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老兄。我不想这么做。”“作个介绍就行。一分钟而已。之后我会适度跟进。”“我不想这么做。我不认识这伙人。”幕间休息时播出的音乐——选择权为主唱特有——听上去非常古怪。(但作为主唱的卡茨向来厌恶做这件事,因为那会让他觉得自己装模作样、好耍花招、有优越感,而且他也不愿为了证明他在音乐方面有着顶呱呱的品位而承受压力,所以他总是将这个差事留给他的乐队伙伴。)乐队管理员此刻正在架设很多麦克风和乐器,沃尔特则滔滔不绝地讲着康纳·奥伯斯特的故事:他如何在十二岁就开始录制歌曲,如何仍然以奥马哈为基地,他的乐队又如何更像一个集体或者家庭,而不只是普通的摇滚乐队。年轻人从各个入口涌进来,梳着极短的马尾,眼睛明亮(多他妈令人厌烦、赤裸裸炫耀着青春的乐队名)。他的崩溃感中并不包含忌妒的成分,准确地说,它甚至全然超越了他个人的情感。那更像是一种对这个世界的分崩离析感到的绝望。美国正在两个国家打着丑陋的地面战,地球正像烤箱一样变热,而在九点半俱乐部,在他周围,是成百上千和那个烤香蕉面包的莎拉一个德性的年轻人,怀抱着他们甜蜜的渴望和天真的权利——什么权利?激动的权利。无限崇拜一支无与伦比的乐队的权利。在周六晚上花那么一两个小时,肆无忌惮地去仪式性地否定长辈们的怨怒和愤世嫉俗的权利。正如杰西卡之前在会议上提到过的那样,他们似乎对任何人都不抱敌意。卡茨可以从他们的着装看出这点,它们丝毫没有透出他那一代年轻人曾经怀有的那种愤怒和不满。他们聚在一起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为了庆祝作为一代人,他们找到了一种更温和、更值得尊重的存在方式。一种并非出于巧合而与消费有着更为融洽的关系的方式。因此也在对卡茨说着:死。奥伯斯特一个人上了台,穿着浅灰蓝无尾礼服,挎着一把木吉他,满怀柔情地唱了几首颇长的独唱歌曲。他确实有两手,堪称少年天才,而卡茨也因此愈发难以忍受他。他那极端痛苦又饱含深情的艺术风格,他那将歌曲推至超越它们的自然持久限度的自我纵容,他对流行音乐传统犯下的巧妙罪行:他是在表演真诚,然后,当他表演出的真诚面临露馅的危险时,他表演他那真诚的痛苦,为真诚是如此难以做到而感受到的痛苦。之后,乐队的其他成员也出来了,包括年轻可爱、衣着挑逗的候补美惠三女神。整体而言,这是场出色的演出,卡茨还不至于没种到否认这一点。他只是觉得,自己是一屋子醉酒者中唯一完全清醒的那个人,是教堂复兴布道会上唯一的非信徒。他的心头涌起一股对泽西城,对它那些消灭信仰的街道的思念之情。在这个世界彻底玩完之前,他似乎在那里,在他自己那个分崩离析的小世界里,还有工作要做。“你觉得怎么样?”在回去的出租车里,沃尔特欢快地问道。“我觉得我在变老。”他说。“我觉得他们相当棒。”“关于青春肥皂剧的歌稍微多了一些。”“都是关乎信仰的歌,”沃尔特说,“他们的新专辑作出了一种非凡的泛神论的努力,即在一个充满死亡的世界里,继续相信着某些东西。奥伯斯特把‘提升’这个词用在了每一首歌曲当中。这也是这张专辑的名字,《提升》。就好比是没有烦人的宗教教条的宗教。”“我佩服你佩服的能力。”卡茨说。在出租车缓慢驶过一处由若干条对角线汇集而成的复杂的交叉路口时,他又加了一句:“我觉得我不能为你做这件事了,沃尔特。我感到非常,非常羞愧。”“只要做你能够做到的就行了。你自己觉得舒服就行。如果你想做的只是在五月份过来待上一两天,和实习生们见个面,或许和当中哪个上上床,我都没有问题。你肯这样做已经帮了我不少忙了。”“我想重新开始写歌。”“这太好了!真是好消息。我几乎更希望你去搞创作,而不是为我们工作。只是不要再去修建平台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或许还需要继续修建平台。没办法。”他们回去时,整座楼都黑漆漆、静悄悄的,只有厨房还亮着灯。沃尔特直接上楼回了卧室,但卡茨在厨房里磨蹭了好一阵儿,想着帕蒂或许会有所觉察,走下楼来。抛开其他一切不谈,他现在迫切需要一个有讽刺感的人的陪伴。他吃了一些冷意粉,在后院抽了一支烟。然后他上到二楼,来到帕蒂那个小房间的门口。昨晚他在折叠沙发上看到了枕头和毯子,因此他觉得她就睡在这里。房门是关着的,门缝里也没有灯光透出来。“帕蒂。”他喊道,如果她醒着,他的音量足以让她听到。他仔细地听着,被耳鸣声包围着。“帕蒂。”他再次喊道。他的老二完全不相信她在睡觉,但也有可能门背后是间空屋子。奇怪的是,他不愿意打开门去看个究竟。他需要一点点对他的直觉的鼓励或者说确认。他又下楼回到厨房,吃完意粉,读着《邮报》和《时报》。两点钟的时候,他仍然因尼古丁而兴奋不已,并且开始生帕蒂的气,于是他又来到她的房门口,敲了敲门,然后推开。黑暗中,她坐在沙发上,仍然穿着黑色的健身房制服,眼睛盯着前方,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放在膝头。“抱歉,”卡茨说,“我直接推开门了,没关系吧?”“没关系,”她说,没有看他,“不过,我们应该下楼去。”再一次走下后楼梯时,他的胸口有一种陌生的紧绷感,一种他觉得自高中以来就再没有体验过的强烈的性渴望。跟着他来到厨房后,帕蒂关上了她身后通往后楼梯的那扇门。她穿着看上去非常柔软的袜子,那种双脚不再年轻、脚掌不再厚实的人穿的袜子。就算没有鞋的提升,她的身高也依旧带给他愉快的惊喜,向来如此。他自己写的一首歌词突然出现在脑海,那首关于她的身体就是为他而设的歌词。老卡茨已经沦落到了这种地步:被自己的歌打动了。为他而设的这具身体依旧美好,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明显地令人不快:当然,这是在健身房流汗锻炼了很多个小时的成果。她的黑色T恤衫的胸前用白色印刷体写着“提升”这个词。“我要喝点菊花茶,”她说,“你要吗?”“好的。我想我还从来没有喝过菊花茶。”“啊,你过的是多么封闭的生活啊。”她去了外面的办公室,回来时端着两杯热水,杯沿上挂着茶包标签。“我第一次上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他说,“我在这里坐了两个小时。”“我猜我想事想得失神了。”“你以为我会就这样上床睡觉吗?”“我不知道。我有些像是在不假思索地进行思索,如果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的话。但是我理解你想要和我聊聊,而且我知道我必须这么做。所以我在这里了。”“没什么事是你必须要做的。”“没关系,这没什么,我们应该聊聊。”她在大餐桌的对面坐下,“你们俩玩得开心吗?杰西说你们去听演唱会了。”“我们俩,还有八百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哈—哈—哈!可怜的人。”“沃尔特听得蛮开心的。”“哦,我相信他会喜欢。这些日子以来,他对年轻人相当热情。”卡茨被她语气中的不满所鼓舞。“也就是说你对年轻人不感冒?”“我?肯定地说,不感冒。我是说,不包括我自己的孩子们。我依旧喜欢他们。但是剩下的那些?哈—哈—哈!”她那令人兴奋、振作的笑声依然如故。然而,在她的新发型背后,在她的眼妆背后,她看上去还是老了一些。一切都只会朝着一个方向前行,衰老,看到了这点,他那自我保护的内心让他赶快逃走,在他还能够逃走的时候。他跟随着本能来到这里,但他意识到,本能和计划之间存在巨大的差异。“你不喜欢他们什么?”他问。“哦,这个,从哪里说起呢?”帕蒂说,“从夹趾拖鞋说起如何?不怎么看得顺眼那个。好像这个世界就是他们的卧室。他们甚至都听不到自己那踢踏踢踏的声音,因为他们有自己的小玩意儿:耳朵里都塞着耳机。每当我开始讨厌这里的邻居,我总会在人行道上遇见某个乔治·华盛顿大学的小年轻,然后我就突然原谅那些邻居了,因为至少他们还是成年人。至少他们不会穿着夹趾拖鞋走来走去,以显示他们比我们这些成年人,比紧张焦虑、不希望在地铁上看到人们光脚丫的我,更放松,更通情理。因为,说真的,谁会讨厌看着那么漂亮的脚趾,那么完美的脚趾甲呢?只有不幸已届中年的人,无法再向世界展示他们的脚趾的人。”“我没怎么特别注意夹趾拖鞋。”“那么你真是过着封闭的生活。”她的语气有些机械,有些疏离,不是那种他可以在上面下功夫的调笑语气。没有得到鼓励,他的期望开始退潮。他开始不喜欢她,因为她没有处在他以为她会处在的状态中。“还有买什么都刷信用卡?”她说,“用信用卡买一个热狗或一包口香糖?我是说,现金如此过时,对吗?使用现金要求你做加减法。还得注意那个给你找钱的人。也就是说,有那么一小会儿,你无法百分之百地酷着,无法百分之百地沉浸在你的小世界当中。可是用信用卡就不必如此了。你只需要冷淡地把卡递出去,然后再冷淡地收回来。”“很像今晚的那群孩子,”他说,“是些好孩子,只是有些只顾自己。”“可你最好还是适应他们,对吧?杰西卡说这个夏天你一直会处在年轻人的包围当中。”“是,或许吧。”“听上去是已经敲定了的。”“对,不过我正考虑撒手。事实上我已经告诉沃尔特了。”帕蒂站起身,把他们的茶包放进水槽,然后继续站在那里,背朝着卡茨。“所以这可能是你唯一的一次来访。”她说。“是的。”“那么,我猜我应该觉得抱歉,没有早一点下楼来。”“你任何时候都可以来泽西城和我见面。”“是。如果我受到邀请的话。”“我现在就在邀请你。”她转过身眯着眼盯着他。“不要和我玩游戏,好吗?我不想看到你的这一面。那真的会让我有些恶心。好吗?”他迎住她的目光,试着告诉她他是当真的——试着去感觉他是当真的——但这似乎只是激怒了她。她摇摇头,走到厨房远一些的角落。“你和沃尔特过得怎么样?”他不友好地问道。“不关你事。”“我不断听到这句话。什么意思呢?”她稍稍脸红了。“意思就是不关你事。”“沃尔特可说不怎么好。”“是,的确如此。大多时候。”她又一次脸红了,“不过你只关心沃尔特,对吗?关心你的好朋友。你已经作出选择了。已经让我彻底地明白了,我们两人当中,你更在意谁的幸福。你曾经有机会和我远走高飞,可你选择了他。”卡茨能够感觉到他正在失去冷静,这令他非常不快。他的两耳间感到一种压力,一股正在升起的怒火,一种争辩的需要。就好像他突然成了沃尔特一样。“是你赶走了我。”他说。“哈—哈—哈!‘对不起,我不能来费城,哪怕一天都不行,因为可怜的沃尔特’?”“我说这句话不过用了一分钟。三十秒。之后一个小时你继续……”“搞砸它。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是谁把一切搞砸的。我知道是我!可是,理查德,你知道我的处境更加艰难。你原本可以拉我一把的!比如说,有没有可能,在那一分钟里,不要谈可怜的沃尔特和他那可怜、温柔的感情,而是谈谈我!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你已经作出了选择。你当时或许还不知道,但你已经作出了选择。所以现在就按你的选择生活吧。”“帕蒂。”“我或许是个一团糟的人,可是,在过去几年里,如果说我没有做其他什么事的话,那么我有时间好好地想了想,而且已经想明白了一些事。我更加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怎么运作的。我能够想象,我们的孟加拉小朋友对你不感兴趣,这让你有多难受。多——么地动摇了你的信心。这是多么乱七八糟的一个世界啊!这是多么糟糕的一次旅行啊!我猜你可以试着在杰西卡身上下点功夫,不过祝你好运。如果你真觉得失落,那你最好把赌注压在发展办公室的艾米丽身上。不过既然沃尔特没有迷上她,我猜你对她的兴趣也不会太大。”卡茨浑身的血都向头部涌去,整个人紧张不安,几欲发狂。感觉就像可卡因被讨厌的甲基苯丙胺大大地稀释了。“我是为了你才来的。”他说。“哈—哈—哈!我不相信。你自己都不会相信这句话。你真不会撒谎。”“那我为什么来这里呢?”“我不知道。关注生物多样性和人类可持续发展?”他记起当初和她在电话上争论是多么的让人不快。是如何让人不快到极点,如何要命地挑战着他的耐心。他记不起的是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去忍受。某种与她想要他的那种感觉,与她追随他的那种感觉,与现在已经不见了的那种感觉有关的东西。“我用了那么多时间去生你的气,”她说,“你知道吗?我给你发了那么多电子邮件,而你一封都没有回复,我和你进行了一场耻辱的单方面对话。你甚至读过那些邮件吗?”“大多数。”“哈,我不知道这是更好还是更糟。我猜是无所谓吧,因为一切不过是我的幻想而已。我花了三年时间去渴求一样我知道永远不会让我开心的东西。但是,这并没有让我停止渴求。你就像一种叫我欲罢不能的坏毒品。而我的一生就如同对某种邪恶毒品的哀悼,尽管我知道它对我有害。直到昨天,当我真正地看到你,我才意识到,其实我根本不需要这种毒品。突然之间,我仿佛清醒了:‘我在想什么呢?他是为沃尔特而来的。’”“不,”他说,“是为你而来的。”她甚至连听都不肯听。“我觉得自己好老,理查德。人生不会仅仅因为一个人没有好好地利用它而停止流逝。事实上,这只会让她的人生流逝得更快。”“你看上去不老。你看上去好极了。”“唉,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不是吗?我成了那些为了看起来还过得去而不惜花上大把工夫的女人中的一员。如果我可以继续这样,打造出一具美丽的尸体,我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跟我走。”她摇摇头。“跟我走就好。我们一起去某个地方,而沃尔特可以得到他的自由。”“不,”她说,“不过,终于听到你这么说了,我很高兴。我可以把它倒回去用在过去的三年里,然后制造出一个更加美好的幻想,幻想我们俩原本可能会怎样发展。这将大大丰富我那已经相当丰富的梦幻人生。此时此刻,我可以想象,我留在家中,在你的公寓里,而你去满世界巡演,和十九岁的女孩上床,或者我跟你一起去,为你的乐队伙伴们做老妈子——你知道的,半夜三点钟的时候,送上牛奶和曲奇饼干——或者成为你的小野洋子[52],让所有人都来为你变得如此的没有才气和平庸而指责我,然后和你大吵特吵,让你发现,慢慢地发现,你的生活中有我是件多么不幸的事。这些足够我做上好多个月的白日梦。”“我不明白你想要什么。”“相信我,如果我自己明白我想要什么,我们就不会进行这次谈话了。我原以为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我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以为我知道。然而,现在你来了,感觉就像时光丝毫没有流逝。”“除了沃尔特爱上那个女孩了。”她点点头。“是的。而你知道吗?事实证明这件事让我无比痛苦。痛彻心扉。”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她迅速转身,不想让他看到。在他情场的鼎盛时期,卡茨也耐着性子目睹过一些眼泪汪汪的场面,可他还是第一次被迫看到一个女人因爱着其他人而在他面前哭泣。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一幕。“周四晚上,他从西弗吉尼亚出差回来,”帕蒂说,“我干脆把这事告诉你算了,因为我们是老朋友了,对吧?他周四晚上从西弗吉尼亚回来后来了我的房间,接着发生的事,理查德,就好像是我一直想要的。一直想要的。在我的整个成年人生。我几乎认不出他的脸了!他就像失去了自制一样。可我会得到它的唯一原因就是我已经失去他了。那就像一个小小的告别仪式。一件小小的分手礼物,让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拥有的是些什么。因为我让他太过难受了太长时间。现在他终于准备好了,去拥有某种更美好的东西,但他不打算和我一起分享它,因为我让他太过难受了太长时间。”从卡茨听到的内容来判断,似乎他来晚了四十八个小时。四十八个小时。难以置信。“你仍然可以拥有它,”他说,“让他开心,做个好妻子。他会忘了那女孩。”“或许,”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如果我是个清醒、健全的人,我或许会试着像你说的那样去做。因为,你知道,我曾经总想着要赢。我曾经是个战士。但是,我现在已经养成了某种对理智行事的厌恶。我用我的人生体验着对自己的失望,体验着这种失望带给我的震惊。”“这就是我爱你的地方。”“哦,现在说起爱来了。爱。理查德·卡茨说爱。这一定是我该去睡觉的信号。”这是句道别的话;他没有试着去留住她。然而,他对自己的直觉是如此的坚信不移,等他十分钟后上楼时,他依然想象着他或许会发现她在床上等着他。但他发现的却是一沓放在枕头上的厚厚的、没有装订的手稿,第一页上写着她的名字。手稿的标题是:《错误已经铸成》。看到这个他笑了。然后,他往嘴里塞了一大撮烟草,开始熬夜阅读,时不时地朝床头柜上的一只花瓶里吐唾沫,一直到晨光透进窗户。他注意到,他对写到他的那些页要比其他页感兴趣得多;这验证了他长期以来的一个猜测:归根结底,人们只想阅读他们自己。他进一步高兴地注意到,他的这个自我一度真正地迷住了帕蒂;这让他记起,他为什么喜欢她。然而,等他读到最后一页,把嘴巴里水汪汪的烟草团吐进花瓶的时候,他最最清晰的感受是他被打败了。不是被帕蒂打败:她的写作技巧相当出色,但在表达自我这个方面,他本人也毫不逊色。打败他的人是沃尔特。因为这份手稿显然是为沃尔特而写,表达对他的一种苦恼而又无法传递的歉意。沃尔特才是帕蒂人生中的主角,卡茨不过是个有趣的配角而已。片刻间,在被看作他灵魂的地方,一扇门打开了,足以让他瞥见他那受了伤的可悲骄傲,但他砰地关上了这扇门,转而去想他任由自己渴望她是多么的愚蠢。是的,他喜欢她说话的方式,是的,某种聪明而抑郁的女人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是他所知道的和这类女人唯一的互动方式,就是和她上床,离开她,回来再次和她上床,再次离开她,再次恨她,再次和她上床,如此循环往复。他希望他现在能立刻回到过去,回到芝加哥南部那间肮脏难闻、非法占住的屋子里,祝贺二十四岁的他意识到了像帕蒂这样的女人是为沃尔特这样的男人而设。无论他在其他方面或许有多冒傻气,他才具备应付她的那种耐心和想象力。而之后卡茨犯下的错误就是不断地返回到一种他注定要感到被打败的场景中去。在那样的场景中,要弄明白什么“好”,什么不好,是极其困难的,帕蒂的整个手稿都在证实这点。他非常善于把握那些于他好的东西,而这,通常来说,已足够帮他实现他人生中的所有目标。只有在和伯格伦德夫妇打交道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这还不够。而他已经受够了这样的感觉;他准备好作个了结了。“所以说,我的朋友,”他说,“这就是我和你的结局。你赢了这局,老伙计。”窗外的晨光明亮了起来。他来到洗手间,把烟渣、唾液倒进马桶冲掉,将花瓶放回原处。有定时开关功能的收音机上显示的时间是五点五十七。他收拾好随身物品,拿着帕蒂的手稿,下楼来到沃尔特的办公室,将它放在他办公桌的正中。一件小小的分别礼物。必须得有人来消除有关的猜疑和误会,必须得有人来为这荒谬的一切画上句号,而帕蒂显然无法胜任这一使命。所以她希望卡茨去做那个恶人?好的,没问题。他准备好了去做三人当中不那么娘娘腔的那个。他的人生职责就是说出肮脏的事实。就是去做那个浑蛋。他穿过走廊,出了装有弹簧锁的前门。当他关上身后的门时,弹簧锁的咔哒声听上去无可挽回。再见了,伯格伦德夫妇。夜里来了一股潮湿气流,给乔治城的汽车挂上了水珠,沾湿了那些表面稍有些歪斜的人行道。小鸟在正在发芽的枝头雀跃;一架早班喷气式飞机正隆隆地飞过春天淡蓝色的天空。就连卡茨的耳鸣声都似乎消失在了清晨的寂静中。这是个赴死的好日子!他试着回忆这句话是谁说的。疯马[53]?尼尔·扬[54]?卡茨背起行李包,顺着呼啸而过的车流方向走下山去,最终来到一座长长的桥上,桥的另一头就是那控制着全美的中心地带。他在靠近桥中央的地方停下脚步,看着下面河边道路上一个慢跑的女人,试图从他的视网膜和她的臀部间光子互动的强度来评估出,今天到底是不是个赴死的好日子。如果他俯冲下去,这个高度足以杀死他,而俯冲下去绝对是个赴死的好方式。做个男子汉,头朝下跳下去。好。他的老二此刻正在对某件事说好,而这件事肯定不是正渐渐远去的慢跑女人那稍稍有些过宽的臀部。难道说他的老二指引他来到华盛顿的意图其实是死亡?他难道错误地理解了它的预言?他相当确定,没有人会因他的离去而多么地思念他。他可以让帕蒂和沃尔特不再受他的困扰,他可以让自己不再为困扰了他人而感到困扰。他可以去那个莫利先他而去,他的爸爸又先莫利而去的地方,无论那个地方什么样。他注视着桥下那个他有可能落地的位置,一小块被踩踏了无数次的光秃秃的沙土地。他问自己,这一小块毫无特征的土地是否有资格成为他的葬身之地。他,了不起的理查德·卡茨!它配吗?想到这里,他笑了,继续向前走去,过了桥。回到泽西城,他和公寓里的垃圾海洋好一番奋战。打开窗户,放进温暖的空气,进行春季大扫除。洗净、晾干了每一只碟子,扔掉一大包没用的报纸,手动删除了电脑中的三千封垃圾邮件,中间不断地停下来去呼吸泽西城在暖月里那湿地、港口和垃圾的气味。天黑以后,他喝了两瓶啤酒,从琴盒中取出他的班卓琴和吉他,确认他的斯特拉特电吉他在琴盒里躺了几个月之后,琴颈处坏了的琴扭并没有魔术般地自我修复。他喝了第三瓶啤酒,给“胡桃的惊喜”的鼓手打了个电话。“你好,白痴,”蒂姆说,“真高兴终于有你的消息了——才怪。”“我能说些什么呢。”卡茨说。“你可以说,‘我非常抱歉,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在你们面前玩了失踪的把戏,还撒了五十个不同的谎’。白痴。”“是,你说得对,遗憾的是,有些事我必须去处理。”“对,做个白痴还真是耗费时日啊。你他妈的还打我电话干吗?”“想知道你情况如何。”“你是说,除去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用五十种不同的方式糟蹋了我们,还不断地对我们撒谎之外?”卡茨笑了。“或许你可以把你的恼怒写成歌,以书面形式呈现给我,这样我们现在就可以说点其他事情。”“我已经这么做了,浑蛋。去年你查收过你的电子邮件吗?”“呃,以后,如果你愿意的话,直接给我打电话。我的电话又开始工作了。”“你的电话又开始工作了!说得真好听,理查德。那你的电脑呢?也开始工作了吗?”“我只是想说,如果你想打电话,我就在这里。”“你自己玩去吧,我要说的就这么一句。”卡茨放下电话,感觉良好。他想,如果蒂姆手头有比“胡桃的惊喜”更有意思的事可做,他不大可能费事来痛骂他。他喝掉最后一瓶啤酒,吃了一粒顶呱呱的米尔塔扎平,那是柏林一个乐于开处方的医生开给他的,然后睡了十三个小时。醒来时已是隔天下午,天气酷热,他在公寓附近转了转,看了看那些身着时兴的窄款衣服的女人,还去买了些真正的食物——花生酱、香蕉、面包。之后,他开车去了霍博肯,把吉他留给那里的修理师傅,并听从了自己去麦克斯韦酒吧吃晚餐、碰上什么演出就看什么演出的冲动。麦克斯韦酒吧的员工像对待从朝鲜归来的死不服输的麦克阿瑟将军一样招呼他。小妞们不断靠过来,乳房都要从她们那窄小的上装里掉出来了。某个他也许曾经认识,但很久以前就忘记了的陌生男人,一个劲地请他喝啤酒。而正在表演的本地乐队“图西族的野餐”也没有让他反感。整体来看,他觉得没有从华盛顿的那座桥上跳下去是个明智的决定。事实证明,摆脱伯格伦德夫妇是一种更加温和且丝毫不会令人不快的死亡,一种无疼痛的死亡,一种只是局部虚无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他得以和一个在“图西族的野餐”演出期间,对他大加赞赏的四十来岁的图书编辑(他“非常,非常忠实的歌迷”)回了她的公寓,让自己的老二在她身体里湿了好几次,之后,到了早晨,他赶在停车收费器开始计费之前去华盛顿街开走了他的卡车,途中给自己买了几个油煎饼。家里的电话上有一条蒂姆的留言,没有伯格伦德夫妇的。他弹了四个小时吉他,以此犒劳自己。天气热得令人愉快,街道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过来,一片喧嚣。他那没长老茧的左手指尖眼看就要流血了,但里面那好几十年前就已经死亡的神经,仍然仗义地保持着麻木的状态。他喝了一瓶啤酒,去了街角处那家他心爱的皮塔三明治店,打算吃点东西,继续弹奏。当他拎着肉回到住所楼前时,他看到帕蒂坐在那里的台阶上。她穿着亚麻裙,蓝色的无袖衬衫,汗水几乎渗到了她的腰际。她的身旁放着一个大行李箱和一小堆外面穿的衣服。“哎呀,哎呀,哎呀。”他说。“我被赶出来了,”她说,脸上是伤心、温顺的微笑,“你干的好事。”这证实了他的老二那神圣的预测能力,它——如果说其他部位还没有响应的话——对此感到高兴。《坏消息》乔纳森和詹娜的妈妈塔玛拉在阿斯彭受了伤。为了避免和一个卖弄滑雪技术的十来岁的孩子相撞,她的滑雪板交叉在一起,折断了她左腿靴子上方的两根骨头,因此无法在一月份和詹娜一起去巴塔哥尼亚骑马。詹娜目睹了塔玛拉倒地的全过程,她追上那个孩子,报了案,而乔纳森在一旁照顾着受伤的妈妈。对詹娜而言,这不过是自去年春天从杜克大学毕业以来,她生活中一连串不如意之事的最新添加项,但是对最近几个星期每天都和詹娜通两三次电话的乔伊来说,这次事故却是诸神送给他的一份合意的小礼物——他已经等待了两年多的突破机会。毕业后,詹娜移居曼哈顿,为一位著名的派对策划人工作,同时试着和她的准未婚夫尼克同居,但是到了九月,她为自己租了公寓,十一月,屈服于家人毫不留情的公开压力,以及使自己成为她的知心人的乔伊更为微妙的暗中破坏,她宣布她和尼克的关系解除,且不可恢复。到了这时,詹娜开始服用高剂量的草酸依地普仑,而除了去巴塔哥尼亚骑马,她的生活中就再没有值得期盼的事情了,尼克曾一再答应陪她一起去,然后又一再推迟,原因则要归于他在高盛投资公司沉重的工作负荷。凑巧的是,虽然马术不精,但在高中暑假时,乔伊也在蒙大拿骑过一两匹马。从詹娜打来电话和发来短信的数量判断,他怀疑,自己已被提升为过渡期男友,如果还不是潜在的全职男友的话;当她邀请他分享塔玛拉在出事前订好的阿根廷豪华度假屋时,他最后的疑虑也被驱散了。更凑巧的是,乔伊在附近的巴拉圭有生意要做,而无论他想不想去,他知道他或许最终都不得不过去一趟,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詹娜。唯一真正阻碍他和她共游阿根廷的是这样一个事实:五个月前,在纽约,二十岁的他头脑发热,去曼哈顿下区法院,娶了康妮·莫纳汉。但这还算不上是他最担心的事情,所以他选择,暂时地,忽略它。在飞往迈阿密,和在那里看望祖父母的詹娜于机场会合的前一晚,他给在圣保罗的康妮打去电话,把此次旅行的消息告诉了她。他不得不对她有所隐瞒,对于她的困惑,他感到抱歉,不过,这次南美之旅也的确为他提供了一个好借口,可以继续推迟她来东部,搬入他在亚历山大市毫无魅力的一个角落租住的那栋路边公寓的时间。直到几星期前,他的借口还是他在上大学,但现在,他休学半年以打理他的生意,而康妮还痛苦地和卡罗尔、布莱克及她同母异父的双胞胎妹妹们住在一起,因此她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还是不被允许和丈夫同住。“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她说,“如果你的供货商在巴拉圭。”“我想稍微练习一下我的西班牙语,”乔伊说,“以防哪天真要使用它。人人都说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个好地方。反正我也必须路过那里。”“好吧,那你想抽出一个星期在那里度我们的蜜月吗?”还没有去度蜜月是他们之间若干不愉快的话题之一。乔伊又开始重复他对这个话题的官方说法:生意让他太过紧张,此时他无法享受假期。而康妮则陷入了她用来替代责怪的种种沉默中的一种。她仍然从不直接责怪他。“这世上的任何地方,”他说,“我一拿到钱,就会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其实,只要能和你一起住,在你身边醒来,我就满足了。”“我知道,我知道,”他说,“那会很美好。只不过我现在压力太大,我觉得和我同住会不怎么好玩。”“不好玩也没有关系。”她说。“等我回来后,我们再商量,好吗?我保证。”在电话的背景音里,他隐约听到某个一岁孩子的尖叫声从圣保罗传来。那不是康妮的孩子,但也足够让他紧张。八月以来,他只在感恩节长周末在夏洛茨维尔见过她一次。圣诞节期间(另一个不愉快话题),他从夏洛茨维尔搬去亚历山大市,并且回乔治城和家人见面。他告诉康妮,他正在为他的政府合约卖力工作,但实情是,他消磨了大块时间观看橄榄球比赛,听詹娜在电话上闲谈,一味地委靡不振。而如果当时她没有身患流感卧床不起,康妮或许能说服他答应让她飞过来。听着她虚弱的声音,明白她是他的妻子而他没有赶去陪在她身边,乔伊心中感到不安,但是他需要去波兰。在罗兹和华沙令人沮丧的三天行程里——原来他那个移居波兰的美国“翻译”的波兰语水平只有在餐厅点餐时才绰绰有余,当和老练的斯拉夫生意人打交道时,就需要不时借助一种电子翻译设备了——他所发现的情况令他如此的气馁和心慌,以致在回来后的这几个星期里,他每次都无法集中超过五分钟的注意力来处理生意事务。现在,一切都要看巴拉圭的了。而想象他即将和詹娜分享的那张大床要比考虑巴拉圭的情况愉快得多。“你戴着你的婚戒吗?”康妮问他。“呃,没戴,”还没来得及仔细考虑,他就脱口而出,“戒指在我的口袋里。”“嗯。”“我现在就把它戴上,”他说着朝他的床头柜——一个纸箱子——走去,他把戒指放在那上面的零钱碟里了,“戴上了,很好。”“我戴着我的戒指,”康妮说,“我喜欢戴着它。当我不在我的房间里时,我尽力记着把它戴在右手上,不过有时我会忘记。”“不能忘记,那可不好。”“没事的,宝贝。卡罗尔不会注意到这种小事。她甚至都不愿意看到我。我们彼此看对方都不顺眼。”“可是,我们真的要小心,好吗?”“我不知道。”“只要再坚持一阵儿,”他说,“直到我告诉我的父母。然后,你想怎么戴就怎么戴。我是说,那时我们俩都会一直戴着它。我别无他意。”在不同的沉默间作出比较不是件容易事,但她现在使用的这种沉默,感觉格外痛苦,格外悲伤。他知道,将婚事保密这件事让康妮痛不欲生,而他也不断地希望,把婚事告诉他父母的前景能变得不那么可怕,然而随着时间一月月地过去,这一前景只是变得愈发可怕了。他试着把婚戒戴在手指上,但它却卡在最后一个指关节那里。八月,在纽约时,他匆忙地买下了它,不想它稍微有点小。他把它放入口中,用舌头探测着那个圈,仿佛它是康妮身上的一个小孔,而这让他有一点点兴奋,把他和她联系了起来,把他带回到八月,回到他们做过的那些疯狂的事情当中。他把经唾液润滑的婚戒套上手指。“告诉我你现在穿着什么。”他说。“衣服。”“可是,什么样的衣服呢?”“没什么样,就是衣服。”“康妮,我发誓,一拿到钱我就告诉我的父母。但现在我得一步步来。这份见鬼的合同快要把我压垮了,我没法在这个时候面对其他任何事情。所以,告诉我你现在穿着什么,好吗?我想要想象你的样子。”“衣服。”“求你了?”可她哭了起来。他听到轻微得不能再轻微的呜咽声,她所允许自己表达出的一丝有声音的悲伤。“乔伊,”她小声说,“宝贝,对不起,对不起。我觉得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只要再稍微等等,”他说,“至少等我从南美回来。”“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我现在需要一点东西。一点点……真实的东西。一点点微小的,但不是那么无关紧要的东西。你知道我不想让你为难。可是,或许我至少可以告诉卡罗尔?我只是想有个人知道。我会让她发誓不告诉其他人。”“她会告诉邻居们的。你知道她是个大喇叭。”“不会的,我会让她发誓。”“然后有人就会发出迟到的圣诞卡,”他生气地说,不是在生康妮的气,而是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和他作对,“他们会跟我的父母提起这件事。然后,然后……!”“可如果我连那个都不能拥有,我还能拥有什么呢?有什么小小的东西是我能够拥有的?”她的直觉一定告诉她,他的南美之旅有可疑之处。而他现在也确实感到内疚,但不全是因为詹娜。按照他的道德微积分,既然他都娶了康妮,这就赋予了他最后一次痛快使用他的性许可证的权利——康妮很久以前就将之授予他了,之后也从未明确地撤销过。如果他和詹娜恰巧一拍即合,那么他可以等以后再来处理那个。而现在让他觉得内疚的是这样一个对比:他所拥有的是如此之多——如果在巴拉圭一切顺利,他那份已签署的合同将带给他六十万美金的净利润;他将和他所认识的最漂亮的女孩在国外共度周末——而此时此刻,他却想不出一件可以给康妮的东西。内疚是促成他在冲动之下和她结婚的因素之一,但是五个月之后,他依旧觉得内疚。他把婚戒从手指上摘下来,再次紧张地把它放回口中,合上门牙,用舌头转着它。十八克拉黄金的硬度让他吃惊。他原以为黄金应该是一种柔软的金属。“跟我说说将会发生的好事吧。”康妮说。“我们会挣到很多钱,”他说,用舌头把戒指推到臼齿后面,“然后,我们会去某个地方旅行,再举行一场婚礼,好好玩一玩。我们会读完大学,创办自己的公司。一切都会很好。”她用来迎接这些好事的沉默带有怀疑的味道。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这些话。如果只是因为他是如此病态地害怕告诉父母自己的婚事就好了——想象中披露婚事的情景已变得令人毛骨悚然——但事实上,他和康妮在八月签署的那份文件似乎更像是一份自杀协议,而非结婚证书:它变成了一堵砖墙。他们的关系只有在某种时刻才有意义,当他们私下在一起时,当他们能够合为一体并创造他们自己的世界时。“我希望你在这里。”他说。“我也是。”“你应该过来过圣诞节的。那是我的错。”“我只会把感冒传染给你。”“再给我几个星期。我发誓我会补偿你。”“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做到。但我会努力。”“我很抱歉。”他确实觉得抱歉。但是当她放任他挂掉电话,把思绪转到詹娜身上时,他的那种轻松却也是无以言表的。他用舌头把戒指从嘴里推出来,准备擦干它,然后收起来,但不知怎么搞的,不知不觉中他的舌头做了某种类似双向离合的动作,他反而把它吞下去了。“操!”他能够感觉到戒指在他的食道底部附近,令人不舒服的硬硬的一小块,而周围的软组织正在抗议。他想把它呕出来,却反而咽得更深了,超出他能感觉的范围,和他晚餐时吃的赛百味十二英寸三明治还未消化的部分混在了一起。他跑到小厨房的水槽旁,把一只手指伸入喉咙。从孩提时代起,他就再没有吐过,而此刻,吐的前奏干呕让他想起他有多害怕呕吐。害怕呕吐时那种暴力的感觉。那就像是要对着自己的脑袋开枪——他无法让自己这样去做。他在水槽前俯下身,嘴巴大张着,希望胃里的东西或许会自然地、不那么暴力地流出来;但是,这当然没有发生。“操!他妈的懦夫!”现在是晚上九点四十分。而他前往迈阿密的航班明早十一点从杜勒斯机场起飞,一定要在上飞机前将戒指弄出他的胃。他在起居室污迹斑斑的米色地毯上来回走着,决定最好还是去医院看看。网上搜索很快就告诉了他最近医院的地址,在神学院路。他披上外套跑下楼,在范多恩街上寻找着出租车,可今晚很冷,路上的车少得出奇。他的公司账户里有足够他为自己买一辆车的钱,甚至是一辆相当好的车,但是因为一部分钱是康妮的,剩余的则是以她的钱作抵押借到的银行贷款,所以他对自己的花费一直非常小心。他走到街上,仿佛像这样把自己作为一个目标呈上,或许可以吸引来更多的车流,并因此吸引来一辆出租车。可是,今晚就是没有出租车。当他转弯向医院走去时,他在手机上看到一条詹娜发来的新短信:很激动。你呢?他回复说:异常激动。詹娜和他的交流——仅仅是看到她的名字或电邮地址,总是会给他的性腺带来巴甫洛夫条件反射。这种效应和康妮带给他的完全不同(近来康妮打动他的位置越来越靠上:他的胃,他的呼吸肌,他的心脏),但却一样顽固,一样强烈。詹娜给他的激动正是大笔的钱给他的那种激动,是放弃社会责任的美妙滋味和拥抱过度消费的生活模式给他的那种激动,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詹娜是个坏消息。事实上,他本人是否会变得足够坏,坏到可以得到她,这种困惑正是让他真正觉得刺激的地方。去医院的路上,他正好经过那栋装有蓝色玻璃外墙的办公大楼。去年夏天,他就在这里度过了所有的白天和很多个夜晚,为一家名叫RISEN(即刻重建伊拉克世俗企业)的公司工作,LBI的这家子公司赢得了一份未经竞标的合同,负责在刚刚被解放了的伊拉克私有化先前由国家控制的面包烘焙业。乔伊在RISEN的老板名叫肯尼·巴特尔斯,是个二十出头、出身名门的佛罗里达人。大一暑假时,乔伊在乔纳森和詹娜的爸爸的智囊机构打工,其间成功地给肯尼·巴特尔斯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乔伊在智囊机构的暑期工职位是由LBI直接赞助的五个职位之一,而他的工作内容,尽管表面上看是为政府机构提供咨询,实则致力于调研如果美国攻占并接管了伊拉克,LBI商业上获利的可能渠道,并将这些商业机遇写成报告,作为支持攻占伊拉克的论据。为了奖励乔伊对伊拉克面包烘焙业作出的初步研究,肯尼·巴特尔斯给他提供了一份在巴格达绿区的全职工作。但出于众多原因,包括康妮的反对,乔纳森的警告,想留在詹娜近旁的愿望,对丢掉小命的恐惧,维持弗吉尼亚居住资格的需要,还有他始终觉得肯尼不怎么靠得住,乔伊拒绝了这份工作,而是同意利用暑假为RISEN建立在美国的办公室,和政府沟通。他因做了这些事被他爸爸劈头盖脸一顿好训,这是他不敢把他和康妮的婚事告诉父母的原因之一,也是自那以后,他一直想要看看自己究竟能变得多冷酷的原因之一。他想尽快变得足够富有,足够强硬,这样他就再也不必受老爸教训了。能够只是笑一笑,耸耸肩,然后走人——变得更像詹娜。至于詹娜,她几乎知道康妮的一切情况,除了乔伊已经娶了她这一点。但是她仍然把康妮看作,至多是,她乐意和乔伊玩的游戏中一味刺激而辛辣的添加剂。詹娜尤其喜欢问他,他的女朋友知不知道他和别人的女朋友交往这么密切,喜欢听他复述他对康妮说过的那些谎话。她甚至是一条比她弟弟理解的还要更坏的消息。来到医院,乔伊明白了为什么周边街道几乎空无一人:亚历山大市的全部人口都聚集在了急诊室。单是挂号就用掉他二十分钟,他假装自己胃疼得厉害,希望被移到长队的最前头,可服务台护士不为所动。之后的一个半小时里,他坐在候诊室,在亚历山大市同胞们的一片咳嗽声和喷嚏声中呼吸着,一边看着电视上播出的后半个小时的《急诊室的故事》,一边给他还在享受寒假的弗吉尼亚大学的朋友们发短信,与此同时,他想着如果干脆另买一枚戒指,会简单、经济多少倍。那还花不了三百美金,而康妮永远也不会知道其中的区别。而他对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如此多情——他觉得为了康妮他应该找回那枚特殊的戒指,那是在那个酷热的下午,她帮他在第四十七街挑选的——预示着他想把自己也变成坏消息的计划前景不妙。最终接待他的急诊医生是个眼睛水汪汪的年轻白人,脸上有一片难看的剃刀肿块。“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安慰乔伊说,“这种事会自行解决。你吞下的东西会在你甚至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直接排泄掉。”“我担心的不是我的健康,”乔伊说,“我担心的是今晚能不能够拿回戒指。”“呃,”医生说,“是件宝贵的东西吗?”“非常宝贵。我确信有些——什么办法?”“如果你一定要拿回这样东西,办法就是等上一天,或者两天,或者三天,然后……”医生自己笑了,“急诊室有个老笑话,说的是一位妈妈带着她刚会走路的孩子来看急诊,孩子吞了一些硬币。她问医生孩子会不会有事,医生告诉她:‘只要留意孩子粪便的变化[55]就可以了。’相当傻的笑话。但这个就是你的方法,如果你一定要拿回那样东西。”“可我指的是那种可以立刻见效的方法。”“我告诉你了,没有。”“嘿,你的笑话真是好笑,”乔伊说,“真是逗死我了。哈哈。你真会讲笑话。”这番咨询的费用是二百七十五美金。乔伊没有医疗保险——弗吉尼亚州认为由父母购买的保险是某种形式的经济支援——不得不当场刷信用卡支付。除非他凑巧开始便秘——可当他想到拉丁美洲,浮现在他脑海中的问题恰恰与之相反——否则他现在可以期待着他和詹娜共度的几天都有个臭烘烘的开端。午夜已过,他才回到他的公寓,为第二天的旅行收拾好行李后,他躺在床上,监督着他的消化进程。生命中的每一分钟他都在消化东西,而他从未给予过丝毫关注。想到他的胃黏膜和神秘的小肠与他的大脑、舌头或者阴茎一样,都是他身体的组成部分,感觉实在有些古怪。当他躺在那里,努力感受着腹部微妙的动静和位移,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他的身体是一位他失去联系很长时间的亲戚,正在他面前一条长路的尽头等着他。一个可疑的、直到现在他才瞥到第一眼的亲戚。在某个时刻——希望还在遥远的未来——他将不得不依赖他的身体,而在那之后的某个时刻——希望还在更加遥远的未来——他的身体会让他失望,然后,他将死去。他想象着他的灵魂,他熟悉的自我,像一枚不生锈的金戒指那样慢慢穿过越来越古怪、越来越难闻的国度,走向屎味的死亡。与他同行的只有他的身体;而又因为,从某种怪异的角度看,他就是他的身体,于是这意味着他是完全孤单的。他想念乔纳森。他即将到来的旅行以一种好笑的方式更多地背叛了乔纳森而非康妮。虽然他们一起过的第一个感恩节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但是在过去两年里,他们已经成为最好的朋友。直到最近几个月——起先是因为乔伊开始和肯尼·巴特尔斯做生意,最重要的则是后来乔纳森发现了他和詹娜的旅行计划——他们的关系才开始变僵。在那之前,乔伊一再惊喜地发现乔纳森是多么真心地喜欢他。喜欢他整个人,而不仅仅是他认为作为一名有理由酷的弗吉尼亚大学生,他应该呈现给这个世界的那一部分自我。最令乔伊感到惊喜的是,乔纳森非常欣赏康妮。事实上,公平地说,如果没有乔纳森对他们的支持,乔伊不会走到和她结婚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