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是。”“我们正准备出去。”伊丽莎边说边站起身来。“你看上去是个打篮球的好材料。”帕蒂对理查德说。“要想弄断手指,打篮球倒是个好法子。”“你错了,”她说,“几乎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这话说得既无趣又无益于话题进展。帕蒂立刻就意识到,其实对于她打篮球这点,理查德压根儿就不在乎。“或许我会去看看你的演出,”她说,“下一场是什么时候?”“你不能去,那里对你来说太呛了。”伊丽莎不高兴地说。“这个不成问题。”帕蒂说。“真的吗?这可真是新闻。”“记得带耳塞。”理查德说。听到他们离开,帕蒂在她的房间里哭了起来,莫名的悲伤压倒了她,以至她根本无力探寻自己哭泣的缘由。三十六个小时之后,再次见到伊丽莎,她为自己之前的放肆道歉,但此时的伊丽莎情绪好极了,她告诉帕蒂不必介意,她正想卖掉她的吉他,还说很乐意带帕蒂去看理查德的演出。他的下场演出是在九月一个非周末的夜晚,在一家叫“长角牛”的通风不良的俱乐部,“创伤”为朋克乐队“嗡嗡鸡”作开场表演。和伊丽莎一起来到俱乐部时,帕蒂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卡特。他正和一名穿着镶满亮片的超短裙的金发美女站在一起。“哦,该死。”伊丽莎说。帕蒂勇敢地向卡特挥了挥手,他露出一嘴烂牙笑了笑,拖着亮片女郎从容地朝她们这边走过来,一副殷勤友好的模样。伊丽莎低下头,拉着帕蒂穿过一堆喷云吐雾的朋克男,来到舞台边上。在这里,她们看到一个金发男孩,没等伊丽莎打招呼,帕蒂就猜出他是理查德的那个舍友。“嗨,沃尔特,你好。”伊丽莎的声音很大,语调平淡。沃尔特并没有对这声招呼报以中西部人典型的友好微笑,而是冷淡地点了点头。帕蒂还不认识他,所以不知道这样的冷淡回应对他而言是多么的不寻常。“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帕蒂,”伊丽莎告诉他,“我要去后台转转,能不能让她在这里和你站一会儿?”“我想他们就快要出来表演了。”沃尔特说。“我就过去一会儿,”伊丽莎说,“替我看着点她,好吗?”“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去后台呢?”沃尔特说。“不行,你得在这里为我占住这位置,”伊丽莎告诉帕蒂,“我马上回来。”沃尔特一脸不快地看着伊丽莎从人群中钻过去,不见了踪影。他看上去远没有伊丽莎让帕蒂想象的那么书呆子气——一件V领套头衫,一头过分卷曲、乱糟糟、略带红色的金发,看上去就是他该是的样子,换言之,就像一名一年级的法律系学生——不过,在那群奇装异服、发型花样百出的朋克们的衬托下,沃尔特确实显得格格不入。帕蒂也突然对自己的着装敏感起来,而直到一分钟之前,她还很喜欢自己的打扮,沃尔特的普通装束让她松了口气。“谢谢你陪我在这里站着。”她说。“我看咱们得在这里站上好一阵儿了。”沃尔特说。“很高兴认识你。”“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你就是那位篮球明星。”“没错。”“理查德跟我提起过你。”他转向她,“你也常吸毒吗?”“不,老天!为什么这么问?”“因为你的朋友常常吸毒。”帕蒂不知道该怎么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她不在我身边吸。”“她去后台就是为了干这个。”“哦。”“抱歉,我知道她是你的朋友。”“没关系,让我知道这点也不错。”“她的资金来源似乎非常充沛。”“对,她父母给她的。”“没错,那些父母。”沃尔特似乎因伊丽莎的离去而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于是帕蒂也不再说话。她又一次感觉到自己那近乎病态的好胜心。尽管她甚至还没怎么意识到自己对理查德感兴趣,可一想到伊丽莎不仅运用她自身,用她那半张漂亮的面孔,她可能还在用父母给的零花钱来帮她吸引和接近理查德,光是想到这些,帕蒂就觉得太不公平。关于人生,帕蒂是多么迟钝!比其他人落后了多少步!舞台上的一切看上去是多么丑陋!光秃秃的绳子、冷冰冰的铬合金鼓面、实用主义的麦克风、绑架者常用的宽幅胶带,以及大炮一般的聚光灯:一切看上去都那么赤裸裸。“你常看演出吗?”沃尔特问道。“不,从没看过,这是第一次。”“你带耳塞了吗?”“没有,用得着吗?”“理查德的音乐非常吵,你可以用我的。它们几乎是新的。”他从衬衣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对发白的海绵橡胶耳塞。帕蒂低头看了看,尽力友好地笑着。“不用了,谢谢你。”她说。“我很注重个人卫生的,”他急切地说,“不存在任何健康隐患。”“可这样你自己就没耳塞用了。”“那我把它们撕成两半。你需要有点东西来护住耳朵。”帕蒂看着他仔细地将耳塞撕成两半。“要不我拿在手里吧,看一会儿用不用得到。”她说。他们在原地站了十五分钟。伊丽莎终于摇摇晃晃地回来了,看上去容光焕发,就在这时,俱乐部的大灯暗了下去,人群向舞台挤过来。帕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扔掉手中的耳塞。大家在台下挤成一团,其实根本没那个必要。一个穿皮衣的胖子撞向帕蒂的后背,逼得帕蒂朝舞台方向倒了过去。伊丽莎已经满怀期待地开始晃动头发、蹦蹦跳跳,结果还是沃尔特推开了那个胖子,帕蒂才直起身来。跑上台的创伤乐队成员包括理查德、终生与他合作的贝司手赫雷拉,以及两个骨瘦如柴、看上去才刚高中毕业的男孩。此时的理查德比后来更像个艺人,后来,当他明白自己似乎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巨星之后,反巨星就成了他更好的出路。他在台上又蹦又跳,还不时地握住吉他琴颈,东倒西歪地来上半圈脚尖立地旋转,诸如此类。他告诉观众,他的乐队将演奏他们所知道的每一首歌,这将用时二十五分钟。然后他和乐队就彻底疯狂了,炮制出大量令人不安的噪音,帕蒂完全听不出当中有任何节拍。这种音乐就像烫口的食物,根本尝不出味道。但缺乏节奏和旋律的事实并没能阻止台下成堆的朋克男像跳弹簧床一样蹦跳着,互相撞击着肩膀,不放过任何一个女人的脚踝。帕蒂努力往外挤,结果和沃尔特、伊丽莎分散了。那噪音简直令人难以忍受。理查德和另外两名“创伤”成员对着麦克风吼叫着:我痛恨阳光!我痛恨阳光!而喜欢阳光的帕蒂则使出她篮球健将的本领,想迅速逃离。她高高地举起胳膊肘,冲进人群,钻出来时却发现面对面站着的是卡特和他那个亮晶晶的女伴,于是她继续往外走,直到出了俱乐部,站在了人行道上。九月的空气温暖而清新,头顶的明尼苏达天空居然还残存着一些暮光。她在长角牛俱乐部门口转悠着,嗡嗡鸡乐队的歌迷这会儿才陆续到场。她等着看伊丽莎会不会出来找她,但是,来找她的人是沃尔特,不是伊丽莎。“我没事,”她对他说,“看来这种音乐不是我的那杯茶。”“我送你回去好吗?”“不用,你该回去继续看演出。你可以告诉伊丽莎我自己回去了,这样她就不会担心我。”“她看上去可不像担心你的样子。让我送你回去吧。”帕蒂说不用了,而沃尔特坚持要送,她坚持说不用,他坚持说一定要。接着,她意识到他没有车,是打算陪她坐公交车回去。再一次,她坚持说不必了,而他坚持说一定要。很久之后,他告诉她,当他们一起站在公交车站的时候,他就已经喜欢上她了,然而当时,帕蒂的脑海中却没有唱起同样的歌。她只是为丢下伊丽莎感到内疚,后悔扔掉了耳塞,结果没能留下来多看看理查德的演出。“我感觉自己就像没能通过什么考验似的。”她说。“你究竟喜不喜欢这种音乐?”“我喜欢‘金发女郎’,也喜欢帕蒂·史密斯。但我猜,我基本上不喜欢这种音乐。”“那可以问问你为什么要来吗?”“哦,是理查德邀请我来的。”沃尔特点点头,似乎这对他有着某种私人的意义。“理查德是个好人吗?”帕蒂问道。“是个大好人!”沃尔特说,“我是说,得看情况。你知道,他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抛下他走了,后来成了个宗教狂。他爸爸是个邮政工人,也是个酒鬼,理查德读高中的时候,他得了肺癌,直到去世,理查德都一直照顾着他。理查德是个非常忠诚的人,不过对女人可能不是那样。事实上,他对女人可不怎么好,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帕蒂凭直觉早已看出了这点,听到沃尔特这么说,不知为什么,她并未感到失望。“你呢?”沃尔特问道。“我什么?”“你是个好人吗?你看上去像个好人,可是……”“可是什么?”“我讨厌你那个朋友!”他突然大声说,“我觉得她不是什么好人。事实上,我认为她是个相当糟糕的人。爱撒谎,而且很刻薄。”“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帕蒂生气地说,“她待我可一点儿也不糟糕。或许你们对彼此的第一印象都不怎么好吧。”“她总是带你出来,然后撇下你站在那里,自己跑去跟别人吸食可卡因吗?”“不,事实上,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沃尔特没说话,只是沉浸在他的不满当中。公交车连个影儿都看不到。“有时候她是那么喜欢我,这让我感觉非常,非常好,”过了一会儿,帕蒂说,“其实很多时候她又不是那么喜欢我,可当她……”“我无法想象你难以找到喜欢你的人。”沃尔特说。帕蒂摇摇头。“我这人有些不对头。我喜欢我的其他所有朋友,可我觉得我和她们之间总是隔着一堵墙。就好像她们全部是同一种人,而我是另一种:更好胜、更自私,从根本上说,就是不够好的那种。和她们在一起,我总会觉得我在假装,可和伊丽莎在一起时,我就完全不必伪饰,我只要做我自己就好,也仍然是个比她好的人。我是说,我不傻。我看得出她是个一团糟的人。可部分的我喜欢和她在一起。你和理查德在一起时有过这样的感觉吗?”“没有,”沃尔特说,“多数时候,他其实是个很不好相处的人。只不过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他身上的某些东西,那会儿我们还都是大一新生。他一门心思扑在自己的音乐上,但同时他的求知欲也很强。我欣赏这点。”“那是因为你或许是个真正的好人,”帕蒂说,“你因为他是他而喜欢他,而不是因为他使你有怎样的感觉。这或许就是你我的不同。”“可你看上去也是个真正的好人!”沃尔特说。帕蒂心里明白,他对她的这一印象是不准确的。接下来她犯下的错误,那个终生大错,就是变成了沃尔特眼中的这个她,尽管她知道那样做不对。他看起来是那么确信她是个好人,以至最终她自己也相信了。相识的第一晚,等他们终于回到学校,帕蒂这才发觉,整整一个小时她都在谈论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沃尔特只是问问题,却没有回答什么问题。可这会儿再想着对他报以同样的友好和兴趣,只会让人觉得疲惫,因为她并没有被他吸引。“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他在宿舍楼门口问道。她解释说,接下来的几个月,因为训练的缘故,她没什么时间参加社交活动。“不过你今天送我回来,真是太体贴了,”她说,“非常感谢。”“你喜欢戏剧吗?我有几个每次都一起看戏剧的朋友。所以你不必把这当成约会什么的。”“我只是太忙了。”“这城市是个看戏剧的好地方,”他坚持说,“我打赌你会喜欢的。”哦,沃尔特:他是否知道,在之后帕蒂渐渐了解他的那几个月里,他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他是理查德·卡茨的朋友?他是否注意到,每次见到他,帕蒂都想方设法,不知不觉地将话题引向理查德?他又是否怀疑过,相识的第一晚,当帕蒂答应他可以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心里想的其实是理查德?上了楼,帕蒂在房门上看到一条伊丽莎的电话留言。她坐在宿舍里,眼睛被头发和衣服上的烟味熏得泪汪汪的,直到伊丽莎在俱乐部的嘈杂声中再次打通走廊上的电话,指责她悄悄溜走,差点没把自己吓死。“溜走的那个人是你。”帕蒂说。“我不过是去和理查德打个招呼。”“你去了快半个小时。”“沃尔特怎么回事?”伊丽莎说,“他和你一起走的吗?”“他送我回来的。”“呃,真恶心。他告诉你他有多讨厌我了吗?我想他其实是忌妒。我觉得他对理查德有意思,没准是同性恋的那种意思。”帕蒂看看走廊两边,确保没有人会听到:“卡特生日那天的毒品是你给他的吧?”“什么?我听不到。”“卡特生日那天你和他吸的那些东西,其实是你带过去的,对吗?”“我听不到你说什么。”“卡特生日那天的可卡因。是你带给他的吗?”“当然不是!老天!你就是为了这个走掉的吗?为了这个生我的气?是沃尔特告诉你的吗?”帕蒂的下巴颤抖着,挂上了电话,然后去冲了一个小时的澡。伊丽莎又展开了新一轮的紧逼盯人,不过这次并没有全心全意,因为她同时也在缠着理查德。当沃尔特像他说过的那样打来电话,帕蒂发觉自己很愿意见他,既因为他是理查德的好友,也因为背叛伊丽莎让她觉得刺激。沃尔特很明智地不再提起伊丽莎,但帕蒂一向清楚他对她朋友的看法;她正直的那部分自我享受这些外出,享受去做些有文化气息的事,而不是喝着汽酒翻来覆去地听那些同样的唱片。那年秋天,她和沃尔特看了两出戏剧和一场电影。赛季刚一开始,她又看见沃尔特独自坐在看台上,脸红扑扑地观赏着球赛,每逢她看过来,他都会挥挥手。他喜欢在比赛后第二天打来电话,极力夸奖她在场上的表现,还会细致入微地分析那场比赛的战术,而伊丽莎对此从不感兴趣,甚至懒得去装。如果帕蒂没接到他的电话而他留下口信,回电话时,帕蒂会感到一种额外的刺激,盼着或许可以和理查德说上两句,然而,遗憾的是,沃尔特不在宿舍的时候,理查德似乎也从来不在。她用去大段大段的时间来回答沃尔特的问题,在当中的小小间隙里,她也设法了解到他来自明尼苏达的希宾市,为了解决掉部分法学院的学费,他兼职做初级木工,与做辅助工的理查德给同一个包工头干活。他每天早上四点钟就得起床学习,晚上九点左右便开始打哈欠,而时间同样不够用的帕蒂在与他外出时,对这点很是欣赏。如沃尔特之前所说,和他们一起活动的还有他高中和大学时的三个女同学,三个聪明、想象力丰富的女孩;如果伊丽莎见到她们,一定会对她们的体重问题和宽背带裙奉上刻薄的评语。这三个女孩对沃尔特满怀敬意,帕蒂就是从她们那里开始了解到沃尔特有多么的正直善良。据她们说,沃尔特是在一家名叫松语的汽车旅馆接待处后面的狭小天地里长大的。他的父亲是个酒鬼,哥哥经常揍他,弟弟也对大哥嘲弄沃尔特的法子有样学样,身有残疾的母亲精力不济,兼任旅馆女领班和夜间值班经理的她总是应付不过来,所以,夏天旺季的时候,沃尔特常常一整个下午都在打扫旅馆房间;晚上,父亲和他那些美国海外退伍军人协会的伙计们喝酒,母亲睡觉,他则为很晚到来的客人办理入住登记。而所有这些不过是他常规工作之外的附加部分。他在家中的正职是帮助父亲维护旅馆的硬件设施,从照管停车场到疏通排水沟再到修理锅炉,什么都干。父亲离不开他的帮助,而沃尔特年复一年地付出,为的就是能赢得父亲的赞许。不过,他的朋友说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沃尔特过于敏感和知性,而且对打猎、卡车、啤酒什么的又不够热衷(他的两个兄弟则沉迷于此)。而尽管终年在家里干着一份相当于全职义工的工作,沃尔特仍设法在学校的戏剧和音乐剧中成功地担任主演,赢得无数童年好友的终生敬慕,并从母亲那里学习做饭和基本的缝纫技能,发展自己对大自然的兴趣(热带鱼;蚁穴;如何急救失去大鸟照顾的雏鸟;如何制作干花标本),还在毕业典礼上代表全体学生发表告别演说。他拿到了某所常春藤名校的奖学金,最终却选择了希宾附近的麦卡莱斯特学院,这样周末就可以搭巴士回家,帮母亲维持那个每况愈下的汽车旅馆(父亲如今身患肺气肿,已经指望不上了)。沃尔特梦想成为一名电影导演,或者哪怕是演员,但他还是选择在大学修读法律,正如他自己所说:“家里总得有人有份真正的收入吧。”帕蒂并没有被沃尔特吸引,然而,在他们原本可以算是约会的见面中看到其他女孩子出现,她竟会有竞争的压力和隐隐的被冒犯的感觉,这不能不说有些反常。而当她注意到是她自己而非她们使沃尔特眼睛放亮,并止不住地脸红,她又颇感满足。她的确喜欢成为焦点,帕蒂的确如此。而且几乎是在所有的情形下。十二月他们在格思里剧院看最后一场戏剧演出时,沃尔特刚好在开演前一刻赶到,浑身是雪的他给其他女孩准备了平装书作为圣诞礼物,送给帕蒂的却是一大株一品红。他抱着这盆花搭公车、走过泥泞的街道,剧院衣帽间还差点拒绝为他暂时存放。所有人,甚至帕蒂自己都明白,送有趣的书籍给其他女孩却送她一株植物,这可绝对不含任何不敬之意。沃尔特没有将满腔热情倾注在那些善良且爱慕他的朋友当中某个苗条的女孩身上,却选中了煞费苦心寻找新借口以便在不经意间提起理查德·卡茨的帕蒂,这实在令人费解和担忧,但无可否认的是,这也着实令帕蒂感到受用。演出结束后,沃尔特又一路搭公车、走过泥泞的街道,为她将一品红送到宿舍。她在房间里打开系在花上的卡片,上面写着:给帕蒂,爱意无限。崇拜她的球迷。理查德恰好就在这前后甩了伊丽莎。显然,他甩起女伴来毫不留情。伊丽莎带着这个消息打来电话时情绪失控,哭诉说正是那个“基佬”让理查德对她反目,指责理查德一点机会都不给她,叫帕蒂一定要想办法帮她和理查德见上一面:他拒绝和她说话,连公寓门都不肯开……“我要准备期末考试。”帕蒂冷淡地说。“你可以去他们那里,我和你一起去,”伊丽莎说,“我只需要见他一面,说几句话。”“说什么?”“他一定得给我个机会!他应该听我解释。”“沃尔特不是同性恋,”帕蒂说,“那只是你自己凭空臆想出来的。”“哦,我的上帝,他也让你不喜欢我了!”“不,”帕蒂说,“不是这么回事。”“我现在就过去,我们可以一起制定计划。”“我明早有历史期末考试。我得去自习。”帕蒂这时才知道,因为对理查德如此着迷,伊丽莎早在六周前就开始不去上课了。他这样对她,她却为他放弃了一切,现在他把她晾在一边,她却还要瞒着父母,不让他们发现她每科都不及格。她要马上来帕蒂宿舍,叫帕蒂一定要留在宿舍等她,这样她们可以一起想个办法。“我真的累了,”帕蒂说,“我要去自习,然后睡觉。”“难以置信!他让你们两个人都开始讨厌我!这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两个人!”帕蒂设法挂断电话后立刻去了图书馆,并一直待到闭馆。她料定伊丽莎会等在宿舍门口,抽着烟,然后缠得她半个晚上没法睡觉。她害怕为友谊支付这样的代价,但又做好了接受这一切的心理准备。因此,当回到宿舍却不见伊丽莎踪影时,她有种奇怪的失落感。她几乎想给她打个电话,但如释重负的感觉和疲惫的身体战胜了她的负疚感。三天过去了,伊丽莎音信全无。回家去过圣诞假的前一晚,帕蒂终于拨通了她的电话,想确认她一切正常,可电话响了又响,却无人接听。她乘飞机回了韦斯特切斯特,内疚和担忧笼罩在她的心头;她试着用家里厨房的电话联系她,每次都未果,于是愈加感到不安。圣诞节前夜,她居然给明尼苏达希宾市的松语汽车旅馆打去了电话。“接到你的电话,”沃尔特说,“这可真是一件最棒的圣诞礼物!”“哦,谢谢你。我其实是想问问伊丽莎的消息。她好像消失了一样。”“当你行大运吧,”沃尔特说,“我和理查德后来不得不拔掉我们的电话插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两天前。”“哦,这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帕蒂继续和沃尔特聊着,回答他的一连串问题,描述家里的情形:弟弟妹妹索要圣诞礼物时的贪婪胃口;每年家人惯例的嘲笑,笑话她直到多大才不再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她爸爸和大妹妹关于性和排泄物的怪异而机敏的对话;大妹妹“抱怨”耶鲁大学一年级的课程一点儿都没有挑战性;她妈妈二十年前就放弃了庆祝光明节和其他犹太节日,现在却开始怀疑那个决定是否正确。“你怎么样?”半小时后帕蒂问沃尔特。“挺好,”他说,“我在和妈妈一起烤点心,理查德在和我爸爸下跳棋。”“听上去很不错。我希望我也在那里。”“我也希望你在这里。我们可以穿着雪鞋出去玩。”“是啊,那多棒。”那确实不错,帕蒂已经无法分辨沃尔特是因为沾了理查德的光才变得有吸引力,还是或许他本身就是个有魅力的人——因为他总是能给自己待的地方带去温暖的家的感觉。圣诞夜,帕蒂在地下室的分机上接到了伊丽莎那通可怕的电话,当时她正在独自观看NBA比赛。她还没来得及说对不起,伊丽莎就抢先为自己的杳无音信道了歉,说她一直在忙着看病。“医生说我得了白血病。”她说。“不!”“元旦过后我就要开始接受治疗。除了你,就只有我父母知道这件事,你不许告诉其他人。尤其不能告诉理查德。你能发誓吗?”帕蒂心头那内疚和担忧的云层此刻冷却凝结,变成了一阵情感的暴风雨。她哭个不停,反复问伊丽莎确定吗,医生确诊了吗。伊丽莎解释说随着秋天一点点过去,她觉得越来越无精打采,但她担心如果证实自己确实得了腺热,理查德就会甩了她,所以她一直不想告诉任何人。可后来她实在觉得难受,就去了医院,两天前医生作出诊断:白血病。“是恶性的吗?”“白血病都是恶性的。”“但你得的是可以好转的那种?”“治疗取得好效果的可能性很大,”伊丽莎说,“一周后我会知道更多情况。”“我会提前回去。我可以和你一起住。”然而,奇怪的是,伊丽莎不再想和帕蒂一起住了。关于圣诞老人那件事:自述人并不赞同父母对孩子撒谎,当然,到底有多不赞同也要视情况而定。有为了瞒住惊喜派对的主角而说的谎话,有为了闹着玩而说的谎话,还有就是为了让相信的人看上去像个大傻瓜而说的谎话。有一年圣诞,家人又拿她相信圣诞老人的时间长得多么离谱(甚至等到两个妹妹都不相信了,她还没有醒悟)来取笑她,已经十多岁的帕蒂十分难过,躲在房间里不肯下楼吃圣诞晚餐。爸爸进来哄她,这一次他没有笑,而是严肃地告诉她,家人之所以护着她的幻想,是因为她的天真无邪是美丽的,他们为此而格外爱她。这话听上去既让她觉得舒服,却也是明显的一派胡言,因为家里的每个人都以取笑她为乐。帕蒂认为父母有责任教会孩子,在看到事实真相时,如何认出事实真相。那个冬天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帕蒂可以说成了伊丽莎的弗洛伦斯·南丁格尔——顶风冒雪为她送汤;打扫她的厨房和浴室;比赛前一晚本该早点睡觉休息的,却陪着她熬夜看电视,有时还会用手臂环抱着这位消瘦的朋友入梦;嘴巴变得像抹了蜜一样甜(“你是我亲爱的天使”“看到你的脸庞就像在天堂里一样”等等,等等),同时,她始终不回沃尔特的电话,也不解释她为什么不再有时间和他见面——总之,帕蒂丝毫没有注意到任何警示信号。不会的,伊丽莎说,这种特殊的化疗不会使病人掉头发。不,治疗不可能安排在帕蒂有时间去诊所接她回来的时候。不,她不想放弃她的公寓,搬去和父母同住;没错,他们常常来看她,只不过凑巧帕蒂从没碰到而已。以及,癌症病人给自己注射止吐剂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所以帕蒂才会在她床头柜底下的地板上看到皮下注射器的针头。最大的警示信号或许就是她,帕蒂,避开沃尔特的方式。一月份她在两场比赛中见到他,简单说了几句话,但那之后他错过了好几场比赛。后来,沃尔特多次通过电话留言,她却一次都没有回复,她意识到这是因为她不好意思向他承认自己多么经常地和伊丽莎在一起。但是,照顾身患癌症的好友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呢?同样: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如果她对了解真相有着哪怕一点点的兴趣,那么听听同学们关于圣诞老人的冷嘲热讽又能有多难呢?她扔掉了那一大株一品红,尽管它还没有枯萎。二月底的一个雪天,黄昏时分,沃尔特终于逮到了帕蒂。那天与金地鼠队对阵的是本赛季排名最靠前的强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熊队。当时帕蒂正对全世界都冷眼相向,这得归功于早上她和当天过生日的妈妈打的那通电话。帕蒂本已决心不去多说自己的事,以免再次发现乔伊斯根本不听她说话,对她们篮球队劲敌的排名也压根儿不感兴趣,但她甚至没有机会来运用这种自制,因为外百老汇正在重排《婚礼的成员》,帕蒂的大妹妹在耶鲁教授的大加鼓励下,参加了主角的竞逐,最终被选为候补演员,这显然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妹妹或许将因此从耶鲁大学休学,住回家中,开始全力在戏剧方面发展,乔伊斯对此欣喜万分,喋喋不休,哪还顾得上帕蒂。在威尔逊图书馆那个冷清清的砖墙拐角处瞥到沃尔特时,帕蒂立刻转身走开,但他追了过来。他那顶大大的皮帽子上已经积了一层雪,脸红得就像导航灯。尽管他试着微笑,努力表现得友好,但当问起帕蒂有没有收到他的电话留言时,声音还是有些颤抖。“我只是太忙了,”帕蒂说,“很抱歉,我没有给你回电话。”“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还是我怎么冒犯了你?”他感到受伤和愤怒,而她讨厌这一切。“不,不,完全没有。”“要不是担心会不断打搅你,我原本会打更多的电话。”“我只是真的,真的太忙了。”她小声说着,雪纷纷落下。“替你接电话的那人听上去已经非常讨厌我了,因为我不断留下同样的口信。”“哦,她的房间正好在电话旁边,所以。你会理解的。她有很多口信要转告。”“我不明白,”沃尔特说,几乎要哭了,“你希望我不要再打搅你吗?是这样吗?”她讨厌这样的情形,讨厌这样。“我确实只是太忙了,”她说,“事实上,今晚就有一场重要的比赛,所以。”“不对,”沃尔特说,“你心里有事,怎么了?你看上去很不开心!”她不想提起和妈妈的对话,因为她正试图将大脑调整到比赛状态,此时最好不要去多想那些烦心事。但是沃尔特如此迫切地坚持要得到她的解释——似乎都不只是为了他的感情,几乎是在为了公平而坚持——她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是这样,”她说,“你得发誓绝不告诉理查德,”就在这样说的同时,帕蒂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未真正理解这条禁令,“伊丽莎得了白血病。非常严重。”令她吃惊的是,沃尔特笑了。“这不太可能。”“可这是真的,”她说,“无论你觉得可不可能。”“好吧。那她还在吸食海洛因吗?”他比她大两岁,这个她之前没怎么注意过的事实突然凸显出来。“她得了白血病,”帕蒂说,“海洛因的事我不知道。”“就连理查德都知道不能碰那东西。相信我,这很能说明问题。”“我完全不知道。”沃尔特点点头,笑了。“那你可真是个可爱的人。”“我的确不知道,”帕蒂说,“现在我要去吃饭了,并为晚上的比赛做好准备。”“今晚我不能去看你打球了,”在她转身准备离开时他说,“我想去,可今晚有哈里·布莱克门的演讲。我必须去听。”她恼火地转过身。“没问题。”“他是最高法院的大法官,罗伊诉韦德案就是他写的判决书。”“我知道,”她说,“我妈妈差点没为他立个神龛,天天烧香。你不用告诉我哈里·布莱克门是什么人。”“哦,不好意思。”雪花在两人之间打着旋。“好吧,我不会再打搅你了,”沃尔特说,“我为伊丽莎感到难过,希望她没事。”对于接下来发生的事,自述人谁都不怪,不怪伊丽莎,不怪乔伊斯,也不怪沃尔特,只怪她自己。像所有运动员一样,帕蒂也多次遭遇过投篮屡屡不中的阶段,也一样有过大失水准的比赛表现,但即使在最不如意的晚上,她也总能从更广一些的视野中找到安慰,比如球队、体育精神,或体育的重要性;队友们鼓励的喊叫声,半场休息时她们那驱走霉运的善意嘲弄,球触筐后反弹和黄油手的主题变奏曲,还有那些她自己曾无数次喊过的口号,所有这一切都给她带去真正的安慰。她一向需要篮球,因为篮球总能够拯救她,在她的人生中,她唯一确信自己拥有的东西就是篮球,这个忠实的伙伴,陪着少女时代的她度过了无数夏日。每次投篮得分后俯身击掌,每次罚球全中后和队友搂成一团,每位队友下场时举手击掌,不停喊叫着“肖娜好样的!”“就该这么打,凯茜!”“空心球入篮,呜—呼!呜—呼!”,这一切就像人们在教堂中不断重复的那些活动,在非教徒眼里显得平淡乏味,甚或有些假惺惺,但却成了她的第二天性,意义重大,是她得以不假思索就打出好球的得力助手。她从来不会为这些行为感到难为情,就像她明白在场上跑来跑去必然会大汗淋漓一样。当然,女子体育并不总是一团和气,一派轻松。拥抱背后是有增无减的竞争压力、相互间的道德评判和极度的不耐烦:肖娜指责帕蒂第一传总是传给凯茜,而不怎么传给她;而当反应迟钝的替补中锋阿比·史密斯又一次运出跳球,然后丢了球时,帕蒂也会大为光火;玛丽·简·罗拉贝克始终对凯茜心怀不满,因为尽管她们是一同从圣保罗中央中学出来的两个球星,但凯茜在二年级时却没有邀请她和自己、帕蒂、肖娜同住;当有前途的新晋队员或者潜在的竞争对手在压力下表现失常,每个先发球员都会不无罪恶感地暗暗松上一口气,等等,等等,等等。但是,竞技运动依赖的就是参与者的全身心投入和相互信任,在初中,或者最迟在高中,一旦你全盘接受了这种精神,那么当你来到体育馆换好衣服,你就什么都不必多想,因为你知道问题的答案,这答案就是球队,任何琐碎的个人烦恼都会被抛在一边。和沃尔特碰面之后,心情烦乱的帕蒂很可能没有好好吃晚饭。从踏入威廉姆斯竞技场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肯定自己有些不对劲。熊队成员都是些大块头,球风粗野,先发队员中有三名身高均在六英尺或以上,而特雷德韦尔教练的战术是这样:在攻防转换中消耗对方,然后在熊队防守成型之前,让队里个头较小的球员,尤其是帕蒂,迅速突破得分;防守上,她们要打得比平时更有攻击性,尽早使熊队的两个主要得分手犯规。金地鼠队赢球的可能性不大,但如果赢了,就可以在全国非官方排名中跻身前二十,这个成绩将会是帕蒂役内球队取得的最好成绩。所以,在这样一个晚上失去她的信念,这实在是糟糕之极。帕蒂的内心深处有种奇怪的无力感。她像平时一样做了伸展运动,但她的肌肉有些不听使唤。队友们大声的鼓励让她心烦意乱,胸口紧绷,她觉得不好意思也那样大声喊回去。她虽然成功地把所有与伊丽莎有关的事情都屏蔽在了思绪之外,却无法不去想自己的运动生涯再过上一个半赛季就将永远地画上句号,而大妹妹却可以继续向前,做一辈子名演员,由此看出,将时间和精力投入在篮球运动上是多么的不靠谱,而多年以来她又是多么无忧无虑地始终忽视妈妈对这个后果的一再暗示。毫无疑问,所有这些绝不是她在大赛中该有的念头。“做你自己就好,好好打,”特雷德韦尔教练对她说,“谁是我们的领帅?”“我是我们的领帅。”“大声说。”“我是我们的领帅。”“大声说!”“我是我们的领帅!”如果你有过参与团体性运动的经验,你就会知道,在这样喊过话后,帕蒂立刻会感到自己更加强大,注意力更加集中,也更想去带头打好这场比赛。这套小把戏起作用的方式还真是有趣——通过简单的几个字传递信心。做热身运动时,她感觉很好,和熊队队员握手,感觉对方在打量她,知道她们已经听说她是金地鼠队的主力得分手和进攻组织者时,她依旧感觉很好;为了取胜,她将自己往日的威名像盔甲一样披戴上身。然而,一旦进入正式比赛,信心就开始迅速流失,而再想从场外获得新的信心补给则是不可能的。帕蒂确实有一次顺利的快攻上篮得分,但那之后,对她而言,那晚就结束了。从第二分钟开始,喉头的硬块就告诉她,她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惨败。熊队的对手比她高两英寸、重三十磅,弹跳高度更是高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但她的问题并不仅仅出在硬件条件上,这些甚至连主要原因都算不上。真正的问题在于,她失去了求胜的决心。面对熊队队员的体格优势,她心中并没有燃起竞争的烈火,也没有像教练指示的那样不顾一切地去拼抢,相反,她被这样的不公击败了:她开始可怜她自己。熊队采用了全场紧逼盯人战术,结果发现效果好极了。肖娜抢到篮板后将球传给了帕蒂,但因为被堵在角落,她放弃了投篮。她再次拿到球,球却出界了。她再次拿到球,佯攻时直接将球传给了对方球员,仿佛送上一份小小的礼物。教练要求暂停,告诉她站位时站得再靠前些;但熊队队员就在那里等着她。她长传失误,球飞进了观众席。为了逼走喉头的硬块,同时试着调动起疯狂的劲头,她因冲撞而犯了规。她跳投时缺乏弹力,两次在三秒区内丢球,教练把她叫出来,说了几句。“我的女孩哪去了?我的主攻手怎么不见了?”“今晚我没状态。”“你当然有,但你需要启动它,它就在你体内,把它找出来。”“好的。”“大声说。把它释放出来。”帕蒂摇摇头。“我不想把它释放出来。”教练俯下身,凝视着她的脸,而帕蒂下了好大决心才逼迫自己迎向教练的眼睛。“谁是我们的领帅?”“我是。”“大声说。”“我做不到。”“你希望我把你换下来吗?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