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美)乔纳森·弗兰岑-3

“你表现这么好,他们居然让你坐冷板凳?我真搞不懂。”伊丽莎显得非常焦虑,鬈发像狂风中的柳枝一样翻飞着。“道恩、凯茜和肖娜上场的时间比较长,”帕蒂说,“她们很好地保住了我们的领先地位。”“可你比她们强多了!”“我得去冲澡了。再次谢谢你的画。”“今年或许还不行,不过,最晚到明年,每个人都会想要认识你,”伊丽莎说,“你会引起大家的关注。你应该开始学习如何保护自己。”她这番话实在太过离谱,帕蒂不得不停下脚步,纠正她:“过多的关注可从来不是困扰女子篮球的问题。”“那么男人呢?你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不受他们伤害吗?”“什么意思?”“我是说,面对男人的时候,你脑筋清醒吗?”“现在除了体育运动之外,我没时间理会其他事。”“你似乎还没意识到你多有魅力,以及这一点有多危险。”“我只知道我是个出色的运动员。”“你还没有被人占了便宜,这可以说是个奇迹。”“这个嘛,我不喝酒,这点很有用。”“你为什么不喝酒?”伊丽莎立刻追问道。“因为训练期间不能喝酒。一口都不能喝。”“一年到头你每一天都在训练吗?”“哦,还因为我在高中时有过一次不愉快的醉酒经历。”“什么经历?有人强奸了你?”帕蒂的脸发烫,同一时间呈现出五种不同的表情。“哇。”她说。“是吗?是这么回事吗?”“我得去冲澡了。”“你看,这就是我说的情形!”伊丽莎兴奋地叫道,“你还完全不认识我呢,我们总共不过交谈了两分钟,你就已经告诉我你被强奸过。你完全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帕蒂太过吃惊,也太过羞愧,没能一眼看穿伊丽莎这套逻辑的荒谬之处。“我能够保护自己,”她说,“我做得好着呢。”“好吧,无所谓,”伊丽莎耸耸肩,“那是你的安全,又不是我的。”灯一排接一排地熄掉了,体育馆里回荡着开关沉闷而空洞的声响。“你打球吗?”帕蒂问,试图弥补之前的不友好。伊丽莎低头看了看自己。她的盆骨处又宽又扁,脚很小,还有些内八字。“我看上去像个能打球的人吗?”“我不知道,羽毛球?”“我讨厌体育课,”伊丽莎笑着说,“我讨厌所有的体育项目。”帕蒂也笑了,成功地转移了话题让她松了口气,尽管这会儿她有些迷惑。“我连‘像个女孩那样把球抛出去’,或者‘像个女孩那样跑’都做不到,”伊丽莎说,“我拒绝跑或者抛球,就这么回事。如果球落在我手里,我就抱着球等着,直到某个人过来把球拿走。大家指望我跑,比如说,要上一垒的时候,我会先在原地站上个一秒钟,然后或许走着过去吧。”“老天。”帕蒂说。“是啊,因为这个我差点没拿到高中毕业证,”伊丽莎说,“我能毕业全靠我父母认识学校的心理医生。最后我是因为每天踩单车才拿到了体育学分。”帕蒂疑惑地点着头:“可是你喜欢篮球,对吗?”“对,我喜欢篮球,”伊丽莎说,“篮球相当吸引人。”“那么,你痛恨的并不是体育运动本身,听上去你真正痛恨的应该是学校的体育课。”“你说得对,就是这么回事。”“好吧,管它呢。”“是啊,管它呢,咱们俩要交个朋友吗?”帕蒂笑了。“如果我说可以,不就正好验证了你刚才说我对还不怎么认识的陌生人不加防范的话吗?”“听上去像是在拒绝我了。”“咱们走着看好吗?”“好。这主意听上去够小心,我喜欢。”“看,你看,”帕蒂已经再次笑了起来,“我可没你想的那么不小心!”自述人毫不怀疑,如果当日帕蒂的神智能更清醒些,且能稍稍用心关注一下周遭的世界,那么她就不会在大学篮球场上表现得那么出色。体育运动上的成功意味着参与者几乎总是脑袋空空。想要处于有利地位,由此看出伊丽莎的真实面目(即她的心理不怎么正常),那样只会搞砸她的比赛。你可不会因为对身边的每件小事都仔细思量一番而成为进球率高达百分之八十八的罚球手。结果证明,伊丽莎不喜欢帕蒂的其他那些朋友,她甚至就没试过要和她们交朋友。她笼统地把她们称为“你的同性恋朋友”或者“那伙女同性恋”,尽管她们当中有一半是异性恋者。帕蒂很快就发觉自己生活在两个毫无交集的世界当中:一边是纯运动员世界,在这里,她度过了绝大部分时光,在这里,她宁愿错过心理学期中考试,也要赶去商店为扭了脚踝或因流感而卧床不起的队友配备一个爱心包裹;而另一边则是黑暗狭小的伊丽莎世界,一个她不必费力去做个好人的世界。两个世界唯一的接触点是威廉姆斯竞技场,当帕蒂在场上成功地转守为攻,随后轻松上篮或不看人传球时,如果此时伊丽莎正在场边观看,帕蒂会额外收获一份小小的骄傲和快乐。不过就连这个接触点也未能持久,因为随着与帕蒂共度的时间越来越多,伊丽莎也就越来越不记得她曾经多么为篮球着迷。帕蒂向来有很多朋友,却从未有过格外亲密的。练球结束后看到伊丽莎等在体育馆外,这让她由衷地感到高兴,她知道那将是一个增长见识的夜晚。伊丽莎会带她去看有字幕的电影,让她仔细聆听帕蒂·史密斯的唱片(“真高兴,你和我最喜欢的歌手同名。”她说,完全忽略了两个名字的拼写并不一致,[12]而且帕蒂证件上的名字其实是帕特里夏。乔伊斯为女儿取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名字,帕蒂却觉得难为情说不出口),还将自己收藏的丹妮斯·莱维托芙和弗兰克·奥哈拉的诗集借给她。当篮球队以八胜十一负的成绩在第一轮比赛中被淘汰出局之后(尽管帕蒂得了十四分,还有无数次的助攻),伊丽莎也教她真真正正地喜欢上了保罗马森夏布利酒。伊丽莎如何度过她剩余的空闲时间,这或多或少是个谜。她的生活中似乎有那么几个“男人”(也就是男学生),有时她会提起她听过的音乐会,但当帕蒂对这些音乐会表示好奇的时候,伊丽莎却说帕蒂必须先听完自己为她制作的所有混录磁带;而帕蒂不怎么能消化那些磁带。她确实喜欢帕蒂·史密斯,这位歌手似乎理解她在被强奸后那个早上在浴室中的感受,但是,比如说,地下丝绒乐队的歌则让她感到孤独。有一次,她向伊丽莎坦承她最喜欢的乐队是老鹰乐队,伊丽莎说:“这没什么不对的,老鹰乐队很棒。”但是你在伊丽莎的宿舍里绝对看不到一张老鹰乐队的唱片。伊丽莎的父母是双子城鼎鼎有名的心理咨询师,住在富人成堆的威札塔,她还有个哥哥,是巴德学院三年级的学生,被她说成是个怪人。当帕蒂问“哪方面怪?”时,伊丽莎回答说:“哪方面都怪。”伊丽莎在当地换了三所学校才拼拼凑凑地完成了她的高中教育,之后入读明尼苏达大学,因为如果她不再上学,父母就拒绝给她钱花。她和帕蒂都是B等生,不过这两个B的来历并不一样:帕蒂是每门功课都拿B,而伊丽莎的英语成绩是A+,其他科目则一律是D。除了篮球,伊丽莎为人所知的兴趣就只有诗歌和寻欢作乐。伊丽莎决心要让帕蒂试试大麻,但帕蒂极其注意保护她的肺,这也是大麻巧克力蛋糕那件事发生的缘由。她们开着伊丽莎的大众甲壳虫,来到她在威札塔的家,房子里摆满了非洲雕像,而她父母都出去参加一个周末会议去了。她们原本打算照着茱莉亚·查尔德的菜谱准备一顿像样的晚餐,但两人都喝多了酒,没能做成,最终用饼干和乳酪对付了一顿,还做了巧克力蛋糕,吞下了数量必然相当可观的大麻。在之后昏昏沉沉的十六个小时里,帕蒂的部分自我在想着:“我绝不会再碰大麻。”她觉得自己已经彻底破坏了训练,再也无法回到正常的训练状态,那真是一种非常孤独绝望的感觉。同时她有些害怕伊丽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伊丽莎有种古怪的迷恋,因此,一动不动地坐着、克制自己就变得无比重要起来,免得发现自己是个双性恋者。伊丽莎不断问她感觉如何,她则不断地回答:“我没事,谢谢你。”这样的对话每次都让她们自己觉得很好笑。听着“地下丝绒”的歌,帕蒂对这个乐队的理解深刻了许多,这是一个非常色情的乐队组合,他们的靡靡之音正好表达出她此刻身处威札塔、在一堆非洲面具包围下的感受,这种契合让她觉得舒服。清醒些时,她欣慰地意识到即使在最恍惚的时候,她也设法控制住了自己,而伊丽莎也没有触摸她:和同性恋沾边的事永远都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帕蒂对伊丽莎的父母感到好奇,想留下来见见他们,但伊丽莎坚持认为这是个糟透了的主意。“他们是彼此的终生爱人,”她说,“无论做什么事,他们都在一起。他们在同一间套房中设有情侣办公室,共同撰写所有的论著,还一起在会议上发言。由于必须为病人保密,他们从不在家里谈论工作。他们甚至有一辆双座自行车。”“所以?”“所以他们是一对怪物,你不会喜欢他们的,然后你也不会再喜欢我。”“我父母也不怎么样。”帕蒂说。“相信我,这和你家的情形不一样。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开着甲壳虫回城的路上,当明尼苏达并不温暖的春日阳光被抛在身后,她们有了第一次类似于吵架的经历。“夏天你必须留在这里,”伊丽莎说,“你不能离开。”“这可不怎么现实,”帕蒂说,“我爸爸等着我去他的事务所打工,而且七月份我还要去葛底斯堡。”“为什么不能留在这里,然后直接去葛底斯堡集训呢?我们可以自己找工作,你还能每天去体育馆。”“我必须回家。”“但是为什么?你讨厌那个家。”“如果留在这里,我会每晚都喝酒的。”“不,你不会。我们可以定下严格的规矩。你想要什么规矩我们就定什么规矩。”“秋天我就回来了。”“那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住吗?”“不行,我已经答应住进凯茜的宿舍了。”“你可以告诉她计划变了。”“我不能那么做。”“这太疯狂了!我几乎没机会和你见面!”“我见你的时间比见任何人的时间都要多。我喜欢和你见面。”“那么今年夏天你为什么不肯留在这里呢?你不相信我吗?”“我为什么会不相信你?”“我不知道。我只是搞不懂,为什么你宁愿为你爸打工。他没有照顾好你,没能好好地保护你,而我会。他没有最大限度地为你着想,可我会这样做。”的确,一想到回家,帕蒂就觉得情绪低落,但是,为了大麻巧克力蛋糕而惩罚自己似乎也是必须的。她爸爸也一直在试图调和与她的关系:他寄来手写的书信(“我们想念网球场上的你”),让帕蒂开奶奶的旧车,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母亲已经不该再开车了。离家一年后,帕蒂开始感到后悔,后悔自己对父亲太过冷淡。或许她做错了?所以,那个夏天她回了家,结果发现一切都没有改变,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每晚看电视到午夜,早上七点起床,出去跑上五英里,然后一整天都泡在法律资料当中,将里面的人名用彩色笔标出来,同时也盼着当天的邮件——通常都会包含一封伊丽莎用打字机打出的长长的来信,告诉帕蒂她有多想念她,还讲了很多有关那位“好色的”剧院老板的故事(她在他那家专门放映经典老电影的剧院卖票)。她要求帕蒂马上回信,帕蒂也尽力这么做:在她爸爸那间一股子樟脑球味道的办公室里,用电动打字机和老式的印有抬头的信纸回信。伊丽莎在一封来信中写道:我认为我们应该为对方立些规矩,以便更好地保护对方、提升自己。帕蒂对此心存疑虑,但仍然在回信中为她的朋友立了三条规定:晚餐前不许抽烟;每天锻炼身体,发展体育能力;上所有的课,做所有的作业(而不仅仅是英语课和英语作业)。伊丽莎为她立的三条规定则迥然不同:只在周六晚上喝酒,且一定要在伊丽莎在场的情况下;只有在伊丽莎的陪伴下才可以参加有男有女的派对;告诉伊丽莎所有事情。毫无疑问,她本该为三条这样的规定感到困扰,但当时她的判断力出了点问题,非但没有觉得不安,反而为拥有这样一位亲密的朋友而激动。抛开其他不说,拥有伊丽莎这个朋友为帕蒂提供了对付她大妹妹的盔甲和弹药。“我说,在明—尼—叟—达过得怎么样啊?”一场典型的姐妹对话开始了,“你吃了不少玉米吧?你看到那头名叫宝贝的蓝牛[13]了吗?你去过布雷纳德吗?”你或许认为,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运动员,又比妹妹大三岁半(尽管在学校只比她高两级),帕蒂应该一早就有法子应对妹妹这些不合身份的愚蠢挑衅。然而,帕蒂心底天生就有一些毫不设防的柔软部位——妹妹不念姐妹之情的言谈举止每一次都让她感到震惊。而做妹妹的也确实有创意,总能想出出人意料的新点子,搞得帕蒂哑口无言。“你为什么总是用这种古里古怪的口气和我说话?”这就是帕蒂目前最拿手的一招防守。“我不过是问问你在老好明—尼—叟—达过得怎么样。”“你咯咯笑,你故意的。就像母鸡在咯咯叫。”妹妹眼睛一闪一闪地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那可是万湖之州[14]哦!”“请你走开。”“你在那儿交上男朋友了吗?”“没有。”“女朋友?”“没有。不过我确实交了个了不起的好朋友。”“你是说不断给你写信的这位吗?她是个运动员?”“不。她是个诗人。”“哇,”妹妹似乎有点感兴趣了,“她叫什么名字?”“伊丽莎。”“伊丽莎·杜利特尔。她可真是给你写了不少信。你确定她不是你的女朋友吗?”“她喜欢写作,明白吗?她是个十分有趣的作者。”“有人听到从更衣室传来的低语,就是这样。不敢把爱说出口的真菌。”“你真恶心,”帕蒂说,“她有三个男朋友,酷着呢。”“布雷纳德,明—尼—叟—达,”这就是妹妹的回答,“你一定要从布雷纳德给我寄张蓝牛宝贝的明信片。”她用夸张的颤声唱着“我要在早上结婚”,离开了。接下来的秋天,回到学校后,帕蒂遇到了那个名叫卡特的男孩,他算是——没有其他更合适的说法了,她的第一任男朋友。现在看来,当她遵守伊丽莎的第三条规定,告诉她在体育馆认识的一个拳击队二年级男生邀她吃晚饭,这之后她立刻就和卡特相遇了,自述人确信这一切绝非巧合。伊丽莎要求在他们约会前先见拳击手一面,但是就连帕蒂的温顺也有个限度。“他看上去是个相当不错的家伙。”她说。“对不起,可是说到看男人,你还在实习期,”伊丽莎说,“你还认为强奸你的那个家伙也是个好人呢。”“事实上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个好人,只不过他对我感兴趣,这让我有些激动。”“是啊,现在又来了一个对你感兴趣的人。”“没错,可这次我没喝醉。”最终两人达成和解:帕蒂吃完晚饭后立刻去伊丽莎校外的住所(她父母为她打暑期工而奖励她的),如果到了十点钟她还不来报到,伊丽莎就出来找她。在一顿平淡无奇的晚餐后,帕蒂于九点半左右来到伊丽莎校外的住所,发现她正和那个名叫卡特的男孩待在顶楼的房间里。他们分别坐在沙发的两头,两人穿着袜子的脚在沙发中间的垫子上脚底对脚底地互抵着,以一种也许是也许不是兄妹间的亲昵方式互相推搡。伊丽莎的立体音响中正放着退化乐队的新专辑。帕蒂在门口犹豫:“或许我该让你们俩单独待着?”“哦,老天,不用,不用,不用,我们欢迎你加入,”伊丽莎嚷道,“我和卡特之间的故事早过去了,是不是?”“过去很长时间了。”卡特正经八百地说,帕蒂后来回想起,他的语气间还带有轻微的恼怒。他把脚放回地板上。“已经是死火山了。”伊丽莎边说边跳起来,为两人作介绍。帕蒂之前从未见过她这个朋友和男孩在一起,她好像变了一个人:脸红扑扑的,说起话来磕磕巴巴,还不时不无做作地咯咯笑着,这让帕蒂吃惊不小。伊丽莎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帕蒂是来就自己的晚餐约会接受询问的。话题始终围绕着卡特转,他是伊丽莎就读过的一所高中里的朋友,现在暂时从大学休学,在一家书店上班,同时参加一些演出。卡特有着极其笔直、引人注目的深色头发(事实是,染发剂染出来的),睫毛长长的漂亮眼睛(事实是,睫毛膏画出来的),除去牙齿长得乱七八糟、又小又尖之外(事实是,父母因离婚闹得不可开交,使他错过了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基本都享有的牙科矫正术),他的外表没什么明显的缺陷。不过,他似乎并没有为他的牙齿感到难为情,帕蒂立刻就喜欢上了他这一点。当伊丽莎将一大杯酒递到她面前时,她正准备尽力给卡特留个好印象,来证明她配做伊丽莎的朋友。“我不喝,谢谢。”帕蒂说。“可今天是周六晚上。”伊丽莎说。帕蒂本想指出,规定里并没有要求她周六晚上一定要喝酒,但是,因为卡特的在场,她得以客观地看出伊丽莎的那些规定是多么古怪——她必须向伊丽莎汇报她和摔跤手的约会是多么古怪。所以她改变主意,喝下了那杯酒,然后又来了大大的一杯,全身热乎起来,感觉好极了。自述人明白,阅读别人如何喝酒的段落是件无趣的事,但有时,这和整个故事息息相关。午夜前后,卡特起身告辞时提出送帕蒂回宿舍。在宿舍楼门口,他问帕蒂可不可以来个晚安吻(“这没问题,”她特意想了一下,“他是伊丽莎的朋友”),亲热了一会儿之后,站在十月冰冷的空气中,他问第二天能不能再与帕蒂见面,她想着:“哇,这家伙动作真快。”公平来说,那年冬天是她一生中体育表现最为出色的一季。她没有健康问题,而特雷德韦尔教练在不要在场上太过谦让,而是要更像个挑头的这一点上给她上了严厉的一课之后,每场比赛都安排她打后卫。一场接着一场,帕蒂惊讶地发现,块头比她大的对手动作突然变慢了,她只要伸手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把球从她们手上抢过来,她跳投的进球率也大涨。她越来越多地遭到对方的双人夹击,但即便在这样的情形下,她依旧感到她和篮筐之间有一种特殊的亲密联系,她总是能准确无误地知道它的位置,也总是确信自己是它在场上最喜欢的球员,最善于将球喂入它那圆圆的口中。即使在赛场之外,她也处于这种状态,就好像她的眉毛后面感到某种专注的压力,一种警觉的昏沉感或者说全神贯注的麻木感,贯穿于她的一切活动。整个冬天,她睡得好极了,似乎从未真正地醒来过。就算她的头被别人的胳膊肘打到,或是在终场哨响后被高兴的队友团团围住时,她也几乎没有任何清醒的感觉。她和卡特的交往也处于这种状态。卡特对体育运动丝毫不感兴趣,在赛事最为紧张的时期,帕蒂每周总共只有几个小时可以陪他,有时只够两人在他的住处做爱,然后就得跑回学校,而他对此表现得毫不在意。就某些方面来讲,即使是现在,自述人都认为这是一种理想的关系。但是,如果她容许自己现实地猜测一下,在她将卡特视为男友的六个月里,他同时还在和其他多少个女孩上床,自述人就会承认,这段关系其实没那么完美。那六个月是帕蒂一生中两段毫无争议的快乐时光中的第一段,所有的事都进行得很顺利。她喜欢卡特没有戴过牙箍的牙齿、不掺水分的谦逊、熟练的爱抚和对她的耐心。他有许多优秀的品质,卡特确实有!无论是温柔而令人尴尬地指点她性爱技巧,还是坦承他自己毫无职业规划(“或许我最有资格做的工作就是当个沉默的勒索者”),他的声音总是那么柔和,那么含混不清,那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可怜的卡特,一团糟的卡特,自认为不配成为人类的一员。帕蒂一直认为卡特是个好人,非常好的人,直到四月那个周六的夜晚。她原本和特雷德韦尔教练一起乘飞机去了芝加哥,参加全美篮球赛午宴及颁奖典礼(帕蒂被选为第二阵容后卫),但她提前赶回,想出现在卡特的生日派对上给他个惊喜。站在街上,帕蒂就能看到他公寓里的灯亮着,但她摁了四次门铃,才最终在对讲机里听到回应,还是伊丽莎的声音。“帕蒂?你不是在芝加哥吗?”“我提前回来了。开门让我进去。”对讲机里传来一阵噼啪声,之后是长长的寂静,以至于帕蒂又摁了两次门铃。最终,穿着凯兹帆布鞋、披着羊皮外套的伊丽莎跑下楼来,走到门外:“嗨,嗨,真无法相信你在这里!”“为什么不开门让我上去?”帕蒂说。“我不知道,我想我该下来见你,上面乱着呢,我想我该下来,这样咱们可以聊聊。”伊丽莎的眼睛亮闪闪的,双手剧烈地晃动着,“上面一堆毒品,我们为什么不干脆去其他地方呢?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是说,嗨,你怎么样?芝加哥好玩吗?午宴顺利吗?”帕蒂皱着眉:“你是说我不能上去见见我的男朋友?”“哦,不是,但是,不是,但是——男朋友?这可是个严肃的说法,你不觉得吗?我以为他只不过是卡特罢了。我是说,我知道你喜欢他,但……”“上面还有谁?”“哦,你知道的,其他人。”“谁?”“你不认识。嘿,咱们去别处吧,好吗?”“但是,比如说有谁?”“他以为你明天才回来,你们俩明天要一起吃晚餐,对吧?”“我提前飞回来见他。”“哦,我的老天爷,你不会是爱上他了吧?我们真是需要好好谈谈,谈谈你如何更好地保护自己。我以为你们俩不过是玩玩而已,我是说,你从来没用‘男朋友’这样的字眼称呼过他,你要当他是男朋友的话,我应该一早就知道,对吧?要是你不告诉我每一件事,我无法保护你。你好像没有遵守我的规定,不是吗?”“你也没有遵守我的规定。”帕蒂说。“因为,我向上帝发誓,这和你想的不是一回事。我是你的朋友。但是那里还有其他人,那可绝对不是你的朋友。”“是个女孩?”“听着,我立刻让她走人。我们甩掉她,然后咱们三个可以好好玩玩。”伊丽莎咯咯笑着,“他为庆祝生日搞到了一些非常,非常,非常够劲的可卡因。”“等等,你是说只有你们三个人?这就是他说的生日派对?”“这次的可卡因真是够劲,太棒了,你一定得试试。你的赛季已经结束了,对吧?我们让她走人,然后你可以上来,咱们三个一起玩。或者,我们也可以去我那里,只有你和我,你只要等我一分钟,我上去拿点可卡因,然后我们去我那里。你一定得试试,如果不试,你就没法明白。”“让卡特和别的女孩待着,然后我和你去试试烈性毒品。这计划听上去真不错。”“哦,老天,对不起,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他要搞个派对,可之后他搞到了那些可卡因,所以就稍稍改变了原先的计划。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那女孩就不愿意过来,因此他才找我来。”“你可以离开的。”帕蒂说。“我们已经在玩了,如果你试一试,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没有离开。我向你发誓,可卡因是我待在这里的唯一原因。”那个夜晚原本应该以帕蒂和伊丽莎友谊的冷却或终止而结束,但事实并非如此,相反,帕蒂发誓不再和卡特见面,并为没有更多地告诉伊丽莎自己对卡特的感觉而道歉;伊丽莎则为没有更细心地关注帕蒂而道歉,并保证会更好地遵守她立的那些规定,同时不再吸食烈性毒品。现在自述人才清醒地意识到,三人性爱加上床头柜上堆得小山一般的白花花的可卡因就是卡特心中犒劳自己的最佳生日礼物。然而当时,由于懊悔和担心,伊丽莎信誓旦旦地撒了谎。第二天一大早,在帕蒂能有个一小时的清醒时间来仔细想一遍事情之前,在她察觉出自己想象中最好的朋友和自己想象中的男朋友搞了点儿不明不白的勾当之前,气喘吁吁的伊丽莎就出现在帕蒂的宿舍门口,穿着她心目中的慢跑运动服(林·罗文奇T恤衫,及膝的拳击短裤,黑色短袜,凯兹帆布鞋),向帕蒂汇报说她刚刚绕着四分之一英里的跑道跑了三圈,并坚持要帕蒂教她做些健美操。她异常激动地计划着两人每天晚上都一起上自习,热烈地表达着她对帕蒂的喜爱和对可能失去她的恐惧;帕蒂在痛苦地睁大眼睛看清了卡特的真实面目之后重新上路,而对伊丽莎的真实面目却闭上了双眼。直到帕蒂答应夏天留在明尼阿波利斯和她住在一起,伊丽莎的全场紧逼盯人才告一段落。与此同时,伊丽莎又变得越来越少露面,对锻炼也失去了兴趣。那个炎热的夏天,帕蒂独自一人在迪基城一间满是蟑螂的转租公寓里度过了大部分时光,自怨自艾,信心低落。她无法理解,如果伊丽莎常常要到凌晨两点才回来,甚至有时压根儿就不回来,她为什么要那么固执地坚持和自己一起住呢?没错,伊丽莎确实一直建议帕蒂试试新的毒品,或者去看看演出,或者再找个新床伴,但帕蒂暂时对性爱倒了胃口,也永远不想再沾毒品和香烟。此外,她在体育系打零工挣到的钱勉强够付房租,她又不想效法伊丽莎开口向父母讨要零花钱,所以她越来越感到沮丧,越来越感到孤独。“我们为什么是朋友?”终于,一天晚上,当伊丽莎又在为外出盛装打扮时,帕蒂忍不住问道。“因为你又聪明又漂亮,”伊丽莎说,“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人。”“我是个运动员。乏味得透顶。”“不!你是帕蒂·爱默生,我们住在一起,这妙极了。”这些都是伊丽莎的原话,自述人记得清清楚楚。“可是我们什么都不做。”帕蒂说。“你想做什么?”“我打算回父母家住一段时间。”“什么?你开什么玩笑?你不喜欢他们!你得留在这里陪我。”“但是你几乎每晚都不在家。”“好吧,那咱们开始多花点时间一起活动。”“可是你知道我不想参加你那些活动。”“那咱们去看场电影吧。现在就去。你想看哪部?《天堂之日》怎么样?”就这样,伊丽莎新一轮的全场紧逼盯人又开始了,不过只持续到帕蒂度过那个夏天的沮丧期,到她确信帕蒂不会逃走为止。正是在这第三次的友谊蜜月期,在她们一起看联映电影、喝汽酒、反复听金发女郎乐队唱片的时光里,帕蒂开始听她提起音乐人理查德·卡茨。“哦,我的老天,”伊丽莎说,“我觉得我恋爱了,我想我或许得开始做个好女孩了。他的家伙太大了,那感觉就像被一个中子星碾过。或者说像被一只巨大的橡皮擦擦得干干净净。”这只巨大的橡皮擦刚从麦卡莱斯特学院毕业,正从事房屋拆除工作,还组了一支名叫创伤的朋克乐队,伊丽莎相信这个乐队一定会大红大紫。唯一让她对理查德的完美有所怀疑的是他的交友之道。“他和一个叫沃尔特的书呆子住在一起,一个跟屁虫,”她说,“就是那种刻板的狂热追随者,真怪,我搞不懂。起初我以为他是卡茨的经纪人什么的,可他实在没有酷到可以搞那个的地步。每当早上我从卡茨的房间里出来,就会看到沃尔特坐在餐桌旁,正对着他自己做的一大份水果沙拉读《纽约时报》。他问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最近有没有看过什么好演出,你知道,他指的是戏剧之类的。这两人真是个古怪的组合。你一定得见见卡茨,这样你才会明白那究竟有多怪异。”自述人最终发觉,很少有别的什么事比沃尔特和理查德之间那份珍贵的友谊更让她觉得痛苦。表面上看,他们两个甚至比帕蒂和伊丽莎这对组合还要古怪。麦卡莱斯特学院宿舍管理处不知哪位天才将当时还是大一新生的两个人安排在了同一间宿舍:一个是来自明尼苏达的乡下小子,有责任心到了令人心碎的地步;另一个则是来自纽约扬克斯的富有街头智慧的吉他手,只关心自己,容易上瘾,谈不上可靠。他们俩都是靠助学金上的大学,这应该就是宿舍管理处人员所能确认的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沃尔特肤色白皙,身材细长,个头比帕蒂高,但比起理查德就矮了一大截;理查德身高六英尺四英寸,肩膀厚实,肤色方面,沃尔特有多亮白,他就有多暗沉。理查德看起来特别像利比亚的独裁者穆阿迈尔·卡扎菲。(这些年来,不光帕蒂,许多人都曾注意到并提起过这点。)他有着和卡扎菲一样的黑色头发,一样晒得黝黑、长满麻子的面颊,脸上也一样挂着一副志满意得的铁腕人物视察部队和火箭发射器时的那种笑容,[15]此外,他看上去要比他的朋友年长十五岁左右。而沃尔特则像个好管闲事的“学生干部”,就是有时会出现在高中球队里的那种没什么体育才能、给教练打下手的学生,比赛时穿着夹克衫,打着领结,拿着写字夹板站在球场边上。运动员一般都能忍受这种学生干部,因为他们始终对比赛全神贯注,而这似乎也是沃尔特和理查德成为好友的原因之一。因为虽然理查德在很多方面都不招人喜欢、不可信赖,但他极其看重自己的音乐创作,而沃尔特恰好具备所必需的鉴赏才能,可以胜任理查德的歌迷。后来,随着了解的深入,帕蒂发现他们从本质上来讲或许并没有那么的截然不同——两人都在努力做个好人,尽管采用的方式完全不同。八月一个闷热的周日早晨,跑步归来的帕蒂见到了橡皮擦。他穿着黑色T恤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高大的身躯衬得那沙发格外窄小——正在读一本封面上有个大大的V字的平装本小说,伊丽莎则正在她们那间糟得没法说的浴室里淋浴。帕蒂倒了一杯冰茶,浑身汗湿地站在那里喝着,直到这时理查德才开口对帕蒂说第一句话:“你算怎么回事?”“你说什么?”“你在这里干什么。”“我住这里。”她说。“没错,我知道。”理查德仔细打量着她,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动着。帕蒂感到,随着他视线飞落,自己被他看过的那部分就好像给钉进了背后的那堵墙,所以,等他从头到脚看完了一遍之后,她完全变成了二维平面的存在,贴在背后的墙上。“你看过那本剪贴簿吗?”他问。“呃,剪贴簿?”“我拿给你看,”他说,“你会感兴趣的。”他进了伊丽莎的房间,出来后递给帕蒂一个三孔活页夹,然后坐下继续读小说,仿佛就此忘记了她的存在。活页夹是老式的那种,有浅蓝色的布封皮,上面用印刷体写着帕蒂二字。就帕蒂数得出的,里面包括《明尼苏达日报》体育版刊发过的她的每一张照片,她寄给伊丽莎的每一张明信片,她们挤进照相亭连拍的每一条嵌拼照片,以及两人吃过大麻巧克力蛋糕处于迷幻状态时拍摄的所有快照。这本剪贴簿看上去有些怪异,有点让帕蒂透不过气来,但它更多的是让她为伊丽莎感到悲哀——为自己曾经质疑过伊丽莎究竟有多么在乎她而感到悲哀和抱歉。“她是个古怪的小姑娘。”理查德在沙发那边说道。“你在哪里找到这个的?”帕蒂问,“你在别人家过夜的时候,总是乱翻人家的东西吗?”他笑了:“我控诉[16]!”“你到底乱翻了吗?”“冷静点,它就放在床后面。像警察说的,就在眼前。”伊丽莎淋浴的声音停止了。“把这个放回去,”帕蒂说道,“请你放回去。”“我以为你会感兴趣。”理查德说着,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请你把它放回去,哪里拿的就放回哪里。”“我有个感觉,你可没有一本这样的剪贴簿。”“现在就放回去,求你了。”“相当古怪的小姑娘,”理查德说着,从帕蒂手上接过剪贴簿,“所以我才会问你是怎么回事。”伊丽莎在异性面前的做作表现很快就使她的朋友反感:她时不时地傻笑,甩动她的长发,说起话来也没完没了。她取悦理查德的那股迫切劲与那本怪异的剪贴簿及其显露出的那种情感上的极度贫乏,在帕蒂的脑海中混杂在一起,使她第一次为有伊丽莎这样的朋友而感到多少有些难堪。这可真是件怪事,既然理查德似乎并没有因为和伊丽莎上床而感到难为情,帕蒂又有什么必要去在意他怎么看待她们的友谊呢?再次见到理查德差不多就是帕蒂在那个蟑螂窝住的最后一天。他又坐在沙发上,双臂抱在胸前,穿着靴子的右脚重重地在地上打着拍子,一脸苦相地听伊丽莎弹奏吉他。站在一旁的伊丽莎弹奏的方式和之前帕蒂听过的没什么两样:断断续续,毫无把握。“流畅起来,”他说,“用脚打拍子。”然而,因专注而额头冒汗的伊丽莎刚一察觉到帕蒂在房间里,立刻就停止了弹奏。“有她在场我没法弹。”“你当然可以。”理查德说。“她确实不行,”帕蒂说,“我让她紧张。”“有意思,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帕蒂说。“她太支持我了,”伊丽莎说,“我能感觉到她一心希望我弹好。”“你真是个坏姑娘,”理查德对帕蒂说,“你得想着她弹不好才对。”“好的,”帕蒂说,“我希望你弹不好。这个你能做到吗?你在这方面似乎很擅长。”伊丽莎吃惊地看着她,帕蒂自己也感到意外。“抱歉,我要回我的房间了。”她说。“别急着走,咱们先听听看她能弹多糟。”理查德说。但是伊丽莎已经开始解吉他带,拔插头。“你需要跟着节拍器练习,”理查德告诉她,“你有节拍器吗?”“这是个糟透了的主意。”伊丽莎说。“你怎么不弹点什么?”帕蒂对理查德说。“以后吧。”他说。但是帕蒂想起了上回他拿出剪贴簿时自己的尴尬。“一首歌,”她说,“一组和弦。就弹一组和弦,伊丽莎说你弹得棒极了。”他摇摇头。“有空来看我们的演出吧。”“帕蒂不看演出,”伊丽莎说,“她不喜欢那里的烟味。”“我是个运动员。”帕蒂说。“没错,我们已经看到了,”理查德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帕蒂一眼,“篮球明星。你打什么位置?前锋?后卫?我不知道对女孩来说,什么样才算得上是高个子?”“我不算高。”“可你已经相当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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