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整个对话其实相当怪异。”“我说过她了,”康妮说,“她不会再给你打电话了。如果她打了,告诉我,我会让这件事停止。”“她说你非常抑郁。”乔伊脱口而出。电话那端突然沉默了,一种康妮才能制造出的黑洞式的沉默。“她说你整天睡觉,不好好吃饭,”乔伊说,“听上去她很担心你。”又一阵沉默之后,她说:“我稍稍抑郁了一阵子。可这不关卡罗尔的事。现在我好多了。”“可是,你或许需要吃点儿抗抑郁的药什么的?”“不需要,我好多了。”“好的,那太好了。”乔伊说,尽管他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其实一点儿也不好——她病态的软弱和依赖原本或许还能提供给他一条可行的逃脱路线。“那么你在和其他女孩上床吗?”康妮说,“我以为这或许是你不打电话的原因。”“没有!没有,完全没有。”“如果你有,我也不介意。上个月我就想告诉你这个。你是个男人,你有需要。我没指望你像个僧侣一样生活。那只是性,谁会在乎呢?”“嗯,你也一样。”他感激地说,在这里觉察到另一条可能的逃脱路线。“可那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康妮说,“没有人像你那样看我。男人们的眼里完全没有我。”“我一点儿也不相信。”“真的,这是事实。有时在餐厅我试着友好些,甚至轻佻些。可是就好像没人看得见我一样。反正我也不在乎。我只想要你。我猜他们感觉到了这点。”“我也想要你。”他发觉自己开始小声说话,违反了他为自己设定的某种安全准则。“我知道,”她说,“可是男人们不一样,这就是我想说的。你应该觉得你是自由的。”“其实这阵子我经常自慰。”“我也是。连续几个小时。有些日子,那是我唯一想做的事。这或许就是卡罗尔觉得我抑郁的原因。”“可或许你真的很抑郁?”“没有,我只是喜欢一次次地高潮。我想着你,然后高潮。我继续想着你,然后又一次高潮。就是这么回事。”很快对话发展成了电话性爱。自从过了最开始那段偷偷摸摸、各自在卧室里对着电话细声低语的日子,他们就再没有这样做过了。而过了这么久之后,电话性爱变得有趣了很多,因为他们现在知道如何和对方说话了。同时,那感觉就像是他们之前从没有做过爱一样——这是个巨大的变化。“我希望我可以把它从你的手指上舔掉。”他们结束之后,康妮说。“我在替你舔。”乔伊说。“感觉真好。替我舔吧。味道好吗?”“好。”“我发誓我的嘴巴能尝到它的味道。”“我也能尝到你的味道。”“哦,宝贝。”这立刻导致了又一轮的电话性爱,更加紧张的一轮,因为乔纳森快要下课了,他或许很快就会回来。“我的宝贝,”康妮说,“哦,我的宝贝。我的宝贝,我的宝贝,我的宝贝。”再次高潮的时候,乔伊相信他和康妮正一起待在巴瑞耶街她的卧室里,他弓起的脊背和她弓起的脊背,他小小的胸脯和她小小的胸脯。他们躺着,同步对着话筒喘气。昨晚,他告诉卡罗尔,是她,而非他,应该对现在的这个康妮负责,他错了。此刻他能在体内感觉到,他们是如何将彼此塑造成了今天的样子。“你妈妈希望我回去和你们一起过感恩节。”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不必这么做,”她说,“说好的,我们要试着分开九个月。”“没错,可是卡罗尔为这个抱怨了半天。”“那是她做事的方式。她就是个八婆。不过我已经说过她了,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所以我回不回去你都无所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感恩节和我想要的毫无关系。”他原本希望——内中原因自相矛盾、相互对立——康妮会和卡罗尔站在一起,催促他回去过节。一方面,他渴望见到她、和她做爱,另一方面,他又急于挑她的错,那样他就可以有所抵抗,有分开的理由。而她现在的做法,她的冷静和清晰,把他在最近几个星期里已经解开一半的钩又重新扣上了。扣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紧实。“我或许应该挂电话了,”他说,“乔纳森快回来了。”“好的。”康妮说,放他走人。他们的对话和他的期待是如此大相径庭,以至于他甚至记不起他原本期待什么。他从床上起来——就像从现实世界的一个虫洞里探出头来,心怦怦地跳着,视野也改变了——然后在图帕克和娜塔莉·波特曼的共同注视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向来很喜欢康妮。向来。那么,为什么此刻,为什么在所有不恰当时机当中的此刻,他仿佛第一次,会被真的喜欢她这样一股巨大的暗潮攫住?在和她睡了好几年之后,在对她心怀温柔和关切了好几年之后,他怎么可能直到现在才被卷入如此沉重的爱情浪潮?才感到和她有着如此可怕的重大联系?为什么是现在?这不可能,不可能,他知道这不可能。他在他的电脑前坐下来,准备看乔纳森的姐姐的照片,试着重新建立起一些秩序。幸运的是,他还没来得及把文件扩展名改回JPG,乔纳森就回来了,他这才没被当场抓住。“我的兄弟,我的犹太兄弟,”他说,像中弹的伤员一样倒在他的床上,“干什么呢?”“没什么。”乔伊说,匆忙关闭了图片窗口。“哇,老天,房间里有股氯的味道?你去游泳了,还是怎么了?”就在那一刻,乔伊几乎想把一切,把他和康妮到目前为止发生的整个故事都告诉他的室友。但是,他刚刚去过的那个梦之国,那个水乳交融的地下世界,在乔纳森这个男室友出现之后,正迅速地隐退而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笑着说。“开扇窗,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是说,我的确喜欢你,可我还没准备好喜欢到这个程度。”乔伊认真对待了乔纳森的抱怨,他确实打开了窗户。第二天他又打给了康妮,两天后又打。他悄悄地将他反对频繁通话的理智论证搁置一旁,满怀感激地用电话性爱代替了科学图书馆里的孤独自慰,在现在的他看来,那样的自慰是可耻的失常行为,不堪回首。他成功地说服了自己,只要他们避开那些日常话题,只是说性,那么钻严格禁止过多联系的原则中的这个空子并无大碍。然而,随着他们继续钻这个空子,十月变成十一月,白天越来越短,他逐渐意识到,听到康妮终于一一说出他们之前做过的事和她想象中他们以后会做的事,这让他们的联系变得愈来愈深刻和真实。这样的深化有些奇怪,因为他们所做的不过是帮助对方手淫。但事后想来,他觉得,在圣保罗的时候,康妮的沉默似乎形成了某种保护性的障碍,使得他们的关系具备了政治家们所说的可抵赖性。而现在,性被她用语言——用她可以大声说出口的话——完整地表达出来,这让她,作为一个人,在他眼中变得更加真实了。他们两个再也不能假装他们只是不假思索地默默按着自己的意愿行事的年轻动物。语言使一切变得不再那么安全,语言没有限度,语言构成了它们自己的世界。一天下午,如康妮所描述的那样,她的阴蒂兴奋起来,变到八英寸那么长,像一支突出的柔软铅笔,她用它轻轻地分开他阴茎的唇,让自己一直进入到那个通道的最底端。另外一天,在她的鼓励下,乔伊向她描述了,当她的粪便从肛门滑落到他张开的嘴巴里时,它们那光滑温暖的干净感觉,而且,因为这些只是话语而已,它们的味道就像上好的黑巧克力。只要她在他的耳边说着话,鼓励他,他便对什么都不感到羞耻。每周他都要返回这个虫洞三或四次甚至五次,消失在他们两人创造出的这个世界里,然后再度出现,关上窗户,去餐厅或者下楼来到宿舍休息室,轻松扮演着大学生活要求他扮演的那种肤浅而和蔼的大学生角色。就像康妮说过的,这不过是性而已。在乔伊和乔纳森驱车前往诺瓦过感恩节的路上,他一直想着康妮给他的许可——他可以和其他人上床。他们坐在乔纳森的路虎车里,这辆车是他收到的一件高中毕业礼物,现在一般停在校外,公然反抗着学校不许一年级新生拥有汽车的规定。在乔伊来自电影和书本的印象里,大学生们在感恩节期间放松的时候,可能会很快发生很多故事。整个秋天,他都留意着没有向乔纳森提出任何关于他姐姐詹娜的问题,在他看来,过早地让乔纳森起疑心,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然而一旦他在路虎车里提起了詹娜,他发现他之前的小心都白费了。乔纳森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说道:“她有个非常严肃的男朋友。”“必然的。”“哦,不对,抱歉,我说错了。我应该说,关于这个男朋友,她非常严肃,那小子事实上很好笑,是个一级浑蛋。我就不问你为什么问起我姐姐了,那样会侮辱我的智商。”“我只是礼节性地问问。”乔伊说。“哈—哈,有意思的是,等她终于离家去上大学的时候,我才发现哪些人是我真正的朋友,哪些人则完全是奔着她来我家玩的。结果是,他们占到了差不多一半的比例。”“我也有过同样的问题,不过不是因为我的姐姐,”想到杰西卡,乔伊笑了,“对我来说,那是桌上足球、冷藏啤酒桶和气垫曲棍球。”在公路旅行的自由气氛中,他继续说了下去,向乔纳森吐露了他高中最后两年的生活状况。乔纳森认真地听着,不过似乎只对故事的一部分感兴趣,即他和他的女朋友同居的那部分。“这个人现在在哪里呢?”他问道。“在圣保罗。她仍旧待在家里。”“了不起,”乔纳森说,深感震惊,“可是,等等。犹太赎罪日那天,凯西看到进了我们宿舍的那个女孩——那不是她,对吗?”“其实,那就是她,”乔伊说,“我们已经分手了,可我们稍稍开了一点小小的倒车。”“你这个他妈的小骗子!你告诉我那不过是你的一次艳遇。”“我没那么说。我只是说我不想谈论那件事。”“你误导我,让我相信那是一次艳遇。我无法相信,你竟然特意挑我不在宿舍的时候让她过来。”“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开倒车了。现在我们又分手了。”“来真格的吗?你不和她通电话?”“只是极偶尔的。她非常抑郁。”“原来你是这样一个狡猾的小骗子,令我难忘。”“我不是骗子。”乔伊说。“骗子都这么说。你电脑里有她的照片吗?”“没有。”乔伊撒谎了。“乔伊,神秘的种马,”乔纳森说,“乔伊,逃避的男人。该死的,我现在更明白你是个怎样的人了。”“好吧,可我仍然是犹太人,所以你仍然得喜欢我。”“我没说我不喜欢你了。我只是说更明白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我才不管你有没有女朋友——我不会告诉詹娜的。我只是提醒你,你手里没有打开她心门的钥匙。”“什么样的钥匙?”“一份高盛投资公司的工作。她那个男友就有这样一份工作。他公开的理想是,三十岁时拥有一亿美金的身家。”“他也会来你父母家吗?”“不会,他在新加坡。他去年才毕业,他们就已经把他派去他妈的新加坡了,为了某个十亿美元的紧急项目什么的。她将在家里孤单地想念他,老兄。”乔纳森的爸爸是一家智囊机构的发起人和声名显赫的主席,这家机构致力于提倡单方面运用美国在军事上的绝对优势,让世界变得更加自由和安全——尤其是对美国和以色列而言。十月和十一月,几乎每个星期,乔纳森都会给乔伊看一篇《纽约时报》或者《华尔街日报》上的观点文章,他爸爸在文中详述激进的伊斯兰教国家的危险性。他们还会在《新闻时间》和《福克斯新闻》中看到他。他拥有一口极白的牙齿,每次开始说话前都会秀一秀。他看上去老得几乎可以做乔纳森的爷爷了。除了乔纳森和詹娜,他还有三个年龄比他们大得多的孩子,以及两任前妻。他的第三次婚姻组成的这个家位于弗吉尼亚州的麦克莱恩,房子坐落在树林深处,属于那种乔伊一旦发了财就想拥有的梦幻住所。房子里面铺着纹理细密的橡木地板,似乎有数不完的房间面向长满大树的峡谷,啄木鸟在几乎已经光秃秃的树林中不时俯冲。尽管乔伊是在一栋他自认为堆满了书籍且很有品位的大房子里长大的,但乔纳森家中精装书的数量和来自多种文化、显然质量一流的装饰品仍然让他吃惊,这些装饰品是乔纳森的爸爸在国外担任要职期间收集的。就像乔纳森对乔伊高中时的历险故事大感惊讶一样,看到他这个乱糟糟、不那么讲究礼仪的室友居然来自如此豪华的上流社会家庭,乔伊现在也大吃一惊。唯一让人感觉不协调的是摆在各个角落里的俗气的装饰性犹太文物。看到乔伊一脸坏笑地注视着一个格外庞大的镀银大烛台,乔纳森向他保证说,它的历史极为悠久,是罕见而珍贵的文物。乔纳森的妈妈塔玛拉显然曾经是个大美女,现在也魅力依旧。她带着乔伊参观了将由他独享的豪华卧室和洗手间。“乔纳森告诉我,你是犹太人。”她说。“是的,显然我是。”乔伊说。“可是不信犹太教?”“其实直到一个月前,我甚至不知道犹太教是什么。”塔玛拉摇摇头。“我无法理解,”她说,“我知道这很普遍,可我永远也无法理解。”“但是我也没成为基督徒什么的,”乔伊为自己开脱道,“这都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好吧,非常欢迎你来我们家。我想你或许会发觉,了解一点点你的文化传统是件有趣的事。你会发现,我和霍华德并不是特别保守。我们只是认为,了解并始终铭记我们的传统是很重要的。”“他们会立刻把你改造成型的。”乔纳森说。“别担心,只是非常柔和的改造。”塔玛拉说,面带性感妈妈的微笑。“没问题,”乔伊说,“我已经准备好接受任何改造了。”一旦可以走开了,两个男孩立刻来到那间地下娱乐室,里面的设施甚至使布莱克和卡罗尔那个大房间中的设施都相形见绌。红木撞球台那铺着蓝色毛毡的宽阔台面上几乎可以打网球。乔纳森向乔伊介绍了一种名叫牛仔池的游戏,这个游戏要求在一张不设自动收球中心的游戏桌上进行,复杂、没完没了,且令人泄气。就在乔伊打算提议转去玩他非常擅长的桌上曲棍球的时候,姐姐詹娜下楼来了。她以两岁的年龄优势带给她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口气,稍稍招呼了一下乔伊,就开始和弟弟讨论家里的事。突然,乔伊第一次明白了,人们说的“令人屏息的美”是什么样。詹娜有着那种扰乱人心的美,那种使她周围的一切都隐退不见的美,甚至连爱慕者的基本器官功能都会暂时失灵。她的体形、肤色、骨架让其他“美女”身上曾经令乔伊垂涎欲滴的特征,都变成了对美的粗糙仿制;甚至之前的那些照片也没能充分展现她的美。她泛红的金发浓密顺滑,身着一件过大的杜克大学运动衫和一条法兰绒睡裤。这非但丝毫未掩盖她的完美身材,反而证明了完美身材完全可以战胜宽大松垮的衣服。乔伊在娱乐室中看到的其他每一样东西,都只因不是她而值得注目——通通都是二流货色。然而,当他偷偷看向她的时候,他的脑袋就乱成一团,连视线都变得模糊。这样的情形出人意料地令人疲倦。他似乎没法把自己的面部表情调整得不那么虚假,不那么不好意思。他痛苦地意识到,他正傻乎乎地对着地板发笑,而她和那个居然对她的美毫不敬畏的弟弟则在一旁聊着她的周五纽约购物计划。“你不能把那辆敞篷车留给我们,”乔纳森说,“我和乔伊坐在里面,看上去会像是一对终身伴侣。”詹娜唯一一个明显的不足便是她的声音,紧巴巴的,小女孩气。“是,说得对,”她说,“一对牛仔裤半挂在屁股上的终身伴侣。”“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开敞篷车去纽约,”乔纳森说,“你以前这样做过的。”“因为妈妈不许我开。尤其是在节假日的周末。路虎车安全一些。星期天我会把车开回来。”“开什么玩笑?路虎最容易翻车了,一点儿也不安全。”“好吧,那你去和妈妈说。告诉她你这个大一学生的车不安全,容易翻,所以我不能开它去纽约。”“嘿,”乔纳森对乔伊说,“想去纽约过周末吗?”“想!”乔伊说。“你们就开敞篷车吧,”詹娜说,“就三天,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不,这好极了,”乔纳森说,“我们可以一起坐路虎去纽约购物。你可以帮我挑几条符合你要求的裤子。”“要听听这个计划不可行的原因吗?”詹娜说,“首先,你们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为什么我们不能和你一起住在尼克的公寓里呢?难道他不是在新加坡吗?”“尼克不会愿意让一群大一男生在他的公寓里跑来跑去。而且,他周六晚上可能就回来了。”“两个男生算不上一群。就我和我这个非常整洁的明尼苏达室友。”“我确实很整洁。”乔伊向她保证道。“当然了。”她毫无兴趣地应了一声,还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尽管如此,乔伊的存在似乎还是干扰了她的抗拒——她不能像对自己弟弟那样断然拒绝一个陌生人。“我是真的不在乎,”她说,“我得问问尼克。可是如果他说不行,你们就不能来。”詹娜刚上楼,乔纳森就伸出一只手和乔伊击掌。“纽约,纽约,”他说,“如果尼克最终还是一如既往地那么浑蛋,我敢说我们可以去凯西家暂住。他们家就在上东区的某个地方。”詹娜的美让乔伊回不过神来。他转悠到她刚刚站过的地方,闻到淡淡的广藿香味。仅仅因为他是乔纳森的室友,他就可以在她近旁度过一整个周末,感觉像是某种奇迹。“你也迷上她了,我明白,”乔纳森说,伤心地摇着头,“这就是我小小人生里不断发生的故事。”乔伊感到他的脸红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这么丑呢?”“哈,你知道他们的高龄父母理论。生我的时候我爸爸已经五十一岁了。过了基因衰老关键性的两年。不是每个男孩都像你这么漂亮。”“我没意识到你有这样的感受。”“什么感受?我只在女孩身上寻找美,那才是美应该存在的地方。”“去你的,有钱孩子。”“漂亮男孩,漂亮男孩。”“去死吧。咱们来玩桌上曲棍球,看我怎么收拾你。”“只要你想做的事就只是这个。”尽管塔玛拉有言在先,但幸运的是,乔伊在麦克莱恩停留期间几乎没有遭遇什么宗教教育,或任何形式的家长式谈心。乔纳森家的地下室有个家庭影院,里面有可以向后调整的靠椅和一个八英尺银幕,他和乔纳森在那里安营扎寨,一边观看色情电视台,一边质疑对方异性恋取向的真实性,一熬就到凌晨四点。感恩节那天他们醒来的时候,乔纳森家的众多亲戚正陆续到来。乔纳森被迫去招呼他们,乔伊便不由自主地像氦分子一样在美丽的房间里漂浮,致力于调整视准线,对准詹娜可能会经过,或者,更好,会驻足的地方。詹娜的男友意外地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即将到来的纽约之旅就像银行里的存款:他将至少拥有两次长途汽车旅行的机会给詹娜留个好印象。至于现在,他只想让他的眼睛适应詹娜的美,让看她这件事不要再显得那么困难。她穿着一件端庄的高领衫以示友好。或许她非常善于化妆,也或许她压根就没有化妆。他注意到她很有礼貌:耐心地应付着似乎有很多话要和她说的秃头伯伯们和拉过皮的阿姨们。晚宴开始前,他溜回他的卧室去给圣保罗打电话。以他现在的状态,他绝对没法打给康妮;奇怪的是,整个秋天,他都不曾为他们的下流对话感到羞耻,而现在,羞耻心却慢慢爬上他的心头。然而,他却不能不给父母打电话,但愿仅仅是因为那些他一直在兑现的妈妈寄来的支票。圣保罗的家中,他爸爸接起电话后没和他说上两分钟就把电话给了他妈妈,乔伊认为这是一种背叛。他其实相当尊敬他的爸爸——因为他坚持不喜欢乔伊;因为他严守他的原则——如果不是爸爸对妈妈千依百顺,他或许会更加尊敬他。乔伊原本需要一些男子气概的支持,可他爸爸却不断地把他推给他妈妈,然后就撒手不管了。“嗨,好啊。”她语气里的热度让他畏缩。他立刻决定要对她严厉些,可是,像过去的很多次一样,她用她的幽默和连串的笑声让他忘了自己的决心。在他还没有意识到之前,他就已经把麦克莱恩这边的情形通通告诉了她,不过没有提詹娜。“一屋子犹太人!”她说,“对你来说多有趣!”“你就是犹太人,”他说,“所以我也成了犹太人。杰西卡也是。如果她以后有了孩子,那么她的孩子也是。”“不是这样的,你被灌了什么迷药吗?”他妈妈说道。在东部生活了三个月后,乔伊已经能听出他妈妈稍稍有些明尼苏达口音。“你知道,”她说,“说起宗教,我认为只有你自己说你信仰什么,那你才信仰什么。没有人可以替你拿主意。”“可是你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在这件事上,我和我的父母罕见地看法一致。宗教是愚蠢的。不过表面上我妹妹现在不同意我这个看法,这意味着我们在所有事上都绝对意见相左的记录至今仍完好无损。”“哪个妹妹?”“你姨妈阿比盖尔。她显然对卡巴拉教非常入迷,正在重新发掘她的犹太根,也不知那有什么好。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这个的吗?因为我们收到一封她发来的连锁信,准确地说是一封电子邮件,关于卡巴拉教的。我认为这样的做法非常不好,于是我给她回了电邮,请她以后不要再给我发任何连锁信,然后她回复了我的邮件,详述了她的探索旅程。”“我甚至连卡巴拉教是什么都不知道。”乔伊说。“哦,如果你什么时候愿意联系她,我相信她一定会很高兴向你介绍卡巴拉教的。非常重要和神秘——我记得麦当娜也信这个,这就几乎把你需要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了。”“麦当娜是犹太人?”“对呀,乔伊,所以她才叫那个名字。”妈妈笑话他说。“好吧,随便,”他说,“反正我在试着了解。我不想直接去拒绝一样我还不了解的东西。”“没错。谁知道呢?它或许会对你有用。”“有可能。”乔伊冷淡地说。长长的餐桌旁,他和詹娜坐在同一边,这让他无法看到她,也便让他得以专心地和一位秃头伯伯交谈,后者想当然地认为他是犹太人,向他大谈自己最近在以色列的度假兼商务旅行。他说着一些对乔伊而言全然陌生的东西:哭墙和它的隧道,大卫塔,马察达,亚德瓦谢姆大屠杀纪念馆,而乔伊假装对它们有所了解且印象深刻。他妈妈延迟发作的怨恨,乔纳森家的堂皇,对詹娜的着迷,以及某种陌生的对知识发自内心的好奇心,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使乔伊渴望更像个真正的犹太人——渴望体验这种归属感。乔纳森和詹娜的爸爸坐在餐桌的那一头,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外交事务,以至渐渐地,其他人的谈话都停止了。和电视上相比,现实中的他脖子上的火鸡纹要更加明显,而他那满口白牙的笑容之所以会那么令人瞩目,原来是得益于他那皱缩了的小脑袋的衬托。如此皱巴巴的一个人竟然是美貌惊人的詹娜的父亲,在乔伊看来,这和他的显赫是分不开的。他说到正在阿拉伯世界里流传的“新的血祭诽谤”,说到有关九一一那天双子塔里没有犹太人的谎言,说到在全国危急的时刻,用出于善意的半真半假的言论来对抗一些罪恶谎言的需要。提起柏拉图时,就好像他本人曾在雅典,在柏拉图面前得到过他的启蒙。提起总统的内阁成员时,他直呼他们的名字,解释着“我们”是如何“引导着”总统,利用这个绝无仅有的历史时机来解决一个棘手的地缘政治僵局,并从根本上扩大自由的范围。在正常时期,他说,美国公众舆论的主体在外交上奉行孤立主义,对外界一无所知,但是恐怖袭击给了“我们”一个黄金时机,自冷战结束以来的第一个时机,“哲学家”(具体指的是哪位哲学家,乔伊并不清楚,或者之前提到过,而他错过了)可以趁此介入,把全国人民团结起来,去实现已经被他的哲学证明是正确和必需的那一使命。“我们必须学会更大胆地传播事实,”当一位伯伯就伊拉克核能力问题略微挑战了下他的看法时,他笑着对他说,“我们的现代传媒是些显示在墙上的非常模糊不清的影子,而哲学家必须准备好去操控这些影子,让它们为更大意义上的真实服务。”在乔伊想要引起詹娜关注的冲动和他脱口而出的话语之间,只有短短一秒钟自由落体般的恐惧。“可你怎么知道什么是真实呢?”他大声说。所有的脑袋都转向了他,他的心开始猛跳。“你说得对,”詹娜的爸爸说,又一次笑了笑,“我们从来都无法确定。但当我们发现,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基于那些最出众的头脑数十年仔细的实证研究而得出的理解,与全世界人类自由的归纳原则有着惊人的一致性,这就很好地说明了我们的思路至少没有偏离正轨。”乔伊热切地点着头,以表明他完全且由衷地认同。而令他惊讶的是,他竟不由自主地坚持说了下去:“但是,一旦我们开始在伊拉克问题上撒谎,那么我们就不比那些说九一一袭击中没有犹太人丧生的阿拉伯人强多少。”詹娜的爸爸丝毫没有生气,他说:“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不是吗?”乔伊无法判断,这是不是一句讽刺。“乔纳森说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老人温和地继续说着,“所以我猜你已经有过被那些没有你聪明的人激怒的体验。一些真相的逻辑在你看来是不证自明的,而他们不仅不能,而且也不愿理解这些真相。他们似乎都不在意他们自己的逻辑是错误的。难道你从来没有像这样被激怒过吗?”“但那是因为他们是自由的,”乔伊说,“这难道不就是自由的意义吗?你有权利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是说,我承认,这有时候确实气得人屁眼疼。”听到这句话,餐桌边的人轻声笑了。“完全正确,”詹娜的爸爸说,“自由就是气得人屁眼疼。正因如此,我们才要努力抓住今年秋天被置于我们面前的这个机会。让全国信奉自由的人放弃他们的错误逻辑,开始接受更好的逻辑,无论需要采用什么手段都在所不惜。”因为无法忍受哪怕再多一秒的众目睽睽,乔伊更加热切地点着头。“你说得对,”他说,“我明白了,你说得对。”詹娜的爸爸继续剖白着事实,发表着坚定的意见,乔伊几乎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在众人面前大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而且詹娜在场,他兴奋得身体微微颤抖。他丢失了一整个秋天的感觉,那种竞技者的感觉,又慢慢回来了。乔纳森从餐桌边起身的时候,他也晃悠悠地站起来,跟着他来到厨房。他们把喝剩下的酒倒在一起,装满两个十六盎司的平底杯。“老兄,”乔伊说,“你不能像这样把红葡萄酒和白葡萄酒掺到一起。”“傻瓜,这可是玫瑰红葡萄酒,”乔纳森说,“你什么时候成品酒大师了?”他们端着满满的酒杯来到地下室,然后边喝酒边打桌上曲棍球。乔伊之前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几乎还没有感觉到酒的效力,这是件幸运的事,因为乔纳森的爸爸这时下楼来,加入了他们。“玩一会儿牛仔池怎么样?”他说,搓着双手,“我估计乔纳森已经教会你了,这是我们家最喜欢玩的游戏。”“是的,我玩得差劲极了。”乔伊说。“牛仔池是桌球游戏中的皇后,它融合了所有台球和落袋台球游戏的最佳特质。”老人边说边把1号、3号、5号球放到指定位置。乔纳森似乎有些为他爸爸的到来感到难为情,这让乔伊觉得很有趣,因为他本以为只有他的父母才能真的让人难为情。“我们家玩这个游戏的时候有一条附加的特殊规则,今晚我愿意遵守这条规则。乔纳森?你怎么说?这条规则的目的是防止技巧非常娴熟的玩家把球停在5号球的背后累积得分。你们俩可以这么做,如果你们已经掌握了使母球直旋的技巧,而我每次击5号球入袋的时候,就不得不先打一个别的球,或者先击其他球入袋。”乔纳森翻翻眼睛。“嗯,听起来不错,爸爸。”“那我们开始玩吧?”[32]他的爸爸说道,用巧克粉擦着球杆。乔伊和乔纳森对视一眼,轰然大笑。老人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乔伊打得很差劲,这让他感到痛苦,当老人指点了他几招而他却打得更差劲了的时候,酒的效力开始变得明显。与此同时,乔纳森竞争得很激烈,竭尽全力的他脸上是乔伊从未见过的非常严肃的表情。在他一次时间较长的击球过程中,他爸爸把乔伊叫到一旁,问起他的暑期计划。“暑假还远着呢。”乔伊说。“其实也没多远。你最感兴趣的领域有哪些?”“呃,我首先需要挣钱,还不能离开弗吉尼亚州。我在供自己上大学。”“乔纳森也是这么告诉我的。这是个了不起的志向。如果我说得太多了,请原谅我,我太太对我说,虽然你不是在信仰犹太教的环境中长大的,但你开始对自己的传统感兴趣了。我不知道这和你一心想要在这个世界上取得成功有没有什么关联,但是如果有,我想祝贺你,你很会为自己考虑,并且有勇气这样做。在适当的时候,你甚至可以回头去引领你的家人进行他们自己的探索。”“我对犹太教一无所知,对此我确实感到遗憾。”老人像她妻子之前那样失望地摇了摇头。“我们有这个世界上最杰出、最悠久的传统,”他说,“我想对今天的年轻人而言,它应该有着一种独特的吸引力,因为它的核心就是个人选择。没人告诉一个犹太人他一定要相信什么。一切决定都得你自己做。也就是说,你可以选择你自己的程序和功能。”“是的,有意思。”乔伊说。“你还有什么计划?现如今,所有人似乎都对经商感兴趣,你也是这样吗?”“是的,毫无疑问。我打算主修经济学。”“这很好。想挣钱没什么不对的。我并非白手起家,但不自谦地说,我把继承来的资产经营得相当出色。我很感激我的曾祖父,他身无分文地来到这里,来到辛辛那提。这个国家给了他机会,使他享有了充分发挥他能力的自由。因此,我才选择以这种方式度过我的人生——向自由致敬,为保证下个世纪的美国依旧受到庇佑而努力。想挣钱没有错,没一点儿错。但是,你一定要有比这更多的人生目标。你一定要选择你的立场,然后为之战斗。”“当然。”乔伊说。“明年夏天,如果你有兴趣为自己的国家做些事,我们的机构里或许会有些待遇不错的暑期工作。自从九一一袭击以来,我们的筹款一直在激增。很高兴看到这种情况。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考虑申请。”“好的!”乔伊说。他觉得自己听上去像是苏格拉底的年轻对话者中的一个——他们所说的话,一页接着一页,都不过是“是的,毫无疑问”和“毋庸置疑,一定是这样”的变体。“听上去不错,”他说,“我一定申请。”乔纳森击母球时旋转过度,意外失误,从而丢掉了他在这轮当中积累的所有得分。“操!”他喊道,然后又加了一句,“操!”他用球杆猛撞球台边缘;随之而来的是片刻的尴尬。“当你积累起很高的得分时,一定要格外小心。”他爸爸说。“我知道,爸爸,我知道。刚才我很小心。只不过你们的谈话让我有些分神了。”“乔伊,轮到你了?”看到朋友溃败让他禁不住想笑,这是怎么回事?他有种奇妙的解放感,因为他不必和他自己的爸爸进行这样的互动。他能感觉到他的好运气正随着每个瞬间的逝去返回他的身边。为了乔纳森,他当即选择击球失误,他对此感到高兴。但是乔纳森还是生他的气了。在他爸爸赢完两局,上楼去了之后,他开始用一种不那么好笑的语气称呼乔伊是基佬,最后他还说,他觉得和詹娜一起去纽约不是个好主意。“为什么不好?”大受打击的乔伊问道。“我不知道。就是不想去了。”“会很好玩的。我们可以去世贸遗址,看看那里现在是什么样。”“那个区域被封锁了,你什么也看不到。”“我还想去看看他们录制《今日秀》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一扇窗户而已。”“别这样,那是纽约。我们一定得去看看。”“那么,你和詹娜一起去好了。这才是你想要的,不是吗?和我姐姐去曼哈顿,然后明年夏天为我爸爸工作。我妈妈非常喜欢骑马。或许你也想和她一起去骑马。”每当乔伊的好运气似乎是以损害他人为代价的时候,好运气坏的一面便体现了出来。他自己从未体会过忌妒的滋味,所以对其他人表露出的这种情感感到很不耐烦。上高中时,不止一次,因为他的朋友受不了他还有其他那么多朋友,他不得不中止了和他们的友谊。他的感受是:见鬼,成熟些吧。然而,他和乔纳森之间的友谊是不能中止的,至少在本学年剩余的时间里不行,此外,虽然乔伊对他发脾气感到恼火,但他本人也确实可以理解做儿子的痛苦。“那么,好吧,”他说,“我们留在这里。你可以带我参观华盛顿。你想做这个吗?”乔纳森耸耸肩。“说真的,我们就在华盛顿玩吧。”乔纳森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你让他喜欢上你了,老兄。你那些关于高尚谎言的鬼话?你迷住他了,然后突然间,你一脸吃屎的鬼笑。你这个娘娘腔的小马屁精。”“是,我也没看到你说一句话。”乔伊说。“我已经挨过这个阶段了。”“好吧,那为什么我也得过这个阶段呢?”“因为你还没有过,你还没有挣到不说话的权利。你还他妈的什么都没有挣到。”“开路虎的小子说这话。”“我说,我不想聊这个了。我要去看会儿书。”“好的。”“我会和你去纽约。我甚至不在乎你会不会和我姐姐上床。你们俩或许正好是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