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事实上,我们相当流氓。”“我也喜欢你说‘流氓’的方式。”卡茨对她说。“我们仍然很喜欢维恩,”沃尔特说,“维恩是那种独一无二的人。只不过我们觉得,既然他没有完全对我们说实话,那我们也不需要完全对他说实话。”“我们有地图和图表要给你看。”拉丽莎说,在她的公文包里搜寻着。漫步者酒吧里的人多了起来,货车司机和来自街角那家警察分局的警察坐满了餐桌,把吧台也围了起来。窗外,在二月下午持久的暮冬光线下,周五的交通堵塞了街道。此刻,在一个平行的宇宙里,非现实的模糊世界中,卡茨正置身于怀特街那座大楼的房顶上,心怀鬼胎地和诱人的凯特琳调着情。现在看来,似乎不值得为她费那个事了。尽管是个不那么关注自然的人,可卡茨还是忍不住忌妒沃尔特有胆量挑战布什的私交好友,并试图在他们的游戏里打败他们。这和制造音乐口香糖或为无聊人修建平台相比,似乎要更有趣。“当初我会接受这个工作,”沃尔特说,“是因为我晚上睡不着。我无法忍受这个国家正在发生的事。克林顿在环保方面毫无建树。完全是他妈的负成就。克林顿就想让所有人都跟着弗利特伍德·麦克乐队一起狂欢。‘不要停止为明天着想’?狗屎!不为明天着想恰恰就是他在环保方面所做的事。而戈尔是只软脚蟹,不敢高举他的环保绿旗,好心肠到不敢在佛罗里达玩手段。本来只要我还待在圣保罗,我就觉得还能凑合过,可是自然保护协会的工作要求我开着车满世界不停地跑,每次经过市区的时候,我的脸就像被泼了酸液一样难受。不光是农业产业化的问题,还有无计划的城市扩建、扩建、再扩建。最糟糕的是低密度开发。到处都是SUV,到处都是雪地车,到处都是水上摩托艇,到处都是全地形车,到处都是占地两英亩的大草坪。那些绿油油、品种单一、被灌满化学农药的活见鬼的大草坪。”“这是一些地图。”拉丽莎说。“对,这些显示了土地的分割状况,”沃尔特说着,递给卡茨两张过塑的地图,“这张是一九○○年未受干扰的栖息地分布图,这张是二○○○年的。”“经济大发展就是会有这样的副作用。”卡茨说。“可是发展的方式是如此愚昧,”沃尔特说,“如果土地没有遭受如此严重的分割,我们或许还可以为其他物种留出足够的生存空间。”“确实是个美好的假想。”卡茨说。事后他才意识到,他的老友不可避免地会成为这种拿着过塑文件到处跑的人。但他仍感到惊讶,过去的两年里沃尔特竟然会变成一个如此愤怒的怪人。“这就是让我彻夜难眠的事情,”沃尔特说,“这样的分割。因为到处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这就好比互联网,或者有线电视网——从来没有任何中心,也没有什么共识,只有无穷无尽的小小嘈杂声。我们从未坐下来进行任何形式的持续对话,只有廉价的垃圾信息和无益的盲目发展。所有真实的、可靠的、诚实的东西都正在消失。无论是从知识还是文化的角度来看,我们都只是像台球一样随意反弹跳跃,对恰巧出现的那个最新刺激作出反应。”“互联网上有些相当不错的黄片,”卡茨说,“至少有人是这么告诉我的。”“我在明尼苏达没能取得什么系统性的成绩。我们仅仅聚集起一小片一小片的自然美景。有近六百种鸟类在北美繁殖,当中或许有三分之一正因土地分割而受到生存威胁。维恩的构想是,如果有两百个非常富有的人士,每人挑选一种鸟,并努力阻止它们的栖息地被分割,那么我们或许能够拯救所有的鸟类。”“蔚蓝莺是一种非常挑剔的小鸟。”拉丽莎说。“它们在成熟的落叶林的树顶繁殖,”沃尔特说,“然后,一旦小鸟会飞了,一家子出于安全考虑就会搬到大树下面的灌木丛里生活。可是原始森林都已被砍伐,成了木材或者木炭,再生林不仅无法提供合适的树下灌木丛,而且还被道路、农场、供拍卖的地块和煤矿场分割得支离破碎,这就使蔚蓝莺很容易受到猫、浣熊和乌鸦的攻击。”“所以,在你还没来得及认识它的时候,就已经没有蔚蓝莺了。”拉丽莎说。“听上去确实有些惨,”卡茨说,“但那不过是一种鸟罢了。”“每个物种都拥有不可被剥夺的持续存在的权利。”沃尔特说。“是,当然。我只是在试着弄明白这一切由何而生。我记得上大学的时候你可没有这么关心鸟类。那时候,就我的回忆,你更关注人口过剩和限制增长。”沃尔特和拉丽莎再次交换了几下眼神。“人口过剩就是我们想请你帮忙一起去努力解决的问题。”拉丽莎说。卡茨笑了。“这方面我已经作出我所能作出的最大贡献了。”沃尔特翻查着一些过塑的图表。“我开始往后推想,”他说,“因为我还是睡不着。你记得亚里士多德和他的四因说吗?动力因、形式因、目的因?那么,在自己的巢穴里遭到乌鸦和流浪猫的捕食是蔚蓝莺数量减少的动力因,而栖息地被分割是其形式因。可是目的因是什么呢?这个目的因就是我们面临的几乎一切问题的根源所在,那就是这地球上的人太他妈的多了。我们在南美的时候,这点显得尤为清晰。没错,人均消耗量是在增长。没错,中国人是在非法地耗尽他们的资源。但真正的问题是人口压力。每家平均有六个孩子和每家平均有一个半孩子之间区别甚大。人们不顾一切想要喂饱那拥有无穷智慧的教皇让他们生育的孩子,于是他们大肆破坏环境。”“你应该和我们一起去南美看看,”拉丽莎说,“开车沿着那些小路行驶,到处都是破烂引擎排出的可怕废气和过于便宜的汽油,山坡都光秃秃的,每家都有八到十个孩子,真是看得人心里难受。你以后有机会应该和我们一起去看看,看看你会不会喜欢在那里的所见所闻。而这很快就会发展成你身边的一个威胁。”狂想家,卡茨想着。性感的小狂想家。沃尔特递给他一张过塑的柱状图。“单单在美国,”他说,“在未来的四十年当中,人口就会有百分之五十的增长。想想远郊区已经有多么拥挤,想想现在的交通状况和城市扩建,想想环境恶化和对外国石油的依赖。然后,假如,再加上百分之五十的人口。这还仅仅是美国,理论上讲,美国是能够供养更多人口的。然后再想想全球的碳排放量,非洲的种族灭绝和饥荒,阿拉伯世界无路可走的下层激进阶级,海洋渔业的过度捕捞,以色列人的非法定居,拥有核武器的巴基斯坦的一亿穷人:如果人口能少一些,那么世界上几乎所有问题都能得到解决,或至少在很大程度上得到缓解。然而,”他又递给卡茨一张图表,“到二○五○年,地球上会再增加三十亿人口。换句话说,当你我往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筹款箱里放入硬币的时候,我们的人口却要增加等同于目前世界总人口的数目。在保护自然和维持某种像样的生活质量方面,我们现在可能做的为数不多的努力必然会完全被人口的增长抵消,因为,尽管人们可以改变消费习惯——这需要时间和努力,但终究是可以做到的——但如果人口持续增长,无论我们做什么都将于事无补。然而没有人公开讨论这个问题。这就像房间里的大象,它正在毁灭我们。”“这些听上去就熟悉多了,”卡茨说,“我想起了我们以前一些相当长的讨论。”“上大学的时候,我确实非常关注人口过剩问题。可是现在,你知道,我自己也进行了一些繁殖。”理查德抬抬眉毛。把繁殖这个词用在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身上,这是个有趣的说法。“文化领域在八九十年代发生了一个大的变化,”沃尔特说,“以我个人的情况来看,我想我就是这个变化中的一部分。七十年代,人口过剩毫无疑问是大众谈论的话题之一,你知道,我们有保罗·埃尔利希[14],有罗马俱乐部,还有人口零增长。然后,突然间一切都不见了。这个话题变得说不出口。部分原因在于绿色革命,你知道的,饥荒依旧存在,可是没那么严重了。接着,人口控制在政治上变得声名狼藉,中国的独生子女政策、英迪拉·甘地推行的强制绝育以及美国的人口零增长政策都被扣上了本土主义和种族主义的帽子。自由主义者们害怕了,不再开口。甚至连塞拉俱乐部[15]也害怕了。保守派,当然了,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在乎这个,因为他们的整个意识形态就是只关注自私的短期利益和上帝的计划什么的。结果,人口问题就成了这么一种癌症,你知道,它正在你体内生长,可你决定不去正视它。”“那这个和你的蔚蓝莺有什么关系呢?”卡茨说。“息息相关。”拉丽莎说。“如我所说,”沃尔特说,“基金的使命是保证蔚蓝莺不会灭绝,我们决定对此作出我们自己的解读。我们不断把问题往回推,往回推。终于,我们得出结论,在二○○四年,我们的目的因,或者说不动的推动者,就在于谈论遏制人口增长这件事现在变得完全不受欢迎和不够酷了。”“于是我问沃尔特,”拉丽莎说,“谁是你认识的最酷的人?”卡茨笑了,连连摇头。“哦,不,不,不敢当。”“听我说,理查德,”沃尔特说,“保守派赢了。他们把民主党变成了一个中右的党派。在每一场职业棒球大联盟的比赛上,他们都让全国高唱‘上帝保佑美利坚’,格外强调上帝。他们在他妈的每条战线上都打了胜仗,可尤其重要的是在文化上,且尤其是在生育文化上。一九七○年,关心地球的未来和不要小孩的主张是很受欢迎的,可现在,无论左派还是右派,大家都同意生很多宝宝是件美好的事。越多越美好。凯特·温斯莱特怀孕了,好啊!好啊!衣阿华的某个傻瓜生了八胞胎,好啊!好啊!只要人们说他们购买SUV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宝贝小婴儿,所有关于SUV之愚蠢性的讨论就立马死火。”“死婴儿可不怎么好看,”卡茨说,“我是说,想必你们不是在提倡杀婴吧。”“当然不是,”沃尔特说,“我们只是希望,以后说到生小孩,人们会更多地感觉到尴尬。比如说像抽烟,像肥胖,都是让人觉得尴尬的事。比如说如果不是为了婴儿的安全,那么开一辆凯雷德就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比如说,住在一栋建于两英亩的地基上、面积达四千平方英尺的大房子里,也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那就去做吧’,”拉丽莎说,“‘不过别再指望得到祝福’。这就是我们需要传播的信息。”卡茨盯着她那双激动的眼睛。“你不想要小孩?”“不要。”她说,丝毫没有躲闪。“你多大,二十五?”“二十七。”“五年后你的看法或许就不一样了。大概三十岁左右,烤箱的定时器就会响起。至少就我和女人交往的经验来看,是这么回事。”“我不会。”她说,为了强调这点,原本就非常圆的眼睛睁得更圆了。“孩子是美好的,”沃尔特说,“他们向来是生命的意义。你恋爱,生育,然后你的孩子长大,恋爱,生育。这一直是人生的意义之所在。为了孕育。为了更多的生命。可现在的问题是,从个人层面来看,更多的生命依旧是美好而有意义的,但如果把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来看,更多的生命不过意味着更多的死亡。而且还不是什么像样的死亡。在未来的几百年里,我们会看到世界上一半物种灭绝。我们将面对自白垩纪与三叠纪以来最为严重的物种大灭绝。首先,世界生态系统将遭到彻底破坏,然后是大面积的饥荒、疾病和战争。在个人层面上仍然算是‘正常’的行为到了全球层面上就变得可憎和空前。”“就像卡茨的问题。”拉丽莎好像这么说了一句。“我[16]?”“我是说猫咪,”她说,“C-A-T-S。[17]人人都爱他们的小猫咪,让它们在户外自由玩耍。不过是一只猫而已,能杀死多少只鸟呢?可是,美国每年有十亿只鸣禽死在家猫和流浪猫的爪下。这是北美鸣禽数目急速减少的主要原因之一。可是没人在乎这个,因为他们爱那只属于他们个人的小猫咪。”“没人愿意考虑这个,”沃尔特说,“人人都只想着过他们自己的正常生活。”“我们希望你能帮助我们,让公众开始考虑这些问题,”拉丽莎说,“考虑人口过剩。我们没有财力去推进海外国家的计划生育和妇女教育。我们只是个以保护鸟类为主题的环保组织。那么我们可以用什么来作杠杆撬动整个问题呢?怎样做才能使政府和非政府组织投放在人口控制上的资金增长五倍呢?”卡茨看着沃尔特笑了。“你没告诉过她我们早就讨论过这个了吗?没告诉过她关于你过去想让我写的那些歌的事?”“没有,”沃尔特说,“但你记得你过去说的话吗?你说因为你没有名气,没人会在意你的歌。”“我们一直在谷歌上搜索你,”拉丽莎说,“有相当多的知名音乐人表示他们欣赏你和创伤乐队。”“亲爱的,创伤乐队已经不存在了。‘胡桃的惊喜’也不存在了。”“我的提议是这样,”沃尔特说,“无论你修建平台可以挣多少钱,我们都会付你那个数目的好几倍,你愿意为我们工作多长时间我们就付多长时间。我们打算搞个夏季音乐暨政治节,也许就设在西弗吉尼亚,届时会请很多非常酷的明星来参加,以提升大众对人口问题的关注度。所有活动都将完全以年轻人为目标。”“我们已经作好准备,面向全国及加拿大和拉美的大学征招暑期实习生,”拉丽莎说,“沃尔特权限内的可支配资金够我们雇二十到三十个实习生。但是首先我们得把这次实习变成一件非常酷的事。就像是那些非常酷的孩子会在这个夏天去做的那件事。”“维恩不怎么过问我权限范围内的资金,”沃尔特说,“只要我们在文件中放上蔚蓝莺的标志,我就可以做我想做的任何事。”“但得抓紧时间,”拉丽莎说,“大学生已经在考虑怎样度过这个暑假了。我们需要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和他们取得联系。”“最低限度,我们需要使用你的名字和你的形象。”沃尔特说,“如果你能为我们录制一些视频,那就更好了。如果你能为我们写几首歌,再好不过。如果你能给杰夫·特威迪、本·吉巴德[18]和杰克·怀特[19]打几个电话,为我们找些人在音乐节上做义演,或者提供商业赞助,那就最好了。”“如果我们能告诉感兴趣的实习生,他们会直接和你一起工作,那也超赞。”拉丽莎说。“哪怕只是答应和他们有一些最简单的接触,那也很棒。”沃尔特说。“比如在海报上写‘今夏和摇滚乐传奇人物理查德·卡茨齐聚华盛顿’之类的。”拉丽莎说。“我们需要把这次活动搞得很酷,需要让它得到病毒式传播。”沃尔特说。在忍受两人轮番轰炸的同时,卡茨感到悲哀而漠然。沃尔特和女孩就这个世界被糟蹋到了什么程度进行了过于详尽的思考,似乎已在这样的心理压力下全线崩溃。他们被一种观念牢牢攫住,然后彼此劝说直至对方信服。他们自己吹了一个大泡泡,之后就被它带着一起脱离了现实。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他们正在一个人口总数为二的世界里安家落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说。“说‘好的’!”拉丽莎说,眼睛闪闪发亮。“我要去休斯敦出几天差,”沃尔特说,“不过我会发一些链接给你,然后周二的时候,我们可以再聊聊。”“或者你也可以现在就说‘好的’。”拉丽莎说。他们满怀希望的期待就像一个亮得刺目的灯泡。卡茨避开它,说:“我会考虑的。”站在漫步者酒吧外的人行道上和女孩道别时,卡茨发现,她的下半身毫无问题,不过现在这点似乎已经不重要了,他反而越发为沃尔特感到悲哀。女孩要去布鲁克林看望一位大学好友。而因为卡茨也可以在佩恩车站很方便地搭乘PATH列车,他便陪沃尔特一起朝运河街走去。在他们的前方,于渐浓的暮色中,可以看到世界上人口最密集的岛屿上那些亮着灯的温暖窗口。“老天,我喜欢纽约,”沃尔特说,“华盛顿有些很不对劲的地方。”“这里也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卡茨说,侧身闪躲着迎面而来、速度飞快的妈妈和婴儿车。“可至少这是个实实在在的地方。华盛顿完全是抽象的。除了接近权力,别无其他。我是说,我明白住在宋飞[20]、汤姆·乌尔夫[21]或者迈克·布隆伯格[22]的隔壁会是件有意思的事,可是和这些人做邻居并不是你来纽约的意义所在。而在华盛顿人们真的会谈论他们的家距离约翰·克里[23]家有多少英尺。整个社区是如此无聊,唯一能让人们兴奋起来的事就是和权力做近邻。那完全是一种痴迷于权力的文化。当人们告诉你,在某个会议上他们坐在了保罗·沃尔福威茨[24]的身边,或者被邀请与格罗弗·诺奎斯特[25]共进早餐的时候,他们会得到那种类似高潮般的战栗。人人都为全天候服务着迷,努力想和权贵搭上关系。就连黑人的情形都不对劲。生活在华盛顿的穷苦黑人要比生活在这个国家其他地方的黑人更容易感到挫败。你甚至都不会被认为可怕,人们根本就想不起你来。”“我得提醒你,坏头壳乐队和伊恩·麦凯[26]就是从华盛顿出来的。”“是啊,那是某种诡异的历史事故。”“可年轻的时候我们确实很喜欢他们。”“老天,我喜欢纽约地铁!”沃尔特边说边跟着卡茨下到散发着一股尿味的郊区方向的站台上。“人类就应该这样生活!高密度!高效率!”他对着那些疲倦的地铁乘客善意地微笑着。卡茨突然想问问帕蒂的情况,可他没有勇气说出她的名字。“那个妞儿是单身,还是怎么着?”他说。“谁,拉丽莎?不,她从大学开始就一直在和同一个男孩交往。”“他也和你们住在一起?”“不,他在纳什维尔。他曾在巴尔的摩的医学院学习,现在正在实习。”“可是她留在了华盛顿。”“她对这个项目非常投入,”沃尔特说,“而且,老实说,我觉得这个男友正在淡出。他是个非常守旧的印度人。拉丽莎没和他一起去纳什维尔,他发了很大很大的脾气。”“那你是怎么建议她的?”“我让她去捍卫自己的权利。如果那男孩真想在一起,他完全可以在华盛顿找实习医院。我告诉她,她不必为男人的事业牺牲一切。我和她之间有着某种类似于父女的感情。她的父母非常保守。我想她喜欢为一个信任她的人,一个不仅仅把她看作某人未来的妻子的人工作。”“不过我们要说明一点,”卡茨说,“你知道她是爱着你的?”沃尔特脸红了。“我不知道。或许有那么一点儿吧。但我认为那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崇拜。更像父女间的情感。”“是,继续做梦吧,兄弟。你指望我相信,你从未幻想过她的头在你的膝间上下动时,那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你?”“上帝,当然没有。我努力不去想象那样的事。尤其是和下属之间。”“可或许你并不总是能忍住不去这样想。”沃尔特扫视周围,看站台上有没有人在听他们说话,然后压低声音说:“撇开其他一切不说,我认为客观来看,女人跪着有种降低身份的意味。”“你为什么不找个时间试试,然后让她来作这个评判呢?”“这个嘛,理查德,因为,”沃尔特说,脸仍旧红着,同时也不怎么愉快地笑着,“我恰好知道女人和男人的大脑构造是不一样的。”“那男女平等算怎么回事?我好像记得你可是这方面的忠实信徒。”“我只是在想,如果你自己有个女儿,你或许会怀着稍稍多一些的同情来看待女性。”“你说出了我不想有个女儿的最佳理由。”“可是,如果你真有个女儿,你或许会让自己认识到那个其实并不是那么难被认识到的事实,那就是,年轻女性会将她们对某人的欲望、崇拜和爱混为一谈,而不明白……”“不明白什么?”“不明白对男人来说,她们只是个物品。男人或许只是想着,你知道,想着他的,你知道,”沃尔特的声音低到像耳语一般,“他的老二被某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吸吮。那可能就是他的唯一兴趣。”“抱歉,听不明白,”卡茨说,“被崇拜有什么不好?这完全说不通。”“我真的不想和你谈论这个。”一列第八大道快车进站了,他们挤了上去。几乎立刻,在站在对面车门边的一个大学生年龄的孩子眼中,卡茨看到了那种别人认出他时的光芒。他低下头,转过身去,可那个孩子大胆地碰了碰他的肩膀。“很抱歉,”他说,“你是那个音乐人,对吗?你是理查德·卡茨。”“或许没有我这么抱歉。”卡茨说。“我不会打搅你的,我只是想说,我真的很喜欢你的音乐。”“好的,谢谢了。”卡茨说,眼睛看着地面。“尤其是你早期的作品,我才刚刚开始听。《反动的辉煌》?哦,老天,太他妈有才了。它就在我的iPod里,就在这儿,让我找给你看。”“不用了,我相信你。”“哦,是,不,当然了。当然。抱歉打搅你了。我真的是你的超级歌迷。”“没关系。”沃尔特看着这一幕,脸上混杂着惊叹、骄傲、爱、愤怒和被视而不见的失落,这个表情的历史颇为悠久,可以追溯到大学里沃尔特竟然自虐到和卡茨一起去参加那些派对的时候,这当中没有一种情绪能够引起卡茨的共鸣,大学时不会,现在就更不会。“做你的感觉肯定很奇怪。”沃尔特说着,他们在第三十四街下了地铁。“我没有做其他人的体验可以拿来比较。”“不过,那感觉肯定不错。我不相信你在某种程度上不喜欢它。”卡茨认真地想着这个问题。“它更像是这样一种东西:如果失去它我会觉得不爽,但我也并不喜欢它本身。”“我觉得我会喜欢它。”沃尔特说。“我也觉得你会。”卡茨无法赋予沃尔特名气,但他陪着他一直走到美铁候车告示牌跟前,上面显示沃尔特打算乘坐的南行的阿西乐特快晚点了四十五分钟。“我非常信任火车,”沃尔特说,“而每次我都要付出代价。”“我和你一起等。”卡茨说。“不用了,不用。”“没事,我请你喝杯可乐吧。或者,华盛顿终于把你变成个喝酒的人了?”“没有,还是滴酒不沾。”在卡茨看来,火车晚点就预示着帕蒂这个话题注定要被提起。然而,当他在车站的酒吧里,在阿兰妮斯·莫里塞特刺耳的歌声中提起这个话题时,沃尔特的眼神变得冷酷而遥远。他吸了口气似乎要开口说话,但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你们俩肯定有点不自在,”卡茨继续道,“那女孩住在楼上,而你们的办公室就在楼下。”“我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理查德,我真是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你们俩处得还好吗?帕蒂在做什么有意思的事吗?”“她在乔治城的一家健身房工作。这算不算有意思的事?”沃尔特阴郁地摇着头,“我已经和一个情绪抑郁的人一起生活很长时间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不开心,不知道她为什么似乎无法从中脱身。有那么一阵儿,在我们搬去华盛顿前后,她似乎好一些了。她在圣保罗有个心理医生,在医生的建议下,她开始写些什么东西,类似自传或者日记之类的,她对此非常保密,只字不提。只要她在写那个,一切就还过得去。但过去的两年里差不多通通都很糟糕。原本的计划是我们一到华盛顿,她就开始找工作,开始经营某种第二事业,可是以她的年龄,又没有什么市场需要的技能,工作就不太好找。她非常聪明,也非常骄傲,受不了被拒绝,也受不了做入门阶段的工作。她试过当志愿者,在华盛顿的各所学校里做课余体育辅导,可也不怎么顺利。最终我只好让她试试抗抑郁的药品,我认为如果她能坚持服药,情况或许会有所好转。但她不喜欢药物作用在她身上的那种感觉,而且在服药期间,她真是变得相当让人受不了。那些药让她变得像个兴奋剂上瘾者,在他们为她调整好不同药品的搭配比例之前,她就放弃了。所以,到了去年秋天,我或多或少地逼迫她出去工作。不是为了我——我的工资已经够高了,杰西卡现在也毕业了,而乔伊也不再需要我抚养。问题是,她的空闲时间太多,我看得出,这正在毁了她。她选择的工作就是在健身房做前台接待。我是说,那是家相当上档次的健身房——基金董事会的一名成员就去那里锻炼,另外还至少有一位我的主要捐助人。然后她,我的妻子,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之一,就在那里为他们扫描会员卡,跟他们说‘锻炼得开心’。她本人对健身也相当上瘾,每天至少锻炼一个小时,那是最低标准——她看上去好极了。然后她十一点带着外卖回来,如果我没有出差,我们就一起吃,然后她问我为什么还没有和我的助手上床。和你刚才说的差不多,不过没那么形象。没那么直接。”“抱歉,我没想到。”“你怎么会想到呢?谁能想到呢?每次我都告诉她同样的答案,告诉她我爱的人是她,我想要的人也是她。然后我们就转换话题。比如,过去的两个星期里——我想她就是要逼我发疯——她一直说要去做隆胸手术。这让我想哭,理查德。我是说,她没有任何问题,外表上完全没有问题。她那样想简直不可理喻。但她说她很快就会死去,她想在死之前感受一下有点胸部是什么滋味,这样或许会很有趣。她说这或许会帮她找到存钱的理由,因为,既然……”沃尔特摇着头。“既然什么?”“没什么。她原本在用她的工资做另外一件事,一件我认为非常糟糕的事。”“她病了吗?有健康方面的问题吗?”“没有。不是身体方面的。我想,她所谓的很快就会死去指的是四十年后。就是我们都会很快死去这样的意思。”“很抱歉,老兄。我没主意了。”在卡茨的黑色李维斯牛仔裤里,一盏导航灯,一台被更为先进的文明埋藏了的、冬眠了很长时间的发射机,正在苏醒。他原本应该感到内疚,可他却开始硬了起来。哦,阴茎那超人的洞察力:它可以在一瞬间看到未来,然后让大脑奋起直追,找到那条从封闭的现在到宿命的结局间的必经之道。从沃尔特刚才向他描述的帕蒂那看似随意的人生漫步里,卡茨看到这样一个事实:她故意在一片麦田里踩出一个个符号,这些符号组成一条条信息,站在地面上的沃尔特无法辨识,而站在高处的卡茨却看得无比分明。还没有结束,还没有结束。他和帕蒂的人生轨迹几乎相似到怪异的地步:先是短暂的有创造力的阶段,然后是最终演变成失望和混乱的重大变化,然后是毒品(药物)和绝望,再然后是接受一份愚蠢的工作。卡茨一度以为,他的现状可以被简单地解释为:他的成功毁了他,可他同时也意识到,作为一名歌曲作者,他状态最差的年月恰好和他远离伯格伦德夫妇的年月完全吻合。没错,在过去的两年里他是没怎么想帕蒂,但现在,在他的裤子里,他可以感觉到,那主要是因为他自以为他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了。“帕蒂和那个女孩关系怎么样?”“她们不交谈。”沃尔特说。“所以不是朋友喽。”“不,我的意思是,她们就只是不和对方说话。两人都知道对方通常什么时间会用厨房。她们用尽一切办法彼此避开。”“谁先开始这么做的?”“我不想谈论这个。”“好的。”车站酒吧的音响里正在播放《那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在卡茨看来,这首歌和周遭的一切堪称绝配——百威淡啤霓虹广告牌,仿制的铅玻璃灯罩,耐用的聚氨酯破烂家具上满是乘客留下的陈年污垢。他暂时还不担心会在这种地方听到他自己的歌,但他知道那是早晚的事。“帕蒂断言她不喜欢任何不到三十岁的人,”沃尔特说,“她对整整一代人抱有偏见。而且,你知道帕蒂,她固执起来相当好笑。不过这次,她变得很是恶毒,完全失去了控制。”“不过你倒似乎挺喜欢年轻一代的。”卡茨说。“只要存在一个反例,就可以推翻一条普遍规律。而我至少可以举出两个反例来:杰西卡和拉丽莎。”“但不包括乔伊?”“如果有两个,”沃尔特说,仿佛没有听到儿子的名字,“那么就一定还有很多。这就是我想在今年夏天做的那件事的前提。相信年轻人仍然有头脑,有社会良知,然后给他们机会去解决一些问题。”“你知道,我们俩非常不同,我和你,”卡茨说,“我不谈什么远见,不理什么信念,对孩子们也没什么耐心。你记得我是这个样子,对吧?”“我记得你常常误解你自己。我认为你相信的东西要比你愿意承认的多得多。你的那些忠实歌迷会始终追随你,就是因为你的纯粹。”“纯粹是一种中性品质。鬣狗也有它的纯粹性。他们是纯种的鬣狗。”“那么,怎样?我不该打电话给你吗?”沃尔特的声音有些颤抖,“部分的我不想来打搅你,可拉丽莎说服了我。”“不,我很高兴你打来电话。我们太久没联系了。”“我以为,我之前觉得,你已经对我们失去兴趣了。我是说,我知道我不酷。我以为你不想和我们做朋友了。”“对不起,老兄,我只是太忙了。”然而沃尔特伤感起来,几乎掉下眼泪。“就好像我会让你丢脸似的。这个我能理解,可是我心里还是不舒服。我本来以为我们是朋友。”“我说过对不起了。”卡茨说。他原本是想帮沃尔特的忙,现在却要为此向他道歉,两次,这样的不公或者说讽刺,连同沃尔特的感伤,都让他恼火。要知道,他向来是绝对不道歉的。“我不知道我当时在期待些什么,”沃尔特说,“或许只是几句感激的话,为我和帕蒂对你的帮助。为你在我妈妈的房子里写了所有那些歌。为我们是你最忠实的老朋友。我不会揪住这点不放,可我想说清楚,想让你知道我一直以来的感受,这样我就不必再有这样的感受了。”卡茨血液中涌动着的愤怒和他的老二之前作出的那些预测融为一体。现在我要帮你另外一个忙,老朋友,他想着。我们要把没结束的事结束,而你和那个女孩会因此感谢我。“说清楚好啊。”他说。《女人的世界》在圣保罗长大的乔伊·伯格伦德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的人生注定是幸运的。想想明星中卫们是如何得意扬扬地谈论禁区过人投篮,谈论着全速带球切入,突破慢动作防守——仿佛整场比赛不过是菜鸟级别的电子游戏,一眼即可看穿,瞬间便可掌控——你就会知道在他人生的前十八年里,方方面面都给他怎样的感受。世界对他敞开了大门,而他也善于从中获取。他作为一名大一新生来到夏洛茨维尔,以无可挑剔的穿着和发型亮相,并发现学校为他安排的来自诺瓦(这是当地人对弗吉尼亚州临近华盛顿的郊区的称呼)的室友也堪称完美。刚开始的两个半星期,大学看上去似乎是他一向熟悉的那个世界的延伸,一切只是变得更加美好了。他对此是如此的深信不疑——把什么都看得理所当然——因而,在九月十一日的早晨,他把室友乔纳森留下来监视燃烧中的世贸大厦和五角大楼,自己则急急忙忙地赶去上他的经济学201课。直到他来到大礼堂,看到里面空无一人,他才明白真的出大事了。之后的若干个星期,若干个月,不管他怎么努力回忆,他都无法记起在穿过空空荡荡的校园时,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如此地没有头脑,这可完全不像他。接着,在化学楼的台阶上,他所体验到的那种深深的懊悔,成了他个人极端憎恨恐怖袭击的种子。后来,随着麻烦越积越多,他开始觉得,自己的好运气,童年经历教会他视之为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的好运气,仿佛遭到更高等级的、荒谬得不真实的坏运气的打击,正在败下阵去。他一直等,等着这种荒谬和欺诈被揭露,等着世界重新步入正轨,这样他就可以体验他所期望的那种大学生活了。最后,当等待化为泡影,一股愤怒攫住了他,而这愤怒所针对的特定目标却拒绝现身。事后看来,这一切的源头似乎可以说是本·拉登,但又不完全是。这个源头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某种和政治无关的东西,某种在结构上就满怀恶意的东西,就像人行道上的凸起,在你无忧无虑走着的时候突然绊倒你,让你脸朝下摔在地上。九一一事件的那段日子过后,在乔伊眼中,一切都突然变得蠢不可及。举行毫无实际意义的“守夜祈祷”是愚蠢的,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观看同一段灾难镜头是愚蠢的,Chi Phi兄弟会[27]的男生们在他们的会所外挂出“支持”的横幅是愚蠢的,与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的橄榄球比赛被取消是愚蠢的,那么多学生离开“阵地”回去和家人待在一起是愚蠢的(弗吉尼亚大学的所有人都将“校园”称为“阵地”也是愚蠢的)。乔伊宿舍楼里的四个自由派男生和二十个保守派男生展开了无休止的愚蠢争论,仿佛真会有人在意一帮十八岁的孩子对中东地区的看法似的。在袭击中失去了亲人或者家庭朋友的学生受到了愚蠢的过分关注,仿佛世界上不断发生的其他类型的可怕死亡都没有死在九一一中凄惨。当一大车上流社会的男人一脸肃穆地出发前往纽约,去支援世贸废墟现场的工人们时,人们愚蠢地鼓着掌,仿佛纽约没有足够的人力来做这件事。而乔伊只是希望能尽快地重返正常生活。那感觉就像他不小心把随身听撞到了墙上,将里面他正听得开心的唱片从他所熟悉的播放轨道撞进了他无法辨识也毫不喜欢却又不能使之停止运转的轨道。没过多久,他就变得如此的孤独离群,如此渴盼他熟悉的事物,结果,他犯了个相当严重的错误,那就是允许康妮·莫纳汉坐灰狗巴士来夏洛茨维尔看望他——为了让她对他们无可避免的分手有所准备,他可是已经下了一整个夏天的工夫,而这一番努力就因为这个错误而完全地泡了汤。整个夏天,他都在绞尽脑汁地要让康妮相信,他们有必要保持至少九个月不见面,以考验对彼此的感情。这样做的目的是培养独立的自我,然后看看这两个独立的自我是否仍然相配,但是,对乔伊而言,这算不得什么“考验”,就好比没有人会把高中的化学“实验”看成是研究一样。最终康妮会留在明尼苏达,而他则会在商界谋得发展,并且结识更特别、更时尚、家世背景更好的女孩。至少,在九一一之前,他是这么想的。他小心地将康妮的来访安排在乔纳森回家过犹太假的时候。她在乔伊的床上度过了整个周末,其间她的小行李包就放在她身旁的地板上,每用过一样东西他就立刻将其放回包里,像是要尽力减少她来过的痕迹。在乔伊为准备周一早晨的某节课而努力攻读柏拉图的时候,康妮在一旁仔细地翻看着他的大一同学影集,遇到表情古怪或姓名可笑的就哈哈大笑。贝利·博兹沃思,克兰普顿·奥特,泰勒·塔特尔。据乔伊的可靠统计,他们在四十个小时里做爱八次,同时还不断用她带来的大麻水培芽麻醉着他们自己。等到该送康妮去汽车站的时候,他往她的MP3播放器里装了一堆新歌,好帮她熬过返回明尼苏达的二十个小时的车程。令人难过的是他觉得他对康妮负有责任,知道无论如何他都要和她分手,可他又想不出要怎么个分法。在汽车站,他提起了她的教育问题,她原本答应过会继续求学,但不知为何,她就是执拗地不肯着手去做,也不愿为此作出解释。“从一月份开始你就要去上课了,”他对她说,“先去因弗山社区学院,然后,或许可以在明年转入明尼苏达大学。”“好的。”她说。“你真的很聪明,”他说,“你不能一直做个女侍应。”“好的。”她转移目光,寂寞地看着她即将乘坐的那辆车旁排起的队伍,“我会为了你去上学的。”“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就像你之前答应过我的那样。”她摇摇头。“你只是想让我忘记你。”“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乔伊说道,尽管她这句话一针见血。“我会去上学,”她说,“但这不会让我忘记你。任何事都不会让我忘记你。”“好吧,”他说,“不过我们还是需要弄清楚我们是谁。我们都需要成长。”“我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可或许你弄错了。或许你仍需要……”“不,”她说,“我没弄错。我唯一想要的就是和你在一起。你就是我人生的全部需要。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而我会在你的身边支持你。你将拥有很多家公司,而我会为你工作。或者你可以竞选总统,那么我就为你的竞选阵营服务。我会去做其他人都不愿意做的事。如果你需要有人为你犯法,我会为你去犯。如果你想要孩子,我会为你养育他们。”乔伊意识到,他需要调动自己的聪明才智来回应这一番令他相当警惕的告白,但不幸的是,他仍然或多或少处于麻醉状态。“我想让你做的事,”他说,“就是去接受大学教育。比如说,”他不明智地加了一句,“如果你以后要为我工作,你需要知道很多不同的东西。”“这就是我说我会为了你去上学的原因,”康妮说,“难道你刚才没在听我说话吗?”他开始明白他在圣保罗时没有明白的一件事——事物的价格并不总是第一眼扫过去就清清楚楚:他为高中的享受背上的利息在不断膨胀,这笔债或许仍然在前方等着他。“我们最好站到队伍里去,”他说,“如果你想有个好座位。”“好的。”“还有,”他说,“我想我们应该至少一星期不通电话。我们需要回到更有纪律的状态。”“好的。”她答应着,顺从地向汽车走去。乔伊提着她的小行李包跟在后面。至少,他不必担心她会在人前做出什么事来让他难堪。她从不做危害他的事,从不坚持要手牵手地走在人行道上,从不黏在他身上,从不撅着嘴闹别扭,从不指责他。她将她的热情通通留给了两人独处的时候,她是这方面的专家。车门打开时,她热辣辣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她的行李包递给司机,上了车。既没有见鬼地隔着车窗挥手告别,也没有扮出吻别的表情。她戴上耳机,窝进座位里,不见了人影。接下来的几周,也都没有发生任何见鬼的事。康妮顺从地克制了自己,没有给他打电话。而随着那股全民高烧开始退热,蓝岭山脉上也秋意渐浓,乔伊在干草色的阳光、温暖草地散发出的浓郁味道和悄然变黄的树叶中陶醉流连,见证了弗吉尼亚大学骑士队在橄榄球比赛中的惨败,去健身房锻炼,并因喝啤酒而增重了很多磅。社交方面,他被同宿舍楼里来自富豪家庭的孩子们吸引,那些人认为应该在伊斯兰世界实施地毯式轰炸,直到那里的人学乖为止。乔伊本人虽不是右翼分子,但他可以自在地和这些人相处。痛斥阿富汗并不是有错位感的他确切想要的,但相当接近,足以提供些许安慰。只有当一伙人喝了足够多的啤酒,话题被转到性上面来的时候,他才会感到孤立无援。他和康妮的感情太过强烈和奇怪——太过真诚;太过与爱纠缠不清——不适合被用作吹嘘的本钱。他瞧不上但又忌妒他的那些朋友,他们一起逞能,公开宣称自己想对学校影集中最上等的漂亮女孩做些什么,或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们原本可以在偏僻的角落对学院及预科学校里各种各样的醉酒女孩做些什么,而他们却浪费了这样的机会。这帮朋友的渴望仍然主要集中于口交,显然,只有乔伊认为那和加强版的手淫没什么太大区别,不过是午餐时间停车场上的一种消遣游戏。尽管自慰本身是一种降低身份的浪费行为,但他正在学着去重视它的作用,因为他试图戒掉康妮。他最喜欢的释放场所是科学图书馆的残疾人洗手间,他在存阅处打工,时薪七美元六十五美分,工作期间他可以看课本和《华尔街日报》,只需偶尔为科学书呆子们找找书。对乔伊而言,得到这份存阅处的工读工作又一次证明了他的人生注定是幸运的。令他惊讶的是,图书馆居然还有珍贵和抢手到必须被分架保管,且不能离开图书馆大楼的印刷物。用不了几年,它们肯定都会被数字化。这些不许外借的文献当中,有很多是用过去流行的外语写成的,还配有华丽的彩页插图;十九世纪的德国人尤其是人类知识勤劳的编目员。用一本有百年历史的德国性解剖图集作自慰的辅助品,这甚至能赋予自慰一点点尊严。他知道他迟早要和康妮通电话,但每当天彻底黑下来,当他用残疾人洗手间里的扳手式水龙头把他的配子和前列腺液冲下下水道之后,他都决定冒险再多等一天,直到最后,就在他意识到他或许拖延得太久了的同一天,入夜时分,他在存阅处接到康妮妈妈的来电。“卡罗尔,”他友好地说,“你好。”“你好,乔伊。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给你打电话。”“不,其实,我不知道。”“好吧,原因就是你要让我们家的小朋友心碎了。”胃里一阵翻腾,他躲到僻静的书架旁边。“我本打算今晚给她打电话的。”他对卡罗尔说。“今晚。真的吗。你本打算今晚给她打电话。”“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