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美)乔纳森·弗兰岑-8

名字平庸而可爱的酸奶那只猫昨天吐了高科技舞曲奶油,米黄色应声虫创作的美食他们可以欺侮你他们可以埋葬你被践踏被灌输之愚昧的年轻人向低等的野蛮人学习消费主义这不可能是这个国家的精华这不可能是这个国家的精华最后是一首慢速的乡村歌曲,《酒吧黑暗的那一面》,这首歌让帕蒂的眼睛湿润了,她为理查德感到伤心:有一扇没有标记的门,哪里也到不了在酒吧黑暗的那一面我所曾希冀过的不过是和你一起迷失在宇宙报道我们死亡的声音在真空里追赶我们我们在公用电话间转错了弯就再也没有出现乐队的演出水准很高——理查德和赫雷拉已经合作了差不多有二十年——但是不难想象,再好的乐队也无法战胜听众寥寥所带来的荒凉感。一首安可曲《我痛恨阳光》之后,理查德没有从舞台一侧下场,而是将吉他放在吉他架上,点了支烟,直接跳下舞台。“你们一直待到演出结束,真是太好了。”他对伯格伦德夫妇说,“我知道你们早上起得很早。”“演出太棒了!你们真了不起!”帕蒂说。“说真的,我觉得这是你迄今为止最好的一张唱片,”沃尔特说,“这批歌相当出色。你又往前跨了一大步。”“是吧。”理查德漫不经心地扫视着酒吧后方,想看看少女四人组当中还有没有哪个留在酒吧晃悠。当然了,肯定有一个。不是那个帕蒂愿意押上她的钱的漂亮贝司手,而是那个个头高挑、脾气不好、满脸不满之色的鼓手,不过,帕蒂想了想之后,立刻就明白这当然更合情理。“有人在等着和我说话,”理查德说,“你们可能想直接回家了,不过如果想找个地方再坐坐,我们可以一起去。”“不用了,你去吧。”沃尔特说。“理查德,听你演奏真是太棒了。”帕蒂说。她友好地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然后看着他朝那个脾气不好的鼓手走去。开着家里的沃尔沃回拉姆齐山的路上,沃尔特对《快乐得发狂》赞不绝口,批评美国大众的品位不像话,成百万人出动去看大卫·马修斯乐队的表演,却连理查德·卡茨的存在都不知道。“对不起,”帕蒂说,“再和我说说戴夫·马休斯乐队有什么问题?”“基本上就没有可取之处,除了技巧还算娴熟吧。”沃尔特说。“好吧。”“尤其是他们那些平庸乏味的歌词,‘一定要自由,如此自由,哦,哦,哦。没有自由我活不下去,哦,哦’。几乎所有歌都是这些话。”帕蒂笑了。“你觉得理查德会想法和那个女孩上床吗?”“我确信他会试试的,”沃尔特说,“而且,很有可能,会得手。”“我可觉得她们不怎么样。那些女孩。”“是,确实不怎么样。如果理查德要和她们上床,那并不代表他要为她们的才华投上一票。”回到家,帕蒂去看了看孩子们,然后换上一件无袖上衣加小小的棉短裤,在床上采取了主动。虽然很不寻常,可谢天谢地,这也没有多么闻所未闻,不至于引发评论,招来审视;要沃尔特配合她也无需找什么理由。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不过是深夜里一个小小的惊喜,然而回首往事,自述人发现那几乎是他们共同生活的最高点。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终点:记忆中,那是她最后一次感到婚姻让她踏实而安心。她和沃尔特在“400酒吧”里的亲密无间,他们初次见面的情景,和理查德相处时的轻松自在,和沃尔特之间朋友般的温暖感觉,拥有理查德这样一位亲密老友的单纯快乐,最后,还有这对他们两人而言都很难得的享受——她突然热切地渴望感受沃尔特在她体内:他们的婚姻是幸福的。似乎也没有什么因素会阻止这种幸福继续,甚至,或许还会越来越幸福。几个星期之后,多萝西倒在了大急流城的那家女装店里。而帕蒂,就像乔伊斯会做的那样,向沃尔特表达了她对多萝西即将接受的医院治疗的担忧,当多萝西进入多种器官衰竭状态,并最终去世的时候,她的担忧也就得到了惨痛的证实。沃尔特一方面感到无比悲痛,不仅仅是因为失去母亲,还因为她一生的坎坷不平,另一方面又或多或少松了一口气,多萝西的去世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和释放:结束了他对母亲的责任,割断了他和明尼苏达的主要联系。帕蒂对自己悲痛之深感到惊讶。和沃尔特一样,多萝西一直相信帕蒂最好的一面,想到像多萝西这样大度宽厚的人,都未能逃脱孤独死去这个人人最终都要面对的命运,帕蒂感到非常难过。始终相信人间之美好的多萝西也不得不一个人穿过死亡这扇痛苦的大门:这刺痛了帕蒂的心。当然了,她也在可怜她自己,正如人们在目睹他人独自逝去时,总难免要哀伤自怜一样。安排葬礼事宜时,她的精神状态很差,而与此同时,她发现邻居家那个年龄比乔伊大的女孩,康妮·莫纳汉,一直在引诱乔伊和她上床,自述人希望,她当时的那种脆弱无助可以部分解释她对这件事的差劲处理。她犯下了一连串的错误,如若细说,这篇本来就已经很长的自传会更加冗长。自述人还在为她对乔伊犯下的错误感到无地自容,因此无法开始理性地讲述相关故事。当你发现自己半夜三点出现在邻居家的后巷,手握美工刀划破了邻居皮卡车的轮胎,你可以用精神失常来为自己作法律辩护。但是这样的辩护合乎道德吗?辩方:帕蒂从一开始就试着警告过沃尔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告诉过他她有些不对劲。控方:沃尔特行事谨慎。是帕蒂追去希宾,扑进了他的怀抱。辩方:可她那是在试着做个好人,试着好好生活!而且之后她放弃了其他一切,努力去做一个好妈妈和好主妇。控方:她的动机是错误的。她在和自己的妈妈、妹妹们竞争。她的孩子们是她指责她们的一种方式。辩方:她爱她的孩子们!控方:她对杰西卡的爱是适度得体的,对乔伊的爱却过了头。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不肯停止,因为她在生沃尔特的气,为他不是她真正想要的男人而生气,还因为她性格不好,本是个明星和斗士的她,却被困在家庭主妇的生活中,她认为她应该为此得到补偿。辩方:可是爱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乔伊的一切都带给她那么多快乐,这可不是她的错。控方:这就是她的错。你不能无节制地享用曲奇饼干和冰激凌,然后说你体重高达三百磅不是你自己造成的。辩方:可她不知道这点!她以为她在做对的事:给她的孩子们足够的关注和爱,这些是她自己的父母没能够给她的。控方:她肯定知道。因为沃尔特告诉过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过她。辩方:可是沃尔特是不可信任的。她认为她必须给乔伊撑腰,扮演好警察的角色,因为沃尔特是坏警察。控方:问题不在沃尔特和乔伊之间,而在帕蒂和沃尔特之间,她知道的。辩方:她爱沃尔特!控方:证据显示她不爱沃尔特。辩方:好吧,这样说的话,沃尔特也不爱她。他爱的不是真实的她。他爱的是他误解了的她。控方:如果真是这样,那事情倒是好办了。遗憾的是,他娶帕蒂不是因为尽管她是她,而是因为她就是她。好人并不一定总是爱上好人。辩方:说她不爱他是不公平的!控方:如果她不能清醒地做人,那么她爱不爱他都没有什么关系。沃尔特知道帕蒂划破了他们那个讨厌邻居的那辆讨厌卡车的轮胎。他们从未谈论过这件事,但他是知道的。就是因为他们从不提这事,所以她知道他知道。那个邻居布莱克,正在他那个讨厌的女友,康妮·莫纳汉那个讨厌的妈妈的房子后面,进行讨厌的扩建。那个冬天,帕蒂每晚都要喝上一瓶酒,甚或更多,然后半夜时分从大汗淋漓中醒来,满心焦虑和愤怒,下楼在一层踱来踱去,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布莱克脸上有种愚蠢的自以为是的神气,在当时睡眠不足的帕蒂眼中,那和让克林顿在莫妮卡·莱温斯基事件上撒谎的那个特别检察官脸上的那种愚蠢的自以为是,和最近因此事而弹劾克林顿的那些议员们脸上的那种愚蠢的自以为是,如出一辙。比尔·克林顿是极少数不让帕蒂觉得假道学的政治人物之一——他没有假装成清白先生——她是愿意立刻和克林顿上床的几百万美国女人中的一个。在她想为亲爱的总统所做的一切反击行为中,划破讨厌的布莱克的轮胎是最微不足道的一桩。说这些并非为她自己开脱,只是想说明她当时的心理状况。更为直接地刺激她的是,那年冬天,乔伊竟假装自己崇拜布莱克。以乔伊的聪明程度,他不可能真心去崇拜布莱克,但他正处在青春反叛期,就是要去喜欢帕蒂最最憎恶的人和事,目的是要摆脱她。她由于过分溺爱乔伊而犯下了无数错误,或许活该如此,不过,她当时可不这样认为。当时,她觉得自己像是被赶牛鞭在脸上狠狠地抽了一道。有那么几次,乔伊故意激怒她,失去控制的她反唇相讥,意识到自己竟可以对乔伊说出那样可怕的刻薄话,她便开始尽最大努力将痛苦和愤怒发泄在较为安全的第三方身上,比如布莱克和沃尔特。她认为她不算是酒鬼。她不是酒鬼。她只不过是开始变得像她那个有时候用酩酊大醉来逃避他的家庭的老爸。以前,她喜欢在孩子们上床后喝上一两杯红酒,沃尔特曾经非常支持她这个习惯。他说他是在恶心的酒味里熏大的,已经学会了不去在意,而且他也学会了喜欢她带着酒气的呼吸,因为他喜欢她的呼吸,因为她的呼吸来自她体内的深处,而他爱她体内的深处。这些是他过去常会对她说的话——是她无法作出同样回应、却深深陶醉其中的话。但是,一旦一两杯变成了六杯甚至八杯,一切就不一样了。沃尔特需要她在晚上保持清醒,这样她就可以听他细数他认为乔伊道德品质上存在的所有不足之处,而帕蒂则需要保持不清醒,这样她就不必聆听。这不是酗酒,这是自我防卫。以下——以下是沃尔特一个严重的个人障碍:他无法接受乔伊不像他。如果乔伊在女孩面前腼腆羞怯,如果乔伊喜欢扮演孩子的角色,如果乔伊无法克制地老实,如果乔伊喜欢站在失意者的一边,如果乔伊爱护自然,如果乔伊对金钱无动于衷,那么他会和沃尔特相处得极为融洽。可是,乔伊从婴儿时期起,就更像是按理查德·卡茨的模子造出来的——无需努力就很酷,极其自信,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搞到手,对道德教化无动于衷,在女孩面前从容不迫——沃尔特把他因儿子而生的沮丧和失望通通搬给帕蒂,摆在她脚边,就好像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十五年里他一直在乞求她,要她支持他管教乔伊,帮他在家中实行视频游戏和那些过分贬低女性的电视节目及歌曲的禁令,但是帕蒂忍不住地喜欢乔伊原本的样子。她欣赏他躲避禁令的种种鬼点子,常常被逗得哈哈大笑。在她眼中,他是个相当棒的男孩。学校里的全A生,在同学中受欢迎,做事勤力,还有着出众的创业精神。或许,如果她是个单亲妈妈,她会多关心一点儿管教儿子的问题。但既然有沃尔特去肩负管教之责,她便允许自己认为她和儿子之间有着一种美妙亲密的友谊。她纵容他对他不喜欢的老师恶语相加,不加过滤地告诉他邻里间的色情八卦,她坐在他的床上,双臂搂着膝盖,为了逗他高兴什么都不放过,甚至连沃尔特都不在违禁话题之列。当她让乔伊为沃尔特的种种古怪之处发笑——他的滴酒不沾,他坚持在大雪天骑自行车上班,他无法从无聊的人那里脱身,他对猫的憎恶,他反对使用纸巾,他对艰深戏剧的热衷——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背叛他,因为她学会了爱他身上的一切古怪之处,或至少觉得这些相当有趣,她希望乔伊也用她看待沃尔特的眼光来看待沃尔特。或许她在此处将自己的想法合理化了,因为,如果实话实说的话,她真正希望的其实是自己能够使乔伊高兴。她无法想象他怎么可能忠于并深爱着那个邻居女孩。她觉得康妮·莫纳汉这个鬼祟的小竞争对手,成功地用某种龌龊的小手段暂时控制了乔伊。她过于迟钝,未能看出康妮这个威胁的严重性。她低估了乔伊对康妮的感情,认为她可以索性把康妮晾在一边,轻松地开着她那个蹩脚妈妈和她妈妈那个傻蛋男友的玩笑,认为乔伊也会很快和她一起取笑他们,就在她这样想并这样做的那几个月里,她一手毁掉了自己十五年来为做个好妈妈而付出的全部努力。她彻底搞砸了,确实是,之后,她就又变得相当失控。她和沃尔特大吵特吵,他责怪她让乔伊变得不服管教,而她无法为自己作出恰当的辩护,因为她不能说出心中那个病态的指责,那就是沃尔特毁掉了她和儿子的友谊。就因为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上,因为是她的丈夫,因为占有着作为成年人的她,沃尔特便得以使乔伊相信帕蒂是敌对阵营的一员。她因这一切而痛恨沃尔特,痛恨她的婚姻,而乔伊则搬去和莫纳汉一家人同住,让所有人都在痛苦的泪水中为他们的错误付出了代价。尽管这些只微微触及了表层,却也已经超出了自述人本打算就那些年所作的陈述。现在,她要勇敢地继续写下去了。家里只剩她一个人时有这样一个小小的好处:她可以听她想听的任何音乐,尤其是乔伊一听到就会痛苦而厌恶地大叫起来的乡村音乐,而有着学院电台品位的沃尔特只能容忍不多的几个经典歌手:佩茜·克莱恩,汉克·威廉姆斯,洛伊·欧宾森,约翰尼·卡什。帕蒂喜欢所有这几位歌手,但她也同样酷爱加斯·布鲁克斯和“南方小鸡”。早上沃尔特刚出门去上班,帕蒂就放大音响音量,大到让她无法思考,然后把自己浸泡在那些和她的心情相似到可以安慰她又不同到多少可以娱乐她的悲伤和心碎里。帕蒂是那种相当重视歌词和故事的人——很久以前,沃尔特就不再试着让她对利盖蒂[32]和优拉糖果乐队[33]的音乐感兴趣了——永远也听不厌负心的男人、坚强的女人和人类不屈不挠的精神这些主题。就在同一时期,理查德正在组建他的新乐队“胡桃的惊喜”,一支另类乡村风格的乐队,其他三个年轻成员的年龄加在一起也不比理查德大出很多。他原本或许会继续搞他的创伤乐队,继续向虚空中发出更多的唱片,如果不是因为一场古怪的事故,一场只可能发生在赫雷拉身上的事故,降临在他这位老朋友兼贝司手身上的话。赫雷拉是个不修边幅、毫无条理的人,如果和他作比较,理查德都可以被看作是穿灰色法兰绒套装的男人。因为觉得泽西城过于中产(!)且不够压抑,赫雷拉搬去康涅狄格州的布里奇波特,在那里的一个贫民窟住了下来。一天,他去哈特福德参加一个支持拉尔夫·纳德[34]和其他绿党候选人的集会,还搞了一场他称为“多普勒脓液”的演出。他们租来一辆章鱼造型的嘉年华礼车,他和七个朋友分别站在章鱼的八条触须上,打开便携式扩音器,弹奏着挽歌,礼车晃来晃去,他们的声音也随之扭曲变形,听上去非常有趣。赫雷拉的女友后来告诉理查德,那次演出相当“出色”,而且在参加集会的“一百多人”当中“引起了巨大轰动”,但是后来,赫雷拉收拾东西的时候,他的小货车开始顺着一个小山坡向下滑,赫雷拉追过去,从车窗伸进手去抓住方向盘,结果将车朝一堵砖墙转了过去,把他夹在当中。无论如何,他还是咳着血收拾好东西,开车回到了布里奇波特,在女友把他送进医院之前,他差点因为脾破裂、五根肋骨断裂、锁骨骨折、肺穿孔而没了小命。这场事故以及《快乐得发狂》带来的失望,就好像是宇宙向理查德发出的一个信号,而又由于不搞音乐就活不了,他便和一个擅长演奏夏威夷吉他的年轻歌迷组建了一个新乐队,“胡桃的惊喜”就这样诞生了。理查德的个人生活也没有比伯格伦德夫妇好多少。他在创伤乐队的最后一次巡演上赔掉了好几千美金,之后又“借出”几千美金给没有保险的赫雷拉作医疗费。他的后方阵地,正如他在电话上向沃尔特描述的,正全线崩溃。过去差不多二十年里,理查德能够按照他的方式工作和生活,全靠他在泽西城的那套位于一楼的公寓。公寓很大,租金却非常便宜,简直可以说是象征性的。理查德是个不耐烦丢弃杂物的人,而他的公寓也大到允许他这样做。沃尔特出差去纽约时,参观过理查德的公寓,回来后告诉帕蒂,他门外的大厅里堆满了废弃的音响器材、旧床垫和他那辆皮卡车的零配件,后院里则满是他修建屋顶平台所用的工具和剩下的材料。最妙的是,他公寓下面有一间地下室,创伤乐队正好可以在里面排练(并录音),而不会过分干扰其他租户。理查德一直注意保持友好的邻里关系,但和莫利分手后,他犯下大错,过了界,和邻居中的一个女人好上了。当时,似乎没有人认为这是个错误,只除了沃尔特,他向来觉得只有他才能一眼看出他老友在处理女人问题上所出的岔子。当理查德在电话上说,是时候将过去那些幼稚的看法抛在脑后,和一位成熟的女人发展一段真正的感情了,沃尔特的脑中响起了警报声。这个女人是厄瓜多尔人,名叫埃莉·波萨达,三十八九岁,有两个孩子,孩子们的父亲是个豪华轿车司机,有一次车在普拉斯基高架桥上抛锚,他被捅了一刀,遇害了。(帕蒂注意到,虽然理查德和很多非常年轻的女孩上过床,但他真正交往时间比较长的都是和他同龄的女人,或者还要比他大一些。)埃莉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住在理查德对面,中间隔着个大厅。差不多有一年时间,他向沃尔特报告的都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她的孩子们多么出乎意料地喜欢他,而他又多么喜欢他们,回家后见到埃莉是件多么愉快的事,他对她之外的女人如何地没有了兴趣,自从和沃尔特不在一起住后,他还从未能吃得这么好、感觉这么健康过,而且(这条真的让沃尔特脑中警铃大作)保险公司的工作原来相当有趣。沃尔特告诉帕蒂,在这表面快乐的一年当中,他在理查德的语调里听出某种明显的心不在焉的东西,要么是大道理,要么虚无缥缈,所以,当理查德的本性终于追了上来的时候,他并未觉得意外。他和“胡桃的惊喜”开始创作的音乐原来要比保险业务有趣得多,年轻拍档交际圈里的那些骨感小妞毕竟不是那么的让他不感兴趣,而和他约定好不再和其他人发生性关系的埃莉原来是个说一不二的女人。没过多久,他晚上就不敢回家了,因为埃莉在等着伏击他。再往后,埃莉联合其他租户,投诉他过分占用大家的公共空间,他那个迄今为止没有露过面的房东发来口气严厉的挂号信,于是,仲冬时节,理查德发现自己无家可归,四十四岁,有一堆刷爆了的信用卡,和一张为存放他那些破烂开出的每月三百美金的储物费账单。沃尔特当大哥的最好时机到来了。他给理查德出了个主意,说他可以不用付房租,独自居住,全身心投入歌曲创作,在理清思路的同时好好挣点钱。沃尔特从多萝西那里继承了一所可爱的小房子,位于大急流城附近的一个小湖边。他一直计划着把房子里里外外好好整修一番。而他从明尼苏达矿务及制造业公司辞职之后,加入了自然保护协会,已不再指望自己可以抽出时间来亲自做这些事了。他提议让理查德住进那所房子,先开始装修厨房,然后等到积雪融化,在屋后修建一个面向小湖的大平台。理查德将可以拿到三十美金的时薪,外加免费用电和取暖,还可以按他自己的时间安排来干活。理查德(正如他后来极其坦诚地告诉帕蒂的那样)早已逐渐把伯格伦德夫妇看作他生活中最类似于家人的存在,身处困境的他只用了一天时间考虑就接受了这个提议。对于沃尔特,他的接受进一步甜蜜地证实了他确实爱他。对于帕蒂,哦,这个时机有些危险。理查德开着他那辆超载的老丰田皮卡车北上途中,在圣保罗停留了一夜。他到达时是下午三点,帕蒂的一瓶酒已经喝掉了不少,且没有尽到女主人之礼。沃尔特做饭,帕蒂则替他们三人喝酒。就好像他和她一直都在等着见到他们的老友,这样就可以把他们关于乔伊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吃晚餐,而是在邻居家和那个右翼蠢货玩桌上曲棍球的互相矛盾的版本都一股脑儿地倒出来了。不知所措的理查德时不时要出去抽支烟,缓口气,准备好迎接下一轮伯格伦德式焦虑的轰炸。“会没事的,”他说,又一次从外面回来,“你们俩是好父母。只不过,你们知道的,当一个孩子个性比较强的时候,他总会为表达他的个性闹出不少事来。把一切导入正轨需要花点儿时间。”“老天,”帕蒂说,“你在哪里变得这么睿智的?”“理查德是少有的那些还在真正读书、真正思考问题的怪人之一。”沃尔特说。“没错,不像我,我知道。”她转向理查德,“过上那么一阵子就要说一次,我没把他推荐的每本书都看上一遍。有时候我决定干脆——不去理会。我相信这就是他的言下之意。我那不够格的知识水准。”理查德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你应该少喝几杯。”他说。他也可以干脆当胸给她来上一拳。沃尔特的反对会进一步促使她多喝几杯,而理查德则让她意识到她的不成熟,把自己的不招人喜欢暴露在日光之下。“帕蒂很痛苦。”沃尔特轻声说,似乎在警告理查德,无论多么无法解释,他依旧保持着对帕蒂的忠诚。“要叫我说,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理查德说,“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希望孩子回家,家里井然有序或许会有所帮助。”“我甚至都不确定,这会儿我还想不想要他回来,”沃尔特说,“不用再去理会他对我的不尊敬,我还有些享受这个状况呢。”“那么,咱们看看,”帕蒂说,“乔伊得到了个性,沃尔特得到了解脱,可是,帕蒂呢?她得到了什么?酒,我猜,对吧?帕蒂得到的就是可以喝上几杯。”“哇,”理查德说,“有些自怜的意思?”“看在上帝的分上。”沃尔特说。透过理查德的眼睛看帕蒂正在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可怕的。中间隔着一千二百英里的时候,微笑地聊着理查德的爱情风波,他永远不会结束的青春期,他要将孩子气的那套抛在脑后的决心和这份决心的付诸东流,同时感觉到,在这里,在拉姆齐山的他们正过着一种更为成熟的生活,这一切都再简单不过。可是,现在她和他一起坐在厨房里——他的个头向来让她觉得透不过气来,他那张酷似卡扎菲的面孔经过岁月的磨砺变得更加深邃,他的满头黑发正在变成漂亮的灰白色——他立刻衬托出她不过是个沉浸在自我里的小孩,她将自己关在这栋漂亮的大宅里,因此得以拒绝成长。当初她从家人的幼稚世界里逃出来,现在她自己却也成了和他们一样孩子气的人。她没有工作,两个孩子反倒比她更像成年人,她甚至没有什么性生活。让理查德看到这样一个帕蒂,她羞愧不已。这些年来,她始终珍藏着关于他们短暂的公路之旅的记忆,把它牢牢地锁在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让它随着岁月像酒一样发酵,这样一来,以某种象征性的方式,他们之间可能发生的一切就可以和他们两人一起存活下去,慢慢变老。在密封的瓶子里,这份可能性的品质随着时间的推移改变着,但并没有变坏,仍然具备可饮用的潜力,它就好像是某种安慰:潇洒不羁的理查德·卡茨曾邀请她一起搬去纽约,而她拒绝了。可是现在她才意识到,事情根本不是这样发展的。她四十二岁了,正喝得鼻头发红。她小心地站起身,努力不要东摇西晃,然后将剩下的半瓶酒倒进水槽,把空杯子放进洗碗池。她说她要上楼去躺一会儿,他们两个自己吃饭就好。“帕蒂。”沃尔特说。“我没事,真的没事。我只是喝多了。过一会儿我可能就下来了,抱歉,理查德。见到你很高兴。我只是状态不太好。”她喜欢他们的湖边小屋,也曾连着几个星期独自住在那里,但是理查德住在那里装修的那个春天,她一次都没去过。沃尔特抽出时间,利用几次长周末过去帮他一起干活,可帕蒂实在不好意思去。她留在家中,休养生息:接受理查德让她少喝酒的建议,开始跑步和好好吃饭,将体重增加到刚好可以填平她脸上正在出现的最显憔悴的皱纹,开始全面关注她在自己的梦幻王国里一度忽略的外表。以前,她抗拒任何形式的外观改变,原因之一是那个可恶的邻居卡罗尔在她那个可恶的小男友上场后就曾演过这么一出。任何卡罗尔做过的事在帕蒂看来都令人憎恶,但她终究还是将自己降到了她的高度,像她一样来了个大变身。她剪掉马尾辫,换了个和她年龄相配的发型,染了颜色。同时她也花时间更多地和篮球队的老朋友们见面,而她们的回报则是告诉她,她看上去精神不少。理查德原本计划在五月底返回东岸,可是,理查德就是理查德,都已经到了六月中旬,当帕蒂过去准备在乡下住上几周时,他还在修建那个大平台。起初沃尔特也在,自然保护协会的一个大捐助人在他位于萨斯喀彻温的一处豪华“营地”举办了一场钓鱼之旅,参加者个个都是VIP、摇钱树,沃尔特在赶去那里的途中在小屋待了四天。为了弥补冬天见面时的恶劣表现,湖边小屋里的帕蒂堪称殷勤女主人的典范,理查德和沃尔特在后院钉钉子、锯木头,她为他们做好吃的饭菜。她骄傲地时刻保持着清醒的状态。晚上,乔伊不在身边,她对电视节目也没了兴趣。她坐在多萝西那把心爱的扶手椅上,读沃尔特推荐了很长时间的《战争与和平》,两个男人则在一边下象棋。万幸的是,沃尔特棋艺比理查德高,通常都会获胜,但理查德非常顽强,不断要求再来一局,帕蒂知道这样高度紧张的脑力活动对沃尔特来说并不轻松,他耗尽心神以求胜利,搞得自己像上了发条一样,过后要用上好几个小时才能入睡。“又是中局阻断这一手,”理查德说,“你总是用这招,我讨厌这个。”“我擅长中局狙击。”沃尔特承认道,呼吸急促,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胜利喜悦。“这让我抓狂。”“这个嘛,因为我这手总是很有效。”沃尔特说。“那是因为我的棋艺缺乏足够的训练,不能让你付出相应的代价。”“和你下棋很好玩,我永远不知道你下一步会怎么走。”“是啊,可输棋的人总是我。”白天明亮而漫长,夜晚凉意沁人。帕蒂喜欢北方的初夏,它让她想起和沃尔特最初在希宾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清爽的空气,湿润的地面,以及松树好闻的味道,那是她人生的清晨。她觉得她从来没有比二十一岁更年轻过。不知为何,她在韦斯特切斯特度过的童年,尽管在时间上更加靠前,却好像发生在她人生中更晚、走下坡路的时候。这屋里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霉味,让人想起多萝西。屋外是乔伊和帕蒂决定命名为无名湖的小湖,刚刚雪融冰消,水中落了一层树皮和松针,黑黝黝的,天气好的时候,湖面上映出明亮的云彩的倒影。夏天时,附近唯一的另一所房子被树木遮挡了起来,那是姓伦德纳的一家人周末和八月份的度假屋。伯格伦德家的房子和小湖之间隔着一片小草坡,坡上长着几棵高大的桦树。当阳光或微风驱走了草坡上的蚊子,帕蒂会拿本书在草地上躺好几个小时,彻底远离尘嚣,除去头顶偶尔有飞机飞过,或者更少见的,有汽车从没有铺柏油的县公路上驶过。沃尔特起程去萨斯喀彻温的前一天,帕蒂的心开始狂跳不已。她的心唯一在做的一件事就是:狂跳。第二天早上,她先开车送沃尔特去大急流城的小型机场,然后回到小屋,心依旧跳个不停,以至在做薄饼面糊的时候,一个鸡蛋从她手里滑了出去。她将双手撑在厨台上,深深呼吸了好几下,然后才跪下清理地面。厨房装修的收尾工作是留给沃尔特以后弄的,不过把新铺的地板间的缝隙用泥浆填平则是理查德可以胜任但还没有着手去做的工作。从好的一面看,他告诉他们,他自学会了弹奏班卓琴。虽然距日出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当理查德穿着牛仔裤和那件表明他支持副司令马科斯[35]和解放恰帕斯的宣传衫出现时,时间仍然很早。“荞麦薄饼?”帕蒂轻快地说。“听上去不错。”“如果不够,我可以再给你煎几个鸡蛋。”“我喜欢好吃的薄饼。”“煎几片培根也一点都不费事。”“我不会拒绝培根。”“好的!那就是荞麦薄饼加培根。”如果理查德的心也在狂跳,那么他丝毫也没有表现出来。她站在一边,看着他一连吃下两叠薄饼,他拿叉子的手势优雅得体,而她凑巧知道,这还是沃尔特在大一时教会他的。“你今天准备干什么?”他带着低到中等的兴趣问她。“老天,我还没想过这个。什么都不干吧!我在度假。我想上午都没什么事,然后给你做点午餐。”他点点头,继续吃早餐,帕蒂突然发觉自己是个习惯沉湎于和现实毫无瓜葛的幻想中的人。她进了洗手间,坐在马桶盖上,心还是狂跳不已,直到她听见理查德开门出去,开始摆弄木材。听着别人早晨工作的第一轮声响,让人有种危险的悲伤感受;就像静止经受着被打破的痛苦。工作开始的第一分钟会让你想到接下来的分分钟钟,一天当中包含的每一分钟,而像这样把每分钟都看成独立的存在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只有等到后来的分分钟钟都加入进来,和这赤裸、孤独的第一分钟混合在一起,这一天作为一天才算是安然地开始流动了。帕蒂一直坐在洗手间里,等着她的一天开始。她拿着《战争与和平》来到门外的小草坡上,隐约还抱有那个古老的念头:用她对书的兴趣来吸引理查德,可是她的阅读受阻于一段军事描写,她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同一页。一只叫声悦耳的小鸟习惯了她的存在,开始在她头顶的树上鸣唱起来,不知道是美洲画眉还是绿鹃,虽然沃尔特告诉过她很多遍这种鸟的名字。它的歌声就像一个不变的念头,一个在它那个小脑袋瓜里回旋往复、不肯离去的念头。她的感受:仿佛在她意识的黑暗面的掩护下,一支冷酷无情、组织良好的反动军已经集结起来,她绝对不能让她的良知在这支队伍附近露面,哪怕一秒钟都不行。她对沃尔特的爱和忠诚,她想做个好人的愿望,她对两个男人之间从未间断的竞争关系的明了,她对理查德人品的冷静评估,以及和配偶最要好的朋友上床这件事本身的卑劣:所有这些占据着道德制高点的因素正等着去消灭那支反动军。所以她不得不把她的理性部队调派到其他地方去。她甚至无法允许自己考虑着装——在上午过去了一半,她为理查德送去咖啡和曲奇饼干之前,她迅速转移了换上一件格外诱人的无袖上装的念头——她不得不立刻将这样的想法抛在一边,因为哪怕是最细微平常的示好都可能引来探照灯,而那强光照射下的一幕会过于可耻、可悲、令人作呕。就算理查德不觉得恶心,她自己也会觉得。而如果他注意到并向她挑明她的不是,就像他指出她不该过量饮酒一样,那就将是灾难,耻辱,最糟糕的事情。然而,她的脉搏知道——正在用它的加速跳动告诉她——她或许不会再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在她的身体走上下坡路之前。她的脉搏记录着她心底那激动的思量:位于萨斯喀彻温的钓鱼营地只有双翼飞机、无线电和卫星电话才能与之取得联系,在接下来的五天里,除非有什么紧急情况,沃尔特不会打电话给她。她将理查德的午餐留在餐桌上,开车去了附近的小镇芬城。她看得出,她是多么地有可能出车祸。她失神地想着她被撞死了,沃尔特对着她残缺的遗体哭个不停,而理查德则在一边坚强地劝慰他,说她几乎冲过了芬城唯一的一处停车标志;然而她隐约听到了她的刹车声。一切不过是她的幻想,一切不过是她的幻想!唯一让她感到欣慰的是,她如此不露痕迹地隐藏了她内心的波澜。在刚刚过去的四天里,她或许有那么一点点走神和紧张,但和二月那次相比,她的举止无疑得体了很多。如果她正在设法隐藏她的黑暗部队,那么可以合理地推断,理查德心中或许也有类似的黑暗部队,而他也同样成功地隐藏了它们。但,这只是她的一丝丝希望而已;是一个失去理智的女人、一个沉浸在幻想中的女人推断事情的方式。站在芬城消费合作社选择不多的国内啤酒货架前——米勒、库尔斯、百威——她试图作出决定。将一组六罐装拿在手里,她仿佛可以透过那些铝罐提前猜出,如果她把它们灌下去会是什么感觉。理查德告诉过她,她应该少喝一点儿;醉醺醺的她在他眼里是丑陋的。她将六罐装放回货架,强迫自己去店里不那么诱人的地方逛逛,可是,当你觉得想吐的时候,你很难去计划晚餐吃什么。她像一只唱着重复小调的鸟儿,又回到了啤酒货架前。不同的啤酒罐有着不同的装饰,里面却都是同样寡淡无味的低档货。她突然想到她可以开车去大急流城,买点真正的酒。突然想到她可以开车回去,干脆什么都不买。可是那样的话,她去了哪里呢?她站在货架前犹豫着,感到一阵疲倦:她预感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任何事都不足以让她解脱或高兴起来,不足以证明此时此刻的这种心怦怦跳的难受劲儿是值得的。换句话说,她明白了成为一个内心深处不快乐的人意味着什么。然而,今天的自述人还是忌妒、同情当日站在芬城消费合作社里天真地相信自己已经跌至谷底的那个较为年轻的帕蒂:相信无论以何种方式,这场危机都将会在未来五天内得到解决。收银台旁一个胖乎乎的十来岁的女孩开始注意到一动不动的她。帕蒂疯疯傻傻地对她笑了笑,然后去拿了一只塑料袋包装的鸡、五个丑陋的土豆和一把蔫搭搭的韭葱。她认定,唯一比清醒着感受她的焦虑还要糟糕的,就是喝个大醉,然后仍然要继续感受这种焦虑。“我准备给咱们烤只鸡。”回来后,她对理查德说。他的头发、眉毛和汗湿了的宽阔额头上满是星星点点的锯末渣。“你真好。”他说。“平台现在看上去真不错,”她说,“有了了不起的改进。你觉得还需要多长时间?”“两天吧,或许。”“你知道,如果你急着回纽约,我和沃尔特可以自己干完剩下的活。我知道按原计划,你现在已经回到那里了。”“看到一件活完工让人开心,”他说,“用不了几天了。除非你是想单独待在这里?”“我想单独待在这里?”“我是说,干活很吵。”“哦,没关系,我喜欢干建筑活的声响,有种让人安心的感觉。”“除非那是来自邻居家的。”“这个嘛,我讨厌那家人,所以不一样。”“好吧。”“那我要去准备烤鸡了。”她的语气肯定泄露了什么,因为理查德微微皱起眉头,“你没事吧?”“没有,没有,没事,”她说,“我喜欢待在这里。我喜欢。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地方。虽然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如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可是我喜欢早晨在这里起床。喜欢闻这里的空气。”“我是说,你对我留在这里有没有问题?”“哦,当然没有。老天,完全没有。没有!我是说,你知道沃尔特多么爱你。我觉得我们和你已经是这么多年的老朋友,可我几乎没有和你好好聊过天。这是个不错的机会。可你也不用觉得你一定得留下来,如果你想回纽约。我习惯了独自待在这里。没问题。”她似乎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说完这番话。接下来,两人都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我只是想听明白你究竟在说什么,”理查德说,“你究竟想不想让我继续留在这里。”“老天,”她说,“我一直在告诉你,不是吗?难道我不是刚刚告诉你了吗?”她看得出他对她的耐心,对一个女人的耐心,已经到了尽头。他转了转眼睛,捡起一截两英寸厚四英寸宽的木头。“我准备收工了,然后去游一会儿泳。”“现在下水会很冷的。”“每一天,水都在变得不那么冷。”帕蒂回到屋子里,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对沃尔特的忌妒:他可以告诉理查德他爱他,而且除了也得到对方的爱之外,他不会从中期待任何糟糕的、会使他的生活失去平衡的东西。男人们可以多么轻松地做到这点!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干坐着的大肚子蜘蛛,年复一年编织着她那张干枯的蛛网,等待着。她突然明白了多年前大学里那些女孩的感受,她们憎恨沃尔特可以在理查德的世界里自由出入,对他始终在场的烦人劲儿感到恼火。她,有那么一小会儿,像伊丽莎那样看待着沃尔特。我可能一定要那么做,我也许一定得那么做,我或许非那么做不可,她一边清洗那只鸡,一边对自己说着,然后又安慰自己她不过是说说而已。她听到湖水那边扑通一声,看着理查德从树荫下游出来,下午的阳光依旧照得水面金灿灿的。如果他真的痛恨阳光,像他在那首老歌里宣称的那样,六月的明尼苏达北部会是个难挨的地方。白天是如此漫长,而等到一天终于结束时,你会惊讶地发现太阳的燃料供给并没有减少,而是继续燃烧着,燃烧。她没有去游泳,却忍不住伸手探向两腿之间,试了试那里的水,并为之感到震惊。我是活着的吗?我拥有一具身体吗?她切出来的土豆奇形怪状,像是一道道几何智力难题。理查德淋浴之后,穿着一件没有图案、在很多年前肯定是大红色的T恤衫走进厨房。他的头发暂时变得服帖了,且像年轻时那样又黑又亮。“今年冬天你变样了。”他对帕蒂说。“没有。”“什么叫‘没有’?你的发型变了,看上去好极了。”“其实没什么大的不同,只变了一点点。”“而且——你可能稍微重了几磅?”“没有。好吧,一点点。”“这样更适合你,和瘦的时候比,这会儿你更好看。”“你是不是在委婉地告诉我,我发胖了?”他闭上眼,面部歪扭,似乎在努力维持他的耐心。然后他睁开眼说:“你这么怪声怪气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你希望我走吗?是为这个吗?今天你一直怪怪的,还有些假,我觉得我留在这儿让你感到不舒服。”烤鸡闻上去和她过去吃过的那些一样。她洗了洗手,擦干,在一个还未完工的橱柜后部搜寻着,找出一瓶做菜用的雪利酒,酒瓶上满是因装修落上的灰尘。“好吧,想听真话?在你身边我有点紧张。”“不用紧张。”“我控制不了。”“你没理由紧张。”这是她不想听到的。“我要喝一杯。”她说。“你误会我了,我不在意你喝多少。”她点点头。“好的,知道这点是件好事。”“这几天你一直想喝酒来着?老天爷,喝吧。”“正在喝。”“你知道吗?你是个奇怪的人。我这是在夸你。”“那我就当夸奖来听了。”“沃尔特非常,非常幸运。”“呵,这个嘛,这就是不幸之所在了,不是吗?我不确定他是否还是这样认为的。”“哦,他是。相信我,他是这样认为的。”她摇摇头。“我想说的是,我觉得他不喜欢我奇怪的那些部分。他是可以喜欢奇怪但好的那部分没错,但对奇怪却不好的那部分就不怎么中意了,而这些日子,他感受到的大多都是后一种。而你似乎并不介意我奇怪但不好的那部分,可你却不是我嫁的那个人,我想说这有点儿讽刺。”“你不会想嫁给我的。”“是啊,我确信那会很糟糕。我听说你的那些故事了。”“很遗憾听你这么说,不过倒是没觉得意外。”“沃尔特把什么都告诉我。”“那当然。”外头,湖面上一只鸭子不知为什么东西嘎嘎叫着。湖另一头的芦苇丛中,绿头鸭筑起了它们的巢。“沃尔特告诉过你我划破了布莱克的轮胎吗?”帕蒂问。理查德抬了抬眉毛,然后她向他讲了那个故事。“那可真是糟糕。”等她讲完,他敬佩地说。“我知道,确实糟糕,不是吗?”“沃尔特知道吗?”“嗯,问得好。”“照我看,你并没有把什么都告诉他。”“哦,老天,理查德,我什么都不告诉他。”“我觉得,其实你可以告诉他。你或许会发现,他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她深吸一口气,问沃尔特都知道她哪些秘密。“他知道你不快乐。”理查德说。“我觉得这不需要多敏锐的眼光就可以看出来。还有什么?”“他知道你因为乔伊搬走而责怪他。”“哦,这个,”帕蒂说,“这个或多或少是我告诉他的。这条不算。”“好吧,不如你来告诉我,除了划破邻居的车轮胎,你还有什么事是沃尔特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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