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美)乔纳森·弗兰岑-15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会明白的。”“咱们还是做回朋友吧,好吗?我不是非去纽约不可。”“不,我们要去,”乔纳森说,“可悲的是,我真不想开那辆敞篷车。”上楼回到他那间一股火鸡味的卧室,乔伊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堆书——埃利·威塞尔[33]、查伊姆·波托克[34]、《出埃及记》、《犹太史》——还有乔纳森爸爸写的一张便条:一些或许可以激发你兴趣的书。喜欢看的就留下,不喜欢的就丢去一边,请随意。霍华德。翻看着这些书,乔伊既感到自己兴趣寥寥,又衷心敬佩那些感兴趣的人,于是他再一次生起他妈妈的气来。在他看来,她对宗教的不敬进一步体现了她那一套我我我的哲学:她那好胜的哥白尼式的愿望,即成为其他一切皆绕其转动的太阳。睡觉前,乔伊拨打411查号电话,找到了曼哈顿阿比盖尔·爱默生的号码。第二天一早,乔纳森还在睡觉时,他给阿比盖尔打了个电话,自我介绍说是她姐姐的儿子,说他即将去纽约。作为回应,他的姨妈古怪地咯咯笑着,问他会不会做管道工的工作。“什么?”“东西可以下去,但是不肯老实地待在下面,”阿比盖尔说,“这有点像喝多了白兰地的我。”她接着让乔伊了解了格林威治村的低海拔和陈旧的下水道、她公寓管理员的度假计划,以及住带院子的一层公寓的好处和坏处,还告诉他感恩节那天,半夜归来的她“高兴地”发现邻居们还没有完全分解的粪便漂浮在她的浴缸里,还被冲到了厨房水槽的边沿。“一切都非非,非常可爱,”她说,“这个没有公寓管理员的长周末有个完美的开端。”“呃,这样,我还想或许我们可以见个面什么的。”乔伊说。他已经在重新考虑这个计划了,然而此时,他的姨妈却变得应答自如了,仿佛先前的长篇独白是她需要从身上冲掉的一样东西。“你知道,”她说,“我看到过你和你姐姐的照片。非——常漂亮的照片,非——常美丽的大房子。我想我或许都能在街上认出你。”“哦,哈。”“不幸的是,我的公寓目前却不怎么漂亮。还有一点点味道!但是如果你愿意在我最喜欢的咖啡馆和我见面,让格林威治村最快活的咖啡馆侍应为你服务——他也是我最要好的男性朋友——我会非——常高兴和你见面。我可以把所有你妈妈不想让你知道的关于我们的事情都告诉你。”这听上去不错,于是他们约好了见面时间。一起去纽约的还有詹娜的高中好友贝萨妮,后者的外貌只有在和前者作比较时,才会显得普通。两个女孩坐在汽车后座上,乔伊既看不到詹娜,又因为音响中一直播着痞子阿姆哼哼唧唧的歌声,乔纳森还不时跟唱几句,他也听不清她和贝萨妮在聊些什么。詹娜不时指摘两句她弟弟的开车技术,这是前座和后座之间的唯一交流。仿佛乔纳森昨晚对乔伊的敌意如今被转化成了对道路的愤怒,他以八十迈的时速紧随其他车之后,同时小声抱怨着车开得没他这么猛的驾驶者;整体来看,他似乎在享受做个浑蛋的快感。“谢谢你没有杀死我们。”詹娜说,他们的SUV在市中心一处贵得出奇的停车场歇下来,音乐也终于停止了。他很快发现,原来这次旅行具备了失败旅行的全部要素。詹娜的男友尼克和另外两名在华尔街工作的实习生——他们这个周末也不在——合租了第五十四街上一栋杂乱无章的破烂公寓。乔伊想出去逛逛,看看纽约,他更想不要让詹娜觉得他是个喜欢听阿姆的小毛头,但是起居室里配置了一台等离子大电视和最新款的Xbox,乔纳森执意拉着乔伊立刻开始玩游戏。“回头见,孩子们。”詹娜一边说,一边和贝萨妮一起外出去和她们的其他朋友碰头。三小时后,乔伊建议趁天色还早出去走走,乔纳森叫他不要这么娘娘腔。“你什么毛病?”乔伊说。“我没毛病,抱歉,你什么毛病?如果你想做女孩子喜欢做的事,你刚才就该跟詹娜走。”做女孩喜欢做的事在乔伊听来其实很有吸引力。他喜欢女孩,他想念女孩的陪伴,想念她们谈论事物的方式;他想念康妮。“是你说你想去购物的。”“怎么,你觉得我的裤子臀部那里看上去不够贴身吗?”“出去吃点晚餐也不错吧?”“好的,找个有情调的地方,就我和你。”“纽约比萨?那不是全世界最好的比萨吗?”“不,纽黑文的才是。”“好吧,那去熟食店,纽约熟食店,我饿死了。”“去冰箱里看看。”“你去他妈的冰箱里看看。我要出去了。”“行,好的。你去吧。”“我回来的时候你会在这里吗?这样我才能进来?”“我在,亲爱的。”乔伊的喉头堵着硬块,就要像女孩一样掉下眼泪,他出门走进夜色中。突然,他意识到自己比同龄人成熟很多。混在夜晚来第五大道购物的人流中,他边走边考虑着如何把他成熟的一面展示给詹娜。他在一个街头小贩那里买了两个波兰香肠,挤入洛克菲勒中心更加拥挤的人群,看着那些溜冰的人,欣赏着庞大的还未亮灯的圣诞树,以及泛光灯下全国广播公司大楼那令人振奋的高度。是的,他喜欢做女孩做的事,那又怎样?这不会把他变成一个胆小鬼。只会让他觉得格外孤独。看着溜冰的人,想念着圣保罗的家,他给康妮打了电话。康妮正在弗罗斯特餐厅上晚班,没时间和他长聊,他告诉她他想念她,描述了此时他身处的环境,说他多希望能和她分享他的所见所闻。“我爱你,宝贝。”她说。“我也爱你。”第二天早上,他获得了和詹娜相处的机会。显然,她起得很早,等到同样早起的乔伊穿着弗吉尼亚大学T恤衫和佩斯利平角短裤晃悠到厨房时,她已经外出买回了早餐。发现她正坐在厨房料理台旁看书,乔伊觉得自己几乎赤身裸体。“我买了些百吉饼,给你和我那个不配吃的弟弟。”她说。“谢谢。”他说,想着是回房穿上裤子,还是继续炫耀他的本钱。由于随后她没有对他表现出任何兴趣,他决定冒险先不穿了。可是之后,在等烘烤百吉饼的时候,他偷看了几眼她的长发、她的肩膀,以及她裸露在外的交叉着的双腿,他开始勃起了。他正准备逃回起居室,她抬头说:“我说,这本书,真是乏味之极。”他躲到一把椅子背后。“写什么的?”“我本以为它是写奴隶制的。现在,我甚至不确定它写些什么。”她把书中密密麻麻的两页给乔伊看了看,“你知道真正好笑的事是什么吗?这是我第二次读这本书了。杜克大学教务网站上差不多一半的教学大纲都将它列为指定读物,而我还没能弄清故事的来龙去脉。你知道,就是还没搞懂那些人物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去年我按学校的要求读了《所罗门之歌》,”乔伊说,“我觉得它非常精彩,是我读过的最好的一本小说。”她脸上现出复杂的表情,既有对乔伊的冷淡,也有对她手中那本书的恼火。他在詹娜的对面坐下,咬了一口百吉饼。嚼了一会儿,又嚼了一会儿,才终于意识到吞咽将成问题。不过,他倒不必着急,因为詹娜仍在费力阅读。“你觉得你弟弟是怎么回事?”等他设法咽下去几口后,他说。“你指什么?”“他有点浑。有点儿不成熟。你不觉得吗?”“别来问我。他是你的朋友。”她继续盯着她的书,不屑一顾的冷淡劲和弗吉尼亚大学那些一流女孩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是,她甚至比那些女孩更能吸引乔伊,而且他现在离她很近,都能闻到她洗发液的味道。桌子下面,他的平角短裤里,那升半旗的勃起正像美洲虎车头上的装饰物一样指向她。“那你今天打算做什么?”她合起书,仿佛让自己接受了他持续不断的在场。“购物,”她说,“今晚在布鲁克林有个派对。你呢?”“显然无事可做,因为你弟弟不愿离开这栋公寓。下午四点我要和我姨妈见个面,就这个。”“我想对于男孩,”詹娜说,“处理与家人间的关系要更困难一些。我爸爸很杰出,我对此无所谓,他是个名人这点对我没有什么影响。但是,我想乔纳森始终觉得他必须证明什么。”“就靠看十小时的电视?”她皱起眉头,直视着乔伊,或许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他。“你究竟喜不喜欢我弟弟?”“不好说。从周四晚上开始,他就一直怪怪的。看昨天他开车那架势?我以为你或许知道些内情。”“在我看来,他最大的问题就是希望人们喜欢他是因为他就是他,而不是,你知道,因为我们的爸爸是谁。”“没错,”乔伊说,灵机一动又加了一句,“或者因为他的姐姐是谁。”她脸红了!稍微红了一点点。她摇摇头。“我可不是什么大人物。”“哈,哈,哈。”他说,脸也红了。“好吧,我肯定比不上我爸。我没什么大主意,也没什么远大理想。坦白说,我其实是那种自私的小女人。在康涅狄格有一百英亩地、几匹马、一名全职马夫,或许再有一架私家飞机,那么对我来说就一切妥当了。”乔伊注意到,他只不过暗示了一次她的美,她就愿意和他多说几句,愿意开始聊她自己了。而房门一旦打开,哪怕只是一毫米,一旦他溜进了那道门缝,他就知道接下来要去做什么了。如何去聆听,如何去理解。不是假装在聆听,或者假装理解。乔伊来到了女人的世界。没过多久,在冬日暗淡光线照射下的厨房里,当他听从詹娜的指导,往百吉饼里夹入熏鲑鱼、洋葱和刺山柑酱的时候,他就觉得和詹娜说话并不比和康妮、他妈妈或他奶奶或康妮的妈妈说话更让他不自在。詹娜的美依旧炫目,但是他的勃起却完全消失了。乔伊跟她稍稍说了说他的家庭情况,作为回报,她也承认说她的家人不怎么喜欢她的男朋友。“这相当疯狂,”她说,“我想乔纳森跟着我来纽约,以及他不肯离开公寓,都和这个有关系。他觉得他在以某种方式干扰我和尼克。就好像如果他挡住路,并且在附近徘徊,就能中止我们的关系。”“他们为什么不喜欢尼克?”“这个嘛,首先,他是天主教徒。其次,他是长曲棍球校队队员。他非常聪明,但不是他们喜欢的那种聪明。”詹娜笑了,“有一次我和他说起我爸爸的智囊机构,结果下次他们兄弟会开派对的时候,就在啤酒桶上贴了个标签,写着:智囊机构(智囊桶)。我觉得这好玩极了。可是你明白我家人会有怎样的反应。”“你经常喝醉酒吗?”“不,我的酒量和一只跳蚤的差不多。工作后,尼克也戒酒了。他现在每周也就喝一杯杰克丹尼威士忌加可乐。他一心想着成功。他是他们家第一个读四年制大学的大学生,和我们家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在我们家,如果你只有一个博士学位,那么你就是个后进生。”“他对你好吗?”她看向别处,脸上有种说不清的表情。“和他在一起,我觉得格外安全。比如说,如果九一一那天我们在双子塔里,哪怕是在比较高的楼层,我相信他也有办法带我逃出去。他一定能让我们俩活下来,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坎特·菲茨杰拉德投资公司有很多这样的男人,”乔伊说,“非常强硬的商人。而他们都没能逃出来。”“那么,他们不像尼克。”她说。看到她就这样关闭了她的思绪,乔伊想知道他要使自己变得多么强硬,挣到多少钱,才能有资格去角逐像詹娜这样的女孩。平角短裤里他的老二再次起了骚动,似要宣布它已经准备好了迎接这个挑战。但是他身上较为柔软的部位,他的心,他的大脑,却陷在了实现这一庞大目标的无望当中。“我想今天我或许会去华尔街看看。”他说。“周六所有公司都不上班。”“我只是想看看那里什么样,因为最终我或许要去那里工作。”“我无意冒犯,”詹娜说,又打开了她的书,“可是就华尔街的工作而言,你似乎太过好人了。”四个星期后,乔伊回到曼哈顿,为他的姨妈阿比盖尔看房子。整个秋天,他都在为去哪里过圣诞节而烦恼,圣保罗的两个家庭互相竞争,导致他哪个也不想去,而三个星期的假期又太长,不适合去大学刚认识的新朋友家中过。他原本隐约计划着回圣保罗,住在高中某个较好的朋友家里,这样他就可以分别去看望他的父母和莫纳汉一家。但是,感恩节周末和阿比盖尔见面时,他得知后者圣诞期间要去阿维尼翁参加国际哑剧研讨会,正发愁谁可以住在她位于查理街的公寓里,照顾她那两只进食要求相当复杂的猫:大虎和小猪。如果从单方面看,和姨妈的见面相当有趣。阿比盖尔虽然比他妈妈年龄小,但是除去她那年轻女孩般的暴露性感着装之外,她看上去要比他妈妈老很多。她一身的烟味,吃巧克力慕斯蛋糕的样子令人心碎:一点点地把蛋糕送入口中,细细品尝,仿佛这就是那一天当中所能发生在她身上的最美好的一件事。她极偶然地问上乔伊几个问题,然后没等他回答,就自己替他回答了。多数时候,她都在发表独白,配有讽刺的评论和别扭的感慨,这独白就像一列乔伊获准登上并搭乘一段时间的火车,他得自己设置上下文,猜测许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觉得她啰嗦起来就像是他妈妈的一个悲哀的卡通版,是对他妈妈的警示:如果她不提防,或许也会变成这个样子。显然,对阿比盖尔而言,仅仅是乔伊的存在这一事实,就是对她人生的一种指责,她必须为此作出长篇解释。她说传统的“婚姻-孩子-房子”这样的生活方式不适合她,而商业化了的、肤浅的传统戏剧世界也不适合她:公开选角其实已被卑鄙地垄断,选角导演只想着起用本年的模特,至于何为表演的原创性,他们连最模糊的概念都没有。单口喜剧世界也不适合她,在她意识到那里只欢迎愚蠢的色情幽默之前,她浪费了非——常多的时间企图打入那个世界,为此她精心准备了很多关于郊区孩子童年真相的素材。她把蒂娜·费[35]和莎拉·斯尔弗曼[36]贬得一文不值,然后对好几位男性“艺术家”的天赋赞不绝口,乔伊猜,他们肯定是些哑剧演员或者小丑,她声称,她幸运地和他们有着越来越多的联系,尽管仍主要是通过各种研讨会。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乔伊发觉自己佩服她在成功无望的情形下仍要坚持下去的决心——至于他自己,则成功于他仍是可望亦可即的。她是如此的古怪和自我,乔伊甚至都不需要觉得内疚,而可以直接去可怜她。他意识到,作为他自己以及她姐姐的好运气的代表,他能为他姨妈做的最厚道的事就是任由她向他解释她的生活,并承诺一旦有机会就去看她的演出。而阿比盖尔用主动请他帮忙看房子的提议回报了他的这一番好意。在纽约的头几天,和朋友凯西一家接一家地逛商店的那几天,仿佛是他整晚做的那些都市梦的极其逼真的延续。人文气息从各个方向扑面而来。安第斯山乐手们在联合广场上吹吹打打;消防站外的一处九一一纪念圣坛前,严肃的消防队员向聚集的人群点着头;凯西在布鲁明戴尔百货店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两位穿皮草的女士勇敢地抢先一步上了车;在迷你裙下面穿着牛仔裤的十足性感的女中学生们双腿大叉,懒散地坐在地铁上;梳着满头小辫的黑人小孩身着宽大的连帽雪衣;配备先进的国民警卫队在大中央车站巡逻;华人老太太贩卖甚至还没有正式公映的DVD影碟;六号线地铁站里,拉伤肌肉或肌腱的霹雳舞者坐在地上,痛苦地摇晃着身体;乔伊给了一个逼人注意的萨克斯乐手五美元让他开始演奏,尽管凯西警告他,他被骗了:这每一幕都像一首他立刻就熟记的诗。凯西的父母住在一栋有直达电梯的公寓里,乔伊决定,如果将来他在纽约有所成就,他的家也必须有这样一部电梯。圣诞前夜和圣诞夜,他都是在凯西家吃的晚餐,也因此圆了他之前对父母撒的关于他会在哪里过节的那些谎。然而,这天早上,凯西和他的家人要出发去开始一次滑雪旅行,而乔伊知道,不管怎么说,自己受欢迎的程度都在减弱。当他回到阿比盖尔那栋陈旧难闻、凌乱不堪的公寓,发现小猪和大虎为了对他成天不在家的行为进行惩罚性抗议,吐得到处都是的时候,他突然明白过来,他打算独自度过整整两个星期的计划既不合理又十分愚蠢。他给他妈妈打电话,承认说他的计划部分“落空了”,“相反”,他正在替她的妹妹看房子,这一举动立刻把一切变得更加糟糕了。“在阿比盖尔的公寓?”她说,“就你一个人?在她甚至没和我打一声招呼的情况下?在纽约?就你一个人?”“嗯。”乔伊说。“抱歉,”她说,“你一定得告诉她,这是不可接受的。告诉她,她必须立刻给我打电话。就今晚。马上。立刻。没得商量。”“已经来不及了。她人在法国。不过,我很好。这个街区非常安全。”但他妈妈没有听他说话,她正在和他爸爸说着什么,内容乔伊不清楚,不过听上去有些歇斯底里。然后,他爸爸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那端。“乔伊?听我说,你在吗?”“我还能去哪儿?”“听我说。如果你想不到回来和你妈妈在这栋对她而言意义重大的房子,这栋你再也没有机会踏入的房子里待上几天,我不在乎。这是你自己作出的错误决定,你可以在你自己空闲的时候去后悔。你留在房间里的那些东西,我们原本希望你回来自己处理,而现在,我们会干脆把它们都送给好意慈善商店,或者让收垃圾的通通拖走。这是你的损失,不是我们的。但是,独自待在一个你还太过年轻所以不适合独自待着的城市,一个不断被恐怖分子袭击的城市,还不是一两个晚上,而是几个星期,这只会让你妈妈一直紧张不安。”“爸爸,这个街区绝对安全。这是格林威治村。”“好吧,你已经毁了你妈妈的假期。现在你还要毁掉她在这栋房子里的最后一点儿日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我还不断地对你抱有期望,你妈妈那么爱你,甚至超过了你所能理解的程度,但是你正在自私地对待她,自私到残忍的地步。”“那么,为什么她不来亲口告诉我呢?”乔伊说,“为什么要由你来说?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如果你有一丁点儿的想象力,你都会知道,我说的是真的。”“可是如果她自己从来没这么说过,那就不是真的!如果你看我不顺眼,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看我哪里不顺眼?为什么总要说她的问题呢?”“因为,老实说,我没有她那么担心你,”他爸爸说,“我认为你并没有你自以为的那么聪明,并不了解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危险,但是我也真心认为,你相当聪明,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如果今后你真惹上麻烦了,我希望你先来告诉我们。此外,你已经作出了你的人生选择,对此我已无能为力。”“嗯,谢谢。”乔伊用不全是嘲讽的语气说道。“不用谢我。我并不认同你的所作所为。我只是承认,你十八岁了,有自由去做你想做的事。我想说的是,我们的孩子不能发自内心地对他妈妈好一些,这让我失望。”“为什么你不去问问她我为什么做不到?”乔伊愤怒地反驳道,“她知道我为什么做不到!她他妈的知道,爸爸。既然你这么关心她的幸福,以及别的一切,为什么你不去问问她,而是来烦我呢?”“不要和我这么说话。”“好吧,那么你也不要和我这么说话。”“好的,我不说了。”让这个话题告一段落,他爸爸似乎很高兴,乔伊也很高兴。他享受冷静下来的感觉,享受掌控自己生活的感觉,然而,当他发觉他的体内还有另外一样东西,一个蓄满愤怒的水库,盛着他对家人的复杂感受,可以在瞬间爆发并控制他,这又让他觉得不安。他对他爸爸说的那些愤怒的话,感觉像是预先形成的,仿佛他体内无时无刻不存在着一个愤愤不平的第二自我,通常隐形,但显然有全然的知觉,随时准备着释放它自己,顷刻之间就让他不由自主地说出一些话来。他感到疑惑,他真实的自我究竟是哪一个;这使他非常不安。“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当他们就很有限的圣诞话题把能聊的都聊了之后,他爸爸说,“我非常愿意为你买张机票,你可以回来住几天。这对你妈妈意义非凡。对我也是。我本人也希望你能回来。”“谢谢,”乔伊说,“但是,你知道的,我不能回去。我要照顾猫。”“你可以把它们送去寄养,你姨妈不会知道的。我也愿意出这个钱。”“好的,或许我会回去。多半不会,但或许吧。”“好的,那么,圣诞快乐,”他爸爸说,“妈妈也祝你圣诞快乐。”乔伊听到他妈妈在一旁喊出这句话。究竟为什么,她不能接过电话,直接对他说呢?看起来她是心虚了。可再一次承认她很内疚又有什么意义呢。阿比盖尔的公寓并不小,但里面的每一平方英尺都被放上了东西。两只猫像她的全权大使一样在公寓里巡逻,猫毛掉得到处都是。卧室的壁柜里乱糟糟地塞满了裤子和套衫,垒起的堆都和挂着的外套和裙装混在了一起,她的各个抽屉也都满得打不开。她的CD分两排斜立在架子上,填满了每一个空隙,都是些没法听的民谣女歌手和迷幻的新世纪音乐。就连她的书也完全是阿比盖尔风格的,涉及心流、创造性想象、克服自我怀疑之类的主题。还有各式各样的装饰品,不光是犹太文物,还有东方的焚香炉和象头小雕像。唯一储备不怎么充足的是食物。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的时候,乔伊才意识到,如果不想一天三顿都吃比萨,他就得去食品杂货店采购,自己做饭吃。阿比盖尔的食品储备包括米糕、四十七种不同形状的巧克力和可可,以及那种可以让他饱上十分钟,然后重新饿得难受的方便拉面。他想着巴瑞耶街上宽敞的大房子,想着他妈妈出色的厨艺,想着放弃抵抗,接受他爸爸的机票,但是他已拿定主意,不再给他那个隐形自我更多释放的机会,为了不继续想着圣保罗,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去阿比盖尔的铜床上手淫,然后,当猫在卧室门外指责般地喵喵叫时再次手淫,然后,由于仍然不满足,而他自己的电脑在这里上不了网,他启动姨妈的电脑,找出色情网站,继续手淫。不难想到,他偶然打开的每一个免费网站都链接到另一个更色情更刺激的网站。终于,这样一个更带劲儿的网站开始不断地跳出窗口,像是魔法师学徒的噩梦;情况变得如此失控,他不得不关掉电脑。然后,他不耐烦地等待电脑重启,手中握着被过度刺激了的、黏糊糊、开始变软的老二,却发现电脑被陌生软件控制,系统硬盘驱动器超载,键盘毫无反应。他让姨妈的电脑中了毒这不要紧。要紧的是,此时此刻,他无法得到这个世界上他唯一想要的东西,那就是再看到一张高潮中的美女面孔,这样他就可以迎来他的第五次高潮,然后试着睡一会儿。他闭上眼睛,摩擦着他的阴茎,吃力地想要唤回足够多的记忆画面来帮助完事,然而,猫的喵喵声太让人分神。他来到厨房,打开一瓶他希望不会贵到他替换不起的白兰地。第二天早上,宿醉的他很晚醒来时闻到了一股味道,他希望那不过是猫屎,但当他鼓起勇气走进那狭窄、热得要命的洗手间,却发现原来是新鲜粪便。他给管理员希门尼斯先生打了电话,两小时后,后者推着一筐管道疏通工具来到公寓。“这幢老楼有很多问题。”希门尼斯先生边说边无奈地摇着头。他叫乔伊一定要记得把浴缸排水处的塞子放下去,并在不使用水槽时牢牢地把它们塞住。事实上,这些指示连同复杂的喂猫说明都写在了阿比盖尔留下的单子上,可是,前一天因为急着逃离这个地方,赶去凯西家,乔伊忘了遵循这些指示。“很多,很多问题。”希门尼斯先生说着,用马桶搋子把西村的污物推回下水道。管理员刚一离开,乔伊就再次直面未来两个星期的可怕情景:独自一人,喝过多的白兰地,再加上自慰,他立刻给康妮打了电话,告诉她如果她愿意过来陪他,他会为她付汽车票钱。康妮立刻答应了,不过拒绝了他付钱的提议;他的假期得救了。他请来极客修理姨妈的电脑,并帮他改装他的电脑,然后花六十五美元从迪安德鲁卡店买回预加工的食品。当他来到港务局长途车站,在康妮那班车的出站口接到她的时候,他觉得这是他最高兴见到她的一次。上个月,他在脑海中将她和无与伦比的詹娜相比,因而忘记了她本身——苗条、节俭、热切——有多么美好。她穿着一件他从未见过的蓝色厚呢短大衣,径直走到他面前,把脸贴在他的脸上,睁得大大的眼睛注视着他的眼睛,仿佛要把自己挤进一面镜子里。他体内所有的器官都经历着某种激烈的融化过程。他将得到大约四十次做爱机会,但还不止于此。就好像汽车站和所有那些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低收入旅行者们都配备了亮度和色彩控制系统,而仅仅因为他所熟识的这个女孩的出现,周遭的亮度和色彩就顿时变得黯淡起来。当他领着她走过不到三十分钟前还生动绚丽的通道和大厅时,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的遥远而模糊。接下来的几小时里,康妮披露了好几件令他有些警惕的事情。第一次发生在他们坐地铁回查理街的途中,他问她怎么跟餐厅请到了这么长时间的假——有没有找到人顶班。“没有,我干脆辞职了。”她说。“你辞职了?难道现在不是一年当中最不应该辞职的时候吗?”她耸耸肩。“你需要我来这里。我告诉过你,你需要做的就是给我打电话。”这番话引起了他的警惕,地铁车厢的亮度和色彩也得以复原。感觉就像他的脑袋从大麻营造的幻想世界中被震回了当下的清醒状态:他可以看到其他搭乘地铁的人都在过着他们的生活,追求着他们的目标,他也需要这样去做。而不是被卷入某种他无力控制的东西。在他们比较疯狂的一次电话性爱中,她的阴道口大大地张开着,大到可以盖住他的整张脸,而他的舌头变得如此的长,以至舌尖可以伸到她深不可测的阴道底端,想起这个片段,在去港务局车站前,乔伊非常仔细地刮了胡子。现在他们两个真真实实地在一起了,这些幻想却显出了它们的荒诞性,令人不堪回忆。回到公寓,乔伊并没有像那次在弗吉尼亚大学过周末一样直接带康妮上床,而是打开电视,查看一场他毫不关心的大学橄榄球赛的得分情况。然后,查收电子邮件,看看在过去的三个小时里他的朋友们有没有发邮件给他,似乎也成了一件非常迫切的事。他打开电脑,康妮和两只猫坐在沙发上,耐心地等待着。“顺便告诉你一声,”她说,“你妈妈问你好。”“什么?”“你妈妈问你好。我走的时候,她在外面铲雪。她看到我拿着行李,问我要去哪里。”“你就告诉她了?”康妮的惊讶是单纯的。“难道我不该说吗?她让我好好玩,还说问你好。”“讽刺的口气?”“我不知道。现在回头想想,也许吧。她肯和我说话,当时我只顾着高兴了。我知道她恨我。但是之后我想,或许她终于开始习惯我的存在了。”“我怀疑。”“如果我说错话了,我很抱歉。你知道的,如果我知道什么话不该说,那我就绝对不会说。你知道的,对吗?”乔伊从电脑前站起身,努力控制他的怒意。“没事,”他说,“这不是你的错。或者说,只有一小部分是你的错。”“宝贝,你为我感到羞耻吗?”“没有。”“你为我们在电话上说过的那些话感到羞耻吗?所以你才会这样?”“没有。”“其实我有一点儿。有些话相当病态。我不确定我还需要那么做。”“是你先开始说的!”“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不能把所有事都怪在我头上。你只能为其中的一半来怪我。”仿佛是为了承认她的话正确,他跑到她坐着的地方,跪在她脚边,低下头,把双手放在她的腿上。像这样紧贴着她的牛仔裤,她最好的紧身牛仔裤,他想起当她在灰狗巴士上度过漫长旅途时,自己却在看二流的大学橄榄球赛,和朋友们在电话上聊天。他感到苦恼,他正跌入平凡世界里某个意料之外的缝隙,无法抬头去看她的脸。她把手放在他的头上,当他慢慢前移,把脸贴在她那被牛仔布包着的拉链上时,她没有抵抗。“没事,”她说,摸着他的头发,“会没事的,宝贝。一切都会好的。”他怀着感激的心情剥下她的牛仔裤,将他闭着的双眼贴在她的内裤上,然后,他拉下她的内裤,这样他就可以把嘴唇和光滑的下巴埋入她扎人的阴毛。他注意到,她为他修剪过了。他能够感觉到一只猫爬上了他的脚,在寻找关注。猫咪,猫咪。[37]“我真想在这里待上三个小时。”他说,吸着她的味道。“你整晚都可以待在那里,”她说,“我没有其他计划。”可是此时,他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拿出电话关掉,看到是圣保罗家中的号码,对妈妈的怒意让他想把手中的电话砸掉。他分开康妮的双腿,用舌头袭击她,深入,再深入,试着用她来填满他。第三次,也是最让他警惕的一次,发生在那晚迟些时候,某次性爱后的间歇时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露过面的邻居在楼上脚步沉重地走动;两只猫在卧室门外不高兴地喵喵叫着。康妮正在跟他说SAT考试的事,而他已经忘了她要参加这个考试。她说她意外发现,真正的考试题比参考书上的练习题容易得多。她觉得她可以申请距离夏洛茨维尔几小时车程以内的学校,包括莫顿学院——该校为了生源地的多元化希望招收来自中西部的学生,她认为她能够被录取。这在乔伊看来大错特错。“我还以为你要去上明尼苏达大学。”他说。“我仍然有可能去,”她说,“但后来我开始考虑,如果和你近一些会好得多,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周末见面。我是说,假设一切顺利且我们仍然想见面的话。你不觉得这样很好吗?”乔伊把他的腿从他们交缠的腿中抽出来,想要理清思路。“当然也可能不错,”他说,“可是,私立大学非常昂贵。”这倒不假,康妮说。可莫顿学院提供奖学金,而且她和卡罗尔谈过她的教育基金了,后者承认,基金里还有很多钱。“像是多少钱?”乔伊说。“像是很多钱。七万五美金的样子。如果我申请到奖学金,这些钱或许够用三年。然后,还有我自己存下来的一万两千美金,而且我还可以做暑期工。”“真不错。”乔伊强迫自己附和道。“我本想等到我满二十一岁,那时我就可以取现金。但是之后我想了想你说的话,我认为关于接受更好的教育,你说得很对。”“可是,如果你去明尼苏达大学,”乔伊说,“你不仅能够接受教育,还可以在毕业时拿到那些钱。”楼上传来电视机的声音,重重的脚步声继续响着。“听上去你不想让我去离你近的地方。”康妮中立地说,没有责怪,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不,不,”他说,“绝对没有这回事。这或许会是个不错的主意。我只是从实际角度来考虑问题。”“我已经受不了待在那个家了。而且,卡罗尔会有她的孩子们,情形会变得更糟。我不能再待在那里了。”乔伊体会到一股对康妮父亲莫名的恨意,他并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那个男人已经去世好些年了,康妮从未和他有过任何联系,甚至都不怎么提及他的存在,但是,对于乔伊,这却使得他更像是一个男性对手。他是最先出现在康妮生命中的那个男人。他抛弃了自己的女儿,用一栋低租金的房子打发了卡罗尔,但他的钱却不断地流入这个家庭,供康妮去接受天主教学校教育。他是她生活中与乔伊毫无关联的存在,本来乔伊应该为她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资源可以依靠——他不必为她负全部责任——而感到高兴,可他还是倾向于从道德角度去批判这个父亲,在他看来,后者正是康妮身上所有不良品质、她对规则和习俗的古怪漠视、对狂热爱情无边无际的容纳能力,以及那让人无法抗拒的强烈感情的源头。而现在,除去所有这一切,乔伊还为他使康妮有着远远比他好的经济情况而痛恨他。她对金钱的在意程度甚至及不上他的百分之一,这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对我做些没做过的事。”她在他耳边说。“楼上的电视真烦人。”“做我们说过的那个,宝贝。我们可以一起听着同样的音乐。我想感受你进入我的后面。”他忘记了楼上的电视,当他做着她要求的事情,涌上头部的血液淹没了电视的声音。当新门槛被跨过,阻力被成功克服,那种独特的满足感被记录在案之后,他起身去阿比盖尔的洗手间清洗自己,然后喂了猫,在起居室里转悠,觉得无论多么无力,多么为时已晚,都需要建立起某种距离。他激活处于休眠状态的电脑,发现只有一封新邮件,来自一个陌生的duke.edu地址,主题栏写着“在纽约?”直到他打开它并开始阅读,他才彻底明白它来自詹娜。是由詹娜那些金贵的指头一个字一个字输入电脑的。你好,伯格伦德先生。乔纳森告诉我你在纽约,我也在。谁知道这里有多少橄榄球赛可以看,年轻的银行家们又在这些比赛上赌了多少钱?我不知道,变蝇人说。你或许像你那些金发的新教徒祖先们一样,还在做和圣诞有关的事,可是尼克说,如果你有关于华尔街的问题,你可以过来,他愿意作出解答。我建议你现在就行动,趁他这大方的心情(还有假日!)还在持续。显然,在一年当中的这个时候,就连高盛都闭门了,谁知道呢。你的朋友,詹娜他读了五遍,直到这封邮件没了味道。在他看来,它是如此干净清新,正如同他自己是如此肮脏和双眼通红。詹娜要么就是格外体贴,要么——如果她这样做是在为她和尼克的紧张关系雪上加霜——就是格外小气。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他都可以看到,他成功地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大麻烟从卧室里飘了出来,后面跟着像猫咪一样一丝不挂、轻手轻脚的康妮。乔伊关掉电脑,从她递到他面前的大麻烟卷上吸了一口,然后又吸了一口,然后又一口,又一口,又一口,又一口,又一口。《好人的愤怒》三月一个阴沉沉的下午,在冰冷、油污的毛毛雨中,沃尔特和他的助手拉丽莎行驶在从查尔斯顿去往西弗吉尼亚南部群山的路上。虽然拉丽莎是个速度飞快、不无鲁莽的驾驶者,但沃尔特还是逐渐变得更情愿做她紧张的乘客,而不是自己开车了。他怕愤怒会耗尽他的精力——他似乎无法逃避那种感觉,那就是在路上所有的驾驶者当中,只有他开车的速度不快不慢,只有他在太过谨慎地遵守和太过危险地罔顾交通规则之间保持了恰到好处的平衡。在过去两年里,他在西弗吉尼亚的公路上度过了不少愤怒的时光,他紧跟那些慢手慢脚的笨蛋驾驶者们行驶,然后又故意放慢速度去惩罚那些粗鲁地紧跟他行驶的人;他死死地霸住州际公路的内侧车道,不让那些想从他右边超车的王八蛋开到他前面去,然后,如果有个傻瓜或正在打手机的人或假惺惺地严格遵守限速的人占着内侧车道,他自己却会从右边超上前去;他近乎病态地描绘那些转弯时不肯打灯的人的嘴脸,分析他们的心理(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年轻男人,觉得使用转弯信号灯显然有损他们的男子气概,而他们那不怎么充足的男子气概其实已经在他们驾驶的那些过于庞大的皮卡和SUV上有所体现了);他极其憎恨那些胡乱变道的运煤货车司机,他们几乎每周都在西弗吉尼亚造成一起致命的交通事故,同时他无力地责怪着那些腐败的州立法者不肯把运煤货车的最高载重量降低到十一万磅以下,尽管有充足的证据显示它们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当他前面的驾驶者在绿灯时踩刹车,然后加速冲过黄灯,让他困在红灯前时,他嘟囔着“难以置信!难以置信!”,而当他在十字路口等上整整一分钟,其间视野所及的若干英里之内都无其他车辆半点踪影的时候,他的愤怒近乎沸腾;当前面的驾驶者不肯在红灯时合法地右转,阻住了他的去路,而他,因为拉丽莎在场,只能痛苦地按捺住破口大骂的冲动:“怎么回事?不知道红灯可以右转吗?这个世界不是你一个人的!其他人还有事要做呢!学学开车吧!真是的!”所以,还是由着肾上腺素飙升的拉丽莎猛踩油门,超过那些吃力地爬着坡的货车吧,总好过他自己开,被堵在它们后面动弹不得,让自己的脑动脉承受压力。这样,他就可以看着车窗外阿巴拉契亚山那些灰蒙蒙、细得像火柴棍一样的树木和那些被开采破坏了的山脊,把他的愤怒用到更值得愤怒的问题上去。他们开着租来的车在I-64州际公路(由参议员伯德经手的一项极为昂贵的联邦拨款工程)上爬着那段十五英里的斜坡,拉丽莎无忧无虑,情绪高涨。“我完全准备好要庆祝一番了,”她说,“今晚你会带我去庆祝吗?”“我们看看贝克利有没有像样的餐厅吧,”沃尔特说,“不过我担心多半没有。”“让咱们喝他个大醉!我们可以去镇上最好的餐厅,喝几杯马丁尼。”“没问题。我会给你买一大杯马丁尼。如果你想喝,多来几杯也不成问题。”“不行,你也得喝,”她说,“就这一次。破例一次,为了庆祝。”“我觉得以我这个年龄,马丁尼可能真会要了我的命。”“那就喝一杯淡啤。我要喝三杯马丁尼,然后你可以把我抱回房间。”沃尔特不喜欢拉丽莎说这样的话。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只是个年轻活泼的女人——只是,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他生命中最亮的那道光——她没有意识到雇主和雇员之间的身体接触不该被拿来开玩笑。“三杯马丁尼肯定会在明早赋予‘头痛球’[38]这个词新的意义。”他说道,蹩脚地暗示拉丽莎明早他们要驱车前往怀俄明县见证一场拆迁。“你最后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拉丽莎问。“从未。我一生从未喝过酒。”“连高中时也没有?”“从未。”“沃尔特,这太不可思议了!你一定要试试!有时候喝上几杯好玩极了。一杯啤酒不会把你变成酒鬼的。”“我倒不是担心这个。”他说,同时思考着这是不是真话。他的父亲和哥哥是他青少年时期的灾难,他们都是酒鬼;而他那正迅速成长为他中年时期灾难的妻子,也有变成酒鬼的倾向。他向来是从站在他们的对立面这个角度来理解自己的极端节制的——起初,是为了尽可能地和爸爸、哥哥不一样,后来,则是为了要始终如一地对帕蒂好,因为后者在喝多了的时候,就可能会对他不好。这是他和帕蒂慢慢学会的一种相处之道:他总是清醒,而她有时喝醉,两人都从不建议对方作出改变。“那么你担心什么呢?”拉丽莎问。“我想我不愿意去改变一个已经顺利运转了四十七年的习惯。如果没有出问题,那为什么要修理它呢?”“因为好玩!”拉丽莎猛打租来的车的方向盘,超过一辆正在泥水中磨叽的车,溅起一片水花,“我要给你点一杯啤酒,让你至少喝上一小口来庆祝。”此时已临近春分,查尔斯顿南部的北方硬木林却依旧是阴郁的灰、黑色。再过上一两周,南来的温暖气流就会抵达,给树林带来一片绿色,之后再过上一个月,那些能从热带迁徙过来的足够顽强的鸣禽就会让它们的歌声响彻树林。可是在沃尔特看来,灰色的冬天似乎才是北方树林具有地域特色的本来面目。夏天不过是每年光顾的意外好时光而已。那天早些时候,在查尔斯顿,他和拉丽莎以及他们当地的律师一起,正式向蔚蓝山基金的矿业合作伙伴,纳唐能源与布拉斯科,交付了他们所需的文件,有了这些文件,他们就可以着手炸掉福斯特洼地,开始在未来的蔚蓝莺保护区那一万四千英亩土地上进行山顶剥离开采。纳唐能源与布拉斯科的代表随后签署了基金律师们在过去两年里准备出来的成堆的文件,这意味着相关煤炭公司正式承诺遵守一系列的复植协议和权利转让协议,这两样合起来,就可以保证那些经过开采的土地永远地成为“荒野”。基金董事会主席维恩·黑文以远程会议的形式“见证”了签约,稍后他直接打电话到沃尔特的手机,向他表示祝贺。可是,沃尔特却没有丝毫庆祝的心情。他终于成功地摧毁了多个郁郁葱葱的绿色山顶,断送了若干英里清澈见底、物种丰富的三、四、五级溪流。而为了成就这一切,维恩·黑文还不得不把该州别处价值两千万美金的矿业权低价卖给了那些已经准备好去蹂躏那片土地的天然气开采者,之后又将所得款项移交给沃尔特不喜欢的各路相关人马。这一切到底都是为了什么?就为了给一种濒危鸟类在西弗吉尼亚道路地图集上留出一片用一张邮票就可以盖住的“栖息地”。沃尔特觉得,心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愤怒和失望的自己,就像那一片灰蒙蒙的北方树林。而出生在温暖南亚的拉丽莎,就是那个给他的灵魂带来某种短暂夏日的阳光般灿烂的人。他们现在已经在西弗吉尼亚“取得胜利”,因此他觉得今晚唯一值得庆祝的事就是他们可以着手推进关于人口过剩的活动了。可是他没有忘记他的助手是个年轻人,他不愿去破坏她的兴致。“好的,”他说,“我会喝上一杯啤酒,仅此一次。为了向你致敬。”“不对,沃尔特,是向你致敬。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他摇摇头,明白就这点而言,她大错特错了。没有她的温暖、魅力和勇气,与纳唐能源和布拉斯科的整个合作计划都可能化为泡影。没错,大的理念是他提出的,可他拥有的似乎也只有大的理念了。现在,从其他任何方面看,拉丽莎都是驾驶者。她在为早上的签约仪式而穿的条纹正装外面套了一件尼龙连帽外套,帽子里满是她乌油油的头发。她的手握住方向盘上的两点和十点位置,手腕上光秃秃的,银手链滑入了外套的袖子里。数量众多是沃尔特所憎恶的现代文明的特质,尤其当它体现在汽车文化中的时候,但是年轻女驾驶者的自信,以及她们在过去一百年里得到的自由,并不在此之列。男女平等,正如拉丽莎那用力踩在油门上的小小的脚所传达出的,让他为自己生活在二十一世纪而感到高兴。他必须为基金解决的最令人头疼的问题是安置那两百多户在蔚蓝莺公园规划边界内的小块土地上拥有房屋或者拖车的居民,他们当中大多数都非常贫困。部分家庭中的男人还在煤矿业工作,要么是井下工人,要么是司机,但多数男人都处于失业状态,整天拿着猎枪开着车打发时间,他们用全地形车把在深山中打到的猎物带回家,补充家庭伙食。在基金引起媒体关注之前,沃尔特迅速行动,买通了尽可能多的家庭;他给一些位于山腰的土地开出的是低至每英亩二百五十美金的价格。可是,当他争取当地环保社团支持的行动取得了反效果之后,一个名叫乔丝琳·佐恩的积极到令人恐怖的环保分子开始发起反对蔚蓝山基金的活动,当时还有一百多户人家坚守住处,其中多数分布在通往福斯特洼地的九英里河山谷中。除去福斯特洼地的搬迁问题,可以说,维恩·黑文已经为核心保护区找到了理想的六万五千英亩土地。这块地百分之九十八的地面权集中在三家公司手中,当中的两家是不愿露面、经济观念理性的控股公司,第三家则由一个姓福斯特的家族全权拥有,这个家族一百多年前就离开了西弗吉尼亚,如今正在沿海的安逸生活中逐渐衰亡。这三家公司都是为从经认证的森林中谋利而经营着这片土地,没有理由不接受基金开出的合理的市场价格。“黑文一百”的中心地带附近还有一大片大体上呈沙漏状的储量相当丰富的煤层。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开采过这一万四千英亩土地,因为就算是在西弗吉尼亚,怀俄明县也属于极为偏远的多山地区。沿着九英里河有一条运煤货车无法通行、路况很差的小路,蜿蜒通向山中;山谷最高处,靠近那片沙漏状煤层的顶端,就是福斯特洼地,也是科伊尔·马西斯的家族和朋友们聚居的地方。过去几年里,纳唐能源和布拉斯科都分别和马西斯打过交道,也都败下阵来,他们费力劳神,赢得的却是马西斯永恒不变的敌意。事实上,在和煤炭公司的最初几轮谈判中,维恩·黑文向煤炭公司抛出的主要诱饵就是帮他们摆脱科伊尔·马西斯这个难题。“这就是协同合作的神奇之处,”黑文对沃尔特说,“我们是新加入的选手,马西斯没理由对我们抱有敌意。我能让纳唐能源在复植问题上让这么大步,就是因为我答应他们,马西斯这个难题由我来摆平。我的优势就在于我不是纳唐能源,而我发现这个就躺在路边的小小好意就值两百万。”真是这样就好了!科伊尔·马西斯是西弗吉尼亚边远地区纯否定精神的代表。他始终如一地不喜欢任何人。做马西斯敌人的敌人仅仅意味着你是他的另外一个敌人。对大煤炭公司、美国矿工联合会、环保人士,以及所有的政府部门、黑人、爱管闲事的北方佬,他通通施以同等的憎恨之情。他的人生哲学是:离我远点儿,不然就他妈的等着后悔吧。六代粗暴的马西斯家族成员都已被埋葬在九英里河畔那座陡峭的山上,而这座山是煤炭公司进驻后首批要炸掉的目标之一。(沃尔特接受基金会的这份工作时,没有人提醒过他,在西弗吉尼亚迁墓将会是个难题,但他肯定很快就了解到了这点。)沃尔特自己对马西斯的这种无定向愤怒其实也略知一二,因此他本来也还是有可能让马西斯改变主意,假如后者没有让他如此清晰地想起他父亲的话。他的内心有着一股顽固的、自毁性的怨恨。在他们无数封友好信件都得不到任何回应之后,七月一个炎热晴朗的上午,沃尔特和拉丽莎开车驶过那条灰尘弥漫的山路,带着沃尔特事先准备好的一系列颇具吸引力的条件,不请自来地出现在九英里河山谷。他愿意付给马西斯的家族和邻居们高达每英亩一千二百美金的价钱,并在保护区南部边缘自然条件相对优越的洼地拨给他们免费土地,且提供搬家安置费用,还承诺采用全国最先进的技术来移动马西斯家族的坟墓,并负责重新埋葬。但是科伊尔·马西斯就连听一听细节的耐心都没有。他说:“不行,没门。”还说他死后也要埋在家族的坟墓里,没人能阻止他这样做。突然之间,沃尔特回到了十六岁,心中的愤怒令他眩晕。这愤怒不仅仅是针对马西斯,为他的粗鲁和缺乏理性,而且,矛盾的是,这其中还包括了对维恩·黑文的愤怒,因为后者将他置于马西斯的对立面,而他在某种程度上认同并且钦佩此人在经济上表现出的这种不理性。“抱歉,”他说,当时他正站在一条车辙纵横的小路上,烈日当头,他大汗淋漓,旁边是马西斯故意不肯邀请他们进去的堆满废品垃圾的院子,“可是,这是愚蠢的做法。”拉丽莎站在他的身旁,拿着公文包,那里面装满了他们原本幻想着马西斯或许真的会签署的文件,她突然清了清嗓子,表达了对这个不恰当用词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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