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蒂思考着这个问题,看到的却只有她那空虚的生活、空荡的家,以及孩子们长大后她那失去了意义的存在。雪利酒让她伤心。“我把饭菜摆上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为我唱首歌呢?可以吗?”“我不知道,”理查德说,“感觉有点怪。”“为什么?”“不知道,就是有点怪。”“你是个歌手。平常就是做这个的。你唱歌。”“我似乎从来都不觉得你格外喜欢我的歌。”“唱《酒吧黑暗的那一面》。我喜欢那首歌。”他叹口气,低下头,双手抱在胸前,仿佛睡着了。“怎么了?”她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明天我还是走吧。”“好的。”“剩下不到两天的活。平台现在已经可以使用了。”“好的。”她起身把酒杯放进洗碗池,“不过,我能问问为什么吗?我是说,有你在这里挺好的。”“如果我离开会更好。”“好吧。随你便。我看再有十分钟鸡就烤好了,你摆餐具吧。”他坐着没动。“那首歌是莫利写的,”过了一会儿,他说,“其实我没权利录制那首歌。我这样做相当卑鄙。是故意的、算计好的卑鄙行为。”“可那首歌悲伤动人,你该怎么做呢?不用它吗?”“从根本上说,是的。原本就该那么做。”“我为你们俩可惜。你们在一起很长时间。”“是这样,但也不是。”“没错,我明白,可仍然有些可惜。”帕蒂摆好餐具,拌好沙拉,把鸡切开,理查德坐在一旁想着什么。她本以为自己不会有什么胃口,可尝了一口之后,她立刻记起从昨晚开始她还什么都没有吃过,而今天早晨她五点钟就起身了。理查德也默默地吃着。在某个时刻,他们的沉默开始变得意味深长、令人激动,但再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变得死气沉沉、令人沮丧。她清理餐桌,放好剩菜,洗净碗碟,看到理查德去了那个装着纱门的小门廊抽烟。太阳终于落山了,可天色依旧明亮。是的,她想着,如果他离开会更好。更好,更好,更好。她来到门廊。“我想现在上床去了,看会儿书。”她说。理查德点点头。“听上去不错。明早见。”“黄昏很漫长,”她说,“天就是不想暗下去。”“这里是个好地方。你们俩真是非常大方。”“哦,那全是沃尔特的主意。我其实并没想到你可以来这里住。”“他信任你,”理查德说,“如果你也信任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哦,这个,也许会,也许不会。”“你不想和他一起生活了吗?”这问题问得好。“我不想失去他,”她说,“如果这是你想问的。我没有花时间去考虑离开他。我多少是在数着日子等乔伊回来,等他终于厌倦了莫纳汉那家人。他还有整整一年才能从高中毕业。”“不明白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就是说,我依旧全心全意守护着我的家庭。”“好。这是个幸福的家。”“没错,那明早见。”“帕蒂,”他在暂时被用作烟灰缸的多萝西的一只丹麦圣诞纪念碗里熄掉香烟,“我不会去做那个毁掉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的婚姻的人。”“不!上帝!当然不会!”她失望得几乎哭出来,“我是说,真的,理查德,对不起,可是我说什么了?我说我要回房间了,我说明早见,我就说了这些!我说我在意我的家庭。这就是我说的。”他非常不耐烦地看了看她,一脸怀疑。“我是说真的!”“好的,当然,”他说,“我没想要假定什么事。我只想弄明白这里为什么这么紧张。你或许记得我们以前有过一次类似的谈话。”“我当然记得,是的。”“所以,我觉得还是说出来更好。”“没问题。我很感激。你真是个好朋友。明天你不必因为我而觉得不得不离开,这里没什么可担心的。没必要逃走。”“谢谢。可我还是走吧。”“没问题。”她进了屋,躺在多萝西的床上,理查德本来一直睡在这里,她和沃尔特来了之后,才把他赶走。清爽的空气不再像在漫长白昼时那样躲藏着,而是从各个角落涌了出来,但蓝色的暮光还是固执地透入每一扇窗户。那是梦之光,非理性之光,它不肯退去。为了弱化它们,她打开台灯。她的反动军暴露了!一切都完了!她穿着法兰绒睡衣躺在床上,回想着过去几个小时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而几乎每一句都使她震惊。洗手间传来理查德往马桶里小便的响亮声响,然后是冲水的声音,水在水管里流动时好听的声音,水泵上水时短暂而略显低沉的声音。完全是为了逃避她自己,她拿起《战争与和平》,读了很长时间。娜塔莎·罗斯托夫显然注定和那个傻乎乎的好人彼埃尔是一对,却爱上了他那个酷酷的好友安德烈王子。帕蒂没料到会这样。自述人想知道,如果那晚她没有读到这几页,事情会不会有不同的发展。她一点点读着,感到彼埃尔失去娜塔莎的过程就像慢镜头下的一场灾难。事情或许不会有任何不同的发展,但这几页文字之应景贴切,对她的影响几乎像下了迷幻药一般。她一直读过了午夜,甚至连军事描写也让她着迷,等到她关掉台灯,发现暮光终于消失了,她松了口气。在睡梦中,在那之后某个依旧黑暗的时刻,她下了床,走进大厅,然后去了理查德的卧室,爬上了他的床。房间里很冷,她紧紧地贴着他。“帕蒂。”他说。可她是睡着的,她摇了摇头,拒绝醒来,此时的她不容躲避,睡梦中的她无比坚定。她伸展身体贴在理查德身上,尽力扩大他们的接触范围,大到感觉足以完全盖住他,同时,她把脸深深埋在他的头边。“帕蒂。”“嗯。”“如果你是睡着的,你得醒过来了。”“不,我睡着了……我在睡觉。不要叫醒我。”他的阴茎正挣扎着要从内裤里探出头来。她用小腹摩擦着它。“不好意思,”他说着,在她身下不安地蠕动,“你必须醒过来。”“不,不要叫醒我。上我。”“哦,老天,”他试着摆脱她,可她像阿米巴虫一样缠着他。他抓住她的手腕,把她从自己身上拉开一点,“没有意识的人,信不信由你,可我有我的界线。”“嗯,”她说,解开睡衣的纽扣,“我们俩都睡着了。我们都在做一场美梦。”“是啊,可是到了早晨,人们会醒过来,会记起他们做过的梦。”“可是如果梦只是梦……我在做梦。我要继续睡了,你也继续睡。你睡着了,我们俩都睡着了……然后我就走了。”她可以说出这些话,且不光是说出,过后还能清楚地记得,这确实给她睡眠状态的真实性打了一个问号。然而自述人坚持认为,在她背叛沃尔特的那一刻,在感到他的朋友滑入她体内的那一刻,她不是醒着的。或许是因为她效仿那只传说中的鸵鸟,死死地闭着双眼,或许是因为过后她没有任何关于快感的记忆,只有对他们已经做了那件事的抽象感知。不过,如果她进行一个思维实验,想象在那件事发生的过程中有电话响起,那么她在想象中被震惊的那个状态就是清醒状态,因此,可以合乎逻辑地推断出,在没有电话铃响的情况下,她所处的就是睡眠状态。等事情发生之后,她才有些警觉地醒了过来,开始让自己思考,并立刻让自己退回到自己的床上去。她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窗户里透入了晨光。她听到理查德起床,在洗手间小便。她努力分辨着他之后的动静——是在往他的卡车里装东西还是继续干活。听上去他继续干活了!当她终于鼓足勇气从她的避身所出来时,她看到他正跪在屋后,把一堆剩下的木料分类放好。有太阳,不过,只是藏在薄薄的云层后面的一个模糊圆盘。湖面涌动着一层层的水波,要变天了。没有了耀眼的阳光和斑驳的阴影,树林看上去稀疏了一些,空旷了一些。“嗨,早上好。”帕蒂说。“早上好。”理查德说,没有抬头看她。“吃过早饭了吗?吃点早饭怎么样?我给你做几个鸡蛋?”“我喝过咖啡了,谢谢。”“我去给你做几个鸡蛋。”他站起身,将手放在屁股上,打量着那些木材,仍旧不看她。“我把这些整理一下,这样沃尔特就知道我们还剩下些什么。”“好的。”“我需要两个小时来收拾东西,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好的,需要我帮忙吗?”他摇摇头。“你确定不吃早饭?”对此他没有任何回应。她眼前浮现出某种类似于PPT姓名列表的东西,按姓名主人的美德以降序排列,打头的当然是沃尔特,紧跟着的是杰西卡,再往下是乔伊和理查德,然后,一直到最低处,孤独的最后一名,是她自己那个丑陋的名字,这张列表生动清晰到让人觉得奇怪。她端着咖啡回了她的房间,坐在那里听理查德收拾东西:钉子收入盒里的叮当声,拖动工具箱的隆隆声。接近中午的时候,她大着胆子走上前去,问他可不可以至少留下来吃点午饭再走。他同意了,尽管同意的方式并不友好。她吓得连想哭的感觉都不敢有,径直去煮了几只鸡蛋,做了鸡蛋沙拉。她最多容许自己有意识地抱有的计划,或者说希望,或者说幻想,就是理查德会忘掉那天要离开的打算,这样晚上她便可以再次梦游,第二天一切又都会很愉快,大家什么都不说破,然后,她继续梦游,然后又是一个愉快的白天,再然后,理查德会把他的东西装上卡车,返回纽约,而她则会在她人生暮年的时候,回忆起她在无名湖畔做过的那几个美妙而真实的梦,并且肯定地疑惑着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什么。现在,这个旧计划(或者说希望,或者说幻想)成了碎片。所以,她的新计划要求她尽全力忘记昨夜,假装什么也不曾发生。可以肯定的是,她的新计划中并不包括这样一项:吃了一半的午饭还留在桌上,然后她发现自己的牛仔裤被扔在了多萝西往日住的那间卧室的地板上,她泳衣的裆部被粗暴地扯向一旁,向着卧室那面贴着墙纸的天真墙壁,他的撞击带着她去到极乐之地,而此刻,光天化日,一个人能有多清醒,就有多清醒。墙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可是后来那个位置却始终清晰可见。那是一处小小的坐标,它所标注的那个世界已经被历史永久地记录和改变。在她和沃尔特后来单独来这儿度过的那些周末,它,那个位置,成了房间里与他们共存的安静的第三者。对她而言,无论如何,这似乎是她一生中第一次真正地做爱。大开眼界,可以这么说。而她也从此就完蛋了,尽管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领悟到这点。“好的,所以,”她坐在地板上,将头靠在她的屁股刚才所在的位置,说,“所以,这很有趣。”理查德已经穿好裤子,正盲目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如果你不介意,我要直接在你的房间里抽烟了。”“我想,在目前这个情形下,可以允许有一次例外。”天彻底阴了下来,冷风从纱窗和纱门吹入。所有的鸟叫声都停止了,小湖似乎与世隔绝。大自然正等待着这股寒气过去。“你里面干吗要穿件泳衣?”理查德说,点上了烟。帕蒂笑了。“我本来想等你走了之后去游一会儿。”“水很冷。”“哦,不会游很长时间的,显然。”“只是对肉体的小小惩罚。”“完全正确。”冷风中混杂着理查德的骆驼牌香烟的味道,就像喜悦中掺杂着懊悔。帕蒂没来由地再次笑了起来,随后找到句有趣的话说。“你或许棋下得很糟,”她说,“但在另一个游戏上,你无疑是个赢家。”“闭上你的嘴。”理查德说。她无法分辨他的语气,但她害怕那是愤怒,所以她强忍住不再发笑。理查德坐在茶几上,非常专注地抽着烟。“我们绝对不可以再这么做。”他说。帕蒂又偷偷地笑了;她忍不住。“或者,我们可以再做几次,然后永远不再做。”“好啊,可那样会把我们引向何方呢?”“可以想象,痒痒的地方被好好地挠过了,之后也就是那么回事了。”“照我的经验,事情可不是这样发展的。”“那么,我猜我只能听从你的经验了,不是吗?我自己对此一无所知。”“有这样一个选择,”理查德说,“要么我们现在就停止,要么你离开沃尔特。而因为你不会接受后者,所以我们现在就停止吧。”“也可以有第三种可能,我们不必停止,只要我不告诉他就行。”“我不想那样生活,你想吗?”“没错,这个世界上他最爱三个人,当中就包括我和你。”“还有一个是杰西卡。”“在我今后的人生中,她会一直恨我,会完全站在她爸爸那边。他会永远得到女儿的支持,”帕蒂说,“这倒是一种安慰。”“那不是沃尔特想要的,我也不打算这样对他。”想到杰西卡,帕蒂又笑了。杰西卡是个非常正直、极其认真、奋力表现得成熟的年轻人,她对帕蒂和乔伊——她糊里糊涂的妈妈和冷酷无情的弟弟——的不满,往往会因为过于极端而显得很是滑稽。帕蒂非常喜欢她的女儿,事实上,如果为此失去女儿对她的好评,她真的会垮掉。不过,她还是忍不住被杰西卡的咒骂和谴责逗乐。这就是她们两个相处的部分模式;而杰西卡太过沉浸于她的严肃,所以并不为之困扰。“嘿,”她对理查德说,“你觉得你会不会是个同性恋?”“你现在才来问我这个?”“我不知道。某些男人有时候不得不干上一百万个女人,为的就是要证明什么或否定什么。而在我听来,你似乎更关心沃尔特的幸福,而不是我的。”“这点你相信我,我可没兴趣和沃尔特接吻。”“是,我知道。我知道。可我说的不完全是这个意思。我想说,我知道你很快就会厌倦我。到我四十五岁的时候,你看到我的裸体,你会想,嗯……我还想要这个女人吗?我想答案是否定的!但你永远不会厌倦沃尔特,因为你并没有想要亲吻他。你可以永远都和他很亲密。”“这是D. H. 劳伦斯。”理查德不耐烦地说。“又一个我需要去阅读的作者。”“或者你不需要。”她用手擦擦疲倦的眼睛和磨破了的嘴唇。总体来说,她对事情这样发展感到很高兴。“你真的很会使用工具。”她说着,又是一阵窃笑。理查德又开始踱来踱去。“试着严肃点,好吗?好好试试。”“现在是我们俩的时间,理查德。这就是我要说的。我们有这么几天,要么利用,要么不用。无论选择哪个,时间都会很快过去。”“我犯了一个错误,”他说,“我没有考虑清楚。昨天一早我就应该离开。”“如果你真走了,部分的我也会感到高兴。老实说,那部分也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我喜欢见到你,”他说,“喜欢在你左右。想到沃尔特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很开心——你就是这样的人。我以为多待几天没关系,可这是个错误。”“欢迎来到帕蒂的世界。错误的世界。”“我没想到你会梦游。”她笑了。“那可是相当了不起的一笔,不是吗?”“老天,别开玩笑了,好吗?我要生气了。”“是啊,可有意思的是,这甚至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呢?你生我的气,然后离开。”他看着她,随后他也笑了,房间里充满了阳光(比喻手法)。在她的眼中,他是一个非常好看的男人。“我确实喜欢你,”他说,“相当喜欢。向来都喜欢。”“我也一样。”“我希望你过得幸福。你明白吗?我觉得你是一个真正能配得上沃尔特的人。”“所以这就是你在芝加哥那晚一走了之的原因。”“我们俩一起在纽约是行不通的。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局。”“如果你这样说的话。”“我就是这样说的。”帕蒂点点头。“所以,那晚你确实想和我睡来着。”“是啊,相当地想。但不光是想和你上床。还想跟你聊天,听你说话。这就是区别。”“哦,那知道这个或许是件好事。二十年后,我终于可以把那份疑惑从我的单子上划掉了。”理查德又点了一支烟,他们在那里坐了一会儿,中间隔着多萝西的一张廉价发旧的东方小地毯。风拂过树林,那是秋天的声音,在明尼苏达北部,秋天从来不曾走远。“所以,这个局面可能有些难办,不是吗?”最后,帕蒂说。“是的。”“或许比我意识到的还要难办。”“是的。”“如果我没有梦游,很可能会好办得多。”“是的。”她开始为沃尔特哭泣。这些年来,他们几乎没怎么分开过,她从未有机会像现在这样想念和感激他。帕蒂内心开始遭受一种可怕的混乱,直到今天,自述人仍然受到这种混乱的折磨。在无名湖畔,在呆滞的阴天光线下,她已然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她面前的难题。她爱上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和她一样在意和爱护沃尔特的男人;其他任何人或许都有可能让她离开他。更糟糕的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对理查德也负有一定责任,她知道沃尔特在他的生活中有着无可替代的重要地位,她明白在他的心中,对沃尔特的忠诚是除去音乐之外不多的几样可以救赎他灵魂的东西之一,而她,在睡梦中,却自私地践踏和毁坏了这一切。她利用了理查德,在他混乱和软弱的时候,在尽管如此,他却依然非常努力地维持着他生活中的某种道德秩序的时候。所以,她也是在为理查德哭泣,但更多的是为沃尔特,也为她那不幸的、做错事的自我。“能哭出来是好事,”理查德说,“虽然我自己从来没试过。”“一旦你养成习惯,这会是个无底洞。”帕蒂吸着鼻子说。穿着泳衣的她突然觉得很冷,很不舒服。她移上前,用双臂环住理查德那温暖、宽阔的肩膀,和他一起躺倒在那块东方小地毯上,那个漫长而快乐的阴天下午就这样流逝着。三次,总共。一次,两次,三次。一次在睡梦中,一次极为狂野,然后是完整的一次。三次:可怜的小数目。今天,自述人四十五岁了,她花了相当一部分时间数了一遍又一遍,可加来加去总是超不过三次。除此之外没什么好多说的了,其余发生的大多数事,都不过是构成了进一步的错误。第一个是她和理查德还一起躺在地毯上的时候共同犯下的。他们一起决定——同意——他应该离开。在他们感到疼痛、筋疲力尽的时候,他们很快就决定,他应该马上离开,在他们陷得更深之前离开,然后,他们两个都要仔细想想这个局面,并作出清醒的抉择,而如果他们最终决定不在一起,那么现在他停留的时间越长,他们只会越痛苦。作出这个决定之后,帕蒂坐起身,惊讶地看到树木和平台都已经湿透了。这场雨如此细密,以至她没有听到雨滴落在屋顶的声音;这场雨又是如此轻柔,以至也没有在檐槽里汇成水流。她穿上理查德那件褪色的红T恤衫,问她可不可以留下它。“你为什么要我的T恤衫?”“有你的味道。”“多数情形下,这可算不得什么值得加分的事。”“我只是想拥有一件属于你的东西。”“好吧,希望这是唯一的一件。”“我四十二岁了,”她说,“要想怀孕的话,得花上两万美金。这可不是在打击你。”“我对我的零进球纪录非常骄傲。别想破了它,好吗?”“那我呢?”她说,“我需要担心我把什么病带进了这个家吗?”“我打过所有的预防针,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通常来说我都非常小心。”“我打赌你对所有姑娘都是这么说的。”诸如此类。所有的对话都非常友好和亲切,就是在这样的轻松氛围中,她对他说,现在他可没有借口不为她唱首歌了,在离开之前。他打开行李,取出班卓琴,开始弹奏,她在一旁做三明治,并用锡纸把它们包起来。“或许你应该在这里过夜,明天一大早出发。”她大声对他说。他笑了笑,仿佛这不值得他作出回答。“真的,”她说,“下雨,而且天快黑了。”“不可能,”他说,“对不起。你再也不会得到我的信任。这可是你往后不得不接受的一个状况。”“哈—哈—哈,”她说,“你为什么不唱点什么?我想听到你的歌声。”为了对她好一些,他唱起了《阴凉的小树林》。这些年来,他违背当初对自己的期许,成了一个技巧娴熟、音调细腻的流行歌手。他的胸膛如此宽阔,真的可以吹倒你家的房子。“好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唱完后,帕蒂说,“这确实不会让我觉得好过些。”可一旦你让搞音乐的动起来了,他们就不愿意再停下。理查德给吉他调好音,又唱了三首乡村歌曲,后来“胡桃的惊喜”把它们收录在了《无名湖》这张专辑中。虽然当时,有些地方还仅仅是些没有含义的音节,后来才被替换成出色很多倍的歌词,可帕蒂还是被他的演唱深深打动,在一种她熟悉并深爱的乡村音乐的情绪中激动不已,第三首歌唱到一半,她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不要唱了!好了!够了!不要唱了!够了!好了!”但他不肯停止。他沉浸在自己的音乐里,让帕蒂感到如此孤独和落寞,她哭了起来,起先断断续续,最后变得歇斯底里,他终于不得不停了下来——虽然他还是毫无疑问地为自己被打断而大为恼火!——并试着去安抚她,可惜没有成功。“这是给你的三明治,”她说,把它们扔进他的怀里,“门就在那边。我们说好了你要离开,所以你得走了。好吗?现在!我是说真的!现在。很抱歉我让你唱歌,又是我的错,可咱们要试着从错误中学到东西,好吗?”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像是要宣布什么,可他的肩膀塌了下去,任凭那句没能说出口的郑重宣言化作一声叹息。“你说得对,”他烦躁地说,“我不需要这么做。”“我们作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你不这样认为吗?”“或许是吧,是的。”“那你走吧。”于是他走了。于是她变成了一个更好的读者。起初是一种绝望的逃避,后来则是为了寻求帮助。等到沃尔特从萨斯喀彻温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三天马拉松式的阅读中匆匆吞下了《战争与和平》的剩余部分。娜塔莎和安德烈订了婚,后来却被邪恶的阿纳托尔引诱,安德烈绝望地离开了,后又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娜塔莎悉心地看护安德烈,安德烈在伤亡之前原谅了她,而成为战俘的好人老彼埃尔在做了战俘后经历了一些成长,并深入思考了不少问题,此刻,他走上前来,将自己作为安慰奖送给了娜塔莎;然后便是很多孩子的出生。帕蒂觉得她在这三天里度过了高度浓缩的一生,当她自己的彼埃尔从荒野归来——虽然他不断地涂上一层层高强度的防晒霜,却仍然被晒伤了——她已经准备好试着再次去爱他。她去德卢斯机场接他,询问他和爱护大自然的百万富翁们度过的这几天的种种情况,显然富翁们向他敞开了他们的钱包。“做得真漂亮。”回家后,沃尔特看到那个几乎完工的大平台说,“他在这里待了四个月,却连最后八小时的活都不肯干完。”“我想他厌烦了那片树林,”帕蒂说,“我告诉他,他应该回纽约去。他在这里写了一些很棒的歌。他准备好回去了。”沃尔特皱起了眉头。“他给你唱歌了?”“三首。”她说,转过身去。“很好听?”“非常好听。”她朝湖边走去,沃尔特跟在她的身后。要想和他保持距离并不困难。只有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们才是那种每次小别重逢后都会拥抱在一起吻个不停的夫妻。“你们俩相处得还好吗?”沃尔特问道。“有点不自在。他走了我很高兴。他在这里的那个晚上,我不得不喝下一大杯雪利酒。”“不算糟,只喝了一杯。”她和自己达成的协议中包括这样一条:不对沃尔特说谎,就是很小的谎话也不说;不说任何不能被理解为事实的话。“我读了不少书,”她说,“我觉得《战争与和平》是我看过的最好的小说。”“我忌妒你。”沃尔特说。“啊?”“可以第一次读这本小说。可以整天整天地读。”“一部了不起的作品。我觉得它有些改变了我。”“事实上,你看上去确实有些小变化。”“我希望不是不好的变化。”“不是。只是不一样了。”那晚在床上,脱掉睡衣后,她放心地发现她并没有因为她做过的那件事而想要排斥他,相反,她更想要他了。和沃尔特做爱,这没问题。没有什么不对的。“我们应该多做这个。”她说。“随时奉陪。真的是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