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唇就在那里,她的嘴就在那里,而他的心似乎快要跳出胸腔。吻她!吻她!吻她!它这样告诉他。就在这时,他的黑莓手机响了。铃声是蔚蓝莺的鸣唱。“接吧。”拉丽莎说。“呃……”“没关系,接吧。我躺在这里很好。”是杰西卡打来的。不是什么要紧电话,他们每天都通话。可是光在手机屏幕上看到她的名字就足以把沃尔特从悬崖边拉回来了。他在另外一张床上坐下,接了电话。“你听上去像是在走路,”杰西卡说,“你急着赶去什么地方吗?”“不,”他说,“事实上,我在庆祝。”“你听上去像是在骑脚踏车,气喘吁吁的。”他的胳膊连将手机举到耳边的力气都没有。他侧躺着,向女儿诉说早上发生的事和他的种种疑虑和担忧,女儿则尽力安慰着他。他已然相当喜欢每天通电话这样的沟通节奏。杰西卡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他允许问候他情况而不是抢先用一大堆关于她的生活的问题来转移话题的人;她以这种方式照顾着他;她是继承了他的责任感的那个孩子。尽管她的理想还是要成为一名作家,而且目前在曼哈顿做着一份工资很低的编辑助理的工作,但她天生是个环保主义者,还希望未来的写作以环境问题为焦点。沃尔特告诉她,理查德周末要来华盛顿,问她是否仍打算参加他们的讨论,贡献出她那宝贵的年轻人的看法。她说她肯定参加。“你今天过得怎么样?”他问。“呃,”她说,“我去上班的时候,我的那些室友可不会神奇地自动变成更好的室友。我把衣服堆在门边,这样烟就不会飘进我的房间了。”“你不能让她们在室内抽烟。你得把这点告诉她们。”“是,可我是少数派,这就是问题所在。其实她们俩才刚开始抽,还有可能意识到抽烟是多么不明智,然后戒掉。可在那之前,我真是得屏住呼吸。”“工作怎么样?”“老样子。西蒙更讨厌了。他简直是个皮脂生产厂。只要他在你桌边待过,你就得把所有东西都擦上一遍。今天他在艾米丽桌边磨叽了快一个小时,想让她和他一起去看尼克斯队的比赛。高级编辑总是能拿到各种免费票,包括体育比赛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猜尼克斯这会儿肯定正在为他们的那些好位置坐不满人而着急。艾米丽那样子就好像在说:‘我还能再找出几百种方式来说我不去呢?’后来我终于忍不住走过去,问候起西蒙的太太。你知道的——太太?在提尼克有三个孩子?忘记了吗?不要再往艾米丽的衬衣里看了,好吗?”沃尔特闭上眼,想找点话来回应女儿。“爸爸,你在听吗?”“我在,在。这个,呃,西蒙,多大年纪了?”“我不知道。说不准。或许比艾米丽大两倍不到吧。我们猜测他是不是在染发。有时候他头发的颜色好像会变,每周看上去似乎都有点不一样,不过那也可能是身体油脂分泌的问题。幸好我不是他的直接下属。”沃尔特突然担心他会哭出来。“爸爸,你在吗?”“在,在。”“你不说话的时候,你的手机变得好像没人在听一样。”“嗯,我在听,”他说,“你周末回来,那太好了。我想我们安排理查德住客房吧。我们周六开个长会,周日再开个短会。试着敲定一个具体计划。拉丽莎已经有一些好主意了。”“那还用说。”杰西卡说。“那太好了。咱们明天再聊。”“好的,我爱你,爸爸。”“我也爱你,宝贝。”他任由手机从手里滑落,躺着哭了一会儿,无声地,晃动了那张劣质的床。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该怎样活着。他在生活中遇到的每一个新事物都推着他往一个他确信正确无误的方向前进,可是接着,下一个新事物又突然出现,把他推到相反的方向上去,而他觉得,这个方向也是对的。没有一个统一的声音:在他看来,他就像是弹球游戏里那只单纯对撞击作出反应的弹珠,唯一的目标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抛下他的婚姻跟拉丽莎走,这个念头原本是那么的不可抗拒,直到他在杰西卡的那个中年同事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他也不过是又一个认为自己有权利享有更多,更多,更多东西的喜欢超前消费的美国白人男性:在耗尽本国的女人资源之后,爱上一个新鲜的亚裔女人,在此,他看到的是爱情领域的帝国主义。还有他和基金共同规划了两年半的这个项目,他原本对他的论据的合理性和使命的正确性都确信无疑,可是今早在查尔斯顿,他却只是感觉到,除去犯下可怕的错误,他什么也没能成就。同样地,还有反人口过剩运动:难道还有比投身于这项在这个时代最为危急的挑战更好的生活方式吗?可是,当他想到他的拉丽莎要接受绝育手术,这项挑战似乎就变得无中生有,没有意义。该怎样活着呢?他正在擦干眼泪,找回他的自控力,这时,拉丽莎起身走了过来,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头。她的身上有一股甜甜的马丁尼的味道。“我的老板,”她轻声说,抚摸着他的肩膀,“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老板。你是如此了不起的一个人。我们明天一早起身,一切都会顺利的。”他点点头,抽抽鼻子,稍稍喘息着说:“请你不要去做绝育手术。”“好的,”她说,抚摸着他,“我不会今晚就去做的。”“什么事都不用急着作决定。慢慢来。”“好的,慢慢来,慢慢来。一切都会慢慢来的。”此刻,如果她吻他,他会回吻她,可她只是不断抚摸他的肩膀,直到最后,他终于找回一部分职业的自我。拉丽莎看上去有些惆怅,但并没有特别失望。她像个困了的孩子似的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沃尔特留下她和她的三明治,拿着自己的牛排回了隔壁房间。满怀罪恶感的他野蛮地直接用手拿起牛排,用牙齿撕咬,然后吞食,吃得下巴上油乎乎的。他再次想起了杰西卡那个油腻、掠夺成性的同事西蒙。这个联想,连同房间的冷清和简陋都让他清醒,他洗了把脸,花了两个小时处理电子邮件,而与此同时,拉丽莎睡在她那未被掠夺的房间里,梦着——什么呢?他想不出。但他确实感觉到,通过走到离悬崖边那么近,然后又那么吃力地退回来,他们给自己打了一剂预防针,从此他们再也不会离悬崖边那么近了。这对现在的他未尝不是件好事。这是他熟悉的生活方式:有纪律,克己。想到还要过多久他们才会再次一起出差,他感到安慰。他的新闻发布人辛西娅用电邮发来新闻发布会及将于明天中午——等炸毁福斯特洼地的行动一开始——公布的初步声明的终稿。另外,基金在哥伦比亚的负责人爱德华多·索凯尔也发来一条简短、口气不怎么愉快的信息,确认他愿意错过自己大女儿周日的成人礼,飞来华盛顿。沃尔特需要索凯尔于周一的新闻发布会上坐在他身边,以此强调蔚蓝莺保护公园的泛美性质,突出基金在南美取得的成绩。为保护自然而进行的大宗土地交易,在最终敲定前秘而不宣并非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可是,这宗交易牵涉到在一万四千英亩林地上进行山顶剥离开采这样一个爆炸性的新闻,这就很少见了。倒回到二○○二年年底,当沃尔特不过是向当地环保社团暗示,基金可能会允许在蔚蓝莺保护区进行山顶剥离开采,乔丝琳·佐恩就通知了西弗吉尼亚每一位反煤炭公司的记者。随之而来的是一系列负面报道,而沃尔特也意识到,他根本承受不起将所有的事实都披露给公众。钟表滴答滴答地响;没有时间去慢慢教育大众,改变他们的看法。最好还是将他与纳唐能源、布拉斯科的协议保密,最好让拉丽莎说服科伊尔·马西斯和他的邻居们签署保密协议,然后等着生米煮成熟饭。可现在一切都完了,重型机械正在开进大山。沃尔特知道,他必须在消息流传开之前站出来,用他的阐释将其扭转为一个以科学复植为基础、以富有同情心的搬迁为特点的“成功案例”。然而,他越是思考这个问题,就越是确定媒体一定会为山顶剥离开采而大肆批评他。之后的好几个星期他都将被困在灭火行动中。可与此同时,他的反人口过剩运动也迫在眉睫了,而这才是他目前唯一关心的事情。他又看了一遍新闻发布会的终稿,随后深感不安地最后查看了一次他的电子邮件列表,发现一封来自caperville@nytimes.com的新邮件。你好,伯格伦德先生。我是丹·卡佩维尔,我正在写一篇关于阿巴拉契亚土地保护的报道。我知道蔚蓝山基金最近就西弗吉尼亚怀俄明县一大片林地的保护问题达成了一项协议。我希望能在您方便的时候尽早和您谈谈这件事……怎么搞的?《纽约时报》怎么就已经知道了今早签署协议这件事呢?在当前的情形下,沃尔特完全没法仔细思量这封邮件,他立刻写好回邮,都没来得及重新考虑就发了出去。亲爱的卡佩维尔先生,非常感谢您的关注!我非常愿意和您聊聊基金处于筹备中的各种令人激动的事。凑巧的是,下周一早晨,我们将在华盛顿举办一个新闻发布会,宣布一项重大而激动人心的环境保护新方案,希望届时您能来参加。考虑到贵报的重要地位,我也可以在周日晚上提前发给您一份我们的新闻发布稿。如果周一早晨您能提早和我面谈,我或许也能够安排。期待与您的合作——沃尔特·E. 伯格伦德执行官,蔚蓝山基金他给两封邮件附上评语“怎么搞的?”,转发给辛西娅和拉丽莎,然后焦虑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心里想着此时此刻要是再有一杯啤酒就好了。(在四十七年里他就喝了一杯啤酒,可他已然觉得自己像上了瘾一样。)现在,正确的做法或许是叫醒拉丽莎,开车赶回查尔斯顿,赶搭明早的第一趟航班飞回华盛顿,将新闻发布会提前到周五举行,在流言四起前完成正式发布。但是,这个世界,这个制造疯狂、速度飞快的世界,好像正密谋夺走他现在真正想要的仅有的两样东西。他已经失去了亲吻拉丽莎的机会,而在对付西弗吉尼亚这摊子麻烦事之前,他至少想在周末和拉丽莎、杰西卡、理查德一起为他们的反人口过剩运动制定计划。十点半,他还在房间里兜圈子,觉得自己被剥夺了一切,他焦虑,他可怜他自己,终于,他忍不住给家里的帕蒂打了个电话。他认为他的忠诚应该得到称赞,又或许他只是想将愤怒发泄到他爱的人身上。“哦,是你,”帕蒂说,“我没想到你会给家里打电话。一切顺利吗?”“一切都糟透了。”“那是!当你想说‘是’的时候,很难去不停地说‘不’,不是吗?”“哦,老天,别闹了,”他说,“求你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今晚不要说这事了。”“抱歉。我是想尽量体谅你。”“帕蒂,我手头真的有个工作上的难题。不只是个人情感上的小烦恼,信不信由你。我工作上遇到了一个大麻烦,我需要一点点安慰。参加今天早晨签约仪式的人当中,有人向媒体漏了口风,我必须出面澄清,可我甚至都不确定我是不是想出面澄清,因为我已经觉得我好像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好像我所努力成就的就是把一万四千英亩林地推向被炸成月球表面那样的命运,现在,我必须将真相公布于众,而我甚至都已经不再关心这个项目了。”“是的,哦,其实,”帕蒂说,“月球表面这事听上去确实有些可怕。”“谢谢你!谢谢你的安慰!”“今天早晨我刚在《时报》上看到一篇相关报道。”“今天?”“对,事实上他们还提到你的蔚蓝莺了,还有山顶剥离开采会对这种鸟造成多么大的危害。”“难以置信!今天?”“是的,今天。”“靠!肯定有人看到了这篇报道,然后打电话给那个记者,透漏了我们签约的消息。半小时前,那个记者刚刚联系过我。”“这样啊,无论如何,”帕蒂说,“我相信你的判断,可是山顶剥离开采听上去确实相当可怕。”他抓住额头,感觉又快要哭出来了。他无法相信连自己的妻子也会说出这样的话,在这样的时刻,在所有日子里的今天。“你什么时候成了《时报》的忠实读者了?”他说。“我只是在说,那个听上去不太好。大家对它的恶劣程度甚至完全没有异议。”“你当初还笑话你妈,说她相信她在《时报》上读到的每一篇报道。”“哈—哈—哈!现在我变成我妈妈了?因为我不喜欢山顶剥离开采,我突然就成乔伊斯了?”“我只是在说,关于这件事还有其他理解角度。”“你认为我们应该烧更多的煤。让煤炭开采变得更容易。尽管全球正在变暖。”他的手滑落到眼睛上,将眼珠摁到发疼。“你想让我给你解释缘由?我该这么做吗?”“如果你想的话。”“帕蒂,我们正在走向一个大灾难。正在走向全面的崩溃。”“这个,老实说,你怎么想我不知道,但在我听来,这倒像是某种解脱。”“我不是在说我们!”“哈—哈—哈!我还真是没听明白。我真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想说的是,世界人口总数和能耗量必须在某个时间大幅下降。其实即便现在,我们也都已经大大远离了可持续发展。而一旦大崩溃开始,我们的生态系统将会有一点点恢复的机会,但前提是,有那么一点儿自然幸存下来。所以,重要的问题是,在大崩溃开始前地球会被毁到什么程度。我们是彻底用尽一切资源,砍倒每棵树,让每个海洋都空无一物,然后开始大崩溃?还是保留一些未被毁掉的根据地?”“无论是哪种情况,到那个时候,我和你都早已经死了。”帕蒂说。“可是,在死之前,我要努力创造一个这样的根据地。一个救难所。一件可以帮助几个生态系统渡过难关的事情。这就是整个计划。”“就好像,”她坚持道,“会有一场世界性的瘟疫,长长的名单上都是等着达菲或环丙沙星救命的人,而你会让我们成为名单上的最后两个人。‘哦,对不起,二位,真该死,药刚刚用完了。’而我们会表现得友好、有礼貌、和颜悦色,然后就死掉。”“全球变暖是个巨大的威胁,”沃尔特说道,不肯吞下帕蒂的诱饵,“但它还是不及放射性废物的危害大。事实上,物种适应环境的速度要比我们过去认为的快得多。如果气候变化分布在一百年当中,脆弱的生态系统依旧有一线生机。但如果反应堆爆炸,所有东西都会毁于一旦,而且在未来五千年内都没有恢复的可能。”“所以煤炭就是好,让我们烧更多的煤吧。耶!”“帕蒂,这很复杂。如果把替换能源考虑在内,局面就变得复杂起来了。核灾难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而生态系统从一夜之间的灾难中复原的几率为零。所有人都在说风能,可风能也不是那么美妙。乔丝琳·佐恩那个傻瓜有份宣传册,里面给出了两种选择——唯一可能的两种选择。图A是山顶剥离开采后的荒漠景观,图B则展示了原始的山地风貌,山顶有十架风车。这样的图问题何在?问题就是这里只有十架风车。而你需要的却是一万架。西弗吉尼亚的所有山顶都需要架满涡轮机。想象一下,一只候鸟试着飞过一片涡轮机海洋。如果整个州都这么做,你认为这里还会是旅游胜地吗?而且,想要和煤炭抗衡,这些风车必须永远转下去。从现在起的一百年里,你一直都得看着这些丑得要命、碍人眼的东西,它们将把剩下的野生动物灭得精光。而经过山顶剥离开采的地方就不一样了,一百年后,虽然或许算不上完美,但如果复植做得好,那里也将长出有益生态的成熟森林。”“你知道这些,而报纸不知道。”帕蒂说。“没错。”“而你又不可能出错。”“就煤炭与风能或核能的对抗而言,是的,我不可能出错。”“那么,或许如果你向媒体解释这一切,就像你刚才跟我说的这样,大家会相信你,而你也不会有任何麻烦。”“你相信我吗?”“我还不知道所有的事实。”“可是我知道,而且我正在告诉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呢?为什么就不能安慰安慰我呢?”“我还以为那是那小狐狸脸的工作呢。自从她接手以来,我好像已经不会安慰你了。不管怎么说,她做得比我好多了。”在对话转去更加不妙的方向之前,沃尔特结束了这通电话。他关掉所有的灯,借着从窗户透入的停车场的光亮,准备上床睡觉。此刻,只有黑暗可以使他摆脱这被剥皮般的痛苦。他拉上遮光帘,可是窗底还是透进光亮,于是他将另一张床上的铺盖通通扯了下来,用枕头、被单尽可能地堵住光亮。他戴上眼罩,还在头上放了一个枕头,可是即便这样,无论他怎么调整眼罩,他紧闭的眼睑还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零星光子的撞击,还是一种不够完美的黑暗。他和妻子彼此相爱,却又不断带给对方痛苦。他在生活中做的所有其他事情,甚至包括对拉丽莎的渴望,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为了从这个境况中暂时逃开。他和帕蒂无法共同生活,却也无法想象离开对方生活。每次当他觉得他们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分手边缘,又都会发现其实他们还可以走很远。去年夏天在华盛顿,一个雷暴雨的夜晚,他准备建一个网上银行账户,将这一项从他那份长得令人灰心的私人待办清单上划掉——这个计划已经搁置好几年了。自从搬来华盛顿,帕蒂越来越不愿意打理家务,甚至连购买日用品都不再是她的事了,但她确实还在支付着各种账单,结算他们的家庭支票簿。沃尔特之前从未仔细查看过支票簿的条目,直到他和银行软件纠缠了四十五分钟,那些数字出现在他的电脑屏幕上。当他看到每月五百美金这种奇怪的提款模式,他的第一反应是某个来自尼日利亚或者莫斯科的黑客一直在偷他的钱。但是帕蒂肯定会注意到这个吧?他上楼来到她的小房间时,她正高兴地和她旧日的篮球伙伴聊着天——她仍然愿意将她的笑声和风趣倾注到她生活中沃尔特之外的人身上——他让她明白,除非她挂断电话,否则他不准备离开。“那是现金,”当他把打印出的进出明细给她看时,她说,“我给我自己写了些现金支票。”“每月五百?在每个月的月末?”“我都是在那时候取现金的。”“不对,你每两个星期取两百。我知道你怎么取钱。而且这里还有保付支票的手续费。五月十五号?”“是的。”“听上去像是保付支票,不是现金。”在海军气象天文台的那个方向,也就是迪克·切尼的住所方向,雷电正划过与波托马克河的河水一个颜色的夜空。帕蒂坐在她那张小小的沙发上,双臂不服气地抱在胸前。“好吧,”她说,“你抓到我了!乔伊需要预付他暑期的全部房租。等他挣到钱后,他会还回来的,只不过他当时手头没钱。”乔伊已经连续两个暑假在华盛顿打工但又不住在家里了。他拒绝家人的帮助和款待已经够让沃尔特不高兴了,但更让人恼火的还是他暑期工雇主的身份:一个新成立的小腐败公司——由维恩·黑文在LBI的朋友提供经济支持(尽管当时,这点对沃尔特而言并没有多少涵义)——争取到了一份未经竞标的合同,将在刚刚被解放的伊拉克私有化其面包烘焙业。几个星期前,七月四日国庆那天,乔伊回来参加一次野餐,直到那时才向家人透露了他的暑期计划,沃尔特和他当时就为这个吵得不可开交。沃尔特大发雷霆,帕蒂跑去躲在她的小房间里,而乔伊则挂上他那共和党人式的假笑。华尔街式的假笑。就好像他在迁就他那愚蠢、老土的爸爸和他那些过时的原则;就好像他才是两人中更老成的那个。“也就是说,家里给他留着间好好的卧室,”沃尔特说,“可他就是看不上。住家里不够成年人,住家里不够酷。也许他还得坐公交车去上班!和那些小人一起工作!”“他必须住在弗吉尼亚,沃尔特。而且他会还回来的,好吗?我知道如果我问你你会怎么说,所以我没和你商量就直接那么做了。如果你不希望我自己作决定,就应该没收支票簿。拿走我的银行卡。每次我要用钱了,我会去找你,跟你要的。”“每个月!你每个月都在给他钱!给我们的独立先生!”“我是在借他钱。好吗?他的朋友们几乎都有花不完的零用钱。他非常节俭,可如果他想跟那些人交朋友,想进入那个世界……”“了不起的兄弟会,精英汇聚的世界……”“他有自己的计划。他有计划,他想让你为他感到骄傲……”“大新闻!”“那只是买衣服和参加社交活动的钱,”帕蒂说,“学费他自己挣,自己负担食宿费,如果你能有那么一次,原谅他不是在所有方面都和你一模一样,你或许会看出你们俩有多么相像。你在他这个年龄的时候,也在用同样的方法供自己上学。”“没错,只不过我的三条灯芯绒裤子就够我穿四年,我每星期也没有平均五个晚上都在外面喝酒,我也绝没有从我妈妈手上拿过一分钱。”“哦,但是现在的世界已经不一样了,沃尔特。或许,只是或许,他比你更了解,一个人该怎么做才能在这个世界上出人头地。”“为国防承包商工作,每晚和兄弟会的那帮共和党小子喝得大醉,就真的是出人头地的唯一途径吗?就这么一个选择?”“你不知道现在的孩子有多害怕,压力有多大。所以他们喜欢狂欢,那又怎么样呢?”老房子的空调完全敌不过室外袭来的热潮。雷声开始变得接连不断、此起彼伏;窗外那棵观赏梨树的树枝猛烈摇摆,仿佛有人在树上攀爬。沃尔特身上没有直接贴着衣服的部位汗流不止。“突然听到你为年轻人说话,有趣,”他说,“通常你都是那么……”“我是在为你的儿子说话,”她说,“如果你还没有留意到,他不是那种不长脑子、踩着人字拖的年轻人。他有意思得多,比那些……”“我无法相信你一直在给他喝酒的钱!你知道这像什么吗?就像公司福利。所有那些打着自由市场旗号的公司,却吃着联邦政府的奶。‘我们需要缩减政府部门,我们不想要任何法规,我们不想缴任何税,但是,嗯,顺便说一下……’”“这不是什么吃奶,沃尔特。”帕蒂憎恶地说。“我是在打比方。”“那你还真是善用比喻。”“当然,我小心挑选的。所有的那些公司都假装成熟,假装信仰自由市场,可事实上它们不过是些在其他人挨饿的时候吞食联邦预算的大婴儿。拨给鱼类和野生生物部的预算年年递减,每年都下调百分之五。你去它们在各地的办事处看看,现在那都是些鬼影办事处了。没有工作人员,没有买地的资金,没有……”“哦,多宝贝的鱼。多宝贝的野生生物啊。”“我在乎它们。你无法理解这点吗?你无法尊重这点吗?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和我一起生活?为什么不干脆离开呢?”“因为离开不是办法。老天,你以为我没有想过这么做吗?带着我出色的技能和工作经验,以及我这具了不起的中年女人的身体重返公开市场?其实我认为你正在为蔚蓝莺做的事非常棒……”“狗屁。”“好吧,的确,那不是我的菜,但……”“你的菜是什么?你什么菜都没有。你整天坐在那儿,什么都不做,不做,不做,不做,这简直让我发疯。如果你出去找个真正的工作,挣一份真正的工资,或者为其他人做点事,而不是闷在你的房间里自哀自怜,你或许不会觉得自己那么没用,这就是我想说的。”“好的,可是,亲爱的,没人愿意每年给我十八万美金,请我去拯救蔚蓝莺。如果能找得到的话,那会是份很像样的工作。可是我找不到。你想让我去星巴克做星冰乐吗?你以为每天在星巴克干八个小时会让我觉得我还有些价值?”“有可能!如果你愿意去试试!可你从来不去做,你一辈子都这样!”“喔,终于说真话了!我们终于不兜圈子了!”“其实我就不该答应你留在家里。那是个错误。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父母从来不劝你出去工作,可是……”“我工作过!见你的鬼去吧,沃尔特。”她上前踢他,但意外地没能踢中他的膝盖,“我为我爸爸工作过整整一个夏天。还有后来在大学,你知道我能工作。我在那里干了整整两年。就是怀孕八个月的时候,我还在那里上班。”“你在那里和特雷德韦尔教练瞎混、喝咖啡、看比赛录像。那不是工作,帕蒂。那是爱你的人给你的人情。你先是为你爸爸工作,然后为你在A. D. 的朋友工作。”“那么过去二十年里每天在家的十六个小时呢?没有任何工资?这个也不算吗?还是这也是个‘人情’?带大你的孩子?为你的房子操劳?”“那都是你想要的东西。”“你不想要?”“为了你。我是为了你才想要它们的。”“哦,狗屁,狗屁,狗屁。你也是为了你自己才想要它们的。你一直在和理查德竞争,你知道的。你这会儿忘了这一点,不过是因为现在结果不怎么理想。你不再是个赢家了。”“这和竞争没一点儿关系。”“说谎!你和我一样好胜,只不过你不肯说实话。这就是你不肯放过我的原因。这就是我非得去找份宝贝工作的原因。因为我让你成了失败者。”“这话简直没法听。完全是黑白颠倒。”“好吧,随便你,爱听不听。可我仍然是和你一伙的。而且,信不信由你,我仍然希望你胜出。我帮乔伊也是因为,他和我们是一伙的,同样我也会帮你。我明天就出去,为了你,我会去……”“不是为了我。”“就是,就是为了你!你还没弄明白吗?我已经没有我了。我什么都不相信。我对一切都没有信心。这个团队就是我的一切。所以我会为了你去找份工作,然后你就不要再来烦我,让我把我挣到的钱都给乔伊,无论多少。你再也不会这样成天看到我——再也不必这么厌烦我了。”“我没有厌烦你。”“哦,那我就搞不懂了。”“如果不想,你不是非得去找份工作。”“不,我一定要去!说得很清楚了,不是吗?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你什么都不用去做。只要再做我的帕蒂就好。只要回到我的身边。”于是她哭了,大哭,然后他们开始做爱。吵架为他们开启了性爱之门,这几乎已经成为这种事还会发生的唯一方式。屋外暴雨如注,闪电照亮夜空,他试图用自尊和欲望填满她,试着向她传递,他是多么需要她成为那个他可以将他的关爱注入其中的人。这招从来都不怎么奏效,不过,当他们做完,有那么一阵子,他们躺在一起,在长久婚姻带来的那种宁静的庄严中彼此相拥,在共同分担的悲伤和对彼此造成的一切伤害的原谅中忘记了自己,睡了。第二天一早,帕蒂就出门去找工作。不到两小时她就回来了,连蹦带跳地来到沃尔特的办公室,在大楼这间有很多扇窗户的“温室”里,宣布健身共和国俱乐部已聘请她做前台接待员。“我不知道这个好不好。”沃尔特说。“什么?为什么不好?”帕蒂说,“那是乔治城唯一不让我觉得难堪和恶心的地方。而他们恰巧有空缺!这是相当好运气的事。”“凭你的才干,做前台接待似乎不怎么得体。”“谁会觉得不得体?”“那些可能见到你的人。”“哪些人?”“我不知道。那些我可能去找赞助的人,或寻求法律支持或帮助的人。”“哦,我的上帝。你在听自己说话吗?听到你刚刚说了些什么吗?”“听我说,我在努力与你坦诚相见。不要为我的诚实而惩罚我。”“沃尔特,我是在为你这番话的具体所指而惩罚你,不是为你的诚实。我发誓!‘不得体’。哇。”“我是说,健身房里的这样一份初级工作对你而言太屈才了。”“不,你是想说我太老了。如果杰西卡去那里做暑期工,你不会有任何问题。”“事实上,如果她一整个夏天就光做这个,我会感到失望。”“哦,老天爷,那我真是说不过你了。‘任何工作都比没工作强,哦,不对,对不起,等等,你真正想去做而且有资格做的那份工作比没有工作也好不到哪里去。’”“好的,没问题,接受那份工作吧,我不介意。”“谢谢你的不介意。”“我只是想说你贱卖了自己。”“这个嘛,或许这份工作只是暂时的,”帕蒂说,“或许我会拿到我的房地产经纪人资格证,像这里每个找不到工作的妻子一样,卖那些木地板都已经弯曲了的脏兮兮的小破房子,一栋卖它个两百万美金。‘一九六二年,就在这个洗手间里,休伯特·汉弗莱[46]进行过一次大规模的排便运动,为纪念这个历史性的事件,这栋房子已被列入国家注册局的登记簿,这也是屋主要价高出市价几十万美金的原因所在。厨房的窗户后面还有株杜鹃,虽然很小,但相当漂亮。’我可以开始穿粉色和绿色的衣服,以及巴宝莉雨衣。我将用我的第一笔大额佣金买一辆雷克萨斯SUV。这样就得体多了。”“我刚才说‘好的’。”“谢谢你,亲爱的!谢谢你肯让我去做我想做的工作!”沃尔特看着她大踏步走出房间,停在了拉丽莎的桌旁。“你好,拉丽莎,”她说,“我刚找到份工作。我将在我的健身房上班。”“那不错,”拉丽莎说,“你喜欢那家健身房。”“是的,可是沃尔特认为这份工作不够得体。你怎么看?”“我觉得任何诚实的劳动都能给人以尊严。”“帕蒂,”沃尔特喊道,“我说过‘没问题’了。”“瞧,现在他改主意了,”她对拉丽莎说,“之前他还在说不够得体呢。”“是,我听到了。”“对,哈—哈—哈,我相信你听到了。可是假装没听到也是很重要的,好吗?”“如果你不希望别人听到,就不要开着房门说话。”拉丽莎冷冷地说。“我们都得好好下点儿功夫去假装。”成为健身共和国的前台接待在改善帕蒂的情绪方面起到了沃尔特希望一份工作可以起到的所有作用。所有,而且,唉,更多。她的抑郁似乎立刻就不见了,不过这只说明了“抑郁”这个词有多么迷惑人,因为沃尔特确信,帕蒂以前的不快乐、愤怒和绝望依旧存在于她这一套明快而脆弱的新存在方式之下。她上午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下午去健身房上班,晚上十点之后才会回家。她开始阅读美容和健身方面的杂志,开始化夸张的眼妆。她以前在华盛顿常穿的那种运动裤和宽松牛仔裤不见了,那种为精神病人量身定做的无拘无束的衣服,让位给裁剪更为贴身且相当贵的牛仔裤。“你看上去好极了。”一天晚上,沃尔特特意友好地说道。“这个嘛,既然我现在有收入了,”她说,“我总要找个花钱的地方,对吧?”“你也总还是可以把钱捐给我们蔚蓝山基金。”“哈—哈—哈!”“我们需要很多钱。”“我在享受,沃尔特,享受一点儿小小的乐趣。”可她看上去并不真像是在享受。她像是在试着伤害他,或者刁难他,或者想要证明些什么。沃尔特也开始用帕蒂给他的一大堆免费健身卡在健身共和国锻炼,帕蒂对那些她为其扫描会员卡的会员们的友好程度令他不安。她穿着只有一点点袖子的健身房员工T恤,露出她那晒得很漂亮的上臂,T恤上面印着挑逗的口号(推动,流汗,提升)。她的眼里闪烁着兴奋剂上瘾者似的光亮,她那原本总是让沃尔特心动的笑声如今回荡在他身后健身房的门厅里,听上去却虚假而不祥。现在她把笑奉献给每个人,给每个从威斯康辛大道走进俱乐部的人,她的笑一视同仁,没有含义。然后,有一天,他在家里她的桌上看到一份有关隆胸的小册子。“上帝,”他说,翻看着,“这有些不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