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美)乔纳森·弗兰岑-16

马西斯是个消瘦而英俊得出奇的男人,快六十岁了。他对着他们周围的绿色高地愉快地笑了笑,高地上一片昆虫的嗡嗡声。他的一只狗,一只毛茸茸的杂种狗,开始低吠,一脸凶相。“愚蠢!”马西斯说,“先生,这个词用得真有意思。你几乎让我高兴起来了。可不是每天都有人说我愚蠢。你知道,这里的人不会那么没头脑。”“我是说,我相信您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沃尔特说,“我刚才指的是……”“我估计我的聪明够我数到十,”马西斯说,“你怎么样?先生,你看上去受过一些教育,你知道怎么数到十吗?”“我,其实,知道怎么数到一千二,”沃尔特说,“还知道怎么让一千二再乘上四百八,然后在这个数目上再加上二十万。如果您愿意花上一分钟来听一听……”“我的问题是,”马西斯说,“你会不会从十倒着往前数?这样,我替你开个头。十,九……”“听着,我非常抱歉我使用了‘愚蠢’这个词,这户外的太阳有些毒,我的意思不是……”“八,七……”“或许我们应该换个时间再来拜访,”拉丽莎说,“我们可以给您留些资料,您有空的时候可以看看。”“哦,那就是说你们认为我识字,是吗?”马西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他的三只狗都开始低吠了,“我相信我数到六了。也许是五?我这个愚蠢的老家伙,数到几都记不得了。”“我说,”沃尔特说,“我真诚地向您道歉,如果我——”“四,三,二!”三只显然很聪明的狗朝他们逼了过来,耳朵低垂着。“我们会再来的。”沃尔特边说边和拉丽莎匆忙地往后退去。“你们要敢再来,我就开枪打扁你们的车!”马西斯在他们身后快活地喊着。他们沿着那条破碎的小路下山,驶向州际公路,一路上,沃尔特大声诅咒着自己的愚蠢,诅咒着他没能克制住的愤怒,而通常会说一堆称赞和安慰的话的拉丽莎,这会儿正心事重重地坐在乘客座上,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做。毫不夸张地说,如果得不到马西斯的合作,他们为“黑文一百”所做的其他一切工作都是枉然。当车开到满是灰尘的山谷底时,拉丽莎作出了她的判断:“他需要被当成个大人物那样对待。”“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反社会分子。”沃尔特说。“话虽如此,”她说道——在说这个她喜欢用的短语时,她的发音有种迷人的印度风味,那是一种讲求实际的轻快语调,沃尔特怎么听都听不厌——“我们还是需要满足他的自大心理,他需要被看作家族的救星,而不是背叛者。”“是啊,不幸的是,我们唯一要求他做的就是当一个背叛者。”“或许我可以回去和女人们聊聊。”“那是个他妈的父权家族,”沃尔特说,“你难道没注意到吗?”“不,沃尔特,那些女人也很强势。你为什么不让我去和她们聊聊呢?”“这是个噩梦,噩梦!”“话虽如此,”拉丽莎又一次说道,“我还是不知道我是否应该留下来,试着和人们聊聊。”“他已经拒绝我们的条件了。没有留丝毫余地。”“那么我们需要给出更好的条件。你得去和黑文先生谈谈,拟定更好的条件。回华盛顿和他谈。你不和我一起回山上去也好,我一个人看上去或许没那么有威胁性。”“我不能让你这么做。”“我不怕狗。他会让狗来追你,但不会这样对我,我认为。”“这完全没希望。”“也许没有,也许有。”拉丽莎说。她这样一个体态轻盈、面容姣好的黑皮肤女人独自回到那个之前已威胁过要伤害她的穷白人聚居的地方,撇开她所表现出的十足勇气不谈,沃尔特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被这样一个事实深深打动:是她,这个生长于都市的电气工程师的女儿,而不是他,这个来自小镇的愤怒酒鬼的儿子,在福斯特洼地成就了那个奇迹。不光是因为沃尔特欠缺亲和力,而是他已经形成了和他那个边远的家乡相对立的个性。马西斯那种穷白人不讲道理并怨恨一切的态度戳到了沃尔特的痛处,使他因愤怒而变得盲目。然而,拉丽莎丝毫没有和马西斯这样的人打交道的经验,因此可以抱着开放、同情的心态返回山上。她像开车一样和那些骄傲的山区穷人周旋,仿佛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伤害她这样一个愉快而好心的人;骄傲的山区穷人将他们不肯给予愤怒的沃尔特的尊重给了她。她的成功让沃尔特感到惭愧,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她的仰慕,因此他愈发感激她。同时,这也让他对年轻一代和他们为世界做好事的能力抱有了更多的热情。而且——尽管他有意否认这点——也让他爱她的程度远远超出了明智的范围。基于拉丽莎返回福斯特洼地收集到的信息,沃尔特和维恩·黑文重新为那里的住户拟定了极其昂贵的新搬迁条件。拉丽莎说,仅仅给他们更多现金是行不通的。为了让马西斯保持颜面,必须将他塑造成领着族人迁往一片新乐土的摩西。遗憾的是,就沃尔特判断,福斯特洼地的居民们除去打猎、修理引擎、种菜、采集草药和兑现福利支票之外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技能。尽管如此,维恩·黑文还是在他那广阔的商界朋友圈里殷勤询问,随后带给沃尔特这样一个有趣的可能性:生产军用防护服。在二○○一年夏天飞往休斯敦和维恩见面之前,沃尔特对好得克萨斯人这个概念并不熟悉,毕竟全国新闻上播放的总是坏得克萨斯人的消息。黑文在丘陵地拥有一个大牧场,在科珀斯克里斯蒂南部还有一个更大的牧场,两个牧场都很有爱心地为猎鸟提供栖息地。黑文是得克萨斯式的自然保护者,一方面他会高高兴兴地击落天上飞着的桂红鸭,但同时他也会花上好几个小时,通过闭路间谍相机专注地观察他牧场巢箱中仓鸮幼鸟的发育情况,甚至还会专家般地热情赞美黑腰滨鹬冬羽的排列模式。黑文个子不高,性格粗鲁,脑袋像颗子弹,沃尔特从和他第一次见面的第一分钟就喜欢上了他。“将一亿美金专款拨给一种雀科鸟,”沃尔特说,“有趣的分配方式。”黑文把他那子弹形的脑袋偏向一旁。“你对这个有意见?”“那倒没有。但是因为这种鸟还没有被联邦列入濒危鸟类,我很好奇你的想法是什么。”“我的想法就是,这是我的一亿美金,我想把它用在什么地方就用在什么地方。”“有道理。”“我们对蔚蓝莺作的最准确的调查显示,过去四十年里蔚蓝莺的数目以每年百分之三的速度减少。就因为它还没有跨过联邦濒危物种的门槛,你才仍然能将那条线径直往零的方向画下去。这就是它的命运:零。”“没错,但是……”“但是还有其他距离灭绝更近的物种。我知道这点。我祈求上帝还有其他人在为它们操心。我常常问自己,如果割断我的喉咙可以保证拯救一个物种,那么我会割断它吗?我们都知道,一条人命比一只鸟的命更有价值。但是我这条可怜的小命值一个物种吗?”“谢天谢地,还没有人被要求作出这样的选择。”“从某种意义上讲,你说得没错,”黑文说,“然而,如果看得远一些,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作出这样的选择。二月份,总统就职典礼刚结束,我就接到全国奥杜邦学会[39]主席的电话。最该死的是,这个男人名叫马丁·杰伊[40]。还有比这更适合那份工作的名字吗?马丁·杰伊想知道我能不能安排他在白宫和卡尔·罗夫[41]见个面。他说他只需要一个小时就可以说服卡尔·罗夫,把自然保护定为政府优先关注的事项会为新政府带来政治上的成功。于是我对他说,我想我可以安排你和罗夫聊上一个小时,但是你必须先为我做这样一件事。你得找一家有声誉的独立民意测验组织,作个民意调查,看看将环境保护作为政府优先考虑事项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左右选民。如果你能给卡尔·罗夫带去一些具有说服力的数据,他肯定会洗耳恭听你的建议。马丁·杰伊高兴得不得了,不停地说着谢谢你,谢谢你,太好了,以为自己已经大功告成。而我又对他说,不过还有这样一件小事:在你作民意调查并将结果拿给罗夫看之前,你或许应该先对这个结果作好心理准备。这是六个月前的事了。我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关于环境保护在政治上面对的窘境,我和你的看法完全一致。”沃尔特说。“只要有机会,我和琪琪就会在劳拉身上做一点工作,”黑文说,“或许这个方向还更可能取得一些成绩。”“那太好了,简直不可思议。”“也别高兴得太早。我有时觉得,与其说布什娶的人是劳拉,还不如说他和罗夫更像两口子呢,想必你也不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说。”“可为什么要选择蔚蓝莺呢?”“我喜欢这种鸟。这是一种美丽的小型鸟。都没有我拇指的第一截关节重,每年都飞到南美再飞回来。这是件美妙的事。一个人,一个物种。难道这还不够吗?如果我们能再召集六百二十个人,那么在北美繁殖的所有鸟类都会被照顾到。而如果你够好运,分配到知更鸟,那你连一分钱都不用花就可以保护好它。可是,我喜欢挑战。阿巴拉契亚煤田是个天大的挑战。如果你要为我经营这件事,就必须接受这一点。你得用开放的心态去看待山顶剥离开采。”维恩·黑文经营着一家名叫派力肯油业的公司,已经在天然气、石油业界滚打了四十年,几乎和得克萨斯州每一位值得结识的人都搭上了关系,从肯·莱[42]到拉斯提·罗斯[43],从安·理查兹[44]到汤姆·平切利神父——那位里奥格兰德峡谷中的“观鸟神父”。他和LBI的人关系尤其铁,LBI是一家油田服务巨头,和它主要的竞争对手哈里伯顿一样,在里根政府和老布什政府期间已发展成为主要的国防承包商之一。黑文正是求助于LBI来解决科伊尔·马西斯这个难题的。LBI和哈里伯顿不同,哈里伯顿的前CEO正在掌管这个国家,而LBI仍在想办法打通和新政府的关系,因此他们格外愿意帮乔治和劳拉的私交好友一个忙。随着自制炸弹开始在伊拉克遍地开花,美国部队很快就发现他们急需高品质的防护服,而LBI的一家子公司阿尔第,最近就拿到了一单生产这样的防护服的大合同。西弗吉尼亚不仅拥有廉价的劳动力和宽松的法律环境,还出人意料地成为布什-切尼政府二○○○年取得险胜的关键州——自尼克松一九七二年取得压例性大胜以来,西弗吉尼亚这还是第一次站在了共和党这边,在维恩·黑文的活动圈子里,这些都被看作是极有利的因素。阿尔第公司正在惠特曼赶建一家防护服工厂,黑文赶在工厂招聘工作开始之前就和阿尔第达成协议,为福斯特洼地的居民们留出一百二十个固定工作岗位,而交换条件也非常优厚,可以说阿尔第实际上是获得了免费的劳动力。通过拉丽莎传话,黑文向科伊尔·马西斯承诺,为他及其他福斯特洼地的住户提供免费的高品质住宅和职业培训,并一次性支付给阿尔第公司一大笔款项,足够为所有这些员工在未来二十年中购买医疗保险和参加退休计划。至于这个饭碗的牢固程度,听听布什政府诸位成员的演说就会知道,美国未来的好几代人都将在中东地区为保卫祖国而战。反恐战争一眼望不到尽头,因此,对防护服的需求也是没有尽头的。沃尔特本人对布什-切尼政府在伊拉克的作为评价不高,对国防承包商的道德清白度就更是不屑一顾,因此对于和LBI联手,为西弗吉尼亚与他作对的左翼环保人士提供更多攻击自己的依据,他深感不安。但是,拉丽莎非常乐观。“太完美了,”她对沃尔特说,“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只会成为科学进行森林复植的典范,还会成为富有同情心的搬迁典范,成为为因保护濒危物种而失去家园的人提供再就业培训的典范。”“当然了,那些一早就卖掉土地的人运气就不太好了。”沃尔特说。“如果他们还在贫困中挣扎,我们也可以给他们提供工作。”“那就不知道要再花上几千万了。”“而且这项工作也是一种爱国的表现,这也很完美!”拉丽莎说,“在战争时期,人们愿意为自己的国家尽一份力。”“我看那些人可不怎么会因为想要报效祖国而夜不能寐。”“不,沃尔特,你错了。鲁安妮·科菲有两个儿子在伊拉克。她痛恨政府不多做些事去保护他们。我和她聊起过这个。她痛恨政府,但她更痛恨恐怖分子。这很完美。”于是,十二月,维恩·黑文乘他的私人飞机来到查尔斯顿,亲自陪拉丽莎重返福斯特洼地,而沃尔特则留在贝克利的一家汽车旅馆里,在愤怒和耻辱中备受煎熬。当拉丽莎告诉他,科伊尔·马西斯还是在反反复复地骂着她的上司是个多么愚蠢、自负而又缩手缩脚的浑蛋,他并没有感到意外。她完全地扮演了白脸的角色;而颇具亲和力的维恩·黑文(他和乔治·W. 布什的友谊就可以证明这一点)显然也在福斯特洼地受到了合理的接待。这次会面在当地那所规模很小的小学进行,当从九英里河山谷外赶来的一小队抗议示威的人在疯子乔丝琳·佐恩的带领下,举着“不要相信这家基金”的标语牌在小学外游行时,洼地的八十户人家通通签了协议,当场接受了八十张大大的开在基金华盛顿账户下的保付支票。现在,九十天后,福斯特洼地即将成为基金名下的一个鬼魂,明早六点就要被炸毁。沃尔特看不到任何要去参加第一个早上爆破作业的理由,倒是看到了好几个不去的理由,但是拉丽莎却异常兴奋,因为蔚蓝莺公园中的最后一个钉子马上就要被拔掉。他在雇用她的时候,用一百平方英里无人迹污染的土地这样的图景诱惑她,而她对此也非常买账。她是将这个想法推进到实现边缘的大功臣,他无法不满足她想去福斯特洼地看看的心愿。而又因为他无法给予她他的爱,他想在这样的小事上尽力弥补她。他宠爱她,曾经,他常常想去这样宠爱杰西卡,但为了做个好家长,他大多时候都克制住了自己。拉丽莎开着租来的车到达贝克利时,雨下得更大了,她身子前倾,满怀期待。“明天那条路会很不好走。”沃尔特说,他看着车窗外的雨,不快地注意到他的语气中有种不再年轻的人的苦涩。“我们四点就起身,可以慢慢开。”拉丽莎说。“哈,那可是破天荒的事。我什么时候见你开过慢车?”“我太激动了,沃尔特!”“我根本就不应该在这里,”他闷闷地说,“我应该在明天早上召开记者招待会。”“辛西娅说,在新闻圈,星期一是个更好的时间。”拉丽莎说,她指的是基金的新闻发布人,到目前为止,后者的工作主要在于避开和媒体的接触。“我不知道我更害怕哪个,”沃尔特说,“是没人愿意来,还是房间里坐满了记者。”“哦,我们当然希望坐满了。如果你作出合理的解释,这肯定是条令人惊叹的新闻。”“我只知道我害怕。”和拉丽莎一起住旅馆或许已经成为他们的工作关系中最困难的一部分。在华盛顿时,虽然她就住在楼上,但至少那是不同的楼层,而且画面里通常都有帕蒂存在。而在贝克利的天天旅馆,仅隔着十五英尺,他们将一样的房卡插入一样的房门,然后各自走进房间,室内那一样可怕的单调乏味似乎只有一场热烈的偷情才可以消除。沃尔特忍不住去想待在同样房间里的拉丽莎是多么孤单。他那低人一等的感觉中包含有直截了当的忌妒——忌妒她的年轻,忌妒她那天真的理想主义,忌妒和他自己这水深火热的处境相比,她的处境是多么简单——在他看来,她的房间尽管表面上和他的一模一样,却似乎是那个充实的房间,那个还可以拥有美好渴望的房间,而他的房间则是那个空虚的、装满了毫无生气的禁忌的房间。为了房间里能有点声响,他打开CNN,看了看关于伊拉克大屠杀的最新报道,一边脱掉衣服,准备洗一个孤单的淋浴。头天早晨,在他动身去机场前,帕蒂出现在他们的卧室门口。“我尽可能说得明白些吧,”她说,“你得到我的许可了。”“什么许可?”“你知道什么许可。我是说,你可以做那件事。”他几乎要相信她是说真的,如果她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不是那么疲惫,双手也没有那样可怜巴巴地拧在一起。“无论你在说什么,”他说,“我不要你的许可。”她看着他,先是恳求地,之后是绝望地,然后走了。半小时后,出去的路上,沃尔特敲了敲小房间的门,这是帕蒂写东西和发电子邮件的地方,最近,也越来越频繁地成了她睡觉的地方。“亲爱的,”他在门口说,“周四晚上见。”她没有回应,他再次敲门,然后走了进去。她坐在折叠沙发上,一只手紧攥着另一只手的手指,脸通红,烂醉,满是泪痕。他在她的脚边蹲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比她身体的其他部位老得更快,皮肤很薄,摸上去全是骨头。“我爱你,”他说,“你明白吗?”她迅速地点点头,咬着嘴唇,感激却并不相信。“好的,”她轻轻地尖声说道,“你得走了。”下楼到基金办公室的途中,他心里想着:我还要让这个女人在我心口捅几千次?可怜的帕蒂,好胜而迷失了方向的帕蒂,在华盛顿没有做着任何与勇敢或值得钦佩沾边的事情的帕蒂,忍不住会注意到他对拉丽莎的赞赏。爱上拉丽莎是一件他甚至不容许自己去想,更不要说采取什么行动的事情,原因就在于帕蒂。并不仅仅是因为他遵守婚姻法的字面条文,也因为他不忍让帕蒂知道,他对另外一个女人的评价高过对她的评价。拉丽莎比帕蒂好。这是事实。但沃尔特觉得他宁愿死,也不能向帕蒂承认这个明显的事实,因为,无论他或许会多么地爱拉丽莎,也无论他和帕蒂的婚姻生活已变得多么无法持续,他仍然以一种全然不同的方式爱着帕蒂,更广泛,更抽象,但也更实在,这和一生的责任有关,和做一个好人有关。如果他炒掉拉丽莎,字面义或象征义,又或二者兼有,她会哭上几个月,然后继续她的生活,和其他人一起做很多好事。拉丽莎还年轻,而且幸运地拥有一个清晰的大脑。可是帕蒂,虽然她经常冷酷地对待他,最近越来越多地回避他的爱抚,但她却仍然需要他的重视。他知道这点,因为否则,她为什么没有离开他呢?他非常,非常清楚地知道这点。帕蒂的心中有一处空虚,而尽他所能,用爱填满它就是他今生的命运。她内心闪烁着的那一点点希望之光,只有他才能守护。所以,尽管他的处境已经变得难以忍受,而且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加难以忍受,但除了坚守,他别无选择。从旅馆淋浴间出来,他刻意没有去打量镜子里那个白白的、不像样的中年人的身体。他查看了他的黑莓手机,看到理查德·卡茨发来一封信。嗨,老友,我这里的工作结束了。我们现在在华盛顿碰头还是怎么样?我是住酒店还是睡你家的沙发?我需要一些这样的额外津贴,这可是我应得的。问你的美女们好。理查德沃尔特反复看着这封邮件,心里有种来源不明的不安。这或许只是输入错误,因为理查德向来粗心大意,可是,这也有可能是两周前他们在曼哈顿那次会面的后遗症。虽然沃尔特当时非常高兴再次见到他的老友,可是事后,理查德在酒吧一再要求拉丽莎重复他妈的这个词的情景,他后来对她口交兴趣的暗示,以及他自己在佩恩车站的酒吧里竟说起了帕蒂的坏话的行径——他原本从不允许自己在任何人面前做这样的事,这一幕幕都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四十七岁了,却还在大学舍友面前贬低自己的妻子,吐露那最好不要吐露的私房话:多么可悲。虽然理查德看上去也很高兴见到他,但沃尔特还是无法摆脱过往那个熟悉的感觉,那就是理查德试图把他的卡茨式世界观强加于他,并由此,打败他。分手前,理查德答应把他的名字和肖像借给反人口过剩运动,沃尔特喜出望外,立刻打电话告诉了拉丽莎。然而,也就只有她能够满心热忱地品味这个好消息。沃尔特在登上去往华盛顿的快车后,一直在思考他是否做了对的事。理查德为什么在他的邮件里提起拉丽莎和帕蒂两个人的美?为什么要问她们好,却不问他好?只是另一次粗心疏忽吗?沃尔特不以为然。顺着天天旅馆所在的那条路走下去有家牛排馆,里里外外的摆设都是塑料的,不过倒是配有一个摆得满满的酒柜。沃尔特和拉丽莎都不吃牛肉,所以去牛排馆就餐多少有些可笑,但旅馆职员没有其他更好的地方可推荐。坐在隔间里的塑料椅子上,沃尔特用他的啤酒杯杯沿碰了碰拉丽莎的马丁尼,她一饮而尽。他示意女侍应再来一杯,然后开始痛苦地研究菜单。想到牛群排放的大量甲烷对环境的巨大威胁,养猪场、养鸡场产生的一池一池的粪水,海洋渔业灾难性的过度捕捞,人工养殖虾和三文鱼带来的生态噩梦,奶牛场对抗生素的滥用,以及农产品全球化运输造成的能源浪费,通常,他只有点土豆、豆子和淡水养殖的罗非鱼才不会觉得良心上过不去。“去他妈的,”他说,合上菜单,“我点肉眼排。”“好极了,完美的庆祝,”她说,脸已经红了,“我要儿童菜单上那个美味的烤奶酪三明治。”啤酒有些意思。有些出乎意料的酸,不好喝,如果生面团可以喝,应该就是这个味道。不过喝了三四口,沃尔特脑袋里那些很少被留意到的血管就开始令人不安地跳动起来。“理查德发来封电子邮件,”他说,“他愿意过来和我们一起研究策略。我让他周末过来。”“哈!我没说错吧?你还觉得连费事问问他都不值得呢。”“是的,没错,你是对的。”拉丽莎在他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难道你不高兴吗?”“不,当然高兴,”他说,“理论上。只是我对某些事有点儿……信不过。我猜从根本上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愿意这么做。”“因为我们太有说服力了!”“是吧,也许吧。不然就是因为你太漂亮了。”这句话让她看上去既高兴又困惑。“他是你非常要好的朋友,对吗?”“曾经是,但后来他出名了。现在在他身上我只能看到那些我无法信任的部分。”“你不信任他什么?”沃尔特摇摇头,不想说。“你不信任他和我一起工作吗?”“不,那太傻了,不是吗?我是说,你做什么我有什么好在意的呢?你是个成年人,你能照顾好自己。”拉丽莎看着他笑了,脸上只剩下高兴,一点儿也不困惑了。“我觉得他非常有趣,也非常有魅力,”她说,“但主要还是觉得他可怜。你知道我的意思吗?他似乎是那种把所有时间都花费在保持某种姿态上面的人,因为他们的内在是脆弱的。他根本就不能和你这样的男人相提并论。我们聊天的时候,我只看到他有多敬佩你,以及他有多不想把这一点表露得过多。难道你看不出吗?”这番话带给沃尔特的快乐都到了让他觉得危险的程度。他想要相信,但又无法确信,因为他知道理查德一定会以他自己的方式达到目的。“说真的,沃尔特,那种男人非常初级。他所拥有的不过是尊严、自制和姿态。他只拥有一点点东西,而你拥有其他一切。”“可他拥有的东西才是这个世界想要的,”沃尔特说,“你读过奈克斯数据库里关于他的那些文章,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这个世界欣赏的不是思想和激情,而是纯粹和酷。这就是我不信任他的原因。他已经设置好游戏规则,所以他总是会赢。私下里,他或许会佩服我们正在做的事,但他永远不会公开承认这点,因为他要保持他的姿态,因为那才是我们这个世界想要的,而他对此心知肚明。”“是这样没错,可正因为如此,他和我们合作才会是件大好事。我不希望你酷,我不喜欢酷的人。我喜欢你这样的男人。但是理查德可以帮我们传递理念。”女侍应过来为他们点菜,终止了沃尔特听拉丽莎说她为什么喜欢他的快乐,他松了口气。但是,等她喝下第二杯马丁尼,危险反而更近了一步。“我能问你个私人问题吗?”“呃,可以。”“问题是:你觉得我应该去做输卵管结扎手术吗?”她的声音很大,足以让其他桌的客人听到,沃尔特条件反射式地将手指竖在嘴前。和一个不同种族的女孩坐在西弗吉尼亚的两类乡下人——超重的和皮包骨的——中间,他已经觉得自己够显眼、够都市的了。“那样似乎更合逻辑,”她压低了声音说,“因为我知道我不想要小孩。”“这个,”沃尔特说,“我不……我不……”他想说的是,因为拉丽莎很少见到她那位交往了好几年的男友杰拉姆,怀孕似乎不是什么迫切需要担心的问题,而且,就算她意外怀孕了,她也总还是可以去做堕胎手术。可是,讨论助手的输卵管似乎是个相当不得体的行为。她微笑着看着他,带着一种微醉的腼腆,仿佛在征求他的许可,又或者是在担心他会不赞同。“我猜从根本上讲,”他说,“理查德的看法是对的,如果你还记得他说了什么。他说人们对这种事的看法会变。或许为自己保留选择的余地才是最明智的做法。”“可是如果我知道今天的我才是对的,而将来的那个我是我不信任的呢?”“这个,等到了将来,你就不再是过去的你了,你会成为那个新的你。而你那个新的自我或许想要不同的东西。”“那就让那个未来的我见鬼去吧,”拉丽莎说,俯身向前,“如果她想要生孩子,那么我已经对她不屑一顾了。”沃尔特迫使自己不去注意周围的就餐者。“为什么要现在提出这个问题呢?你几乎都没机会和杰拉姆见面。”“因为杰拉姆想要孩子,这就是原因。他不相信我真的不想要孩子。我需要让他看到我的决心,这样他就不会再来烦我了。我不想做他的女朋友了。”“我真的不确定我们是否应该讨论这类事。”“好吧,那我还能和谁说呢?你是唯一了解我的人。”“哦,老天,拉丽莎。”因为啤酒的缘故,沃尔特的脑袋晕乎乎的,“我很抱歉。很抱歉。我觉得我好像引你去了一个我从来没想要引你去的地方。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我觉得我好像误导了你。”这番话听上去完全不对头。他想说的其实是某个具体的、狭义的东西,关于世界人口过剩这个问题的,可他的说法使这番话听上去像是在说他们俩。似乎是在排除一个他还没有准备好要去排除的大大的可能性,尽管他知道这个可能性事实上并不存在。“这些是我自己的想法,不是你的,”拉丽莎说,“你又没把它们塞进我的脑袋。我只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哦,那我的意见就是不要那么做。”“好的,那么我要再来一杯了。还是你建议我不要再喝了?”“我确实建议你不要再喝了。”“还是请帮我再要一杯吧。”沃尔特的面前有个正在裂开的深渊,随时可以跳进去的深渊。这样一种东西如此快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深感震惊。唯一的另外一次——哦,不,不,不,是唯一的一次——他爱上一个女人,他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才采取行动,而即便如此,最终还是帕蒂主动的地方多。可现在,这种事似乎可以在几分钟内被搞定。只要再说几句大胆的话,再喝一大口啤酒,那就只有上帝知道……“我的意思仅仅是,”他说,“我或许使你对人口过剩这个问题过于着迷了,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用我自己那愚蠢的愤怒,用我自己的那些问题。仅此而已,别无他意。”她点点头。小小的泪珠挂在睫毛上。“我对你有种父亲般的感觉。”他含混地说。“我懂。”可是父亲般这个说法也不对,它排除了那种他永远都不会允许自己去拥有的爱,但现在就承认这点未免太过痛苦。“当然,”他说,“我的年龄还不够做你的父亲,或者说还不怎么够,再者,不管怎样,你有你自己的父亲。我刚才那样说,是因为你要求我给你些父亲般的建议。作为你的上司,一个年长你许多的人,我对你有着某种……关怀。‘父亲般’指的就是这个方面。而不是指禁忌什么的。”就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它听上去都像是一派胡言。他所有的问题就是他妈的禁忌。拉丽莎似乎知道这点,她抬起她那可爱的眼睛,直视着他。“你不必非得爱我,沃尔特。我爱着你就够了。好吗?你不能阻止我爱你。”深渊裂得更宽了,令人晕眩。“我当然爱你!”他说,“我是说——某种意义上。某种非常确定的意义上。我确实爱你。很爱。非常爱,事实上。好吗?我只是看不出我们能有什么发展。我是说,如果我们还要继续共事,我们绝不能像现在这样说话。这已经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糟糕了。”“是,我知道。”她垂下眼睛,“而且你有妻子。”“对,一点儿不错!一点儿不错!所以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是的。”“我帮你点酒吧。”爱已告白过了,灾难避免了,他起身找到他们的女侍应,点了第三杯加了很多苦艾酒的马丁尼。在他一生中不断来来去去的脸红,这一次来了却不肯离去。他的脸发烫,跌跌撞撞地进了洗手间,想要小便。感觉很急但又尿不出来。他站在小便池前,深呼吸了几次,就在他终于要尿出来的时候,洗手间的门开了,进来一个人。沃尔特边听着这个人洗手、烘干,边红着脸站在那里,等待他的膀胱克服羞涩。就在他又一次快要成功的时候,他注意到洗手池边的那个男人是故意在那里磨蹭的。他放弃小便,浪费水冲了冲不需要冲的小便池,拉上了裤子拉链。“老兄,你应该去医院看看,看看你这尿不出的毛病。”洗手池旁的男人慢吞吞地说,像个施虐狂。白人,三十来岁,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完全符合沃尔特心中那些不愿使用转弯信号灯的司机的形象。在沃尔特匆忙洗手和烘干手的时候,他站得离沃尔特很近。“喜欢黑肉,是吗?”“什么?”“我是说我看到你和那个黑女孩了。”“她是亚裔,”沃尔特说,绕过他,“请让让……”“糖块儿很像样,但酒水快一腿儿。[45]是不是这么回事,老兄?”他的声音里暗含如此强烈的憎恶,沃尔特害怕和他起冲突,没答话就逃到了门外。他已经有三十五年没挥拳头揍人也没被人揍过了,他怀疑和十二岁时相比,四十七岁再挨上一拳的滋味恐怕要糟糕得多。当他回到隔间坐下,面对他的生菜沙拉时,他全身都因未能释放的怒意而颤抖,脑袋也因不公的感觉而眩晕。“你的啤酒怎么样?”拉丽莎问道。“有些意思。”他说,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他觉得他的头仿佛要和他的脖子分开,像派对上的气球那样飞到天花板上去。“很抱歉,如果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你不必担心这个,”他说,“我……”也爱你。我非常爱你。“我处境艰难,亲爱的,”他说,“我是说,不是‘亲爱的’。不是‘亲爱的’。拉丽莎。亲爱的。我处境艰难。”“或许你该再喝一杯。”她会意地笑着说。“你知道,问题是,我也爱我的妻子。”“当然。”她说。但她丝毫没有帮他走出艰难处境的意思。她像只猫咪一样弓起脊背,俯前趴在桌上,露出十个白色的指甲,一双美丽而年轻的手放在他的沙拉盘的两边,邀请他去摸摸它们。“我喝得太多了!”她说道,狡猾地对他笑着。他扫视餐厅,想看看他的洗手间恶魔是否正目睹这一幕。那家伙似乎不在视线之内,而其他人也没有过分地盯着他们。拉丽莎把脸贴在塑料桌面上,仿佛那是最柔软的枕头,他低头看着她,想起了理查德的预言。跪着的女人,头上下动着,微笑着看向他。哦,理查德·卡茨对这个世界清晰而廉价的看法。一股憎恨驱走了他脑袋里的嗡嗡声,稳住了他。占这样一个女孩的便宜是理查德才会去做的事,他不会。“坐直喽。”他严厉地说。“马上。”她呢喃着,扭动着她伸出的手指。“不,现在就坐直。我们是基金的公众形象,我们必须明白这一点。”“我看你或许不得不送我回去了,沃尔特。”“我们得先让你吃点东西。”“嗯。”她说,闭着眼睛笑着。沃尔特起身找到他们的女侍应,让她把他们的主菜打包。等他回到隔间,拉丽莎仍趴在桌上,胳膊肘旁边放着喝了一半的马丁尼。他叫醒她,然后紧紧抓住她的上臂,带她出了餐厅,并帮她在乘客座上坐好。回去拿打包的食物时,他在玻璃围着的前厅遇到了他的洗手间恶魔。“他妈的喜欢黑妞的家伙,”那个男人说,“真他妈的不像话。你他妈的在这里干什么?”沃尔特试图绕过他,可他挡住去路。“我问你话呢。”他说。“我没兴趣。”沃尔特说,试着从他身旁挤过去,结果重重地撞到了玻璃墙上,把前厅的框架震得摇晃了起来。就在此时,在事态进一步恶化之前,里面的那道门开了,厉害的老板娘问这里出了什么事。“这人在烦我。”沃尔特说,喘着粗气。“他妈的变态。”“你们有麻烦去其他地方解决,不要在我这里闹。”老板娘说。“我哪都不去,这个变态才是该走的人。”“那回你自己的桌子坐下,不要在我面前说粗话。”“没法吃,他让我恶心到胃里。”沃尔特留下他们两个解决这场是非,自己进了店里,随后发现自己处在一个体格魁梧的年轻金发女人两道极其痛恨的目光的十字准线上,后者显然是那位折磨者的女伴,此刻正独自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餐桌旁。在等待他的外带食物时,他疑惑着,为什么在所有夜晚当中,他和拉丽莎偏偏在今晚招致这般厌恶。他们时不时会被人盯着看几眼,大多是在比较小的镇子上,可是从来没有碰到过今晚这样的事。事实上,他在查尔斯顿看到过不少肤色不同的情侣,而且,在这个州众多的毛病当中,种族歧视这一点总体而言并不特别突出,这些都让他喜出望外。在西弗吉尼亚的多数地区,白人占的比例都极高,以至种族问题并不构成首要问题。于是他被迫得出这样的结论,是他自己的罪恶感,他那从他们的隔间里散发出来的肮脏的罪恶感,引来了那对年轻情侣的注意。他们并不恨拉丽莎,他们恨的人是他。而他罪有应得。当食物终于被送出来时,他的手抖得非常厉害,几乎没法在信用卡单据上签名。回到天天旅馆,他抱着拉丽莎穿过雨帘,到了她房门口才放下她。他毫不怀疑她其实能自己走,但他想满足她之前说的想被抱回房间的愿望。把她像个孩子一样抱在怀里其实帮了他的忙,让他想起他的责任。当她在床上坐下,歪身躺倒,他便给她盖上床罩,就像他一度为杰西卡和乔伊做的那样。“我回我的房间吃晚餐,”他说,轻轻地把她额头上的头发拨开,“你的晚餐就给你留在这儿。”“不,不要走,”她说,“留在这儿,看会儿电视。等我的酒劲儿过去了,我们可以一起吃。”他也满足了她这个愿望,将有线电视调到美国公共电视台,看了《新闻时间》的结尾部分——关于约翰·克里服兵役记录的讨论,这个完全无关紧要的话题让他烦躁不堪,简直看不下去。他几乎再也受不了观看任何类型的新闻节目了。一切都进展得太快,太快了。他同情克里阵营,他们只剩下不到七个月的时间去扭转全国态势,揭露这三年以来的高科技谎言和操控。一直以来,他自己也顶着巨大的压力——维恩·黑文和纳唐能源、布拉斯科签署的最初协议的终止日期是六月三十号,之后就要重新协商,因此,沃尔特必须在此之前促成基金和这两大公司签订合约。为了赶在最后期限之前和科伊尔·马西斯达成协议,他别无选择,只能接受和LBI的防护服协议,尽管它代价过高、令人厌恶。如今,在情况可能出现变化之前,煤炭公司正急着在九英里河山谷下手,把他们的挖土机开进大山,而他们之所以能够自由地这样做,则要归功于沃尔特在西弗吉尼亚取得的不多的几项成就之一:抄捷径拿到了山顶剥离开采许可证,并成功说服阿巴拉契亚环境法中心不将九英里河一带纳入慢吞吞的诉讼程序。协议已经板上钉钉,现在,沃尔特无论如何都需要忘记西弗吉尼亚,开始认真推进反人口过剩运动——他需要赶在这个国家思想最为自由的大学生们敲定他们的暑期计划,都去为克里阵营工作之前,筹备并实施他的实习生计划。自从他于两个半星期前和理查德在曼哈顿见面以来,世界人口已经增加了七百万。净增的这七百万人口——相当于纽约市的总人口——将砍伐森林,污染河流,把草地变成公路,往太平洋里扔塑料垃圾,烧汽油、煤炭,让其他物种灭绝,并遵循他妈的教皇的指示,炮制出十二个人的家庭。在沃尔特看来,这世界上不存在比天主教会更大的邪恶势力,再没有哪个组织能够更有力地促成对人类以及被赋予人类的这个美好星球的绝望,当然了,这些日子以来,布什和本·拉登各自推行的如连体双胞胎一般的宗教激进主义已经紧随其后,排名第二了。只要看到教堂,看到“真男人爱耶稣”的标志,看到哪辆车上贴有基督教鱼形图案,沃尔特就会满腔怒火。而在西弗吉尼亚这样的地方,这就意味着只要他在大白天出门,他就会不停地生气,这无疑又给他的路怒火上烧油。还不仅仅是宗教,不仅仅是他的美国同胞们似乎觉得只有他们才配享有的那些庞然大物,也不仅仅是一家家的沃尔玛、一桶桶的玉米糖浆和一辆辆怪物般的高底盘卡车;而是一种感觉——在这个国家,再没有人会花上哪怕五秒钟去想一想,每个月都向这世界有限的空间里再塞一千三百万大型灵长类动物,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同胞们的麻木和无忧无虑让他怒火中烧。帕蒂最近曾建议他,为克制他的愤怒,每次开车的时候可以打开收音机,用听节目来转移注意力,可是对沃尔特而言,每一家电台都在传播同样的信息,那就是,全美国除了他之外没有人关注地球正在被毁灭这回事。福音电台、乡村电台、林堡电台,当然了,都在为地球的毁灭大声叫好,经典摇滚电台、新闻广播网电台,则完全是无事忙,而全国公共广播电台,在沃尔特看来,就更加糟糕。《大山舞台》和《草原之家》:在地球大难临头时依旧歌舞升平!最糟的是《早间播报》和《面面俱到》。该电台的新闻栏目以前相当自由开明,现在却成了中右翼自由市场意识形态的又一个传声筒,将国民经济增长出现的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减速都定义为“坏消息”,成心将每天早晚那些宝贵的广播时间——那些原本可以用来提升公众对人口过剩和大量物种灭绝的警觉度的时间——都浪费在严肃而愚蠢的文学小说评论或者“胡桃的惊喜”那样的乐队制作的古怪音乐上面。还有电视:电视和收音机一样,只不过还要糟上十倍。世界就要化为乌有,全国人民却亦步亦趋地跟踪着《美国偶像》每一次伪装的变化,在沃尔特看来,无论前方有什么样的灾难在等待,都完全是这个国家应遭的报应。当然,他知道他的这些感受不对头——如果仅仅是因为,差不多有二十年,在圣保罗的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就好了。他知道,愤怒和抑郁是近亲,知道如此偏执地沉迷于各种末世预言是心理不健康的表现,也知道就他的情况而言,这样的沉迷源于妻子带给他的挫败感和儿子带给他的失望。而假如,他是独自一人面对这样的愤怒,他很有可能承受不来。但是,拉丽莎一直陪伴着他。她认同他的远见,分担他的紧迫感。在和她的第一次会面中,她就向他说起十四岁那年和父母返回西孟加拉邦的家庭旅行。加尔各答的人口密度,人们生活中的苦难和污秽不仅让她感到悲哀和恐怖,还让她厌恶——她正好处于敏感、激愤的年龄。回到美国后,在这种厌恶感的推动下,她成了素食主义者,并开始关注环保研究,等上了大学,发展中国家的妇女问题又成为她关注的一大焦点。尽管大学毕业后她凑巧在自然保护协会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但是她的心思——和年轻时的沃尔特一样——一直都放在人口和可持续发展这些问题上。拉丽莎当然也有全然不同的另一面:容易被强壮、传统的男人吸引。她的男友杰拉姆就是个体形笨重、有些丑陋,但是骄傲且目标清晰的人,一个正在实习的心脏外科医生。沃尔特见过不止一个像拉丽莎这样有吸引力的年轻女人,将她们的魅力寄放在杰拉姆这个类型的男人身上,以此避开去哪里都会被挑逗的问题。然而六年以来,杰拉姆不断升级的愚蠢举动似乎终于让她摆脱了这种吸引。她今晚问沃尔特的那个问题,关于绝育手术的问题,唯一真正让他意外的是她竟然还觉得有必要问别人。为什么她要问他?为什么?他关掉电视,在拉丽莎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仔细思考这个问题。答案立刻浮现出来:她是在问他是否可能想和她生个孩子。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她是在提醒他,就算他想,她或许也不愿意。而病态的是——如果他对自己诚实的话——他确实想和她生个孩子。并不是说他不那么喜欢杰西卡,事实上,在某种更为抽象的层面,他也爱着乔伊。但是,感觉上他们的母亲却突然变得离他非常遥远。帕蒂当初或许就不是非常愿意嫁给他,他还是从理查德那里第一次听说她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夏日傍晚,在明尼阿波利斯,理查德说起他的床伴和一个篮球明星住在一起,说她改变了他对大学女运动员的偏见。帕蒂差点就追随理查德而去,而正是得益于她没有去——相反,她接受了沃尔特的爱——这一令人满意的事实,他们才拥有了共同的生活,拥有了婚姻、大宅和孩子。他们一直是对好夫妻,却也是对怪夫妻;而这些日子以来,他们越来越像是一对配错了对的夫妻。拉丽莎是真正和他志趣相投的人,是全心全意爱慕着他的灵魂伴侣。如果他们俩有个儿子,那么这个儿子会像他。他继续在她的房间里踱来踱去,焦躁不安。想到酒和红脖子乡巴佬,他脚下的步幅越来越大。他现在竟在想着和自己的助手生孩子!而且居然没有假装不在这样想!这完全是在过去一个小时里发生的新鲜事。他知道这点,因为当他建议她不要做输卵管结扎手术时,他真的没有想到他自己。“沃尔特。”床上的拉丽莎说。“我在这儿,你觉得怎么样?”他说着急忙走到她身边。“我本来以为我会吐,可现在我又觉得不会吐了。”“那就好!”她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温柔地笑着说:“谢谢你留在这里陪我。”“哦,不用谢。”“喝了啤酒感觉怎么样?”“我都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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