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顺着原路返回,太阳已像个橘黄色的圆球挂在东西向街道的尽头。此刻,当她允许自己明白过来,她才发觉她的真实意图其实是在外面待很长时间,好让理查德为她担心,不过看来她这个小算盘完全没能打响。公寓里空无一人。她那间房的墙壁已经基本搞定,地板仔细地扫过了,床也已经为她铺好,干净整洁,有真正的床单和枕头。印度风情的床罩上放着一张理查德留给她的便条,用小小的大写字母写着一个俱乐部的地址和怎么乘坐高架铁路去那里的路线说明。最后一句是:警告:我必须带着我们的房东一起去。在决定去还是不去之前,帕蒂想躺下来稍微睡一会儿,结果一直到很多个小时之后,她才被赫雷拉夜归的朋友们吵醒,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随后,她单腿跳着来到主房里,从他们当中最不友好的那位——前一晚穿着内裤下来开门的那位——那儿得知,理查德和一些别的人走了,让他们转告她今晚不必等他——他会及时赶回,送她去纽约。“现在几点了?”“一点吧。”“凌晨?”赫雷拉的这位朋友不怀好意地瞥了她一眼。“不是凌晨,是发生了日全食。”“理查德呢?”“他和碰到的两个女孩一起走了。没说去哪里。”正如之前说过的,帕蒂不善于估算车程。本来,要想及时赶到韦斯特切斯特,和家人一起动身去莫鸿客山庄,她和理查德必须在那天早上五点就从芝加哥出发。可她大大地睡过头了,醒来后发现天空阴沉,风雨将至:一个不同的城市,一个不同的季节。理查德还是不见踪影。她吃了几口昨天剩下的甜甜圈,翻了几页海明威,到十一点,就连她也看出来他们怎么都不可能按时赶到目的地了。帕蒂硬着头皮给父母打了个电话,对方付费。“芝加哥!”乔伊斯说,“我无法相信。你附近有机场吗?你能尽快赶上航班吗?我们还以为这会儿你已经到了。你爸爸想早点出发,周末的交通状况可不太好。”“我搞砸了,”帕蒂说,“很抱歉。”“那么,你能明天一早赶到那里吗?宴会明晚才开始。”“我会尽全力的。”帕蒂说。此时,乔伊斯已在州议会任职三年。如果接下来她没有向帕蒂一一列举所有即将聚集在莫鸿客向一桩婚姻致以崇高敬意的亲朋好友的名单,没有大加渲染她的三个弟弟妹妹是多么热切地期盼着这个周末,而当祝福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又让她(乔伊斯)感到多么的荣幸,那么或许帕蒂会拼尽全力赶到莫鸿客。然而,事实是,听着妈妈的滔滔不绝,一种奇怪的平静和确定降临在帕蒂身上。芝加哥飘起了小雨;充作窗帘的画布被风吹起,密歇根湖的味道和混凝土被雨水打湿后好闻的味道飘了进来。当一贯的怨恨消失,帕蒂用一种全新的冷静眼光审视自己,她意识到即使她缺席父母的周年纪念,也不会给任何人造成伤害。事已至此。她看到自己几乎就要自由了,迈出这最后一步让她感觉糟透了,不过并不是不好的糟糕,如果这个说法不会让人觉得自相矛盾的话。理查德打来电话时,她正靠窗坐着,闻着雨水的味道,看着一间废弃已久的工厂屋顶上的杂草和灌木被风吹得弯了下去。“真是抱歉,”他说,“我一小时内赶回去。”“你不必着急,”她说,“反正已经太迟了。”“可派对明晚才开始。”“不,理查德,明晚是晚宴。我应该今天就到那里的。今天下午五点。”“糟糕。你在开玩笑吗?”“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我脑子这会儿有点乱,我没怎么睡够。”“好了,无所谓。你完全不必着急。我想我现在要回家了。”她的确回家了。她将她的行李箱从楼梯上推下去,接着是她的拐杖,然后在霍尔斯特德街拦了一辆吉卜赛人开的出租车,之后先坐一辆灰狗巴士到明尼阿波利斯,然后转另外一辆到希宾。吉恩·伯格伦德此刻正躺在一家信义会医院里奄奄一息。午夜已过,希宾市中心的街道上空空荡荡,气温华氏四十度左右,大雨倾盆。沃尔特的面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红。巴士站外,在他父亲那辆一股臭烟味的油老虎汽车里,帕蒂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大着胆试了试他的接吻技术,满意地发现他是个接吻好手。第三章 自由市场促进竞争在提到帕蒂的父母的时候,自述人希望,抱怨甚至公然指责的口气流露于字里行间,但在此,她要为至少一件事衷心地感谢乔伊斯和雷,感谢他们从未像鼓励妹妹们那样,鼓励她发展艺术方面的创造力。乔伊斯和雷对帕蒂的忽视,不论在她稍年轻时曾让她多么受伤,到了今天,每当想起四十出头的妹妹们独自住在纽约,由于过于古怪且(或)过于自以为是,始终无法维持一段长久的恋情,在努力成就她们那被灌输是自己命中注定的艺术事业的同时,仍在靠父母的津贴度日,那忽视就越来越像是一种祝福。事实证明,到最后,被父母认为是迟钝和无趣的孩子,要好过被认为独具天分和不同凡响。因此,当帕蒂居然也能表现出那么一丝丝创造力的时候,她感到的是愉快的惊喜,而不是因为不能更加有创造力而难堪。年轻的沃尔特有这样一个令人满意的特点,那就是他极其希望帕蒂赢。伊丽莎也曾一度为她召集起一小股逆反力量,但结果并不令人满意,而沃尔特则全力支持她敌视任何让她难过的人(她的父母、弟弟妹妹)。因为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他总是表现出理智的诚实态度,所以,当他也批评她的家人,加入她那些原本令人质疑的与家人竞争的计划时,他代表了极高的可信度。他或许无法满足她对男人的全部期望,但作为疯狂的支持者,他却是无人可以企及的;而在那个时候,帕蒂对这份支持的需要甚至超过了对浪漫爱情的需要。到了今天,很容易就能看出,当年本应有人好好地劝告帕蒂,让她先用几年的时间去经营一份事业,为后运动员时期的自己确立一个坚实的身份,同时和其他类型的男人多多交往,等她在各个方面都变得更加成熟之后,再去考虑成为妈妈。但是,尽管无法继续参加校际篮球比赛,她的脑子里却仍然有一个计时器,仍然处于为比赛而活的状态,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继续获胜。而获胜的方式——打败妹妹们和妈妈的最佳机会——就是嫁给明尼苏达最好的男人,住在一栋比家里任何人所拥有的都更大、更好、更趣味盎然的房子里,生一堆孩子,做所有乔伊斯这个妈妈没能做好的事情。虽然沃尔特是个众所周知的女权主义者,还是人口零增长组织每年更新个人资料的学生级别的成员,他却毫无保留地支持了帕蒂生儿育女的家庭大计,因为她确实满足了他对女人的全部期望。帕蒂大学毕业三星期后,也差不多正好是她搭长途汽车去希宾满一年的时间,她和沃尔特结婚了。当时她决定就在亨内平县法院把自己嫁出去,而不是回韦斯特切斯特,由她父母来主办一场像样的婚礼,对此皱起眉头的是沃尔特的妈妈多萝西。她用她那温和的、试探性的,但同时也是相当固执的方式,表达了她的担忧。她轻声说,将爱默生家包括在婚礼之内是不是更好一些呢?她知道帕蒂和家人的关系不怎么亲密,但是,就算这样,她以后难道就不会后悔在一个如此重大的时刻将她的家人排除在外?帕蒂试着向多萝西描述韦斯特切斯特的婚礼将会是个什么样:两百多位来宾,全是乔伊斯和雷的挚交好友以及为乔伊斯的竞选掏过大把钱的赞助人;乔伊斯会迫使帕蒂选她的大妹妹做伴娘,然后让另外一个妹妹在婚礼上表演现代舞;雷在畅饮香槟之后会拿女同性恋开涮,完全不顾忌帕蒂篮球队里的朋友们可能会听到。多萝西的眼睛有一点点湿润,或许是同情帕蒂,或许是为帕蒂谈起家人时的冷淡和尖刻感到悲哀。可不可以,她柔声坚持道,举办一个小小的只有家人参加的婚礼仪式,一切都完全顺着帕蒂的心意去办的仪式?帕蒂拒绝婚礼的最大理由莫过于,如果举办婚礼,理查德肯定会是沃尔特的伴郎。在此,她的想法有一部分是显而易见的,而另一部分则和担心理查德见到她的大妹妹后他们之间可能会发生的事有关。(自述人现在终于有勇气说出这个妹妹的名字了:阿比盖尔。)伊丽莎曾经拥有过理查德,这已经够糟糕了;要是再看到他和阿比盖尔勾搭上,哪怕只是一个晚上,都可能会要了帕蒂的小命。当然,她不会向多萝西提起这些。她只是说,她可能不是个非常讲究仪式的人。作为一种让步,她在他们结婚前的那个春天带着沃尔特去见了她的家人。承认以下事实让自述人感到非常痛苦:她有一点点不好意思让家人见到他,而且,更糟糕的是,这或许是她不想举办婚礼的另外一个原因。她爱他(的确,的确爱他),但他身上的那些在私下里、二人世界中对她而言意义丰富的品质,在别人挑剔的眼光下很有可能就不那么明显了,她确定她的妹妹们,尤其是阿比盖尔,一定会用这样的眼光瞄准他。他紧张的咯咯笑声,他太容易泛红的脸,他的极度友好:在全面地了解了这个男人之后,这些在帕蒂眼中都是弥足珍贵之处,甚至可以说,是令她骄傲的。但是,她不那么好的那部分自我,每次和家人打交道就会带出来的那部分自我,总要忍不住因他不是个身高六英尺四英寸的酷哥而感到遗憾。值得称赞的是,乔伊斯和雷表现得非常得体,或许这和他们终于知道了帕蒂不是同性恋而在暗地里大松了一口气不无关系(说暗地里,是因为乔伊斯,举例来讲,已经吃力地做好了接受同性恋女儿的准备)。听说沃尔特之前从未来过纽约,他们立刻成了这座城市的推广大使,催促帕蒂带他去看博物馆的各种展览,而这些展览是身在奥尔巴尼的乔伊斯抽不出时间去看的,等到了晚上,他们又请他在《纽约时报》推荐的一些餐厅里吃饭,当中包括开在苏荷区的一家,那时的苏荷区还是个神秘而令人兴奋的地方。帕蒂原本担心她的父母会取笑沃尔特,现在却开始担心沃尔特可能会看不出她为什么无法容忍他们,转而站在她父母那一边:他或许会开始怀疑,真正的问题出在帕蒂身上,因而不会再盲目地相信她是个好人——在两人好了不到一年之后,帕蒂已经变得极为依赖他的这种信任了。谢天谢地,阿比盖尔这个执意将好几次晚餐变成了尴尬的五人组活动的高级餐厅迷,正处于她最讨人厌的时期。她无法想象大家聚在一起却不是为了听她说话,于是她不知疲倦地聊着纽约的戏剧界(她将之定义为一个不公平的世界,因为自从得到那个候补演员的名额之后,她再也没能取得其他任何进展);聊着那个她称之为“卑鄙的滑头”的耶鲁教授以及她和教授就艺术的创造性所持有的难以调和的不同见解;聊着她那个名叫塔米的朋友,说她自筹资金排演了《海达·高布乐》,并在其中风光地担任了主角;聊着宿醉、租金管理以及令人不安的性丑闻,而为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酒的雷则不愿放过当中的任何淫乱细节。最后一顿晚饭也定在苏荷区,吃到一半的时候,帕蒂终于再也无法忍受阿比盖尔抢走原本属于沃尔特的关注(他一直礼貌地听着阿比盖尔的每一句话),直截了当地叫妹妹闭嘴,好让其他人有机会说话。大家静悄悄地摆弄着餐具,尴尬地沉默了好一阵儿。然后,帕蒂夸张地做出从井里打水的动作,要沃尔特说说他自己。事后看来,这是个错误的引导,因为沃尔特尽管对公共政策非常热心,但对真正的政客是个什么样子却一无所知,他居然相信一名女州议员会有兴趣听听他的看法。他问乔伊斯是否了解罗马俱乐部。乔伊斯承认说她不了解。沃尔特解释说,罗马俱乐部(两年前,他曾邀请该组织的一名成员在麦卡莱斯特学院作过演讲)致力于研究如何对增长加以限制。主流经济理论,无论是马克思主义还是自由市场论,沃尔特说,都想当然地认为经济增长始终是一件好事。百分之一或二的GDP增速只被认为是马马虎虎,而人口增速则恨不能也达到百分之一,但是,他说,如果你将这些增速放在一百年的时间段里,得出的数字会是极为可怕的:届时世界人口将达到一百八十亿,能源消耗将十倍于今天。如果再往后推一百年,而增长率保持不变的话,那么,得出的数字简直不堪入眼。所以,罗马俱乐部正在探索一些更为理性和人道的方式来限制增长,而不是放任地球被毁,所有人不是饿死,就是互相残杀。“罗马俱乐部,”阿比盖尔说,“是不是和意大利花花公子俱乐部差不多?”“不,”沃尔特平静地说,“那是一个由一群想要挑战人们对增长的过分关注的人构成的组织。我是说,人人都痴迷于增长,可是你想想看,对一个成熟的机体来说,增长其实就是一种癌症,对吧?要是你的嘴巴里有某种增长,或者你的结肠里有某种增长,那都是坏消息,不是吗?所以,在欧洲和西半球,有一小股知识分子和慈善家正在努力打破大众的狭隘看法,努力在最高层次上影响政府决策。”“罗马的小兔子。”阿比盖尔说。“干他的弗吉尼亚[20]!”雷用古怪的意大利口音接了一句。乔伊斯大声地清了清嗓子。在家里[21],如果雷因为喝多了酒而开始胡言乱语,满嘴脏话,她只需退回到她那个私密的乔伊斯幻想世界里,但在未来女婿面前,除了感到尴尬之外,她别无选择。“沃尔特正在谈论一个有趣的观点,”她说,“我并不是很了解这个观点,和这个……俱乐部。但是,这无疑是看待世界局势的一个非常大胆的角度。”沃尔特没有看到帕蒂做出的割脖子的小手势,继续说了下去:“我们需要像罗马俱乐部这样的组织,就是因为必须有人在常规的政治进程之外,理性地探讨和看待增长。显然你很清楚这一点,乔伊斯。如果你想在选举中胜出,你甚至连放慢增长都不敢提,更不必说去否定增长了。这种看法完全是政治毒药。”“确实如此。”乔伊斯干笑着说。“但总得有人来关注这个问题,来影响决策层,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我们就将毁掉这个星球。我们会被我们自己的无限繁殖活活呛死。”“说起呛,爸爸,”阿比盖尔说,“那是你的私人酒瓶吗?还是我们也可以分上一点儿?”“咱们再叫一瓶。”雷说。“我觉得我们不需要再叫了。”乔伊斯说。雷抬起手制止乔伊斯。“乔伊斯,冷静……冷静些。我们没问题。”帕蒂坐在那里僵笑,在餐厅恰到好处的柔和光线下打量着其他餐桌旁那些迷人而富有的就餐者。当然了,在这个世界上,待在哪里也没有待在纽约好,这就是她的家人挟以自满的根基所在,也是他们可以去嘲笑其他一切事物的平台。纽约就好比一位成熟老练的成年人,像某种担保一样,赋予他们像孩子那样待人接物的权利。坐在苏荷区那家餐厅里的帕蒂面对的是一股她根本不可能与之匹敌的力量。她的家人已经占据了纽约,而且永远都不会让步。对帕蒂来说,再也不来这里—干脆忘记这个世界上有这种就餐场面的存在—是她唯一的选择。“你不喝酒?”雷对沃尔特说。“我相信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喝。”沃尔特说。“这是一瓶上等的阿玛罗内,也许你愿意来点。”“不,谢谢。”“你确定?”雷拿着酒瓶向沃尔特晃了晃。“没错,他确定!”帕蒂喊道,“他已经连续四个晚上说过他不喝酒了!没听到吗?雷?不是所有人都想喝得大醉,然后变得讨厌和粗鲁。有些人确实喜欢聊些成年人该关心的话题,而不是用两个小时去讲黄色笑话。”雷咧着嘴笑了笑,仿佛她是在逗他笑。乔伊斯打开她只有上半装玻璃的眼镜,开始研究甜点餐牌。沃尔特脸红了,而阿比盖尔,脖子像抽筋似的一拧,皱起眉头,说:“‘雷’?‘雷’?我们现在管他叫‘雷’吗?”第二天早上,乔伊斯颤声对帕蒂说:“沃尔特相当的——我不知道保守或其他什么词是不是恰当的说法,我猜确切地说不是保守,尽管,从民主进程,从权力来自于人民,繁荣为全民所有这些角度来看,他还不是那么独断,但是,从某种角度来看,他几乎比我料想的还要保守。”雷,两个月后,在帕蒂的毕业典礼上,带着一脸抑制不住的窃笑,告诉帕蒂:“沃尔特说起那些增长什么的玩意儿时,脸那真叫一个红,我的老天,我以为他要中风了。”而阿比盖尔,六个月之后,在帕蒂和沃尔特唯一一次愚蠢到回韦斯特切斯特过感恩节时对帕蒂说:“罗马俱乐部怎么样啦?你们俩入会了吗?拿到密码没?坐上皮椅了吗?”在拉瓜迪亚机场,帕蒂哭着告诉沃尔特:“我恨我的家人!”沃尔特勇敢地回应道:“我们会建立我们自己的家!”可怜的沃尔特。他先是认为自己有义务让父母有经济保障,于是将他的演员和导演梦搁置一旁;之后,他爸爸刚刚用自己的死解放了他,他又和帕蒂结成一队,将自己拯救地球的雄心大志搁置一旁,跑去为明尼苏达矿务及制造业公司工作——这样一来,帕蒂就可以拥有她那栋漂亮的老房子,留在家中照顾孩子了。这一切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讨论就发生了。他为所有让帕蒂感到激动的计划而激动,全力翻修老房子,全力帮助帕蒂对抗家人。直到多年以后,直到帕蒂开始令他失望,他才变得更为谅解爱默生家的其他人,坚持认为她是他们当中最幸运的那个,是唯一一个从遇难的爱默生号船上逃脱的人,是活下来讲述故事的那个人。他说阿比盖尔被困在一个极度荒凉的岛上(曼哈顿!)到处寻觅感情的食粮,她垄断对话的行为不过是为了努力喂饱自己的空虚,应该得到原谅。他说帕蒂应该怜悯她的弟弟妹妹——因为他们是如此的饥渴——而不是为他们没有逃脱的力量和运气而指责他们。不过,这些都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在婚后的头几年里,他对帕蒂是如此着迷,所以她不可能出任何错。那些日子多美好呀。沃尔特本人的竞争对手并不是他的家人。到她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赢了那场比赛。在伯格伦德家的牌桌上,或许除了英俊的外表和对女人游刃有余(这张牌在他哥哥手上,他目前和年轻的第三任妻子生活在一起,后者正在努力工作养着他)之外,他拿到了几乎所有的王牌。沃尔特不仅知道罗马俱乐部,阅读艰深的严肃小说,欣赏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22],还会熔焊铜管接头,做细木工,从叫声猜出鸟儿的名字,并照顾生病的女人。作为家庭竞赛中的大赢家,他有余力时常回头去帮助其他人。“我猜你现在不得不去看看我长大的地方了。”当帕蒂中断与理查德的公路之旅后,沃尔特在希宾的巴士站外对她说。他们坐在他父亲那辆维多利亚皇冠车中,两人灼热而激动的呼吸给车窗玻璃蒙上了一层雾。“我想看看你的房间,”帕蒂说,“我想看看和你有关的一切。我觉得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听到这番话,他不得不再次长时间地亲吻她,随后才又回到焦虑的状态。“话虽如此,”他说,“我还是不好意思带你回家。”“别不好意思。你该去看看我家,简直就是怪胎展览。”“也许吧,不过,我家可没那么有趣。这只会是你肮脏的铁矿带之旅。”“那咱们走吧。我想去看看。我想和你睡在一起。”“听上去棒极了,”沃尔特说,“不过,我估计我妈妈可能会有点接受不了。”“那我想睡在靠近你的地方。然后,我想和你一起吃早餐。”“这个倒是不难安排。”事实上,松语汽车旅馆的景象让帕蒂冷静下来了,她开始怀疑起这趟希宾之行;投奔沃尔特时抱有的那种自足的心态被动摇了,毕竟,她在他的好朋友那里感受到的性吸引力要更强烈些。从外面看,汽车旅馆并没有那么糟糕,停车场上的车辆数目也不至让人沮丧,但是接待处后面的住宿区则确实和韦斯特切斯特相差甚远。它们让她看出了她之前不曾注意到的那个世界的优越性,她这个郊区富家女的优越性;一阵出乎意料的思乡之情向她袭来。地板上铺着海绵地垫,明显地向屋后的那条小河倾斜着。在起居兼就餐区,有个毂盖大小的锯齿状陶瓷烟灰缸,近旁放着一张长沙发,吉恩·伯格伦德平日就坐在上面,阅读钓鱼和打猎杂志,收看旅馆天线(第二天早上她才发现,天线草草地架在化粪池后面一株被斩首的松树上)能够从双子城和德卢斯的各个电视台接收到的随便什么电视节目。沃尔特和弟弟共享的那间狭小卧室位于向下倾斜的走道尽头,因靠近小河而终年潮湿。地板中央,沃尔特小时候为划出他的私人空间而贴的那道宽幅胶带留下了黏黏的印迹。他童年时代用过的东西还摆在墙边:童子军手册和奖状,全套的简写版总统传记,几册零落不全的《世界图书百科全书》,小动物的骨架,一个空鱼缸,邮票、硬币收藏,以及一个接线伸出窗外的精密温度计或气压计。卧室那扇变形的门上挂着一个自制的黄色标牌:禁止吸烟[23],字是用红蜡笔写的,其中的N和S写得颤颤巍巍,个头却很高,显示出作者的愤怒。“我的第一次反叛行为。”沃尔特说。“那时你多大?”帕蒂问。“不记得了。十岁吧。我弟弟曾患有严重的哮喘。”外面暴雨如注。多萝西在她的房间睡觉,沃尔特和帕蒂都还处于欲望的兴奋之中。他带她去看了他爸爸之前经营的那间“休息室”,以及挂在墙上的令人印象深刻的鼓眼鱼标本,还有那张他帮爸爸做的桦木吧台。直到最近,到他不得不住院前为止,吉恩每天下午还都站在这个吧台后面抽烟、喝酒,等着他的朋友们下班,来光顾他的生意。“这就是我,”沃尔特说,“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我喜欢你是在这里长大的。”“我不确定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不过我接受了。”“我喜欢,因为我是如此地仰慕你。”“这是件好事。我猜。”他走到前台,看着一堆钥匙说,“你觉得二十一号房听起来怎么样?”“是一间条件特别好的房吗?”“和其他所有的房间都差不多。”“我二十一岁。所以,完美极了。”二十一号房里处处可见褪色磨损的物品表面,原本一早就该重新油漆或更换的,却被经年累月地用力擦洗。河流的潮气依旧明显,不过还可以忍受。床很低,标准尺寸,不是皇后床。“如果不喜欢,你不必非得留下来,”沃尔特说着,将帕蒂的背包放在了地上,“明早我可以送你回汽车站。”“不!这里很好。我又不是来度假的。我是来看你,帮你忙的。”“好吧。我只是担心我并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哦,那么,不要再担心了。”“可我还是很担心。”她让他在一张床上躺下,试着用自己的身体来让他安心。然而,很快,他的担忧就又爆发了。他坐起身,问她为什么要和理查德一起回纽约。这是一个她允许自己希望他不会问起的问题。“我不知道,”她说,“我猜我想看看公路旅行是怎么回事。”“嗯。”“有些事我一定要去看看。我只能这样解释。有些事我一定要去弄弄清楚。而现在我弄清楚了,所以我来了这里。”“你弄清楚了什么?”“我弄清楚了我想待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哦,速度还真快。”“那是个愚蠢的错误,”她说,“他总是用那样一种方式看人,我相信这你是知道的。一个人需要花点时间去弄清楚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请你不要因为这个责怪我。”“我只是对你弄清楚的速度感到惊讶。”她有种想哭的冲动,也终于哭了起来,而接下来的那段时间,沃尔特展现出他最擅长安慰人的那部分自我。“他对我不好,”她含着眼泪说,“你刚好是他的反面。而我现在是如此,如此,如此地需要这个反面。你能对我好一些吗?”“当然可以。”他边说边摸着她的头。“我发誓,我不会让你后悔的。”这一字不差是她的原话,自述人满怀歉意地回忆着。而下面的这一幕也同样让自述人记忆犹新:沃尔特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倒在床上,然后向她逼过来,重重地压在了她的两腿之间,脸上是一副令帕蒂感到全然陌生的表情。那是一种愤怒的表情,愤怒控制了他。就好像幕布突然分开,露出某种美好而男子气的东西。“这不关你的事,”他说,“你明白吗?我爱你的一切。你的每一寸。每一寸。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你明白吗?”“明白,”她说,“我是说,谢谢你。我多少感觉到了,不过还是很高兴听到你说出来。”然而,他还没有说完。“你知道我有个……有个……”他搜寻着词语,“有个问题。和理查德。我和他有个问题。”“什么问题?”“我不信任他。我爱他,但我不信任他。”“哦,老天,”帕蒂说,“你绝对应该信任他。他显然也非常关心你。他令人不可思议地保护着你。”“并不总是这样。”“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是这样的。你知道他有多佩服你吗?”沃尔特头向下,生气地盯着她:“那你为什么要和他一起去纽约?他又为什么和你一起待在芝加哥?这他妈的是怎么一回事?我无法理解!”听到沃尔特说粗话,看到他似乎因他自己的愤怒而感到震惊,帕蒂又一次哭了起来。“老天,不要这样,老天,不要这样,老天,不要这样,”她说,“我在这里,不是吗?我为了你才来了这里!我们在芝加哥没发生任何事。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她将他拉近,用力抓着他的屁股。但沃尔特并没有去碰她的乳房或是把她的牛仔裤脱掉,就像理查德肯定会做的那样,相反,他站起身来,开始在二十一号房里走来走去。“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他说,“因为,你知道的,我不傻。我有眼睛,有耳朵,我不傻。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听到他说关于理查德他并不傻,帕蒂松了一口气;但她觉得她已经想不出办法来安慰他了。她只好就那么躺在床上,听着雨水打在屋顶的声音,意识到如果她没有上理查德的车,眼前的这一幕就不会发生;意识到她活该受此惩罚。不过,她还是忍不住去想象,事情或许可以以更好的方式发展。这一切是如此准确地预示了他们后来度过的很多个深夜的场景——沃尔特美好的愤怒被白白浪费了,而她在一旁哭泣,他惩罚她,然后又为他的惩罚道歉,说他们俩都累了,时间也很晚了,确实如此:太晚了,天都快要亮了。“我要去洗个澡。”最终她开口道。他坐在另一张床上,双手捂着脸。“很抱歉,”他说,“这一切真的不关你的事。”“呃,其实,你知道吗,我不喜欢听你不停地这样说。”“对不起。信不信由你,但我是为了表示好意。”“此刻,我也不想听你说‘对不起’。”他问她洗澡时需不需要帮忙,脸依旧埋在手心里。“不用了。”她说,尽管要在保持她上了夹板、缠着绷带的膝盖露出水面的情况下洗澡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半小时之后,当她穿着睡衣从浴室出来时,发现沃尔特似乎一动未动。她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金色的鬈发和窄窄的肩膀。“听我说,沃尔特,”她说,“如果你希望我离开,我可以明早就走。可现在我要睡一会儿。你也该去睡了。”他点点头。“很抱歉我和理查德一起去了芝加哥。这是我的主意,不是他的。你该怪的人是我,不是他。可现在呢?你让我觉得自己很差劲。”他又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晚安吻?”她说。他吻了她,这个可比吵架感觉好多了,如此之好,他们很快就钻进被子里,熄了灯。晨光从窗帘周围透了进来——北方的五月,天亮得很早。“我对性基本上一无所知。”沃尔特坦白说。“哦,这个嘛,”她说,“其实并不是很复杂。”他们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尤其对沃尔特,那真是一段让他头晕目眩的时光。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女孩,原本可以跟理查德走、最终却选择了他的女孩,接着,三天后,在那家信义会医院,他和父亲之间的长期对抗也终因父亲的去世而画上了句号。(死亡是一位父亲所能遭受的最大失败。)那天早上,帕蒂跟着沃尔特和多萝西一起去了医院,被他们的眼泪感染,她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然后,在他们近乎沉默地开车返回汽车旅馆的路上,她觉得她已经是伯格伦德家的一员了。多萝西回房间躺下后,在旅馆的停车场上,帕蒂看着沃尔特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从停车场的一头疾冲到另一头,边跑边跳,转弯前弹跳起来,接着又跑。那是个晴朗明媚的早晨,大风从北方持续地刮过来,河岸边的松树真的在飒飒低语。疾冲了几个来回之后,沃尔特又单脚上下跳了几次,然后转身背对帕蒂,开始沿着七十三号公路向前跑,一直跑到转弯的地方,接着就不见了人影,一小时后才回来。第二天下午,在二十一号房,光天化日,窗户开着,褪色的窗帘随风飘动,他们笑着,哭着,做着爱,那是一种沉甸甸、天真无邪的快乐,每每回首,自述人不由黯然心碎。他们哭一会儿,做一会儿爱,然后心满意足地贴着对方汗湿的身体躺在那里,聆听松树的叹息。帕蒂感觉她好像服用了某种药效永远不会消退的厉害毒品,或者好像在做一个生动无比的梦,一个不会醒来的梦,然而,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切不是毒品,也不是梦,而是她真实的人生,一种没有过去、只有当下的人生,一种不同于她想象中的任何一种爱情的爱情。全都是因为二十一号房!她怎么能想象到这样一间二十一号房呢?这是一个如此干净、老式的可爱房间,沃尔特又是一个如此干净、老式的可爱男人。而她正值二十一岁,在从加拿大吹来的清新的、生机勃勃的北风中,她能感受到她的二十一岁。她小小地体会到永恒的滋味。超过四百人参加了沃尔特父亲的葬礼。虽然不怎么认识吉恩,这个数字也还是让帕蒂为他感到骄傲。(如果你想有个盛大的葬礼,死得早不无小补。)吉恩生前是个殷勤好客的家伙,喜欢钓鱼、打猎,喜欢和朋友们一起消磨时间——他们大多都是退伍老兵。但不幸的是,他是个酒鬼,没受过什么教育,娶了一个将全部的希望和梦想以及最好的爱都寄托在自己的二儿子而非他身上的老婆。沃尔特永远都不会原谅吉恩让多萝西在汽车旅馆那么辛苦地工作,不过,在自述人看来,尽管多萝西令人难以置信地和善,但她也毫无疑问属于那种殉道者的类型。葬礼之后的招待会上,在一间信义会宴会厅,帕蒂像上速成班一样认识了沃尔特的所有家人和亲戚,那就如同一个大伙儿吃着环状面包、决心去发现任何事物光明面的节日。多萝西尚在人世的五个兄弟姐妹都来了,还有沃尔特刚被放出监狱的哥哥、他风骚标致的(第一任)老婆和两个孩子,以及他们穿着军装、沉默寡言的弟弟。唯一缺席的一位重要人士,其实,是理查德。沃尔特当然给理查德打了电话,尽管颇费周折,因为要先打去明尼阿波利斯,找到理查德那个从来都行踪不定的贝司手赫雷拉。理查德刚刚到达新泽西的霍博肯。在电话上表达了哀悼之后,他说自己把钱花光了,很抱歉没法去参加葬礼。沃尔特向他保证说这完全没有关系,然而,接连好几年,他都一直为此抱怨理查德,说他没有努力想想办法——这么说并不完全公平,因为沃尔特早就在暗中恼火他的老友,甚至不想在葬礼上看见他。不过,帕蒂可不会糊涂到去做那个挑明这点的人。一年后,他们去纽约旅行时,帕蒂建议沃尔特去找找理查德,和他待上一个下午,但沃尔特说,最近几个月他给理查德打过两次电话,而理查德却从没有主动联系过他。帕蒂说:“可他是你最好的朋友。”沃尔特则说:“不,你才是我最好的朋友。”帕蒂又说:“好吧,那么他是你最好的男性朋友,你应该去找找他。”但沃尔特坚持说从来都是这样——他觉得总是他在追着理查德跑;他们之间有一种类似边缘战术的东西,一种比谁会先眨眼,先表现出需要的比赛——他已经受够了这一套。他说理查德不是第一次玩消失这个把戏。如果他还想继续做朋友,沃尔特说,那么这一次或许该轮到他主动打个电话了。帕蒂怀疑,理查德可能还在因芝加哥小插曲而感到不安,努力不来打搅沃尔特的幸福家庭,因此,或许应该由沃尔特去找理查德,让他知道他仍然是受欢迎的,不过,她再次明智地没有去催促沃尔特。当初伊丽莎认为沃尔特和理查德之间有某种类似同性恋的感情,而今天自述人看到的则是兄弟之情。等沃尔特过了被哥哥骑在头上打、自己又骑在弟弟头上打的年龄,他在家里就找不到像样的竞争对手了。他需要另外找一个兄弟去爱、去恨、去与之竞争。在自述人看来,始终困扰着沃尔特的问题是,理查德是弟弟还是哥哥,是失意者还是大英雄,是应该被爱护的潦倒朋友还是危险的竞争对手。沃尔特声称他对理查德和对帕蒂一样,也是一见钟情。那发生在他来到麦卡莱斯特学院的第一晚,他父亲开车送他到那里后就匆匆赶回了希宾,因为加拿大俱乐部的伙伴们从休息室打来了电话。开学前,沃尔特曾用宿舍管理处提供的地址,给理查德写过一封友好的信,但理查德没有回复。宿舍里的其中一张床上放着一个吉他箱、一个纸板盒和一个行李袋。直到晚饭后,在宿舍楼的新生集会上,沃尔特才见到了这堆少得不能再少的行李的主人。后来他多次向帕蒂描述过那个瞬间:一个男孩独自站在角落里,而他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那是个个头很高、脸上有粉刺、爆炸头、穿着伊基·波普T恤衫的家伙,看上去和其他所有新生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舍监正在长篇大论地发表讲话,不时开开玩笑,可理查德却板着脸,甚至连礼貌地微笑一下都不肯。虽然,当别人努力想要表现得风趣的时候,沃尔特都会非常愿意捧场,会大声笑着以回报他们的努力,但他立刻就意识到,自己想和那个个头高高的、不笑的家伙交朋友。他希望他就是他的室友,而他确实是。神奇的是,理查德也喜欢他。起初是因为沃尔特凑巧来自鲍勃·迪伦成长的地方。散会后,他们回到宿舍,理查德不断问他关于希宾的问题:那里的景色怎样,沃尔特认不认识齐默曼[24]家的什么人。沃尔特解释说他家的汽车旅馆开在市外,离市区有好几英里,但就是汽车旅馆本身也让理查德感兴趣,同样令他印象深刻的事实还有,沃尔特是名拿全额奖学金的学生,却有个酒鬼老爸。理查德说他爸爸五星期前因肺癌去世了,所以他才没有给沃尔特回信。他说鲍勃·迪伦是个浑蛋,那种纯粹得美好的浑蛋,那种能够让年轻的音乐人也想去做个浑蛋的浑蛋,所以他一直想象着希宾是个满是浑蛋的地方。然而,脸上的绒毛还未褪去、坐在那间宿舍里如饥似渴地听着新室友说话并尽力想给他留个好印象的沃尔特,其实就是这个理论的一个鲜活反例。他们认识的第一个晚上,理查德就对学校的女孩评头论足了一番,这让沃尔特终生难忘。他说很扫兴,麦卡莱斯特学院的超重妞儿还真是不少。他说他一下午都在附近的街上转悠,想弄清那些城里的妞儿都在些什么地方鬼混。他说向他微笑和打招呼的人多得令他吃惊。甚至那些漂亮妞儿也向他微笑、打招呼。在希宾也是这样吗?他说在他爸爸的葬礼上,他认识了一个非常火辣的堂妹,可惜她只有十三岁,目前正在写信告诉他她在自慰方面的探险经历。虽说沃尔特在体贴关心女人方面从不需要什么外界刺激,自述人还是忍不住会想,在兄弟之间,伴随竞争而来的往往是两极分化,她怀疑,理查德对勾搭女人的痴迷或许给了沃尔特一个额外的不在这上面和他竞争的动机。重要事实:理查德和他的妈妈没有任何联系。她甚至没去参加他爸爸的葬礼。理查德曾亲口告诉帕蒂(很多年之后),那个妈妈是个心神不定的人,最终成了一名狂热的宗教信徒,不过那是在她把那个让十九岁的她怀孕的男人的生活变得像是在地狱里一般之后的事了。理查德的爸爸原本是个萨克斯乐手,是住在格林威治村的波希米亚族。妈妈则是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徒家庭出身的高个儿叛逆女孩,缺乏自我控制力。两人吵吵闹闹共同生活的四年中,她酗酒并多次出轨,之后,她将儿子丢给卡茨先生独自抚养(先是在格林威治村,后来在扬克斯),自己跑去加利福尼亚,找到了主耶稣,并且又生了四个孩子。卡茨先生放弃了音乐,但是,哎,没有放弃喝酒。死之前他在为邮局工作,没有再婚,可以肯定地说,在酒精彻底毁掉他的健康之前的那几年里,他交往的各种各样的年轻女友基本没有为理查德提供他所需要的稳定的母爱。其中一位在消失之前打劫了他们的公寓;另外一位在照顾理查德的时候,让他失去了童贞。那件事发生后不久,卡茨先生送理查德去了他妈妈那里,想让他和她住上一个夏天,但他只待了不到一个星期。他到达加利福尼亚的第一天,那家人就全都围在他身边,手牵着手为他的安全抵达感谢上帝,而后来发生的事显然是越来越古怪。只是礼节性地去去教堂的沃尔特的父母,为这个高个儿孤儿敞开了自家的大门。多萝西尤其喜欢理查德——或许,其实是对他抱有一点点多萝西式的腼腆好感——她劝说他在希宾度过他的各种节假日。其实理查德并不怎么需要劝说,因为他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他表现出对猎枪的兴趣,并且总体而论,他不是吉恩担心沃尔特会结交的那种装腔作势的轻狂人,因而他讨得了吉恩的欢心;他帮手做家务,给多萝西也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正如之前所说,理查德有着强烈的(尽管时有时无)做个好人的愿望,对待他心目中的好人,比如多萝西,他非常有礼貌。当他就她做的普普通通的砂锅炖菜发问——她在哪里找到的菜谱,从何处学会的均衡饮食——的时候,沃尔特认为他不过是在假装,而且颇有些屈尊俯就的意味,因为理查德亲自去杂货店,亲自下厨炖菜的几率为零,还因为只要多萝西一走出房间,理查德就会恢复到平日的冷酷模样。不过,沃尔特和他之间存在着一种竞争关系,尽管和城里的小妞们搭讪不是沃尔特的强项,但认真专注地倾听女人讲话则毫无疑问是他的专长,他全力守卫着自己的领地。因此,自述人认为,在理查德是否真的尊敬好人这点上,与沃尔特相比,她的看法要更可靠一些。理查德身上一个无可争议的优点是他对完善自我的孜孜追求,他不断努力去填补缺乏父母教育带来的不足。他靠着玩乐器和读按自己独特口味挑选的书熬过了童年,而沃尔特吸引他的部分原因就在于,前者在求知和工作上所展示出的态度和准则。理查德在某些领域的阅读相当深入(法国存在主义、拉美文学),但他缺乏方法和体系,因此对沃尔特在知识方面的广泛关注抱有真诚的敬畏之心。虽然出于尊重,他从来不像他对待好人那样彬彬有礼地对待沃尔特,但他喜欢听他聊他的观点,也喜欢催促他解释他那些独特的政治见解。自述人怀疑,对理查德而言,和来自北部小镇的朴实小子交朋友,这也给他提供了某种反常的竞争优势。这是一种将他和那些家庭背景比他优越的时髦学生区分开来的方法。理查德鄙视学校里的那些时髦人物(包括女生,当然如果有机会和她们上床的话,他不会拒绝),鄙视程度和这些时髦学生瞧不上沃尔特这类人的程度相当。那部关于鲍勃·迪伦的纪录片《莫回首》,不论对沃尔特还是理查德都可谓是一块试金石,为了看当中出名的那幕——迪伦在伦敦一个专为潮人举办的派对上抢了歌手多诺文的风头,让他蒙羞,为的仅仅是体验一下做个浑蛋的快感——帕蒂最终租来影碟,在孩子们还很小的某个夜晚,和沃尔特一起观看。尽管沃尔特为多诺文感到难受——而且,进一步地,他还为自己没有自我期待更像迪伦,而不那么像多诺文感到难受——帕蒂却觉得这一幕非常刺激。迪伦那令人屏息的赤裸裸的好胜心!她的感受是:面对现实吧,胜利如此芬芳。这一幕也帮助她理解了为什么理查德喜欢和不玩音乐的沃尔特泡在一起,而不是和那些时髦学生。知识方面,沃尔特无疑是大哥哥,而理查德则是他的追随者。不过,对理查德而言,无论是做个聪明人,还是做个好人,都不过是竞争之外的余兴节目。当沃尔特说他不信任他的朋友时,心里想的正是这点。他始终怀疑理查德对他有所隐藏;怀疑他有着阴暗的一面——总是在夜里怀着不可告人的动机出门;怀疑他愿意跟自己做朋友的前提是彼此都明白理查德才是优胜者。每次有女孩插进来,理查德就显得格外靠不住,而沃尔特憎恨这些女孩,哪怕她们只是暂时地比他更具吸引力。理查德本人却从不这样认为,因为他厌倦女孩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最终的结果总是把她们踢到一边去;而他总是会回到沃尔特身边,他从不使他厌倦。但是,在沃尔特看来,他的朋友花费这么多精力去追求他连喜欢都谈不上的人,也算得上是一种不忠。而每次当理查德回头的时候,他总是等在那里,这让沃尔特觉得自己懦弱而渺小。他怀疑他爱理查德超过理查德爱他,他为维系友谊付出的努力也多过理查德,这样的想法不时折磨着他。他们友谊的第一次重大危机是在大四时爆发的,当时,沃尔特正在为那个名叫若美的恶毒的三年级女生神魂颠倒,而要到两年之后,帕蒂才会认识他们。据理查德描述(如他对帕蒂说的那样),故事情节简单明了:他那个在性方面幼稚无知[25]的好友被一个并不喜欢他的卑鄙女生利用,而理查德最终揽事上身,向他揭露了她的卑鄙。在理查德看来,那个女孩根本不值得他们俩去争,她不过是一只应该被一巴掌拍死的蚊子。但是沃尔特的看法完全不同。他对理查德大为恼火,连续几个星期拒绝和他说话。他们当时住在那种大四学生专享的有两个房间的双人宿舍里,每天晚上,理查德在经过沃尔特的房间回自己房间时,都会停住脚步,开始自说自话,这样的情景在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眼中很可能会相当有趣。理查德:“还是不和我说话。真了不起。你准备坚持多久?”沃尔特:不出声。理查德:“如果你不希望我坐下来看着你读书,那就开开口。”沃尔特:不出声。理查德:“书很有趣?不过你好像没在翻页哦。”沃尔特:不出声。理查德:“你知道你像什么吗?像个女孩!女孩才来这套。沃尔特,这太荒唐了。我可是有些生气了。”沃尔特:不出声。理查德:“如果你在等我道歉,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会道歉的。你心里不好受,我也觉得难过,但我的良心是清白的。”沃尔特:不出声。理查德:“你是我至今还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你明白这点,不是吗?如果四年前你问我,我从大学毕业的几率有多高,我会告诉你很小,小到基本上就不可能。”沃尔特:不出声。理查德:“说真的,我有些失望了。”沃尔特:不出声。理查德:“好吧,去你的。做你的女孩吧。我不在乎。”沃尔特:不出声。理查德:“我说,如果我吸毒,而你把我的毒品扔掉,我会生你的气,但我也会理解你那是在帮我。”沃尔特:不出声。理查德:“我承认这个类比不是很恰当,因为,这么说吧,事实上我用了你的毒品,而不仅仅是把它们扔掉。可是,如果说你倾向于直接扼杀毒瘾,那我不过是找了点儿乐子,你知道,浪费优质毒品是可耻的……”沃尔特:不出声。理查德:“好吧,这是个愚蠢的类比。”沃尔特:不出声。理查德:“那是个有趣的类比,你应该笑的。”沃尔特:不出声。无论如何,上述情形是自述人根据双方后来的证词想象出来的。沃尔特一直沉默着,直到复活节假期,他独自一人回到希宾,多萝西想法子套出了他没有带理查德回来的原因。“你必须按人本来的样子去接受他们,”多萝西说,“理查德是个不错的朋友,你应该忠于他。”(多萝西非常重视忠诚——这赋予她那不怎么愉快的生活某种意义——帕蒂经常听沃尔特引用她的这句告诫;他似乎将之看得几近圣经般重要。)他指出,理查德抢走了他喜欢的女孩,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度的不忠,而多萝西,或许也中了卡茨的咒语,说她不相信理查德这么做是成心要伤害他。“生活中能有几个朋友是件好事,”她说,“如果你想要有朋友,就必须记住,没有谁是完美的。”在女孩问题上令人烦恼的事情还有:喜欢理查德的女孩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他的狂热歌迷,[26]而作为理查德资格最老也最痴迷的歌迷,沃尔特总是和她们处于激烈的竞争之中。原本女孩们或许会友好地对待男友的好朋友,或至少也会容忍他,但她们却发现有必要对沃尔特冷若冰霜,因为认真的歌迷总是需要感到自己和偶像之间有着独一无二的联系;她们满怀妒意地守卫着这些为她们的独特感提供依据的联系,不论它们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或者完全出自她们的想象。可以理解的是,女孩们认为,与理查德之间,不可能存在比发生性关系、交换实实在在的体液更为紧密的联系方式。尽管,让理查德发现安东·冯·韦伯恩[27]和本杰明·布里顿[28]的人是沃尔特,帮助理查德搭建政治观框架、写出最为愤怒的一批早期歌曲的人是沃尔特,理查德真正以一种有意义的方式爱着的人也是沃尔特,但在她们眼里,沃尔特不过是个烦人的、不相干的小人物。总是被性感女孩冷落已经够糟的了,而更糟的是,沃尔特怀疑——在他和帕蒂互不保留任何秘密的那些年里,他坦白告诉过她——他和那些女孩从本质上讲没什么两样:他,也不过是理查德身上的某种寄生虫,试图通过与理查德的独特联系而变得更酷,自我感觉更加良好。最糟的是,他怀疑理查德知道这点,正是这让他变得格外孤僻,格外心存戒备。说到伊丽莎,情形则尤为不快,她不仅仅满足于无视沃尔特,还想尽办法让他难受。沃尔特想不通,理查德怎么能不停地和一个如此恶毒地对待他最要好的朋友的人上床。此时的沃尔特已经足够成熟,他没有再次采取沉默战术,可他不再为理查德做饭了,而还一如既往地去观看理查德的演出,也主要是为了表达对伊丽莎的不满,后来,也为了试着让理查德感到惭愧,从而不再使用伊丽莎不断为他提供的可卡因。当然了,理查德是不会为任何事感到惭愧的。那时不会,永远都不会。可惜的是,无从得知他们关于帕蒂都聊过些什么,不过,自述人得意地认为,内容和他们关于若美和伊丽莎的谈话绝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理查德可能催促沃尔特要更加主动,而沃尔特则会用一些诸如帕蒂曾经被强奸过,或者她现在还在用拐杖之类的废话回应他,不过,很少有比猜测他人关于你的谈话内容更困难的事了。理查德私下里对帕蒂是什么感觉,她最终渐渐明了,自述人将会讲到那里,不过会很慢。就目前而言,知道以下信息就足够了:理查德移居纽约,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沃尔特忙于构建自己和帕蒂的生活,看上去甚至不怎么想念他。事实是,理查德变得更像理查德,而沃尔特则变得更像沃尔特。理查德定居泽西城,认为自己终于可以安全地体验一番社交饮酒了,接着,在经过一段他后来描述为“相当肆无忌惮的”时期后,他又认为,不,终究还不是那么安全。和沃尔特住在一起的时候,他避开了毁掉他爸爸的酒精,只有在别人请客时才使用可卡因,一步一个脚印地在音乐创作的道路上前进。而当他开始独自生活,有那么一阵子,他的状态一塌糊涂。他和赫雷拉用了三年时间才重组起创伤乐队,还得和堕落的金发美女莫利·特里曼分享主唱的地位,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唱片公司为他们制作发行了第一张密纹唱片《来自矿井下的问候》。乐队巡演路过明尼阿波利斯的时候,沃尔特去第七大道俱乐部看了他们的演出,但在晚上十点半就抱着六张密纹唱片回了家,回到帕蒂和当时还是婴儿的杰西卡的身边。白天,理查德有一份挺适合他的工作:曼哈顿下城有些上层人士喜欢和艺人、音乐人来往,觉得这样很酷,因此,他们并不介意理查德这位屋顶平台师傅下午两点才开工,然后干不了几个小时就收工,导致原本五天就可以干完的活要拖上三个星期。乐队的第二张唱片《如果你还未曾注意》引起的关注不比第一张更多,但第三张《反动的辉煌》是由一家不那么小的唱片公司发行的,在年底的好几个十佳排行榜上获得了一席之地。这一次,巡演路过明尼阿波利斯时,理查德提前打了电话,还在帕蒂和沃尔特夫妇家待了一个下午,同行的还有那个也许是也许不是他女朋友的莫利,她很有礼貌,但因为觉得无聊,基本上没怎么说话。对沃尔特而言,那个下午——就自述人所能记起的少得令她吃惊的片段来看——格外美好。帕蒂一边要忙着照顾孩子们,一边还要努力不让莫利只说单音节词,而沃尔特则得以向理查德炫耀他那栋老房子的所有装修细节,以及他和帕蒂生育的美丽而有活力的后代,得以看着理查德和莫利享用他们这一路上最棒的一顿饭,而且,同样重要的是,得以从理查德那里获取大量关于另类音乐的信息。沃尔特会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充分利用这些信息,买来理查德提到的每位艺人的唱片,在整修大宅的时候播放它们,让那些自以为音乐品位时髦的男邻居和同事们对他刮目相看,并自我感觉拥有了两个世界的精华。那天的沃尔特对他们之间的竞争状况感到十分满意。理查德穷困潦倒,锐气大减,而且也过于消瘦;他的女人古怪而且不开心。现在沃尔特成了毫无疑问的大哥,和他取得的成就相比,理查德的成功只能算是增添口味的辛辣料和提升时髦度的小装饰,他可以放松心情去享受这种感觉了。在那个时候,要想将沃尔特打回原形,让他再次体验到大学里每当他觉得自己输给那个他因为太爱而不忍心去痛揍一顿的兄弟时那种备受折磨的感觉,恐怕只能是发生一些荒诞而病态的事情。家里的情况必须急转直下。沃尔特必须与乔伊发生激烈冲突,无法理解儿子,也无法赢得他的尊重,发现他们的父子关系复制了自己与吉恩的关系,而理查德的事业必须在后来突然大有起色,而帕蒂必须疯狂地爱上理查德。这一切发生的几率有多高呢?唉,不是完全不可能。人们总是认为没必要对性作出太多说明,但是如果不为之献上下面一段令人不舒服的描述,自述人会有不够尽职的嫌疑。令人遗憾的是,帕蒂很快就觉得性爱有些乏味和无聊——总是老一套——多数情况下,她是为了满足沃尔特才做的。而且,是的,毫无疑问,也不可能做得很好。似乎总有另外一些事是她在那种时候更愿意做的。通常,她可能更愿意睡觉。或者,从孩子们的房间里传来一阵使人分神或稍稍令人担心的动静也好。再不然,她会在心中默算,等到她终于可以再次打开电视机的时候,那场精彩的西海岸大学篮球联赛还剩多少分钟。不过,甚至连园艺、打扫、购物这样的日常琐事都似乎要比做爱更有意思、更迫切,而且,一旦你有了类似的念头,比如你需要尽快放松,尽快做完,这样你就可以下楼,将小塑料盒里那些等得不耐烦的、正在枯萎的凤仙花移进花坛,那么你们的这次性爱就算彻底完蛋了。她试过走捷径,试过抢先用嘴巴满足沃尔特,试过告诉他她困了,他继续享受就好不必管她。但是可怜的沃尔特就是要更关心她的满足,或者至少可以说是将自己的满足置于她的满足的前提下,这让她左右为难,似乎永远也想不出一个得体的说法来解释她的这一窘境,因为如果你想解释清楚,就必须告诉他她不像他渴求她那样渴求他:激情性爱是她为了交换他们共同生活中其他所有美好的事所放弃的东西之一(好吧,主要的一样)。事实证明,向一个你爱的男人坦白这一切是相当困难的。沃尔特用尽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方法来取悦她,唯一没有想到的却恰恰可能就是有效的那个,即别再去想怎样取悦她,只要在某个晚上,让她弯腰趴在厨房料理台上,从身后进入她。但是,会这么做的那个沃尔特就不是沃尔特了。他就是他,他希望原本的他就是帕蒂想要的那个他。他希望快感是对等的!所以,吸吮他的坏处就是他总是要转头为她口交,搞得她非常痒痒。最终,在经过几年的抗拒之后,她终于成功地让他彻底停止了尝试。帕蒂觉得很内疚,但同时也为他使她觉得自己这么不中用而感到愤怒和恼火。理查德和莫利来拜访的那个下午,他们的疲惫在帕蒂看来,似乎是两个整夜做爱的人的疲惫,而这很能证明帕蒂那时的心理状态:她的性生活已经一潭死水,她全身心都沉浸在做杰西卡和乔伊的妈妈的角色当中,甚至没有去忌妒他们。对她而言,性似乎成了没什么其他事可做的年轻人的一种消遣。无疑,无论是理查德还是莫利也都没有因性爱而显得情绪高涨。之后,创伤乐队起程前往他们的下一站麦迪逊,接着便继续发行那些名称颇具讽刺意味的唱片,这些唱片得到了某个类型的乐评人和世界上大约五千名歌迷的喜爱,此外,他们还举办小型的现场演出,观众通常是些邋邋遢遢、受过良好教育、不再像以前那么年轻的白人——与此同时,帕蒂和沃尔特继续过着他们那大多时候都极为有趣的平常日子,当中,每周三十分钟的性爱压力不过是一种慢性但无关痛痒的不适,就像佛罗里达州的潮湿一样。自述人承认,这种小小的不适与帕蒂那些年里在做母亲方面犯下的大错或许不无关联。当初伊丽莎的父母因为太过痴迷于对方而忽视了伊丽莎,今天,人们很有可能会说帕蒂在乔伊身上犯了反方向的错误。但是,这份讲述涉及到那么多其他的、非父母方面的过失,如果同时还老想着她在乔伊身上所犯的错误,这样的痛苦实在让人无法承受;自述人害怕这会使她躺倒在地板上,永远站不起来。最先发生的事情是沃尔特和理查德又成了好朋友。沃尔特认识很多人,但他回家后最希望在电话答录机中听到的是理查德的声音,听他说出类似这样的话:“嗨,这里是泽西城。不知你能否让我不那么担心科威特的局势。回电话给我。”理查德打来电话的频率,以及他现在和沃尔特说话时坦诚得多的方式——说他再没能结识其他像沃尔特和帕蒂这样的人,说他们夫妇是他和一个充满理性和希望的世界之间的救生索——令沃尔特终于相信,理查德是真的喜欢他,需要他,而不仅仅是被动地屈尊做了他的朋友。(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沃尔特才总是满怀感激地引用他妈妈关于忠诚的教诲。)每逢创伤乐队巡演路过明尼阿波利斯,理查德总会抽出时间来家里坐坐,通常是独自一人。他尤其喜欢杰西卡,认为她是照着她奶奶的模子打造出来的真正的好人。他不停地问她关于她喜欢的作者的问题,问她在当地施舍站做义工的情形。尽管帕蒂可能想有个和她更为相像的女儿,这样,她丰富的犯错经历就能成为可供安慰的资源,但大多时候,她还是为有这样一个如此明了世界运作之道的女儿感到非常骄傲。她喜欢透过理查德欣赏的目光来看女儿,之后,当他和沃尔特一起外出时,帕蒂觉得他们一起上车的一幕带给她一种安全感:一个是她嫁的了不起的那位,另一个是她没嫁的性感的那位。理查德对沃尔特的爱意使她对沃尔特的感觉也变得更好了;他会将魅力传给任何被这种魅力碰触过的东西。一个明显的阴影是,沃尔特不太赞同理查德和莫利·特里曼的关系。莫利虽有一把好嗓音,却是个性情消沉的人,甚或有躁郁症倾向。她常常独自待在下东区的公寓里,晚上做自由文字编辑的工作,白天则大睡特睡。每次理查德想过去,莫利总是伸手欢迎,而理查德声称她并不觉得做他的兼职情人有什么不妥,但是沃尔特始终怀疑他们的感情是建立在种种误解上的。这些年来,帕蒂从沃尔特口中套出了理查德私下里对他说的各种各样令人不安的话,包括“有时候我觉得,我在地球上的使命就是要尽我所能把我的阴茎放入尽可能多的阴道里”和“余生都和同一个女人做爱,对我来说,简直像死掉一样可怕”。沃尔特怀疑,莫利暗地里相信理查德总有一天会超越这个阶段,变得成熟起来,事实证明他的这种怀疑是正确的。莫利比理查德大两岁,当她突然决定要赶在来不及之前生个孩子的时候,理查德不得不向她说明了为什么这件事永远都不可能发生。两人的关系急转直下,理查德索性甩了她,而她则退出了乐队。莫利的母亲恰巧是《纽约时报》的一名资深美编,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创伤乐队在专辑销量刚刚过了四位数、观看现场演出的人数没能突破三位数的情况下,却几次得到《时报》的大力推荐(“始终坚持原创,久违的声音”“不惧冷遇,创伤乐队倔强坚持”),此外,乐队自《如果你还未曾注意》之后的所有专辑都得到了简短乐评。无论是不是巧合,《快乐得发狂》——莫利退出乐队后的第一张,事实证明也是最后一张唱片——不仅未能引起《时报》的任何关注,就连那些免费的城市周报也对其不屑一顾,而它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创伤乐队的有力支持者。乐队再次经过双子城的时候,理查德和帕蒂、沃尔特一起吃了一顿提早的晚餐,餐桌上他这样总结道:他一直在赊账购买媒体的关注,却始终未能兑现承诺,而媒体终于认识到,和创伤乐队攀交情对它们的文化品质和街头信誉永远都不会有什么帮助,于是便没理由继续赊账给他了。那天晚上,帕蒂带着耳塞和沃尔特一起去看了演出。“生病的切尔西”,四个姓名谐音、年龄与杰西卡相仿的当地女孩的组合,为“创伤”作了开场表演,帕蒂发觉自己在试着猜测,理查德会在后台和她们当中的哪一个打情骂俏。她并没有忌妒这些女孩,只是为理查德感到悲哀。无论她还是沃尔特,都终于开始相信,尽管理查德是个出色的音乐人和作词者,他却从未能真正享受生活:他的那种自我贬损,坦白承认的对帕蒂和沃尔特的羡慕和忌妒,都并不真是在开玩笑。“生病的切尔西”表演结束后,她们那些十八九岁的朋友们逐渐离开了酒吧,只剩下大约三十个创伤乐队的骨灰级粉丝——清一色的白人,男性,邋遢,甚至没有过去那么年轻了——听着理查德面无表情的自嘲(“我们要感谢大家来到这间“400酒吧”,而没有去另外那间更热闹一些的“400酒吧”……“我们自己似乎也犯了同样的错误”),之后,乐队用一种欢闹的方式演绎了新专辑的主打歌曲:高大威猛的SUV里伸出小小的脑袋!我的朋友,手握方向盘的你们看上去快乐得发狂!“电路城”[29]里有一百个凯茜·李[30]在微笑!满墙都是里吉斯·菲尔宾!我要告诉你我开始感到快乐得发狂!快乐得发狂!接下来是一首没完没了、更加令人反感的歌曲,《天使冰王[31]》,主要由让人联想到剃刀刀片和碎玻璃的吉他噪音构成,在它们的伴奏下,理查德朗诵着诗歌:他们可以收买你他们可以屠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