你,我会重新开始服药的。可是如果我能见你,我想感觉到所有的东西。而且我想,如果我们一直见面,我就不需要服药了。我知道这听上去像是威胁什么的,可事实就是这样。我不是想在要不要和我继续见面这件事上影响你的决定。我明白我做了件不好的事。”“你觉得抱歉吗?”“我知道我应该说是的,可我不确定。你为和其他女孩上床感到抱歉吗?”“不,尤其是现在。”“我也一样,宝贝。我的感受和你一模一样。我只是希望你记住这点,并且让我再次见到你。”康妮的坦白是他最后也是最好的一次无需感到内疚的脱身机会。他可以如此轻易而名正言顺地离开她,只要他愤怒到了想要这么做的程度。挂掉电话后,他喝杰克丹尼喝到大醉——通常他都足够自制地不去碰这种酒——然后出门,走在他那个荒凉、没有社区样儿的社区的潮热街道上,享受着夏日钝钝的热浪的袭击和热上加热的空调的集体轰鸣。卡其裤的口袋里有一把硬币,他拿出来,开始用力地把它们抛向大街,一次几枚。他把它们全扔掉了,那些代表着他的无知的便士,那些代表着他的自给自足的十美分和二十五美分。他需要摆脱自己,摆脱自己。他找不到可以听他诉说痛苦的人,他的父母尤其不行,但乔纳森也不行,他害怕这会破坏他对康妮的好印象,当然,詹娜也不行,她根本不理解爱情,还有他学校里的那些朋友——他们都把女朋友看作是一种对他们,男人们,打算用未来十年去追求的那些乐趣而言毫无意义的障碍物。他全然孤独,他想不通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在他生命的中央,怎么会出现一处名叫康妮的伤痛。他可以如此细致入微地感受她的感受,如此深入地理解她,他无法想象她的生活中没有他,这一切让他发狂。每当他有机会摆脱她时,利己主义的逻辑就会在他身上失效——他的思绪会不断地从它的齿轮中跳出——被二人共同进退的逻辑所取代。一周过去了,她没有打来电话。然后又是一周。他第一次开始意识到,她年龄比他大。她如今二十一岁了,是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一个有趣且对已婚男性有吸引力的女人。在忌妒的掌控下,他突然把自己看作了两人之中幸运的那一个,多亏她只肯把她的热情给予他。在他的想象中,她具有了无比的诱惑力。有时他也会模糊地感觉到,他们的关系不同寻常,让人着迷,像童话故事一般,但是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他有多依赖她。在他们沉默的头几天里,他努力相信,他在以不给她打电话惩罚她,可是没过多久,他开始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惩罚的人,那个等着看她会不会从她的感情海洋中抽出一滴慈悲,为他打破沉默的人。与此同时,他妈妈告诉他,她不会再每月给他寄五百美元的支票。“恐怕你爸爸不允许我这样做了,”她说,语气中的若无其事让他恼火,“我希望至少在之前,那曾对你有所帮助。”乔伊感到一定程度上的放松,他不必再纵容他妈妈在经济上支持他,也相应地不必再觉得有义务定期给她打电话;他同时也感到高兴,可以不再就父母经济支持的程度对弗吉尼亚州撒谎。但是,他已经开始依赖每月的这张支票来做到收支平衡,现在,他为在这个夏天里坐了那么多次出租车、叫了那么多次外卖而感到后悔。他忍不住恨他爸爸,并觉得被他妈妈背叛了,尽管她多次向乔伊抱怨她的婚姻,但在形势十分糟糕时,她最后似乎总是尊重他爸爸的意见。接着,他的姨妈阿比盖尔打电话告诉他,八月末他可以使用她的公寓。过去的一年半里,他不断收到阿比盖尔邀请众人观看她在纽约一些名字古怪的小场子的演出的电子邮件,而且每隔几个月,她都会打来电话,发表一通她那种自我辩护式的独白。如果他摁下手机上的拒接按钮,她不会留言,而是继续拨打,直到他接听为止。他觉得她就是这样打发每天的大部分时光的:轮番拨打每个她知道的号码,直到最终有人接听,而考虑到他和她关系的虚无程度,他不愿去考虑她的通讯录里还有其他什么人。“我给自己送了一份小礼物,一个海滩假期。”她这样对他说,“我恐怕得告诉你,可怜的大虎因为猫癌死了,不过是在接受了非——常昂贵的猫癌治疗之后,现在就剩下小猪孤零零一个了。”虽然乔伊觉得自己和詹娜之间的调情有些肮脏,但作为对不忠更广意义上的全新厌恶的一部分,他还是接受了阿比盖尔的提议。他想,如果就此没有了康妮的消息,他或许可以通过出现在詹娜住所的附近,通过请她吃晚餐来安慰自己。接着肯尼·巴特尔斯打来电话,说他正要把RISEN和手头的合同卖给一个他在佛罗里达的朋友。事实上,已经卖掉了。“上午迈克会给你打电话,”肯尼说,“我叫他一定要把你的职位保留到八月十五号。反正我也不想在那之后费事替换你。我有更大更好的鱼可炸了。”“哦,是吗?”乔伊说。“是的,LBI愿意让我做分包商,组一支重型卡车车队。这可不是胆小鬼能干的差事,而且要比面包里的面包好得多,如果你明白我在说什么。这单生意可是好进好出——没有季度报告之类的麻烦事。我给他们卡车,他们给我支票,就这么简单。”“恭喜。”“是,不过,问题是,”肯尼说,“我仍然非常需要你在华盛顿为我工作。我在寻找可以和我一起投资、弥补我资金上的不足的伙伴。如果你愿意工作,你还可以给你自己发一点儿工资。”“听起来不错,”乔伊说,“可是我必须回学校了,而且我也没有可供投资的资金。”“好的,没问题。这是你的人生。可是来一小块怎么样?按照我对合同细则的理解,波兰生产的普拉德斯基A10就完全符合要求。这种车型已经停产了,但在匈牙利和保加利亚的军事基地周围,还停着很多这种卡车。在南美的某些地方也有,不过那里的我根本弄不到。我准备在东欧聘请司机,一路护送卡车经土耳其到基尔库克交货。这件事会让我脱不开身,天知道要多久。我这里还有一份九十万美金的卡车配件分包合同。你觉得你能够对付这份合同吗?”“我对卡车配件一无所知。”“我也是。但是普拉德斯基过去生产过多达两万辆A10,市面上肯定有大量配件。你需要做的就是找到它们,然后装箱,发货。投入三十万,六个月后拿回九十万。就眼下的情况来看,这样的毛利相当合理。我个人甚至觉得,如果为政府采购,这种利润值都算是低的。没人会提出质疑。你觉得你能搞到三十万吗?”“我几乎连我的午餐钱都要搞不到了,”乔伊说,“还有学费什么的。”“是吗,好吧,可是,其实你只需要找到五万块。拿着这笔钱,加上手头签好的合同,国内的任何一家银行都会把剩余部分借给你。你在宿舍上网就可以完成当中的大部分工作,或者你看着办。这可比在餐厅打工强多了,不是吗?”乔伊说他需要点时间考虑一下。其实就算他过度享受了所有那些外卖和出租车,他还有为新学年储蓄的一万美金,以及信用卡上可透支的八千美金。互联网上的快速搜索结果显示,很多家银行都可以提供高息贷款,且需要的担保金额并不高,而在谷歌搜索中键入“普拉德斯基a10配件”,也显示出很多匹配页。他明白,如果这些配件真的如肯尼说的那么好找,他不会把这份合同让给他,可是之前在RISEN,肯尼兑现了他的所有许诺,而乔伊无法停止想象一年之后,二十一岁的他成为半个百万富翁的美妙滋味。冲动之下——因为当时他激动不已,并且仅此一次,他没有一心只想着他们的关系——他打破了他和康妮之间的沉默,向她征询意见。很久以后,他会为自己在潜意识里想到了她的存款,以及她现在可以合法支配这笔钱的事实而责怪自己,可是在他打电话的那个时刻,他并没有感到任何利己的动机。“哦,老天,宝贝,”她说,“我都开始以为我再也不会接到你的电话了。”“这两周可不好过。”“老天,我知道,我知道。我开始觉得我应该永远都不向你透露那件事。你能原谅我吗?”“可能会。”“哦!哦!这可比可能不会好多了。”“非常有可能,”他说,“如果你仍然愿意过来和我见面。”“你知道我愿意。这是这个世界上我最愿意做的事。”她听上去一点儿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个独立、成熟的女人,胃部的紧张感正在告诫他放慢速度,想清楚他是否真的想要她回来。告诫他不要把失去她的痛苦错误地当成想得到她的强烈愿望。他急着转换话题,不愿陷入抽象的感情泥沼,于是他问她对肯尼的提议怎么看。“老天,乔伊,”他解释完后,她说,“你一定要做。我会帮你。”“怎么帮?”“我会给你钱,”她说,仿佛只有傻瓜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我的基金账户里还有不止五万美金。”单单是说出这个数目就让他性兴奋。它把他带回到高一的那个秋天,在巴瑞耶街,他们刚刚配成一对的那些日子。U2乐队的《注意点儿,宝贝》是他们两人都喜欢的一张专辑,尤其是康妮,正是在它的陪伴下,他们向对方献出了自己的童贞。在专辑的第一首歌中,博诺唱到他准备好迎接一切,准备好接受那一下。这成了他们的爱之歌,他们的创业之歌。它让乔伊觉得,他准备好开始过性生活了,准备好步出他的童年,准备好在康妮的天主教学校卖手表,真正像样地挣点钱。他和她成了所有意义上的伙伴,他是那个创业者和生产者,她则是他忠诚的快递员和天赋惊人的女销售员。直到他们的买卖被不满的修女们终止,她已证实了自己是一名掌握了所有软推销技巧的大师,她那种酷酷的冷淡能够使她的同学们为她和乔伊的产品发狂。巴瑞耶街上的所有人,包括他妈妈,总是把康妮的安静误看作迟钝,反应慢。只有拥有第一手信息的乔伊看到了她的潜力,现在,这看起来就像是他们共同生活的主题:他帮助她,鼓励她,让所有人都对她大跌眼镜,尤其是他的妈妈,她低估了康妮潜在的价值。他坚信自己将成为一名商人,这种在其他人还看不到时就识别出事物价值、窥见机会的能力,对他来说至关重要,对他和康妮的爱情也很重要。她以神秘的方式行动!他们两个是在她从学校带回的成堆的二十美元钞票中开始做爱的。“你需要用基金里的这笔钱上大学。”他还是这样说了。“我可以迟一些再上,”她说,“你现在需要钱,我把它借给你。你可以迟些时候再还给我。”“我会双倍还你。那时你就有足够读四年大学的钱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她说,“但你不必非得那么做。”他们约定,在他二十岁生日那天于纽约见面,那将是自他离开圣保罗之后,他们作为一对情侣最幸福的几个星期。第二天早上,他打电话给肯尼,宣布说他准备好做这单生意了。伊拉克的这批新合同要到十一月才会出来,肯尼说,所以乔伊应该享受他的秋季学期,只要保证作好融资准备就可以了。提前就感到资金充裕的他,大手笔地乘坐阿西乐特快来到纽约,并在去阿比盖尔公寓的路上买了一瓶一百美金的香槟。阿比盖尔的公寓比之前更加凌乱拥挤了,而他却高兴地关上身后的房门,打车去拉瓜迪亚机场接康妮的航班——这次他执意要她坐飞机而不是长途汽车过来。这整个城市,以及在八月的热浪中半裸的行人、被热霾变得模糊的建筑物和桥梁,都像是春药一般。他将去迎接他的女朋友,这几乎使他成为了这个城市的王——她曾一度和别人上床,但现在又嗖的一声回到了他的生活,像一块磁铁奔向另一块磁铁。当他看到她从机场大厅走过来,紧张地躲闪着其他旅客,就仿佛她过于全神贯注以至不到最后一刻不会看到他们,他感受到的不再仅仅是金钱上的充裕。他感到了重要性的充裕,可供燃烧的生命的充裕,可供把握的疯狂机遇的充裕,他和她的故事的充裕。她看到他,然后开始点头,同意着某件他还未说出口的事情,脸上满是喜悦和惊叹。“好的!好的!好的!”她同时说道,扔掉行李箱的拉杆,和他撞在一起,“好的!”“好什么?”他说,笑着。“好的!”他们甚至没有接吻就跑去领了行李,来到外面的出租车站,那里奇迹般地没有人在等车。在出租车的后座,她脱掉汗湿的棉上衣,爬到他的身上,呜咽起来,那是类似于高潮或者癫痫发作时的那种呜咽。在他怀里的她的身体似乎是全新的,全新。其中有些变化是真实的——她身体的棱角柔和了,女人味增加了——但多数变化只是存在于他的脑海。他觉得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对她这次不忠的感激。此刻,他的感情是如此强烈,似乎只有向她求婚才能使之缓和。甚至,他或许会在那时那地就开口求婚,如果他没有注意到她左前臂内侧那些奇怪的伤痕的话。柔软的皮肤上有一串平行的直线割痕,每条约两英寸长,最靠近肘部的那条最浅,已经愈合,而越是靠近手腕的就越是新鲜、红肿。“是的,”她说,脸上湿漉漉的,困惑地看着那些伤痕,“是我自己割破的。不过没什么。”他问发生了什么事,虽然他早已知晓了答案。她吻吻他的前额,吻吻他的面颊,吻吻他的嘴唇,然后严肃地盯着他的眼睛。“别害怕,宝贝。这只是我为惩罚自己而一定要做的事。”“老天。”“乔伊,听着。听我说。我很小心,我在刀片上涂了酒精。我只是一定要为每个接不到你电话的夜晚划上一道。第三晚,我划了三道。之后的每晚我都只划一道。一接到你的电话,我就停止了。”“如果我没有打电话呢?你准备怎么样?划破你的手腕吗?”“不会,我不想自杀。我这样做,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去想那种事。我只是需要一点点疼痛。你能理解吗?”“你确定你没有自杀倾向?”“我永远不会那样对你。永远不会。”他用指尖滑过那些伤痕。然后他抬起她没有受伤的手腕,把它压在自己的眼睛上。她为他割伤自己,他感到高兴;他情不自禁。她行动的方式是神秘的,但他看得懂。在他脑海的某处,博诺在唱歌,他说没事的,没事的。“你知道最神奇的是什么吗?”康妮说,“我是在第十五道之后停止的,这刚好是我不忠于你的次数。而你恰好在那天晚上打了电话。这就像是某种征兆。还有这个。”她从牛仔裤的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银行本票,它有着她屁股的形状,沁满了她屁股上的汗水,“我的基金账户里有五万一千美元。几乎正好是你说你需要的数目。这是另一个征兆,你不觉得吗?”他打开支票,上面写着付给乔伊·伯格伦德总额伍萬美圆。他通常并不迷信,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征兆令人印象深刻。它们仿佛在告诉精神错乱的人:“杀掉总统,现在。”或者告诉抑郁的人:“从窗口跳下去,现在。”而对于他们,那急迫而不理性的命令似乎是:“结为人生伴侣,现在。”从市中心出来的车流静止不动,而进入市中心的车流却一路畅通,他们的出租车向前疾驶,这似乎也是一个征兆。他们不用排长队等出租车是征兆。明天是他的生日也是征兆。他记不起一小时前,当他向机场进发时,他处于怎样的状态。他的脑中只有他和康妮的此时此刻,然而在此之前,这种事——他们穿过宇宙的缝隙,跌入二人世界——通常只发生在夜晚,在卧室或其他的私密空间里,而现在它却发生在明亮的日光下,在满城热霾之中。他把她抱进怀里,那张银行本票贴着她汗湿的胸骨,位于她上身两条湿漉漉的带子之间。她的一只手被挤得平贴在他的胸口,就像那里会出奶水一样。她腋下那股成熟女人的味道让他迷醉,他希望那味道再浓烈一些,他觉得他无比强烈地希望,她腋下的味道更加难闻一些。“谢谢你和别人上床。”他小声说。“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我知道。”“我是说,从某个角度看,这样做非常容易。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它又简直是不可能的。你明白,对吗?”“我完全明白。”“你也觉得困难吗?无论你去年做了些什么?”“事实上,不难。”“那是因为你是男人。我知道做你会是个什么样的感觉,乔伊。你信吗?”“信。”“那么一切都会顺利的。”接下来的十天当中,一切确实都很顺利。当然,过后乔伊能够看明白,长期禁欲后的最初那些渗透了荷尔蒙的日子,绝不是作出人生重大决定的理想时刻。他能够看明白,不应该试图用类似求婚这么重大的事情来平衡五万美金这份厚礼那令人无法承受的重量,而是应该写一份列明归还本息时间表的借据。他能够看明白,如果他和她分开哪怕一个小时,独自去散散步,或者和乔纳森聊一会儿,他或许就可以找回部分的清醒和距离。他能够看明白,性爱之后作出的决定比性爱之前作出的决定要现实得多。然而,在那时那刻,没有之后,只有之前,之前的之前,之前的之前的之前。他们对彼此的渴望在那些日日夜夜里不断循环,犹如阿比盖尔卧室窗户上辛勤工作的空调。他们快乐的新维度、共同进行商业风投的决定以及康妮的疾病与不忠所带来的沉甸甸的成人感,这一切使得他们之前所有的快乐都显得平淡无奇,显得孩子气。他们的快乐是如此异乎寻常,他们对它的需求又是如此没有边际,以至第三天早晨,当这快乐只不过退潮了一个小时,乔伊便伸手去摁最近的那个按钮,想要得到更多。他说:“我们应该结婚。”“我正在想同一件事,”康妮说,“你想现在就去吗?”“你是说好比今天?”“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